上汽通用金融车贷利率:严沁《流星的眼泪在飞》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13 04:20:44

  
第一章
早上十时,顾希仁已坐在他那气派稳健的办公室里,阅读秘书为他预备好的财经资料。
他,五十六岁,永昌投资及地产公司的最大股东兼董事长,是个勤俭而低调的生意人,跟那些新兴富豪的夸张、高调,完全不同,他只默默地经营着越来越好的事业。
他看来不像生意人,反而更像读书人,那天生的书卷味令文质彬彬的他更具气质。
房门轻响,进来的是人事总监,跟在他后面的是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
顾希仁眼前一亮,对年轻人的印象十分好,他恍如看见自己当年的影子。
“殷传宗,”人事总监介绍,“新聘请的会计经理。”
希仁再一次从头到脚打量一下殷传宗。
很现代的年轻精英,却有个传统的名字。
希仁不自觉的微笑起来。
“好,好,非常好,”他由衷的,“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做老板的很少这么客气谦虚,殷传宗的脸上也露出笑容。
带新职员给老板认识也不过是循例工作,他们离开后,希仁很感兴趣的找出殷传宗的资料来看。
殷传宗,二十七岁,一九六五年生,父母资料俱不详。香港大学毕业,出身于保良局。
希仁有些怀疑,人事部怎会请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做会计经理?他们公司进出的账目很巨大,如果—-
他的眉心松开。不会有如果,连他一看就喜欢的年轻人,这年轻人必有优胜于他人的特殊才能。
他该相信人事总监的能力。
二十七岁,和家杰——他的独子同年,莫名的好感令他放弃追问殷传宗的来历。
用人不疑,这是他的宗旨。
中午,他的私人厨子替他烧了清淡的小菜,就在办公室后面的私人小饭厅用餐。家杰有时来陪他,但今天家杰去投标一幅地,赶不及回来,他便独自用膳。
膳后,与妻子李曼宁在电话里闲聊几句家常,便又回到办公室里。
他年纪不老,正当壮年,却有一种上一代人处事的作风,他是个不追赶时代潮流的人。
三点过一些,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顾家杰回来。
“我赢了。”家杰喜形于色,“我以原定的价钱顺利的投到那幅地,值得庆祝。”
希仁点头微笑。
对财富,他已下再那么热衷,多几亿,少几亿,完全不影响他的生活。他的目的是培养家杰——他的独子,能完全独当一面的继承他的事业。
“整个发展的计划书已弄好,现在各部门正分头进行,我一定要它成为香港最新型、最现代化的社区。”
希仁很满意。
家杰在史丹佛建筑系毕业,又修了两年商业管理,是真材实料的接棒人。
儿子虽然有点浮躁,有点自视过高,但他始终年轻。他们这样富裕的家世,家杰难免有点骄傲。
然而,家杰是能干的,学成回来后的三年内,有几单生意都做得不错。经验虽略嫌下足,但有的是时间。
整盘生意将来都会交给他。
家杰并没有跟他一起回家,带着自己一班手下去庆功了。活泼好动的家杰与他个性并不相同,甚至不像曼宁,或者新一代的年轻人是这样的。他觉得自己对家杰是宠——一种慈父对儿子的骄纵。
他骄纵得起,他有这条件、背景。
每年,香港都选出百名富豪,他虽然没有上榜,但他心里明白,自己的财富比许多上榜的人殷实许多。
他的低调保守,就是这样。
深水湾的独立花园洋房并不惹人注目,就算室内布置,他也选朴实而清雅的,这才适合他与曼宁的个性。
他们的晚餐是吃斋,这是曼宁的习惯。三十年来,曼宁专心向佛,茹素已久。本来希仁并不习惯,渐渐的也爱上素食。
素食能令他征战商场后,内心得到宁静。
“家杰又不回来吃晚餐。”母亲曼宁抱怨。
“年轻人有他们自己的世界,不可能永远在我们身边。”希仁笑。
“家杰就是不爱回家,也不亲近我,这孩子从小就这样。”
“别抱怨。裙脚仔不会有出息。”
“只好等家仪留学回来,”曼宁摇头,“希望家仪别像哥哥,只重事业。”
“家仪从小就是你的乖女儿、好女儿,放心,她跟你最贴心。”
曼宁笑了。
她比希仁小一岁,脸上依然有着昔日的清秀美丽。她是个心肠好、又仁慈、又温婉的女人,思想保守,唯一的希望只不过是父慈子孝,她是个满足的快乐妇人。
“新请了个会计经理,和家杰同年。”不知为甚么他突然提起来。
“哦——很特别?”曼宁意外。
他们在家中绝少谈公事,谈生意。
“不知道为甚么——”希仁抚弄着眉心,“很有好感,觉得他像当年的自己。”
“如果真材实料,就不妨提拔一下。”曼宁说,“难得有一见令你生好感的人。”
管家把一具无线电话送过来。
“大小姐长途电话。”管家轻声说。
家仪,母亲心头最疼惜的宝贝女儿。
曼宁已沉醉于与家仪聊天的快乐中,她问女儿的上课情形,问女儿的生活细节,又怕她吃不好,又怕她穿不暖,更担心她的安危。
“妈咪,如果我学校还不安全的话,美国再也找不到安全的校园了。”
家仪就读的,是曼宁亲自去美国各大学校园巡视一周后,千挑万选出来的卫斯理女子大学。这是当年蒋介石夫人宋美龄,也是当今美国总统夫人喜拉莉克林顿的母校,更是许多美国及世界各国“名门望族”的千金们最爱进的贵族学校,连香港船王的孙女也是家仪同学。
“真想让管家卢太去陪你。”
“千万不可。我不想变成波上顿电视台访问的对象。”
“甚么意思?”
“今年有个一年级生的父亲是韩国首富,她家派了管家、司机、厨子来陪她,在学校旁边买间大屋住,轰动整个波士顿校园区,电视台访问了她。”
“这——也没甚么,我们也做得到。”
“千万不可,千万不可。那韩国同学在学校变成生人勿近的异类人物,我才不要。”
“你这孩子。”
“我会自己保重。你不是说要我在美国学习独立吗?我很好,也学会开车。妈咪,暑假回来带你游车河。”
放下家仪的电话,看见希仁已上楼回卧室了。他是个生活极规律的人,每天按时上床,从来不在晚间应酬。
正预备上楼,管家卢太带来希仁的弟媳妇江心月,她提着一个食物篮。
“大嫂,给你们送宵夜来。”江心月满脸笑容,“我亲自弄干净的燕窝。”
“下次别这样,哪能劳烦你亲自动手?”
“没关系,反正我总是闲着。”她四处张望一下,“大倌呢?”
大倌是江心月对家杰的昵称。
“还没回来,找他有事?”
“不不不,大倌爱吃我做的鲍鱼,特地送来给他吃。”
“你太客气了,大家自己人,不必这样。”
“大嫂,这么多年,大哥和你们对我的照顾,我一辈子也报答不了。自德仁去世后——”
“别提不开心的事了。”曼宁永远菩萨心肠,虽然她并不喜欢江心月这弟媳妇,但念在一场亲戚,她总是有求必应。“心月,是不是你……有甚么事?”
“是这样的,我住的那区环境越来越杂,治安日差,我想—-”
“好吧。你去找适合的房子,找到便告诉我,这是小事。”
谢谢大嫂,谢谢大嫂。旧房子卖了的钱我会还给你们。
“不用了,你留着做家用。”
曼宁上楼休息,留下江心月独自等候家杰。
她和家杰的感情特别好,因为曼宁生下家杰后,身体一度极差,是心月把家杰带大的。
那时心月住在这儿,每天从早到晚,非常专心的服侍和照顾家杰,把家杰当成亲生儿子般。曼宁很感激,对心月也就有求必应了。
她不知道心月等到多晚,家杰也没有提及。反正心月送东西来已是惯常事,谁也没放在心上。顾家自然下缺任何进补食品,然心月也是一番心意。
家杰正在开会,突接心月的电话。
“家杰,我是心月婶。”心月低声下气,“我急需要一笔钱,不是很多,十五至二十万——”
“我叫人给你送去。”家杰二话不说就收线。
但他皱紧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展开。
会后,他吩咐秘书:“心月婶的电话不要再接给找,尤其开会时。她要什么,酝情办理。”
秘书只好点头。顾家杰虽然只是副总经理,有时比大老板顾希仁还凶还严。顾家杰,并不习惯江心月的婆婆妈妈和刻意的巴结讨好。他知道心说心月很疼他,真心对他好,却嫌她烦。无端端的随时来个电话,又不是甚么重要事,他难以忍受。
他让秘书替他送二十万给心月,并吩咐“别让老爸知道”。他很明白,父亲每月送给心月的家用实在也不少。
心月自己倒没什么,她那同居男人魏孝全总给人烦厌的感觉。那男人好赌,心月要额外的钱怕也是让那男人赌掉了。
那魏孝全整整比心月小十岁。
回到公事上,家杰是快乐的。
他那新型的社区计划进行的十分顺利,消息才在报纸上发表,许多好的反应已热烈的从电话传回来。他对自己满怀信心。
正准备打电话给艾灵——他的现任女朋友,一个高大轩昂、神色诚恳、正派的年轻人轻叩他房门。
“请进。”他呆怔一下,“甚么人?”
“我是新来的会计经理殷传宗。”陌生人说。
“哦——有事?”家杰望着他。
“在新社区发展计划的预算中,我发现有一点不妥,如用另一种方式计算,可替公司节省至少一亿。请过目。”
家杰眼睛一亮,立刻对这新会计经理另眼相看。他看过殷传宗送上的新资料,想了一阵,点点头。
“我会再研究研究。”他十分满意。刚上班就替公司省钱,这种伙计难求。
“你先回去,我会把结果通知你—你是……”
“殷传宗。”他含笑而退。
家杰记住了这名字,对他极有好感。
第二天,会计师把殷传宗建议的计算方式研究过后,大为赞赏。
“家杰,公司里有这样的人材是你们的福气。”会计师笑,“要撬他跳槽呢。”家杰把这件事告诉父亲,希仁又意外又高兴,谁说这不是公司的福气?
“这么大的数目怎么会弄错?是谁做的预算?”希仁问。
全组人做的。算了,也不必追究,反正殷传宗已替我们纠正。”
“这么说来,以前可能花了许多冤枉钱。”
“我们总在赚钱,就算是少赚些好了。”家杰笑,“我想给他一笔奖金。”
“对对,这样的人材,我们要好好留下来!”希仁沉思,“真想知道他是甚么人介绍来的。”
只是心血来潮,希仁真的召来人事总监问个明白。
“没有人介绍。”人事总监有点惶恐,“我见他是个人材—是否有问题?三个月试用期还没满,可以解雇。”
“没有问题,”希仁把殷传宗替公司节省了大笔钱的事说了一遍,“只是好奇。”
“我见他一表人材,又沉实可靠,再加上他大学敦授给他最好的推荐信,才大胆用一个没有背景的人。”
“很好,很好。做得好。”
希仁靠在椅背上微笑。真是个难得的年轻人,家仪能找到这样一个男朋友就好了。
家仪?怎么想到家仪身上呢?
家仪,还有一个月就放暑假回来。这孩子活泼热情,她在,家里热闹多了。
家杰的内线电话接进来。
“爸,中午不陪你吃饭,我约了殷传宗,想跟他谈谈。”他说。
“约他为甚么不约我?”希仁问。
“你从不吃外面的东西—你也想见他?”
“为何不来我这儿吃家常菜?”希仁提议。
“好—太好。”家杰半开玩笑,“只是怕他受宠若惊。”
从来没有任何职员被邀请进希仁的私人小餐厅,连英国人总经理连能都不曾。
家杰把殷传宗带进来,他保持着适度的微笑,不亢不卑的斯文有礼。
三个人坐在小圆枱上。
“你做得很好,传宗。”希仁说。他很自然的唤他名字。
“只是分内的事。”他笑答。
在两个老板面前,他挥洒自如,完全没有半丝勉强、紧张。他自然得就好像和自己家人进膳一般。
“以前你在哪里工作?”家杰问。
“银行。”他说了一间美资银行的名字,“也是做会计方面的工作。”
“怎么会来我们这儿?“
传宗坦然笑起来,那笑容真像阳光满天。
“薪金好的多,”他说,“而且我想这儿工作会比银行灵活些,我喜欢挑战。”
希仁不说话,一直用欣赏的眼光望着他。
“满意新工作吗?”家杰问。
“很好。”他想一想,“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以后能做些非会计方面的工作,譬如跟你学习怎样投标,怎样计划,怎样做生意。”
“有机会,一定有机会。”希仁先点头。
家杰有点意外。
希仁的作风一向保守稳健,不会轻易答应人任何事。
“这次你替公司立了大功,希望能继续保持紧密美好的合作。”家杰说。
传宗只是点头,没有任何话语。
他是个不多话而积极工作的人,生活非常健康,不烟不酒,没有不良嗜好,逢星期天去教堂。女朋友李嘉文,是大学同学,没有如火烧般的激情,却如小溪中的两尾鱼,自然融洽的相伴而行。
该属于现代年轻人中的“罕见动物”类,该受保护。
下班回家,在他那层五百尺的公寓里,他为自己弄晚餐,很简单的食物,蒸一条鱼或煎片牛扒,再炒碟菜,已是他丰富的晚餐。
对于生活,他从下挑剔,也不讲究。自食其力,活得自然就是了。
自小长大的环境令他没有太大野心。对目前,他已相当满意。
开始懂人事后,他一直在保良局长大,能温饱,也有受教育的机会,但温情亲情却欠奉。他有一位认领的养母,是个哑巴,每个月见一次,感情不是很密切,却也颇牵挂,到底从小见到大的。
他还是个非常重感情的人。
养母最近身体不好,回汕头乡下休养,他每个月总寄点钱去以表心意。香港人嘛!钱可以代表很多事。
哑巴养母是打住家工的,是那种白衫黑裤梳起不嫁的。他没问过养母领养他的原因(问了她也不能答),不外是古老女人想有点精神寄托。养母不识字,只能写自己的名字,还会写殷传宗。但那个殷字,也许笔划太多,她总写不好,看来像另一个字。
又是月尾,也该寄钱给养母了。养母有个很乡下的名字,叫陈冬妹,大概因为她是冬天出世的女儿吧。
在看信报,门铃响起。
嘉文,只有她,这小屋的唯一客人。
嘉文在洋行里做行政主任,很现代化的女孩子,却有一张十分秀气的古典脸孔,尤其笑起来右边面颊上的梨涡,十分引人。
“给你送水鱼汤,妈妈炖的。”她愉快的说。
“叫我去就行了,不敢劳烦。”
“人都来了,想赶我走?”
“哪儿敢?”他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他俩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替公司改正一个预算上的错误,公司给我十万元奖金,有没有兴趣去旅行?”
她眼光一亮,随即摇头。
“还是把钱存起来,以后换幢大些的房子。”
“我诚意邀请。”
“不—还是等以后。”她犹豫着。她保守,不愿单独与男朋友出远门。
“请伯母一起去。”他胸有成竹,“伯母不是说过想去日本吗?”
“那——我问她。”她欣喜。传宗真难得,爱屋及乌。现在就打电话。
母亲大人当然欣然同意,她早把传宗看成准女婿,如今好男人难求。
“明天我订机票、酒店,我们不参加旅行团,不要伯母太辛苦。”
他是个细心周到之人,替每个人设想。
“难怪妈咪疼你。”嘉文说。
“能力范围所及,何必小器?”
传宗很守本分,三个月试用期满后,他才向公司申请放假。人事总监知道老板甚器重他,挪四天假小事而已,便一口答应。
他离开香港的那天,刚巧顾家仪从美国回来。顾太李曼宁亲自接机,后面还跟着近身工人和司机。
传宗认得希仁的司机,立刻知道那位优雅的妇人必是曼宁,他点头微笑而去。
“是谁?”曼宁诧异的望着传宗的背影。
“公司新请的会计经理。”司机答。
“殷传宗?”曼宁记起了这名字。
她只看了传宗一眼,是张斯文沉实又充满阳光的笑脸,只是一眼,她立刻喜欢这年轻人。若家仪能有这样的男朋友――
“大小姐出来了。”工人叫着迎上去。
家仪提着简单的行李,一件T恤、一条牛仔短裤,就这么跳跳蹦蹦的出来。看见母亲,紧紧的一把抱住。
曼宁忍不住喜悦的眼泪。
家仪是她最贴心的女儿,也许从小由她自己照料,感情比江心月照料的家杰浓许多。不过,家仪和家杰两者比较,家杰较亲希仁。
在车上,母女手拉着手有说不完的话。家仪放暑假后并没有立刻回来,她在哈佛大学选了一科暑假班来读,又趁机会游遍了美国东部的名城,倦了才打道回家。
“美国有甚么妤玩?不早点回来陪我。”曼宁紧紧盯着女儿。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家仪好像母亲,非常美丽但却现代,和母亲的古典气质完全相反。“而且我在哈佛选课。”
“为甚么不在自己学校选?”
“卫斯理大学没有暑假班。”家仪笑,“学校很有钱,才不赚暑假班这种小钱。”
“不成理由。”
“真的。我看见已毕业的老同学捐钱给学校的纪录,五十万美金,一百万美金,至少也是二十五万这么捐的。卫斯理毕业的学生都很富有。”
“大概是吧。”曼宁对这没兴趣,“是不是认识了男朋友才不肯早回?”
“甚么话?”家仪呆怔一下,“在我们波士顿附近的名校男生,MlT(麻省理工)的太书呆子,哈佛的太自豪,读MBA的人又太油滑,他们都有几年工作经验,我才不理他们。”
“其他学校呢?”
“和我们卫斯理不门当户对。”家仪憨憨的笑着。
“你这孩子也懂势利呢。”
“是这样的啊!甚么学校跟甚么学校的人来往,大家都有默契的。”
不知道为甚么,曼宁心中又浮上那张斯文沉实的笑脸。殷传宗,漂亮的男孩。
晚上,大家刚吃完饭,江心月又提着食物篮到来。
“我知道今天家仪回来,特别墩了冰糖燕窝,家仪最爱的。”心月一味的讨好。
“谢谢婶婶,下次不用送来,我已经不爱吃燕窝了。”家仪直肠直肚。
“你爱吃甚么?婶婶替你做。”
“不必麻烦,我吃麦当奴最方便。”家仪从小不喜欢心月,这很难解释。
家杰对心月就很容忍。
“大嫂,上次说的房子,我已经在九龙塘看中了一幢。”心月一下子转向曼宁,“贵是贵了一点,但地点好,又够大—-”
“告诉我多少钱就行。”曼宁淡淡的。
“八百万,十三年旧楼,一千五百尺。”
“明天我通知公司的会计经理。”曼宁说,“希望这次换了楼可以住长久些。”
“是的,以后我都不换了,一定不换。”江心月显得诚惶诚恐。
“你还跟那个姓魏的男人一起?”家仪老实不客气的问。
“这——”心月回答不出话。
“家仪,小孩子不许多嘴。”曼宁瞪女儿一眼。家仪扁扁嘴,走开。
“大嫂,我——”她仿佛满腔委屈。
“我不管你的私事,这么大的人,你自己晓得该怎样处理。赌,最害人。”
“不不,老魏最近改了很多,不再去澳门,”心月说,“我会再管他严些。”
“这样就好。”
“家杰呢?没回来?”心月四周望望。
“他到北京谈生意。”曼宁淡淡的,“你找他有事?”
“不不,只是问问。”心月再张望一阵,“我回去了,大嫂。“
管家卢太默默的把她送出门。
“死要钱。”卢太也看不起这江心月。
“算了,她就是这样的人,幸好良心不坏,她对家杰真是尽心尽力的。”曼宁说。
“妈咪,她有没有带姓魏的来过这儿?那种下三滥男人不许他进门。”家仪不高兴。
“她聪明,不敢带来。”曼宁心胸宽大,不以为意,“她知道甚么该做,甚么不能做。算了,她总是你婶婶。”
“也不知二叔当年为甚么要娶她,爸爸怎么也同意他娶个舞女。“
“不许胡说。”曼宁制止女儿,“人的出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后来是否真心向上。”
“烂泥扶不上壁。”
“家仪——”母亲拖长了声音。
女儿伸伸舌头,立刻住口。
“把燕窝吃了,是人家一番心意。”
家仪听话的立刻坐在一边吃起来。
温馨、平静、安宁和快乐的家庭,是人人梦寐以求的境界,但能拥有的人能有多少?
家仪回来,家中就热闹了。她的同学朋友都来聚会,屋子里充满了年轻女孩快乐的笑声,她们那种无忧无虑的声浪,也感染了屋中每一个人,仿佛大家都年轻起来。
“妈咪,我想在泳池边开烧烤晚会。”
“妈咪,我要开园游会,游泳跳舞。”
“妈咪,我要开大食会。”
“妈咪——”
一个接一个的要求,曼宁从不拒绝,在女儿的笑脸上,她看到不同于自己当年的模样。女儿强壮健康,她却身体不好,总是有病,总是落落寡欢,直到生下了她,奇迹似的,身体竟然好起来,直到如今。
家仪是她命中的福星,难怪父母特别宝贝、特别爱惜、特别恩宠,难得的是,她完全没有被宠坏。
家杰从不参加妹妹的晚会,他比家仪大七岁,觉得有些代沟。何况他那新型社区的工程正进行得如火如茶,他更没有时间参与其他活动。
他和家仪也不太接近。他事业心重,以前在学校念书也很用功,家仪在他的心目中,是个爱娇的小女孩,与他格格不入。
但他极爱家仪,看到甚么适合她而她又喜欢的东西,不论多贵也会买回来。一生人就只得这么一个妹妹嘛。
他还决定,以后父亲传下来的公司和产业,一定和家仪平分。
他是个公平大方的大哥哥。
公司有个晚会,招待大陆的高官,那些都是他们将在北京投资的一个三合一建筑物的有关人员。(所谓三合一建筑,就是酒店,办公室和住宅合而为一的建筑物。)晚会场面豪华热闹,请了不少商界名人、政府高官和影艺界人物出席。
“家仪,你也出席,见见世面。”希仁吩咐,“顺便陪妈咪。”
二十岁的家仪只穿一套仙奴白色短裙套装,配上她古铜色的皮肤,就非常出众、加上出自贵族名校的街头,气质风度自是下凡,应对又大方,立刻成为全场焦贴。
曼宁看在眼里,喜不自胜。将来家仪学成归来,必然是希仁的好助手。儿女都如此出色和生性,真是难得修来的福气。
突然间,她看到家仪正跟一个高大出众的男孩子讲话,心中一动,那不是殷传宗?那个新来的会计经理。
他们就这么认识了,总算有缘。她下意识地露出一丝微笑。
家仪和传宗那边,是她主动的自我介绍。
“嗨。我是顾家仪。”
“你好。”传宗展开阳光般的笑脸,眼眸又深又黑,非常好看。“我是殷传宗。”
“是哥哥的客人?我哥哥是顾家杰。”
“不。是公司的会计经理。”他坦然。
“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她惊喜,公司裹有这样的一个“人物”,怎么从未听人提起过?
“才来不到四个月。”他望着地,“你刚从美国回来的那天,我正去日本旅行,在机场碰见顾夫人。”
“是吗?是吗?”她眉开眼笑。
对这高大的男孩子,她第一眼就有好感,可能这就叫眼缘,觉得他亲切又英俊,他极像几十年前的老电影“青春梦里人”中年轻的华伦比提。
“谁还能令顾夫人亲自去接机呢?”他望着她,开朗又有教养的女孩子,总令人赏心悦目。
“你刚大学毕业?”她感兴趣。
“五年了。我在美资银行工作过。”
“愿不愿意加入我们的行列?”她很自然就说出来,“我们一班旧同学常在家开烧烤会、大食会,很好玩的。”
“有机会我会来。”他随口说。并不真想去,二十岁的大男孩大女孩,他觉得有代沟。
“一言为定。”她伸出手跟他握一握,“我会打电话找你。放心,我们都是好人。”
看着她的背影,他暗自摇摇头。好家庭好环境的孩子毕竟都天真幼稚些。看来她已当他是朋友,其实这是不可能的,他只是公司的一个职员,也不想攀龙附凤。如果他真参加她家的甚么会,公司里的人不知道会讲成怎样。他不会自找麻烦的。
这种酒会他并不喜欢,大家只是努力做“热烈又无聊的应酬”。他也不抗拒,只把它看成工作的一部分。
他宁愿回家看一张好的影碟。
既然家杰让他出席,那么他也该好好的替公司招待客人。
他再次把自己投进人群里。
生存在这个社会里,就该努力扮好自己的角色,尽责尽力。他没有想过报酬的事,只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话。
直到酒会结束,他没有再看到顾家仪,活泼热情又开朗漂亮的女孩必然到处受欢迎,何况她是顾家千金。
他也没把她放在心上。
回到家裹,意外的看到把他门扫得一尘不染,还傲了晚饭。
“冬姨。”他很不安,“你刚回来,不该做这么多事,怎么不通知我去接你?”
陈冬妹比手划脚的讲了一轮,脸上尽是慈爱的神色。
“就算身体已经好了,也该多休息。”他很不好意思,“你不必替我做任何事,真的。”
冬妹拍拍他肩,开出晚膳。
传宗从来没问过她有多大年纪,但他看得出她并下很老,肯定没有六十岁,和顾太李曼宁差不多。然曼宁养尊处优,看起来年轻得很,冬妹可能因为长年辛劳,显得苍老许多。
“这次回来,你可以住我这儿。”他诚心的,“也不必工作了,我可以养你。”
冬妹双手乱摇,又比划了一大堆手语。
“不要客气。”他微笑,“自懂事以来,我只有你一个亲人,就只有你对我好。虽然你不许我叫妈妈,我心里早把你看作妈妈。现在我工作很好,我一定会养你终老,这是我从小发的誓。”
冬妹涨红了脸,双手摇得更厉害,眼中却浮现了眼泪。她用双手表示:
“我不是妈妈,我不配。你良心好,但我目前仍可自食其力,谢谢你的好意。”
“我们先吃饭。”他握住她的双手,心底泛起温暖的感觉。小时候,每次冬妹来探他,总是这么握住他的小手,带他吃一顿西餐,又带他玩半天才送他回去。
这种感情,怎能说不像母子?
他甚至怀疑过,她就是他亲生母亲,为了某种理由而不肯认他。要不然工作辛苦的她仍风雨不辞的每星期来看他,二十多年来,不离下弃的默默在他四周。
冬妹是那种老式人物,善良忠心又重感情,目前的社会再也难找到了。
十点多钟,她坚持回家,殷传宗只好送她回去。那是在九龙城嘉林边道的一幢旧公寓,她年轻时和几个同行姐妹一起供的所谓“姑婆屋”,她们都是梳起不嫁的,这是她们养老的居所。
她拒绝给送上楼,传宗只能独自回家。
冬妹与他绝无血缘关系,却是他一生中最亲的人,比嘉文还亲。
家杰果然守诺言,谈生意或投标土地时,只要传宗有空,他们总一起去。传宗想学更多做生意的知识,家杰也给予机会。
和大陆一些合资伙伴开完会后,家杰和传宗同车返公司。
“我想在年底升你做财务总监,你的资历虽然还浅,爸爸说你绝对可以当大任。”家杰突然说,“而且我觉得你能帮到我,这几次和你开会,你提出的意见很中肯,很有建设性。”
“谢谢。”他喜悦但节制,“我会努力工作。”
“我对你有信心。”家杰拍拍他,“哦,差点忘了,家仪请你周末参加她的派对,叫你一定要去,她会等你。”
“这——”他好为难。且已和嘉文约好看电影,何况参加女孩子的聚会,他没兴趣。
“我妹妹是很不错的女孩。帮帮忙,一定要出席,否则她会怪我。”
“好——吧。”传宗实在勉为其难。
“她很骄傲,眼光极高,不会随便看得起人。”家杰说,“传宗,你真了不起。”
传宗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他估不到家仪真的会请他,那只不过是应酬话而已。
看来,只能推却嘉文了。
星期六黄昏,他带着礼物到顾家在深水湾的大屋。家杰告诉他六点要到,
工人带他穿过清雅的花园,进入客厅。他看见很多人都比他先到,并不像那些富家千金、公子的豪华派对,家仪和朋友都穿着便装,随便、自然又亲切。
“嗨,你来了。”家仪奔向他,喜悦的捉住他的手,转向大家,“我来介绍,他是殷传宗,我们的新朋友。”
一张张亲切开朗的笑脸对着他,表示他们真心的欢迎。
“你有做明星的光彩。”有女孩子叫。
“我是做会计的。”他笑。
“哇!香港最英俊的会计。”大家起哄。
欢笑声、拍手声把他淹没了,他立刻融入了这群年轻人之中。
并没有所谓的代沟,相处并不难啊!
他们一起吃自助餐,一起唱歌、跳舞,都是正派又有教养的男女孩子,也看得出他们多半在外国读书,回港度暑假的。
他们的言谈举止与时下一些香港的年轻人有点不同,说不出是甚么,或者只是些味道,只是些感觉。
传宗很喜欢他们。十一点钟,他告辞。
“多玩一阵,”家仪挽留,“是不是怪我没有特别招呼你?”
“不。很好,很舒服,我喜欢你的派对,”他诚心说,“我也喜欢你的朋友。”
“明天一起游泳好不好?”她眼睛发亮,“不许说NO,OK?”
他怎能拒绝这张无邪的笑脸呢?
整个周末都在深水湾道顾家别墅度过了。从最初的颇不习惯,变得十分投入,连他自己也觉得诧异。和一群大孩子竞玩得这么开心、这么融洽,完全没有人当他”异类“。
只是,他自觉冷落了嘉文。
星期一下班,他约她出来晚餐。
“不需要补偿喔。”她笑。
“不是补偿,我想见你。”他拍拍她,“与你一起已成习惯。”
“只是习惯?”她瞪他一眼。
他含蓄的笑,尽在不言中。
“为甚么顾家杰请你度周末?”
“半工半私。”他说“善意”的谎话,“顺便谈谈公司未来的计划。”
“那半私呢?”嘉文毕竟是女孩子。
“你不会以为他们有个女儿看中我吧?”他说得颇为夸张,以进为退。
她笑了,也绝对相信。
传宗不想骗她,但说出来倒像个笑话。即使家仪真的看上他,他也知道自己不会改变对嘉文的感情。他不是那种机会主义者,他希望的只是一个平稳的、充满爱的世界。
他不讲是对自己有绝对的把握。
他爱嘉文,那是种平凡的,像每个爱自己的女人般,是由岁月、生活编织出来的感情,那才是一生一世的。
他只是个平凡人,他知道,
“冬姨回来了。”他栘开话题。
“为甚么不请她一起出来?”
“今夜我只想跟你一起。”他认真的,“整个周末也见不到你,十分想念你。”
“下次可以把我带到顾家。”
“不——不大好。”他摇头,“那不是我们的阶层——”
嘉文凝视他一阵,秀气的脸上是满意的笑容。
“我喜欢你的态度。”谁说不是,男人最重要的是骨气。
他们又投入了生活中。
家仪陪曼宁去君悦饮下午茶,母女俩优哉悠哉,完全享受暑假的气氛。
“家杰说你把殷传宗请回家?”曼宁问。
“你不喜欢?妈咪,他不同一般的公司职员,他很特别,很出色。”家仪连忙解释,“我知道你会不喜欢,但你先看看他才说。”
“我说过不喜欢吗?”曼宁笑,“你喜欢殷传宗,是不是?”
“有好感。”在母亲面前,家仪坦白,“只是好感。即使不做朋友,他也会是个大哥哥。”
曼宁点点头,非常满意。
“你真有眼光。”
“好男生真少。”家仪的话还带着稚气,“在我们波士顿附近那么多好的大学,如MIT 、哈佛,男生不是书呆子,就是奸奸的,还自以为了下起。我对他们全无兴趣。”
“眼光不能太高。”
“不是眼光高,真的。”家仪振振有词,“我们卫斯理的经济系在全美是第一流的,毕业后申请入HBS (哈佛工业管理研究院)不难,就算进MIT 读经济PHD也不是问题。在学业上我们一样好,甚至此他们更好,人品、背景他们比不上我,我怎么看得起他们?”
“还说眼光不高。”曼宁笑着摇头,“看你将来怎样嫁出去?”
“不一定要嫁啊!念完PHD 后,我将和哥哥一起继承色爸的事业,做个真真正正的女强人。”
“难道还有假女强人?”
“在香港,台风吹跌一个招牌,打死十个人中,至少有五个女强人。”
“刻薄。”曼宁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
但她极享受和女儿共处的时光。
“我只是直话直说,或者夸张些。”家仪孩子气的向母亲扮个怪脸,“但是,香港下是有句话叫‘凡会提笔写字的都是才女’吗?”
“你这孩子。”
“妈咪——你说我现在可不可以把殷传宗找出来喝杯茶呢?”
曼宁呆怔一下,小女孩真是动了心呢。
“你说呢?”
“不大好,是不是?”家仪伸伸舌头,“爸爸和哥哥都会不高兴,其他同事会讲闲话,但是——我真的很想见他。”
“那么,试试晚上叫他来家里晚餐。”
“我打电话。”家仪立刻拨通手上的无线电话。
曼宁没有细听家仪说些甚么,刚巧一个朋友经过,跟她聊了几句,转回头,家仪失望的坐着。
“怎么?”
“他没有空,约了阿姨有事。”家仪是那种喜怒形于色的女孩。
“是阿姨还是女朋友?”
“他说阿姨,他不需要骗我。”家仪很肯定,“他说得很诚恳。”
“又没有看到他,怎知诚恳?”
“我知道,听得出,也感觉到。”家仪认真的,“他就是那种人。”
“那种人?”曼宁故意的。
家仪没出声,只静静的想了一会。
“要不要爸爸或家杰帮忙?”
“甚么话?”家仪笑起来,“我的事要自己做,谁也不许帮忙。”
突然间,她变得兴致勃勃,彷佛面临挑战。
第二天,家仪又打电话到传宗的办公室。
“很想你帮我一个忙。”家仪开门见山,“爸爸说你的数学十分好,可否替我补习一个月?只是一个月。”
传宗十分为难。他开始隐隐感到小女孩的意图。
“我怕没有时间。”
“一下班时我来公司,从五点到六点,并不会耽搁你太久。”
“家仪——”
“这点小忙都不帮,你是不是朋友?”她又软又硬,“我念经济,数学很重要,打好基础才可申请入研究院。”
“那么——好吧。”他知道不能拒人万里之外,反正只是一个月,家仪总要离开。
“明天开始?”
“后天。”他说,“要给我时间预备。”
“我已买好书,明天让哥哥带给你。”她愉快的,“请相信,我是个很乖、很听话、很用功的好学生。”
传宗的工作其实并不那么忙,现在一切电脑化,比以前用人手工作不知简单了多少。他负责的是公司所有大账目的审核、检查,也为公司做预算。
他只是间中忙碌。
这阵子他比较轻松,下半年的预算已做好。他把希仁让人送过来的数学书翻了翻。
相当简单的程式,完全难不倒他。美国大学、中学的数学,比亚洲的浅许多。
明天就要上课,这事大概希仁和曼宁也同意,书本是他交下来的,家仪也大大方方来公司上课,一切都是正大光明的,是不?
又要去投标土地,家杰通知他同去。
殷传宗有点怀疑,最近公司买进下少地盘,还没有完全发展,买这么多地消化得了吗?
