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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四十年的遗忘

2011年12月02日22:46腾讯读书[微博]余秋雨我要评论(118) 字号:T|T

文/余秋雨

一、被遗忘的转折点

这是我最近想写的两篇文章的第一篇。

今天是二○一一年十月十日,辛亥革命一百周年,中国历史的转折点。其实,四十年前的这一天,也具有不小的转折意义,可惜被大家遗忘了。任何遗忘,都会致使历史改写。

整整四十年前,一九七一年十月十日上午,周恩来总理陪着埃塞俄比亚皇帝海尔·塞拉西来到上海。这位年迈的皇帝很有名,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坚决抗击入侵的意大利法西斯军队,气得希特勒曾立誓要割下他头颅上茂密的胡子做一个鞋刷子,用来天天擦试自己的长统战靴。

在希特勒和他的长统战靴灰飞烟灭二十六年之后,这位皇帝到中国来了,胡子依然茂密。他来的目的之一,是想见一见中国的末代皇帝溥仪。想想也对,当今世界上皇帝剩下不多,彼此都会有一份挂念。塞拉西皇帝得知溥仪已在四年前因病去世,笑着点点头,在北京拜会了毛泽东,便接受周恩来的安排,到上海来参观。

周恩来一路上心事重重。其实他只比塞拉西皇帝小六岁,也是一位七十三岁的老人了。这些天,中国正面临着一次历史大转折,而他正承担着这次转折的成败,因此显得那么疲惫和消瘦。

就在二十几天前,发生了“九一三事件”,中国的第二号人物林彪自行飞出国境并失事。这件事情的真相还可以继续研究,但无可争辩的事实是,后来被简称为“文革”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此宣告彻底失败。这是因为,“文革”虽然是一场民粹主义大劫难,却有一个政治起点:由林彪替代刘少奇成为毛泽东的接班人。现在,这个政治支柱已经断裂。而且,从当时快速发现的一些材料看,林彪本人也反对“文革”。那就更成了一种彻底的反讽。以后几年,“文革派”还会用各种方法掩盖失败的事实,但毕竟无济于事了。因此,远在美国的作家张爱玲在“九一三事件”后立即写出了一篇文章,题为《文革的终结》。

此刻,周恩来成了第二号人物,前面五年的民粹主义大劫难留下了一个庞大无比的“烂摊子”,必须由他来领头收拾。这已经够麻烦的,而更麻烦的是,他深知毛泽东不允许有人否定“文革”。因此,面对“烂摊子”却不能说是“烂摊子”,要收拾也只能轻手轻脚,这实在是难上加难了。据当时的一位副总理纪登奎回忆,周恩来在紧急处理“九一三事件”之后,曾撇开众人,一个人在人民大会堂一个房间的窗口,嚎啕大哭一场。

但是,这位政治老人感觉到,极度的危难和极度的机会,神奇地凑在一起了。就在三个月前,他秘密会见了基辛格并发表了震动世界的新闻公报,美国总统即将来访,中美关系即将正常;就在这几天,中国就要重返联合国。总之,一九七一年十月,中国生死攸关。

这些天,周恩来对外宾讲得最多的一句话是“门要开了”。但他明白一个最简单的道理:要想走出封闭,必先走出灾难,哪怕是第一步。

那天到上海已经是中午,晚上有一个欢迎塞拉西的宴会。第二天有两档安排,一是到上海大厦顶楼俯瞰城市全景,二是观看文艺演出,周恩来都要陪同,第三天一早就要离开。因此,周恩来决定,就在第一天下午,召开一个干部会议。

当时上海的干部中有很多是“文革派”,已经从“九一三事件”和中美交往中敏感到历史的转向,因此来开会时都惶恐不安。没想到周恩来只是平静地布置了一项“业务”工作,他说:“重返联合国之后,世界上的大多数国家都会与我国建交,我国的外交空间将会出现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局面。因此,各大学必须立即复课,以最快速度培养大量年轻的外语人才和国际问题研究人才,全面翻译和掌握世界各国的历史、文化、社会、宗教、风俗资料。”

这话听起来很正常,但在当时却有很大的突破性。毛泽东在“文革”中只说过“理工科大学还要办”,故意不提文科,表现出明显的取舍。在毛泽东看来,文科的主要课堂是“上山下乡”。就在半年前,张春桥、姚文元等人炮制的所谓《全国教育工作会议纪要》彻底否定了“文革”前的教育。现在,周恩来以无可辩驳的外交需要,对否定提出了否定。他所说的“各国的历史、文化、宗教、风俗”,都属于文科范畴。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是周恩来收拾“烂摊子”的一个极佳突破口,足以“牵一发而动全身”。你看:既然要全面复课,那么,所有的教师就必须从农村返回学校;既然教师能返回,那么,其他知识分子也能返回;既然资本主义国家的历史、文化、宗教、语言能够成为正面教材,那么,那些“文革派”的批判专家怎么还忙得过来?

