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修合同承包方式:中外文学名著梗概与赏析-

序

今天我们正在培养的青少年，使他们将在21世纪驰骋纵横，施展聪明才智，为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作出贡献。

在新的世纪里，世界范围的各种思想文化将相互激荡，科学技术将迅猛发展，各国将展开综合国力的剧烈竞争。为迎接这一严峻挑战，以江泽民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已作出了科教兴国的战略部署，致力于提高全民族的思想道德素质和科学文化素质，培养出一批批适应21世纪需要的高素质人才。教育部为落实科教兴国的战略部署，已制定了《面向21世纪教育振兴行动计划》(草案)，规划了面向21世纪的教育改革和发展。

跨世纪人才的素质需要有各方面坚实的基础。目前中小学实施的全面素质教育，就是为青少年在德智体美劳诸方面打好全面发展的基础。为此，我们在教育工作中就不能只给学生狭隘的学科知识，而要尽可能根据青少年的特点用人类创造积累的多方面的科学文化成果武装他们。培养人才，犹如建造金字塔，只有塔基宽厚坚实，塔尖才能傲然挺立，直指云霄。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从对青少年实施素质教育的要求出发，人民大学中文系周忠厚、姚梅屏二位教授主编了一套《中外文学名著梗概与赏析》。这套书分中国小说卷和外国小说卷。书中介绍的150余部(篇)作品是古今中外小说创作中的精粹。它们歌颂真善美，鞭笞假恶丑，对培养青少年正确的是非观念、审美能力、高尚情操，必将发挥积极作用。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以其特有的创作手段，能向读者勾勒出人类历史发展各个阶段、多个层面的画卷。正如恩格斯在评价法国作家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时所说，他从这部巨著中获得许多有用的资料，"甚至经济细节方面(如革命以后动产和不动产的重新分配)所学到的东西，也要比从当时所有的职业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还要多。"我们希望青少年学生通过阅读这套书，能扩大知识面，能加深对人类历史和社会的了解，从而在提高自己的思想道德素质和文化艺术素质方面都能取得更大的进步。我认为，这套课外读物对广大中小学教师和热爱文学的读者来说，也将是一套提高个人文学素养的好书。

卓晴君1999年

怎样欣赏小说

小说是一种叙事性文学体裁。它通过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情节、环境的描述来展现社会生活和作者的审美情感。小说一般具有完整的故事情节，生动的人物形象，具体的环境描写。了解小说的基本特征，有助于我们欣赏小说。

欣赏小说是一种审美鉴赏活动。我们都有过这样的经验：在读小说的过程中，一方面，作品所塑造的形象把我们带到一个特定的艺术境界，激发起我们某种思想感情的波涛；另一方面，我们又会根据自已的思想感情和生活经验来理解作品中的形象，有时甚至以自己的经验来丰富作品形象的内涵。这种对艺术对象的感受、理解、联想和想像，以及情感上的交流，就是审美鉴赏。欣赏小说的目的是获得美感享受，丰富并提升我们的审美情趣和文学修养。这对培养21世纪高素质的人才，是不可缺少的一个方面。那么，我们怎样欣赏小说呢?

先讲讲欣赏前的准备工作。主要是两个方面：

一是了解所读作品的作者，包括其简历，有哪些重要作品，其艺术趣味、美学追求和创作方法，以及风格、流派等。阅读时，联系作者的有关情况，可以加深对作品的感受、理解和认识。基于这一考虑，本书对作品的释文列有"作者简介"一项，以帮助读者了解作者，作为阅读前必要的准备。但限于篇幅，只能"简介"而已。二是了解作品的时代背景。小说反映一定时代的社会生活。因此，对作品所表现的时代背景作些了解，会帮助我们感受、理解和认识作品；对作品所展现的生活是否真实、是否正确、是否典型，也就有了必要的判断依据。例如读鲁迅的《阿Q正传》，如果知道一些辛亥革命以及当时中国农村的情况，对把握阿Q性格及其典型意义，是大有裨益的。本书在"赏析"部分内，也力求联系起来说明有关时代特征和重大社会事件，以便为读者加深理解作品的思想意义和人物的典型性提供依据。

接着谈谈欣赏小说的几个具体问题。第一，采取审美的态度。

文学作品是依照美的规律来创造的。文学本质和文学鉴赏的审美特性，要求欣赏者采取科学的审美态度。所谓科学的审美态度，就是从审美出发，以审美为目的，积极地去感受、领悟和把握作品所蕴含的美、创造的美，以达到精神上的快意和美感，最终达到激发高尚情趣，净化思想境界，追求完美的自我，在人类进步的事业中充分体现自我的价值。那种以纯消遣为目的的休闲式阅读，或者只满足于看热闹的乐式阅读，是非审美的，绝不可能正确欣赏文学作品；单纯的求知式阅读，也不是审美的，因为单纯求知是科学的认识活动，而非审美的鉴赏活动。

第二，关注人物的命运和情节的发展。

文学是人学，小说更是以写人为主。我们在欣赏作品时，应该把关注的焦点集中在人物性格和命运上。小说也有环境和景物描写，但它们也是服务于人物形象塑造的。小说的情节由人物的行动、人物之间的联系和矛盾冲突构成。它是人物性格形成、发展的历史。情节有单线、复线和多线之分。阅读时要理清情节的发展，特别是头绪繁多、情节复杂的作品。但是，理清情节发展，还是为了关注人物的性格和命运。例如，阅读俄罗斯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复活》，理清其情节发展，正是为了关注女主人公玛丝洛娃的性格和命运。

第三。展开想像的翅膀，感受和体验作品的艺术形象。

我们读小说，一开始总是为作品所刻画的艺术形象所吸引，沉浸于作品所描绘的天地之中。我们的心情，随着故事情节的推移字信息转化为五彩缤纷的形象世界。

第四，充分发挥欣赏者的主导作用，进行艺术再创造。

一部作品的社会作用和艺术价值，是由其思想深度和艺术水准决定的。但是，作品价值的真正实现，离不开读者的鉴赏活动。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艺术作品的价值是由创作者--作家和欣赏者--读者共同完成的。作家的艺术创造只是一种主观意图，能否得到认同，还有待于欣赏者的鉴赏活动。作品只有在读者中广为流传，才能产生广泛的影响，发挥积极的作用，达到作家预期的目的。

小说欣赏活动的主角是读者。读者在欣赏中处于主动的地位，起着主导的作用。这种主导作用体现在多方面。首先是选择欣赏对象。欣赏什么，不欣赏什么，由欣赏者根据自己的爱好、需要和艺术修养来决定。审美趣味健康、有一定艺术修养并渴望提高鉴赏水平的读者，总会选择文学名著作为欣赏对象。

欣赏者的主导作用更表现在对艺术对象的感受、体验和再创造上。这里谈谈欣赏中的艺术再创造。我们不仅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思想感情和艺术趣味来理解作品，而且常常以自己的人生经验来补充作品形象的内涵。这就是艺术再创造。例如我们读表现校园生活的作品，常联系自己的经历和周围同学、老师中发生的事件，来充实作品所描绘的形象，使它的内涵更加丰富，读起来也更加亲切。

欣赏者的艺术再创造，主要表现为想像活动和情感体验。欣赏者的想像是一种创造性的思维活动。把描绘林黛玉形象的文字转化为可视可感的具象，就包含着某些艺术再创造。

情感体验在文学欣赏中十分重要。作家在创作中，总要融进自己的审美感情。虽然作家很少在小说中直接发议论、表好恶，但爱憎熔铸笔端，流贯于字里行间。曹雪芹说他的《红楼梦》"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因此我们读作品时，要用心体验融化在具体形象中的作家的审美感情，进行情感交流。没有情感体验和交流，就受不到艺术感染，领悟不了作品中那些弦外之音、韵外之致，也就进入不了审美境界。小说欣赏中，情感活动的最强烈的境界是共鸣。

共鸣就是欣赏者的感情跟着作者的情感而回旋激荡，爱作者之所爱，恨作者之所恨，为作品中正面人物的胜利而欢乐，为反面人物的溃败而称快。小说之所以能引起欣赏者的共鸣，作品的艺术感染力量当然是不可缺少的先决条件，但基础还是作品的思想内容。小说欣赏中的共鸣现象，十分复杂，既要作阶级分析，又需作历史的、具体的分析。我们在欣赏不同时代、不同民族、不同阶级的作品时，也会产生共鸣。社会主义时代的青少年读者也会为黛玉焚稿而潸然泪下，为武松打虎而拍案叫绝，也会被美国作家欧·享利《麦琪的礼物》中那对贫穷夫妻德拉和杰姆的真挚爱情而感动。

自觉发挥欣赏者的主导作用，积极进行艺术再创造，对于提高欣赏质量是很重要的。

第五，上升到理性认识，把握文学形象所蕴含的深刻内容。

我们欣赏小说，不会只停留在艺术感受上，还要随着艺术感受自觉或不自觉地进行审美判断。审美判断就是对作品塑造的艺术形象进行鉴别、评价和判断。这是欣赏活动的第二步，是艺术感受阶段的继续和深化。虽然这种审美判断不同于文学批评的科学判断，带着欣赏者的主观色彩，但却明显地含有理性认识的成分。鉴别、评价和判断属于逻辑思维的范畴，在小说欣赏中也是不可缺少的。这是因为"感受了的东西，我们不能立刻理解它，只有理解了的东西，才能深刻地感受它"。我们在感受了作品所描绘的人物、事件、场面、景物、环境之后，还要思考作者描写这些东西的苦心，力图发掘、把握作品所蕴含的深刻内涵。这时，欣赏者不只是直感地同情或厌恶某个人物，还思考自己为什么同情或厌恶他；不仅设身处地地置于作品所揭示的矛盾冲突之中，而且思索着这种矛盾冲突的性质和发展趋势；将作品中的这个人物与那个人物、这件事情与那件事情进行对比分析，或者同自已经历过的、现实生活中的矛盾冲突相比较，从而加深对作品的理解，并对作品的真实性、思想性和艺术性，作出自己的评价。这样，我们对作品形象内涵的领会和把握，自然就会比较深刻了。

小说欣赏过程中，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形象思维和逻辑思维，常常互相交融互相渗透，难以截然划分。感受、体验与再创造中，也含有一定的理性认识；审美判断也必须以感受为基础，不可能绝然离开形象思维。

最后，再说说如何提高鉴赏能力。

一是多读名著、多思考。文学名著是人类文化的结晶，是审美创造的典范之作。多读文学名著就能受到格调高雅的审美教育，就能在比较中品评出作品艺术品位的高下。马克思说得好："艺术对象创造出懂得艺术和具有审美能力的大众。"本书选出中外古今小说之精粹逐篇分析，正是为给青少年读者欣赏小说名著提供方便和指导。

读名著要多思考。名著内涵丰富深刻，从题材选择、主题开掘、情节安排到表现手法、叙事语言、特别是人物塑造，有许多值得我们借鉴的，读的时候要细细咀嚼，反复领会，切忌囫囵吞枣。当然，思考可以有侧重点，不一定面面俱到。至于选择哪个方面作为思考的重点，要视所读作品的特点和自己的需要而定。如能通过自己思考而有一得之见，还可以形成文字。坚持这样做，小说鉴赏能力及文字表达能力定会提高。

二是注意观察社会生活。小说欣赏活动离不开联想和想像，而联想和想像能力与欣赏者的生活经验有很大关系。生活阅历丰富，联想和想像就比较活跃；如果生活经验十分贫乏，联想和想像就难以进行，即使根据作品的文字描述作了一些想像，欣赏者心目中所呈现的具象，与生活实际和作者所描绘的蕴含丰富的艺术形象，也有很大的距离。中学生受各方面条件的限制，人生阅历一般不甚丰富。这是个欠缺，需要弥补。弥补的办法是做生活的有心人，注意琢磨自己经历过的事，注意观察周围的人，尤其是一些生动的生活细节，不要轻易放过。这样日积月累，生活阅历丰富了，读作品时浮想联翩，想像的翅膀就会腾飞起来。

三是加强思想品德修养。小说鉴赏能力不是一个单纯的技巧问题，而是与欣赏者的思想品德修养的高低有密的关系。思想品德高尚的人，对作品的认识就可能深刻一些；反之，认识就肤浅一些，甚至产生错误的认识。例如读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思想水平不高的往往只注重其故事情节的曲折离奇，爱情描写的奇特非凡，生活场面描写的富于刺激性和鲜明性，但这并非作品的主要价值；这部作品的主要价值在于塑造了吉卜赛女郎爱斯梅拉达和敲钟人加西莫多两个艺术形象，他们在与黑暗势力的斗争中，显示出纯洁善良的灵魂和不畏邪恶坚持正义的崇高精神，而这正集中体现了作者进步的思想。能把握到这个深度是需要较高的思想修养的。

四是学点文学基本知识，了解小说的特点。俗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懂得文学基本知识，可以使我们在较高的观赏点上来欣赏小说，透过表面的热闹现象，看出作品的门道，即艺术规律。这样，我们的欣赏，就可能提高到一个新的水平。

周忠厚姚梅屏1999年

三国演义(长篇小说)

罗贯中 著

【作者简介】

罗贯中(约1330～约1400)，元末明初小说家。山西太原人。一说东平(今属山东)人，也有说钱塘(今浙杭州)或庐陵(今江西吉安)人。他的足迹游及大江南北，主要活动于当时杂剧兴盛的东平地区和说话艺人集中的杭州一带。他多才多艺，小说、戏曲均有创作，但主要成就在小说方面。《三国演义》是其最负盛名的作品。另有《三遂平妖传》《隋唐志传》《残唐五代史演义》等。此外，创作有杂剧《赵太祖龙虎风云会》。