“这是生意之道。”家杰笑,“买了地不一定要自己发展,自会有人找我们合作,或者转卖出去,总能赚钱。只要眼光准,价钱不是问题。香港这地方,房产土地的价格只会高升。”
“大概已到饱和点吧?”传宗认真的,“我刚看过一份报告,说房屋被炒得太高,一般居民买不起,空屋就有不少。”
“你做生意太保守,要多跟我学习。”家杰颇自豪,“如今的香港就像以前的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要赢,就要冒险。”
“也许我欠缺的就是气魄。”传宗很老实,直话直说,“我输下起,所以我会胆怯。”
“慢慢来,慢慢来。”家杰哈哈大笑,他喜欢传宗的坦率,没有下属会跟他说这种话,奉迎唯恐不及。“有很多机会让你学习。”
“气魄是学不来的,你有你的生长环境,这也许是天生的。”
“不。相信我,只要有信心,你一定做得好,我看好你。”
“那么——是否考虑一下我刚才的意见呢?如果价钱太高,我们也不必投标那幅地,那地——我看过,环境并非那么理想。”
“你看过?”家杰惊讶。
“反正没事,星期天当郊游去看过。”
“还有甚么意见?”家杰认真起来。
“那幅地太偏僻,接驳水电、电话都比一般地方费事:交通也不方便,即使有巴士到附近,也要走大段路,除非巴士公司愿意新开一条巴士线。而将来的治安问题也要考虑考虑。”
“我的确没想到那么多。”
“如果我们真的费尽心思把那地方发展起来,万一治安不好,就有损公司的名誉。”
家杰沉思着,没再言语。
这幅他们原本要竞投的土地比预期中竞争更激烈,几家公司抢得价钱已高得不合情理,家杰看传宗一眼,放弃再举手。
回到公司,谁也没再提这件事,却在家杰心中留下深深的印象。
他会一直注意这幅土地的情形,看看将来会否如传宗所言,也许,算是一个考验吧。
家仪第一次来补习,穿着一条牛仔短裤,一件白T 恤,头发随便的束在脑后,普通得像校园中的女孩。
“这是束修。”她送上一盒巧克力,顽皮的笑意布满了小脸儿。
“束修?”传宗颇意外,小女孩竟懂得这两个字。
“古时候学生给老师的报酬,一块肉甚么的。”她笑,“妈咪说的。”
“那为甚么不是一块肉?”
她摇摇头,翻开书本。
“天气太热,肉会变臭。”
果然像她自己所说,她是个很乖、很听话、很受教的学生。她很聪明,对书上的一切,一点即明,也能触类旁通。
传宗感觉得到她补习数学的诚意,那并不完全为想接近他而来的,
上课时,她一句废话都不说。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六点了,传宗的案头大响起来。
“殷传宗。”他接听。
“很冒昧,我是家仪的妈咪——顾太,家仪还在你那儿吗?”
“是。我让她听电话。”
“不,跟你讲也一样。”曼宁十分客气,“第一天上课,想请你一起回来吃便饭,没有其他人,希望你别拒绝。”
传宗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何况那天在机场碰面,一开始对这古典秀丽又有教养的妇人已有极好的印象。
晚餐桌上只有希仁、曼宁和家仪,传宗看不见家杰的影子。
“他应酬多。”曼宁很得体的说,“希仁不去的场合,他就做代表。“
“家仪是不是笨学生?”希仁笑呵呵的。
“她极聪明,又专心。”传宗照实答,“其实她用不着补习。”
“补习可以绑一绑她的心,”曼宁望着女儿,“要不然整个暑假就玩疯了。”
家仪只是笑,甚么话也不说,一副听话听教的乖女儿模样。
“听家杰说,前天投标土地的事,你给了他极宝贵的意见。”希仁说。
“只是个人的看法,现在还不知道是对是错,还担心会否令公司失去一次赚钱的机会。”
“这不是问题,”希仁全不介意得失,“因为我的看法与你一样。而家杰太逞一时之勇。”
“不,顾先生有魄力,那是公认的。”
“叫他家杰吧,否则两个顾先生还真分不清叫谁呢。”曼宁笑着纠正说。
她对传宗的好感与日俱增,觉得他有无比的亲切感,这或许就是缘,在她眼中,传宗和家仪再匹配也没有了。
“你沉着,很有思想。”希仁直视着他,“以你的谋才配合家杰的勇,嗯,应大有作为。”
传宗微笑不语,这种情形下他不知道该说甚么,内心自然是高兴的。
对年轻人来说,最重要的是有机会,有人赏识和提携。
“慢慢来,慢慢来,我看好你。”希仁说。
回到家里已十点多,立刻用电话找到嘉文,他的情人知己。
“顾太请我去吃饭,抱歉,来不及通知你。”他带着歉意。
“我知道你有事,”嘉文不以为意,“你们又谈公司大计?”
“我劝阻顾家杰投标一幅底价过高又不值的土地,他父亲知道后很高兴。”
“我看你与顾家有缘,他们那么重视你。”
“我努力又诚恳,到哪里都一样。”
“妈妈明天炖汤,晚上你来。”
“要晚一些——我是说最近比较忙。”他不想说出补习的事。
“我们等你。”地甜甜的,善解人意。
“你们对我真好,我终身感激。”他由衷的。
“我不是要你感激。”她说。
“我加倍对你好。”他一直含蓄。
他从未对她说过“我爱你”,两人相处融洽,固然快乐,感情尽在不言中。他喜欢、满意这种形式,那才隽永,那才能天长地久。
他看过电影和小说中那种燃烧的激情,像火花一样,不是烧完就没有了吗?
他喜欢细水长流,慢慢的、慢慢的永不间断。感情,没有落伍或前卫这回事,根本上应该永远一样。
那天,上完课后,家仪神神秘秘的递上一张请帖,她说“一定要来-一”转身就走。
他打开请帖,原来是小女孩二十岁生日,在星期六有个派对。“一定要来”,以他既是她老师又是顾家职员的身分,他不能拒绝。
他只能再对嘉文说“善意”的谎话,他说是希仁的生日,请所有的高级职员一起庆祝。
   
第二章
嘉文从来不是那种要男朋友永远陪在身边的女人,她十分独立,像所有的时代女性一样,她有自己的世界和天地,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生活。
除了传宗,她能妥善的安排自己的时间。这是传宗最欣赏她的地方。
买了份礼物——那是个水晶摆设,他便单身赴会。
寿星女家仪在门边接待他,她穿一件非常简单清爽的小礼服,青春活泼。
“正在等你,来得太迟。”她自然的挽着他的手,把他带到会场中。
一刹那间,他感觉到每—对眼睛都集中在他脸上,露出了既羡慕又好奇的神情。
他心中一动,知道惨了。家仪这么对他,使其他人对他产生误会。
怎样的误会?猜测他是家仪的男朋友。
幸好只有顾家子女的朋友,没有公司同事,否则他真不知该怎么应付。
整个晚上,家仪陪伴在他旁边,他益发窘迫,这事总不能弄假成真,他对家仪完全当小妹妹般对待,尴尬之色一直挂在脸上。
“等会儿能否陪我切蛋糕?”家仪的脸色红扑扑的,眼中尽是希冀的神色。
“家仪,”他为难极了,“我极不习惯这样的场合,而且——陪你切蛋糕的该是你父亲或哥哥,我不合适。”
她看见传宗的困窘和为难,她也善解人意。
“好,我找爸爸,”她不以为意的笑,“只是我心里很希望陪自己切蛋糕的是你。”
他不置可否的笑。
是否越弄越糟?看样子他得找个机会好好对家仪解释一下,要很婉转,很小心,因为他绝对不想伤害她,那怕只是一丝一毫。
离开顾家时,他觉得全身都轻松下来。
不只家仪对他特别好,连希仁、曼宁、家杰都对他另眼相看。
这——简直是飞来横“祸”,对他来说那绝对是祸而不是幅。
他知道,许多人连发梦都向往这样的事,对他们这样无家又无财富的人来说,无疑可省三十年的辛苦努力,但不是他。
他从来不想有一天变成顾家杰那样,他踏实,绝对安于自己的身分、环境。
上完课,家仪并不像平日般立刻回家,她用一种期待的眼光望着传宗。
“还有甚么不明白?”他温和的间。
“爸、妈咪、哥哥都有应酬,家里只剩下我,能下能陪我吃饭?”她问得像个小妹妹。
“好。”他心软的答应,连考虑都没有。
他喜欢有这样的小妹妹。
“还有——你这么高大健康,如果能晒成古铜色,一定更漂亮。”她天真的说。
“男人不讲究漂不漂亮。”
“你不能否认自己是英俊的大男人,我同学公认你是。”
“外表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实力。”
“爸爸和哥哥常常赞你是天上有地下无,你的实力还用说吗?”
“我有很多缺点、弱点,你还未发现。”
“谁没有缺点呢?”她说。
传宗带她到普通的餐馆,她完全不介意,大方自然的像来惯了似的。
“可以说说你的家人吗?”她充满好奇。
他犹豫一下。
“其实我可以说没有家人。”他慢慢的,“或者说我不知道家人是谁,我出自保良局。”
“哦!”她大为意外,“对下起,我并非有意的。”
“这是事实,我不觉有甚么不好。”他微笑,深深黑眸中仿佛有很多东西,“自我懂人事后,我只有一个阿姨,她是个哑巴。”
“哦——”她仿佛听到一个传奇故事般诧异,“怎么——好像电视剧。”
“哑巴阿姨助养我,直到我读完大学。”他的声音充满真情,“她不但给我实质的帮助,还给我爱心和亲情,我当她是亲人。”
“她在香港?”
“是。她是个打住家工的老式女人,梳起不嫁的那种。但她对我很好,自己省吃俭用,无论如何也鼓励我读大学。不是她,我没有今天。”
家仪眼眶红了,她的善良和心肠柔软令她对这件事感动不已。
“我能见她吗?”她吸吸鼻子。
“有机会一定让你见冬姨。”
“冬姨?”
“她叫陈冬妹。”他在思想着,是否趁机会把嘉文也一起告诉她?
“现在仍在打住家工?”
“我劝她不要做,我养她,可是她不肯。”他摇头笑,“她有她的固执和骨气。”
“好像电影里才有的人物。”
“小人物很多是有血有肉的。”
第二天,传宗接到曼宁的电话。
“听说你有个哑巴阿姨在打住家工?”她温柔又善意的问。
“是。”传宗直认不讳,冬姨是他的骄傲,“顾太有甚么事要我办呢?”
“叫我安悌。”曼宁笑,“家仪跟我提起,我想,问问冬姨介不介意到我们家做卢太的助手?卢太是我们的管家。”
“这——”传宗意外得不知该怎样回答。
“卢太助手的工作是不必打理家头细务,不做粗活的。只要管管家里的工人、花木和司机,帮我看着家。”
“我不知道。”传宗深深吸一口气。虽知道曼宁是好意的,心里还是觉得怪怪的,有点不舒服。“我可以问问她。”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阿姨很难得。与其在外面打工,不如来我家帮忙,我们会待她如自己人般。”
“谢谢你。只是我不能替她回答。”
“那么问了她再告诉我。”
传宗去看冬姨,说出了这件事。
冬姨以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完全不懂她想表达甚么。
“我不会勉强你,你自己决定所有的事。”
冬姨突然抓起一枝笔,在报纸的边缘空白地方歪歪斜斜的写一个“顾”字,笔划并不正确,但那确是“顾”字。
“是。他们姓顾,你怎么知道?”
冬姨摇摇头,又立刻点点头。
“你不想去?你愿意去?”
她用手比划一下,传宗明白她表示愿意先去看看再作决定。
“那我约好时间再来接你。”
传宗约的是星期天,因为冬姨星期天才能放假。她每天工作十二小时,从早上九点到晚上九点,住自己的地方。
传宗带她坐的士前往。
的士停在顾家大门外,另一辆私家车也驶至,大门缓缓而开,车上坐的是曼宁和家仪。家仪也看见他们,正以笑脸打招呼。
突然间,冬姨脸色大变,抚着胸口仿佛非常痛苦,脸上肌肉也微微抽搐着,她用力拍着的士司机的背部二叩令他开车离开。
“怎么了?冬姨,你怎么了?”传宗大吃一惊,是突发甚么急病吗?
她不理传宗,示意司机快些开车。司机看传宗一眼,传宗不忍冬姨那么痛苦,便点点头。
的士一个大转弯迅速离开。传宗回望,正奔出来的家仪一张错愕的脸儿逐渐远去。
“冬姨,哪里不舒服?我送你去医院。”
她的脸色渐渐平静下来,人也坐直了。
她用手势表示要回家。
“冬姨——”传宗完全不明白怎么回事。
她摇摇头,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回到她的住处,传宗不敢立刻离开,刚才她明明是很痛苦的样子。
冬姨默默的挪出一张纸,她彷佛幼稚园学生拼凑着写字一般,勉强写出三个字。传宗看了半天,吃惊的张大了口。
“你写的是顾希仁?你认得他?”
冬姨点点头,又再点点头,并用手比划了半天。
“你——以前在他们家工作过?”
她再点点头,咬着唇不再有表示。
“你不喜欢他们?”
冬姨不出声。
“他们对你下好?”
她仍不说话。
“那——我打电话取消今天的约会。”
她终于点头同意。
接电话的是家仪,连珠炮似的把所有问题、话语全轰出来。
“怎么回事?怎么来了又走?走得这么急,连话也不留一句。那个冬姨在车上吗?你现在在哪里?”
“冬姨——很不舒服,我送她往急症室。”他不得不这么说,“今天的约会要取消。”
“啊——她怎样?严不严重?”善良的女孩立刻同情心大起。
“还好。我现在送她回家。”他吸一口气。近来与说谎结上不了缘,“今天不能来了。”
“冬姨不能来,你也不来?妈妈在等你。”她不说自己在等他。
“对不起,我要陪冬姨。”
家仪在电话里非常失望的样子。
“那—明天补习时再见。”她收线。
冬姨已完全恢复正常,她示意传宗可以离开,但他不放心,不肯走。
“顾家——是下是曾亏待你?”他试探问。
冬姨缓缓地摇头,眼圈儿有些发红。
传宗心里暗暗诧异,顾家的成员看来个个都很好,不该是薄待工人之类。
“为甚么你下愿见他们?”
冬姨犹豫一下,写下两个似是而非的字:“弟妇”。
“弟妇?”传宗意外,“我没见过这样的人。”
她皱起眉,思索半晌,又写下“儿子”两字。
“儿子?是顾家杰,是我顶头上司,”他笑起来,“很好的一个人。”
冬姨默不作声,陷入深深的沉思。
传宗陪冬姨吃完晚饭才离开。心理上,他的确当她类似母亲的长辈。
这件事也就这样不了了之。曼宁又再问一次,传宗婉转的拒绝了,于是谁都不再提。
他还是天天见家仪,越接触得多,越喜欢这个女孩子。她有好气质、好教养外,就算谁都看得出她喜欢传宗,却表现得甚有分寸。
虽然她相当主动,这大概是在美国读书的关系,但她还是相当矜持,不像那些鬼妹,大胆得全无顾虑。
“我想看出港产片,能否陪我去?”
这样的要求决不过分,传宗怎能拒绝?
因为传宗,她竟疏远了她那些同学、朋友,家里的烧烤会、大食会都减少了。除了陪曼宁逛逛街,喝暍下午茶外,地都留在家里,彷佛全心全意等待黄昏时候的补习。
人约黄昏后?
在她年轻的心灵裹,的确当它是一个约会,一个充满喜悦与憧憬的约会。
又在上课,传宗很专心地讲解一题比较复杂的数学,这个乖学生今天却反常的失神,只呆呆的望着他那张好看的脸。
偶尔抬起头,看见了她的异样。
“想甚么?”他聦明的不说看甚么。
心中坦然,小女孩望着他,他并没有不自在。
“你知道你有对很漂亮的眼睛,睫毛又长又密,好像年轻时的妈咪。”
他摇头笑。小女孩的思想真是天马行空。
“我一直想不起像谁,只觉得好熟悉,好熟悉,后来想到妈咪——小时候我看妈咪的眼睫毛也是这样,真的。”
“你不像吗?”
“睫毛我像爸爸。”她摇头,“妈妈也渐渐老去,睫毛疏落了很多。”
“顾太并不老。”他不想以“安悌”来拉近距离。
“你去告诉她,她一定高兴。”
“外貌真是那么重要?”
“你不明白,妈咪年轻时身体不好,生哥哥时几乎送掉性命,幸好——要不然现在就没有我。”
“吉人天相。顾太那么好人。”
“为甚么你冬姨不肯来我们家?”突然间,她就提起来。
“她做惯了中等小家庭,或者不习惯你们这样的豪门。”
“我们家最随和不过了。妈妈人又温柔,你看卢太多喜欢我们,把我们家当她自己的。妈咪最没有阶级观念。”
“你们家是否有位弟妇?”
“弟妇?”家仪疑惑,“啊!江心月,你是不是说江心月?”
他不置可否的笑。
“妈咪不许我批评她,但是——她是电影电视里那种又势利、又巴喳,见高拜,见低踩,还贪财好色的女人。”
“好色?”
“喜欢小白脸。”她扮个鬼脸,“叔叔死后她不三不四,本来住在我们家,爸爸不喜欢,买了房子让她搬出去住。”
传宗觉得意外,怎会有这样的人?
“为甚么问?你怎么知道她?”
“听人说起过。”
“谁?谁会说起她?她不算我们家的人,现在她有个同居男人,比她小很多的。”
“不记得了。”他立刻转变话题,“甚么时候回美国上学?”
“九月初。我们九月八号才开学。”她很快就说,“圣诞节我会回来。”
“不喜欢白色圣诞?”
“唉。领教过雪的人,没有人会喜欢白色圣诞。交通停顿啦,脏啦,不能外出购物啦,冷得令人受不了。与我们没见过雪时幻想的宁静、美丽,完全是两回事。”
“被你一讲,白色圣诞立刻就失去颜色。”
“如果你来波士顿,我可以留在那儿陪你玩,以报答你教我数学。”
“有机会让我去探一探这个著名大学城,真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不要期望太高,”她立刻叫,“哈佛广场和MIT 的剑桥区都很多人,又杂、又多醉鬼流浪汉。剑桥区有一条街,入黑以后,连男生都不敢走,真的。”
“这么可怕,出过事吗?”
“当然有。两名MIT 男生慢跑时被杀,又一阵子——就是一阵子而已,下午一个女生取车时被人拖去小巷侮辱。你知道那边都是黑人,我从不敢去。”
传宗没有再接下去,小女孩不知道又要扯到多远去。
“如果没有问题,我们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他总是温文有礼。
“好,不过——”她小脸儿上全是可爱又俏皮的笑意,“可不可以带我去吃大排档?”
“很有兴趣?”
“从来没有人带我去过,”她眼睛发亮,很有兴趣,“我知道味道比大餐厅还好,而且可以探险。”
“别被夸张的电影电视骗倒了,大排档上并没有那么多见义勇为的英雄,也不是每次都有打架的热闹场面看。”
“但是那儿龙蛇混杂。”
“如果你换个地方,或者我会带你去。”他不想负那么大的责任。
“你不敢去?”她天真。
“我自己一个人常去,可是你,”他摇头,“顾生顾太会不高兴。”
“没有一点冒险的精神。”她颇不满意,“你甚么都好,就是太温驯了。”
“个性天生。”他全不介意,“我在事业上够进取就行了。”
“你会吗?你会跟别人争吗?”
“我只要我应得的。”
“太守本分,太守本分。在美国啊,如果不积极进取,不具侵略性,不争,你会永远争不到,即使是你应得的。”
“会下会造成不公平?”
“绝对会。真材实料的永远斗不过能言善辩、吹牛拍马的——嘻,也许不是吹牛拍马,但说起来真是滔滔不绝,做起来却下行的那种,我看过。”
“你只不过是学生,有甚么机会看到?”
“我认识很多哈佛工商研究院的男生,那些比HBS 仔个个说得天花乱坠,我旁听过他们的课,个个辩才一流,没道理也说得通。听真了,内容很空洞,但能说啊!他们毕业后找工作容易,但哥哥说,他们做事能力差,又甚么经验都没有。”
“一竿子打死一船人。”
“所以哥哥宁愿请香港务大学的学生工作,他说踏实些。”
传宗微笑不语。
“你提议有甚么好去处。”她仰望着他。
她仿佛不只喜欢他,还崇拜他。
“我是个不懂玩乐的人,甚么地方都不知道。我的世界只有家、工作和教会。”
“你信教的,是基督徒?”她大喜,一厢情愿的,“礼拜天一起做礼拜。”
“好。”他随口回答。
“我们去酒廊——不,你一定不喜欢,难道又看电影?”
“看电影,好。”这最省时、省力又最正经的娱乐。
电影并不精采。事实上,近年港产片是千篇一律的,哪出戏卖座就跟风。
离开戏院,她恍似意犹未尽。
“肚子饿。”她扮了个可爱的鬼脸。
很自然的,他像个大哥哥,尤其家仪这么可爱单纯。
“带你去跑马地吃粥。”
“不喜欢。一吃就饱,去一次洗手间又开始肚饿,不喜欢。”
“那么台湾式的清粥,有各式各样的小菜,很特别的风味。”
“怎么有这么好的地方而我却不知道?”
他带她去那家台式餐馆,地方不很大,但消夜的客人真多、
“真好。你带我见世面,我以为自己是香港通,原来只是小圈子里的井底蛙。”
“是大学的女同学带我来的。”想起嘉文,他很自然就这么说。
“女朋友?”她眼睛发亮。
“是。”很坦诚。
“很高兴你说是。”她全无介蒂,“如果你说不是,那一定是说谎。你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没有女朋友?”
“没有理由说谎。”他心中舒服多了。
“我欣赏你的态度,也有少许妒忌你的女朋友。她一定极出色。”
“她有她的优点和缺点,我们合得来。”
“我能认识她吗?”
“可以。”
“很可笑,我并没想到这一点。我占用了你这么多时间,她一定怪我这下懂事的女孩。”
“她会喜欢你,肯定的。”他友爱的拍拍她肩膀。
“她知道我吗?”她突然问。
“我们相互间容许对方有自己的空间、时间和朋友,不必事事相告。”
“能这样相处吗?”家仪怀疑,“若我有男友,我要占有他的一切,包括时间、空间和朋友,我必须确知他所有的一切才行。”
“不怕他会窒息吗?”
“有妒忌才是真爱情。”
“忘了吗?圣经里说:‘爱是不妒忌。’”
那天回家,嘉文在等他。
“最近很忙?连电话都少了。”她微笑。
“替顾家小女儿补习数学,又带她去看电影。”他坦率说。
她很意外,嘴唇变成O 型。
“怕你误会,所以不说。”他淡淡的,“她就要回美国读书。”
“多大?”
“二十岁吧。很稚气的一个小妹妹。”
“怎么会找你补习?”语气相当好,并不咄咄逼人。
“我也不知道,很难拒绝,想想也不过是一个月的事,就答应下来。”
“你和顾家真有缘。”她下再说下去。
嘉文很有分寸,也知道传宗是怎样的人,他这么说她就这么信。若男人存心刻意去骗你,再追问也没有用。
家仪赴美的前一天,特意请传宗吃晚饭,她在电话里这么说:
“原本也想请你女朋友的,后来觉得还是不认识好些,你一个人来哦。
下班的时候,他自己搭的士去顾家。
当然,他可以坐顾希仁或家杰的车,但后来还是决定自己走。他和家仪的师生关系应该是独立的。
不知道为甚么,他很介意这些。
仍然是四个人,家杰有应酬。但饭后来了一个不速客——江心月。
那个弟妇。
一看那江心月,他就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女人彷佛不该生在这个时代,她像二十年代大家庭中的奸狡分子,坏字写在脸上似的。说起话来又虚伪、又作状,像在演戏。
“我来给你们送燕窝,还特别买了金枕头榴裢,是家仪爱吃的。”江心月笑得很夸张。
“不要这么辛苦送来送去。”曼宁说,“我让工人做也一样。”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们对我这么好。”她四周张望,“家杰又不在?”
“你有甚么事?”
“没有没有。”江心月陪笑,把视线转向传宗,“这位少爷是家仪的男朋友吧。”
“是我的老师。”家仪叫,脸都涨红了。
“对不起,对不起。”江心月又作揖又鞠躬,“大哥,我——有点小要求。”
希仁这才把脸转向她,微微点头。
“我——大哥,前些日子我跟人合作做些小生意,谁知道受骗了,血本无归。”她露出一脸可怜相,她的表情转变得真快。“我的生活都是靠大哥的,这一下子就惨了,我——我——”
“你蚀了多少?”希仁问。
江心月的眸子迅速在眼睛里转着,似乎在考虑着数目。
“五十万。”她狠狠的说了出来。
希仁和曼宁互看一眼,终于点头。
“对普通人来说,五十万不是小数且,这次我给你,希望下次别再做生意了,我每月给你的钱已足够生活。”
“是是,这次教训很大,以后也不敢了。”她一脸的诚惶诚恐。
“那个姓魏的还赌吗?”希仁忍不住问。
江心月脸色大变,连忙说:
“他早已戒赌,哪儿有那么多钱让他赌呢?早就不敢了。”
希仁回到书房,签张支票出来交给她,她仿佛意犹未尽,仍坐在那儿。“这位老师是在公司做事吗?我彷佛在哪儿见过你?或者——你像个明星,像——像——”
“在你眼里谁都像个明星。”家仪忍不住笑。江心月过分讨好令人受不了。
“不不,这位老师真像明星。啊!如年轻时的周润发,真的。”
这回连曼宁都笑起来。
“我和传宗去看电影。”家仪站起来,她实在受不了江心月的那一套。
他们并没有看电影,家仪带他去游泳池。
“这个江心月贪得无厌,千方百计的向爸、蚂咪和哥哥要钱,好像欠了她似的、妈咪说她刚买了幢房子,现在又说生意失败。其实啊!全让姓魏的赌输了。”
“姓魏的是谁?”
“她的同居男人魏孝全,那男人一眼看去就像是电影里标准的坏人。”
“那和她不是天生一对?”
“也不知道叔叔是怎么看上她的。据说她以前也有个儿子,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
“也是可怜人,儿子丈夫相继去世。”
“哎呀!她并不可怜,你不知道!”家仪自知失言,自动住口,“对下起,我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
传宗轻拍她肩,只是微笑。
“你的女朋友叫甚么名字?”
“李嘉文。”
“很漂亮?”
“很普通。”
“女强人?”
“上班族。”
“你喜欢她甚么?”她忍不住问。
“我们很合得来,兴趣相同。最重要的是找到一个能在人生道路上相扶助、相依靠的人,那种感觉很好。我只是普通人。”
“你绝对不普通!”她叫,“爸爸曾告诉妈咪,你有大将之材,他会重用你。”
“谢谢。希望他没有看错。”
“不能把自己看高一点?”
“评语是人家给的。”
“你这人——真的没可能去波士顿?”她问。
“除非出差。”他只是开玩笑。
“那好办——你知道哥哥最近在干甚么吗?我回香港见不了他十次。”她的话题一下子又在十万八千里外。
“他有忙不完的公事。”
“妈咪不高兴。有人告诉她说哥哥在外面认识了一位女明星。”家仪压低了声音。
传宗笑。
“有甚么不对?”
“不许笑,你坏了。我们家是不允许娶这种人的,爸爸妈咪都很保守。”
“成见。女明星也是人,只要她本身好就行了。”
“有好的女明星吗?”家仪仰高了头。
“不要一竹竿打一船人,主观太强并不好,要用点时间观察和了解。”
“爸还不知道,否则会很生气。”
“如果你将来认识一个男明星呢?”
“我不会。”她立刻斩钉截铁的说,“我对自己有信心。”
“任何行业的人都有好和坏,相信我。”
“妈咪还说哥哥很怪,既不像爸也不像妈咪,更不像我,怪不得会做这种事。”
“公子配女明星,潮流兴。”
“你刻薄。”
“我对嘉文提起了你。”
“她怎样?会生气吗?妒忌吗?”
“怎会呢?你是我们最可爱的小妹妹。”
“她真是这么想?”她俏皮的。
他想一想,倒真不知道,嘉文并没表示。
“她是个讲道理的人。”他说,“她很明白我和你之间的友谊。”
“你自己呢?明白吗?”她反问。
他呆怔一下,不懂。
“目前你可能只当我小妹妹,但你忘记了我会长大、成熟的,大家相差不远。而且,我心裹是喜欢你的,很喜欢。”
传宗大窘,完全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你将会遇到很多比我奸十倍百倍的人。”
“当然会。可是我仍喜欢你,从第一次看见你开始。爸和嫣咪都知道,他们也喜欢你,所以将来你会很麻烦。”
“家仪,请不要开玩笑。”
“我像开玩笑吗?”她虽在笑,可是倒也认真和正经,“我在说真话。”
“你会为难我?”
“不会。但你将越来越发现我的好处和优点,你将难以取舍。”
“我是很固执的。”
“感情的事哦。”她挥一挥拳头,“若真有那么一天,你会怎样?”
“我学贾宝玉,逃情去世。”
“没出息。这是敢爱敢恨的年代,我不会让你做和尚,记住我的话。”
家仪并未要求他送飞机。第二天她就飞往美国,圣诞节才回来。
她一走,传宗立刻有松一口气的感觉,也许只是无形,他过惯了无拘无束的生活。
再度投入繁忙的工作。
家杰让他参加实际的地产工作,从计划开始,每一部分和细节都让他沾手。这是很令人奇怪的,他的职位没理由涉及这些。
家杰不说,也不解释。
这些工作令传宗得到许多宝贵经验,他能全面性地了解公司的全盘作业。原本他在公司中就像人体里的某个器官,现在他像血液一样,贯穿全身,成了极重要的东西。
别的同事自然也觉得奇怪,他为何如此得宠?但他沉默踏实,工作效率一流,又不趋炎附势,吹牛拍马,却也没甚么闲话。
他是个没有侵略性的人,所以各人与他相处融洽。
重阳节,公众假期,他约了嘉文到郊外走走,又致电冬姨,希望她一起出来玩
“冬姨吗?你也放假?十点钟我来接你,你先预备好。”他单方面说。
冬姨那边只有哑哑的“嗯嗯”表示同意。
他很高兴,冬姨并非常常愿意跟他们一起出去,她似乎——只是似乎并不喜欢嘉文。
嘉文来到,他们一起去九龙城接冬姨。
冬姨在厨房忙着,并没有预备好跟他们出门的模样。她表示自己弄好了几个菜,想留他们在这儿午餐。
传宗从不拂逆她的意思,欣然答允。嘉文没表示甚么。
吃饭的时候,冬姨一直用手势和传宗谈着。也许从小见惯,传宗能明白她的意思。
“是。我还在公司做,做得很好。”
“是。顾家的儿子是我上司,他人不错,难得有钱子弟还这么能干。”
“顾太太?我很少接触,不过她很有教养,很斯文又客气,人非常好。”
“啊!我见到那个弟妇,像坏字写在脸上,做戏般的上一代人。”
“甚么?要注意她?”传宗摇头笑,“没这必要,我根本见不到她,全无关系的人。”
“是啊!她并不住在顾家。”
“我知道一些有关她的事,家仪说的。江心月拼命取顾家的钱,她还有一个年轻的同居男人叫魏孝全,十分嗜赌。”
嘉文在一边轻轻揑揑他手臂,扮个鬼脸。他一脸愕然,不知道是甚么意思。
“那个江心月以前欺负你?”他又转向冬姨。
冬姨脸上有奇异的神情。
上次讲到这里,她也有同样的表情。
“其实我与顾家并不熟,家仪走后,我没有再到他们家。”他说。
冬姨放下筷子,陷入一种沉思的状态。
“刚才为甚么揑我?”他轻声间嘉文。
“怎知顾家那么多事?”她间,又瞪他一眼。
“全是家仪说的。”
“你们上课时到底是敦数学,还是在聊天?”
“你说呢?”他笑。
看见那充满阳光的笑容,最后一丝疑惑也消失了。传宗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
冬姨突然间又做了连串的手语,传宗意外又吃惊,失声说:
“你愿意去顾家工作?你——想清楚了。”
冬姨神情坚决的点点头。
她眼光竟有一丝悲伤,仿佛前去赴死一般。但——怎么可能?
“但是,为甚么?”传宗忍不住问。
冬姨摇摇头,又做了连串手语。
传宗并没有完全了解,她好像在说:
“年纪大了,想找份轻松的工作。”
“好。明天我打电话问一问顾太。”
午饭后辞别冬姨,他和嘉文走在街上。
秋天天气比夏天还热,他们已没有往郊外一游的心。
街上人头涌涌令人心烦,便决定回家。
“冬姨和顾家有甚么纠葛?”嘉文问。
“不知道。年轻时替顾家或江心月工作过,大概是这样。”
“我看——不那么简单。”
晚上,将近就寝,突接到家仪的电话。
“是我啊!”家仪愉快可爱的声音,“今天上午没课,所以打电话给你。”
“你好吗?”意外之余又找不出话题。
“忙,真忙。三年级是最忙的一年。我选了五科,比别人多一科,更忙得透下过气。”
“那就下该花时间打电话。”
“不喜欢听我电话?”
“不不——其实我们都很挂念你。”
“真的,真的!”惊喜过望的声音,“妈咪说你没有再到我们家去。”
“没有理由去嘛。”
“去探探妈咪不行吗?非要我们出声邀你才肯去?这么大牌。”
“不是。”他很窘,小女孩纠缠不清,“家仪,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你说。”
“冬姨——愿意去你家工作。”
“啊——很好,我告诉妈妈,让妈妈联络你,好不好?”
“太好了。谢谢你帮忙。”
“口头说谢是不行的,我回港时,你要实质报答我。”
“一定。”他吁了一口气。要他找曼宁说冬姨的事令他甚为难,这样正好。
“很高兴你打电话来。”
“这么快就想收线?不行。”小女孩很敏感。
“这是长途电话。”他笑,”真正的花钱如流水。”
“上次我跟BELLA 通话,讲了两小时四十分钟呢。”BELLA 是她在香港的好朋友。
“一切好吗?”真觉得没甚么话讲。
“你知道,学期一开始就有很多晚会。上星期六我们去哈佛参加一个又赌又跳舞的派对,全场我赢得最多,玩到三点多才回宿舍。”
“学校可以赌吗?”
“我们赌假钱,赢礼物的。”她哈哈大笑,“我赢了一个跟我一样高的米奇老鼠。”
“读书的日子最快乐。”
“还想不想读书?我可以让爸爸保送你来读。你工作了那么多年,丰富经验,申请进哈佛MBA 不难,要不要?”她天真的。
“谢谢你的好意。”他摇头,“我宁愿工作。”
“到波士顿读书可以陪我嘛。”
“但是没有理由请顾先生保送我。”
“我讲错了。公司保送,以前试过这么做,不过保送的没良心,挪到学位就不回香港,令爸爸失望,便不再做了。”
“想我同公司打一世工?”他开玩笑。
“那——有甚么不好?”她语塞。甚至可以想像到,她脸红了。
“我从来没想过留学,真的,因为环境不许可。我是个实在的人,不作无谓空想令自己不快乐。说真话,你刚才提起,我还真有点心动。”他很诚实的回答,“值得考虑。心动是一回事,实际情形是另一回事。多谢你的好意。”
“怎么今天尽是‘多谢’。”
“由衷的。”
“问你一句话,下许骗人。”她突然说,很神秘的,“我走了之后,有没有想起我?”