紧接着,周恩来又根据科学家杨振宁的建议,嘱咐北京大学副校长周培源清理教育科研中的极左思潮,提出要“拔除障碍,拔掉钉子”。在文科领域,他亲自任命顾颉刚教授主持标点《二十四史》,又任命谭其骧教授主持编著《中国历史地图集》。这样级别的教授前些年都被造反派批判成“反动学术权威”,现在重新出来担任领导,便成了一种全国性的政策示范。于是,仅仅在上海,迄今被认为具有很高学术水准的《英汉大辞典》(陆谷孙主编)、《汉语大辞典》(罗竹风主编)等等大规模的文化工程也逐一展开,每项工程都集中了大量的知识分子。

周恩来病重后,邓小平主持中央日常工作,大力整顿,使教育、文化的重建工程有了更大进展。

这一个趋势,使很多“文革派”认清了是非,转变了立场,参与了重建,但也有少数极端分子暗暗在心里认为这是“右倾翻案”。

在一九七一年十月十日下午的干部会上,有人问周恩来:“全面复课,中文系的教材怎么办?”这个问题的针对性在于,按照当时的主流思潮,中文系的教材只能用毛泽东诗文和“革命样板戏”剧本。但周恩来回答道:“中文系教材,可以先用鲁迅 作品,再慢慢扩大。今年是鲁迅诞辰九十周年,逝世三十五周年,都是大日子。鲁迅的晚年是在上海度过的,上海的高校应该带头研究鲁迅,为他写传记。”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也是周恩来为中文系教育寻找的一个很好突破口。因为:一,鲁迅是真正的文学家,他的作品永远有资格进入任何时代、任何地方的中文课程;二,借由鲁迅,可以进入小说、散文、诗歌、杂文,也可以进入现代文学、古典文学、外国文学;三,毛泽东也肯定过鲁迅,这使那些极端主义批判者较难找到攻击的理由。

——一九七一年十月十日周恩来在上海干部会上的讲话,我是一九八一年读到两个与会者的回忆材料才知道详情的。在这之前,只是约略听说。

知道这个转折点很重要,因为这使我明白了,自一九七二年初到一九七五年底全国各高校出现的复课、编教材、办学报等等热潮是由谁启动的,而一九七六年掀起的所谓“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又是针对着什么。

由此我也更进一步明白了,为什么在灾难刚刚过去的一九七七年,全国急迫地恢复高考的时候,各大学都已经奇迹般地具备了初步的师资和教材,能够迎接那么多新生顺利地开课。尽管,那时候周恩来已经在一年半前去世,看不到了。

二、被遗忘的历史阶段

根据上面说的这个转折点,我把全国多数高校在文革十年中的经历大致划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1966年~1968年,造反武斗;

第二阶段:1968年~1971年,下乡劳动;

第三阶段:1971年~1975年,文化重建;

第四阶段,1976年1月~9月,批邓反右。

在这四个阶段中,前两个阶段五年,后两个阶段也是五年,一九七一年正好是中点。中点前是高潮,中点后是退潮,最后加一个小小的回潮,形成了一个“正反回旋结构”。以正常的眼光来看,这四个阶段中,唯一具备正面文明价值的,是周恩来主导的第三阶段。而且,这一阶段成果卓著。

但是,这一阶段常常被笼统地归入“文革十年”而一起否定,实在是历史的盲区。我曾多次遇到海外友人的质问:“你们都说文革毁灭了中国传统文化,为什么我们现在到中国旅游,一些最重要的文物古迹都是那个时期发掘和保护的?”

我总是回答:“那时在一九七一年之后。”

哪些文物古迹?随手一举就有:马王堆(1972年发掘)、河姆渡(1973年发掘)、兵马俑(1974年发掘)、章怀太子墓(1971年发掘)、库伦壁画墓(1972年发掘)、居延汉简(1972年发掘)、宋代海船(1973年发掘)、中山王墓(1974年发掘)、妇好墓(1976年发掘)……几乎都是几个世纪来第一流的考古成就。

即便在发达国家,要取得这么多成就,仅靠考古团队是远远不够的,必须汇聚各领域大量文化精英通力合作才行。那五年,在文化重建的大潮中,中国做到了。如果把这一切全都划入“文革十年”的泥潭,是不是有点奇怪?