【内容梗概】

东汉末年，桓、灵二帝昏庸、腐败，引起黄巾大起义。黄巾起义被镇压。朝廷内部又争权夺利，倾轧不已。以董太后为后台的宦官蹇硕等十常侍，企图排除何皇后之弟大将军何进。何进毒杀董太后，欲召西凉刺史董卓人京铲除十常侍，自己反被十常侍杀死。董卓诛杀十常侍，但他自己又专权乱政，擅自废立皇帝，杀烧劫掠百姓。董卓的暴行，引起了以袁绍、袁术、曹操等为首的18路诸侯联军的公讨。曹操因谋刺董卓，在诸侯中有一定的地位和声望。结义为兄弟在讨伐黄巾时立有战功的刘备、关羽、张飞随公孙瓒参加讨董联军。董卓的骁将华雄连斩诸侯四员大将，众皆震惊。关羽拍马而出，一场恶战，片刻之间斩杀华雄。刘关张三人又奋力战败所向无敌的吕布。董卓烧毁洛阳，西逃长安。众诸侯心怀异志的好感和同情，安然返回荆州，使周瑜枉费心机，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久，周瑜又为与诸葛亮赌气征西川一事失利，气愤而死。西凉马腾被曹操骗人长安加害，其子马超为父报仇，与曹操大战于潼关、渭南等地。马超英勇无敌，大败曹军，曹操夺船避箭，弃袍割须而逃。．马超有勇无谋，又中曹操反问之计，怀疑结义之叔父通曹，自相火并，被曹操乘机打败。曹操收伏汉中张鲁，议取西川。西川益州(今成都)牧刘璋决定请刘备入川作为外援，北拒曹操。刘备因事先得到刘璋部下张松所献的地图，所以进军路上虽遇抵抗，但势如破竹，最后以刘璋和平交权，让出成都告终。诸葛亮本与关羽镇守荆州，因副军师庞统进军西川战争中中箭身亡，诸葛亮前往成都，由关羽独自承担镇守荆州重任。关羽在抗击曹军南侵的战争中勇冠三军，攻占襄阳、水淹七军、生擒于禁，威震华夏。但他没有忠实执行诸葛亮临别叮嘱的"北拒曹操，东和孙权"的战略方针，对东吴傲慢无理，又麻痹轻敌，以致在与曹军争锋时，被东吴陆逊偷袭夺占了荆州，他自己在兵败夜走麦城时被擒，遭东吴杀害。孙权为转移目标，将关羽首级送曹操处理。本已患头风病的曹操，对关羽首级取笑受惊，不久病死。其子曹丕废汉献帝自立为帝，改国号为魏。刘备闻知曹丕篡汉，亦即皇帝位。关羽被东吴俘杀的消息传来，刘备哀痛欲绝，不顾群臣的劝阻，兴倾国之兵，誓灭东吴报仇。他初战大胜，在东吴求和时严辞拒绝，却又骄傲自满，轻视敌人，并在军队驻扎的地形上犯了兵家之大忌，因而给东吴造成了可乘之机，中吴军火攻之计，700里连营被烧。刘备丢盔卸甲，只身逃到白帝城，忧愤成疾，托孤于诸葛亮而死。这是有名的夷陵(又称獍亭)之战。

诸葛亮辅佐刘禅，安然度过了吴、魏欲联手夹击的难关，接着派使者与东吴修好，恢复了联吴抗魏的战略。为解除后顾之忧，安定内部，亲率大军南征屡犯内地的蛮王。在对蛮王孟获七擒七纵之后，终于使其口服心服，保证与西蜀和睦相处，永不进犯。此后诸葛亮即集中精力，专事对付主要之敌：北方的曹魏。他率大军六出祁山、九伐中原，讨伐曹魏，以贯彻刘备兴复汉室的政治目标。在与曹魏征战中，双方互有胜负，这期间发生了有名的失街亭、空城计和挥泪斩马谡的故事。蜀国由于地狭人少，加以连年征战，国困民疲，兵员减少，又缺乏能征惯战的大将，所以，诸葛亮尽管日夜操劳，呕心沥血，使出全部智慧，仍然无法战胜强大的敌人。在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诸葛亮强支病体，遍观各营，只觉秋风吹面，彻骨生寒。他发出"再也不能临阵讨贼矣!悠悠苍天，曷此其极!"的长叹后，病逝于军中。部下遵照他临终时的周密部署，有秩序地退兵，挫败了追击之敌。他的继承人姜维虽与敌人激烈征战，一度大破敌军，终难挽回颓势。东吴方面在抗击曹魏的争斗中，内部争权夺利，力量大大削弱。司马氏家族在曹操死后东征西讨中，逐渐掌握了大权。司马懿死后，其子司马师独揽魏国朝政，废曹芳、杀曹髦，封晋公、加九锡，曹氏皇帝实际上成了傀儡。西蜀后主刘禅，沉溺酒色，不思进取。他听信宦官黄皓进谗言拨弄是非，怀疑率军作战的姜维，致使姜维遭受掣肘，其他臣将皆生离心。司马师之子晋王司马昭，派钟会和邓艾征蜀。邓艾攀越山间小路，偷袭阴平，直捣成都，刘禅投降。姜维见大势已去，假意投降钟会，意图挑拨钟与艾自相残杀，再借钟会之手杀尽魏将，然后复蜀，但计谋不成，三人在争斗中同归于尽。西蜀既灭，司马昭之子司马炎遂废魏改晋。派王浚率大军自益州顺流而下，直取东吴。东吴国势衰败，无力抵抗，国主孙皓投降。汉末天下大乱，群雄逐鹿，形成三国鼎立。至此，三国复又归于一统。

【赏 析】

《三国演义》描写的是英雄豪杰帝王将相改朝换代的故事。属历史演义小说。作品开篇，描写天下大乱。"推其致乱之由，殆始于桓灵二帝"。是最高统治者的腐败、昏庸，造成统治集团的内乱，引起黄巾起义，天下大乱。在动荡纷乱的形势中，英雄豪杰、公侯将相纷纷登场。他们龙争虎斗，逐鹿中原，强者胜，弱者败，逐渐形成三国，最终复归一统。作品通过在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历史演进中对登场人物的描写，展示出它的思想倾向。

《三国演义》的思想倾向比较复杂。大致说来，有三种倾向。首先，是"仁政"思想。所谓"仁政"是指君主在施政上能够贤明清正，宽厚爱人。仁政思想是中国古代一种理想的施政思想。在古人的诗文著作和民间传说中，对它有强烈的祈求。《三国演义》主要通过对刘备的塑造，体现了这种思想。作为历史人物的刘备，的确有宽厚爱民，注重仁德的特点。民间传说中扩大、加深了这个特点。《三国演义》中则着力刻画刘备"仁者爱人""仁者安人""以德服人"的性格特点。刘备对将相、对部下，扶困济危，谦恭有礼；对人民则宽厚仁德、爱护有加。他解救堕谦徐州之箴礁而不据功自傲，不接受陶谦让与的权柄。他宁肯自乘妨主的的卢马，坚决拒绝转赠别人、干损人不利己的不仁之事。他驻扎新野，"政治一新"，出现了歌颂其仁政的"新野牧，刘皇叔，自到此，民事足"的民谣。他在曹操铁骑日夜兼程追击时，率新野百姓十余万之众日行十余里，宁愿冒着被俘的危险，也决不肯弃民而逃。他对劝其暂弃百姓的众将说："举大事者以人为本。今人归我，奈何弃之?"看到百姓"扶老携幼，将男带女，滚滚渡河，两岸哭声不绝"的悲惨场面，他痛一地说："为吾一人而使百姓遭此大难，吾何生哉!"他欲投江而死。作品通过情节场面的形象化的描写，把刘备塑造成一个明主贤君的典型，展示了仁政思想的具体内容。"仁政"的对立面是"暴政"。作品塑造了董卓、曹操两个人物作为施行暴政的典型，与刘备对照。独夫民贼董卓淫乱朝廷，杀戮大臣，残害百姓，遭到举国上下声讨，落得暴尸街头的可耻下场。曹操杀戮百姓，掘人坟墓，损人利己，诡诈莫测。他们与刘备的思想品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刘备说："今与吾水火相敌者，曹操也。操以急，吾以宽；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谲，吾以忠；每与操相反，事乃相成。若以小利失信义于天下，吾不忍也。"这段话是刘备在群雄纷起、逐鹿中原的斗争中自觉实行的与曹操根本对立的政治思想纲领，也是贯穿作品始终的臧否人物、评价事件的主要思想倾向。这种歌颂仁政、批判暴政的强烈爱憎倾向，体现在人物身上，就形成了拥刘贬曹的主题。

其次，是"息义"思想。作品第一回"宴桃园豪杰三结义"，刘、关、张结义的誓言说得言简意赅："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这番誓言，揭开了全书表现忠义思想的序幕。从作品的描写看出，忠义思想是十分复杂的。所谓"忠"，大致有两层意思：一是忠君、忠于汉室，即刘、关、张说的"上报国家"；一是忠于共同事业、忠于集团首领，对关、张而言，即忠于刘备。作品起伏跌宕、极有层次而有时又是相互交叉地表现这两层意思。这种忠君、忠于朝廷、忠于个人的思想，虽属于封建思想的范畴，但结合三国时期的历史和作者所处的时代背景，我们在看到它具有一定局限性的同时，又应该实事求是地看到刘备集团在竭诚团结中反对邪恶的正义性和具有代表人民反对战争分裂、渴望社会安定良好愿望的进步性。所谓"义"，它的内涵和外延比忠要丰富、复杂得多，同时又与忠有重合之处，有时可以说互为表里。义可以用于个人之间的关系，也可以用于个人与集团、国家的关系。刘、关、张桃园宣誓结为兄弟，他们彼此保持生死不渝的兄弟关系，这是义；关羽不忘曹操旧日的恩厚待遇，华容道放走曹操，这是义；关羽与黄忠大战，不乘黄忠马失前蹄之机取其性命，这是义；张飞俘获严颜，严誓死不降，张施礼释放，也是义。袁绍、曹操等结盟声讨董卓是大义，他们的军队称义兵；刘备把兴复汉室的政治目标称大义，他与吴兰、王子服等签署铲除曹操的文件称义书。这种大义，其目的是维护汉室统治，实质上是忠。所以，曹操欲"力扶社稷"，招集义兵的旗帜上大书"忠义"二字；伏皇后要与其父伏完密通消息，铲除曹操，把敢于承担通消息的人称为忠义之士。小义本来要服从大义，但有时却可位置互换，置于大义之上。关羽以小义而私放国贼曹操即其一例；刘备欲兴兵为关羽报仇，赵云批评说："汉贼之仇，公也；兄弟之仇，私也。愿以天下为重。"秦宓批评说："陛下舍万乘之躯，而徇小义，古人所不取也。"但刘备却说："云长与朕，犹一体也。大义当在，岂可忘耶?"又是一例。从义的运用和解释上的随意性，暴露出它的弱点和局限性。尽管如此．义作为联系和巩固人与人之间团结互助的一条纽带，在古代受到社会下层人民的欢迎，具有一定的历史进步性。

其三．正统恩想。所谓正统思想，一般是指肯定封建统治者政权的合法性、永恒性，宣扬他们的子孙后代继承这个政权具有垄断权的一种思想。作品中对汉献帝被曹操威逼，对董贵妃、伏皇后被曹操残杀的深切同情，对曹操的谴责；对刘备为"中山靖王之后，孝景皇帝阁下玄孙"、为当今天子皇叔的身份一再宣扬、歌颂；对刘备"乃汉室苗裔，理合继统以延汉祀(当皇帝)"的合理合法性反复强调，这些都是封建正统思想的表现。但这种思想在作品中并不占重要分量。作品并未惟刘是褒。同样是皇帝宗室的荆州刺史刘表、益州牧刘璋，作品通过曹操等人之口，讥刺为"虚名无实守户之犬"这就是明证。

总之，《三国演义》的思想倾向虽然复杂，但仁政思想是作品的主导思想。仁政是数千年以来古代人民渴求的政治局面。所以．这部塑造了施行仁政，宽厚爱民的明主贤君艺术形象的作品，600余年来受到人民群众的喜爱，绝非偶然。

《三国演义》在艺术方面也有很高的成就。

首先，成功地塑造了一系列性格鲜明、血肉丰满的人物形象。(-M演义》塑造人物形象所运用的艺术方法的主要特点是，它赋予人物以基本的性格特征，把人物置身于矛盾斗争的尖端，通过人物的语言和行动，通过衬托、对照、夸张、渲染和穿插小故事等各种各样的艺术手法，对人物的性格特征反复描绘、刻画，使之鲜明、突出。作品对人物的体态、外貌，一般只在出场时作粗笔勾勒，它着重用力的是刻画人物的精神、气质。换言之，它重在写神而非写形。如对关羽，在出场时描写了他威武非凡的相貌之后，即通过斩华雄、斩颜良、诛文丑、单刀会、水淹七军等这些令人惊心动魄的场面，刻画他霹雳闪电般的神勇和英雄气概；通过屯土山约三事、封金挂印、过关斩将、被俘遇害的慷慨陈词等情节，描写了他忠贞坚毅的思想品德；而通过他要与马超比试武艺、羞与黄忠为伍、对东吴毁书叱使、拒绝劝谏致失荆州等情节，则表现了他心高气傲、刚愎自用。一个血肉丰满、栩栩如生的关羽的形象，就是用这种艺术方法塑造成功的。作品对诸葛亮的塑造，先通过许多人物之口，介绍了诸葛亮的胸襟抱负，给读者造成悬念；再通过对隆中山水草木、人物活动的描绘，衬托他宁静高洁的隐士风度。在作出这些铺垫之后，作品写他一出场果然不同凡响：一席隆中对策之言，把天下大势和刘备的进取方向分析得明了透彻，充分显示出他的远见卓识。此后，通过赤壁之战、三气周瑜、进军西川、刘备托孤、七擒孟获、六出祁山、五丈原秋风临阵等一系列的故事情节，一个智慧超人、辛劳勤恳、公正贤明、鞠躬尽瘁的丰满形象就跃然纸上了。作品塑造成功的人物形象很多，如粗豪急躁、勇猛无敌的张飞，气胜量窄的周瑜，老成实在的鲁肃，见利忘义反复无常的吕布，等等。作品塑造得最为成功的形象是曹操。《三国演义》的作者根据人物的原型、作者自己的美学理想和人民群众的愿望，把曹操塑造成一个奸诈、利己而又雄才大略的枭雄的典型。作品在曹操一出场，先通过他少年时伪装中风诬叔、听许劭的评语后大喜、任洛阳都尉时执法严明有方等几个小故事为他的性格特征定下了基调。此后，作品就从军事、政治、交友、用人、待客、饮酒、赋诗等各个方面、多种角度对他的性格特征反复刻画。但既不简单化、脸谱化，又不类型化，而是让其性格特征的神经伸展到他全身的细胞，使他的喜怒哀乐、一言一行，都带有自己性格特征的印记，具有丰富、复杂的表现形态。他目光远大，又野心勃勃；权势欲强烈，又谨慎克制；奸诈诡秘，有时又在一定程度上宽厚诚恳；顽强自负，又机变虚怀；爱才则言听计从，忌才则置之死地；有时残害百姓不加掩饰，有时精心伪装欲显仁义；他得意时能哭，失意时能笑。他总是按照自己独特的逻辑想事和行事，他似乎能做出无穷无尽的令人耳目一新的表演，而人们好像永远也探索不尽他内心的奥秘。人们见了他恨他，但不见他又想他。曹操是一个具有巨大艺术魅力的人物形象，是作品创造出的不朽的艺术典型。