他大窘,该怎么回答才不伤她。
“吃晚饭的时候会想起你,因为以往这个时候都在教你数学。”
“一点趣味都没有,”她十分不满,“说话死死板板的,不好玩。”
“其实,没有刻意想起你,可是每当想到你:心里便很温馨,我喜欢你这样的妹妹。”
她沉默着,没有任何表示。
“这是真话,家仪。”他轻声说。
“总有一天我会长大,”她有点像爆发般,“我一定要长大给你看。”
“家仪——”
她已收线。
他开始感到事情并未因她离去而结束,不由得不心烦意乱。
早晨,才到办公室,便接到曼宁电话。
“家仪跟我说过了,请冬姨随时过来,我们一定好好待她。”她说。
心中涌上无限温馨,家仪这孩子真可爱。
周末的晚上,传宗带冬姨去顾家。
希仁和曼宁都在等他们。在小客厅温柔的伞形灯光下,传宗看见曼宁脸上的惊讶。
“我们——见过?”她凝望着冬姨。
冬姨摇摇头,眼光肯定无比。再摇头。
“有点面善。”曼宁笑,也不再追问,“欢迎你加入我们家成为一份子,大家以后就是自己人。我们四口之家很简单,你下必做任何粗重工夫,只帮卢太管管家务和工人,至于薪水方面—-”
传宗下意识的轻轻咳嗽,他觉得尴尬,冬姨成了他们受薪的助理管家,他——不知道为甚么就不自在了。
“总之我们一定答应你任何要求。”曼宁非常了解情形似的转了口气,“绝对不会亏待你。而且你不喜欢可以随时提出离开。”
冬姨双手合十朝曼宁鞠一个躬,在低头的那一刹那,传宗捕捉到她眼角的泪影。
她高兴?感动?或是不?
“不要客气,不必客气。”曼宁双手乱摇,“我们十分欢迎你来帮我们忙。”
她按铃,卢太太进来。
“卢太,她是冬姨,我为你请的助手。现在请带她到卧室看看,有甚么欠缺的,就麻烦你替她加添。”
卢太温和亲切的拍拍冬姨的肩,双双退出。
传宗看着冬姨的背影,心中有难以解释的感觉。他早已劝止冬姨工作,因为目前他有足够的能力养她,她却说甚么也不答应,非常固执。他视她如母,她却坚持划清界限,怕占了他甚么便宜似的。
冬姨有极传统,上一辈人的思想,她大概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他却不明白。
“看你像不放心似的。”希仁打趣。
“不不,我当然放心。只是——”他决定说实话,“她一直拒绝我养她,她说不必报恩。”
“我明白你的感受。”曼宁欣赏的点点头,“在我们家其实像进了养老院,她没有甚么实际工作,有工人服侍她。”
“谢谢你们。”传宗十分感动。
他只不过是公司里的一个职员,因缘际会的认识了家仪,顾家上上下下都对他那么好,上天其实并没有薄待他。
“哦,家杰说下个星期要带你去纽约看一幢商业大厦,收购后看看是否有利可图。”希仁突然说,“你去过美国吗?”
“没有,只去过日本。”
“星期一让公司出公文信,你立刻去领事馆办签证。”希仁说,“家杰太急进,往往沉不住气,有你陪他就放心了。”
“我不懂纽约地产。”
“看看资料,补习一下。”希仁说得很轻松,“你行的,我保证。”
“谢谢你给我机会。”
“年轻人应该多看看世面。”他说,“我有一个小小的附带条件。”
传宗很认真又尊敬的望着他,这位长辈上司不停的提携他,他觉得无以为报,
一个小小的附带条件算甚么呢?
“顺便到波士顿探探家仪,我们有点东西想请你送给她。”希仁慈祥的笑着。提起这个宝贝女儿,他就喜不自胜。“本来家杰也可以送,但离开纽约之后,他要立刻赶去西德,谈一件合作的事,所以只好托你。”
讲得这么委婉,这么有理由,传宗心中却隐隐感到其中有小小“阴谋”。他们故意让他去波士顿,为家仪制造机会。
只是——他是否该说出嘉文?
“放心,虽然这里面有少少私心,因为家仪想见你,但我们不会逼你做女婿。”希仁开心得哈哈大笑。
传宗大窘,脸涨红得像柿子。
回到家里,他脸上那阵滚热还未褪去。人家摆明车马,他不能就此因循下去,或者,哪天找曼宁谈一谈。
往美国的日子真紧逼,今天才签证,明天启程的机票已送到手。
“预备一下,明天一早公司车来接你去机场,所有细节在飞机上谈。”家杰说。
传宗不担心生意,他担心的只是手上那一小盒不知道是甚么的东西,彷佛千斤重,而他更要亲自把这盒子送交家仪。
机票上,连他飞往波土顿的机位都订好。
下班后,他立刻赶到嘉文处。
“你在公司到底做甚么职位?怎么甚么事都有你份?”
“总管家婆。”他笑。
“走得这么急。”嘉文颇为遗憾,“否则我挪几天假跟你去纽约,一定很有意思。”
“为工作哦。”
“偷偷跟着,等顾家杰离开后才露面。”
“下次,下次我们一起去旅行,伯母也一起。”传宗有点心虚。
想到要专程去波士顿见家仪,他很不安。
“下次度蜜月去,”嘉文母亲说,“我去做最大的灯胆。”
传宗释然。
是啊!他该计划结婚,等喜帖送到顾氏夫妇面前,他们便下会再让他做这样的任务吧。
“从美国回来后,我们谈谈结婚问题。”他凝视嘉文。
“想好了才说,”嘉文笑,“不要事后后悔。”
“这是甚么话。”口中这么说,心中却明白嘉文已有怀疑之心。
在上飞机时,他已计划好,到纽约后去买一枚精致的戒指回来送给嘉文,让一切先成定局才说。
无论顾家对他怎么好,他也不会改变宗旨,他不让任何人有机会说他是攀龙附凤之辈,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只是怕人讲他,那么深心处——抚心自问,他对家仪真是一点也不心动?
心怦怦的加速跳动起来,不安的感觉加深。他不是神,面对家仪这样的女孩子主动的表示好感,他竟无动于衷?
不敢往下想。人性——唉。
纽约甘乃迪机场有气派豪华的长礼宾车,穿制服的司机在等候家杰,这是顾家的派头。
顾家,无处不在的顾家。
传宗对纽约的印象很普通,虽然出入的都在曼克顿最高级的地方,又住在第五街和五十九街交界的PLAZA 酒店,没有看到任何贫穷的一面,却强烈地感觉到这城市的势利,那种大都会里尖酸刻薄的势利。
白天跟随家杰工作,时间紧凑;晚上却闷得很,家杰总扔下他,有私人的应酬。
家杰在美国读过书,必然有许多朋友、同学。
他总在窗口往下望。
白天车水马龙(的确在路边有让旅客租用的马车),游人如鲫的地方,现在却冷清清,不现人迹。
纽约和香港不同,午夜的香港,街道上还挤满了人群。
早晨,被电话铃吵醒,原本没有公事约会的上午,谁会那么早打来?
地产公司的经纪找家杰不遂,转而找他,要急交一份重要的资料来。
家杰不在?清晨七点?
反正也醒了,他起床梳洗,再给隔壁房间的家杰打个电话,仍没人接听。
下楼吃早餐。刚出电梯却看见迎面而来的家杰。
家杰的领带没拉好,头发不整齐,下额是没清理的胡须根,含着一枝烟,睡眼
惺忪的,与平日的他完全是两个样子。
互相错愕的怔一怔。
“这么早?上午没事哦。”家杰先开口。
“刚才地产公司送来一份紧急资料,现在在我房间,我立刻拿给你过目。”
“不。午餐时再讨论。”家杰全不介意,和平日积极进取的模样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午餐在餐厅见。”
他挥挥手,迳自走进电梯。
传宗下意识的回头望望,又再摇头。
资料说明紧急,家杰也不看?
吃完早餐,在酒店前的马路散步。八点半,行人渐多,他买了一份华尔街日报
上楼。
报纸看完仍没到中午,清闲得令人受不了。他习惯工作,停下来时觉得人也失去价值,便再度走出酒店。
在第五大道上闲逛,这一段第五街(从五十街到五十九街)是名店名牌云集的地方。走了十多分钟,竟然停在世界最出名的珠宝店“铁凡尼”的外面。
他毫不犹豫的推门走进去。
虽说这“铁凡尼”出名昂贵,然一枚小小的白金指环,他还是负担得起。
他买下了给嘉文的礼物。
原来“铁凡尼”并不是所有东西都贵的,几百元一枚的纯银戒指也有交易,还有些线条很美,设计简单而明朗的戒指、吊坠等,最适合年轻人佩带。
他又买了小小的银耳环预备送给家仪。
明天就去波七顿,总该有点小礼物,纯粹是朋友间的礼貌。
十二点,他回酒店。等了十几分钟,拿着紧急资料先到楼下餐厅等。
家杰一点钟才下楼,有点宿醉未醒状。
昨夜他暍了一夜酒?
“昨夜和一班同学朋友见面,竟然没有一个人结婚,我们闹了一夜。”他轻描淡写的说。
紧急资料递过去,他不以为意的拆开看,看了一半,脸色大变。
“怎么不早拿给我?”他竟然这样说。
传宗呆住了。他原本一早就要交给家杰,是家杰说午餐时才说的。
再看几行,砰然把资料放在枱上。
“岂有此理,分明在玩我。”家杰脸色很坏,“原本没有对手,现在我们想买的商业大厦,居然有人半途来抢,今午十二时他们便签草约了。”
传宗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已明白,他们公司想买的那幢大厦被别人中途抢去,就在刚过去的十二点。
难怪地产公司的资料来得这么急。
本来他们还有机会,可惜家杰一个疏忽——是家杰没有及时抓住那四小时,从八点到十二点间的四小时。
商场如战场。
传宗一声不发,错不在他,他问心无愧。
看过资料,看过那幢商业大厦,昨天他已判断是绝好的投资。纽约地产已跌到谷底,是进货的时候。
可惜。
“你没看这份资料?”家杰问。
“资料是给你的。”他说。
“唉——”家杰极不服气的用拳头拍桌子,“打听一下对手是谁,看谁这么可恶。”
传宗点点头。
家杰皱着眉头在思索。传宗完全不明白,既然被别人买去,怎么想也没有用。
“或者我们告诉爸爸,这并不是一项好投资?”他似在自问,又似问传宗。
传宗不便说甚么,这是顾家父子的事。
“不要说出来,”家杰笑起来,“说出这事,大家都不好。问问地产公司,可还有好介绍?”
传宗再点头。这都是他下午要办的事。
 
 
第三章
“你办事,我打电话给爸爸,”家杰脑筋动得很快,“分工合作,明天我去西德。”
“好。”传宗做应做的事,有应有的反应。
“那我们不再见了。”他挥一挥手,“你去家仪那儿,到了法兰克福,我再给你电话。”
传宗只是点头,这件事完全轮下到他出主意,失去那幢商厦,他心里很不舒服。
原本可以替公司赚钱的事,只因一个小疏忽——他是否该坚持让家杰一早看资料呢?
和地产公司联络过,原来跟他们竞争的是另一个香港集团。
“我们并没有泄漏消息,不知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地产公司的人表明立场,
“而且那集团一到就表明要‘抢’。家杰得罪过人?”
传宗不便说甚么,也不知道是否得罪人,他只觉得在时间上巧合得太厉害,对方不仅抢他们生意,而且明明白白摆出一副“抢”的样子,难怪地产公司也怀疑。
“如再有好的买卖,再通知你们。”地产公司的人说。
当天黄昏,传宗就坐上往波士顿的飞机,果真没有再见到家杰。
坐在往波上顿的“小”飞机上,传宗一直觉得不妥。飞机那么小,只能坐二十至三十个人,仿佛在空中飘呀飘的,没有安全感。
只是一个小时,他便到波上顿“罗根”机场。
坐的士到曼宁给他的地址去。
四十五分钟车程,把他带往卫斯理市。这个美丽、精致的小城市以著名的女子大学而命名。傍晚的天色下,家家户户都亮起温暖的灯光,给人一种好静谧的感觉。
车停在一幢小小的白色英国式木屋前。
这是家仪的住处?她不住宿舍?
按铃,听见奔跑出来的脚步声,门开处,见到穿牛仔裤长袖T 恤又戴着围裙的家仪。
她睁大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双眸。
“怎么——会是你?”她亲热的拥着他。
“顾太没有说过我会来?”
“她只说有人会来,怎么会是你?”小女孩开心的跳着、嚷着,“怎么会是你?”
“我陪家杰到纽约公干。”他淡淡的,“这儿是你的家?”
“我周末的藏身避难所。”她笑,“只要步行五分钟就到学校。”
“为甚么要避难?”他打量这幢精致而舒适的两层楼房子。如果这是他和嘉文将来的小窝,就太理想、太美妙了。
“你不知道,学校鬼妹、韩国妹、日本妹在周末常带男朋友回宿舍过夜,深夜还在吵闹叫笑,还喝酒,我不习惯,就买了这屋子。”
“宿舍可以带男朋友回去过夜?”
“这儿是美国,”家仪扮个鬼脸,“我们学校还有专门让怀孕女学生住的宿舍呢。”
他摇头不语。
“来得正好,我在做寿司,请你吃。”
“希望吃一点中国菜。”他要求。
“OK. 走五分钟到小广场上有一间中国餐馆,香港人开的,还不错。”
他坐在小客厅里,她则继续做未完成的寿司。
小客厅的壁炉框架放满了顾家成员的照片,他慢慢欣赏,突然看到一张自己的脸。
“怎会有我的照片?”他忍不住问。
“嘿嘿!”她夸张的笑,“记不记得第一次认识你的酒会,有人替我俩照了相,你没有吗?”
照片中的传宗神采飞扬,阳光般的笑容十分吸引人,好一个俊男子。
“我不知道。”他笑。
家仪这么重视他,他当然开心,另外还有种说不出的温暖。
他们步行出去吃了简单的中国晚餐,又在类似古老煤气街灯的照耀下,慢慢地走回家。
香港仍是闷热的天气,而此时此地已是初秋。入夜之后,还有深深凉意:
“第一次看见这么多、这么漂亮的枫叶。”
“明天带你去学校看看,那才叫壮观,那才叫美丽。”她喜悦的,“我们学校是美国排名第一的美丽校园。”
“你——周末一个人住?”
“本来妈妈要派个工人来陪我,但我每周只住两晚,工人会很闷的。”她带点稚气的说,“不过,我有个每周来一次的钟点工人。”
“不怕?”
“治安极良好,可以夜不闭户。”
“夸张。”
“绝对真实。”她说,“附近人家的车辆停在马路旁,也是从不锁车门的。”
“香港就不能想像,我们生活在铁笼里。”
“只是这小市镇可以如此,”她像老马识途,“波士顿市区就不行了,好像第二个纽约。”
“明天我们去波士顿,我请你吃饭。”
“当然。说过你到波士顿来,我一定陪你大玩特玩。你还没说甚么时候走。”
“星期一。”
“只逗留一天啊!”她大失所望。
“我是公干,顺便送东西给你。”他争出曼宁交给他的小盒子。
她看也不看,扔在一边。
“不看那是甚么?”
“只是暑假的一些照片。”
啊。希仁和曼宁真是用心良苦。
他拿出“铁凡尼”那小小的银耳环。
“我送给你的小礼物,希望你喜欢。”
“啊!”她惊叹,眼中尽是异彩,“‘铁凡尼’的,好美、好美、好美,我喜欢。”
捧在手中如擭至宝。
他点头微笑,不再言语。
“明天我去波士顿买份东西送给你——”突然想起甚么似的,“还送一份礼物给你女朋友。”
“交换礼物吗?”
“第一次来波士顿的纪念品。”她眼中尽是笑意,又把银耳环戴上,“美不美?”
“很衬你。买的时候想到你戴时,就觉得美丽,果然是。”
“谁让你送礼物的?”她说,“我的意思是,是否有人暗示过你要这么做。”
“没有。我替嘉文买礼物时想到你,就这么买了。”
她喜孜孜的笑。
他知道惨了,她又误会了他。
“谢谢你想到嘉文时,也想到我。”
大窘。说话技巧太差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懂,你不必解释。”她挽着他的手,“我带你上楼看看卧室。”
很美丽温暖的房间,墙角还有个人般高的公仔“翠儿”,带着一丝女主人应有的稚气。
“你是这卧室的第一个客人。”她推他人屋,“先洗澡,如果不累,我们再聊一阵。”
她还十分体贴。
这是个套房,浴室就在里面,虽没有酒店房间那么大,却极有家庭温暖。洗完澡,他精神更好。
精灵可爱的家仪在走廊上等他。
“我做个点心给你吃,”她开心的围着他转,“跟鬼妹学的,用软糖和爆米花做。”
“不必,太晚了,我不吃消夜的。”
“喝一点啤酒?”
“在香港,你不饮酒的。”他望着她,像个大哥哥在管教小妹妹。
“入乡随俗。”她皱皱鼻子,“不许告发我。”
第二天早晨,她开着租来的车子带他去波士顿哈佛广场。
“妈咪不准我买车,但平日有校巴送我们入城,不然在美国没有车就没有脚。”她说,“第一站是哈佛广场,然后逛一逛MIT ,最后我们去歌浦里广场吃午餐。”
他做一个随便的手势。
波士顿有浓厚的“大学城”味道,尤其哈佛大学所在的哈佛广场,到处都是大学生、书店、运动衫店和咖啡店,附近大学生都以此地为集中地。
“挤得好像香港的中环。”他说。
“我们不逛街,不跟人挤,先进哈佛大学看一看。”她拖着他走,
哈佛大学虽有古老的建筑物,有十分大的校园,但四面八方都是街道,到处可以出入,没有想像中青藤名校的宁静和安全感,闲杂人和游客穿梭其中,令感观上大打折扣。
尤其是与校园只一墙之隔的大街上,有一些流浪客,一些醉酒汉和一些在地砖上画满了图画的未来艺术家(他们打扮独特),令人不安的感觉更甚。
“我第一次来也很害怕,后来就习惯了。”家仪说,“只有那些酒醉的人有时会攻击人。”
“相当恐怖。”
“我不会一个人来,成群结队的也就不怕了。”她泰然自若。
“还是你们学校的小镇好。”
“我们学校的美丽宁静排名第一哦。普林斯顿大学排名第二,那是以后我念PHD 的目标。”她稚气的。
“目标不是哈佛吗?”
“哈佛只是名气大,事实上在我要念的经济学,它排名次于普林斯顿。”她说得认真,“我是个实在的人。”
她见传宗没说话,立刻又抢着说:
“而且哈佛的风气与教学方式不适合我,我喜欢低调,而哈佛教授比较不那么关心学生,要学生主动地找他们。我不是那种有野心、具侵略性和能言善辩的人,哈佛不适合我。”
“选学校也那么讲究,香港学生只要有学校收录已欢喜若狂。”
“我曾在哈佛选课,知道得比较清楚。”
“你可知道每年有多少人望哈佛之门而兴叹?”他不以为然。
“为甚么大家对名气都趋之若骛呢?”
“社会现实。”
“与社会现实有甚么关系?”她叫,“不过是人的虚荣心。”
傅宗自然不与她争,他微笑着沉默下来。
接着她开车带他到剑桥区的MIT.
“看,这就是剑桥河,哈佛MIT 的学生每年都在此比赛划船。”她又兴高采烈起来。
“与英国剑桥大学一样?”
“大概是学英国人的。”她指一指不远的前面,“MIT 所在的‘蜡烛广场’黑人很多,入夜后很不安全。”
“校园区也下安全?”
“没办法。MIT 和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一样,教堂、宿舍与大街马路都混在一起,简直可以说无法管理。”
“学生怕不怕?”
“当然怕。曾有在夜晚缓步跑的男女被杀,也曾有女生被强暴。所以MIT 再好,名气再大,我也下敢考虑。”
“你倒是个思虑周全的人。”
“没办法,独自在外全靠自己。”
“你有太多人照顾、帮忙,我们这些人在外也全靠自己。”
“当然不能跟你比,只有一个殷传宗,任何人也追下上。”
“我是个普通平凡人。”
“绝对不是。”她看他一眼,“妈咪说过,你甚至比哥哥更强。”
“你说过我是温吞水,太不进取。”他笑。
“我收回。妈咪说得对,你有潜能,你的力量是无形的。”
“这么厉害?”他被惹笑。
顾氏夫妇看得起他,他很开心。
在MIT 那些红砖建筑物中转一个大圈后,他们到歌浦里广场进午餐。这儿比较像香港,高楼大厦,人口密度高,街上行人摩肩接踵,还有很多漂亮的商店和购物中心。
“波士顿商店的装饰比纽约更讲究。”他说。
“此地有‘英格兰’之称,很多风气也传自欧洲,自然欧陆味重。”
“讲究漂亮只是外表,里面卖的、吃的全是美国式,适合美国人口味,到处一样。”
“你不能要求这么多,这儿是美国,不是香港。”她笑。
“希望九七后香港真的五十年不变。”
“你有没有信心?”她问。
“一半一半。”他考虑一下,“我不移民,所以主观心理希望香港好。但看目前的各种形势,又不是那么乐观。”
“下半年爸爸要在美国开分公司,让他调你过来工作。”她天真的。
心里想到在纽约买商厦失败的事,顾希仁还会照原定计划在纽约开新公司吗?
“你在想甚么?”她极敏感。
“没有——”犹豫一下还是说出来,“我们此行任务并不成功,那幢商业大厦被别人抢走了。”
“抢走就抢走,我们再买别的。”她很豪气。
“是。有钱不怕没生意做。”他内心还是不安全。家杰是否骗希仁,说那商厦不值得投资?“这世界钱就是真理。”
“不能这么说,机会总有的,对不对?我们可以再找投资对象。”
“失败就是失败,我们该检讨一下。”
“家杰累事?”家仪非常聪明懂事,“他又和那些猪朋狗友赌钱?”
“我不知道。”他望着她。
“他在纽约有班损友,是读大学时的好朋友,我看其中没一个是好人。他们赌得很大。”
传宗记起在酒店大堂电梯外见到衣衫不整,仿佛宿醉未退,睡眼忪惺的家杰,看样子是家仪所说的那样。
“每次都是这样子。”家仪涨红了小脸儿,很生气的样子,“死性不改。”
“在香港,他很好。”
“很好,以后你就明白。”她嗤之以鼻。
传宗很吃惊,却不想再问下去。他不探人家的私隐,尤其家杰还是他上司。
下午,家仪终于带他走进闻名已久,在美国大学中最美的校园。
在一个美丽的湖边,不规则中仿佛有致的排列着许多幢古老大石的建筑物,在山坡上,在草地中央,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在下午的阳光下,满树满坡遍是红红黄黄橙橙的枫叶。小松鼠忙碌的为自己冬天备粮,几个女学生在小径上缓步跑,在阳光草地上看书,还有些别校英俊的大学男生在宿舍外等女朋友。整个校园像一幅古老宁谧的画面,他们置身于图画中。
“名不虚传。”传宗悠闲的漫步着,“这儿读书不但作育英才,人的性情也陶冶了。”
“所以我下个目标是普林斯顿,每个学校出来的学生,气质都完全不同。”
“我明白了。”他终于点头。
她又带他去自己独住的小宿舍,里面倒也井井有条,家仪确是个有规律的孩子。
又去湖边溜跶一会。
从早晨到黄昏,每到一处,家仪都为传宗大量拍照,有时独照,有时合照,兴致奇高。
直到此时,一直比较严肃的传宗,脸上的线条才渐渐温柔下来。
晚餐桌上,他衷心感激。
“谢谢你陪我一天,这是难忘的愉快回忆,我很珍惜。”
“就是要你忘不了我。”她顽皮的笑,“问你一件事,若寒假你愿意来过白色圣诞,我就不回香港陪你。”
他很想说带嘉文一起来,这话在口边转了一圈又溜回去,无论如何也说下出。
“如果明年还想我来,我会考虑。”
“明年,”她眼睛发亮,全不以为憾,“一言为定,明年我等你。”
这不过是敷衍的话,小女孩却很认真。
“不许吹牛,”她加重语气,“谁失约谁就——就——就万箭穿心。”
万箭穿心。这是甚么誓?
带着极美好的回忆,传宗回到香港。
因为太累,没有第一时间见嘉文,休息一夜,又立刻回到公司。
家杰还没回来,希仁召见他。
“到底是怎么回事?”希仁问。并没有想像中的坏脸色。
“小顾先生在电话里已向你汇报。”他只能这么答。
“不是项好投资。”希仁笑起来,“在美国,我的投资顾问早已把一切分析说给我听,我明白其中一切。原本还说得好好的,第二天就谈签约的事,为甚么临时变卦?”
传宗面有难色,他不想骗希仁,更不想背后讲家杰的不是。
“有难言之隐,关于家杰的?”
“不。”他终于决定,“错误在我与小顾先生之间传达的时间有点延误,是我错,我愿意接受任何处分。”
希仁的眉毛扬得很高,又慢慢恢复原状。
“只是我不明白,香港的‘跃马’集团跟我们并没有过节,为甚么中途拦截呢?”
“我完全不清楚,纽约地产公司的人也这样问我。”
“想过原因吗?”希仁目光焖炯的望着他。
“想过,但想下出。”
“这是你为人有厚道,”希仁轻叹一声,“你不往坏的方向去想。”
传宗想退出去,又没有希仁的允许。他很尴尬,并不想知道人家的私事。
“如果家杰像你多一点就太好了。”希仁是这么说的。
回到办公室,传宗一直在想,家杰有甚么不妥?又想,妹妹都那么说,他或者并非像他的外表形象。
不过,那管他甚么事?他笑起来,他不必为顾家担忧。
晚上,捧着小礼物直奔嘉文处。
嘉文母女正在听音乐,闲话家常,看到他很感意外。
“你怎么一声不响就回来了?”
“想给你一个惊喜。”嘉文母亲代他回答,“你别欺负老实人。”
“妈咪总是帮你,你给她下了甚么降头?”骤见传宗,嘉文是喜悦的。
“传宗本人就是最大的降头,那么好的男人,妈咪替你高兴,嘉文。”母亲说。
嘉文甜甜的笑,打开礼物,大为倾心。
“‘铁凡尼’的戒指?”她爱不释手,“这简单却精致的,我好喜欢。”
传宗只是笑,心满意足。
嘉文看他一眼,深浓的感情尽在不言中。
他们去看九点半电影。这对情人小别之后心灵更接近。
有些人或者认为嘉文不是有明星光彩的那种美女,配不上传宗,但她另有特别的气质,极具性格美,又有时代感,也很动人。
他们的约会也如普通人般,不算特别,不别出心裁,没有刻意安排,却很温馨。
他们俩在一起时,才有的一种温馨。
再过一天下班后,传宗去顾家探冬姨,顺便向曼宁报告家仪的近况。
曼宁静静的听着传宗的话,眼里满是喜悦,觉得传宗和家仪颇有希望。
传宗是家仪自己选的,难得大家都喜欢他,她暗暗希望这件好事能成。
传宗的朴实、诚恳和彬彬有礼都深得她心,尤其难得他还英伟俊俏,这样的男孩在目前几乎已绝种。
离开曼宁,他到冬姨的房间。
那是间很舒适安静的睡房,布置得比传宗的家还讲究,所有用品都是高级货。
传宗觉得欣慰,顾家真待冬姨不薄。
冬姨神色平静,看来很满意。
她用双手比画着“顾氏夫妇很好人。”“卢太也下错,不过古板些。”“很开心,很舒服,没有甚么事可做。”又有些遗憾的表示“还没有见过家杰和弟妇。”
“家杰带我去了美国,他还没回来。”传宗笑着说,“那弟妇并不常来。”
“她不好。”冬姨又做手势。
“不是我们的事,别管。”他压低声音。
冬姨皱起眉头半晌,终于点点头。
回家的时候传宗想,那弟妇江心月到底以前对冬姨如何刻薄,如何不好,令冬姨怀恨至今?
家杰回来了,第一时间召传宗见面。
“很好,你没跟爸爸说甚么,”他很满意,“我不会忘记你。”
传宗只是微笑。他自然不会傻得在顾家父子中间做磨心。
“中午一起吃午餐,我们谈谈吧。”他说。
中午,传宗随家杰到文华顶楼的“小丑”午餐。
传宗第一次到这种高贵的地方,放眼一看四周非富则贵,全是名头响当当的人物。小小地方就精英云集。
传宗一派泰然自若,没被这儿的气势、人物所“压倒”,极具大将之风。
家杰把一条汽车钥匙放在传宗手上。
“替我办事而没有车太不方便,我送给你的。”家杰轻松自如。
他送一部车,就好像送篮水果般平常。
“这——”传宗看着手上的车钥匙极不安,“我不能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如果公公司需要,我自己也可供一部车。”
“公司会在停车场给你一个车位。”公司大厦是顾家拥有,车位自然没问题。
“你家附近找个地方泊车,公司给租钱。”家杰自顾自的说。
他那种气势,传宗非接受下可。
“那——我当公司车用。”传宗说。
“你什么都好,就是太拘泥,太四四方方,大固执。洒脱一点,跟着我没有坏处,这车是我私人送给你的。”
“谢谢。”他虽不愿却只好接受。
“你也不是无功受禄,我想请你帮我处理私人账目。从这几个月的观察,我信任你。”
传宗颇意外,竟然是私人账目?
“除了公司,我另外也做些生意,还有些私人钱财来往,需要专人处理,”家杰对传宗特别好。“我觉得你适合,是最佳人选。当然,我有条件的,此事要绝对保密,最重要的是不能让爸妈知道。”
传宗沉默着。不让父母知道的钱是否有来历不明之嫌?
“放心,这些钱光明正大,不偷、不抢、不走私、不贩卖军火的。”家杰说。
传宗只好点头。
“另外我还会给你私人津贴。”
“不——我已经得到太多。”
“传宗,做生意绝对不能小家子气,胸襟宽大些,眼光放得高些,一部小汽车算得甚么?我的目标是将来比爸爸更富有,你呢,至少该拥有自己的事业。”
“我没有这样的野心。”
“男人没理想、没目标、没野心怎能做大事?你不要被以往的环境所限,走出那个框框,放眼四方,就算将来做不到李嘉诚,你也得像马世民,做香港最高薪的打工仔。”
传宗觉得这是第一次真正近距离看清楚家杰,他脸上那种野心勃勃、志在必得的光芒,令传宗莫名其妙的不安起来。
家杰如能得到自己所期望的固然好,若做不到呢?他会怎样?
他承受得失败吗?
“目前当然还是要靠爸爸的钱,但我有信心,两三年之后,必是我自己的世界。”
“你是顾老先生的必然承继人。”
“另创事业更得我心,我喜欢挑战,继承父业太保守,太没出息了。”他有点狂妄。
传宗想,家杰真有志气。
那辆宝马五二五的新车已停在公司的停车场等他。他是早有车牌之人,只是没想过自置私家车,因为泊车太烦了。
家杰周到又大方,不但赠车,连车位都替他想到,是难得的上司。
第二天,家杰亲自交给他大叠账目,乱七八糟的完全没有系统,没有组织。“一切要从头做起,一定十分麻烦。
传宗暗叹,至少要花他两三个周末。
“有甚么问题可以找阿欣,她是我的秘书。”家杰低声说,“世上只有你们俩知道这件事。”
折腾了几个周末周日,账目做好了,传宗把数簿交给家杰过目。
家杰随便看一看,立刻表示满意。
“你保管,我相信你。”他拍拍传宗的肩。
离开家杰的办公室,传宗跟秘书阿欣打招呼,这个不是特别美丽的女子,却打扮得比一般人好,身上尽是名牌,大概她也有特别津贴。
既然额外替家杰做事,那么接受这津贴也就心安理得了。
所有的事,传宗不求闻达,但求心安。他是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人。
家杰的私人账单和来往数据都由阿欣那儿交过来,传宗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所有的数据都有来龙去脉的,或者有提示这笔钱用来做甚么,只有一个神秘的银行户口,不定时的得到家杰的支票,二十万、三十万,长年都有,就是没有姓名或任何线索。
是他的情妇?女朋友?或是传闻中的那个女明星?
像家杰这样的公子级男人,有几个女明星朋友是很普通的事,只是二三十万的出手,是否少了一点。女明星接受的馈赠不是动辄洋房、亲车、珠宝等等吗?
传宗把这些怀疑放在心中,他是个沉默的人。
周末,曼宁亲自打电话请传宗去深水湾的顾家晚餐,“只是自己人聚聚,没有外人。”
自己人?传宗欲拒无从,只能硬着头皮前往。他告诉自己,算是去探望冬姨。
冬姨帮着卢太指挥工人,看来她已熟悉这儿,也过得不错。从来都是竹竿型的她已胖了下少。
趋着有空,传宗和她交谈了一会,也只是问候祝福之类,冬姨的手语他不完全明白。
家杰不在,晚餐桌上又只有顾氏夫妇和他。
“家仪每次来电都提起你,或者你有空时打个电话去跟她聊聊。”希仁半要求半吩咐。
“好。我会。”传宗大方的说。
“圣诞节,曼宁想去波上顿看她,我和家杰都没空,不知你能否陪曼宁去一趟?”希仁又说。
传宗吓了一跳,看见曼宁正以企盼的眼光望着他,心中一动,他下意识就点点头。
他觉得不能拒绝曼宁。
“如果我去能帮你忙的话。”他说。
“很感激。曼宁身体不是很好,一定要有人照顾,我才放心。”希仁极高兴。
“谢谢你,传宗。”曼宁温暖的说,“有你同去,波士顿一定下会像往年那么冷。”
传宗当然知道这是家仪的心意,但曼宁——他看曼宁一眼,母性的光辉在她身上闪耀,天下的好母亲莫过于此。
“最近常常在办公室找不到家杰,你知道他去哪里?忙甚么?”
“我不知道。”这是实情。
“这孩子,几单生意交到他手里都没有消息,也没回音,不知道他在干甚么?”
传宗很想问希仁是否家杰不回来睡觉?父子俩不可能没见面。他忍住了,不想多管闲事。
“德国的生意也没谈成!”希仁摇头,“不知道是否外传的那个女明星迷昏了他的头脑。”
“希仁——”曼宁轻声阻止。
“事实嘛。传宗又不是外人。”希仁不以为然,“公司里有没有人说甚么?”
“我没听到。”犹豫一下,终是忍不住,“有甚么事不妥呢?”
“不不不,”希仁展开眉头,“公司没事,只是家杰不知在干甚么?”
“他一定在忙其他的事,家杰很有志气。”传宗也不明白自己为甚么这样说。
“志气,”希仁笑起来,“希望如此。”
希仁谈论家杰,曼宁多半下作声,不表示任何意见,这大概就是所谓慈母心。
江心月突然到访,工人带她进饭厅。看见传宗,她显然意外。
“又见到你了。”她夸张的对着传宗,“这位少爷真是长得好看,难怪家仪喜欢你。”
曼宁皱眉,淡淡地说:
“有事吗?”
“我来看看你们的,”今夜她手上没有一篮篮一盒盒的食物补品。“家杰又不在?”
“你找家杰?”希仁问。
“不,顺便问问,他一定很忙。”
“吃点水果吧。”曼宁招呼。
“我吃过了。”江心月的眼珠四处溜,她有一对太灵活的眼珠。“有人说你们新请了一位管家,卢太太不做了吗?”