为什么周恩来开启的文化重建工程一直被蒙蔽于某种阴影之下?这与一九七六年“四人帮”下台后一段怪异历史有关。

本来那应该是一个拨乱反正的关键时机,但当时的最高领导人华国锋推行了一种被称作“两个凡是”的方针:“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拥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这一来,“文革”中的造反夺权、废学停课、上山下乡、批邓反右等等全都不能否定了,连“文革”本身也要“坚决维护”。相比之下,反倒是周恩来主导的第三阶段,不管是复课、编写教材,还是发掘、保护文物,毛泽东没有作过什么指示,与“文革”格格不入,因此不在“两个凡是”方针的保护范围之内,可以任意否定。

“两个凡是”方针实行了两年,从一九七六年底到一九七八年底,形成了一个怪诞的政策:“四人帮”是不好的,但“文革”是伟大的,“四人帮”的主要问题是“破坏文革”。这个方针使得刚刚成为惊弓之鸟的“文革派”再度抬起头来,重新揭发人们对领袖的不敬,对“文革”的不恭,以及复课、编教材中的“大量问题”。按照当时政治运动的惯例,这些揭发者也就成了“清查者”。那两年,上海做得最过分,居然还在“清查”中枪毙了华东师范大学一位反对“文革”的人士王辛酉,以示杀一儆百。

直到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北京召开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彻底否定“文革”,中央撤除并调离了上海市委书记和分管教育文化的官员,那些“清查”者立即作鸟兽散,不知躲藏到哪里了。

三、我成了另一个人

周恩来一九七一年十月启动的教育文化重建工程,实实在在地影响了我的人生。

“文革”中的经历,在《我等不到了》一书中已有详细叙述。这儿需要补充的是,我在一九七一年之前与“造反派”的长期对抗,虽然在“文革”结束后成了全院教师推举我担任院长的主要原因,但我在当时并无政治判断,只是一种绝望的表现。既然爸爸被造反派关押,叔叔被造反派害死,全家衣食无着,我就必须不计后果地进行抗争。在农场劳动时带头以身体堵住洪灾决口,至少有一半是绝望中的自沉,后被农民救起时我已完全冻僵。当时对自己的生命价值,已经看得很轻。

但是,“九一三事件”后从农场劳役中返城,很快感受到气氛的变化,几乎所有的学校都在复课、编教材。后来学院分配我参加周恩来总理布置的上海各高校鲁迅传编写小组,我在复旦大学看到各专业的教师们都伤痕累累地投入了文化重建,第一次产生了“文化不灭,中华不死”的悲壮感。

在复旦大学,我也发现了周恩来到上海来推动文化重建的原因。当时上海也很左,但复旦大学的造反等级,比之于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毕竟低得多了。我们教材编写组里的六位复旦同事,只防范着中文系里一位与造反派关系密切的教师好像叫吴忠桀,没有第二位,可见造反势力不大。现在想来,连这位吴某某也未必算得上真正的造反派吧?

“文化不灭,中华不死”的悲壮感使我变得异常勇敢,甚至至今回想反倒有几分后怕。例如,《我等不到了》一书有记,我离开复旦大学后居然一个人赤手空拳,在当时中国第三号人物王洪文的喽罗们扬言要“砸烂”、“血洗”的一家文学杂志前,与他们对峙了整整三个月。尽管这家杂志水准很低,与我毫无关系,它的负责人陈冀德也早已逃走。后来不知何因,危机解除,我立即离开那里,再也没有回去。

又如,“文革”中视若政治图腾的那几台由江青等人打造的“革命样板戏”,造成了血腥文化霸权,因此,各地都在狂热“移植”。本应成为“移植”中心的上海戏剧学院,在一九七一年复课后整整五年居然没有一个专业把它们引入课堂,这里就隐藏着无数惊险的较量。后来我在灾难之后担任院长时,曾一再借此事向学生们论述,何为“文化气节”,何为“专业自尊”。

周恩来暗示鲁迅比“样板戏”更有资格进入教材,这是我勇敢的理由之一。但我后来又一再默默向他道歉,我在复旦大学读了大量相关作品后,觉得鲁迅的小说份量太少,而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其他作品整体质量不高,不值得我花太多时间,便早早地离开了那个教材编写组,独自转而研究中国古典文化和世界文化去了。