其次，是描写战争的高度成就。主要表现在以下几点：一、善于把军事斗争和政治斗争紧密结合起来描写。这为描写战争打开了广阔的天地。作者可以自由伸展笔触，向社会纵深开掘，既写出了战争的社会背景，也展现了战乱中的社会面貌；既充分表现出人际之间的复杂的关系，又能塑造出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从而避免了单纯、孤立地描写战争所遇到的困难和产生的弊病。二、善于以斗智为重点把斗勇、斗力和斗智结合起来描写。作品描写斗勇斗力的场面很多，如关羽斩华雄、三英战吕布、关羽斩颜良、赵云大战长坂坡、许褚斗马超、张飞战马超等等，描写双方勇气百倍，殊死拼斗，令人触目惊心，荡气回肠。但作者更注意在写斗勇斗力的同时，写智谋的较量。官渡之战，写双方千军万马厮杀半年，不分胜负。曹操先偷袭袁绍粮草，再声东击西，结果一举大破袁军。赤壁之战，周瑜几次设陷阱谋害诸葛亮，都被后者以智谋躲过；周瑜与曹操施尽计谋，离间反离间，诈降反诈降，演出一幕幕精彩的活剧，但都逃不过诸葛亮的眼睛。曹操足智多谋，但诸葛亮与周瑜的火攻之计，使他全军覆没。马超潼关大战，把曹操追杀得弃袍割须，狼狈不堪，而曹操的一条反间计，却使马超、韩遂自相残杀，复将马超团团包围，马超大败，只剩30余骑，逃回陇西。至于空城计、七擒孟获，也是斗智的著名事例。斗勇斗力与斗智结合，使作品把战争写得异彩纷呈，令人叹为观止。三、善于把战争写得有动有静、有张有弛，富有节奏感。全书战争连绵不断，紧张激烈得令人难以喘息。但作品却又于战争中穿插宁静、轻松的描写，对战争的节奏作出调整。刘备跃马跳檀溪，刚逃出刀斧丛中，惊魂未定，策马走到南漳，那里牧童口吹短笛，茅屋飘出悠然琴声，屋中满藏书卷，窗外满眼松竹，清气飘然。刘备自叹"吾不如也"。汉末整个社会刀兵遍地，战乱不休，而诸葛亮高卧的隆中，却是山清水秀，林木茂盛，猿鹤相亲，松篁交翠，人们吟酒赋诗，放歌抒怀。这宁静悠然的状态，俨然一个不知战争为何物的世外桃源。赤壁之战，双方剑拔弩张，杀气腾腾。忽然插入蒋干过江一节。老友相见，饮酒作歌。周瑜佯醉，呕吐狼藉。蒋干暗盗密信，自以为得计。周瑜伪装梦中泄露军机，令蒋干深信不疑。这种穿插描写，充满了喜剧情趣，使紧张的战争气氛，为之一松。整个作品因动静相间、张弛有致的描写，增强了艺术感染力。

其三，宏伟、严密、精细的艺术结构。作品"陈叙百年，囊括万事"，事繁人多，头绪复杂，时间绵长。但作者善于精心结撰，他在铺叙了汉末大乱，群雄纷争的形势后，抓住曹、刘、孙三方这三条线索而又以曹、刘为主，在交叉描写中三线并进，使作品情节繁杂而又有条不紊，宏伟阔大而又严密精巧，首尾完整而又摇曳多姿，一气呵成而又高潮迭起，充分显示出作品在结构上的成就。

(《三国演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 (李永祜)

水浒传(长篇小说)

施耐庵、罗贯中著

【作者简介】

施耐庵，元末明初小说家，钱塘(今杭州)人，生卒年不详。他很可能是当年的说话艺人，或说话艺人的行业团体"书会"的作者，施耐庵或许是他的艺名。罗贯中，是元末明初太原人。除《水浒传》外，还创作《三国志演义》及杂剧《赵太祖龙虎风云会》等。

【内容梗概】

宋仁宗晚年，国都东京(今开封)和各地突发瘟疫，朝廷无奈，派太尉洪信到江西龙虎山请张天师到东京祈禳瘟疫。洪太尉拜请张真人后，在道院上清宫闲逛时，偶然发现一粘贴层层封条极为严密的"伏魔大殿"，他不顾道人的劝阻，强令打开大殿，挖开"遇洪而开"的石碑。结果石碑下的地穴"刮刺刺一声响亮"，一道黑气冲天而起，"掀塌了半个殿角"，"散作百十道金光，望四面八方去了"。洪太尉吓得屁滚尿流，急忙返回东京不敢提起此事。据上清宫主持道士讲，这道黑气，就是被镇锁在地穴中的一百单八个魔君，他们被放出人世，"必闹下方生灵"。

身为东京80万禁军教头的王进，因病请假在家，未去太尉府衙点视。新上任的殿帅府太尉高俅大发雷霆，声称王进抗拒官府，小觑本官，下令将王进拿来，要动刑痛打，被众官苦求劝住。高俅仍声称"明日再和你理会"。这高俅原是东京一个破落户子弟，因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被父亲告了一状，发配外地。后因朝廷大赦，又回到东京，经人推荐到驸马王晋卿府里做个亲随。王驸马因端王(即后来的宋徽宗)喜爱一对玉狮子，派高俅送至端王府。恰逢端王在府中踢球。球滚到高俅身边，高俅一时性起，使出巧招将球踢回，得到端王的赏识，将他安在身边做亲随，陪伴玩耍。不久，端王即皇帝位，不到半年就提拔高俅做了掌管东京80万禁军的殿帅府太尉。高俅曾与王进的父亲比棒，被一棒打翻，故而一上任即报复王进。王进怕遭到更严重的迫害，与母亲连夜逃往陕西。路过华阴县时，在史进庄上收史进为徒，教练枪棒，半年以后，去往延安府。史进因少华山强人朱武等人到庄上劫掠，厮打相识，彼此来往，被一庄客告发结交盗贼，在官府围捕时，放火烧毁庄院，西逃延安寻找王进。在渭州城史进与鲁达、李忠相识。在酒楼吃酒时，得知恶霸镇关西郑屠霸占、敲诈金翠莲父女，性烈如火、嫉恶如仇的鲁达，一面资助翠莲父女逃走，一面寻到郑屠加以惩罚。不料三拳将郑屠打死，只好急忙逃走。在雁门县，遇到金翠莲父女。经翠莲新嫁的丈夫赵员外介绍，到五台山落发为僧，法名智深。这鲁智深使酒任性，不遵佛门法规，几次大闹寺院，被智真长老遣发到东京大相国寺，在那里被派做管菜园的菜头。一日因给泼皮们演练武艺，结识了禁军教头林冲。高太尉的干儿子高衙内贪图林冲妻子美貌，几次调戏骗奸不成。其手下人陆谦设计以看宝刀为名骗林冲入殿帅府。高俅诬陷林冲欲携刃行刺，指令开封府审讯，欲置林冲于死地。开封府宣判将林冲发配沧州。陆谦买通公差欲途中将林冲害死。鲁智深暗中相护，在野猪林公差行凶时挺身相救，并送到沧州附近。林冲在沧州被派遣管理大军草料场。高衙内贼心不死，又派陆谦到沧州勾结管营、差拨，企图害死林冲，霸占其妻。在一个风雪之夜，林冲出外沽酒，草料场起火，林冲发现原来是陆谦等下的毒手，心中燃起复仇的烈火，一举杀死仇人，经小旋风柴进介绍投奔梁山栖身。梁山寨主王伦嫉贤妒能，不肯收留林冲，提出须杀一人、劫一份财物方准入伙的刁难条件。林冲等至第三日，方碰到失陷了花石纲，积攒了一担金银财物欲回东京赎罪复官的杨志。二人争斗相持不下，王伦请杨志上山，欲留其落草，以牵掣林冲。杨志谢绝，回东京活动复官，财物使尽，又被高俅斥骂逐出帅府。杨志因误杀泼皮无赖牛二，被发配到大名府，却得到当地留守司长官梁中书的赏识，通过教场比武，被提拔做了提辖官。梁中书为了给岳父、朝廷太师蔡京祝寿，派杨志押运十万贯金珠宝贝前往东京。消息被刘唐、公孙胜、晁盖等知晓，他们串连吴用、阮氏----Z弟、白胜等，在黄泥冈假扮商人，用药酒麻翻杨志等众人，劫走生辰纲。案情被官府侦破，行文缉捕。在郓城县做押司的宋江与晁盖本是好友，平素仗义疏财，喜好结交、江湖好汉。他看到公文后，"担着血海般于系"，私下向晁盖报信，催其速逃。晁盖等烧毁庄院，投奔梁山，遭王伦拒绝后，吴用智激林冲，杀死王伦，推晁盖为寨主。晁盖感激宋江救命之恩，派刘唐携带书信、金条向宋江致谢。不料书信、金条被宋江姘娶的女子阎婆惜发现。阎乘机敲诈，并声言要报官。宋江盛怒之下杀死阎婆惜，逃奔到柴进庄上。在柴进庄上结识了武松。武松欲回清河县探望兄长，路过阳谷县景阳冈，在酒醉的月夜中打死一只猛虎，轰动了阳谷县，被知县赏识，收留作都头。武松在街头遇见迁居本县并已娶了妻子的兄长武大郎。武大郎之妻潘金莲对与形容矮小丑陋的武大郎的婚姻心怀不满，几次卖弄风情挑逗武松，被武松正言告诫。知县派武松去东京公干。县里开药铺的土财主西门庆，买通王婆牵线，与潘金莲勾搭成奸，并毒死武大郎。武松回县，找到人证、物证，告到官府。知县受贿，拒绝受理。武松遂自己找来左邻右舍在场，亲自向潘金莲、王婆追问奸情与命案。得知实情，杀死潘金莲、西门庆后，到官府自首。官府将武松发配孟州牢营，途中结识张青、孙二娘。在孟州牢营替小管营施恩打败蒋门神，夺回快活林。蒋门神勾结张都监等人，设计骗武松入张府做亲随，又凭空诬陷武松为偷张府财物之贼，欲在押解途中将武松害死。武松早有觉察，在飞云浦将公差及蒋门神的徒弟四人杀死，又重返张都监家，将蒋门神、张团练、张都监及其全家杀死，连夜逃出孟州，经张清、孙二娘出主意，打扮成头陀，以逃避官府捉拿。武松于逃奔途中，在穆太公庄上又巧遇宋江。盘桓几日后，武松前往二龙山，投奔已在那里做了寨主的鲁智深和杨志，坐了第三把交椅宋江从穆太公庄上前往清风寨投奔好友武知寨官花荣。路过清风山时，结识了燕顺、郑天寿等头领。到清风寨后，在元宵夜观看灯火、杂耍时，被文知寨官刘高的妻子诬指为清风山强盗，他与花荣一同被捕，押送青州，燕顺等闻讯，率领喽哕劫了囚车，救出宋、花二人上山。青州知府闻报，派统制官秦明前来剿捕，却被宋江指挥兵马杀得人仰马翻，秦明被擒。宋江又使用反问计，断秦明退路，秦明只得投降，同时又劝其躲在清风寨的徒弟黄信投降，并将刘高及其妻子一并杀死。破城寨，杀命官，事态已很严重。宋江与众人商量，只有投奔梁山泊晁盖等才是稳妥之策。然而就在往梁山进发的途中，宋江忽然接到老父病亡的家信，立即抛下大队人马号啕大哭着回家奔丧。其实，这封书信是其父宋太公惟恐宋江落草为寇而让次子宋清写的假报丧信。宋江被骗回家后坐席未暖，即被官府捉获，发配江州。途经梁山，晁盖等苦苦相劝宋江入伙，宋江以"上逆天理，下违父教"坚决拒绝，前往江州服刑。途中几经凶险，结识了李立、李俊、张横、穆家兄弟等人。到达江州牢狱，结识了戴宗、李逵等。因酒醉兴起题了反诗，被官府判斩。幸得梁山泊晁盖率人劫了法场，救出性命。宋江此时迫不得已，跟晁盖上了梁山，坐了第二把交椅。

在梁山，他协助晁盖修建房舍、打造军器、训练士卒，使梁山义军出现一派兴旺景象。晁盖因思念回乡探母的公孙胜，派戴宗前往蓟州寻找。戴宗在蓟州与杨雄、石秀、时迁等人结识。杨雄等三人在投奔梁山途中，与祝家庄的人发生冲突。祝氏兄弟辱骂梁山义军，且发誓踏平梁山，活捉晁、宋。晁、宋闻报大怒，由宋江率军攻打祝家庄。前两次进攻，皆因不明对方复杂的地形而遭到失败。第三次攻打，事先掌握了地形特点，又派人作了内应，一举破庄歼敌。爱好结交江湖好汉、有恩于梁山义军的柴进，遭到高俅的叔伯兄弟高唐州知州高廉的迫害，命在旦夕。宋江率军攻破高唐州，救出柴进。梁山义军的声势震动了朝廷，几次派呼延灼、关胜、单廷琏等将官进剿梁山，但均遭失败。朝廷将领被擒后，也在宋江"暂借水泊避难，专待朝廷招安"的劝说下，归降义军。这期间，占据二龙山、桃花山、白虎山等地的鲁智深、武松、杨志、周通、孔明、孔亮等人都归并梁山。晁盖在攻打曾头市时中箭身亡。宋江率军踏平曾头市为晁盖报仇，打破大名府救出因吴用设骗局被指为梁山贼寇身陷牢狱的卢俊义。最后在打破东昌府、东平府后，实现了108位英雄的大聚义。

大聚义后，宋江开始了主动争取朝廷招安的活动，但引起了义军中李逵、武松、鲁智深等的强烈不满和抗议。朝廷也主战、主和不定。高俅、童贯等力主镇压，并亲率大军攻打梁山。梁山义军在吴用指挥下，两赢童贯，三败高俅，杀了威风。朝廷无奈，只好下令招安。但蔡京、高俅、童贯等极为仇视和排挤投降了的义军。义军+内部也笼罩着一种浓郁的悲凉、伤感气氛。宋江被朝廷派遣打败屡犯边境的辽国后，又奉诏征讨在江南起义的方腊。经过浴血苦战，以将领"十损其八"的惨重代价平定了方腊，宋江等人被皇帝分封为地方文武官员。但蔡京、高俅、童贯等奸臣嫉恨宋江等有功将领，蒙骗天子，将卢俊义骗人京城面君，在膳食中使入水银，将卢俊义毒死；又假借天子的名义，派人赐酒给宋江，暗中投入毒药，将宋江毒死。宋江死前，惟恐李逵造反，将毒酒让李逵饮下，并告以实情，使李逵无可奈何，只好跟宋江死去。吴用、花荣知宋江死去，都到宋江墓旁自缢而死。受朝廷招安并立了鸯功大勋的梁山义军就落了这样的悲剧结局。