“谁说的?卢太太仍然在。”
“那是我听错了。最近请了新工人?听说还是个哑巴。”她笑。
“没有。”曼宁似乎生气了,断然说。
也不算骗她,冬姨的确不是新请的“工人”。
“那些人胡说八道,”江心月装腔作势,“你们顾家有财有势,有些人爱搬弄是非。”
“你听到甚么是非?”曼宁下悦。
“也不算甚么是非,”江心月看传宗一眼,“只是一些闲话而已。”
“甚么闲话?”曼宁沉着睑。
希仁皱眉,对传宗说:
“来,我们到书房聊聊。”
也不打招呼,希仁带着传宗离开。
“妇道人家爱说些八八卦卦的事。”他摇头。
传宗不语。他聪明的不发表任何意见。
第一次进希仁的书房,看见整整两边墙壁全是书,中外书籍包罗万有,十分雀跃。
“这么多书!”忍不住赞叹。
“你喜欢看书?欢迎你来借。”希仁开心的,“我也喜欢书,最大的嗜好是看书。”
“每一本部看?”
“当然不是,主要是没时间,”他坐下来,“好书我一定买,存在那儿等我退休后看。我发誓会看遍这儿每一本。”
“这是很享受的事。”传宗由衷的喜悦,“以前冬姨偶尔给我钱,我全用来买书。”
“冬姨是个很好、很传统的女人,可是天生哑了?”希仁问。
“没问过。不敢间,怕她伤心。”
“你们有亲戚关系?”
“完全没有。是她到保良局助养我,从小时候开始,我心中已当她是自己的亲人。”
“她做事极细心,能帮到卢太。”希仁点点头,“看来她喜欢我们的家,尤其她对曼宁无微不至,曼宁很喜欢她。”
这倒令人意外,没有别人提起过。
“这是冬姨的福气。”
“来到顾家,我们当她是自己人,也没当她为下人。你放心,她对你有恩,我们一定好好对待地,生养死葬,你放心。”
“谢谢。”传宗十分感动,现代还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太难得。
希仁和曼宁都是很难得的人。
离开顾家已是十点,迈出大门看见一辆旧型平治停在那儿,车上有人。
“殷少爷,”江心月显出她多表情的睑,“回家吗?这儿难截车,我送你一程。”
她是刚离开或故意在这儿等?
传宗上车,全不介意。
“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江心月笑,“反正闲着没事,迟一点回家也不要紧。”
传宗淡淡的谢着,并不想跟她攀交情。
“家仪好眼光。殷少爷在顾氏公司工作,是管哪一方面的?”
“会计,财务,”他不得不答,“叫我传宗。”
“殷传宗,好名字,”她夸张赞叹,“难怪大伯喜欢你,他是传统的有钱人。”传宗开始沉默。
“大伯有没有让你管理他的私人账簿?”她问。
“没有。”忍不住皱眉。
“有人说公司马上要升你做家杰的助手,即是副总经理。”
“没有听过,不会。我经验尚浅。”
“说这话的人绝对靠得住,”江心月笑,“我也算顾家的人,我关心顾家的事,”
“我只是个普通职员。”
“才不会。谁下知道你是顾家未来的乘龙快婿?
“不可能的,我有女朋友。”他正色道。
“哎唷,别吓我。”江心月的声音像唱戏,“这么好的机会不是人人碰得到的,顾家人人喜欢你,将来嘛,可分家杰半壁江山。”
驶至中环,传宗忍无可忍。
“请停车,”他沉声说,“我坐地铁。”
“不是说我送你吗?”
“我还想买点食物。”他推开门,“再见。”
没甚么原因的,对江心月的印象极差。这个女人莫名其妙的等他,又说了大堆废话,到底她怀甚么鬼胎?
回到家里,心情上下起伏很大,外边人看定他是攀龙附凤之类?
打电话给嘉文,他相当激动地说:
“嘉文,我们立刻结婚。可以吗?”
“不是说圣诞吗?甚么事刺激你?”
“不——圣诞我将去美国公干。我突然想到,现在结婚也不错。”
“妈咪要正式摆酒的。”她提醒。
“不是问题。我们不会摆上百桌大宴亲朋,我没有亲人,你要摆多少桌,告诉我。”
“传宗——”嘉文的声音充满疑惑,“这么急,到底发生了甚么事?”
“不,我想——”他颓然作罢,“算了,当我没说过。”
“你有充分理由,我一定依你,”嘉文放柔了声音,“你知道我的为人,婚姻是严肃的。”
“别误会,我——只是一时冲动。”他努力地找寻理由,“我怕圣诞没空。”
“那就过农历年,或复活节,我们只要有心,任何时间都不是问题,我总等在这儿。”
“嘉文——你真好。”他感动。
“记住我好就行了。”她笑着收线。
他又开始担心,嘉文会不会怀疑他?
早晨,正在办公室忙着,家杰急召他。
“老头子是否向你问我的事?”
“没有。”传宗杲怔一下,“他只是说不知道你最近在忙甚么。”
“没说其他?”家杰紧紧盯着他。
“我想——美国和德国的生意都没谈成,他相当失望。”传宗平静的说。
家杰眼珠的颜色变了几次,深深浅浅。
“你甚么都下会说的,是吗?”他问。
“我并不知道甚么。”传宗坦然笑起来。
“很好,很好,”家杰也笑,轻松起来,“中午我们一起吃午餐。”
家杰紧张甚么?谁对他说了甚么话,以致他怀疑传宗?公司有人知道他到顾家晚餐?
又是文华“小丑”,依然是那张桌子。
家杰愉快的递给传宗一个信封。
“这是额外津贴,我满意你的工作。”
“其实不需要,那些账目数簿并不用我很多时间。”传宗说。
“我善待所有跟我的人。”
传宗不明白甚么是“跟我的人”,他是顾氏公司的职员,所有的职员都跟老板,有甚么不同?
“老头子跟妈咪特别喜欢你。”家杰笑,“你会是我未来的妹夫吗?”
“请别开玩笑,家仪还是孩子。”传宗表现尴尬。
“圣诞节你将陪妈咪去波士顿?”
“是。顾太太需要照料。”
“你真行。”家杰用力拍他的肩,“说不定有一天我们要为公司并肩作战。”
“不不,我要向你和老顾先生学习。”
家杰不再说甚么,自顾自的进餐。
“我下午有个重要约会,老头子若找我,说我去了地盘。”他吩咐,又迳自走了。
家杰到底在外面做甚么?为甚么不让希仁知道?到底他做的事和公司利益有没有冲突?
传宗开始担心。
刚返公司,希仁的秘书已来电。
“顾先生要见你,立刻。”
希仁坐在那儿,用一种审视的眼光对着他。他虽没做错事,却心虚。
“家杰中午跟你一起?”希仁问。
“是。他说要去地盘,先走了。”
“地盘。”希仁敲敲桌子,笑,“他说的。”
传宗觉得脸上发热,不敢答腔。
“你用了一个公司车位。”
“是。”传宗很意外。希仁比他想像中精明,虽然他不管,大小事都知道。
“家杰给我的。”
“很好,你因该有架车。”希仁把信递给他,“下个月开始,你升为副总经理,直接像我负责,直属我。”
传宗错愕地站在那儿。昨夜才听到这消息,下午已成事实,最先说中的竟是江心月。谁告诉她的?希仁吗?
“家杰知不知道?”传宗立刻问。
“没有时间见他面,来不及通知。”希仁笑,“你帮家杰忙,所有事直接向我报告。”
“但是家杰——”
“这是我的主意。”希仁皱起眉头,“家杰只是我的儿子。”
传宗吸了一口气,他已敏感的知道希仁和家杰之间,一定有着甚么冲突或误会,要不然希仁下会用这种语气。
“是。谢谢顾先生。”他垂下头。
天地良心,由始至终他部不想介入他们父子之间,他宁愿只做个普通职员。
“好好的做。”希仁又露出微笑,“传宗,你是我自己所选的人。”
人事部的人送来一份文件,希仁示意给传宗,他看见上面写着他副总经理的职权、薪金——他吃惊的抬起头来,那么多?除了一百五十万的年薪外,还有红利。“我经验太少,不值这个价钱。”他惶恐。
“值不值由我来决定。”希仁挥一挥手,“我给你低息贷款,你在公司名下物业中选一层楼,以成本价卖给你。”
“顾先生——”他大吃一惊。意识到这是不值得喜出望外的,他担心跟在后面的要求。
“你并不特别。”希仁又说,“公司里的老臣子都有这福利,只不过我提前给你而已。也许我有私心,我希望能牢牢的留着你为公司工作。”
“我不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也留在公司。”传宗正色说。心中充满莫名的矛盾。
“一层楼怎留你一辈子?”希仁哈哈大笑,”家杰说得对,你甚么都好,就是没见过大场面,以后你要多见世面。”
传宗涨红了脸,他的确没见过大场面,虽然手中经常有上亿的钱财来往,却不属于自己。他出身清贫,又没野心,这么大礼,真会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知道自己小家子气,但这改得了吗?
消息一下子传闻,同事都来向他道贺,他变成公司最红的新贵。“原来暑假时,那个每天找你补习的女孩子是太子女。”有同事说。
他立刻有种被侮辱的感觉。顾希仁看得起他并非因为家仪,而是他的工作成绩,这是因为他有实力,家仪只不过是这次升级的催生剂,加速而已。
他很不高兴,晚上约嘉文出来诉苦。
“升级是件好事,但——”嘉文疑惑,“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条件好得令人……”
“顾氏是上市的大公司,一向声誉良好,应该没有图谋。”他想一想,“除非——”
他终于把家仪的事坦白地完全讲出来。他以为嘉文会生气,她却笑而不语。
“笑甚么?幸灾乐祸?”
“小女孩一片真情,单纯得很,别伤害人,”她说,“这是你想突然结婚的原因?”
“我不想骗他们,更不想瞒你。”
“谢谢你告诉我此事,但这不会是顾希仁的理由,现代精明的富豪不一定重用自己人,儿子的能力不行也不能上台,宁愿在全世界寻找精英。顾希仁一定另有原因。”
“他看中我才华出众?”传宗笑起来。
“你若不出众,我会选中你?”嘉文也笑。
“那我就拍拍心口上任了?”
“机会不是常常有,来到就要紧紧抓住。这是好事,升官发财谁不想?以后自己小心一点,提高警觉就行。”
“顾家的人不会害我,我感觉得到。”
“当然,你是女婿人选。”她打趣。
“不许笑我,否则不饶你。”
事情说开了,传宗心情轻松得多,反正圣诞节要陪曼宁去美国,结婚的事也就下急于一时。
嘉文对他很放心,跟从前态度一样,没有特别着紧。他喜欢她的态度,这是互相信任的表现。
做副总经理,应酬突然多起来,家杰不能出席的都推给他。第一个月,简直疲于奔命,完全失去自己的时间。渐渐的,他把这些应酬分派给属下主管,这才松一口气。
冬姨请卢太打电话找他,她病了。传宗立刻赶往顾家探望。
管家卢太把他带到冬姨的卧室。
离开前,卢太温和的说:“顾太想见你。”
冬姨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但传宗却感觉到那不是病,她看来惶恐而且后悔。他完全不明白这代表甚么。
“冬姨。”他坐在床边握住冬姨的手,“我来了,要不要带你看医生?”
冬姨睁开眼睛,冰冷的手像铁爪一样捉紧了他,眼中掠过奇异之色。
“甚么事?冬姨。”他莫名不安。
冬姨紧紧的盯着他半晌,脸上那抹悔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坚定。
她用手表示没甚么病,不需要看医生。
“那——你为甚么?”他不解。
冬姨摇摇头又摆摆手,作一个叹息状。
“卢太太好像很紧张。”
她默默沉思一会又摇头。
传宗很急,如果冬姨能说话,又或者他能明白她在想甚么就好了。
可惜她是哑的。
“我留下来陪你,好不好?”他说。
她连忙拒绝,很认真的摇头表示“她没事,很快就会好。你回去上班”。那样子彷佛是责怪卢太紧张,不该让他来。
“那——有甚么要我办的事?想吃甚么?我去替你买。”
冬姨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她表情极少的脸上就像绽开了一朵花。
很自然的,传宗轻轻在她脸上吻一下,她是他心目中母亲的化身。
“我回去上班。”他站直了身子。
冬姨眼中缓缓流下一串泪水,极为感动。
传宗是个略保守的大男孩,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吻冬姨,虽然他极爱极依赖她。
“冬姨—-”他吓一跳。
她轻轻的拥着他的腰,点点头,抹干眼泪,示意他离开。
走出房门,卢太太竞等在那儿。
“我带你去见顾太。”她说。
她也是一个表情不多的女人,但是她与冬姨不同,冬姨只是沉默,而她,却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
就算腰带传宗去见曼宁,也不必一语不发的等在门外吧。
“我已请家庭医生看过冬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卢太轻言细语,“通知你,不知道会不会耽误你的工作。”
“不会。非常感谢你。”
“冬姨原本好好的,刚才吃完饭——不知怎么她竟全身发抖,脸色苍白,我扶她回房时,她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她说。
“家庭医生怎么说?”
“也许受了点风寒。”卢太看他一眼,“我太大惊小怪,请原谅。”
她送传宗到小客厅,迳目退下。
几分钟后,曼宁走进来。
“听说你会来,想跟你聊几句。”她微笑,曼宁的微笑慈祥又温馨,传宗感觉极好。
“新工作还习惯吗?”她间。
“一边学一边做,两位顾先生都肯教我,暂时还很好。”
“我知道你一定行,我不会看错人。”
“谢谢。我会努力。”
“传宗,保良局里完全没有你的记录?我是说关于你自己的。”曼宁仿佛考虑了很久才这么问。
“大概没有,没有人告诉过我。”传宗坦然,“相信也是在一个冬天,保良局的人发现门口有一个弃婴之类。”
“你在冬天出生的?跟家杰一样。”她说。说到家杰两个字,下意识地皱皱眉,“有没有想过查探一下自己的身世?”
“没有。父母这么做当然有他们的苦衷和理由,他们不留名,我又何必追查?冬姨待我如儿子一般,我已很满足。”
“对不起。也许我太好奇。”曼宁颇尴尬,“我——是关心你。”
“我明白。”他笑,“我一直努力向上,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相信我的父母定也开心。”
“你完全没有好奇心?”
“以前的日子,我要工作养活自己,要供自己读大学,生活比其他事情更重要。”
“也许是。我并不了解,”她歉然,“看见你,我很自然的想起家杰——很遗憾,我们这个儿子并不亲我,你大概也看到。”
“他事业心重。”
“他也不亲希仁。现在他必须依赖希仁所以才在一起,我知道,他一直想要另创事业。”
“从小去外国读书的人都比较独立自主的。”
“嘉仪倒不像他。”
传宗不做声。他再一次发觉,家杰和家人的关系比较特别。
他从未看过家杰在家吃晚餐。
“若有空,你能多来我们家,探望冬姨也好,陪我聊天也好,我们极之欢迎。”曼宁的话是从心底发出。
“但是——”传宗很窘,“顾太太,我是有未婚妻的人。”
“啊——”曼宁意外,随即恢复自然,“很好,很好。她——是甚么人?”
传宗放下心中巨石,轻松极了。
“我们是大学同学,都是普通人。”这么自然就把整件事说出来,他高兴得想飞,想大声呐喊。一开始,他没想过瞒他们。
“很高兴你这么告诉我。”曼宁十分认真,完全没有责怪之意,当然,她失望,很明显的。“你真是难的。”
 
 
第四章
“原本一早想讲——其实家仪也知道。”
“那孩子一厢情愿,别理她。甚么时候带未婚妻让我看看?”
“如果你想见地,随时都行。”传宗笑,“还有,圣诞节旅行一事,你若觉得我不再适合,请另找人陪你去波上顿。”
“不。我喜欢你陪,”曼宁想也不想,“我们很投缘,相信缘分吗?缘是很玄妙的,像我们和你,我们和江心月——刚才她来吃午餐,面对她,我真觉得度日如年。”
“江——你们的弟妇刚来过?”他心中灵光一闪。
江心月来,冬姨有病,有关系吗?
很想马上回到冬姨那儿问一问,礼貌上又不能离开曼宁。曼宁似乎很寂寞无聊,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一转眼就到四点半了。
“快要下班,你也别回公司,留在这儿吃晚餐吧。”曼宁说。
传宗完全没有拒绝曼宁的意图,她说甚么他都百分百的欣然接受,或许这真是缘分。
希仁和家杰难得一起回来,看见传宗都颇意外,却很高兴。
曼宁抢先说了传宗在此的原因,她很自然的保护他。
“难怪下午找不到你。”家杰说,“我们有意收购一间公司,想跟你一起商量。”
“对不起,因为冬姨病了,所以我来探望她。
“她病了吗?”希仁关心地问。
“只是小事。”传宗很不好意思。
正待晚餐,卢太又领着江心月进来。
“中午才来过,你又有事?”曼宁诧异。
“我正在附近探朋友,这时过海塞车,我想等一会才回家。”心月的眼睛灵活的转动,“太好了,家杰也在。”
家杰只随便跟她打个招呼,迳自和传宗讲话。希仁也只点点头。
“那就留在这儿吃晚餐吧。”曼宁说。
卢太悄然退下。
饭桌上,大家都很沉默,只有江心月在那儿不停的讨好这个,巴结那个。
传宗注意到,她对家杰的眼光特别柔和,这跟家杰是她一手代大的很有关系。也许她并不自觉,,然感情确真。
“传宗,”她不再叫他殷少爷,“等会儿我们—起走,至少我可以送你到地铁站。”
传宗下意识的皱眉,想拒绝又说不出口。
“我留传宗有事讨论,”希仁说,“你自己先回去。”
江心月看传宗一眼,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他突然想起什么。
“有次我在街上看见你和一个斯文的女孩子在—起,她是甚么人?”她问。
“那是传宗的未婚妻。”曼宁淡淡地代他回答。
江心月愕然。
她以为抓到传宗的秘密。
“啊——看我多蠢,一直误会传宗是家仪的男朋友。是我错,是我错。”她夸张地说。
没有人理会她。
她望定传宗还是不放松。
“冬姨是你甚么人?”
“你认识冬姨?”传宗反问。
“不是卢太新来的助手吗?”江心月一副无邪状,“他们说你介绍的。
“冬姨是助养我的人,我当她是我的母亲。”传宗吸了一口气,意识到江心月是针对他而来。
“原来是这样。”她作恍然状。谁都看得出她只不过在作状。
“冬姨为甚么是哑的?”
“天生如此。”曼宁不高兴的说,“让传宗吃点东西,他们还要开会。”
江心月果然沉默下来,她对曼宁还是颇为忌惮的。
晚饭后,她辞别了,家杰也有约外出,他们俩倒是一起走。传宗留下来,希仁并没找他开会。
在曼宁和希仁上楼后,他又到冬姨的卧室,
冬姨怔怔的坐在床上不知想甚么,旁边桌上有一盘饭菜,动也没动过。
看见传宗她很意外,用手语问:“还没走?”
“顾太留我吃晚饭。又碰到江心月。”
一提到“江心月”三个字,冬姨脸上没有甚么表情,眼眸中的颜色却—一深了。
传宗十分仔细才注意到的。
“你以前认识她们,是不是?”
冬姨点头。
传宗忍不住笑,冬姨以前替顾家或江心月工作过,怎会不认识——他呆怔一下,为甚么顾氏夫妇和江心月不认得她?
他的眼光变得迷惑起来。
冬姨并没有理会他,迳自想着心事。
“如果你不喜欢,我随时接你走,住在我家,我养你,你可以不工作的。”传宗认真地说。
冬姨摇摇头,再摇摇头,眼光变得坚定。
她表示在顾家很好,她喜欢曼宁,她愿意留在这儿。
“如果不舒服,随时找我,你一定要当我是自己人,让我照顾你。”
冬姨握着他的手,眼睛又湿润起来。
她用手语问传宗,顾氏夫妇是否很喜欢你?传宗点点头,不明白为甚么问这事。
她又问:
“家杰呢?”
“他也对我很好。你发觉没有?他和父母之间仿佛有什么误会。”
冬姨呆怔一下,用心的思索着。
然后她摇头,表示不知道。
“顾太说家杰不很亲他们夫妇。”
冬娆只是怔怔的望着他,不再说话。
来到顾家,传宗发现冬姨变了,好像有满腹心事和忧虑,又变得怪怪的,神秘兮兮。
“我回去了,明天给你电话。”
冬姨点点头,让他离开。
一路上他都在想,曼宁、江心月都对他的身世,对他的过去很有兴趣,这有关系吗?
他已表明下会是顾家女婿。
他把这事告诉嘉文,并说:
“顾太太希望我带你去见她。”
“为甚么要把我说出来?”她问。
“我喜欢光明磊落。”他回答。
日子还是一样的过,人与人之间表面上关系不变,实际上却有着微妙的变化。
因为传宗对曼宁的坦白,嘉文对他更有信心,更好。传宗的心也定下来,和顾家交往就心无芥蒂了。希仁真的很重用他,许多原本分派给家杰做的事也交给他做,他肩上的责任便更重了。
家杰仍把私人账目全交给他,然他却发现除了那神秘户口之外,还有些莫名其秒的钱流出去。
那些数目颇大,几百万、一千万的,没有注明来龙去脉。
他问过家杰的秘书阿欣,她只说:
“照着上面注明的那种符号写,符号是小顾先生的密码,只有他自己懂。”密码?又不是间谍。
圣诞快到,曼宁把机票交给传宗。
“你去预备雪褛、长羽绒褛,波士顿那儿很冷很冷,常常是零下几度。”她吩附。
曼宁十分关心,甚至在生活的小节上。
下班的时候,家杰突然打电话找他。
“我在文华‘小丑’,下班你立刻来。”
当然是重要的事才这么急,他匆匆赶至。家杰着在那儿,脸色不佳。“传宗,你要帮我调一店头寸。”(“头寸”就是上海人口中的钱。)
“我?”传宗呆怔一下,他哪有能力?
“我是指——公司的。”他不再气定神闲,“我有急用,明天。”
“我能怎么做?”传宗完全不懂。
“我自己权限内所能调动的全用上了,你还兼管财务,你查看能有多少钱?”
“那是公司的流动资金。”传宗吓了一跳
“我只用三两天,立刻归还。”家杰下意识的抹抹额头,并没有汗。“公司最近并没有大笔钱要支出。”
“要问顾老先生吗?”
“问他,那我何必要你帮忙?”家杰提高声音,有点不高兴,“或者——只要流动资金的三分二或一半。”
传宗知道这事的严重性,他极为难。
“你要的这么急,为什么?”他忍不住问。
“生意。”家杰简单的答,“快回公司查看有多少,打电话告诉我,我在这儿等你。”
传宗很犹豫,却被家杰赶着走。
他查看了流动资金的数目,并不太多,只有三干多万。只是——即使一半,也是他个人负不起的责任。
不告诉希仁而万一出了岔子,他怎办?
家杰的电话追来。
“怎样?有多少?”
他完全不给传宗思考的余地。
他照实说出,家杰要一半。
家杰很聪明,那是传宗一个人签字就可以动用的数目。
“你——也签个字,好吗?”传宗要求。
“信不过我?说过最多三天还,反正是顾家的钱,我不想老头子知道而已。”
家杰的语气越来越不友善,不过,传宗想一想,他说得也对,反正是顾家的钱。
他答应了。
这三天里,传宗把深深的不安放在心底,不敢露出半点神色。他已陷在公司和家杰之间,不知道能否洗脱关系。
家杰一直在忙,这三天他总守在公司,哪儿都不去,若无其事似的。
平静的三天过去了。
家杰面有喜色的匆匆走进传宗的办公室。
“办妥了。钱已回到公司的账户,”他低声说,并递上一个信封。“这是你的。”
传宗拆开信封。
看见一张五十万元的支票,他脸色立刻就变了。
“我不能接受。”他认真的。
“有钱大家赚,跟我没坏处。”家杰拍着他的肩,“这一手我赚了三百万,这是小意思,以后还有更精采的。”
“家杰—-”
“收着。我们是兄弟嘛。”
说完这句话,家杰又匆匆离开,头也下回。
看着支票,想着“兄弟”这两个字,传宗苦笑。
这就拖他下水了?
不行。
家杰这种“私帮”生意表面上没违法,暂时挪用几天他父亲的钱,然站在传宗的立场上,他已不忠于职守。
从来没想过会惹上这种事,他极不愿做,看来他已脱不了身。
他该怎么办?
一定要想出一个法子,一定。
他不敢告诉这事给任何人,包括嘉文。他苦恼地日夜思索,唯一的方法——他离开。
是。心中舒坦了。他不是顾家的人,不用担这关系,他不信离开顾氏后找不到工作。
私底下他开始寄出求职信。
他很清楚,留在顾氏,他摆脱不了家杰。
他没有兑现那张五十万的支票。
圣诞节到了,他整装待发,陪曼宁赴美是不会改变的。
他不急。
圣诞并非求职的好时间,大多数人留守原位,等待年终双粮或花红。他的新工作必定要等到明年才开始。
他们坐的是头等舱,对传宗来说,这又是全新的经验。
不停送上小食、水果、酒、点心等,虽然服侍周到,但全没有休息的时候,令他不习惯。
曼宁一坐上飞机就紧张,出奇的紧张。
“我对飞机没有安全戚,”她苦笑,“等于把生命交在别人手上。”
“其实飞机很安全,汽车的出事率更高。”
“有你陪着我,总觉得安心很多,”曼宁真心说,“这是无法解释的。”
到达纽约后,她再也不肯坐飞机。
“有其他交通工具可到那地方的,宁愿辛苦点也不再坐飞机。”
在纽约少见的劳斯莱斯把他们送往波士顿,家仪欢天喜地的在门外迎接他们。
“妈咪。”小女孩紧抱着母亲,然后悄悄地转过来一个笑脸,“传宗。”
再见家仪,他心中再无芥蒂。
他已经在她父母前坦认嘉文的事。
“你好像长高了一点。”他说。
“让我看看。”曼宁捧着家仪的小脸,亲爱之情溢于言表。“嗯,好像也长大些。”
母女之间亲密得很,又搂又抱又亲又惜的,跟曼宁和家杰之间不同。
难怪曼宁说家杰不亲近她。
“妈咪,你用甚么方法令传宗来?”
“我请他陪我。”
“其实应该请嘉文一起来,在圣诞节拆散他们是很残忍的事。”家仪真诚的说。
传宗的睑居然涨红了,这充满阳光的荚俊男子竟害羞起来。
“我们独立惯了,各人有自己的生活与朋友,并不常常在一起。”
“想过甚么时候结婚吗?”
从家仪口中说出来的,又是一个敏感又尴尬的问题。
“没有,嘉文说心理准备不足。”
曼宁越看他越喜欢,不止一次的想,他若是自己的儿子就好了。当然不可能,连女婿的希望也落空,她真的感到失望。
她真心喜欢这忠厚、踏实、上进又善良的男孩子,目前社会已不多见这样的人。
传宗该列入稀有动物保护类。
在卫斯理小镇住了一星期,每天都守在家里。外面天气太冷,还一连下了三天雪,积雪尺厚,根本也不能外出。
屋于里虽有暖气,家仪还把壁炉的火升起,小屋里显得特别温暖、温馨。
三个人好像一家人般亲密相处。
尤其曼宁,她对传宗像对家仪一样好,简直就把他当作儿子般看待。
留在卫斯理的最后一天,天已放晴。
家仪开车带他们到购物中心。
波士顿城里城外,家家户户的前院子都布置了圣诞灯饰。树上、门前、屋顶都挂着各色灯泡,中间还有各种亮着灯的塑胶娃娃,圣诞节日的气氛极浓。
购物中心尤其漂亮,都是由专家设计,整个大堂全是金色,或全红绿,或全是粉红及雪白的装饰,不但美仑美奂,简直令人目不暇给,眼花缭乱。
“香港中环和尖东的灯饰虽美,不及此地壮观、特别,”曼宁说,“美国人把圣诞看得比过年更重要。”
“看,即使是穷人的小房子,他们也愿意花钱布置灯饰,圣诞夜都再没有钱吃火鸡了。”家仪也说。
“我们虽被雪困在家中,我们也吃了烧鸡。”曼宁安慰女儿。
“不如今夜我补请你们过圣诞夜?”传宗说。
“好啊!”家仪跳起来,“太好了。”
“由我来请——”曼宁抢着。
“请给我一个机会。”传宗由衷的望着她。
一星期的相处,他们更熟悉、更了解、更亲切。
“让我请你们。”
“好。”曼宁笑起来。很自然的,心里感到一份温暖,她完全了解传宗的心意。
“那我挑一家波士顿最贵的餐厅。”家仪说。
“家仪?”曼宁当真的制止。
“妈咪帮你不帮我,我吃醋。”她叫。
“就去那家最贵的,只要家仪喜欢。”传宗全不介意的笑。
“把小丫头宠坏了。”曼宁笑着看看女儿一眼。
在波士顿最贵的餐馆进食,水准也并不那么好,美国人对食物远不如中国人讲究。
家仪兴高采烈,她当然是为人而非为食物。
曼宁,传宗——她极自然的把他算上,令她有种幸福的感觉。
“你们能留在这儿就好了。”她感叹。
“读完书后,你回去不是一样吗?”
“太长远的事。”她低叹,“要念完博上学位,简直就不敢想。传宗,我不念博士,好不好?”
“不是人人都有机会或有能力读到博士学位,别放弃机会,若觉吃力便不必勉强。”
“那是甚么意思?鼓励或是同意?”
“随自己意愿做事最开心。”他说。
“妈咪,你说呢?”家仪再问。
“随便你。”曼宁也是同一态度,“无论你选择哪样,我们都开心。”
“答了等于没答,“
“传宗说的话很对,勉强你做事你一定不高兴,家仪,妈咪只要你快乐。”
家仪一把抱住曼宁,紧紧的。
“谢谢你带来最快乐的圣诞节。”
他们还到最大的百货公司逛了一圈才回家。
接送他们的劳斯莱斯司机打电话来报告启程的时间,一下子把离愁别绪牵引起来。
“我舍不得你们走。”家仪眼圈红红。
“孩子,我会再来。”曼宁也舍不得,她轻轻的搂着家仪。
“你最怕坐飞机,你不会再来——不如不走,多住一个月?”家仪充满小女孩心态。
“爸爸会不高兴的,”曼宁凝望着她,“我又不想影响你读书。复活节再来,我保证。”
“他呢?”家仪把视线转向传宗。
她对他始终有着微妙难明的感情。
也许不一定是爱情,但她希望他在身边,在四周,喜欢见到他,接近他。
“如果有时间,我会再来。”
“复活节你也陪妈妈,好不好?”
他看见母女俩都以企盼的眼光望着他,感情极真挚。
“如果你们喜欢的话。”
“太好了,太好了。”家仪跳起来拍手,“复活节的时候,我们开车去尼加拉瀑布玩。”
“你不想复活节回香港吗?”
“那时候正要考试,而且暑假也会回去!”家仪犹豫了一会,终于说,“我也邀请嘉文来。”
“谢谢。”传宗感动。
善良可爱的家仪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临别的前一夜,谁都未能入睡,大家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到很晚。直至家仪的眼皮都睁不开时,才各自就寝。
传宗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这一星期的平静日子,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感觉,他第一次享受到“家”的温暖,那只不过是静静的、安详的、平淡的、自然的过日子,就令人的心像被熨斗熨过似的,那么顺贴喜悦。
家,他一直所向往的,将来他和嘉文的家是否就像这般?
他期望着。
在回程飞机上,曼宁挪出一份礼物。
“送给你的。”她微笑。
“这——怎么好?无功不受禄。”他惊喜却又不好意思接受。
“看看。希望你喜欢。”她说打开包装精致的盒子,看见里面是本烫金真皮封面的中英对照圣经,他抬起喜悦的眼睛,怎样的一份礼物?
他完全能感受到曼宁的心意,那种不属世俗而是精神上的。
“谢谢。”他激动得有点哽咽。她对他就像母亲对待儿子般。
“若喜欢就别说谢。”她把温暖纤细的手放在他的手上。“这是一种缘分。”
就是缘分,把他们放在一起,令陌生的他们在短短的时间里,有一这种似乎是亲情的感情,谁说不是缘分呢?
回到香港,刚进家门,他又接到家杰的电话。家杰的语气跟上次一样急切,“能回公司一趟吗?我有急事待商。”
已快到下班时间,他连电话都来不及打给嘉文,又匆忙的赶回公司。
旅行的轻松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他又感觉到家杰给他巨大的压力。
公司的同事都纷纷下班离开,看见他的都觉得很意外,他们这样说:
“这时候还回来?”
他迅速赶到家杰的办公室。
“又要动用你可调动的数目,这次无论你那儿有多少,我都要全部。”家杰开门见山。
“万一明天公司要用钱呢?”他不得不提出警告。
“再想别的法子。”家杰脸色极坏,“这星期不知为甚么,头头碰着黑,万事不顺。你立刻开支票,我要漏夜交给对方。”
“我怕——负不了这么大的责任。”
“这么大个人,几千万算得上甚么?做大事赚大钱就要冒大风险,这道理你一定要懂。”
“可是这些钱并不属于我。”
“老头子不会查账的。”家杰已极不耐烦,“快,我赶时间。”
传宗知道无法拒绝,最后坚持留下五百万现款让公司周转。
家杰挪走四千万。
传宗非常不安,即使跟嘉文一起共进晚餐的时候,也不能展开眉头。
“你有心事?旅行不愉快?”嘉文问。
她善解人意,又能察颜观色。
“旅行很好,她们还邀你复活节时一起去,一定会更开心。”
“我?”嘉文指着自己笑,“终于可以见人?”
“不要这样说,我很惭愧。”
“你眉头展不开。”
“又回来面对工作,难收拾玩散了的心。”他胡乱的敷衍着。
“圣诞夜我随朋友参加一个派对,很好玩。”她想令气氛好些。
“有没有艳遇?”他故作开朗。
“有也接受不来。现在流行一夜情,我受不了这种刺激。”
“嘉文——”他犹豫着。
“我已开始另找工作,你认为怎样?”
“为甚么?”她收敛笑脸,“做得好好的。”
“也说不出更确切的原因。也许他们对我太好;也许我有太大的压力,不知道。我压力极大,人变得神经质的不安。”
“有这样的事?”她望着他。“在外面,你再找不到这样的职位,这样的薪水。”
“你不觉得我本没资格坐这高位,拿这么高的薪水吗?”他反问。
她认真的思索一阵。
“我没有深思,抱歉。也许你对,不过香港人只看钱,连我都几乎下能例外,忽略了其他因素。”
其他因素,他苦笑。
“你不反对?”
“不。工作要开心,我希望你快乐。”
曼宁对家仪也这么说,对不对?这话里包括太多爱与关怀。
“有你伴着我,我是世上最快乐的人。”他由衷的紧握她的手。
早上回公司,希仁来召。
传宗作贼心虚,又以为东窗事发,尤其看到希仁的面色很不开朗。
他惭愧的半垂着头,不敢面对希仁。
“曼宁说旅途愉快,是吧?”希仁这样开始说话,“我很感激你陪她,她难得这么开心。”
“你们给我机会免费旅行,增加见识,我该道谢才是。”
希仁轻咳一声,仿佛有甚么难以启齿之语。
传宗暗叫“完了”,想不到昨夜的事会这么快就被揭发。
他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
“黄振东,你认识的,是吗?”希仁终于说。
传宗愕然地抬头,说:
“我从未听过这名字。”
“他是振东集团的老板,昨夜我们曾通过电话。”希仁直视他。
振东集团——传宗记起了,那是他曾寄出求职信的公司。
“我——”他面红耳赤,不知该说甚么。
“振东是我几十年的老朋友,”希仁叹气,“他说收到你的求职信。”
传宗垂下头,不能言语。
“传宗,你——在公司有甚么困难?”