由于周恩来启动的文化重建工程对我那么重要,因此得知他去世的消息后我壮着胆子对抗“四人帮”的禁令,与赵纪锁先生一起,组织了全上海唯一的追悼会。我在悼词中引用了自己刚刚写出的两句诗:“千钧一发谢周公,救得文化百代功。”现在看来说得太夸张了,但当时却是真心话。追悼会后,我为了逃避追查,也为了拒绝当时人人必须表态参加的“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一个人隐潜到浙江山区,直到“四人帮”下台。

——做上面这些事情的最不容易之处,是我的父亲仍然被囚禁着,全家生计极端艰难,而我的每一步,都有可能遭来灭顶之灾。很多时候,我是边擦眼泪边挺身的。

灾难,既毁灭生命又造就生命。当灾难终于过去,我已经完全成了另一个人。

四、每隔十年一大变

在周恩来重启文化重建工程的十年之后,伟大的八十年代开始展现它的伟大。那个年代还来不及创建什么成果,它的伟大体现在精神方面。浩劫的血泪还记忆犹新,人性、兽性、君子、小人的界限成为整个社会最敏感的共同防线。中国,第一次使诽谤者失去了市场,整个气氛一片高爽。这正好对应了一位西方学者的论断:“什么是伟大时代?那就是谁也不把小人放在眼里的时代。”

我在这十年中,因几度民意测验的推举,从一个毫无官职的教师破格提升为全国最年轻的高校校长,又因为出版了几部影响较大的学术著作,被选为上海市中文学科兼艺术学科的教授评审组组长。我评审教授的标准很严,而且特别防范“文革”中那些“特殊人物”投机入围。有很多次,所有的评委看到几个申报者的名字,一言不发,投票结果是零。我立即抽笔在每份申报表上写下大大的“未通过”三字,并签上自己的名。这三个字,包含着无数浩劫受难者的齐声呼喊,因此我写得很重,写得正气凛然。

在周恩来重启文化重建的二十年之后,我在上上下下的惊愕中彻底辞去了所有的职位,谢绝了提升为省部级高官的机会,独自跋涉荒原考察中国文化遗址。后来,又冒着生命危险在国外贴地穿越数万公里,包括大量恐怖主义地区,寻找人类所有重大的古文明遗址,被国外媒体称为“当代世界最勇敢的人文教授”。追根溯源,这份勇敢,仍然来自于当年“文化不灭,中华不死”的悲壮感。

在周恩来重启文化重建的三十年之后,悲壮开始转向嬉闹和荒诞。最主要的原因,是三十年的漫长时间产生了全民遗忘,而大量亲历者均已逐一离世。于是,一些躲藏了很多年的“特殊人物”试探着重出江湖,而江湖上,又重新出现了“一谣既出,万口起哄”、“一拳既出,立即走红”的民粹主义瘟疫。而且由于传媒的操弄,掀起了远超“文革”大字报的全国性痴狂。

那些“文革”中的“特殊人物”为了“答谢”我主持的教授评审对他们的否决,在侦知我绝无可能再返仕途之后,先唆使一个在“文革”中还只是婴儿的青年学生向我投污,很快他们自己就出来了。唯一能找到的“把柄”,是我参加过周恩来布置的教材编写,他们便把这种教材编写说成是“文革写作”,大加鞭挞。这正好挑起了不少文人心底压抑已久的整人欲望,据杨长勋教授统计,这类文章全国至少发表了一千八百多篇,直到今天还是延续。这比当年我对抗王洪文的喽罗、江青的样板戏、张春桥、姚文元的禁令,更为壮观了。

我本以为,一个中国文人平生能做的最大胆的事情,已经被我做完。没想到,天道垂顾,又让我霜鬓之年再度临阵。他们估计,我一定会在全国那么多传媒的诽谤声中活活气死,而我则一直在以自己的身子保护着有可能被误伤的人群,同时还以“不反击”来保护进攻者本人,其实是为了保护已经很脆弱的基本文化生态。

但是最近,英国爆发了《世界新闻报》事件,许多“传媒达人”纷纷入狱,我突然为阵前的人群担心起来。他们十余年来对我所做的事,一点儿也不比《世界新闻报》差,但我却不忍心看到他们哪一天被刑事警察一个个带走的情景。因此我不能老是享受着睥睨万夫的壮士情怀,而应该远远地投掷一些提醒的文字过去。

特别要投掷给两位南方报人:一位是广州《南方周末》的社长,不知大名;另一位是香港《苹果日报》的社长董桥,我原来的文友。因为有他在,我把提醒改为请教。稍待时日,我会写出后面一篇文章:《请教两位社长》。今天不写了,因为这个日子有点珍贵。

二○一一年十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