【赏 析】

《水浒传》是以描写草莽英雄为主体的，实质上是反映古代农民起义基本要求的社会各阶层反抗封建官府及地主阶级统治的一部作品。它属于英雄传奇小说。作品开篇先写了一个皇帝的亲信洪太尉作威作福、专横粗暴强令打开伏魔大殿地穴，以致放走妖魔的神话式的故事作为笼罩整个故事的背景。紧接着又从泼皮无赖子弟高俅因球艺得到皇帝宠信做了高官后，立即对王进进行打击报复下笔展开描写。其立意在表明"乱自上作"，即最高统治集团是致乱之源。作品的具体描写展示出，皇帝以下的皇亲国戚慕容彦达等，朝廷大臣蔡京、高俅、童贯、杨戬及其内亲外戚梁中书、高廉、高衙内等，其他地方官员如华州知府贺太守、孟州张团练、张都监、清风寨知寨刘高等，基层的管营、差拨、解差等吏役以及地主、恶霸毛太公、蒋门神、镇关西之流，他们滥使淫威，巧取豪夺，搜刮民财，害人性命，霸人妻室，占人田产，一无恶不作。正是他们的暴行，制造了一出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悲剧，导致了社会凋敝、民不聊生的动乱局面。不仅一批批下层人民被迫铤而走险，啸聚山林，而且在封建官吏内部也造成了动荡和分裂，林冲被迫上梁山就是最典型的事例。梁山及其他山寨的起义者，虽然没有提出夺取皇帝政权的要求，但他们向往和实行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论称分金银，成套穿衣服"，"大宗财物充库，些小归己"的生活要求和山寨头领"一般儿哥弟称呼，不分贵贱"的人际关系，实质上反映了古代农民和小手工业者经济平均、政治平等的基本要求，也显示出这些要求的历史局限性。封建统治阶级对人民群众个人的反抗斗争尤其是对集体的大规模的反抗斗争是极其仇视和恐惧的。他们时而武力镇压，时而实行招抚，目的只有一个，即扑灭反抗的烈火，维护自己的统治。所以，他们招安宋江义军之后，在驱遣义军北征南讨的同时，屡次对义军进行排挤、打击，以至在他们建立奇功大勋之后，还将义军的领袖宋江、卢俊义活活毒死，充分暴露出他们阴险、毒辣的本性。

《水浒传》热情洋溢地描写了被压迫者的优良品质，讴歌了他们反抗斗争的正义性，也写出了他们的局限和弱点。义军头领们的思想倾向是多样的、复杂的。他们有的酷爱自由与正义，或加上遭受迫害，走投无路，因而反抗性最强，斗争最坚决，如鲁智深、林冲、武松、李逵、阮氏三兄弟等，但这是少数；有的是在社会民生凋敝的情况下破产或失业，对自由与富足的生活有所向往，有一定的反抗斗争性；有的本是朝廷将领、地方军官，征战梁山等山寨失利被擒，在宋江等人的诱劝下，暂时栖身梁山。接受招安，对他们来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有的如卢俊义原是大地主富豪，仇视起义英雄，只因中了吴用的圈套，被强行拉上山头充任义军头领，与朝廷对抗并非本意。这种人虽少，但其作用与影响较大。当然，起决定性作用与影响的是宋江。宋江为人仗义疏财，扶困济危，喜好结交江湖人士，为人们所仰慕。上梁山后，以其智慧、才干成为众望所归的领袖。但他封建忠孝观念极深，反抗朝廷是与自己的观念完全违背的。在斩头流血的生死关头被救出后，只好暂时栖身水泊，但内心念念不忘招安，也努力为受招安创造条件。在英雄大聚义后，他加紧了要求朝廷招安的活动，并以自己的地位和权威，几次压制内部反招安的力量。受招安后，他忠心报国，不负朝廷，死而后已。《水浒传》作者是把宋江作为集讲义气的官府小吏、有威望的山寨领袖、朝廷的忠臣良将于一身的人物来塑造的。作品歌颂宋江的优良品质，同情他的不幸遭遇，肯定走招安的道路，但主张功成身退，批判宋江迷恋功名富贵，对朝廷效忠到底。最后以宋江效忠而遭致毒害惨死的结局，对封建社会统治者与忠臣良将的利用与被利用的冷酷关系作了总结，为后人指出血的教训。这是《水浒传》现实主义艺术达到的高度成就。

《水浒传》在艺术描写上也有很高的成就。首先，塑造出一批性格鲜明、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作品善于扣紧人物的地位、身份，随着人物的环境、遭遇的变化去刻画人物。林冲作为禁军教头，社会地位受人羡慕，有丰厚的薪俸，有和美的家庭，因此他安于现状。对高衙内、高太尉的迫害，最初他虽不满却一再忍气吞声。随着迫害的加剧，他心中燃起愤怒的烈火，但仍对朝廷心存幻想，不肯与之彻底决裂。到高太尉及其帮凶、爪牙欲对他斩尽杀绝之时，他心头积郁已久的反抗烈火顿时爆发，果断地手刃仇人，大踏步走上梁山，与朝廷彻底决裂，充分显示出他性格中英雄的本色。卢俊义仇视粱山好汉，声言要擒捉他们向官府请功。中了吴用的圈套被擒上山，坚决不从苦劝当山寨头领。下山回家又遭李固的陷害，被判为死罪处斩，直至被梁山好汉救上山去，无路可退，这才暂时栖身下来。他的思想和性格，也是作品根据他是一个有高强武艺的富豪、财主的地位、身份来刻画的。作品对杨志、三阮、宋江、解珍、解宝等许多人物的刻画，也莫不如此。《水浒传》善于刻画性格相同而又有差异的人物。鲁智深与李逵的性格都是粗豪、鲁莽、急躁，有时粗中有细。但鲁智深粗中有细，是由于长期的下层军伍生活，使他的细心显示出机警和成熟。李逵的细心是因他经常着人道儿，怕再吃亏的一种本能反映，显得幼稚、天真。武松与石秀都勇敢、精细，为人处事计划性、目的性很强。但武松的杀嫂报仇和醉打蒋门神、血溅鸳鸯楼的斗争显示出光明正大，气概凛然。而石秀在杀义嫂中带有洗刷自己的成分，显得有些阴狠。同样精细，武松是浪迹江湖得来的经验，又掩盖在一派似乎漫不经意的豪气之中。石秀则是从心细如发中，显示出反应敏捷和处事乖巧。同样勇敢，武松打虎、打蒋门神、杀张都监等，是自恃武艺高强和决心复仇，彻杀到底。石秀在大名府跳楼劫法场，则是明知寡不敌众，但义无反顾，因而不计一切拼死搏斗，表现出拼命三郎的特点。《水浒传》的这种高度成就，得益于作者对生活的深入观察和研究分析。作品善于通过人物的语言和行动来刻画人物。作品的人物语言符合人物的身份、地位和心理状态，带有鲜明的个性特点，使人闻其声而知其人。作品特别注重用行动来刻画人物。鲁达拳打镇关西，后者"没了人的气，动掸不得"，鲁达假意道："你这厮诈死，洒家和你慢慢理会"，"一头骂，一边大踏步去了"；"奔出南门，一道烟走了"。这一句话一个行动，展示出鲁达机警过人的性格。李逵见了宋江却问戴宗："这黑汉子是谁?""莫不是山东及时雨黑宋江?""若真个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闲人我却拜甚鸟!"最后下拜，则是"扑翻身躯便拜"。这种直率、粗卤的语言和动作，只有李逵这样的粗人才能说得做得出。作品刻画人物的这个特点，既是对古代史传文学传统的继承，更是由于它的成书渊源于说话艺术决定的。

《水浒传》的情节结构独具特色。由于作品脱胎于说话艺术，它的几个主要人物的故事很集中、完整，如所谓"武(松)十回"、"宋(江)十回"。值得注意的是在集中、完整的故事中，又情节紧张、高潮迭起。林冲与鲁智深相会、东岳庙怒斥高衙内、误人白虎堂、野猪林遇难、山神庙手刃仇敌、雪夜上梁山；武松的景阳冈打虎、斗杀西门庆、醉打蒋门神、血溅鸳鸯楼、夜走蜈蚣岭；宋江的私放晁盖、怒杀阎婆惜、遇难清风山清风寨、揭阳岭等处遇李立、李俊、张横，江州法场被救等等，这些情节无不紧张惊险，异彩纷呈，令人惊心动魄，叹为观止。作品在结构上先安排"乱自上作"的情节，次写英雄好汉个人的遭遇和走上山林落草的道路，再写白龙庙小聚义、梁山泊大聚义，然后写与朝廷官军对抗，震动朝野，最后写接受招安，为朝廷出力之后又遭毒手，被彻底消灭。这种由多线分叙到归结为一条主线发展的结构特点，既与水浒故事中的人物原来由艺人分别讲说有关，又反映了古代以农民为主体的人民起义由发生、发展、壮大，到终于失败的客观过程。而这种反映又是作者根据对生活的认识和提炼，精心结撰所达到的成就。

(《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李永祜)

西游记(长篇小说)

吴承恩著

【作者简介】

吴承恩(15047～15827)，明代小说家。字汝忠，号射阳山人，淮安山阳(今江苏淮安)人。出身在一个由学官沦落为商人的家庭里，自幼喜爱野史稗言，熟悉古代神话传说和民间传闻，少年时代即以文闻名，享誉乡里，但在八股取士的制度下终不得志，40多岁时才补岁贡生。曾入京"谒选"，备尝官场炎凉。因家贫母病，做过短期的县丞，晚年回到乡里，放浪诗酒。吴承恩一生到过不少地方，阅历相当宽广，著有长篇神魔小说《西游记》，以及志怪小说《禹鼎志》。

【内容梗概】

东胜神州傲来国海中有座花果山，山顶有块仙石，受日月精华浸润既久，渐有通灵之意。内有仙胎，一日迸裂而产一石卵，见风化作石猴。这猴子在山中跳跃行走，寻得水帘洞洞天福地，被群猴拥戴为王。经过三五百载，石猴忽感人生苦短，欲寻那脱出轮回之术，遂拜灵台方寸山菩提祖师为师学艺，法名孙悟空，学得了长生之道、72般变化和筋斗云。一日因炫耀武艺，被祖师逐回花果山。悟空为保山寨安全，使法从傲来国搬来兵器操练群猴，又闯进龙宫讨得大禹治水时留下的定海神针如意金箍棒，一时声威大振，山中妖兽纷纷拜悟空为尊，牛魔王就是在此时成了悟空的结拜兄弟。无奈悟空阳寿已尽，被鬼魂拘至阎王殿，悟空大闹地府，勾销了猴子猴孙的生死簿。龙王和阎王表奏玉帝，历数猴子罪状，太白金星自告奋勇前往花果山招安，让悟空当上了弼马温--其实只是个看养天马的末等芝麻官。悟空愤而回到花果山，打败前来征讨的托塔天王和哪吒，自立为齐天大圣，欲与玉帝比高低。玉帝勉强承认悟空名号。王母娘娘设蟠桃大会大宴群仙，却故意漏掉悟空。悟空大怒，吃尽蟠桃，喝光瑶池仙酒，偷食太上老君金丹，再次逃回花果山。玉帝请来南海观音，抓住悟空置于炼丹炉烧炼，反成就了悟空的一双火眼金睛。这一番大闹天宫惊动了如来佛祖，可怜那悟空一路筋斗云竞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如来佛祖将五指化为大山，压住了悟空。

转眼过去了500年。泾河龙王违旨降雨，将被玉帝派唐丞相魏征处斩。龙王托梦太宗求救，不料魏征在梦中斩处老龙。龙王怨恨，阴魂不散以索太宗之命。太宗脱险后决心向佛，令陈玄奘主持水陆大会，超度亡灵。这玄奘本是如来佛座前弟子金蝉，因怠于修行，被打下尘世。观音菩萨按佛祖旨意，化作疥癞和尚指点玄奘前往西天取经，以成正果。太宗赐号玄奘日三藏，唐僧洒泪长安。踏上了漫漫艰难的取经之途。

唐僧路过五指山，揭下佛祖金帖，救出悟空作了大徒弟。经过蛇盘山，唐僧又获一白马坐骑--原是犯了忤逆死罪的龙王三太子。行至高老庄，悟空收服了猪八戒。八戒本是天庭天篷元帅，因蟠桃会上酗酒调戏了仙娥，贬判下界，投胎猪身，变得奇丑无比。八戒受观音指点，在此等候唐僧，到底耐不住寂寞，入赘高家做了女婿。这时不得已辞了浑家，随唐僧上路取经。在流沙河，唐僧师徒又收了沙悟净，悟净本是卷帘大将，在蟠桃会上打破玻璃盏获罪贬入凡尘。前往西天的取经道路崎岖艰险、妖魔丛生，多亏悟空等三人辛苦保护唐僧。

这日师徒四人行至白虎岭，山中有一白骨精，想吃十世修行的唐僧肉以长生不老，变作个送斋饭的花容月貌的姑娘迷惑唐僧。悟空一眼识破、不顾唐僧阻拦劈头一棍，妖怪出了元神，只留下一个假尸首。妖怪不罢体，又变为寻女的婆子、寻妇的老翁，均被悟空看穿，打回原形。唐僧肉眼凡胎，认不得妖邪，又受八戒那呆子撺掇，终于写了一纸贬书给悟空。悟空只得忍气吞声别了师父，径回花果山水帘洞去了。

在黑松林，唐僧被一黄袍怪掳入洞中，洞中有一妇人自称宝象国公主，13年前被妖怪摄来强配夫妻。公主私自放走唐僧，求他往宝象国搬兵。黄袍怪化为美男子，也赶到宝象国探望岳丈国王，并施法将唐僧变成一只吊额大虎，谎称自己从老虎口中救出公主。八戒沙僧不敌妖怪，只得往花果山找师兄。悟空将那妖怪打得无影无踪，劳动天神才知这怪本是木奎星，公主本是天庭玉女，二人有了私情，遂约定下凡配成了13年夫妻。真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话说师徒行到乌鸡国界，唐僧夜梦一鬼魂自称国王，三年前被宠信的道士推入井中害死，道士篡国占妻。悟空八戒夜闯御花园，用仙丹救活了国王，与道士在宫廷对质。假国王情急之中变成唐僧。倒是八戒出了个不太高明的主意，要真假师父都念那观音心传的紧箍咒。道士现出原形，悟空举棍欲打，却被文殊菩萨拦住。原来这乌鸡国王曾误认菩萨，将菩萨丢在御水河中浸了三日三夜，所以菩萨遣座下青毛狮子推国王也下井浸泡三年，报了前仇。

这日行到一高山峻岭，只见山坳里一朵红云，红光里有一妖精唤作红孩儿。红孩儿化作顽童，吊在树梢高叫："救人!"唐僧慈悲，让悟空解下孩子背着同行。红孩儿使重身法压住悟空，悟空一气将他掼在石上摔成肉饼。红孩儿却早已元神出窍，骋着风趁机摄走唐僧。悟空唤出土地，才知这妖是自己500年前结拜兄弟牛魔王之子。悟空心下欢喜，红孩儿却不认叔父，反用三昧真火把悟空烧了个凄惨。八戒去请观音，也被红孩儿扮作假观音绑了去。观音菩萨设计赚红孩儿陷在尖刀变幻的莲花宝座，收服红孩儿做了普财重子。

前方来到车迟国，这车迟国20年前久旱不雨，忽然来了虎力、鹿力、羊力三位道士大仙呼风唤雨，国王恨和尚念经无用，兴道灭佛，和尚都被罚做苦工。悟空、八戒和沙僧三人夜半潜入三清观大肆吃喝供品，惊动道士，以为三清显灵。悟空等将尿当作圣水施与三仙，耍乐一番。三仙气恼，和悟空比试法术：求雨、坐禅、砍头剖腹下油锅。三仙战败显出原形，原来分别是虎精、鹿精和羊精。国王这才猛然醒悟，唤回和尚重兴佛事。