他不说“有甚么不满”而说“有甚么困难”,他始终爱惜传宗如一。
“没——有。”传宗说得好困难。
“那为甚么想离开?”希仁温和关心的问,“我们公司不能满足你的要求?”
“不不,完全不是。”他急坏了。
家杰的事又万万不能说出来,否则他更是两方不讨好,他只好说:
“我只是想——想出去学多些东西。”
希仁点点头,满脸失望。
“其实你想走,只要告诉我一声就行,有足够理由我绝对放你走,但是——现在我有些伤心,昨夜再反省一下,我是否对你不够好?”
传宗惭愧得想去死,顾氏夫妇仁至义尽,下能再好了,他走——但不能说出理由。
“我只是个普通职员,蒙你看得起,做到今天的位置。但——我实在担当不起,自觉能力有限,我——受不起这份压力。”
希仁十分意外,这是理由吗?
“年轻人要经得起考验和挑战,你看来应是这种人。”
“是你看得起我,内心里——我懦弱。”他低下头。这样说虽伤自己,但不破坏他们顾氏父子感情,他觉得做得对。“你们对我越好,我越怕得要命。”
希仁用怀疑的眼光一直望着他,半信半疑。传宗是他说的那种人吗?现代年轻人求职时有三分料说成十分,哪有人会贬低自己?
“振东跟我说,我若放手,他一定要你这个人才,我这里出去的人,他很有信心。”希仁吸一口气,“传宗,你需要再考虑吗?”
“我——有自己的理由,”他硬着心肠,“不方便说,但——顾先生,我问心无愧,希望你能谅解。”
“我明白,”希仁无奈摇头,“你执意要走,我绝对放行。只是舍我这儿副总经理兼管会计财务,而到振东做个会计经理,我不懂你心真想甚么。”
“我——只希望你谅解,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但不是现在。”
“你有难言之隐?”
“也——不算。”他有了警惕,不能把家杰的事讲出来。“你已有最好的接班人。”
“是。家杰很能干,但——也许太能干了。”
中间有段短暂的沉默。
“曼宁若知道这事,一定很不开心,一定以为我这老头子亏待了你。”
“不不不,此后,如果可以,我还是你们的朋友,我仍愿意复活节时陪顾太去波上顿。“他激动的说。
“谢谢。不过——那会完全下同了。”希仁颇曦嘘,“还记得当日你求职的情形,想不到——人生真是聚散无常。”
“顾先生——”他几乎想冲口而说出秘密来。
“把你的苦衷放在心里,”希仁极有长者风范,“人人做事都有自己的理由。”
“谢谢你的知遇之恩。”他的喉间又有点哽塞,他感情太丰富,“能得到你与顾太太这样待我,此生无憾。”
“甚么时候走?”
“还没见过振东的人,总得一个月通知。”
“以后仍欢迎你来我们家,还有冬姨,就让她安心的在我们家养老吧。”
“顾先生——”他再次激动。
“不必再说了,”希仁伸出右手跟他重重的握一握,“我们仍是朋友,也欢迎你随时回来工作。传宗,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我并不太老,是吗?
回到办公室,传宗难过得要命,只是这件事他也没有办法,他若留下,家杰这样动用公司的流动资金事,始终会被揭发,而且说不定家杰会变本加厉,有更多的花样和要求。
他不能,也负不起这个责任。
振东集团第二天就跟他联络,提出的条件比他要求的妤得多,不知道希仁跟他们说怎么,他们甚看重他。
传宗正式递上辞职信。
家杰第一个冲进来找他。
“为甚么?因为我?”他问。很认真。
“我实在负不起这责任,我很害怕。”
“你——唉!你竟是这样的一个人,我竟然看错了你。”
“你一定会找到一个比我更适合为你工作的人,”传宗由衷的,“我不能适应。”
“不知道为甚么,我还是喜欢你。”家杰叹一口气,“我会在你离开之前归还挪用的钱。”
无论如何,家杰倒极守信用,四天之后,四千万已静静的回到公司户口里。
传宗很怀疑,家杰到底用这些钱做甚么?
一个月后,他由顾氏转进振东。
工作比以前轻松,压力也相对减少。对新工作,他胜任有余。
董事长黄振东曾召见他,好奇的问:
“为甚么放弃顾氏的厚酬高职?”
他无法回答。在希仁面前可以贬低自己,现在却不能对振东这么说,振东不是顾希仁。
幸好黄振东也不深究。传宗再把自己全心投入工作。
工作之余,又有着说不出的失落。
他挂念着顾家所有的人,那些人虽与他非亲非故,却有着难以解释的感情。
或者藉着探冬姨的机会而去看看他们?
电话铃响起,是很惶急的声音。
“传宗,你快来,冬姨进了医院,”曼宁的声音,“在养和医院。”
由曼宁亲自打来而不是卢太,而且进了医院,传宗吓得一秒钟也不敢耽误,飞车奔至养和。
曼宁站在走廊上等着。
“传宗!”她忘形的紧抓着他的手,“不知道怎么回事,真的,但医生说中毒。”
中毒?怎么可能?简直不可思议。
“告诉我详情。”
“今天早晨没有见冬姨吃早餐,我让卢太去看看她,谁知她全身发冷,脸更有点发青的,躺在那儿不醒人事,我们立刻招救护车送她到医院。没有人知道发生什么事。”
“昨夜有人看见她吗?”
“她曾替我整理床褥,那时是九点多钟,完全没事。”曼宁神色歉疚不安,
“然后大家就寝,没有人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危险吗?”
“不。中毒不算重,也发现得早。”曼宁说,“传宗,对不起,竞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一定会负上全责。”
传宗点点头,不禁地怀疑起来。
冬姨与顾家的关系一直神神秘秘,如今又发生中毒事件,是否颇不寻常?
顾家上下那么多人,为甚么偏是冬姨?
“昨夜她吃错甚么东西呢?”
“应该没有。冬姨的食物和所有人一样。”曼宁思索着,“只是不知道半夜她是否起床吃了甚么其他东西。”
“是卢太最先发现她的?”
“是。我让卢太去看冬姨,卢太也在这儿陪着冬姨——要不要叫她来问话?”
“不——不需要。”传宗觉得事虽怪异,却也没有任何可疑之处,顾家没有人要害她。
但是,怎可能莫名其妙的中毒?
冬姨已醒过来,脸上的青灰色褪去,只显得特别衰弱。
卢太握着她的手,陪伴床畔。
“谢谢,辛苦你了。”传宗向她致谢。
卢太摇摇头微笑,沉默的退出病房。
“冬姨,你觉得怎样?”传宗又关心又紧张,紧抓着冬姨的手。冬姨虚弱的摇头,连做手势也没力。
“你是否吃错东西?”
冬姨只是摇头,感激的眼神却在曼宁脸上。
“你放心,我会找特别护士二十四小时看顾你,”曼宁柔声说,“你没事,很快会好。”
冬姨微微抬手做个手势,传宗立刻对曼宁说:
“她谢谢你,你对她太好。”
“我只觉抱歉,竟在我们家中发生这样的事,”曼宁叹息,“我会彻查。”
“这是意外。”传宗,“不必惊动太多,我们很不好意思。”
他的口吻完全把冬姨当作自己人。
冬姨握着他的手一紧,眼泪簌簌而流。
“冬姨,冬姨,”他抱着她的肩,轻声安慰,“出院后,我接你回家,让我服侍你。”
冬姨立刻摇头,神情极坚决。
“还是留在我们家好,我会让卢太照顾她,你忘了自己是要上班的人。”
冬姨的手轻拍传宗,示意这样的安排很好,他也不便再反对。
曼宁离开后,传宗整天陪着冬姨,她虽然一再示意他去上班,他却寸步不离床畔。
黄昏的时候,曼宁再到医院。
“医生似在化验她中的是甚么毒,”地带来了精心泡制的食物、水果和营养晶。“很快便会有结果。我也到冬姨房里看过,床头柜上只有一个喝水的杯子,我把杯子也交给医院化验。”
“谢谢你的安排。”传宗无言感激,“有我在医院就够了,你下必再劳烦。”
“反正我也是没事做,”曼宁关怀的凝望他,“在振东工作习惯吗?”
“都是一样工作,”他微笑,“很抱歉,我不能再为顾氏服务。”
“人的聚敞不能勉强。”曼宁心胸广阔,“人各有志,只是家仪怪她父亲。”
“我会亲自向她解释。”
“那也不用,”她笑,“她复活节会回香港探望我们,她怕你请不到假。”
“她也怕你劳累,她懂得体贴你。”传宗说。
“彷佛成熟了不少,”她开心的,提起家仪她总是这样子。“你教了她很多。”
“我自己都不懂人情世故,”他连忙摇头,“完全帮不上忙。”
沉睡的冬姨在床上移动一下。
“你醒了?”他立刻把视线转向她,“昨夜,你半夜起身喝了甚么?”
冬姨有点茫茫然,仿佛完全听不懂他说甚么。
“我是说昨夜你曾起床喝水吗?”传宗扶起她,“你喝过甚么?”
冬姨再摇头,做了一个“记不得”的手势。
“昨夜的事怎么记不得?”曼宁问。
冬姨还是摇头。
“你不会无缘无故中毒,你床头有个喝水的杯子。”曼宁再说。
冬姨眼中掠过一阵奇怪——好像是恐惧的神色,然后不再作任何表示。
曼宁再逗留一会就离开。
传宗把她带来的燕窝粥喂给冬姨吃后,护士又来为冬姨量体温,服侍她吃药,就吩咐她要早睡。
传宗只好离开。
“明天我再来。”他说。
冬姨拉着他的手不放,做了一个很严厉的神情,禁止他再来。
“你躺在医院,不来也不能安心工作。”
冬姨的神色更严肃、认真,她重复的做了两次同样的手势。
“你在做——一件大事?”传宗看不懂,“我不懂你的意思。”
她又做着“我的事你不必懂”的动作。
“我以为我们之间没有可隐瞒的事。”他有点无奈。
冬姨发一阵呆,眼眶红起来,用手怜爱的轻拍他的背脊,一阵温馨流过,传宗不再坚持。
“我下班后来,还有嘉文。”
她终于点头同意。
他们深厚真挚的感情令彼此都愿意为对方着想,又愿意妥协一些事。
“我急于知道你中的是甚么毒。”他说,“顾家应该没有人害你。”
冬姨怔怔的望他一下,点点头,再点点头。
冬姨三天之后出院,被接回顾家。医生也验出冬姨只下过暍了一些过期的牛奶,以致有不太严重的中毒情况。
可是——冬姨是不喝牛奶的。
传宗到顾家看冬姨,当面提出这问题。
她只淡然表示,当夜的事记不清。她去厨房中果汁暍,也许拿错了牛奶,她记不起。
传宗只好放弃。
过期的牛奶,这没甚么可疑的。
尤其卢太太一再保证,以后她一定严格吩咐工人注意过期食物。
这只是一场虚惊。
在顾家豪宅里永远见不到家杰的影子,传宗也不以为意。
“最近见过家杰吗?他到底在外面干甚么?”希仁这么间。
“他不回公司吗?”传宗意外。
“永远找不到他。”希仁似有难言之隐。
“他——唉,也许太聪明。”
“他一直努力工作。”传宗说。
“这点我不否认,可是——”希仁摇头,“他太急躁,太急进。”
“香港是个抢先行快的冒险乐园。”
“不一定是乐园。”希仁轻叹,“成功不是俯首即拾的。”
传宗心虚,完全不敢提家杰的事。
“你离开公司与他有关吗?”希仁突然说。
他吓了一跳,希仁比他想像中更精明,是否早就看出家杰与他之间的矛盾?
“没有关系,他很照顾我。”他硬着头皮。
“有些人做事是不想有人照顾,是不是?”希仁笑,“他信自己的实力。”
“也不能这么不识好歹,只是——会有压力,怕令人失望。”
“我明白。”
传宗告辞。
希仁送他出去,对他仿佛有种说不出的依依。
“曼宁说冬姨已完全没事,她会留意。”希仁随口说。
传宗由衷地感激他。这对夫妇都把他的事放在心上,非亲非故的,实在难得。
他如常的上班工作休息,又回到以前平淡却平静的日子。
虽然不再有多见世面的机会,不再有丰厚的额外收入,不再有工作以外的豪华享受——譬如搭头等飞机,乘坐有司机的劳斯莱斯接送,但生活就是如此,就该如此,他不是天生含银匙出生的人。
午餐时间,家杰突然来电约他,他赶到文华的“小丑”,家杰已坐在那儿。
家杰比以前消瘦,样子憔悴,好像冬天未曾休息的模样。
“工作怎样?”他问。
“比以前轻松,很适合我。”传宗答。
“我——有麻烦。”家杰突然说。
“生意上的?”传宗关心。
“生意上,生活上都不如意。”他看来很烦恼,用手指扫进头发。
“顾老先生知道吗?”
“怎能让他知道?他不会,我也不要他帮忙。”家杰的眼神并不集中,“这是我自己的事。”
“他始终是你父亲。”
“他是好父亲,是。那又怎样?我们意见不合,看法也不一样,他太古老了。
现在做生意要冲,要冒险,要抢时间,还要讲关系,会送红包。他——唉!我跟他没办法合作。
“以前你们一直合作得很好。”
“那是以前,我还不懂做生意,凡事以他的意见为主。那时——”他停下来,换了口气,“他一点也不了解我。”
“自己人总好解释。”
“他相信你多于相信我。”
“你误会了,”传宗很为难,他知道这是事实,但——该怎么说,“他要我帮助你。”
“你的离开是否不同意我的工作方式。”
“也不是全部。”传宗吸一口气,“我不是老板,不是挑大梁的人材。
家杰望着他良久,失望的说:
“不知道为甚么在烦恼时总想到你,觉得你可以帮助我,至少替我分忧。
“我——能帮你甚么?”
“不必了。我的烦恼你不了解,还是让我自己想办法,反正我的朋友不少。”家杰挥挥手,想挥走那丝——狼狈,是这两个字吗?他看来是有些狼狈,“你肯听我发牢骚就行。”
“家杰,如果太冒险的生意,我觉得还是收手的好。”
“收手?”家杰苦笑,“但愿我从未开始过。”
“你到底在做甚么?”传宗忍不住问。
没有上司下属的关系,他比较畅所欲言。
“算了。”他又挥挥手,心不在焉,“但是——我没有理由向老头子屈服认错。”
家杰没有说话,视线转向很远很远的窗外。
“或者,有一天你能帮我忙。”这是临走时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传宗一直为这件事不安,他也不明白顾家的事总缠扰他,像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半夜,他突然从梦中惊醒,心怦怦乱跳,莫名的惊惶。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起来,在静夜中格外惊心动魄。
“喂!”传宗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抖。
电话筒里传来一把带哭泣的声音,竟是曼宁。
“冬姨从楼梯上昏倒,摔了下来。现在救伤车正送她去医院,我立即会赶去——”
传宗再也听不下去,扔开电话跳起来,胡乱的穿上衣服,立即夺门而出。
老天爷,怎么总有不幸的事发生在冬姨身上。
医院里,冬姨仍在急症室,曼宁、希仁都焦虑的站在走廊上。
“对不起,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曼宁对传宗说,“做梦也想不到。”
“这——可能是意外,她怎样?”
“还不知道,送来时她仍昏迷。”
又是昏迷,上次中毒也是昏迷,对不?
“半夜她怎会在楼上?”传宗怀疑。
“我们也不知道。”希仁皱着眉头,“正熟睡,忽然听到‘砰铃彭隆’的声音,赶出来看,原来冬姨摔下楼。”
“谁先发现她的?”传宗再问。
“大家,”曼宁说,一边指着卢太太和一个菲籍女佣,“我们一起发现她的。”
传宗心中再怀疑却也不敢也不好意思再问,莫非顾家大屋里有人想害冬姨不成?
但是冬姨为甚么上楼?
一个半小时后,知道冬姨除摔断一条大腿骨外,并没有甚么大碍,明天若没有脑震荡的现象则是不幸中的大幸。
天快亮了,希仁夫妇带着卢太及菲籍女佣回家,传宗在那儿等待,他要看到冬姨醒来才能放心。
当时当值的是位年轻的主诊医生。
“伤者是你甚么人?”他问。
“可以说是母亲。”传宗答。
年轻的医生皱皱眉,这答案虽怪,但他却没有再追问。
“有一个现象——我不能确定,”他慎重又认真的答,“伤者脸上口鼻部分,我仿佛闻到一阵哥罗芳气味。”
“哥罗芳?你为甚么不检查?”传宗叫。
“伤者伤的是大腿骨,要急救!”年轻医生笑起来,“我们不是警察,更不是侦探。”
“你真的闻到哥罗芳的味道?”
医生想一想,便笑。
“我不能确定。但我对哥罗芳气味是相当敏感的。”他离开走廊。
传宗独自坐在走廊的座椅上。
怀疑又加多一层,哥罗芳?那实在太古怪了。这是意外事件,又不是犯罪。
但,哥罗芳,他记住了。冬姨醒来已是当天黄昏,她醒过来后,就强烈的表示伤口极痛。传宗召来护士替她打了止痛针,她依然痛楚难当。
“冬姨,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冬姨茫然以对。
“半夜里,你独自一人跑到楼上做甚么?”
冬姨眉心微蹙,似乎自己也不相信。
她终于摇摇头。
“但是你是从楼梯上摔下来受伤的。”
冬姨努力回想,仿佛忘记了腿上的痛楚。
最后的结果仍是:她不知道。
“你尽量想想,到底发生甚么事?”
冬姨尽力的思索着,她用手语做出:我十点半钟已上床休息;接着又表示:睡得很好,很安宁:再接着她表示:甚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为甚么上楼,为甚么掉下来,是这样?”
她认真的用力点头。
“那——醒来时你可曾嗅到甚么不同于平时的味道?”
“药水味。”她做着手语。
“不,还有没有其他?”
“好像有种甜甜、香香的味道——我不知道。”她再用手语表示。
哥罗芳?那是真的了。有人用哥罗芳迷昏冬姨,然后带她上楼,然后将她推下去——
传宗被自己的思想吓坏了,可能是这样吗?
没有任何人有害她的原因、理由,也没有人有这种可能性——
苦恼又满怀疑心的传宗向嘉文倾诉。
“怎么说得像古老电影里的故事。”嘉文忍不住笑,“难道害冬姨的目的是谋财害命?”
“当然不是。但别笑,我想必定有一个阴谋。”
“如有阴谋,对象该是顾氏夫妇,冬姨只不过是一位助理当家。”
“不能再有这类似的事件发生。”
“大概不会。我相信是意外。”嘉文拍拍他的手,“若不放心,接冬姨回家。”
“她断了大腿骨,接回家不方便。”
“接到我家。”嘉文非常懂事又体贴,“让妈妈照顾她。”
“这是唯一的办法,明天问问冬姨。”
传宗提出这请求后,冬姨还没有表示任何意见时,曼宁已郑重的拒绝。
“别说你要上班不方便照顾,我们在事情未弄清之前,也不能让冬姨离开。”
“你也怀疑不是意外?”传宗问。
曼宁犹豫一会,慎重的表示。
“目前一切保密,但——希仁已找人调查这两件事。”曼宁摇头,坚决地说,“希望你们甚么也不用说、不用问,我们希望查出家里到底出了甚么事,到底有甚么不妥。请保密。”
“但是不能让冬姨冒险。”
“不会再有机会,我们已请专人二十四小时保护她。”
曼宁觉得委屈,却坚定的点头。
“我们顾家负全责。”
“真抱歉。”传宗知道自己说得太倔,尤其不该对他如子的曼宁这样无礼,
“我紧张又害怕。”
“我了解你的心情。”曼宁眼圈红起来,“看到冬姨痛得厉害,我也不安。”
冬姨拉拉传宗的衣角,做了连串手语。
“你要我——搬到顾家陪你?”传宗意外又为难,这怎么行。
冬姨用恳求的眼光望着曼宁。
“你想这样,我们绝对不反对,传宗永远是我们顾家最欢迎的客人。”曼宁立刻说。
“这——不方便。”他摇头。
“也是暂时权宜之计,冬姨好了,你可以立刻搬回家。”
冬姨又拉他衣角,一再要求他答应。
“好吧。”他答应得很勉强。
他绝对不想搬到顾家住,虽然他喜欢他们一家人,却又有说下出的、莫名其妙的抗拒感。
也许顾家各人对他太好,好得变成一股压力。
冬姨在医院住了三星期,让大腿骨愈合后才出院,余下要做的事是慢慢休养,进行一些物理治疗。
顾家极慷慨,为她请了一位物理治疗师,天天上门替她治疗,还让菲籍女佣轮流扶她到花园漫步走动,务要地完全复原。
传宗也搬进顾家,被安排住在冬姨隔壁——原先管家卢太住的房间。
卢太没表示意见,传宗却不好意思,特别买了一条金项链送给她。
住了几天,他看不出甚么所谓二十四小时的保护。要保护,总该有个人。
卢太倒关心得很,有空总陪着冬姨聊天或晒太阳。传宗由衷感激,他觉得对冬姨好,就等于对他好。
夜里传宗服侍冬姨上床时,总在十点半左右。他自己每天要上班,也喜欢早睡。睡觉前他习惯暍一杯热牛奶,书上说这样会睡得稳些,熟些,舒服些。
好像做了些梦,好像又是真实的情形,他梦见有黑影进了他的房间,然后从一面墙上隐去。
睁开眼已是清晨,他定定的望着那幅墙,只不过是墙而已,没有门,也没有窗,不可能有人从那儿隐去。
他忍不住失笑。
他好像把自己陷入神秘故事之中。
他约嘉文放工后见面,只有这段时间才有空,晚餐后他又得回顾家陪冬姨。幸好嘉文能体谅,她是个明理又理智的女性。
他们打算在镛记进晚餐。沿着斜坡而上,突然看见安涧街口有几个男人在纠缠。安澜街是他以前泊车的停车场,也是顾氏公司的,他下意识的多看两眼。
咦!在纠缠的人堆中仿佛有顾家杰,再想细看,家杰已被三名大汉推进汽车,汽车转弯如飞而去。
“拍戏吗?”嘉文问。
看惯了街上常常在拍警匪片,香港人早巳不受惊扰。拍戏而已,又不是真的。
传宗皱着眉头看见疾驶而去的汽车,刚才他不是看花了眼?不会是家杰吧!
 

 
第五章
回到顾家,看望过已复原得七七八八的冬姨,他忍不住问卢太:
“家杰回来了吗?”
传宗有种莫名的不安,刚才看见那纠缠着被大汉推进汽车的人是否家杰?
希仁召他去书房聊天。希仁看来很疲乏,那种倦意不是身体的疲倦,而是来自深心。
“顾先生——你不舒服?”他冲口而出。
“没有。”希仁抚弄眉心,“有一件事我到现在才弄明白。”
传宗望着他,从他眼里看到悲哀,看到遗憾,看到惋惜。
“我明白你为甚么要离开顾氏。”他说。
传宗瞪堂结舌。
“我让会计师覆查公司里所有数簿账目,包括你和家杰的。”希仁轻轻摇头,
“很委屈你,传宗。”
传宗心头发热,眼泪忍不住往上涌。希仁完全明白情理,完全不怪责他,他觉得以前所做的一切并没有错,委屈一点也值得。
“你不想出卖家杰,却又不想骗我。”希仁竟然真正了解一切,“走,是你唯一的路。”
“顾先生!”
“我明白你的心情,完全明白。只是你离开到现在仍是我最大的遗憾。”
传宗相当激动,他不知道该说甚么,有甚么比希仁的谅解、了解更好,更重要?
“传宗,你的个性太像我,我遗憾的是:你为甚么不是我的儿子?”
“我——我——”泪水已冲上眼眶,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控制。
“回来,回来帮我。”希仁提出要求,“你知道,家杰另有发展,下午他已递上辞职信。”
“自己儿子不帮我也没办法,他嫌我太保守,阻挡了他的发展。”希仁唏嘘,
“让他在外面碰碰钉,撞疼撞伤了便会回来。传宗,目前我极需要你。”
安澜街口几个大汉和家杰纠缠的镜头掠过眼前,他无法再令自己沉默下去。
“晚餐时,我碰到家杰,他似被人推进一辆汽车带走。”
希仁紧紧的皱着眉心,想了一会。
“可能是他的猪朋拘友。”他摇摇头,“他做生意的意念、手法跟我不同,却不致于与非法分子拉上关系。”
“也许我看错。”传宗说。他已后悔说出令老人家担心的话。“家杰——是否另有住处?我是说他并不常回来。”
“是。他与一位女明星同居。”希仁淡淡的,“我请人查出来的。”
“有电话吗?可否试试看他在不在家?”
希仁沉默的找出一张纸,交给传宗。
传宗照上面的号码拨通了电话,却没人接听。
长长的铃声单调得令人深感不安。
“怎样?”希仁坐直了身体。
传宗照实回答。
希仁非常沉得住气,他说:
“不要自己吓自己,明天再试。反正他夜游的节目多的是。”
传宗将离开书房,希仁再加强语气说:
“回来帮我,传宗。”
这彷佛是道金牌,是命令,他有不能抗拒的感觉。但——就这样回顾氏?怎样对振东集团的人交待。
半夜睡不稳,却又有相类似的梦境,梦见似是而非的黑影飘然进房,隐入墙里。
连续发着相同的梦,这代表甚么?
在振东上班,心却挂念顾氏,想着希仁要他回去帮忙的事,心绪一直不宁,直到下午接到希仁的电话。
“请立刻来,发生意外。”
传宗来不及问:是否家杰出事,电话已收线,他只能请假,立刻赶过去。
希仁的办公室里坐着两个陌生人,经希仁介绍,原来是便装警探。
“有勒索电话来,要一亿,他们已有家杰在手。”希仁深锁眉头。
“你和顾家杰曾是同事,又曾同赴外国谈生意,是好拍挡,我们想请你提供一点顾家杰在外面活动的情形,譬如朋友。”
“我并不认识他任何朋友。”传宗答。
“请仔细想一想,回想以往每一个跟他在一起的细节,对救顾家杰很有帮助。”
传宗看希仁一眼。
希仁眼中充满了冀盼之色,父亲始终心疼儿子。
“实在是——私底下我对家杰的一切很陌生,除了工作,他从未介绍过他的朋友给我认识。”
“他曾要你调用顾氏的流动资金?”
“是。几次。他都依时归还。”
“今天顾老先生才发觉,顾家杰辞职前已挪用公款七千多万,并未归还。”
“我已离开顾氏多时。我很愿意帮忙,只是所知有限。”传宗说,“他只告诉过我所做的生意比较冒险,有投机成分。”
两位便装警员互相看了一眼。
“请相信传宗的话。”希仁立刻说,“我对传宗的信任比对家杰更甚。”
“你们曾去纽约,结果谈的那单生意并没有成功。”
“是。被人夺了先机。”传宗电光火石的想起在酒店大堂电梯外碰到家杰的事。“生意谈不成并不代表甚么。”
“我们只想请你讲事实,不需要意见。”其中一位便装警探说,“他那夜不曾返酒店?”
“顾老先生说你昨日曾目睹有人掳走顾家杰?”
传宗把昨日所见再说一遍。
“只是我站得远,不能确定是否顾家杰。”
“甚么样式的汽车?”
“黑色。好像是平治。”传宗补充,“纯粹因为我好奇又怀疑,多看几眼。”
“肯定是?”
“肯定是。”传宗想一下再回答。
两位警探再问几个问题,便告辞而去。
“居然是真的。”传宗说。
“这孩子——该吃点苦头。”希仁仿佛又爱又恨,“不知天高地厚。”
“电话是怎么回事?”
“陌生的男人,说他们已捉到家杰,要一亿港币交换。”
“没有原因?理由?”
“没有。还叫我不许报警。”
“怎能肯定家杰在他们手中?”
“他们放了一段家杰的录音。”希仁一边思索一边说,“勒索的那人并下凶神恶煞,颇斯文有礼,他限我们二十四小时回答,十天之内交款。”
“他们怎么会找上家杰的?”传宗说,“城中更大的目标也不少。”
“我也这么想,”希仁提高了声音,“那些人必然熟悉家杰的一切——所以警探怀疑他的朋友——啊!有法子。”
他匆匆找出一个电话号码,电话接通了,他立刻说:“我是顾希仁,请立刻来一赵。”然后转头向传宗解释,“替我查家杰私生活的私家侦探,他跟了家杰四十多天,必定清楚他来往的朋友。”
“要不要告诉警方?”
“迟一步,”希仁犹豫一下,“我们自己先弄清楚再说。”
他仿佛有甚么顾忌。
“这件事最好别告诉顾太。”传宗突然想起,“我担心她受不了。”
希仁嘉许的点点头,传宗很周到。
“我也这么想,曼宁身体不好。”希仁突然握住他的手,“传宗,还不肯回来帮我?”
传宗依稀看到他眼中泪光在闪,心灵大是震动,唯一的感觉是别让对方失望。
“我回来工作,只要你希望,我立刻回振东辞职。”他十分激动,一种从未有的感情在胸中激荡,他好像听到一个父亲的召唤。
“我需要你,尤其在这个时候。”希仁张开双手欢迎,
传宗迟疑一下,他有个想冲过去拥抱希仁的想法,却被自己抑制了,他感情内敛,羞于表达。
他只用力点点头。
回到振东,他立刻递上辞职信。原本他不好意思开口,公司的人都对他甚好,但希仁的召唤——他觉得必然粉身碎骨才能报知遇之恩。
振东的总经理在下班前见他。
“刚接到希仁的电话又看到你的辞职信,大家几十年老朋友当然放人,不过,传宗,振东的大门随时为你而开,我们都喜欢你。”
于是在大家同意之下,第二天传宗已回到顾氏上班。重回旧地,表面上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心理上,他已觉人事全非。
早上,希仁带同他一起回顾氏,由希仁亲自宣布传宗接替家杰的位置,当总经理。
大家都意外愕然,为甚么不用自己儿子?这才传开家杰已辞职的沽息。
坐在家杰的办公室,传宗千头百绪不知该从哪里整理。秘书阿欣——就是家杰以前重用的那个,带着一个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人进来。
“江心月?她来做甚么?”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江心月脸色不好,—丝笑容也没有。
“什么事?我并不知道。”
“我今天重回顾氏上班,家杰已向顾老先生辞职,其他的事我不清楚。”
“家杰辞职?他疯了吗?这是他自己的公司,为什么要辞职。”江心月叫起来。
“是。才多久呢?你已坐上家杰的位置。”她笑起来,“而家杰是个傻儿子,竟向自己的父亲辞职。”
“谁告诉你我在这儿的?”
江心月再看他一眼,一言不发的离开。
传宗找来阿欣,算是他的秘书了。
“下次有人要见我,请先通传,不能随便带人进来。”他说。
“但是江女七一直都不必通传,顾家杰先生随时见她,她是顾家的人。”阿欣说。
“我并非顾家的人。”传宗坚持。
阿欣意外的望着他一会,点头离去。
传宗有点烦,一回来就遇到这样的事,心中很不愉快,他有个预感,他不能顺利工作。
江心月很针对他,认为他抢了家杰的位置。
接着又接到家仪的电话。
“我刚做完功课,快十二点就上床休息。”她愉快动人的声音,“妈妈告诉我你已回公司,太好了。”
“决定得很仓促,但我希望做得到。”
“绝对可以,我们全家欢迎你。”
“你认不认识家杰的朋友?”
“为甚么?”她杲怔一下,“我从未见过他的朋友,他从不带朋友回家——为甚么?”
“随便问问,没事。”
“嘉文好吗?我复活节回来,你一定要带我见她,我们一定相处得好。”
“我相信会。”传宗的心情开朗起来,他几乎忘了还有个阳光女孩顾家仪,“一定会。”
“想请问一件事,妈妈最近是否身体不好,讲话时有气无力的。”
“没有,我每天见到她,她很好。”
“你为甚么搬到我们家住?”
“冬姨身体下好——哎,我是说冬姨出了点意外,摔断了腿,我去陪她,暂时的。”
“怎么会?家里——是不是有事?我发觉每个人讲话都怪怪的。”
“不要敏感,能有甚么事呢?”传宗很难招架,他一直在说谎话,“相信我。”
“我相信你。”开朗的笑声又回来,“你说没事就一定没事。”
突然之间,传宗就觉得有了负担,有很大的压力,他已介入顾家的事太深,每个人对他都有指望,包括江心月的针对,他再回顾氏,是否错了?
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从头到尾看一次会计师覆查的账目和数簿,的确是,家杰挪用了七千多万流动资金已超过一个月,甚么生意梆得他那么紧?那么死?只有辞职离开才能解决问题?
他们父子之间难道全无商量的余地?若家杰开口,希仁会拒绝援手吗?希仁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而且——照理说,平日区区几千万应该难不到家杰,他任何生意上的朋友都可周转。这七千多万只是冰山一角?
希仁的内线电话过来,他很紧张的说:
“对方又有电话来,我没有肯定答应,等待警方的布置。”
“警方答应妥协,付款?”
“他们希望我继续拖延,我认为最重要的是确保家杰的安全。”
“对方威胁?”
“还算客气。”
办公室门被打开,怒容满面的江心月冲进来,阿欣欲阻无从,只无奈的站在一旁。
传宗匆匆收线,沉着脸面对江心月。
“我不认为还有甚么事能帮你。”他说。
“家杰去了哪里?为甚么瞒我?”江心月的紧张惶急不是装出来的。
“对不起,关于家杰的事最好间顾老先生,我完全不知情。”
“我已四十八小时找不到他,他并末离开香港,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面对江心月,他无端的烦躁起来,再没有比她更不讲理的女人。
“说谎。你一定知道。你们在干甚么?逼他辞职又失踪,一定有内情。”
“内情只有顾老先生知道。”
“你比谁都阴险,目前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江心月突然变脸,“你用甚么方法逼走家杰?你说,我——跟你决不罢休。”
传宗啼笑皆非,这女人一定疯了,怎么无理取闹成如此这般?
“请安静,我在上班。”他不得不提出警告,“你该找有关的人,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是你——就是你,是你害的。”江心月的手指几乎指到他的鼻尖。“我不会放过你。”
“请别胡闹。”他不得不再提出警告,“你扰乱我工作,我可以叫警卫带你走。”
“你敢。”江心月悍然瞪着他,那眼光竟带有恨意。恨?怎么生出来的?“难道你不知道我是谁?”
“阿欣!”传宗大声叫,“请带江女士出去。”
“我不走。你不讲出真相我不走。”她铁青着脸端坐着不动。“谁敢碰我一根汗毛?”
传宗做个手势,阿欣聪明的会意,转身离开,两分钟之后带来希仁。
希仁看见江心月后,脸色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他的声音又冷又严。
“你来做甚么?谁说你可以随便闯上来?”希仁毫不客气地直斥她。
“哎!—大哥。”江心月脸上立刻挤出笑容,变得真快,“我是来看家杰的。”
“你可以到家里看家杰,不许再来公司,更不许骚扰传宗。”希仁瞪着江心月,绝对威严的说,“这不是让你捣乱的地方。”
“大哥,家杰他—-”她委屈的。
“回家去,立刻。”希仁拂袖而去。
江心月呆在那儿,她没想到希仁完全不给她面子。她阴森的瞥了传宗一眼,又把视线转到阿欣身上,然后顿足怒愤含怨而去。
“吩咐警卫,下次别让她进来。”传宗透了一口气。
被江心月这么莫名其妙的吵了两次,他的情绪无论如何也好下起来。
江心月对家杰的去留这么紧张、这么着急,她到底是为甚么?