离开车迟国，师徒四人渐行到西梁国界。唐僧和八戒误饮子母河水而怀上胎孕，悟空和沙僧好容易寻来落胎泉水，四人又被从未见过男人的西梁女儿国民围观。女王欲招唐僧为夫，四人倒换关文后，才用计摆脱。

光阴似箭，又值三秋霜季，师徒愈往前行，愈觉热气蒸人，一问方知到了火焰山。只因当年悟空大闹天宫时踢飞的炼丹炉落到此地，这里无春无秋，四季皆热。惟有借来翠云山芭蕉洞罗刹女的芭蕉扇，才可息火生风。这罗刹女乃牛魔王之妻，红孩儿之母．因红孩儿被观音收为弟子，母子分离，恨极悟空，哪里肯借扇子!反倒一扇将悟空扇到五万里外。悟空变成虫子在罗刹女肚内翻筋斗、竖蜻蜓，罗刹女只得屈服。悟空抡扇扇火不息，反而烧坏了屁股的猴毛，方知中计。悟空变作牛魔王骗来真扇，牛魔王却变作八戒夺回扇子。悟空有诸金刚和天兵天将帮忙，才将牛魔王收服，令罗刹女息了山火，终于越过了火焰山。

比丘国中家家门口悬挂鹅笼，悟空变作蜜蜂钻进笼中发现全是小孩。原来三年前，国王宠爱道士献来的美女而身致衰弱，道士说要用千余名小儿的心肝煎汤服药。悟空闯入宫中，和道士一番好斗，道士不敌，化作寒光欲逃，又被寿星罩在半空，原来是头白鹿。八戒耙死那美女，原是只玉面狐狸。那鹿看着狐狸尸首，呦呦两声，似有悲意。

渐行渐近西方佛地了。师徒四人所过地方，家家向善，户户斋僧。这日终于到了灵山脚下，佛祖欢喜，赐经三藏，要唐僧传流东土，永注洪恩。阿傩、伽叶二尊者怨唐僧无财物孝敬，只赐与无字经书。唐僧身无长物，只有化斋的紫金钵盂，二尊者这才送了5048卷有字经书。师徒四人辞了佛祖，由八大金刚驾送东土。观音菩萨看了一遍师徒受难簿，说："佛门中九九归真，圣僧经过八十难，还少一难。"遂令再生一难。八大金刚闻令，刷地按住云头，把师徒四人连马带经坠落在通天河边。风雨雷电诸阴魔亦趁机兴风作浪，欲夺佛经。好在雨过天晴，经书安然无恙。

唐僧师徒四人历经14年寒暑春秋，终于取回西方真经的消息，传遍了长安城。唐太宗亲自作《圣教序》，并请唐僧在雁塔寺演诵经法。这时香风缭绕，八大金刚显身半空召唤唐僧，师徒四人连同白马平地腾空而去。如来佛祖分列师徒四人取经功果，授唐僧为旃檀功德佛，悟空为斗战胜佛，八戒为净坛使者，沙僧为金身罗汉，白马也修成正果为八部天龙马。

【赏 析】

唐僧玄樊取经是历史上的真人真事。在相对落后的中古时代，这一事件本身就是极富传奇色彩的惊人举动，引起了民间的极大崇敬与关注。在随后的几百年中，这个佛教徒取经的故事在民间口口相传，不断演化丰富，最后经过吴承恩以个人学识才气进行加工创造，终于变成了一部辉煌的英雄神话传奇。《西游记》是一部神魔小说，它又以幻化的方式曲折反映了社会生活的某些内在本质。全部故事都表现了人类敢于反抗、敢于斗争和蔑视一切困难与灾害的不屈精神。《西游记》正是在宗教使徒传记的框架中，在宗教意识的笼罩下批判宗教、在宿命论的困扰下歌颂反抗命运的一部奇书。

孙悟空是作者以极大热情塑造的英雄形象。当他作为花果山的猴王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时，就渴望不受阎王轮回制约的快乐生活，他的雄心是自觉追求完善的标志，是向命运的大胆挑战。从大闹天宫到西天取经，悟空的性格保持了内在的一致，他始终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不承认神的王国的统治权威，渴望个性自由，相信自己的力量并企图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他有克服一切困难的乐观自信，有无穷的智慧和旺盛的战斗激情，有嫉恶如仇、帮助弱小、大公无私的高贵品质，他和妖魔的斗争，不仅是保护唐僧，也是为民除害。他最关心自己的名头，对付妖怪也要光明正大。他最恨别人称自己为弼马温，这个短暂的芝麻官职是他一生的隐痛。他是一个有缺点的英雄，心高气傲、敏感自尊，好名，好听奉承，喜好恶作剧。对悟空来说，取经成佛这个目的远不如为达到这一目的而参加的战斗来得重要。这句话也适合于描述全书的主题：一部历险的英雄传奇。

猪八戒是全书最重要的配角，他的出场总是引起读者会心的微笑。他是勉勉强强的取经者，他在取经路上的懒惰和在高老庄上的勤劳判若两人。当取经队伍遭难，唐僧生死未卜时，他从未有沮丧的表现，实际上还非常高兴散伙好回家种地。他的武器是十八般兵器中没有的钉耙--一种农具，非常形象地代表了八戒的真实身份。他目光短浅，私心重，取经途中居然攒私房钱，撒谎进谗言，好吃贪色，临阵脱逃，保存了不少小生产者的特性。尽管有诸多缺点，八戒还是承包了取经途中的脏活累活，如挑行李、背死尸、清除路障等，这一切都是那位禀性高傲的猴子不肯于的。八戒也是悟空降妖除魔的助手，虽然常常成为俘虏，却从不屈服。八戒性格中的憨厚坦率、对生活的热爱、甚至他不可遏止的食色之欲，都构成了他可爱的一面。他是放大了的追求世俗生活的普通人的代表。

小说中的唐僧，可以说是一个有意漫画了的圣僧形象。他保留了历史上玄奘的虔诚苦行，美色富贵和任何艰难都不能动摇他西行的决心，也因此才团结了三个桀骜不驯的徒弟。但是唐僧更多的是儒生迂腐的一面，他滥发慈悲，严守佛律到了善恶不分、是非颠倒的地步。唐僧肉作为众妖争夺的目标，唐僧本人也因此成了小说中最担惊受怕的人物，往往在妖怪显身之前，就成了内心软弱和恐惧的牺牲品。唐僧的懦弱、顽固和偏执，以及八戒的自私和嫉妒，使悟空备受误会遭致驱逐。第56回到第58回暴露了这支取经队伍的不团结心态，悟空打死强盗被逐，假悟空趁虚而人，如来佛祖说"二心竞斗"，岂单是针对悟空?吴承恩避开了深一步的讨论，给我们一个有点问题的取经大胜利。令人欣慰的是，随着一路降妖伏魔，吴承恩让唐僧也积累了经验教训，一改过去的愚慈愚善，性格有了明显的发展(如第85回)。

《西游记》还描绘了一大批神魔形象。取经路上妖怪众多，作者发挥了他天才的想像力，写得绚烂多姿。神话不是无稽之言，是现实生活的折光。妖魔不仅是害人的自然力量的化身，也象征社会的种种邪恶势力，给百姓带来祸害和灾难。多数妖怪和神佛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是这个的童子，就是那位的脚力，这样的安排不仅出于讲述故事头尾明晰的需要，也是对现实意味深长的影射，"菩萨妖精本一家"。从人的观点看，妖怪自然是坏的，但对这些厌恶天庭、无视管束、渴望自由自在和永世长生的怪物们，实在难以一棍打杀。第30回中黄袍怪和宝象国公主的罗曼史，第64回请唐僧论诗讲道的温和的树精，还有失去儿子的牛魔王、罗刹女，他们的故事都值得寄予同情和深思。

《西游记》在艺术上最突出的特点是其丰富瑰丽的想像力，创造了一个光怪陆离而细节相当真实的神话世界，塑造了一系列神奇动人的艺术形象。书中的神话人物，既有神的威力，人的个性，又有动物的特征，三者完美地融为一体。在结构上，《西游记》以取经活动为线索，由于累积式的成书特点，各个故事相对独立，调换打妖怪的顺序并不会有大的影响。若从细节考察，如没有红孩儿的被擒就没有罗刹女的借扇，老鼋驮经落水也早有伏笔，还有唐僧性格的发展等等，表现出吴承恩在结构安排上的用心，力求保持叙述节奏的错落有致、因果勾联。《西游记》的语言有散文、有韵语，汲取了民间说唱和方言口语的精华，生动活泼，诙谐有趣。对话是个性化的，渗透着人物的性格特征。《西游记》还一改以往小说中写景叙事的陈滥套语，其大段韵文都是特意为上下文创作的，景物描写、战斗场面描写非常贴切，有较强的表现力。在行文风格上，讽刺和幽默是吴承恩擅长的手法。他常常运用轻松幽默的笔调或人物诙谐的对话，讽刺嘲笑某些生活中或可笑或可鄙的现象，使不少章回妙趣横生。猪八戒的形象塑造就是作者无尽的机智和幽默的产物。

《西游记》问世以后，流传甚广，不仅出现了大量续作，还引起人们对神怪题材的广泛兴趣。《西游记》以它高超的文学技巧跻身于我国古典四大名著之一，深受人民喜爱。

(《西游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

(刘倩)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短篇小说)

冯梦龙 编著

【编者简介】

冯梦龙(1574～1646)，江苏吴县人，字犹龙，别署墨憨斋主人。少有才气，但科举不得志，57岁才补了贡生。任福建寿宁知县，为官清正。清兵入关，他以70高龄参加抗清活动。他一生致力于搜集、整理和写作通俗文学。纂辑过《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喻世明言》(简称"三言")等三部短篇小说集；改编过《平妖传》《新列国志》等长篇小说

"三言"汇集了宋元说话人的话本和明代话本、文人拟话本共120篇。集内也有冯梦龙自己的作品，前人之作大都经过他的加工润色。"三言"中的小说大多具有较进步的思想倾向，如向往爱情婚姻自由，歌颂人间真情，反对奸臣恶霸，揭露世态炎凉等。其中以爱情婚姻题材的作品数量最多，成就也最高。但由于时代所限，不少作品也夹杂了封建糟粕。

【内容梗概】

明万历年间，日本入侵朝鲜，为了补充军饷，救援朝鲜，朝廷允许纳粟入监。于是官府富豪的子弟们纷纷捐钱，来京做了太学生。其中有一个来自浙江绍兴的公子叫李甲，是李布政大人的长子。在京城妓院中李公子遇见了名妓杜娥。人称杜十娘的她年方19，生得天姿国色，不知已有多少王孙公子为她不惜倾家荡产。李公子对十娘一见钟情，而他的俊俏温存，忠厚至诚也使早想从良的杜十娘对他另眼相看，两人情投意合，恩爱无比。

不觉一年多过去，挥金如土的李公子手头渐渐空虚，家中几次催他回去，妓院老鸨的脸色也日益难看，李公子迷恋十娘，不肯离去。杜十娘对李公子更加深情，老鸨催她赶走李甲，她却为李公子百般辩护。老鸨气急之下叫十娘让李甲拿银子赎出杜十娘算了，省得"替你这小贱人白白养着穷汉!"杜十娘抓住话头，当下说定10日内李甲拿出300两银子来赎十娘，不然就赶他出门。

是夜，杜十娘和李公子商量此事，李公子决定次日便到京中各家亲友辞行，讨些路费，以凑这300两银子。谁知上门之后，那些亲友一听借钱便变了脸色--知道公子嫖妓，不想借钱给他。一连三天李公子也没借着钱，他不敢见十娘，便来到同乡监生柳遇春处借宿。柳遇春得知此事，觉得京中第一名妓赎身才要300两银子颇为怀疑，认为不过是妓院打发穷嫖客出门的计策而已。李甲心里也疑惑了，但舍不下十娘，又东央西告了三天。杜十娘六天不见公子，十分着急，打发小厮去找。小厮在街上恰好遇上公子，便将他硬拖回来。公子见了十娘无言落泪，告知借钱无门的事，十娘叫他悄悄住下。到了半夜，十娘又问公子该怎么办，公子只是落泪。直到天快亮了，十娘才说出她床上褥子里藏有150两碎银，但另一半仍需公子去凑。李公子持褥兴冲冲地来到柳遇春处，从中拆出足数的碎银。柳遇春夫为感动，出头帮李公子借足了剩下的一半。

鸨儿不想两人真拿出300两银子，不由懊悔变色。十娘怕她赖债，严辞以对，并不惜一死。鸨儿无奈，只好收下银子，将两人推出门外。杜十娘只穿着随身旧衣，李公子想雇轿送她去柳遇春处，十娘却坚持要先与相好的姐妹们话别。诸姐妹为十娘梳洗打扮，连日筵请夫妻两人。两人商量日后打算，李公子耗尽金钱，怕严父见他携妓而归更生气。杜十娘主张先住苏杭，托亲友讲情后再回家。两人计划已定，于是去感谢了柳遇春后治装启程，十娘的姐妹临行纷纷来送，更赠给她一个上了锁的描金箱子，两人与柳生、姐妹们洒泪别去。

途中，舍陆从舟而行之后，李公子囊中又尽，十娘从描金箱中取出一袋碎银，说是姐妹们之赠。到了瓜洲后他们改雇民船，夜深月明，两人饮酒谈心，公子央十娘为他一歌，十娘展喉，歌声清美无比。

邻船有一个叫孙富的盐商公子，风流豪奢，夜里独酌，听了十娘的歌声，不由辗转难寐。第二天清晨下大雪，孙富故意移船靠近李公子的小舟，窥看夜里的歌者。十娘推窗泼水，微微露出玉手粉容，孙富看得魂摇心荡。于是，他故意倚窗吟诗，引得李公子出来与他攀谈，两人渐渐亲热，孙富便请李公子上岸饮酒。

孙富、李甲越谈越投机。孙富引着李公子说出十娘之事的始末，他见李公子惧怕严父不容十娘便趁机分析利弊：带十娘回去，李布政定然会勃然大怒，不能容她；与十娘住在苏杭，只怕钱花光了更是进退两难；留十娘一人住在外面，保不住不出风流故事李公子不由茫然自失，只好问计于孙富。孙富说出他的"两全之策"：用千两白银"赠"与李甲，李布政见他没花多少钱就不会怀疑他在外面嫖妓了，十娘则"割爱"给孙富。李公子本是懦弱惧父之人，又自知50两银子已去了大半无法维持生计，便答应了孙富。十娘在舟中摆了果酒，等公子回来小酌。李公子却闷闷不乐地上床睡了。十娘在床头独坐到半夜，问公子为何事叹气。李公子含泪说出自己的苦衷和孙富的主张。杜十娘冷笑一声，称赞这真是"好计策"，李公子可以速速同意。随即她起身梳洗，精心妆扮得光彩照人。见李公子脸露喜色后十娘催他去孙富处索银交人。等到白银千两送到，十娘叫孙富将描金箱搬到船头，取钥开锁，命李公子一层层地抽出箱内小屉。只见第一层是明趟宝簪，价值数百两银子，十娘将之投入江中，孙、李及两船之人无不惊诧。第二层、第三层是玉箫金管和紫金古玩，价值几千两，十娘又投入江中。这时岸上观者如堵，齐叫可惜。最后一层中有个小匣，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价值连城的明珠异宝。十娘还想丢掉，李甲拉住她痛哭，孙富也来劝解。十娘痛骂孙富痴心妄想，丧尽天良。又对李甲说，她历经风尘，积下这些东西，又有姐妹相赠，原想到李家后交给他父母，以感动家人，没想到，李甲竞如此负心薄情!围观之人都痛骂李甲。他刚想赔罪，十娘抱着宝匣跳人了江心!