希仁去而复返。
“以前你认识江心月?”他怀疑的问。
“从未见过。”
“她——彷佛针对你。”希仁思索,“难道她知道家杰出事?”
“无法猜测。”传宗苦笑,“她今天已来过两次,目的何在我完全不明白。”
希仁想一想,转身叫:
“阿欣,进来。”
他摇摇头,问这个机伶的秘书。
“江心月常来找家杰?”
“是。”阿欣面对希仁有点胆怯,“江心月来时是不必通传的。”
“她来这里做甚么?”
“她——”阿欣看传宗一眼,“她总是要钱,总经理每次都给她支票。”
“你经手的?”
“是——哎,是。”阿欣神色犹豫,“不过那都是总经理的私人户口。”
传宗突然想起家杰要他整理账目时常有不注明的支出,总是二十万、三十万,他曾经以为是给女明星的。
“你负责管理家杰的私人账目?”希仁问。
“是——”阿欣的脸色越来越坏,“不过有一段时候全是殷先生管的。”
“传宗,你也经手?”希仁意外。
“我替他整理过一些数簿。”传宗坦然,“是家杰的私下要求。”
希仁皱着眉,思索了一会。
“随我回办公室。”他领先出去。
传宗完全不担心,他从未做过亏心事。
转身离开之际,他看见阿欣脸上有一丝奇怪的笑容。
阿欣为甚么笑?
“告诉我,你还为家杰做了些甚么?”希仁在他的办公室问。
“除了你知道的,再没有其他。”传宗说,“他的私人账目很乱,要很费精神才理妥。”
“有甚么来往不明的数目?”
“只有江心月的一笔没有注明。”
“奇怪,家杰为甚么要常常给她钱。”希仁喃喃自语。
“是她带大家杰,可能有特别的感情。”
警方有电话来,要希仁答应付款,也要他讨价还价做得更真实点。
“已有头绪?”希仁很紧张。
“希望有妤消息。”对方只这么说。
希仁思索一会,摇摇头。
“我始终觉得有点奇怪。”希仁说,“这绑架案似乎太不凶狠,没有穷凶极恶。”
“但是他们要一亿。”
“不。是态度上的。”希仁又摇头,“他们好像知道我必定会付钱,甚至没有威胁我。”
“这并不代表甚么。”传宗呆怔一下,“一开始你就没有拒绝他们。”
“如果我屈服,今夜他们会说付款的方法。”希仁透了一口气,很累的样子。
“家杰辞职,绑架案发生,会下会有关连?”
“我们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能胡乱猜测。”传宗回忆着在安澜街口发生的情形,彷佛——是,仿佛家杰并没有激烈的反抗或挣扎,这是否有点奇怪?
他不敢讲出来。
“晚上会有便装警探在我们家,他们说在四周也布置了人,但愿能成功。”希仁叹息,“家杰受了这次教训,不知会不会有改变?”
晚餐后,传宗正陪冬姨看电视,有人叩门进来,是警探表示要和他谈话。
冬姨露出紧张的神情,传宗轻拍她背脊以示安慰。
“我很快会回来。”
警探在小客厅里坐下。
“你以甚么身分住在这儿?”他问。
传宗呆了,一时间答不出话。他是以甚么身分?顾家的职员?冬姨的亲戚?或顾氏夫妇的朋友?这些仿佛都是但又像不贴切。
“冬姨出意外,我来陪她。”他只好这么说。
“我们查过你和冬姨的关系。”警探态度友善,不至令他难堪,“请原谅,我们不能错失每一个线索。”
“我明白。可以帮助的事我都愿做。”
“你对冬姨的意外有甚么意见?”
“没有。”他犹豫一下,“有时下意识的会想,这——可能不是意外。”
警探望着他一会,没有再问下去。
“我们发觉你一进顾氏公司就受重用,和顾氏父子关系又密切,尤其是顾家杰。你们以前是朋友?”
“不——如果我说缘分,你信不信?”
警探一笑置之,没表示可否。
“我知道你不会是绑匪,但你这人突然加入顾氏圈子,的确有理由令人产生怀疑的。”这的确也是事实。
“我曾离开,最近才回来。”
“甚么原因离开后又回来?”
“我不想陷入太深。”
“你发现公司里有不妥?”
“只因为我和顾家杰工作方式不同。
“你知道顾家杰要辞职,所以回来?”警探的问题很尖锐。
“他辞职后顾老先生找我回来。”传宗吸一口气,“我说报答知遇之恩,会不会很老土。”
警探轻轻摇摇头。
“你和顾家仪有甚么关系?”
“朋友,单纯的朋友,”传宗心生警惕,警方对他的调查很详细。“我曾为她补习数学。”
“你两次去美国探望她。”
“是。顾太太要求去的,”他坦然,“我本身有未婚妻,顾氏夫妇、家仪都知道。”
“李嘉文。”
“你们甚么都知道。”他忍不住笑。
“我们甚至查过保良局。”
“原来我有这么大的嫌疑。”
“你出现在顾氏公司、顾氏家庭就好像一个早经安排的计划。”
“若说早经安排,不如说命运,是上帝安排了我的命运,命运安排我如此。”
“人世间就是有些真实的事,偶然巧合得比小说、电影情节更令人怀疑。”
“我还有嫌疑?”
“道理上你有嫌疑,可是我本人相信你。”警探笑起来,“你有一种令人相信,觉得你是真诚的好人本质。”警探收起笑容,突然说:
“我看过冬姨的整个案件,我也怀疑不是意外。”
“有可疑对象吗?”传宗急问。
“就是找不到对象才束手无策。”警探说,“这案件非常古怪。”
“你会继续调查?”
“还没有结案。”警探站起来。“谢谢你的合作,对我们很有用。”
回到冬姨卧室,她用很奇怪的眼神望着他。
“放心,他们循例问问,只是普通问题。”传宗自动说。
冬姨做了连串手语。
“江心月?你怎么知道她去麻烦我?顾太太告诉你的?”他意外。
冬姨默不作声,眼色更是深沉。
“你和她——到底有甚么关系?”他问。
冬姨把手缓缓放在他双手上面,摇摇头,眼泪却流了下来。
“冬姨,你为甚么哭?江心月有甚么事?她欺负你?”他叫起来。
冬姨咬着唇,抹干眼泪,又轻轻摇头。
“一定是,是她害你,对不对?”
冬姨的头摇的更坚决,她用手语表示:
“家杰出意外了?”
“是,被绑架,要赎金一亿。”
冬姨紧紧皱起眉头,一言不发,但放在传宗手上的手却是冰冷。
“江心月就是为这事来找我。”
冬姨用手语表示:“为什么找你?完全不关你的事,对不对?”
“是不关我的事,可是我目击这件绑架案。”
于是传宗把所有的事从头讲一次,包括替家杰作帐簿,发现家杰私下给江心月很多钱。
冬姨陷入深深的沉思,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然后,他突然做了连串手语,快而复杂,习惯看她手语的传宗也不明白。
“你说我可能遇到大事?”他反问,“什么?生命?我不懂,慢一些——你想告诉我什么?慢慢说,别急——”
冬姨鼻尖已渗出汗珠,她越是急,手语更是不清楚。传宗握住她双手,诚心诚意的说:
“不必着急,我总会懂的,你慢慢说。”
冬姨涨红了脸,长长透了一口气,停止动作。
“明天再说。”他吻她面颊,“你太累了,所有的事都会解决,你先休息。”
她点点头,顺从的躺下去。传宗替她熄灯,慢慢退出。
黑暗中,冬姨的眼泪再次涌上来。
传宗这夜睡得极下安宁,发了很多莫名其妙的怪梦。梦中有黑影飘来飘去,屋子里的气温逐渐升高,他感到难耐的燥热,喉咙极干,好像在沙漠的烈日之下——
他已奄奄一息,再也不能动弹,就躺在这儿永远不再起来:睡着了也许清凉些,舒适些——不不,他看见冬姨的影子远远的蹒跚而来,她的腿伤还没好,她也被晒得无法支持,不不——他鼓起全身的力量大叫一声,整个人清醒过来。
窗外阳光普照,床畔站着焦急又不安的希仁夫妇,管家卢太,还有医生护士——他看看自己,汗水竞已湿透全身。
“怎么同事?”他沙哑着声音。
希仁和曼宁对望一眼,他说:
“今早预备跟你一起去公司,你没起床,叫人来看你,你却满身大汗的昏迷着,我们也不知道发生甚么事,只好请医生来。”
“我昏迷不醒?”
希仁和医生一同点头,医生说:
“检查之后并不知道原因。”
“我——只觉得发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像火烧般的燥热——是病吗?”
“最好去医院再详细检查一次,”医生推推眼镜。“这里仪器有限。”
“我并没有病。”传宗说。
“去吧!听医生的话,”曼宁轻拍他肩,传宗看见她面有忧色。“多检查一次我才放心。”
就为了曼宁的“放心”,他在医院住了两天,作全身检查。结果当然是没有病,所有器官都健康。
他的突然昏迷是没有原因的。
晚上,他仍然陪着冬姨看电视。
冬姨望着他好久,犹豫着甚么似的。
“一你有话要告诉我?”他问。
“已经逼到你身边了。”她表示着。
“谁逼到我身边?甚么事?”
冬姨摇头,然后做一个狠狈的表情连着手语,那意思令传宗吓了一跳。
“你说甚么?不放过谁?我一点也不明白,你到底说甚么人?”
她做出“很快你会知道”的动作。
“是不是有事一直瞒着我?”他问。
她点点头,极有耐性的慢慢用手表示着“时候还没到,我要证明一些事,你要有心理预备,事情非你所能想像。”
“真是猜哑谜。”他笑,“根本是顾家的事,我不必想像。”
她又问:
“家杰的事怎么了?”
“只等对方提出付款方法。”他摇头,“我觉得最近发生太多事,我们搬回家,好不好?”
她问:
“你会离开顾氏公司?”
“家杰平安回来后,我便打算离开,我不想再夹在他们父子之间。”
冬姨考虑一会,终于点点头同意。
这令传宗开心点。他们根本不用陷在这些烦脑中,离开顾家,就会没事了吧?
下班后,他约嘉文见面。他知道这两天希仁很紧张,需要他在身边,所以送嘉文回家后,他就立刻赶回顾家大宅。
有微小的感觉告诉他,有人在背后跟踪他。他看不见人,看不见车,但感觉却是真真实实的。
心生警惕。
又想起冬姨说的“已经逼到身边”的话,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像他这样背景、环境及所有的一切都单纯的人,难道背后也有阴谋,有故事?
“小心一点,你印堂晦暗。”嘉文取笑。
他从来不相信命运,但这次似乎是命运在捉弄他。
一直回到顾家大屋,那被跟踪,被监视的感觉才消失。
一进门,希仁就告诉他,已减低至六千万成交,对方已说明付款方法。
“要汇到瑞士银行的一个户口。”
好像小说电影篇段,是不是?传宗没有讲出来,始终觉得这次绑架案很怪异。
“人呢?甚么时候放?”
“收到钱才放人,”希仁说,“限三天内汇款,到时他们会通知到哪儿接真的——付款?”
“警方到现在还没有线索,家杰好像在香港消失了一样,我只有一个儿子,钱对我来说不算甚么。”
“现在我们只能等待?”
“是。我预备明天付款,怕夜长梦多。”
管家卢太静悄悄的走进来。
“夫人请先生上楼。”她说,“夫人觉得不大舒服。”
“嗯,我立刻上楼。”他挥挥手。
卢太又静悄悄的退出。
她是个绝对称职的好管家,除了把家务一切管理得井井有条外,她从不打扰任何人,就连走路也轻手轻脚,仿佛不存在似的。
她极有教养。
“曼宁老毛病又发了,她心脏一直下好。”希仁摇摇头,迳自上楼。
第二天,希仁没回公司,一定是处理家杰的事。传宗人在公司但心不在焉,老想着这几天发生的连串事故。(那警探曾对他说:“你出现在顾氏公司,顾氏家庭好像是一个早经安排的计划。”或者是旁观者的看法。)他觉得一切皆是偶然,偶然在事件中担任了个小角色。
阿欣面有难色的望着他半晌。
“江心月女士电话,她说有极重要的事,非亲自告诉你不可。”
厌恶感由心底发出。
他从来没有这么讨厌一个人,尤其是半点关系也没有的,然这江心月——他深深吸一口气。
“接进来。”他说。
“殷传宗,你不肯讲的事我已完全知道。”一副胜利者的口吻,“家杰被绑票,大哥已准备付钱,是不是?”
“我能为你做些甚么?”他沉住气。
“甚么都不用做,最好你离我们远远的,所有的事都是你弄出来的。”
“这是你的误会,我不想再解释。”
“你从那里来,就返回那里,你再搞事,我死也不放过你。”
“你我之间有‘死’这么严重的仇恨。”
“不是仇恨,总之——有我就没有你。”她恨恨的说。
“你这么憎我,总有一个原因。”
“原因是——”电话筒里,她狠狠的哼了一声,“你我天生是死敌,就是这样。”
“以前我们素不相识,何来是死敌?”
“你不要问那么多,总之——我死也不会告诉你。”她似乎在咬牙切齿,“家杰能平安回来是你的造化,否则——我要你有最恶劣的下场。”
“你仿佛比顾氏夫妇更紧张。”
“家杰是我带大的,我视他如子,曼宁跟他也未必有我们之间的那种感情。”
“所以你可以从他手上得到大笔的钱。”传宗故意这么说。
电话里一阵沉默,然后从牙缝里逼出像刀锋般的声音。
“你——还知道甚么?卑鄙。”
“甚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如果你不再打扰我,可以远离我,我将万分感谢。”
“你仍然要占着家杰的位置?”
“你不需要知道。”他先收线。
他无法禁止自己想下去,江心月恨他到如此地步,必然有个中的原因,绝对不只是他抢了家杰位置的关系,那原因一定严重得很,只是——这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他和顾家——他和顾家又有甚么关系呢?
冬姨的脸孔浮上心头。冬姨那边也是个谜,这两个好像有深仇大恨的女人拉扯着他掉进一个大纲里,缠得他梦里也翻不了身。
下午,希仁匆忙的出现在公司,紧张的拉着传宗在办公室一角低语。
“请替我明天去东京一趟,我接到对方电话,他们在东京交人。”他说。
“日本?”传宗愕然,“警方难道查不出家杰出境的记录?”
“对方极了解我们的一切,说如果我不能去,就要你代我去。”
“对方知道我?”
“他们一定策划很久,把我们的底子摸得一清二楚。我已叫人替你买好机票。”
“好。我去。”传宗爽快答应。
“非常感谢。现在我身边最值得信任的人就只有你。”希仁叹息,“我甚至怀疑公司里有内奸,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传宗下意识的望望玻璃内外,只见秘书阿欣在接电话。内奸?
阿欣放下电话匆匆奔进来。
“顾先生,有位不肯透露自己姓名的人找你。”
希仁接过电话,“喂”了一声,脸色就沉下来。
“你们在玩游戏吗?我汇到瑞士银行的是真金白银,希望你们讲信用。”他说。
电话裹的人不知道说了些甚么,希仁慢慢的放下电话。
“对方说——改在台湾放人。”
“这么快就改变地方?”
“不知道他们玩甚么把戏。”希仁恨恨的拍拍桌子。“我让人预备好台北机票,也许他们还会搞花样。”
“任何地方也没问题,只要他们真放人。”
直到第二天早晨都不再有电话来,顾家的一切也正常得很。传宗睡梦中再没有隐入墙壁的黑影,半夜也没有苦热如在沙漠的情形。他已整装待发。
早餐桌上,管家卢太送来电话,希仁接听,脸色又变得严肃。
“我们立刻就要出发,请你说清楚正确地点,不要再玩花样。”他咆哮起来。
对方说了一些话后,他惯然扔开电话。
“且有此理,完全没有诚意。他们说再过半小时才告诉我最后的地点。
“一大概是故布疑阵。”传宗沉思,“为甚么要这么做?拖延时间?”
只有猜测而没有答案。苦等半小时有如半世纪那么长,
电话再来,卢太把电话筒交给传宗。
“对方指定你听。”她说。
传宗越来越下明白,对方想他越陷越深,最终跌落陷阱?他有这种强烈的感觉。
“最后通知。”电话里那人的声音的确冷但不够恨,不像亡命之徒。“听清楚了,殷传宗。澳门东方酒店x 号房,你去柜枱拿门匙,报上你的姓名,然后,你可以接走顾家杰。”
“我怎样才可以相信你?”传宗问。
“你只能相信。”对方冶笑,“这是赌博。钱,我们收了,你最好祈求我们真的放人。”
传宗二话不说,立刻坐飞翼船过澳门,在指定的地点顺利的找到半醒半醉,甚么都不知道的家杰,以最快的速度带他回港,亲自把家杰交还给希仁和曼宁。
家杰依然半醒半醉,酒气薰天,不知是绑匪灌醉他或是他自己暍醉。家庭医生来了,替他打了针,让他好好休息。警方也来了,想取家杰口供,却没得到只字半语。
“明早我们再来,请别让顾家杰外出。”警方人员这么说。
江心月更在第一时间赶到。
“家杰呢?大倌呢?让我看看他。”她流着泪要求。
“他已休息,明天才能见你。”希仁很不耐烦,江心月总是一厢情愿的不识好歹。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问。
“等他醒来才知道。”曼宁说,“警方也在调查,我们不能随便说话。”
“不是回来了吗?警方还调查?”江心月问。
“警方希望破案,因为我们付了很多钱。”
“家杰——情形怎样?”
“烂醉如泥。”希仁皱眉,“这孩子,自小就没有好好管教。”
江心月不敢再出声,她知道希仁是在骂她,只好状似委屈的守在一边。直到深夜,楼上的家杰仍没有声息,她只好回家。
早晨,传宗正预备上班,管家卢太静悄悄地走进来,很斯文的微笑着。
“殷少爷,大少到现在仍未醒,不会有事吧?”她很关心。
“医生九点钟会到,不会有事。”
“在澳门,你有没有和对方碰面?”
“完全没有,找到家杰后,我立刻带他回来。”传宗笑,“也许他们在旁监视,我并不认得他们的样子。”
“你们都平安回来就还得神落了。”她说,“刚才老爷让我转告你别上班,希望你在家裹帮他应付警方人员。”
传宗相当意外,这不是希仁的性格,他应该愿意承担,可以面对一切的人。
“好。顾老先生呢?”
“回卧室了,他说有点累。”
“那么我等着,医生或警方来了便请通知我。”
卢太转身离开,在门边转回头说:
“老爷和夫人最信任你,比对少爷更信任。”
传宗呆怔一下,这话——是否另有意义。
想一想,笑了。不要这么敏感,不是人人都针对他的。
医生先来,替家杰检查一下。
“很好。中午就会醒来,别让他再往外跑,他需要休息。”
警方也来电,说中午以后他们会来。
传宗坐在有阳光直射的玻璃绿屋里,四周种满了各种生气勃勃的植物花草,非常清雅。
曼宁在不远的门边凝视他好久好久,他一点也没注意到,
她脸上的神情很特别,有喜有忧,又仿佛遗憾。终于轻轻叹了一口气,走了进来。
“你可知道你很像一个人。”她说。
“是你。”他立刻起身,想称呼她又不知道该叫甚么才合适。阿姨、安悌、夫人仿佛都不对劲。“我像谁?”
“我也不知道。”曼宁摇头,“我想——你像我记忆中的一个人,可是,我说不知道他是谁?”
“昨天卢太说你不舒服。”他不想再讲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他很尴尬。
“心痛。”她叹息,“最近又有心痛,是老毛病,二十多年前生家杰时的毛病。”
是真痛?还是一种情绪上的病呢?他没有问。
“家杰还未醒?”
“有工人照顾他。”曼宁摇摇头,“家仪就回来了,她十号考完试,十一号便回来。”
“家仪能为这屋子带来阳光。”他冲口而出。
“知道吗?传宗,你也给我这感觉。”曼宁凝视他,“是我要求希仁请你回来,有你在公司,在这屋子里,我觉得安定踏实,你给我很大安全感。”
“我——并没有帮到甚么。”他窘迫。
“真的,连希仁也有这感觉,你能给我们精神上的支持。“她诚心的。
“如果能帮助,我很乐意尽力。”
“不不,不是要你做甚么,你在,已经很好,很好。”她说得很特别,
“我——只是个外人,冬姨的腿好了,我就会搬回自己的家。”他不能不这么说。
非亲非故,长久住在顾家怎说得过去呢?
“我有个请求,傅宗。”曼宁露出热烈的眼神,“你没有父母,不如认我们做义父母,我们会当你亲生子般看待,真的。”
传宗吓了—大眺,这令他意外。同时,心底也涌上一阵热,一阵激动,一种类似亲情的温暖在向他呼召。
“我——我——”眼眶一热,再也讲不出话来。
“我不为难你,你自己慢慢考虑。”曼宁退后一步。“只是我的希望而已。”
千头万绪从心底涌出,父母、家、兄妹,亲情内天而降,这么大的恩赐他一时还接受不来。自小便孤伶伶一个人挣扎长大的他,好像一下子得到全世界。
“我怕——没这么大的福分。”热泪夺眶而出,他再也控制下了自己的情绪。
尤其是这要求出白曼宁口中,曼宁——他极敬爱又有着特别亲切感觉的人。
“传宗——”曼宁行前两步,紧紧的握着他的双手,眼泪也是簌簌而下。背后有阵轻轻的咳嗽声,卢太已站在那儿。
“少爷醒了。”她说。
“来,传宗,我们上楼看看。”曼宁握着传宗的手不放,他好像家杰更重要。
奔出玻璃屋,看见手持拐杖的冬姨站在那儿,眼中透出泪光。
“我就下来,家杰醒了。”她匆忙说。
家杰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好大好大,带着一脸惊诧的神色。
“我——怎么在家里?”他第一句话。
“你以为该在哪里?”曼宁沉下脸。
家杰苦苦的思索一会,颓然说:
“我想不起来。我不是被人——推上汽车吗?然后呢?”
“你被绑架了——昨天才赎出来。”传宗说,“你要努力回忆所有经过,警方快要来录口供。”
“为什么?我又没犯法?”家杰跳起来,“到底怎么回事?我甚么都不知道。”
“住口。”希仁从门边走进来,卢太太跟在后面。“你该自问做了些甚么坏事,惹来这件绑架案。”
家杰对希仁还是有些畏惧,果然安静下来。
“等警方问完口供,你到书房来见我。”说完便转身离去。
“爸——”家杰叫。
希仁并没有回头,大步离开。
立刻,一个人影从门边窜进来,扑向家杰。
“家杰,家杰,大倌,你终于平安回来。”江心月抱着家杰的手又哭又叫。
“没有你的消息时,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没有任何人告诉我到底发生了甚么事。”
家杰眉心微蹙,轻轻摇动,想摆脱她的纠缠,不果,最后只好由她。
“不要哭,月婶,我不是回来了吗?”家杰安抚着她,她表现得比曼宁这做妈妈的更紧张。
曼宁脸色一沉。
“谁通知她来的?”她不悦的问。
“她打电话来,我说的。”卢太轻言细语,极有教养。
曼宁没有指责卢太的不是,只拖着传宗转身离开。一边吩咐着:“让她回去,不要阻碍警方。”转头又对传宗说,“你帮忙应付警察。”声音却是柔和多了。
ClD 不知是否也布下线眼,几分钟后就赶到。江心月被卢太说好说歹的安排在她房里,让警方的人单独和家杰倾谈。
当然传宗陪伴着家杰。
非常令人意外的是,家杰除了被推上汽车之外,真的甚么也记不起,一问三不知,脾气还暴躁得很。警方问他是否记得捉他上车的人,他也是摇头说不。
几天以来,他一直是昏迷不醒的一直被人囚禁在某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你坐过飞机或船或任何交通工具没有?有没有离境?”CID 似乎也问不出甚么。
“我说过甚么都不知道,一睁开眼,我就在自己的卧室中。”他叫。
“没有受过皮肉之苦?”
“不知道,看来没有。”家杰看看自己身体。
两个CID 互看一眼,偕传宗一起离开。他们转到希仁的书房。
“暂时没有任何进展。”其中一位CID 说,“但是,我们有个很大的怀疑。”
“怀疑甚么?”
“暂时不能透露。”他说,“人既然平安回来,就请他多休息几天,不要出境,我们随时会找他问话。有进展时会再通知你们。”
“能有进展吗?”希仁问。
“希望有。毕竟你们付出一大笔钱。”
警探离开后,希仁、传宗相对无言。家杰虽平安回来,让他们不再担心他的安危,但是,他们都不觉得快乐,因为他们甚么都不知道,对整件绑架案还是一头雾水,面对着一团谜。
下午,父子俩在书房密谈一个多小时,连传宗也不知道他们谈甚么,只看见家杰杰悻然,面无表情的走出来。
等了家杰大半天的江心月立刻迎上来,随他回到卧室。
晚餐桌上,家杰和江心月都出席,不知道为甚么,气氛就是不好。
“听闻这阵子你一直住在我们家。”家杰望着传宗,用淡淡的语气问。
“是。为方便照顾冬姨的伤。”传宗说。
“为甚么所有的事都发生在冬姨身上?你们没查明原因吗? 家杰问。
“你最好先管自己的事。”希仁不客气的,“家里的事你不必多理。”
“家杰是善意——”江心月打圆场。
希仁瞪她一眼,她立刻不敢说下去,但那眼神——传宗吓了一跳,竟带着恨意。
“警方吩咐你不许外出,随时问话。”希仁对着家杰,“你好好的闭门思过。”
“这不是我的错,谁做生意都有成败——”
“成败是另一回事,私自挪用公款就是错!”希仁脸色坏极,“你还敢说话。”
“以后——我一定还你。”家杰很不服气。
“当然要还,钱是公司的,我们是上市公司,由得你自作主张吗?”希仁拍桌产。
“大倌,家杰,吃完饭你早点休息。”江心月不安的劝他,“不要惹爸爸生气。”
“不知道为甚么会生出你这种儿子出来。”希仁瞪着家杰,“好高骛远,野心大,本领小,急功近利,想一步登天,又投机冒险,我看你啊,有人找你贩毒你大概也有胆子。”
曼宁轻轻拍着丈夫的手,希仁终于不再说话。为转变气氛,曼宁说:“我们已决定收传宗为义子,不只是上契,要正正式式成为家族的一员。”她心满意足的微笑着,“我们的家将有多一位生力军。”
江心月脸色大变,家杰也意外愕然。
“这——怎么行?你们已有儿子。”她下意识的冲口而说,“家杰呢?难道不算?”
希仁和曼宁一起望着她,她自知失言,连忙改变笑脸,但极为勉强。
“我是说——哎,恭喜三位。”
饭后,江心月找到一个机会,在传宗身边低声说:
“你终于如愿以偿,但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传宗真的不懂,她到底要纠缠到何时?
 
 
第六章
他有种感觉,希仁曼宁认他为义子的事,恐怕会带给他更大的烦恼、
冬姨在他卧室等着,仿佛等了很久。
见到他,她急切的用连串手语表示:
“你要小心江心月,千万千万。”
“为甚么?我和她无怨无仇。”
“利益。”冬姨重复了多次,他才明白。
“我虽做顾家义子,重的是精神和感情,决不贪图他们的钱财。”他正色说。
冬姨又摇头又着急,手语也乱了。传宗连猜七八次也弄不懂。
“甚么利益呢?顾家的?江心月的?是,你说江心月的?我完全不懂,她有甚么利益?”
冬姨深深叹息,眼泪又涌上眼眶,再陷入思索状态中。好久好久她才表示:
“很多事我知道你不懂,但很快就会明白,我已经感觉到,这日子近了。”
传宗笑,又安慰似的拍着冬姨背脊。
“放心,我明白自己的立场、位置,我不会超越,只尽我的本分就够。”
冬姨凝视他良久,终于点头安静下来。
这夜,他睡得前所未有的舒服,第二天,传宗回到办公室也精神奕奕的,做事也特别顺利。
家杰没有在公司出现,也许现在还不是时候,警方曾要求他不要外出。父子总是父子,不会永远不原谅他。
快下班的时候接到嘉文的电话,“你快把我忘记了,心里只有顾家的人和事。”他迅速把近日情形讲述一遍,嘉文体谅的笑,
“既然如此,你更加要帮助他们。顾希仁也怪,一个富有的成功商人,竟没有几个心腹。”
嘉文刚收线,又接到一个喜出望外的电话,
“传宗,我回来了。”家仪,充满阳光的可爱女孩顾家仪。
“家仪?你在哪里?真高兴听到你的声音。”他忘形的叫,“甚么?啊——你在公司。”
他看见隔着玻璃拿着电话的家仪,放下电话冲出去,两人极自然的拥在一起,就像一对亲爱的兄妹。
“我来接你,开不开心?”她放开了。
半年不见,她皮肤白了,也长高些。
“现在波士顿还下到二十度,没有阳光又太冷,不能游泳嘛。”她叽叽咕咕解释。
“你就快抱怨香港的酷暑。”他笑。
“家裹发生那么多事,为甚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能有帮助吗?”
“最少精神上有我支持。”她紧握拳头伸出手臂,一副力拔泰山的味道。
“你回来就好了,整整一个暑假有你在这里,家里会完全不同。”
“你会搬走吗?”她望着他。
“总有一天要搬回家。”他淡淡的,“无论如何,我将有属于嘉文与我的家。”
“暑假之后,我回波上顿时你才搬走,好吗?”
“我考虑一下。”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将成为我大哥或二哥,你和顾家杰谁大些?”
“我跟他同年,不知谁大谁小。”他整理着桌上的文件。“我们走吧。”
“现在我可以开始叫你做传宗哥哥吗?”
“你爱叫甚么都行。”他心情愉快。
家仪有种天生令人快乐的本质。
曼宁很不高兴的坐在小客厅里,她说:
“家杰又醉得像死人。”
“家杰并不嗜酒。”家仪怀疑。
“江心月又来了。”曼宁摇头,“不知道她对家杰讲了些甚么,她专门搬弄是非。”
“下次不许她再来。”家仪很生气。
“总是亲戚,不能让人说我们欺负自己人。”
卢太又轻手轻脚走进来,她总是这么轻灵,永远没有人听到她的脚步声。
“卢太,你练过轻功吗?”家仪天真的问。
卢太含蓄的笑,她慎言,很得人好感。
“厨子问大小姐晚餐想吃甚么?”她说。
“问传宗。”家仪很自然的说,“他喜欢吃甚么就吃甚么。”
传宗在卢太的视线下,突然感到窘逼。
“你为难我,家仪。”
“随便好了。”曼宁打圆场。她心情极好,面对传宗、家仪,她觉得这才是理想中的佳儿佳女。“清淡些。”
卢太退下,家仪扮个鬼笑脸,“卢太最适合当间谍,神出鬼没。”她说,“由小到大,我仿佛从未听过她的脚步声。”
“她有教养。”
早晨起床,传宗正预备早餐,卢太匆匆来报:
“警方派人来。”
传宗不敢怠慢,连忙迎出来。在楼梯口那么巧的,他遇见行色匆匆的江心月正下楼,昨夜她在顾家留宿?
江心月看见他也呆怔一下,低下头一声不响的就溜出大门。
在希仁书房,希仁正陪着警方人员。传宗进来,希仁慎重的吩咐:“关上房门。”传宗回头关门,看见仍站在那儿的卢太。
关上门,内外隔绝,卢太那斯文的笑容消失了。
“我们怀疑这案中有内鬼。”警探说。
“啊——你们指公司里?”希仁意外。
“总之是你们周围的人。”警探说,“因为疑点太多,我们不能不这么想。”
“甚么疑点?”传宗问。
“就是一点线索都没有。”警探笑,“这是不可能的,再慎密,再设计得好的案件都会有蛛丝马迹可寻,这件——全无破绽。”
“这证明有内鬼?”希仁也问。
“一定极熟悉你们周围一切的人。”警探认真的,“由现在开始,你们甚么都不要再说,除了你俩知道我们的进展外,决不能让第三者知道,包括顾太太。”
“她有嫌疑?”希仁忍不住叫。
“当然不。越少人知道越好。”
“你们有怀疑的对象吗?”
“有。有几个,正在调查。”警探说,“我们不能告诉你们。”
“我不明白。”
“忍耐一阵,真相大白时,你或会大吃一惊。”警探笑,“因为这些调查的日子中,有些事情令我们都觉意外得不能置信。”
说着,他们看传宗一眼。
“我?”传宗下意识的指着自己。
警探只是笑,然后告辞。
希仁、传宗吃着早餐,卢太服侍在不远处。家仪也下楼参加他们的。
“刚回家,时差还没过,不多睡一会?”希仁极体贴地对可爱的小女儿说。
“醒了就起来。”家仪望着传宗,“前半小时我好像听见江心月的声音。”
“是,在楼梯边遇见地。”传宗随口说。
“甚么?”希仁的脸沉下来,“谁允许她留在这儿过夜的?”
卢太太静悄悄的走向前,轻言细语的说:
“她自己留下的,她说陪大少,大少醉得厉害,我就由得她。”
希仁没再出声,虽然心里还是不高兴,但像卢太这么斯文有教养的女人,他也不好意思再深加责备。
“以后别让这种事情再发生。”
卢太又退回角落,脸上的表情丝毫不变,她实在是个沉得住气的人。
“不再开你的玩乐派对?”传宗对着家仪,把话题转开。
“有你在—-”她小脸儿一红,“那些派对很无聊,玩完了甚么都没有,没意义。”
“我觉得把年轻人的青春活力全聚在这屋子里是一件很开心的事。”他说。
“你喜欢?”家仪惊喜,“星期六就叫他们来,他们求之不得呢。你也要参加哦。”
“是——我带嘉文来。”
“很好,好极了。”家仪绝无芥蒂,“说了这么久,终于可以见到。”
希仁欣慰的在一边微笑。很奇怪,传宗一直能给他亲切、安全的感觉,有时候,他甚至觉得传宗更像他的儿子。
他们俩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回家,对公司事有商有量,非常合拍。希仁由衷的喜欢这个年轻人,这种喜欢是没法解释的。
反而家杰,从澳门被赎回来后,他有点自暴自弃。警方不让他外出乱跑,他就躲在卧室里,一天到晚把自己灌醉,仿佛在逃避甚么。
好不容易,他才出现在晚餐桌上。
“你起床了。”曼宁还很关心。
“明天我开始工作。”他摸摸未清理的胡子。
“甚么意思?”希仁问。
“我回公司。”他皱着眉,很不情愿的说。
“回公司做甚么?公司没有位置留给你,你是正式辞职的。”希仁不给情面。
家杰睑上红一阵又白一阵。
“或者——以前是我错。”他挣扎很久才说。
“或者?你心里在想根本我没错,是不是?我不勉强你认错,你也不必回公司。”
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僵硬起来,大家都不知道该说甚么。
“认错也不行,你到底要逼我怎样?别忘记我仍然是你的儿子。”他像忍无可忍。
“那又怎样?我应该把公司让你胡作非为,冒险投机的把公司败掉吗?”希仁很生气。
“我并没有输。”他涨红了脸,“只是运气不好而已。”
“我做生意不讲运气,而是脚踏实地,真金白银的做,付出最大诚意。”
“诚意?多少钱一斤?老实说,你今天依然站得住脚是你运气好。现在做生意,谁不是投机冒险,否则怎赚得世间财?”