围观群众咬牙切齿地要揍孙富、李甲，两人吓得抱头鼠窜。孙富到家不久便惊病而死，李甲愧悔交加之下也发疯了。

柳遇春学习期满还乡，在瓜洲江畔失手掉了个铜盆，却捞上来一个装满宝物的小匣。夜里他梦见杜十娘告知前事并以匣相谢他当日成全之恩。梦醒之后，遇春知道十娘已死，不由叹息良久。

【赏 析】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是一篇动人心魄、发人深思的爱情小说。作者通过对杜十娘爱情悲剧的描述，塑造了几个生动真实的人物形象。尤其着力刻画杜十娘这一光彩夺目的名妓形象，并表现出她所代表的那些被侮辱被损害的青楼女子人性的觉醒和人格的尊严。同时，小说也控诉了当时在金钱与权势主宰下的社会的黑暗与残酷。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表现出强烈的反封建精神，追求爱情自由，赞美对爱情的忠贞，谴责负心薄情的行为和挑拨离间的小人。杜十娘的故事也是传统的风尘女子要求"从良"，向往真正的爱情与婚姻的故事，但作者匠心独具，使这一故事在思想与艺术上达到一个新的高度并赋予其鲜明的时代意义。

首先，作者并未将杜十娘的爱情悲剧简单地归结于李甲个人的负心，而写出了她悲剧的必然性。小说中主宰她命运的并非李甲、孙富，而是一个未露一面、未发一言的人物--李布政。对他的封建、古板、严厉，小说并未作任何正面描写，但李甲时时处处的忧虑惧怕却已将之表露无遗了。作为一个封建官僚和家长，他鄙视妓女，视儿子与妓女相好为奇耻大辱。李甲深知"老父位居方面，拘于礼法，况素性方正，恐添嗔怒，必加黜逐"。因此，他在对杜十娘的迷恋，与对父亲的敬畏中左右摇摆，而孙富之所以诡计能够得逞也是看准李甲这种思想的矛盾和实际困难。可以说，李布政代表的封建礼法和价值观是葬送杜十娘幸福的真正罪魁。即使孙富不出现，杜十娘实际上也必定难为李家所容，得到李父谅解只是她个人的美好愿望而已。作者让李布政始终不出场，又始终让他像魔影般笼罩在李甲的心灵和杜十娘的前途之上，正是小说艺术上的高明之处和思想上的深刻之处。

其次，在这篇爱情小说中金钱的因素被放在了重要的位置上。正是对无钱的忧虑使李甲进退维谷，正是千金的诱惑使他背弃了爱隋。杜十娘得到自由的关键是钱，她想用来打动未来公婆也是钱小说中的种种现象正是明末商品经济发展，金钱在社会生活中日益重要的现实的反映。

从艺术上来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最大的成功之处是塑造出了杜十娘这一中国文学史上十分完美的女子形象。她容貌绝伦，聪明深沉，柔情似水却又刚烈难犯。她在青楼生涯中暗自攒下大量财宝却让李甲为300两银子奔波，不得已时也只出一半，是为了考验他的诚意，使他不那么轻易得到自己。一路上她对自己的财富秘而不宣，可谓谨慎处事。十娘并不爱钱，李甲囊无一钱时"见他手头愈短，心头愈热"，对他一往情深，而她不示财产正因为她要的是不掺金钱的真挚爱情。一旦十娘的理想破灭，她即表现出惊人的冷静和果断，投宝于江，打击了李甲、孙富之后，毅然以身殉江，决不苟活。她殉的实际上是她最美丽的爱情之梦。她在决定自杀后仍从容妆扮，也正是表现出了她不可侮辱的人格尊严。此外，李甲既多情温存，又软弱卑劣的性格，孙富的好色和奸诈，柳遇春的端方和慷慨均被刻画得活灵活现。在情节上小说也安排得一波三折：凑银之难，"描金文具"之谜无不扣人心弦。最后高潮的安排更是惊心动魄又催人泪下。语言上小说用词准确简明，人物各有语气。总之，《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不愧为我国古代优秀的短篇小说之一。

(选自《警世通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

(夏海淑)

灌园叟晚逢仙女(短篇小说)

冯梦龙 编著

【编者简介】

觅《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内容梗概】

宋仁宗年间，江南平江府东长乐村有位人称"花痴"的孤独老者秋先。秋公自幼酷好栽花种草，撇了田业，专一花事。园中花卉不可枚举，四季茂盛，八节长春。

秋公每晨起身，先到园中扫尽落叶，汲水灌溉。若有一花将开，就烹茶暖酒浅斟其旁；如见色烘烈，乃以棕拂蘸水沃之，值狂风暴雨，即披蓑顶笠巡视花间；若到花谢，则累日叹息，以净瓮盛落花，茶酒浇奠后才深埋长堤，谓之"葬花"；倘有花瓣被雨打泥污，必以清水涤净，再送入湖中，谓之"浴花"。秋公平昔最恨人攀枝折花，若遇人折花，往往低头下拜，代花乞命；花有损折，则取泥封之，谓之"医花"。园中所产果品多且甘美，每熟时，秋公祭了花神才敢露，还遍送左邻右舍，余下的方出售，所得赢余往往把来周济村中贫乏。合村无不敬仰，秋公自谦为灌园叟。

却说城中有一宦家子弟张委，为人奸狡残忍，专爱欺邻吓舍。这日，带了一帮恶少在庄上遣闷，闯入秋公园中猜拳饮酒，大呼小叫。张委见园林茂盛，便思吞占，秋公哪里肯应?张委心中转恼，竟率众人在园中大肆践踏，打得个花蕊不留，才扬长而去。秋公对着满园残枝呼天抢地，忽见一秀丽女子，自称有落花返枝之术，秋公半信半疑问，花已鲜艳枝头，女子也倏忽而去。合村人都传是神仙下凡，张委闻讯，教手下人张霸告秋公妖术惑人，官府拿了秋公。发下狱中监禁。那仙女又飘然而至狱中，谓秋公道："吾乃瑶池王母旁司花女，怜汝惜花至诚。汝命有此灾，无妨。数年之后，吾必度汝。"秋公觉醒，心中稍宽。张委见锁了秋公，不胜欢喜，径至秋公园中饮酒作乐。忽地起了一阵大风，地上的花朵吹得直竖起来，俱变作美丽女子，声言要为秋公报仇，一齐举袖扑来。众人抱头鼠窜，张委跌进粪窖，一命呜呼，张霸跌破了头，不治身亡。

秋公得释回家，更笃修行，日饵百花，所售果资悉皆布施。不数年间，发白更黑，色如童子。一日正值八月十五，丽日中天，祥风微拂，音乐缭绕，云中正立司花仙女。仙女道："上帝封汝为护花使者，专管人间百花。"秋先携了园中花木，冉冉升天而去。长乐村遂改名为升仙里，人们又叫它惜花村。

【赏 析】

这是一篇带有神话色彩的小说。故事内容和情节都不复杂。秋先老人爱花如命，种植了很多争奇斗妍的花卉，当恶徒张委摧残鲜花时，秋先奋不顾身保护花木，遭到了恶徒的欺凌和陷害。他对花的一片精诚感动了花神，在花神的帮助下，恶人受到惩罚，秋公最后也修炼成仙。这部小说在某种程度上带有寓言的性质，它表现了善与恶、美与丑的斗争，并用浪漫的手法写出了善战胜恶、美战胜丑的过程。

灌园叟秋先从小就对养花有着特殊爱好，为了养花，把家业田产都抛弃了。秋先不仅爱花，而且惜花，他把花当作一种有血肉、有生命、有感情的东西来对待。对于为何惜花，秋先有自己的一套道理，他说："凡花一年只开得一度，四时中只占得一时，一时中又只占得数日。他熬过了三时的冷淡，才讨得这数日的风光花一离枝，再不能上枝，枝一去干，再不能附于，如人死不可复生，刑不可复赎，花若能言，岂不悲泣!还有未开之蕊，随花而去，此蕊竟槁灭枝头，与人之童天何异!"秋先把花比做了人生，因此才会有葬花、浴花、医花、代花乞命等痴迷之举。秋先养花，并不是孤芳自赏，而是把这美好的东西广布人间。他在湖畔堆土作堤，植桃柳、插芙蓉，在湖中种五色莲花，"每至春时，红绿间发，宛似西湖胜景"。他自己粗衣淡饭，却常周济村中贫困者。每当果实成熟，他总是遍送左邻右舍，剩下的才出售。秋先纯朴善良的品性，得到了人们的尊敬和爱戴。

小说在正面刻画了秋先的形象之后，转入了对以秋先为代表的真善美和以张委为代表的丑恶之间的斗争冲突的描写。恶少张委秽陋的行径和满园的清幽雅净形成了极大反差，张委的势重和无耻，使人不禁要为秋先这个老人和他心爱的鲜花所面临的危险处境深感担忧。张委动了霸占秋公园子的念头，当秋公不屈时，张委竟恶狠狠地说："若再说句不卖，就写，送到县里去。"短短几句话，写出了张委的蛮不讲理和仗势欺人。张委等人在园中肆意摧残践踏鲜花，更暴露出恶势力对美好事物的无情戕害和他们残毒凶狠的本性。

花在小说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小说通篇都是围绕花来写的，花也是小说塑造的一种形象，具有丰富的内涵和强烈的象征效果。花在故事中有着独立的品格，代表着美好的事物。花给人间带来芬芳，给秋先带来慰藉，秋先爱花、惜花，也寄寓着他对美好事物、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小说中的花还有鲜明的爱憎倾向，当秋先望着被摧折的花枝花朵悲泣时，花仙子来到秋先面前，使落花重返了枝头，而且这些花比先前更加鲜艳夺目，给受伤的老人带来了安慰；当恶人设计陷害秋公后，又来园中作乐时，这些花儿却"如前日打下一般，纵横满地"，并且显化为人身，痛斥狂徒"俗气熏炽，毒手摧残"，"诬陷秋公，谋吞此地"，最后对他们实施了应有的惩罚。小说用拟人化的手法来写花，把花写成了有生命、有灵性的精灵，使花和人的精神情感进一步沟通，相得益彰，在更高的层次上写活了花。

在艺术上，小说具有浓郁的浪漫主义风格。小说以浪漫的笔法，借助奇特的想像，以夸张的笔调，写了许多事实上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如落花返枝、花仙下凡解救秋先、众花惩罚恶徒，等等。读者并不会认为这些描写有什么虚假造作之处，反而会认为这样才能最强烈地表达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愿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我国人民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念。在封建社会，处于底层的劳动人民承受着来自社会多方面的压迫、剥削，他们无力改变不公正的丑恶现实，对美好生活的强烈向往只好以一种曲折的方式表现出来。宋元话本植根于当时的市民社会，作品中普遍存在的神话色彩、因果报应观念等非现实因素都是当时民众心理较为真实和朴素的反映。

小说的文字非常优美，也有十分动人的意境描写，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尤为典型的是，小说在形容花和写秋先的生活环境时，十分突出一个"雅"字，这种雅是雅致、雅洁，它是由花和人的内在气质所决定的，这样的描写和主人公秋先的品行水乳交融。秋先不仅是一位纯朴善良的劳动者，更是一位爱花惜花的花之知己。秋先这个人物身上，寄寓了小说创作者的强烈的人生感受和人生理想，几百年来一直得到广大读者的共鸣。

(选自《醒世恒言》，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刘倩)

促织(短篇小说)

蒲松龄 著

【作者简介】

蒲松龄(1640。1715)，清初小说家。字留仙，别号柳泉，山东淄川(今淄博市)人。一生科举，屡试不第，做了近40年私塾教师，71岁才援例补岁贡生。《聊斋志异》是蒲松龄收集当时民间和下层文士中流传的故事写成的一部文言短篇小说集，共491篇。其中一部分篇幅短小，记述简要，是笔记小说体例。大部分作品写妖狐鬼怪故事，情节生动，笔法浪漫，是我国文言小说的珍品，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蒲松龄一生著述甚丰，除《聊斋志异》外，还有诗文词赋及戏曲、俚曲等多种作品，大多保存至今。

【内容梗概】

明宣德年间，皇宫盛行促织之戏(斗蟋蟀)，年年都要各地进贡优良品种。一些官吏就摊派给百姓，往往为了一只蟋蟀，就害得数户人家倾家荡产。

华阴县有位叫成名的童生，担任里正职务。成名为人迂讷老实，不敢向乡亲敛取促织，自家财产累尽，交不出罚金，只得早出晚归，亲自提了笼子去野外捕蟋蟀。这年官府催得紧，成名屡受杖责，心里忧愁，只想一死了之。正好村里来了一位能卜鬼弄神的巫师，成妻讨来一张画符，按图索骥，果然抓到了一头巨身修尾的蟋蟀。成名有个九岁的儿子，这天趁父亲不在偷偷揭开笼盖，蟋蟀跳将出来，等再捉到时已股落腹裂，不一会儿就死了。儿子害怕得投了井，救上来只存微弱气息。成名不复念着儿子安危，只顾望着空笼子咽气吞声，一夜无法合眼。天亮忽听门外有虫呜叫，一只小蟋蟀竟跳到成名肩头。这小虫出乎意料地善斗，在村里战无不胜，甚至战胜公鸡。

起初县官恼怒成名的小虫其貌不扬，斗过几次后方才诚服。县官把蟋蟀献给上司抚军，抚军又以黄金做的笼子将蟋蟀隆重送到京师。在宫中，成名的小蟋蟀大出风头，独领风骚，更令人惊异的是，它每每听到琴瑟之音，还会随着节拍跳起舞来，没有人不啧啧称奇。皇帝龙颜大悦，下诏赏赐抚军名马锦缎无数，抚军亦称赞华阴县令政绩显著，县令则免掉成名的赋税，还让成名进了县学。成名的儿子昏迷了一年多，才渐渐苏醒过来。他说，自己曾经变作一只蟋蟀，轻捷善斗。没过几年，成名家里已有农田百顷，楼阁万间，牛羊千头，富贵气象远远超过了世代为宦的人家。当年成名充任里正，备受杖责之苦时，谁又能料想竟会富贵至此呢?