“你我想法不同,多说无益。”
“把我的基金发放给我。”家杰突然说。
希仁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惊愕的望着他,好像听不懂他的话。
“我说——你从小替我设立的基金现在是用的时候,我——创业。”
希仁一口气回不过来,双眼直翻,甚么话都说不出来的直喘气。
“希仁。”曼宁叫。
“爸爸——”家仪跳起来奔到希仁旁边,情急的替他抚弄胸口。“别生气。”
传宗下意识的想做甚么,却被自己制止。他知道分寸,这种场面他甚么也不能做。
“气死我了。”希仁终于叫,“你欠公司的钱还没有还,还要动用基金?你想败家?”
“我不相信我不能成功。”家杰悻悻然,“以前——只是输运气,我不服。”
“有本事自己创业,不要用家里一毛钱。”希仁骂,“你这几年败的钱早已超过基金。我没问你那些钱去了哪里是给你面子,基金的事再也休提。”
“你——”家杰也涨红了脸。
“你要做甚么总要有个计划,平白无故要那么多钱,爸爸当然不放心。”曼宁插口。
“你们——你们从来没真正相信过我,我知道,我连一个外人殷传宗也不如。”
“住口。”希仁大叫,“不要扯到别处。”
“这是事实。他在公司出现之后,你们眼中早已没有我这儿子,他对你们到底落了甚么迷药,种了甚么蛊?”传宗的心直往下沉,终于箭头指向他。
“传宗甚么都没做。”家仪仗义直言,“只因他的正直忠诚显出你的——邪门外道。”
“这儿轮到你说话吗?”家杰发怒。
“她为甚么不能说话?她和你有甚么不同?从今天起,那个基金改成你们兄妹俩的名字,一人一半,任何事家仪都有一半发言权。”
“你们一起来对付我?”家杰跳起来。
“昨夜江心月对你说了甚么是非坏话?”家仪冷冷的,“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家杰?”
家杰呆住了,他想不到家仪会说出江心月的名字。毕竟内心有愧,他顿顿脚,大步冲上楼。
“我不得不吩咐,卢太。”希仁严肃的,“告诉所有的人,尤其是门房,不许江心月再踏入我们顾家一步。她竟来挑拨我们和家杰的感情,这太不像样。”
“是。我立刻吩咐。”卢太退下。
“家杰——怎么变成这样?”曼宁流下眼泪。
传宗心绪不宁,在卧室里发呆,多次无法入睡。冬姨的伤好得七七八八,已能拿着手杖走路,顾家是再也留不得,尤其今夜家杰讲了那些误会的话。
他吁了一口气,舒服多了。不知道为甚么,他对顾家有一份莫名的依恋,一直以来,他有太多搬回家的借口,但他都没有提出,他是贪恋那一丝家的感觉和父母兄妹情。但——
那毕竟不是真正属于他的。
第二天,他极早起床,在大家都还没醒过来时,他已带着简单的行李回到他小小的家,这才安心上班。上班工作——目前他并未有辞退的真正理由,他付出体力心力以赚取酬劳,这一切是正大光明的。
没有人发现他搬走,除了冬姨。他在电话里对冬姨说:
“我已搬回家,我会来看你。”
冬姨沉默,即使想说甚么也说不出。无论如何,他觉得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下班后,他约嘉文吃晚餐。
“想不想当六月新娘?”他问。
“为甚么不?”嘉文欣慰的笑,“你决定了?”
“从来没改变过与你相伴一生的决定。”
“有一段时期,我怀疑过,也担心过,”嘉文笑得很甜,“我怕顾家把你吞噬去。现在你自动搬回来,我很开心。”
“你不喜欢顾家?”
“完全非亲非故的一家陌生人,他们再好,也不属于你,对不对?”
“对,就是这句话。他们再好也不属于我,我不能天真的想从他们身上得到亲情。”
“明天开始我就预备结婚的一切,我会做最称职的六月新娘。”
“太好了。”他紧握着她的手,心中涌上一阵温暖——这与顾家的人给他的不同:
他正走回自己的正道,是不?
再回到公司,希仁召见他。
“你能告诉我原因吗?家杰的话不应该影响你。”希仁的话真诚又遗憾。
“我有种感觉,”传宗忽然福至心灵,“是因为我的介入,才发生那么一连串的事。”
希仁愕然,完全不能明白。
“我依然在公司工作,并没有辞职,只是想——公私分明一点。”
希仁深思,眉头皱得很紧。突然间,传宗看见他已像个疲累的老人,与一年前刚认识他时有极显著的不同。
“我有考虑过的。”他加上一句。
“暂时只能如此。”希仁缓缓摇头,“曼宁说屋子里没有你,感觉不同。”
“谢谢你——太太。”
“收你做义子的决定不会变,你该叫她义母。”
“是!”传宗垂下头,心中感受激荡汹涌,泪意直往上冲。
“家仪让我问你,周末的派对你还参不参加?”希仁回复笑容。
“一切不变。”传宗哽咽着说。
回到办公室,立刻接到家仪的电话。
“我很了解你的感受,我若是你也会这样做,”她竟是这样说,“我会为你照顾冬姨,保证不会再有意外。”
“真的——谢谢。”再一次感情动荡。
“晚上你和嘉文一起来吃晚餐好吗?家里的气氛不大好。”
“陪——顾太太!”他就是叫不出”义母”两个字,每次都很难对她找到一个适当的称呼,应该有的,是不是?“不要令她难受。”
家仪仿佛呆怔一下,立刻答应。
“好,我陪妈妈。”她很乖巧,“星期六你一定会来的,是不是?”
“是,一定。下班后我仍然可以陪你看电影、吃饭、逛街,但要迟些,过了这段敏感日子。”
“我听话,你说的一定对。”
传宗不再为自己不辞而别而感到内疚,以希仁和家仪的态度来看,他做得正确。
心安理得的上班下班,周末到了。
他心安理得,正大光明的走进顾家,他是来参加派对的。家仪迎在花园里,神神秘秘地对他说:
“江心月早上来过,门房不准她进来,她就大吵大闹,没有人理她,她然后知难而退。”
“家杰呢?他不理?”
“他还没起床,没有人敢通知他。大家都知道爸爸的脾气,他说的话不能违抗。”
“其实,是不是对她太严厉了?”
“你还帮她?她的事你不明白,她——太多琐琐碎碎的事——从小到大都是,她——唉——不说她,真扫兴。”
“同学都来了吗?”
“你最早到,我知道你会最早到,”她甜甜的笑,“冬姨也在等你呢!”
“看过冬姨后,我再出来陪你。”他拍拍她肩。
冬姨几乎完全好了,不用手杖也能走路,脸色也红润很多。
一见到他,冬姨就紧握他的手,十分激动。
“甚么事?慢慢告诉我,慢慢来。”
冬姨迅速地做了几个他不懂的手势,他摇头,冬姨轻轻摇头,放弃了。
“不用急,”他用手臂围着她的肩。“慢慢地,我一定会懂。”
江心月?是,她不准再进顾家大门。甚么?她会报复?与我们无关,是不是?我们不该深入顾家太多事。
她又做了一连串手语。
“不应该搬回去?不,你不明白,我知道自己做得对,我要站稳立场。义子——是,他们会这么做,但不表示甚么,我不会回这儿住。不会。”
冬姨急起来,拉着他的手不停摇幌,又咬牙切齿的。
传宗令她安静下来。
“我甚至想好了,我要接你回家。我们打算六月结婚,还有两个月,你帮我们筹备,做主持,好下好?”
冬姨真的安静下来,眼中却还有一些疑惑又犹豫灼神色。
“顾家再好也不是我们的家,以后我们三个,你、嘉文和我可组织一个更适合我们的家,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
她咬着唇,犹豫着终是没有点头。
她对顾家有甚么依恋?她绝对不是那种贪图富贵的人,这种态度实在令人疑惑。
离开冬姨房间,迎面碰到曼宁。
“以后你要多回来看我们。”她忘情的捉住传宗的手。她用“回来”,心目中早当他是自己人。
“我会。”他喜悦的,“有件事——我预备六月结婚,希望你能参加。”
“结婚啊!”她大喜,“何止参加呢?我们——希仁、我和家仪都会帮忙,太好了。明天带准新娘来吃餐饭,我们商量一下。”
“还有——我想冬姨搬回去,很多事要她帮忙,希望你同意。”
“这——我是希望冬姨留下,我觉得自己欠了她一些东西,令她两次受伤。但是——结婚是大事,你想怎么就怎么吧。”
“谢谢,谢谢。”
家仪走过来,从母亲手中抢过传宗。
“把传宗还给我们,同学都来了。”
此刻,他被大群年轻的笑脸包围。其中有他去年认识的,有些新的,全无隔膜的笑闹着。他们是因家仪而接受他,他,是家仪口中亲爱的大哥哥。
他们围着泳池玩乐,天气还算不太热,泳池今年第一次开放,两个菲籍女佣在服侍他们,一个男工人负责烧烤。
传宗偶然抬头,看见在二楼窗口站着的家杰,他对家杰并无芥蒂,自然的举手招呼。家杰很勉强的点头,随即隐去。
“家杰起床了。”家仪在一旁也看到。
“要不要邀他一起玩?”
“他不会感兴趣,从小就是这样。”
“他对江心月特别好只因她带大他?”
“应该说江心月对他特别好,因为当年她有个儿子比哥哥晚几天出生却夭折了,她把对儿子的爱全投射到哥哥身上。”
“那就难怪她紧张家杰。”
“也是奇怪,或者就是我们中国人说的缘分,哥哥能忍受得她的一切,说她可怜。”
“感情——是微妙的。”传宗感慨。他对顾家各人的依恋不也很微妙吗?
卢太太以罕有的速度从屋子里冲出来,这么沉得住气的她脸色也发白。
“传宗少爷,快跟我来,他们要带走大少爷,老爷希望你帮忙。”她急切。
“甚么事?他们是谁?”传宗边走边问。
“CID ,来了四个。”
传宗的心往下沉,莫名的不安涌上来。
“为甚么?”
“不知道。”卢太看他一眼,“他们为甚么要带少爷走?”
这也是传宗的问题。警方人员神色慎重,甚么话都不说,要带家杰走是上级命令。家杰的头发、胡须都没有整理,一副憔悴又狼狈的样子。
“你们没理由带我走。”他红着脸叫。
“我们只请你回去问一问话,并请你证实一些事。”
“关我甚么事呢?”他不肯走。
“一定要去,”其中一位CID 说,“只是去一趟,你担心甚么?”
“我才不担心,但没有理由——”家杰把视线投向希仁,显然瞻怯。
“我——陪你去一趟。”传宗挺身而出。他只是不想希仁为难。
家杰脸上掠过一抹奇异的神情,低头不语。
警察局里,CID 们重复不断的一再追问那件讲了无数次的绑架事件,问得家杰不耐烦了。
“问这么多次做甚么,烦下烦?”他叫。
CID 们不理会他。
“如果让你看见绑架你的人,你会不会认得?”有人问。
“可能,不知道。”他说,“上车之后我立刻就下省人事了。”
“你能确定人数?”
“三个,一定是三个。”他肯定。
“好。”有人扔出张照片。“认得他吗?”
家杰看了看,立刻露出疑惑不安状。
“这是甚么意思?”
“看清楚,他是谁?”
“他不是——魏孝全吗?”他怀疑的问。
几个C1D 互看一眼,拿出另一张照片。
“这个——我不认识,”家杰摇头,“魏孝全的照片怎么在你们这儿?”
“对不起,今夜请你留在这儿,”其中一个彷佛是上司的人说,“有些事需要证实。”
“必须这么做?”传宗插口。
“放心,我们只为破案,不会难为他。”CID 笑。
“家杰,需要我请律师来吗?”传宗认真的。
“你看着办。”家杰有点六神无主,“回去跟爸爸商量,最重要的,我需要立刻保释。”
“我会这么做,我们保持连络。”传宗问:“他能向外打电话吗?”
“他暂时不是嫌疑犯,他可以打电话。”
“尽快保释我。”家杰叫。
他的神情有点失控,不知道为甚么会这么激动。传宗离开时听见他问:
“你们怎么有魏孝全的照片?”
魏孝全是谁?他记下了这名字。
回到顾家,传宗立刻报告了一切,希仁带着他立刻在书房和公司律师商量。律师答应尽快去警察局把家杰保释出来。
“魏孝全是谁?”传宗问。
希仁呆怔一下,反问:
“甚么?魏孝全?你怎么知道这名字?”
“CID 字照片给家杰看,家杰说的。”
“甚么?”希仁拍案而起,脸色变得很难看,“竟然会是他?”
“犯案不一定是他。照片上的人却是他。”
“有——这样的事。”希仁重重的拍桌子。“魏孝全是江心月的同居男人。”
“啊——”传宗无法掩饰自己的震惊。
他想起警探说的“可能有内鬼”,这内鬼竟然这么近,他简直不能相信。
“江心月。哼。”希仁恨恨的,“我早就应该不准她踏入顾家半步,这女人——这女人——”
“事情也许不是这样,我们等消息。”
“你快回警察局,随时与我保持联络。”
在警察局裹,家杰被隔离问话,传宗见不到他,却见到江心月和一个男人。
这男人比江心月年轻,大概三十多四十岁,很白净却嫌油滑,眼中带着邪气。传宗第一个念头就是“他像姑爷仔。”
他是魏孝全吗?人和名字格格不入。
只见江心月突然跳起来,疯妇一般扑向传宗,一边尖叫:
“都是你,都是你搞出来的好事,我跟你拼命。”
传宗大惊,欲避不能,被她又抓又打又咬,脸上手上都见血痕。旁边的CID 急奔过来解围,活生生的把江心月扯开。
“你疯了,这儿是警察局,乖乖的坐着。”其中一个ClD 看下过眼,狠狠骂她。
“都是他,都是他,他害死家杰——”江心月还是不顾一切的大叫。
“他怎么害死顾家杰?”CID 问。
“他——”她指着传宗,眼珠快脱出来。
“坐下,阿月。”冰冷而低沉的声音出自那个男人,“不许胡闹。”
江心月仿佛听到魔咒般,立刻安静下来,依顺地坐回他旁边。
他必然是魏孝全了。
传宗狠狠的用纸巾抹去脸上和手上的血丝。他完全不明白,江心月和他仇深似海吗?刚才她几乎想杀死他。
“要红药水和纱布吗?”CID 问。
“不。请问我能见顾家杰吗?”他忍着痛。
“暂时不能。请放心,律师陪着他。”
“为甚么也让他们来?”传宗偷偷地指着江心月。
“你将会知道。”CID 笑,“你和她有仇?”
“完全没有,我甚至不认识那男人。”
“魏孝全。”CID 笑得神秘,“你坐着等等,律师或许有话跟你说。”
这一等就是三小时,律师和家杰都没有出现。有人出来把魏孝全和江心月分别带走,很久也没有影子。
传宗只能耐心地等着,其间与希仁通了多次电话。
“务必等到律师,我要知道到底发生了甚么事。”希仁又惊又怒。
到了深夜,才见到律师独自出来,他看来十分疲乏。
“家杰呢?”传宗立刻问。
“不能保释。我跟你先回顾家。”
律师很谨慎,甚么话也没有告诉传宗,在他眼中,传宗只不过是顾家的职员。
希仁在书房里接待他们。律师欲言又止,慎重的看传宗一眼。
“传宗留下,他全权代表我。”希仁说。
律师十分意外,推推眼镜。希仁一向认真、慎密,怎么对这个年轻人特别不同?
“案情颇为复杂。”律师下意识的又看看传宗,“而且——也出乎我意料之外,警方有理由相信,家杰本身也牵涉在内。”
真令人震惊、意外兼且不能置信。
“他自己牵涉在绑架案中?”希仁半个身子站起来,“甚么意思?”
律师的神情也怪异莫名。
“在警察局,我见到魏孝全和江心月,他们说是你们的近亲。”
“女的是弟妇。男的不是。”希仁皱眉。
“做案的人虽然没抓到,但那男女却极有关连,警方已拘留他们。”
“家杰呢?为甚么不能保释?”
律师摸摸头,很难找到合适的字眼去解释。
“他好像与另一宗案件有关。”律师有点吞吐,“目前还在个别问话,我帮不上忙。明天一早我会再去。”
“另一宗案?是甚么?”希仁也惊呆了,“怎么可能?”
“警方不肯透露,我也没法打听。”律师深深的皱着眉心,“案件并非表面那么简单。”
“江心月他们呢?”希仁很不愿提这名字。
“已落案拘留。”律师摇头,“肯定的,他们与绑架案有关。”
“这——不可能。”希仁喃喃自语。
传宗也不相信,江心月只不过是个溺爱家杰的女人,也许泼辣凶狠些,却也不似心术不正的坏人。
“所有的事都出人意表。”律师告辞,“明天我再与你们联络。”
“尽量想办法保释他。”希仁眼中有泪光。
无论做错了甚么事,始终是父子。
各自回房休息。
传宗怎么也睡不着,怎么努力地数羊,自我催眠,连祈祷都没有用。顾家怎么突然面临这样的事故呢?希仁和曼宁应付得到吗?尤其是曼宁身体不好,他真的担心。
想想自己刚搬回家住,今夜又留宿此地,人算不如天算,他实在不忍心不理这事。
看来,他涉入顾家的事已太深,深得他再怎么逃也逃不丢。
蒙胧中有点睡意,仿佛是刚睡着,又仿佛是睡了很久,才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这不是声音,好像是——是有人在床边,俯着头正凝视着他。
他突然睁开眼睛,看见床边有一个全身里在黑袍中的人,连脸也遮着黑纱,只剩下一对又深又冷又黑的眼睛盯着他,似熟悉又陌生,心中大惊便翻身欲起,就在这一刹那,那黑衣人飘然隐去,隐入对着床的那幅墙里。
他立刻亮了灯,低暍着。
“谁?是谁?”
当然没有回答。他跳下床,下意识的扑向对面的墙,墙只是墙,那儿有甚么黑衣人呢?他又打开房门,走廊上也寂然无声。灵机一触,快步走向隔邻冬姨的卧室,但房门反锁了。
他莫名的担心着,急忙叩门叫:
“冬姨,冬姨,是我,请开门。”
房里传来脚步声,冬姨睡眼惺忪的出现门边,莫名所以的望着他。见冬姨没事,立刻又安抚她上床,替她反锁房门后,他才回房。
刚才是梦?还是眼花?或——真有人?
他记得很清楚,那黑眸仿似也受惊,睁得很大,那又浓又密的睫毛——他见过这样的睫毛吗?见过吗?
这一闹,根本别想再入睡,他就眼睁睁的望着窗外,直到晨光初现。
这大屋真,每一个人都没睡好似的,个个没精打采,忧心仲仲的。传宗很想说几句甚么令大家开心些,苦思不得,只有紧闭着嘴。
“我们去上班,让律师在公司跟我们联络,”希仁说,“家仪,陪着妈妈。
传宗心中有种渴望,他想留下来陪曼宁这个忧伤的妈妈。当然他不能,他必须工作,而且身分也不对。
传宗强打精神工作,而今天的公事特别多,一堆堆要看,要签字的,令他透不过气来。要见他的人也在排队,他觉得自己将快承受不了。
中午,希仁在内线电话召他一起吃午餐,就在希仁办公室后面的小休息室内。
“律师打过电话来,没有进一步消息。”希仁说,“那三个动手捉家杰的人已自动投案。”
“案情明朗化了?”
警方应该已知得一清二楚,只是还没有告诉我们。
“律师说颇有牵连,但是还未查清楚。”
“我不明白,只不过是简单的绑架勒索案。”
“对这件事,你心中有没有概念?”希仁目光炯炯的望着他。
“这——我不敢猜测,毕竟我是个局外人。”
“试着说说。”希仁鼓励他。
“江心月和家杰之间——仿佛另有牵连,我的意思是指亲戚的感情之外。”
“嗯。”希仁不置可否,只是点点头说,“我也这么想,只是不明白家杰又不是笨人,怎可能相信魏孝全?”
“我不了解这个人。”
“不学无术,靠张脸骗女人钱的,我从不允许他进大门。”
“他既被拘留,表示他与案有关,他和江心月可是——恨你们?”
“恨?我养了他们二十年。”希仁摇头叹息,“始终看在我早过世的弟弟分上,怎知他们——唉!家杰太蠢了。”
“我未进公司之前,你和家杰比较合拍。”
说话闻,几位警探踏入公司,希仁忙把他们带进办公室,关上门后,便急急向他们打听案情的进展。
警探面色凝重地说:
“经过深入的调查后,总算有了突破性发展。”
“勒索主谋是谁?”希仁和传宗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目前还不能遽下结论。”警探岔开话题,“你们听过一间公司的名字吗?”
接着,警探说出一间公司的名字——“跃马”。
“听过,”传宗吸一口气,“曾经是我们在商场上竞争的对手,中途抢过我们的生意。”
“你们跟这间公司的人有过节吗?”
“不,从来不认识。”希仁说,“为甚么要提起他们?”
警方人员把一份文件交给希仁,他只看一眼就脸色大变,拍案而起。
“这衰仔—-”
传宗接过文件,看见那间公司的注册商业登记的影印本,董事中有顾家杰的名字。
家杰——电光火石的想起那天在纽约酒店电梯口遇见家杰的情形,他彻夜不归,宿醉未醒,交给他的传真急件看也不看就上楼休息,约传宗中午进餐——就在这段时候,生意被抢过去。难道——这是一个局?一个预早安排的局?
“非常抱歉,这间公司有商业行骗之嫌。”
希仁十分激动,声音也颤抖地说:
“他还做过甚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们正在调查。顾先生,关于绑架的事差不多可以破案,赎金的下落已有了,只是有很多细节尚未明朗。”
“是他们几个串谋,是不是?”希仁竟然流下眼泪。“我这儿子——真想气死我。”
“不是串谋这么简单,其中很复杂。”高级警官看传宗一眼,“你是殷传宗?”
“是。有甚么问题?”
“请你跟我们回去,有疑点想请你证实。”
“我?”传宗万分意外,“我能帮你们甚么?”
“也许很大的忙。”
希仁望望警探,又望望传宗。
“我可以担保,他与案件没有任何关系,”他肯定的说,“他不是那种人,不会做那种事。”
“我们只想证实一些疑点。”警探站起来。“可能他很快就会回来。”
“传宗——”希仁神情复杂的叫,“你快回来,我等你。”
传宗心中一动,希仁是绝对信任他的,他听得出来,也十分感动。
他默默的跟警探回到警局,有人单独跟他谈。
“你和顾氏家族有甚么关系?”
“老板与员工。”
“你一直住在他们的家?”
“不。只因冬姨一再出意外,而且发生了家杰的事。”
“以前认识吗?”
“不。只向顾氏申请工作。”
“他们对你好得令自己的儿子妒忌?”
“哪有这样的事?”传宗蓦然脸红。他从未刻意讨好过任何人,所有的事都是缘分,但——他该怎样解释?
“顾希仁让你代替儿子在公司的地位。”
“这—一”传宗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们到底怀疑我甚么?”
“你本身实在没有怀疑之处,只是一切事情的来龙去脉,想向你问一问。”
“你们想从我这里知道甚么?”
“你曾是顾家杰的私人助理,他私下给你津贴,做些额外工作。”
“是。顾老先生也知道。我替他做账,做数簿,都一清二楚。”
“我们看过了。”警探笑起来,“你是个一板一眼的人,江心月为甚么要针对你?”
他们实在甚么都知道了。
“不知道。可能误会我的出现对家杰不利。”
“是否不利?”
“应该说——我的出现令他们父母儿子不和,家庭分裂。”
“你明知身处这情形,你是聪明人,为甚么不走?”
“我曾离开顾氏,顾老先生找我回来。”
警探翻看资料,频频点头。
“你对江心月有甚么看法?”
“她?我不熟悉,但她对我很有敌意,言辞很尖锐,很针对。”
“有理由吗?”
“也许她有,我不知道。”
“以前你们不认识?”
“素未谋面。”
“你知道——我们曾查过你保良局的一切资料,也知道江心月也去查过。”
“为甚么?”传宗愕然。
“素未谋面的人去查你的身世,这令我们好奇。刚巧这时顾家发生冬姨的意外,这——你有甚么联想?”
传宗呆在那儿,联想?这么事件怎可以联想到一起?根本风马牛不相及。
“我不明白。”
“好。另一件事:江心月说你有份参与计划绑架顾家杰。”
传宗整个人从椅子上跳起来。他从来没这么激动过,全身颤抖,脸孔通红。
“甚么,我有份?”他叫。
警探望着他微笑不语,彷佛在看戏。
“请你——再说清楚一点。”他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
“她说你曾参与绑架。”
“你信她?”传宗不怒反笑。
“我们的意思是,她为何这么恨你,非置你于死地不可?”警采笑起来。
“我的确从来不认识这个女人。”
“实际上,你取代了顾家杰的地位。”
“也许在职位上如此,但他们始终是父子,这是谁也代替不了的。”
“顾氏夫妇收你做义子。”
“这是罪状之一?”
“不。我们只想请你帮忙!”警探拿出另一叠文件。“保良局的资料显示你尚未满月就进去,因为当时你脐带刚掉。身上没有任何显示身分的文件。”
“为何要查我的身世?”
“这是很有趣的事。陈冬妹助养你,你可知他和顾家有甚么关系?”
“冬姨曾替他们——或江心月打过工?”
“不。陈冬妹有个姐姐陈菊妹曾是江心月的女仆。”
“啊!”传宗不能置信的叫。怎样复杂的关系?冬姨怎么从未提起?只是她似有很多难言之隐。
传宗想起许多有关冬姨的怪异之处,妤像一提起顾家杰,她就有奇异的沉思、奇异的眼神,还有许多难以解释的神色。难道——有关?
我们谈谈另一件案,“跃马”国际投资公司——就是中途抢你们纽约的生意,也是顾家杰当董事的公司,他们牵涉不道德的买卖股份,还有许多不尽不实的
账目,商业调查科已深入调查,你——替他们做过账吗?”
“没有。应该没有。我做的只是顾家杰的私人数簿。”
“美国ClA 也在调查,因为‘跃马’国际也牵涉贩卖军火。”
传宗呆在那儿,张大了口说不出话。
他心目中,甚至希仁心目中的家杰只是个野心大、好高骛远、不切实际、想一步登天、隔夜发大财的人,但贩卖军火——
“这是一个国际犯罪组织,从大陆边界和越南偷运军火到美国、中南美,和每一处有战争的地方去。”警探的神色越沉重,“国际刑警已邀请我们协助。”
“家杰——不可能是主使,他不够魄力。”
“是。他不是主脑,我们正调查他的角色。但他的确是‘跃马’的董事。”
“我应该对顾老先生怎么说?”
“与‘跃马’有关的暂且不提,关于你和江心月,和顾家,和陈冬妹的一切,希望你问问看,也许——很耐人寻味。”
“耐人寻味?”传宗不明。
“警方只处理绑架案,其中的私人恩怨我们没权去处理,相信你会有兴趣。”
“你们不会扣留我?”
“你没有任何嫌疑。我们请你来——或许你能帮顾家解决一些事情。”
“顾家杰——”
“不能保释。魏孝全是绑架案的主谋。很可笑,他坚称江心月并不知情,也许我们会让她保释。我们还在调查中,事情尚未结束。”
传宗这么快就能回顾家,希仁、曼宁、家仪皆喜出望外。传宗把警察的一切相告,他没提及冬姨和自己身世的事。
晚餐后,他到冬姨卧室。
冬姨正怔怔的发着呆,不知在想甚么。
“冬姨,你有个姐姐叫陈菊妹?”
冬姨全身巨震,眼中露出不安之色,她那表情分明是问“你怎么知道?”
“警察告诉我,你姐姐是江心月的女仆,那人呢?现在在哪里?”
冬姨的身子微微发起抖来,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她抓紧了传宗的双手,眼泪簌簌而下。
“还有,保良局那么多人,为甚么你只助养我?”他忽然福至心灵。
冬姨的手僵住了,睁大眼睛呆怔的望着他,好半天才用手势比划。
“你还知道甚么?”她表示。
“我进保良局时尚未满月,脐带刚掉,他们推算出我的出生日期。”他说,“我是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中出生的。”
冬姨一再的用手语问:“还有呢?还有呢?”
“只有这些,”传宗用十分诚恳的语气对她说,“冬姨,你是否知道一些事而没告诉我?”
冬姨眼中不安之色更甚,他四周望望,就在这个时候,房门响起来。
“殷少爷,可否请你出来一会?”卢太的声音,依然斯文有敦养。
“甚么事,卢太?”
她看房里的冬姨一眼,打个招呼。
“能借你几分钟吗?”
传宗掩上房门,倚在墙角。
“我很担心,大少和心月婶他们到底发生了甚么事?”卢太问。
传宗心中浮起一阵疑问,她为甚么这样关心呢?
“我也不是太清楚,警方仍在调查,当日捉家杰上车的三个人已自动投案。”
“那——已知主谋是谁?”
“仍在调查中。”传宗笑,“如有进一步消息,我可以告诉你,“
“谢谢,谢谢。我相信大少是无辜的。”
正预备再回冬姨房,家仪跑过来。
“传宗,陪我聊聊。”她挽着他的手。
“不陪妈妈?”
“她睡了。这几天屋子里气氛不好,真闷死人。家杰还下能保释?”
传宗深深吸了一口气,摇头。
“你吸气是甚么意思?心中有话没说?”
“很多事都是我惹来的麻烦。”
“你说江心月、魏孝全他们?真不明白他们会做出那样的事,关你甚么事呢?”
“不关我事?警方都问为何他们针对我。”
“奇怪,他们为甚么针对你?”
“江心月以前有女仆叫陈菊妹?是冬姨的姐姐,你可知道?”
“这么巧的事,我不知道,我还未出世。”家仪说,“为甚么提起?”
“不——家仪,说说江心月的事。”
“我知道的并不多,她带大家杰的,很宠哥哥,不怎么理我。还有,此人好色。”她压低声音。
“好色?”传宗忍不住笑。
“她嫁我二叔只为钱,其实二叔并没有钱,爸爸是白手兴家的人,二叔只在爸爸公司当经理。她不爱二叔,在外面养小白脸。”
传宗心中浮现魏孝全的模样,青靓白净而且年纪看来比江心月年轻得多。
“我也不知道为甚么有她那样的女人,替我们妇女界丢脸。”家仪非常不满。
“二叔虽然病逝,我看一半也是被她气死。后来甚至公开同姓魏的同居。”
“你们对她极好。”
“都是看在二叔的分上。二叔很爱她,临死前还请爸爸照顾她。但她那人很——哎!自甘堕落,爸爸和妈妈很生气又无可奈何,对她没办法,何况她真的对家杰极好。”
“她——或可以保释,魏孝全的口供对她有利。”
“如果魏孝全是主谋,我不相信她不知情,我常常觉得他俩狼狈为奸。”
“别武断,看事实。”
很平静的一夜,睡得极酣畅,没有遁入墙里的黑衣人,也没有梦。
早餐桌上,希仁已等在那儿。
“我已让律师去保释江心月。”希仁说,“他们说她没有牵连。”
传宗不便说甚么,一个针对他的女人。
“我让律师带她来,我要问问她到底在弄甚么。”
“我先回公司。”传宗说。
“不。一起看看她说甚么,迟些我们再回公司,我已通知秘书。”希仁说。
曼宁居然这么早就起床,她看来脸色和精神都不好。
“为甚么不多睡一会?”希仁关心。
“睡不着。总觉得还有甚么大事会发生,心惊肉跳似的。”
“敏感。大事已经发生,还能有甚么?”
“我说不出甚么,但我很担心,很害怕。”
“让家仪整天陪你。”
“不是这种害怕——希仁,能不能我们出去旅行一次?我不喜欢目前的气氛。”
“可以,当然可以,等警方的事告一段落,我们便去欧洲,或者去地中海,随你喜欢。”
曼宁把视线放在传宗脸上。
“你也去,好不好?”她柔声问。
传宗呆怔一下,他绝对没有把自己算在顾家的人和事上,他意外。看见曼宁企盼的目光,拒绝的话说不出口。
他永远无法拒绝曼宁,无论任何事。
“好。如果你要我去的话。”他恭敬的。
“你一起去,曼宁一定开心得多。”希仁说,“家真发生那么多事,幸好有你在这里。”
“我只担心,麻烦因我而起。”
“甚么话——”希仁立刻住口,怔怔的望着传宗,麻烦因他而起?好像是又好像没甚么理由。“谁说的?”
“警方的人,他们还提醒我另一些事。”
“甚么事?”曼宁沉不住气。
“譬如——我的身世。”
“你的身世?有甚么问题?”曼宁睁大眼睛,非常关心。
传宗犹豫着,该不该说出来呢?
“警方说,江心月去保良局查过我的资料,更巧合的是,冬姨的姐姐以前是江心月的工人,这些事,我全不知道。”
曼宁疑惑的眼神望向希仁又望向传宗。
“真的?”她说,“怎么不问问冬姨?”
“我问过,她只是摇头。”
“让我去问她——”曼宁比谁都着急。
“别急,别吓着她,”希仁按着她的手。“你想问她甚么?”
曼宁张口结舌,讲不出话。
“当年——你们之间是否有甚么事发生?”传宗提醒,“我是说特别的事?”
“没有。”曼宁肯定的摇头。“怎么会有。”
“你认得江心月当年的工人吗?”传宗再问。
“见过。她时时跟江心月来我们家,我没怎么注意,印象不深。”
“恐怕——我只是好奇,为甚么警方要我问问大家,他们说可能是一些耐人寻味的事。”传宗笑。
卢太太带着律师和江心月匆匆进来,把他们的对话打断了。
“大哥大嫂,冤枉呀!”江心月扑过来,一下子跪在希仁和曼宁的面前。“整件事是冤枉的,警方诬赖我们!”
希仁看律师一眼,两人都皱起眉头。
“陈律师,怎样?”希仁问。
律师在希仁耳边说了一些话,希仁又摇头又点头,然后律师告辞而去。
“大哥大嫂,这次一定要相信我,我绝对不是这么没良心的,你们对我这么好,这么多年我报恩还来不及,怎会——怎会打坏主意?你们一定要相信我。”
“告诉我实情,到底你们对家杰做了些甚么?”希仁黑着脸。
“没有,真的没有。那三个绑匪串通说阿全有份,真是天大冤枉。其实主谋另有其人,警方不相信我的话而已。”
“你说是谁?”希仁眉尖皱得更紧。
“他。殷传宗。”江心月咬牙切齿,额头上冒出青筋,她的恨是真的,“就是他,所有的事都由他而来,因他而起,我可以发誓。
“他让人绑架家杰?”希仁啼笑皆非。
 

第七章
“是。”江心月决不考虑,“就是他,你们养虎为患,将来麻烦可能更大。”
“有甚么证明?”曼宁问。
“我怀疑——他是那个冬姨的儿子,他们先后到顾家是有企图的。”
一直沉默不语的传宗终于忍无可忍地霍然站立,这——太过分,无中生有得简直不像话。他会是冬姨的儿子?
“胡说。”他涨红了脸,“你不能含血喷人。”
“陈菊妹是谁?”希仁突然说。
江心月的脸一下子就变了,隔了很久才勉强镇定说:
“是二十多年前的工人。”
“你知道冬姨是谁?”曼宁冶冶的间。
“冬姨……”江心月飞快的回头看卢太一眼,她无法再强自镇定,“她是谁?”
“她是陈菊妹的妹妹。”曼宁再说。
江心月呆在那儿好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传宗注意到,卢太也变了脸。
“那——又怎样?”她扬高了头,做出一副顽强的模样,“也不关我事。”
卢太悄悄地从一边退下,只有传宗注意到。
“你一直针对传宗,是不是因为冬姨?”曼宁一下子想起许多事。
“我只觉得他们下怀好意——他们出现后,顾家就此多事。”
“你真这样想。”
“我跟警察也这么说,”江心月得势不饶人,“事实就是事实,你们被他蒙骗了,才看不出真相,不信就问问卢太——”
卢太早已不在那儿。
曼宁心中气愤,她立刻按铃,让菲籍女佣去请卢太及冬姨出来。
“我希望你们当面讲清楚。”
希仁本想离开,想一想也坐下来,家仪静静的走到曼宁身边坐下。
“发生甚么事?”她悄声问。
卢太和冬姨都出来,江心月也在一边坐下,一种大审判的气氛弥漫着整间屋,连传宗也莫名其妙的紧张起来。
会不会如曼宁所说将会有甚么事发生?
“冬姨,你认识江心月?”希仁问。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这位好好先生真的已动怒。
冬姨迟疑了一下才点头。
“你呢?你认识她吗?”他转向江心月。
“难怪越看你越脸熟,原来你是阿菊的妹妹,告诉我,为甚么要害我?”
冬姨彷佛听懂,又仿佛听不懂,只是怔怔的望着她。望着望着,眼泪沉默的流下来。
“别装作可怜,你说。”江心月狠狠地说。
传宗立刻走到冬姨旁边,用手臂围着她的肩,无言地安慰她。
“你别逼冬姨说话,她根本不能说话,”家仪看不过眼,“冬姨,我们都在,有甚么事你慢慢表达,别怕。”
冬姨把脸转向传宗又转向曼宁,曼宁突然感到一阵心气浮躁,很不安宁。
冬姨做了几个手势。
“她说——姐姐死得可怜。”传宗转达。
“甚么意思?谁害她?”江心月尖叫。
冬姨指指“心”又做了个手势,可惜传宗看不明。她重复两次,他仍不懂。
“心中怎样?不舒服?痛?伤心?”家仪一直在猜,“内疚?”
冬姨眼睛发亮,用力点头。
“你姐姐内疚而死?”家仪叫。
冬姨连连点头,眼泪大串落下来。
“胡说八道,与我们有甚么关系呢?”江心月猛烈地跳起来,“卢太,你说,这冬姨来顾家是否有企图?”
卢太退后一步,轻声说:
“我不能乱说话,我只是管家。”
“你说,说得有道理我不怪你。”曼宁说。
“那——是。妤几次我半夜上洗手间,看见她——”她指指冬姨,“她神神秘秘的在周围看,好像想找甚么似的。”
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冬姨的睑上。
她益发显得苍白,身子也微微发颤。
“也许我不该说,”卢太小心翼翼的,“我曾怀疑,她昏迷,她跌下楼受伤,
是否自己不小心造成的。”
传宗霍然站直了身子,严肃的厉声质问:
“请你解释,这是甚么意思?”
“我就是不明白是甚么意思,”卢太依然极有教养的轻语细言,“试问顾家大宅里有哪个人跟她有仇?要害她?”
也许她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希仁和曼宁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处理。
“所以,最好请冬姨解释一下。”卢太又说。
“你分明欺负她不能说话,难以申辩,现在你说甚么都可以啦!”传宗气极了,“若冬姨在顾家有甚么企图,愿天诛地灭。”
“殷少爷,不用这么严重,”卢太斯文的,“大家都面对面了,总希望把事情弄清楚,我只是对事不对人。”
她眼光闪了闪,极快。传宗心灵巨震,这眼光熟悉极了,分明在那儿见过,是谁?谁?传宗的疑惑化成言语,冲口而出:“你——是谁?”他指着卢太,“你那种眼神,我见过你。”
卢太下意识的退后一步。
“我是卢太,此大宅二十六年的管家,谁都可以证明我的身分。”她挺起胸膛。
“不,我见过你,在另外的环境、另外的时间,你是另一个人——”传宗十分混乱,这是他最真实、深刻的感觉。
“胡言乱语,你别想把话题扯开,我们说的是冬姨,是你,不是卢太。”江心月叫道。
“为甚么偷偷去保良局查我的资料?”
“谁?谁去过?你是甚么人?我们为甚么要查你的资料?你别含血喷人。”江心月跳起来。
“警方告诉我的,他们证实过。”
“这——”江心月过分灵活的眼睛看看希仁、曼宁,又飞快转到传宗身上,“就是担心大哥大嫂太老实,被你蒙骗,我怎能不关心顾家的事?顾家对我有恩,我也姓顾。”
“告诉我真话,为甚么要查传宗的身世?”曼宁的怀疑写在脸上,“这完全不关你事。”
“大嫂——我讲的全是真话啊,”江心月大哭起来,“我好心没有好报,你们反而怀疑我。现在外面的人多坏啊!你们竟对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信到十足,我怕你们吃亏,怕大倌家杰吃亏,有的人啊,吃人不吐骨头。”
“住口。不许侮辱传宗,”希仁愤怒的站起来,“谁是谁非我心裹有数,反正警方还在调查,我等结果。”
“你还是不信我,大哥,”江心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已家毁人散,我甚么都不怕,我跟他拼了。”
传宗一直不怎么说话,目不转睛的盯着卢太。他真的见过她,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时间、不同的身分,却有相同的熟悉眼神,那眼神那么深刻得令人一世难忘,他真的见过。
“啊——”电光火石一闪,他终于记起了何时何地见过她,那竟是——梦中遁入墙中的黑衣人。因为太震惊,他一个字也讲不出来,背脊的冷汗却不停的流下来。
“甚么事?”家仪问。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失魂落魄。
“没——有。”他尽了最大努力把已在嘴边的话收回去,现在不能说,他没有证据。
“当然没话说,自己心中有愧。天有眼,谁做了坏事自然会有报应。”
传宗心乱如麻,自从对卢太有了发现,他的心如火烧般,是不是事情即可真相大白?
“卢太,你整理个楼下房间给她,”希仁不愿讲江心月的名字,“律师说最好让她暂住这儿。传宗,我们回公司。”
江心月眼中闪过惊喜。
传宗望望沉思像入了神的冬姨,他十分郑重又认真的对家仪说:
“我请求你,在我回来之前,你一直伴在冬姨身边。”
“放心。我答应你,妈妈和我会照顾她。”
曼宁也点头应许,他才安心随希仁离开。
“传宗,刚才你想到甚么?”希仁在车上问,“你看来震惊又兴奋。”
“我有个感觉,这件事很快会结束。”他不敢说真话。
“答应我,无论事情有甚么结果,你不要离开我们。”他真心说。
“你——一点也不怀疑我?”传宗万分感动。
“从头到尾都没有。只是不明白,江心月那泼妇怎么如此针对你?”
传宗也不明白。他和江心月原是风马牛不相干的两个人。
“刚才律师告诉我,警方对你的身世很有兴趣。你的身世有甚么特别?”
“我只是个弃婴,如此而已。”
“我不明白。”希仁摇头,“律师说,家杰还是不能保释。”
传宗不便说甚么,只能沉默。
一整天在忙碌的工作、会议中度过。希仁先回家,传宗只好独自回去。
临走前打电话给嘉文,说明近日所发生的一切。
嘉文无奈叹道:
“你和顾家前世弄乱骨头?如此纠缠不清,你何不及早抽身?”
“现在抽身,全世界都会怀疑我别有企图,嘉文,请再给我点时间,总之我们的婚礼铁定六月不变。”
顾家的空气颇闷,警方、律师都没有消息来,像大雨前的烦闷,令人透下过气来。
传宗陪冬姨一会。
冬姨脸上的愁苦浩失,变成漠然冶静,她没有任何表示,一直在沉思。
“你到底在想甚么?”传宗不止一次间她,她总是默然摇头。
“你知道一些事还不曾告诉我?”传宗这么问过,
冬姨望着他,深深的眼中彷佛有些甚么又仿佛茫然。
十点钟,传宗回房休息。
好像才睡着,又像睡了很久,传宗被一阵超乎人类的尖叫声所惊醒,第一个念头是“冬姨”,飞快跳下床,冲向冬姨的卧室。
那可怕又刺耳的尖叫吵醒了大宅中每一个人,电灯一处又一处亮起了。
人人都聚集在客厅,不知所措的找寻声音出现的来源。然后,大家都奔到冬姨卧室外。
卧室门早被传宗撞开,门内的情形令大家目瞪口杲。身体看来衰弱又受过伤的冬姨,用双手紧捉住一个黑衣人,那人面向下,半跪在床边不能动弹。
房中满是哥罗芳气味。
“甚么事?”曼宁骇然。
传宗用不可名状兴奋又紧张的眼神望着希仁,他像找到一个正确答案。
“捉到了想害冬姨的人。”他的声音颤抖。
“让我看看他的脸,”希仁沉着声音,“谁会在我家做这种事?”
只是冬姨双手用力——老天,瘦弱的冬姨的双手竟像钢钳一般,一张半蒙着黑布的脸展现在大家面前。
即使只看眼睛,大家都认得她是谁。
“卢——太?”曼宁惊骇欲绝。
希仁的脸一沉,大声吩咐:
“报警。”
家仪第一个惊觉,转身奔向电话,更快的一个人扑出来,死捉着家仪不放。
“不不,不要报警,求你不要报警——”这人竟是江心月。
“传宗,报警。”希仁提高声音。
传宗迅速拿起电话,在江心月还没扑过来之前打了九九九。
警察十分钟就赶到,七八个人把冬姨卧室团团围住。冬姨——谁也不能相信,瘦弱的她竟能在十分钟内把卢太捉个动弹不得。
卢太被戴上手铐,蒙在面上的黑布也被除下。她没有甚么表情,只狠狠的瞪着冬姨,好像要把她生吞下肚。
“到底怎么回事?”警方人员问。
传宗迅速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逼。
“这卧室上了锁,她一个女人怎么进去的?”警方怀疑。
传宗脸上浮起兴奋的笑容,他把自己似梦似真、半醒半睡看见黑衣人遁入墙里的事说出来,在场的人莫不惊疑万分。
“你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警方人员说。
卢太闭紧了嘴,脸色苍白但神情倨傲。
“你为甚么要害冬姨?”传宗忍不住问。这么斯文,这么有敦养的人。
“你不先问我是谁?”卢太冶笑起来。
“你是谁?”家仪抢着问。
“心月,事到如今,是否讲出来?”卢太忽然转向她。
“不,不,千万不要,你不能说。”江心月喊得惊天动地,“不能——”
卢太轻轻叹了一口气。
“看来这次我们输了,彻底输了。”
“不不不,请别说——这只是我们的私人恩怨,与第三者无关,你别说。”江心月紧张得满头大汗。
“好,不说就不说。”卢太再叹一口气,“你们打死我也下会说。”
“你说私人恩怨?你和冬姨?”
“是。”
“你说私人恩怨?你和冬姨?”
“是。”
“你们认识并不久,哪来恩怨?”曼宁问。
“认识一刻也可结怨。”卢太摇头,“算了,我有罪,我意图谋杀,你们告我好了。”
江心月在一边偷偷的透了一口气。
传宗见到了。她和卢太之间有甚么不可告入之秘密?卢太现在分明一派胡言。
“你为私怨杀人,你不顾你的下半生?”
“我并没有杀死人,我不担心。”卢太看希仁和曼宁,“你们真蠢,引狼入室。”
“传宗和冬姨不是狼,冬姨几乎被你害死!“家仪大声说,“前两次——也是你害她的?”
“我不说,什么都不说,你们能怎样?告我也要有证据。”她说。
“人赃并获,你还想怎样?”警方人员说。
警方人员带走卢太时,江心月自动的陪她前去。走出大门,她回头望一望顾家大屋,心中充满了怨恨。
“江心月显然和卢太一伙的,卢太是内应。”希仁摇头叹息,“二十多年了,我们甚么都不知道,真可怕。”
“她们的目的是甚么?”家仪问。
“等警方告诉我们。”曼宁十分疲乏,“我们的家——唉。”
“别担心。”希仁握住她的手,“幸好这些事发生得早,我们每个人至少身体健康——”
说到这儿,他呆住了。曼宁长年身体不好,与卢太有关吗?
“明天一早把你吃的各种药物、补品送去化验。”他不寒而栗,“我们——唉,真大意。”
家仪陪曼宁上楼休息,书房里只剩下传宗和希仁。
希仁也显得疲借,但全无睡意。
“我只是不明白,冬姨哪儿来这么大的力量捉住卢太?”他问。
“也许是——意志。”传宗这么回答。
第二天早晨,警方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他们查出了卢太的真名叫江中月。江中月?她竟是江心月的姐妹?
这两姐妹到底藏了甚么居心?
希仁、曼宁、家仪、传宗都赶到警署,传宗把冬姨也带了去。
警方用一个相当大的单独房间接待他们。
然后,他们带来了江心月和卢太。
“你们的管家卢太二十多年前是一间舞厅的伴舞小姐,与其妹江心月同一职业,她原名江中月,艺名玲玲,今日凌晨犯意识谋杀陈冬妹女士。”警方人员说。
“我并未谋杀人,只不过去看看她。”江中月(卢太)冷冷的说。
一夜之间她的神情、气质、态度完全改变了,不再斯文、不再文雅、不再有礼,她变得更像江心月。她真是太出色的演员。
“黑衣蒙面半夜去看人?”警方人员冷叱,“你和陈冬妹是老朋友?”
“她两次受伤都是我照顾她。”江中月强辩。
“你去看她,她为甚么反手捉住你?”警方人员不放松。
“谁知道,你们该问她,有的人是这么忘恩负义,这么反骨。”
“你对她做了甚么,令她高声惨叫?”
“尖声惨叫的是我,她一把捏住我的喉咙,想捏死我。”江中月理直气壮地说。
“事实上是你半夜意图不轨的侵入别人卧室。门上了锁,你怎么进去的?”
“我当然无法通过上锁的门,是她开门让我进去的。”江中月冷笑,“不信问她自己。”
“你明知她是哑的。”警员脸有怒意,“你最好说真话,这对你自己有利。”
“我没犯法,不需要有利。”江中月尖锐的,“我甚么都不怕。”
“你迟早总要招认,何不说快些。”
“我要找律师,我要法律援助。”她叫起来。
“告诉我,你对陈冬妹做过甚么?”
“甚么都没有,没有。”她又叫起来。
“她说没有就是没有,她从来不说谎,”江心月在一边叫道,“顾家上下连菲籍女佣、花王都可以证明她是斯文好人。”
“好,她算是好人,但告诉我黑天半夜为甚么偷进别人卧室?”
“陈冬妹身体不好,她去看她。”江心月说。
“你们以前认识陈冬妹?”
“不,她的姐姐陈菊妹是我以前的佣人。”
“陈菊妹呢?”
“我怎么知道?十多年前身体差,神经有点问题,回乡下了。”江心月翻翻眼睛。
“据我们的调查,她死在香港,车祸受伤不治而死。”
“关我甚么事?”江心月拍案而起,很沉不住气,“你们该问她的家人。”
“陈菊妹死于车祸,我们警方有很详细的资料,”警员微微一笑,“闯祸的司机很年轻,刚拿到车牌,他叫魏孝安。”
这名字一出,大家都呆怔在那儿,这魏孝安与江心月的同居男人魏孝全有甚么关系?
“不知是天意或是巧合,失踪十多年的魏孝安是三个绑架顾家杰又自动投案者之一,今天也在我们这儿。”
江心月脸色大变,好半天才勉强说:
“我不知你们在说甚么,我甚么都不知道,完全不关我事。”
原本安坐椅子上的冬姨霍然而起,激动得脸也变红,身体颤抖。
“别急别担心。”传宗拥着她瘦削的肩,“警方会查清楚所有事的。”
冬姨深深的呼吸几次,慢慢坐下。
“魏孝安是你同居男友魏孝全的哥哥,事情是否太巧合?太戏剧化?”警员笑。
“我怎么知道?”江心月脸色剧变,“我不认识魏孝安,阿全从来没说过有个哥哥,你们不能生安白造。”
“人全在我们这儿,要不要对质?”
“现在你们要审的人是我,关江心月甚么事?她没犯法。”江中月十分狡猾。
“是啊!我又没犯法,不是犯人。”江心月仰高了头。
“那么你告诉我们真相。”警方人员软硬兼施,“反正你们是自己人,说不定陈冬妹和顾家不告你。”
江中月把视线转向没有表情的希仁睑上,又转向传宗、冬姨,最后回到警员。
“没有真相,该说的我已说完,没有甚么好说。我强调,我无罪。”
“很好。”警员站起来,走到希仁身边向他耳语一会,希仁点点头,然后那警员退出房间。
屋子里一下子沉闷起来,谁都没说话,江心月、江中月两姐妹互相对望,似在交换意见。
很快的,警员又回来,向希仁点头。
“他们已经出发。”他说。
大家不知他们弄甚么玄虚,江心月很紧张,凝望着警员半晌。
“你们到底把阿全怎样?为甚么不让我见他,绑架的人不是他,是那三个人冤枉他。”她尖着嗓子叫。
“别担心,他们兄弟叙旧,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他。”
“我的律师要保释他。”江心月说。
警员不出声,仿佛在等待甚么。
还是江心月最沉不住气。
“你让我们在这儿等甚么?简直浪费时间,我要保释卢太。”她又嚷道。
希仁公司的律师来到,匆匆对他低声说了些话,又拿出几份文件给他看。
大家都望着他,只见他脸色渐变,越来越苍白,越来越坏,最后愤然把文件掷在桌上,大声暍道:
“竟有——这样的事。”
众人的眼光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他连连喘息又努力抑制自己。
“我们的好儿子。”他终于黯然叹息坐下。
“甚么事?”曼宁觉得心惊肉跳,近日一连串发生的事几乎令她负荷不了。
“‘跃马国际’被证实家杰有份,近年我们所有遭横手抢走的生意全是他做的,纽约第五街大厦、德国发展的度假村——”希仁无限感慨,无比心痛,“还有一些香港生意,他故意跟我作对,还与不法之徒勾结,洗黑钱,做假账,所有的一切全证实了。”
“希仁——这不是真的。”曼宁摇摇欲坠。
“事实俱在,警方现在要起诉他,连国际商业调查组织也不放过他。
“这——他为甚么要这么做?”曼宁流下眼泪,儿子始终是儿子,血浓于水,“我们的一切难道不是他的?”
“不知道他怎么想,”希仁也袁声叹息,“现在弄得身败名裂——谁也帮不了他,“
“我知道原因。”江心月忽然说。
“你说。”希仁看她一眼。
“你们越老越胡涂,宠信外人,令他觉得没有地位,没有面子,”江心月尖声叫,“你不同意他提出来的所有意见,你对他连外人都不如,他有骨气,有理想,当然自己出来闯。你又不肯给钱支持,他只好走捷径,甚至亏空公款也是你逼出来的。”
“你——”希仁气结。
“难道我说得不对?对自己儿子这么刻薄,对外人却如珠如宝,骂你一句老胡涂绝对正确。你对不起家杰。”
“胡言乱语,”希仁大怒,“如果我同意支持他的一套,今日身败名裂、倾家荡产的是我。你给我住口,家杰是你教坏的。”
“心月,冷静些。”江中月说。
“家杰已认罪,”律师在一边说,“他会立刻被移交法办。”
“希仁——”曼宁眼泪汪汪的,“去看看他需要甚么帮助,他始终是你——儿子。”
希仁交待律师一些事,律师频频点头。
“要不要安排你们见一次面?”律师问。
“不。”希仁斩钉截铁的拒绝。
“难怪家杰不满意,要自闯前途,你们抚心自问,对他像儿子吗?”江心月又尖叫。
希仁根本下理会她。律师收拾文件迳自离开。一刹那间屋子里又安静下来,谁也不说一句话,只有曼宁伤心低泣。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很惊心动魄。
警员接听,连连点头,把视线移向江中月的脸上,面露满意的笑容。
“我们的同事已经找到了复墙中仅可容身的秘道,从你的卧室通到陈冬妹和殷传宗暂住的卧室。你还有甚么话要讲。”
江中月脸色僵白,一言不发,仿似呆了。
复墙秘道?是电影小说吗?
刹那间传宗知道当自己似梦似醒、似醒非醒的状态时,所见到的黑衣人由墙遁去的绝对不是梦,是真实的一切,卢太做的。
复墙秘道。
“你说甚么?”希仁完全不能明白。
“你家真的某些地方有复墙,为某些目的可秘密自由出入,懂这秘道的人是江中月女士,也就是你们家中的女管家。”警员说。
“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希仁又惊又怒,这是不能想像,不可思议的。
卢太脸上神色不停的变化着,却始终闭紧了嘴一言不发。
“你说,”希仁突然转向江心月,声音又大又凶,“江心月,你说。”
江心月彷似吓呆了,从来没见过希仁发这么大的脾气,这么凶过,何况她从来对希仁都有点畏惧,一时之间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们,”希仁指着江心月和江中月,“你们两个一定要弄清楚,这二十年来你们在顾家做了些甚么事,有甚么企图,有甚么目的,否则我绝不罢休。”
姊妹俩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嘴唇闭得更紧。
“好,你们不说也罢,我完全交给警方,由他们办,最终你们都会说,”希仁一手挽起曼宁,一手拖着家仪,“我们走。”
三个人匆匆奔向门边。希仁突然想起甚么似的,转身对着传宗。
“传宗,我们回去。”
传宗正在尴尬,他应该走?或继续留下?希仁的叫唤令他的心热起来,在这时希仁还能记得他,关心他,他有说不出的感激、感动。
“不。殷传宗请留下一会,我们另外有些事要跟你印证。”
传宗停步,冬姨也挽着他的手示意她要跟着他。
“我们先走,你随后回来。”希仁只好说。
“我想留下,”曼宁的面色奇特,“希仁,我们陪传宗,好不好?”
希仁颇意外,却也同意,慢慢走回座位上。
“这是个巧合,”警员翻着资料,“因为陈冬妹多次受伤,我们很怀疑你这突然出现的人是否对顾家杰别有企图,于是查了你的身世。我们发现很巧合也极有趣的一件事。”
“请说。”传宗沉住气。
“陈菊妹在一九七六年四月五日死亡,陈冬妹在一九七六年四月六日到保良局助养殷传宗,在时间上,是否巧合?”警员认真的说。
冬姨、江心月、江中月齐齐变脸。冬姨显得激动万分,整张脸涨得通红。而江氏姐妹却是惊讶意外兼不能置信。
其他人倒没有太大反应,只不过是个巧合的日子,但他们仍听得十分专注。
“警方认为有疑点。”警员直接说,“在自己亲姐妹去世之际,谁还能有心情去助养一个孩子,除非有特别意义。你能告诉我,这是为甚么呢?”
冬姨张口结舌,当然她讲不出话,然她连手语也忘了做,只呆呆的望着那微笑的警员。
“人家有心助养小孩,还要选时辰不成?有甚么好怀疑的?”江心月尖叫。
“我们怀疑殷传宗是陈菊妹或陈冬妹的亲人,我们也查过,她姐妹二人俱梳起不嫁。”警员说,“以当时的情况,陈菊妹死亡,陈冬抹环境亦不好,为甚么还要助养一个毫不相干的孩子?而且十多年来视如己出。”
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冬姨身上,只见她呼吸急促,整张脸赤红,眼中泪盈于睫。
但她是沉默的。她永远不可能讲任何话。
“冬姨,”传宗走到她身边,双手环抱着她,“如果你心中有话,可以用手势告诉我,我转告他们知道。”
冬姨的视线在室内每一个人脸上掠过,最后停在警员那儿。
“我们可以请手语专家来帮助你。”他高声说、
冬姨摇摇头,突然站立起来,脸色由赤红转变成铁青,嘴唇微颤,仿佛就要讲话。
江心月尖叫一声扑上去,双手紧捏着冬姨的脖子下停摇动她。
“不是,不是这样,不可能——你是哑的,每个人都说你是哑的,你不能说,不许说,不——”
她的疯狂动作叫每个人都吓了一大跳,警员和传宗同时用力拉开她,谁知她有那么大的手劲,硬不肯放手。
冬姨被捏得几乎昏倒过去。
“放手。”警员逼下得已,用拳头打她背脊,痛极了她才放手。
“为甚么打人?警察打人,警察打人——”她尖声怪叫,一边仍向冬姨扑去。
“心月,安静一点。”江中月城府深沉很多,一把抱住她,用力扯到一边,
“陈冬妹又不关我们的事,你不必紧张。”
江心月怔怔的望着大家,她知道做错了,她的话和行动已引起大家怀疑。
她闭紧了嘴不再出声。
“你不许她说甚么?”警员感兴趣,“你和陈冬妹之间有甚么秘密?”
“为甚么不间陈冬妹?”江中月狡猾极了。
“陈冬妹若能讲话,两位还能安坐此地吗?”警员也不示弱。
“为甚么不能?我们没做过亏心事,谁也不怕。”江中月理直气壮,“你现在审陈冬妹,我们要求离开。”
“不能离开,你们或者很有兴趣听下去,看下去。”警员好像胸有成竹,“你还没说为甚么半夜闯入别人卧室?”
“我是管家,我一直照顾她——”
“你来应征当我们管家,到底有何企图?”曼宁忽然问。
“我只为生活,做一份工作而已。”这话江中月大概已想过千百遍。
“你从来没说是她——江心月的姐姐。”
“你们一直歧视心月,认为出自欢场的女人都不好,我为甚么要傻得讲出来?”
“你分明有企图——”曼宁还要说,中途却被希仁打断。
“等所有你用的药物、食品化验出来后,她有没有企图就一清二楚了。”他说。
“你们——你们——”江中月脸色大变。
忽然间,蹲在冬姨身边的传宗说话了。
“冬姨表示——她去助养我是因为姐姐,也就是陈菊妹的要求。”他说。
“为甚么?”警员追问。
传宗把视线放在冬姨脸上,带着鼓励的微笑。
“因为——传宗身世可怜。”从未讲过话和出过声的冬姨突然开口,声音虽然生硬艰涩,然清清楚楚,是她在讲话。
屋子里每个人都惊呆了。
传宗张大了口不能置信,他呆呆的望着冬姨,自己反而不会说话了。
希仁、曼宁和家仪也怔住了,这不可能。
江心月、江中月姐妹更像见到从地狱里出来的恶鬼,连意识都消失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好一阵江心月才尖叫,那声音有如夜枭。
“冬姨——”传宗意外之余,激动的泪水流下来。他一把抱住地一边说:“原来你能说话,你不是哑的,太好太好了。”
震惊过后,等大家恢复平静,警员才说:
“现在你可以把心中的一切告诉大家。”
“陈冬妹,你是魔鬼,你——你竞骗了我们,我们竞也蠢得信了你,你——”
“她们再也玩不出花样,你放心说。”警员微笑,换一个舒服的位置坐下。
“如果我不扮哑,我活不到今天,”冬姨慢慢的,略生涩的说,“即使我扮哑,经过两次受伤和昨夜的事,也九死一生。所有的事都是她们姐妹和姓魏做出来的。”
江心月想站起来申辩,口唇只动了一下却没有行动。自冬姨出声后,姐妹俩的气焰已一下子消失,脸色死灰。
“她们做了甚么事?”曼宁第一个忍不住问。
冬姨望着曼宁半晌,眼泪夺眶而出,突然跪在她面前。
“夫人,我——对不起你。”
“这是甚么话,请起,请起。”曼宁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扶起冬姨,“你在我们家一再令你受伤,我内疚才是。”
冬姨又沉默半晌。
“我讲出来的事是我扮哑半生的秘密。本来我以为不可能有这一天,也没有人肯相信我,但鬼使神差,命中注定似的,情形变成目前这样。传宗竟得你们夫妇爱护重用,冥冥中必有定数,天网恢恢——这是报应。”
大家听冬姨说了这么一番话后,都摸下着头脑,你望我我望你,不明白她想说甚么。
“冬姨——”传宗皱眉。
“殷传宗——是你们的儿子。”她认真无北、严肃又肯定的宣布,像宣布第三次世界大战般。
这消息一下子震裂了所有人的心。
惊愕、意外、不能置信、不可思议,又有着莫名的喜悦,释然,恍然大悟,许许多多说不清的感觉。希仁和曼宁,家仪一起望着传宗,传宗也望着他们,大家都呆在那儿。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边又传来江心月惊心动魄的尖叫,“不可能——他不可能留到现在,不可能——”
“你说的——可是真的?”曼宁颤抖的,眼泪已唏哩哗啦流下来。
“绝对真实。我姐姐菊妹临死前告诉我的大秘密,并要我立刻助养传宗,将来若有机会可会你们相认。菊妹临死前是良心发现。”
“不——不——一”江心月仍茫然尖叫。这竟然是事实,令她大受刺激。
“告诉我,到底是甚么回事?”希仁觉得自己全身乏力,站也站不稳。这事太——出乎人意料之外,这——简直——他说不出自己的感觉。
“菊妹是江心月的心腹,江心月当年和顾夫人皆怀孕,而且同月生产。江心月想的好计,硬说自己早两天出生的婴儿夭折,事实上却把你们的儿子换走,让菊妹送回乡下送给人。菊妹虽然贪江心月的钱,心却没那么坏,把孩子送到保皇局而没带回乡下。这件事本来没有见光的可能,传宗也永远不知自己的身世,但江心月不放心,找人撞伤菊妹,想死无对证,临死时菊妹良心发现,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我。她为我生命安全担心,便叫我扮哑,让我去助养传宗,并好好待他。这就是整个的故事。”
“不不,不是这样的,你们不要相信她,家杰确是你们真正的儿子,确确实实的。”江心月尖叫,眼泪鼻涕一起流,“求求你们相信我,家杰真的是你们的儿子,陈冬妹胡言乱语,胡说八道诬赖我。”
希仁、曼宁、家仪的眼光一起转向传宗,看他们的样子,对冬姨的话早已深信不疑,过往所有迹象,所有事实显示出,传宗和他们之间的确有奇妙的连系和感情,但是——但是——
“不不不,这要弄清楚,冬姨——一切该有事实证明,你们不能仅相信一面之辞的,不——”传宗说。
“是不是真的?”希仁老泪纵横。
“我陈冬妹一生不说假话,半世扮哑巴,为的是证明这件事,也为菊妹报仇。”
“传宗——”曼宁向前行一步。
“不不,”传宗双手乱摇,不住后退。这件事令他觉得荒谬绝伦,本能的他拒绝相信,这个年代会有这样的事,简直像个炸弹在他面前爆炸,令他支离破碎,思想都不能集中,“请不要这样,凡事都该有证据——”
泪然欲涕的曼宁停了步,但眼睛仍不离开他。以前种种一涌而上,他对顾家的特别感情,对曼宁的特别依恋,和他们有难以言喻的连系,还有三翻四次欲离开他们而不得,这算不算是无形的证据?
“你还看不出冬姨说的是事实?”曼宁哀声说,“孩子,你怎忍心拒绝我们?”
轰然一声,翻江倒海而来的巨大感情冲激在心内翻腾着,与天俱来的亲情撞击着他的灵魂,他怎能拒绝曼宁?他从来都无法拒绝她,从来不能,因为她是——他的母亲?
“很简单的事,大家可以验血证明。”很久没有说话的警员说。
“不。我要她说,”传宗忽然转向江心月姐妹,“若你还有一丝天良,你告诉我们。”
“不,家杰才是顾家太少爷,你不是,你是野种,是野种。”江心月已失控,
竭斯底里地狂叫狂笑,眼泪也跟着狂流,“你有甚么资格?只有家杰才是法定的顾家继承人,将拥有顾家的一切,谁也抢不走。永远抢不走。”
“你安排自己的儿子来谋夺顾家的家产。那时夫人身体极差,儿子由你一手带大,你说,你给顾太吃了甚么?”冬姨冷冷的说。
“你果然——”希仁脸色大变,“你们姐妹做的伤天害理事。”
“不要信她,那不是真的。你们一直爱家杰,不是吗?他才是你们的好儿子,这些外人野种才是谋夺家产,你千万别相信——”
“戏演完了,江心月女士。”警员在一边冶笑,“你最好说真话,因为我们有一个最有力的证人。”
“不可能!谁?不可能。”江心月惊叫。
深沉的江中月到这时才长长透一口气,摇摇头,一副放弃的样子。
“你想眼他见面吗?好,等着。”探员走出房门,五分钟后带来一个人。
顾家杰。
他垂头丧气,满脸苍白,已完全失去往日的气焰和神采。他只垂着头,不看任何人。
“你不是有话说吗?说吧。”警员说。
气氛很僵,屋子里没一个人出声。
自家杰进来,江心月也沉默了。眼中开始有一抹畏惧,紧紧的盯着家杰。
突然,令大家意外的是家杰跪下来,痛哭流涕的对大家说:
“我对不起大家,我知错了。”
他知错,是哪件事呢?
“你错在甚么地方?”一直没有说过话的家仪轻声问,“你到底是谁?”
家杰的头垂得更低,声音更细。
“我是顾家杰,是你的堂哥。”他终于说。
“家杰——”江心月叫得惊天动地,她扑向家杰,一把抱住自己的亲生儿子,呼天抢地,“你不必告诉他们,没有人能证实,你不必——”
“我内疚了五年,再下去我会疯,”家杰倒非坏人,“这五年里我做错了许多事,我不能平衡,我霸占人家的地位、人家的亲情、人家的一切。我不能心安,也不能原谅自己,我竟是那么贪心、邪恶的一个人,每天都在欺骗人,尤其是对我那么好的伯父、伯娘,我不能原谅自己。请你——我们收手吧。”
“你——你这蠢人,我们已几乎成功了,不是吗?若非他出现!”江心月咬牙切齿的指着传宗,“他居然还能在香港,居然还出现,是他破坏了一切。”
家杰抬起头,恳切求恕的望着传宗。
“你原谅我们,传宗。”他说。
此时传宗恼中空白一片,甚么都没有了。一件又一件出乎人意料之外的事实打乱了他的思想意识,怎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传宗,”曼宁已站在他身边,“难道你还不肯认我吗?”
传宗热泪满盈,用力的拥抱曼宁。多么奇妙,这个令他亲切、仰慕、乐于亲近的人,竟然是母亲,亲生的,这简直是上帝的恩赐,上天对他太好太好,好到——他觉得幸福从全身每一个细胞溢了出来。
“妈妈——”他哑着声音叫。
希仁和家仪都流出眼泪,太意料之外的结局竟令他们有点不知所措。
“事情到此也可结束。”警员轻咳一声,“江中月被控伤人罪,顾家杰的案件由商业调查科起诉。至于江心月,你们要告她甚么?到目前为止,警方都无法起诉她,虽然她犯了罪。”
希仁看看曼宁,她正无限喜悦与满足的拥着传宗,家仪也握紧了这才相认哥哥的手,他心中充满了幸福感觉。
“我们不预备告她,毕竟我们也团圆了。以后我不要再看见这个人,她和我们顾家再无关系,就是这样。”他说。
“顾家杰亏空公款的事呢?”
“那是我们的家事,算了吧。”希仁宽宏大量,“他已有他其他应得的罪名,不是吗?”
“希仁——”曼宁轻轻叫。
“你不满意?”希仁间。
“你说的正是我心中想的,”她很感激,“但是家杰——你让他以后还能回公司。”
希仁看家杰一眼,毕竟有二十几年的父子情。他轻叹一声。
“如果你愿意,将来回来吧。”他说,“毕竟你也姓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