【赏 析】

蒲松龄生活的康熙时期，虽号称盛世，但由于自然灾害以及频繁的边关战争，再加上统治阶级沉重的租税徭役，底层人民生活依然十分困苦。《聊斋志异》中许多作品通过惝恍迷离的超现实的故事，展示了当时社会的真实面貌，揭露黑暗政治，反映人民疾苦，有着深刻的思想内容，《促织》就是其中很有代表性的一篇。

《促织》的故事情节不是凭空杜撰，而是有所遵循。明朝人有"促织瞿瞿叫、宣德皇帝要"的谣谚，吕毖所辑《明朝小史》中还记录了这样一个小故事：宣宗皇帝酷好促织之戏，江南枫桥某粮长得一佳者，价贵数十金，妻窃视，虫跃出为鸡啄食。妻惧而自缢死，夫伤其妻，且畏法，亦自缢死。这几乎就是《促织》故事底本了。蒲松龄正是在此基础上加工改造，借明朝故事而喻清代社会状况，成功地创作出《促织》。

《促织》通过"宫中尚促织之戏"给人民带来的灾难，揭露了封建各级统治者残害百姓的本质。成名一家大落大起的悲喜遭遇，就是那时代千万受害者的典型一例。为了一只促织，成名一家不仅"薄产累尽"，而且受尽了肉体和精神的折磨，闹得儿号妻啼，鸡犬不宁，生不如死。同样也是因为一只促织，成名一家又奇迹般地由贱至贵，一步登天。这样一出转折突兀的命运悲喜剧，虽有作者酬答忠厚的真情，更说明了社会状况的荒唐无稽，可叹可笑。蒲松龄既写出了"每责一头(促织)，辄倾数家之产"的可怕的生活真实，对成名那样的受害者寄予深切同情，又对贪暴蛮横的各级官吏进行了严厉指责。陕西本地并不出产促织，只因县令"欲媚上官"而使民不聊生，县令、抚军"并受促织恩荫"而加官晋爵，读此不禁使人悲愤难平，天理何在?公道何在?古人早有"玩物丧志"的警语，促织之戏在此更成了鱼肉百姓的工具、官吏升官发财的阶梯!一只蟋蟀尚且掀风作浪，读者自可想见超出玩物不知几何的苛捐杂税对贫民百姓的戕害。小说结尾的"异史氏日"(即作者的评论。《聊斋志异》多记怪异之事，非同正史，故蒲松龄自称异史氏)还直接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了不恤民命、逞一己之私欲的最高统治者："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此即忘，而奉行者即为定例。加以官吏贪虐，民贴妇卖儿，更无休止。故天子一跬步(指一举一动)皆关民命，不可忽也。"短短几行，便有力地揭示了悲剧产生的本质根源。"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作为《促织》的主题，反映了在"家天下"的封建制度下作者难能可贵的民本主义思想。

《促织》历来为论者所称道，其成功不仅在于主题的进步性，更有赖于作者高超的艺术技巧。《促织》在艺术构思上，情节曲折，变幻莫测。成名一介书生，性格迂讷，被充为里正，因交不出促织而走投无路，却逢巫师来村，问卜得图，索虫成功。不料患生不测，成子发笼毙虫后畏责投井，成名再次陷入绝境。"忽闻门外虫鸣"、"喜而捕之"，与他虫斗大获全胜，成名喜不自胜。不意"一鸡瞥来，径进以啄"，又使成名愕骇失色，直至小虫获胜才转至惊喜。全段写得曲折起伏，读者的心情完全为其情节的发展所牵引，忽喜忽悲，得到充分的艺术享受。成子幻化促织的情节更是小说的神来之笔。成子投井遇救后，"神气痴木，奄奄思睡"，成名僵卧一夜未眠，听虫鸣遂寻声追逐，"见虫伏壁上成以其小，劣之壁上小虫，忽跃落襟袖问"此番捉虫不同于前次，不是人就虫，而是虫就人。作者有意写得虚虚实实，迷离恍惚。这只小蟋蟀表现出人意表，屡战屡胜，直到篇末，作者才点出"后岁余，成子精神复旧，自言身化促织，轻捷善斗"。读者这才恍然大悟，又觉极近情理，耐人寻味。

通过心理描写来刻画人物，也是这篇小说的突出特点。成名索虫、得虫、失虫，复又得虫的过程，也是成名从忧变喜、由怒转悲、喜而且惧的心理变化过程。蒲松龄传神的心理描写，既画出了成名胆小懦弱的性格特征，增加了故事的生动性和真实性，也活灵活现地突出了成名在精神上受到的种种折磨，使读者加深了对小说主题的认识理解。成名复杂的心理变化是紧紧围绕着儿子和促织展开的。成名先是怒不可遏地要找儿子算账，得知儿子投井后"如被冰雪"，不禁"化怒为悲，呼抢欲绝"，作者三言两句就捕捉到了这种真挚的父子感情。当成名看到促织笼中空无一物时，又悲从中来，"不复以儿为念"。成名的心理变化，体现了作者深沉的愤激，一只小小的蟋蟀竟比亲生的儿子更重要，真是人不如虫。从成名的心理变化过程，读者自然而然体会到了舍人取虫的悲凉和无奈，更可以想见"天子偶用一物"而祸国扰民的危害程度。

《促织》篇幅不长，蒲松龄却在尺幅之内屡掀波澜，极尽变化。成名一家大落大起、大悲大喜的遭遇，充满戏剧色彩，整个故事曲尽腾挪跌宕、变化多端之妙。从《促织》这篇小说，我们可以窥见蒲松龄《聊斋志异》的一个突出成功，即在短小的篇幅中设置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以小写大，包含丰富、深刻的思想内容，充分发挥了短篇小说的优点。

作为我国文言小说扛鼎之作的《聊斋志异》，在明清白话通俗文学繁荣昌盛的背景下，尤显得一枝独秀。文言作品的特点在于含蓄蕴藉，积淀了深厚的民族文化传统和审美意识，往往寥寥数笔就能准确精当地写人状物。虽然文言作品一般来说距民众生活较远，蒲松龄却能扬其长避其短，以生花妙笔将我国古代汉语言文字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做出锦绣之文，字字珠玑，让人读后余香满口，韵味深长。

(选自《聊斋志异》，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

(刘 倩)

婴宁(短篇小说)

蒲松龄 著

【作者简介】见《促织》。【内容梗概】王子服，莒县罗店人，聪明有才华，14岁就考取秀才，深受母

亲宠爱。这年上元节，王子服出外游览，游人如织，见一拈花少女，容华绝代，笑容可掬。他看得呆了，竟忘了男女大防。那少女从他身边走过，对婢女说："这人目光灼灼，像贼一样!"说完遗花地上，笑语而去。王子服拾起花枝，如丧魂魄，怏快返家，不食不言，很快便形容枯槁。母亲非常担忧，找舅舅吴生来询问，这时王子服才吐露真情。舅舅同意替他打听，他才稍觉开心，只是仍然把玩那枝枯花，聊以度日。吴生探访许久，毫无头绪，只得骗他说，那姑娘原是你姨妹，还未聘娶，住在距此30里的西南山中。王子服托舅舅去提亲，久无回音，转念一想何必仰仗他人呢?于是自己出门寻觅。行30余里，果见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村落，北边的一家，墙内桃杏繁茂。王子服在门前小憩，听得墙内有言语笑声，只见前所遇少女手执杏花正欲自簪，举头见王子服，就含笑走入房内。王子服不敢贸然相认，在门边徘徊至晚。一老妇人出门询问王子服，说起家谱，原来是姨母，那姑娘名叫婴宁，果是姨妹。当下兄妹相见，婴宁忍笑而立。王子服拿出袖中枯花，婴宁惊奇花已枯了，他还留着。王子服表示爱拈花之人。婴宁又笑："都是亲戚，相爱哪还用说?"王子服辩解道："我说的是夫妻之爱，可以夜共枕席。"婴宁低头想了半天，才说："我不习惯和陌生人共枕一席呢!"王子服只觉婴宁痴绝，却又无计可施。次日，家中派人来找王子服，老妇人高兴地让他带婴宁去认姨母。

母亲详问婴宁家世后惊奇不已，说："我有一个妹妹嫁给秦氏，但已死了很久。"疑虑间，舅舅来访，婴宁回避人内室。吴生闻后惘然良久，忽然记起妹妹去世后，秦氏鳏居，听说被狐狸精迷了性而病死。狐生一女名婴宁，却不知后事如何。两人面面相觑，只听得外面笑声不断，婴宁的笑声尤为粲然。母亲询问婴宁，婴宁只是孜孜憨笑；母亲偷偷在正午观察婴宁身影，也和常人无异。众人莫测，择吉日为二人完婚。婴宁的女红精巧绝伦，整日笑声不断，痴狂而又不减娇媚，人人都喜欢她。母亲生气时，只要婴宁一笑，烦恼便化解了。

婴宁爱花成癖，不数月房前屋后种满了花。后院有一架木香，婴宁常常爬上去摘花簪发，邻家儿子见了她，为之倾倒。婴宁不避而笑，那少年却以为婴宁对自己有意，言语更加放荡。婴宁手指墙根笑着跑开。少年以为婴宁约会自己，夜晚来到墙边，果见婴宁，于是上前亲热。忽觉身上巨痛，仔细一看，原来搂的是一根枯木，上有一只毒蝎。少年半夜就死了，邻家告官说婴宁是妖异。县宰深知王子服品行端庄，就责备邻居诬告。母亲对婴宁说："幸亏县宰神明，这事没有牵累。你总这样憨憨狂狂，出了事怎么办?"婴宁发誓不再笑。母亲叹气说："没有人能不笑，但要分地点场合。"但婴宁终究不肯笑，故意逗她，也不笑。

一天，婴宁哭着对王子服说："母亲和你都很宠我，我才敢实言相告。我本狐女，母亲把我托给你死去的姨母，姨母不嫌我不是亲生，相依为命十几年。可姨母的尸骨现在岑寂山中，不能和父亲秦氏合葬。"王子服怜爱婴宁，就取来姨母遗骸，合葬到秦氏墓中，岁末、清明，夫妻俩常常前去祭奠。一年后婴宁生一男婴，婴儿见人就笑，颇有乃母风范。

【赏 析】

在《聊斋志异》的诸多小说中，《婴宁》为上乘之作，叙事曲折起伏，繁而不乱；状物活灵活现，写人则呼之欲出。作者着力刻画了婴宁这一纯洁天真的形象，她无忧无虑，不了解人情世故，身上没有一丝礼教的影响和束缚。

儒家礼教要求女性"幽闲贞静"，目不斜视、笑不露齿，"言词庄重，举止消停"，行动必须忸怩，说话必须细声轻言。而狐生鬼养、长于林泉，"少教训"的婴宁则与此大相径庭，她笑不择事、不择时，大笑无度。婴宁形象之所以成功，就在于作者紧紧抓住了她独特而鲜明的性格特征--笑与憨。

小说中，婴宁一出场就伴随着笑声，"笑容可掬""笑语自去"。与王子服相见时，人未至而笑声先至，进得门来"犹掩其，笑不可遏"，"忍笑而立"，去时又"以袖掩口"，"至门外、笑声始纵"，人已去而笑犹存。小说中对婴宁善笑的描写有20多处，而这些描写又极尽变化，笑容笑态各不相同。如"笑容可掬"，"复笑不可仰视"，"狂笑欲堕"，"浓笑不顾"，"放声大笑"，"孜孜憨笑"，"笑处嫣然"正是在这些不同的笑容笑态中，一位娇憨可爱的少女形象跃然纸上。不仅如此，婴宁的笑还温暖了周围拘束于礼教中的人们，婴宁一进王家，"满室妇女，为之粲然"，"人皆乐之，邻女少妇，争承迎之"，婴宁以她的天真无邪，赢得了众人的喜爱。"每值母忧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过，恐遭鞭楚，辄求诣母共话，罪婢投见，恒得免"，连严肃的母亲也为婴宁的笑声笑态融化。蒲松龄在篇尾的"异史氏日"中称其为"我婴宁"，把婴宁引为知己，称她为"隐于笑者"。

婴宁的另一个特征是"憨"--无邪。小说中婴宁和王子服的那段对话，充分刻画了婴宁无邪的性格。在后花园，王子服一诉衷肠，欲求夫妻之爱，"夜共枕席"，此时，一般女子大多或怒或羞，而婴宁却"俯思良久，日：我不惯与生人睡。"读之令人忍俊不禁。婴宁还毫无心机，告诉姨母："大哥欲我共寝"，王子服感到羞愧，婴宁却大为不解："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之?"可见，婴宁的痴憨确在于她的处于童心，真而不伪，言笑随心，不矫揉，不作态，没有一丝一毫世俗礼教规范的影响。这正是婴宁形象的深刻内涵和美之所在。如果仅仅把婴宁的性格写成奇怪和痴憨，就无意义，也不能给读者带来美感。我们喜欢婴宁，就是因为她身上有着一种不受世俗礼教约束的自由奔放；婴宁的美丽，也是因为我们不自觉地把她和现实人生中被世俗规范泯灭了的天真作对照，从而深感婴宁性格的难能可贵。在蒲松龄生活的时代，天真、自由和感情奔放，是礼教的大忌。婴宁的笑声冲垮了礼教对妇女"幽闲贞静"的设防，婴宁的无邪更冲破了礼教对自由感情的扼杀。这正是婴宁这一文学形象的主要意义和闪光之所在。

蒲松龄将婴宁"喜不知愁""呆痴才如婴儿"推向极至后，笔锋一转，写婴宁惩罚觊觎她的邻家轻薄儿。蒲松龄在末尾曾评论说："观其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者，而墙下恶作剧，其黠孰甚焉!"在这里，作者提醒我们，婴宁并非真的痴憨。但如果认为婴宁为一狡黠之人，如同认为她为一痴憨"全无心肝"者一样，都属谬误。这二者是婴宁性格正反、主次的两个对立面，这样写，婴宁的形象才富有立体感，血肉丰满，真实可信。婴宁的狡黠，是憨直人的狡黠，她对轻薄少年的惩罚，何尝不是发自内心的呢?这实是她真诚朴实、直道而行性格的必然结果。

值得注意的是婴宁从善笑到"矢不复笑"。王母批评婴宁"人罔不笑，但须有时"。婴宁在那个时代不该笑，不能笑，她却笑得那么爽快，那么甜美，这笑出自于她天真烂漫的性格，出自于她纤芥无染的童心，却必然会与封建社会对妇女的约束发生尖锐对立，或者说，必然会与任何形式的规范发生冲突。后来婴宁"虽故逗之，亦终不笑"，这一变化反映了其性格的悲剧性变化，这是无可避免的悲剧。儒家思想有一整套关于伦常秩序、等级限制、礼教规范的学说，在几千年的流传继承中逐渐僵化，日益扭曲、摧残人性。生而为人，处在现实社会中，又必然需要一套"礼"的规范，这是一个深刻的悖论。从这个意义上讲，蒲松龄塑造婴宁这一形象，包含了相当现代性的思索，启人深思。

《聊斋志异》的许多成功作品在塑造人物时，善于抓住人物特征，并用细节描写去加深这种特征，因此人物性格十分鲜明，令人难忘。《婴宁》就是成功的例子。

(选自《聊斋志异》，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

(刘倩)

儒林外史(长篇小说)

吴敬梓 著

【作者简介】

吴敬梓(1701-1754)，清代讽刺小说家。字敏轩，一字文木。安徽全椒人。本是全椒望族，至父辈家道渐趋衰落。23岁时父亲去世，他不善治生，又慷慨好施，挥霍无度，被族人视作败家子。早年热衷功名，但科举很不得意，33岁移家南京，36岁以病为由拒辞应博学鸿词科，从此不再应试科举，生计更为艰难，靠卖书和朋友接济过活。家世的衰败和个人的遭遇，增强了他鄙弃功名富贵、向往儒家礼治的思想。《儒林外史》大约完成于50岁以前。

【内容梗概】

成化末年，天下繁富。山东汶上县老童生周进60多岁还不曾中过学，日食艰难，只得随姊丈来省城跑生意。这日周进路过贡院，眼内一阵酸酸的，一头就撞在号板上，哭得口吐鲜血。众人心里凄惨，凑钱替他捐个监生参加乡试，果然中了，汶上县的人不是亲的也来认亲。到京会试，又中了进士，荏苒三年升了御史，钦点广东学道。这日周学道在堂上，进来一个叫范进的童生，花白胡须，面黄肌瘦，冻得乞乞缩缩。周学道不禁想起自己当年境遇，将范进卷子用心读了几遍，取了第一名。范进回家报喜，还说要参加乡试，被丈人胡屠户骂了个狗血喷头，范进不敢做声，只得瞒了丈人去应试。出榜那日，家中又无饭米，范进抱了鸡去集上卖，只听一片锣响，有人叫："恭喜范老爷高中!"范进道是哄他，直到报帖挂起来，看一遍又念一遍，把两手一拍："噫，好了。我中了!"竞一跤跌倒，不省人事，灌他几口水，他爬起来，笑着就往门外飞跑。众人请丈人胡屠户，胡屠户踌躇道："虽是我女婿，如今做了老爷，是天上的文曲星，打不得的!"喝了点酒才敢把平日的凶样拿出来，一个嘴巴打醒了范进。

几年后范进中了进士，数年便钦点山东学道，宗师周进托他关照自己早年的学生苟玖，取了第一名。苟玖的朋友王惠补了南昌太守的官缺，正值宁王叛乱，不得已降了。宁王兵败，王惠逃到浙江乌镇，结识前太守之子蘧公孙。公孙慷慨解囊，王惠亦以自己的枕箱相赠。箱中有本高启诗话，是天下惟一藏本，公孙心想："何不将它缮写成帙，添上我的名字刊刻，做一番大名?"果真人人见了赏玩不已，浙西各郡都慕蘧公孙是个少年名士。

蘧太守的两个内侄娄三娄四公子都是雅人，听说杨执中颇有文才，因欠债下了狱，便设法救了他。两公子等了月余，不见杨执中来谢，更觉是个可敬的高人，想亲自会他。途中遇见同乡翰林鲁编修，蘧公孙、绍兴牛布衣几人便在娄府樽酒论文。两公子拿出公孙刻的诗话请教，鲁编修极夸少年美才，记在心里，几日后便托人来说媒。蘧太守很高兴，吹吹打打送公孙入赘鲁家。鲁小姐不仅貌美，还是个不同寻常的才女，肚里记得3000文章，自己的文章也花团锦簇。此番招赘公孙，料想丈夫举业已成，不想公孙不在意文章，且说是俗事。鲁编修听见，心里也闷，说不出来。这日终于访到杨执中，只见他满屋都是字画，两公子看了觉飘飘如游仙境。杨执中更向两公子推荐一个有空古绝今之学的朋友权勿用。权勿用到得娄府，两公子遍请蘧公孙、牛布衣、杨执中等人游莺腹湖，席问吟诗击剑，两边岸上的人，望若神仙。不料乌程县差人来捉权勿用，说他奸霸尼姑。两公子看了关文，觉得不好意思。

蘧公孙带鲁小姐回到嘉兴，与文海楼的八股选家马纯上相识。马二先生说："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做的，日日讲言寡尤、行寡悔，哪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选书事毕，马二先生遂回杭州。这日在城隍山吃茶，见一少年摆着拆字算命行头，手里却拿着自己的选本。少年叫匡超人，父病家寒无力读书，出来跑生意又折了本。马二心下侧然，拿出十两银子和几本书给他，还．说："你如今回去，奉事父母，总以文章举业为主，进了学扬名显亲，才是大孝。"

匡超人回家后用马二送的银子做起小生意，每晚侍奉父亲睡下才读书至四更，_日知县路过，叹这乡村夜深时还有人勤奋，决意提拔匡超人。匡超人中了县里第一，不想知县摘了印，只得避往杭州，结识了不讲八股的名士景兰江等人。景兰江送来帖子说宴集西湖赋诗，匡超人便寻了本诗话入门看了一夜，拿起笔来做，觉得不见得不如景兰江他们。这日有客来访，是本村在布政司充吏的潘三。潘三看见壁上的诗就说："你和这些呆瘟相与做什么?姓景的开头巾店，一顿诗把本钱折得精光，遇人就得借银子。"潘三让匡超人造公文，分了20两银子，书坊各店也有文章请他选，匡超人批得又快又好，渐渐和那边的名士来往稀少。不觉住了两年，一吏部金东崖托潘三找匡超人为儿子考学替身，匡超人得了200两银子，遂由潘三张罗着娶了妻子郑氏。不想潘三包揽讼词、买枪手代考等案发被衙门拘了，匡超人便教郑氏回到老家，自己上京去投官复原职的老师。老师不胜欢喜，许配外甥女给他，匡超人只是瞒住已娶不提，好在郑氏不久一命呜呼。匡超人考取教习，回到杭州，闻说监中潘三欲会自己，便道："潘三做的事，便是我做地方官，也要访拿他。"匡超人赴任途中结织牛布衣，互通姓名后匡超人只是说："此五省读书的人，家家隆重的是小弟。那马二先生理法有余，才气不足，他的选本不甚行，惟小弟的选本外国都有。"

牛布衣来到芜湖，病倒在一家庵中，临死前留下自己的两本诗。附近有个叫牛浦的年轻后生，常来庵里读书，看见牛布衣诗稿，便据为已有，从此自号牛布衣，去投安东知县董瑛，这董瑛曾慕牛布衣之名，果然欢喜。不久董知县升任，牛布衣夫人寻夫来到安东，以为牛浦谋害丈夫，哭告到县衙。向知县说同名N姓多的是。便退了堂。这事传得上司知道，说草菅人命要把知县访闻参处。按察门下的一个戏子鲍文卿说："这老爷是个大才子，况这件事也是敬重斯文之意。"按察奇他之言，遂免了这事。向知县感激，把门人王老爹的女儿许给鲍文卿继子鲍廷玺。

王老爹的孙女婿季苇萧在南京替人选刻文章，和杜慎卿相交甚投。慎卿乃江南数一数二的才子，这日同季苇萧把南京的百多个戏班做旦角的叫来，在莫愁湖会戏，轰动了南京城。鲍廷玺出了不少力，见慎卿慷慨，欲讨些银子弄戏班过活。慎卿说："我有个兄弟叫少卿，有万两银子家私，是个呆子，听人说苦就大捧出来给人家用。"少卿闻说鲍廷玺的戏班是先太爷抬举过的，当下拿出了百两银子。这日臧蓼斋来拉少卿去会老师王知县，少卿不肯，说："他果然仰慕我，为什么不先来拜我?"不久臧蓼斋来报说王知县摘了印，县里人都不肯借房给他住，少卿忙叫人去请王知县来自家花园住下。臧蓼斋惊奇。少卿说："我前日若去拜他，便是奉承，而今他官坏了，我就该照应他。"在杜府忠心耿耿做了30多年管家的娄老伯病重，少卿打发人卖了一宗田，给娄老伯的孙子百两银子，还偷偷瞒着老伯。

娄老伯回家养病，少卿越发放胆用银子，差不多尽了便和娘子来南京住下。一日少卿和娘子在清凉山看景致，春光融融，少卿不觉醉了，竟携着娘子的手在山冈上走了一里多路。两边的人看得目眩神摇，不敢仰视。少卿和迟衡山一见如故，迟衡山说起修泰伯祠，学礼乐助政教，少卿当下就捐了300两银子，两人还商议找庄绍光斟酌。庄绍光是南京累代读书人，前不久征辟进京，就教养之事详细上了十策，天子叹息他非进士出身，遂放他还山，赐玄武湖让他著书立说。这庄绍光将那泰伯祠所定的礼乐商议得端端正正，迟衡山又推举虞博士做主祭之人。虞博士50多岁补南京国子监博士，不但无博学气，尤无进士气，襟怀冲淡。到了四月一日这日，虞博士、庄绍光、马纯上、杜少卿、迟衡山、金东崖、臧蓼斋、蘧公孙、景兰江等大祭泰伯祠，三奏至德之章、舞至德之容。两边百姓扶老携幼，挨挤着来看，欢声雷动。

万历二十三年，那南京的名士都已渐渐消磨尽了，虞博士那一辈人老的老散的散，剩下几个儒生无非讲的是揣合奉迎的官场和考校，哪知市井间又出了几名奇人。一个是季遐年，无家无业，写得一手好字，只是不情愿时任你王侯将相求他也不肯动笔。又一个奇人是卖火纸筒子的王太，最喜下棋。还有一个开茶馆的盖宽，东西变卖尽了，古书却不肯卖，只说"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这日他和邻居老爹来到泰伯祠，两扇门倒了一扇，只见几个老妇人在那里挖荠菜。还有个做裁缝的荆元，爱弹琴写字作诗，他常抱琴到于老爹家，于老听到深微之处，就不觉凄然泪下。

【赏 析】

《儒林外史》是一部以封建社会晚期的知识分子为主角的长篇讽刺小说，贯穿小说中心的是对功名富贵的批判。功名富贵作为腐化堕落的代名词，是全社会虚伪势利之风的根源，也是使大批文人学士沉溺于科举制度--获取功名富贵的阶梯和工具，而败坏文行出处的根源。小说在开宗明义、隐括全文的第一回中借王冕之口指出："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这个法"即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文行出处"则是读书人做官退隐的行为准则--处则不失为真儒，出则可以为王侯。在吴敬梓的时代，科举制度是读书人觅取功名富贵的主要道路，热衷于功名富贵必然看轻文行出处。吴敬梓正是凭藉着个人的沉重遭遇和对社会各阶层尤其是士林阶层的广泛接触和认识，用敏锐的目光和卓越的讽刺才能对围绕功名富贵的文人行状和虚伪势利的社会进行了深刻的批判。

吴敬梓以"功名富贵、文行出处"八字作为他褒贬人物的分界。老童生周进、范进的悲喜剧，视八股科举为举业正途、迂腐可笑的马二先生，相夫教子不忘举业为官的鲁小姐，都是科举制度诱惑腐蚀下一颗颗被扭曲的灵魂。除了通过科举制度获取官场富贵的这些腐儒外，吴敬梓还刻画了一批孜孜追求社会高名、虚伪浅薄、附庸风雅的假文人、假名士，如娄氏公子、杨执中、权勿用、景兰江、蘧公孙、季苇萧等人，杜慎卿则是其中突出的典型。到处是营私舞弊、到处是虚伪堕落，积重难返，病入膏肓，这是《儒林外史》给我们的整体感受。在这样汲汲于功名富贵的腐化社会风气下，一个个原本纯朴的青年走向了堕落。吴敬梓用几乎全书十分之一的篇章耐心细致地刻画了匡超人蜕变的全过程。匡超人出身清寒，孝顺善良，马二先生点燃了他的功名欲望，杭州的名士对他犹如一所社会学校，他很快就学会自吹自擂，随后又上了潘三的贼船，向投机钻营发展。匡超人的堕落是缓慢的，牛浦郎的堕落则是突然的，迅速的，从爱好诗文到冒牛布衣之名，仅仅源于牛浦郎对这个势利社会的直观思维，有了诗人的名号"就可以同这些老爷们来往，何等荣耀"，就可以获得地位的改善。前人评《儒林外史》曾说："读竞乃觉日用酬酢之间无往而非《儒林外史》。"科举制度、功名富贵造成的虚伪势利正是整个社会生活氛围的真实。

《儒林外史》所讽刺的只是口讲伦理、满肚子势利见识的假道学，对于真心恪守封建伦理道德规范的真儒，则主要是肯定和赞美。楔子中不为名利所动、以孝悌和才学见称的王冕是吴敬梓树立的文行出处的理想楷模。小说后半部分中关于真儒虞博士、庄绍光、迟衡山的描写和作为小说高潮的祭祀泰伯祠事件，体现了吴敬梓返回孔孟、提倡儒学的复古倾向，代表了以礼乐治国的理想。但是，吴敬梓也清醒意识到在这个病人膏肓的封建末世，虞博士之类的真儒终究会销磨殆尽，泰伯祠沦为废墟正是这理想幻灭的暗示。小说后半部分更通过萧云仙、汤镇台"礼乐兵农"实践的失败，指明这个黑暗社会已毫无希望。杜少卿的狂狷不羁多少有吴敬梓自传的色彩，吴敬梓生活在康乾盛世，却写出了盛世中知识分子的命运危机，他们毫无出路，只有堕落、麻木或幻灭，杜少卿从功名富贵场中退出不仅是文人的道德选择，也是对所谓盛世的彻底否定。吴敬梓在小说尾声中刻画了四位市井奇人，他们共同的品质是鄙弃功名富贵、甘于淡泊、自食其力、自由自在，他们是这个为功名富贵、升官发财欲望所驱使的世界里道德纯洁的象征，寄托了吴敬梓的理想人格和理想人生。

《儒林外史》的讽刺艺术历来为人称道。鲁迅先生评论它"秉持公心，指撼时弊"，"烛幽索隐，物无遁形"，"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吴敬梓正是从科举制度本身和社会环境风俗的高度去观察思考文人的生活和命运，所以能写出人物性格的复杂性，掌握人物描写的分寸，在很高的层次上做到了艺术真实和生活真实的统一。吴敬梓的讽刺是针对那个社会、那种制度，而不是某个人，所以才能秉持公心，才能在辛辣无情的讽刺中流露出同情和理解。《儒林外史》不是骂世之作，而是悲世之作，范进、周进的悲喜剧让人感到的是可怜和可悲，是同情而非厌恶；在嘲弄马二先生迂腐浅陋的同时，又珍重他作为一个人见义勇为、古道热肠的纯正品质。吴敬梓不是直接站出来评论人物，而是把他们置人各种场面中，通过他们的言行渐渐展露他们的面目，胡屠户在范进中举前后的表现，活画出一个市侩小人的嘴脸，无赖潘三入监更衬出匡超人连潘三都不如的无耻。《儒林外史》杰出的讽刺艺术使它成为我国古典讽刺小说的高峰。

《儒林外史》没有中心人物和连贯统一的主要情节，"虽云长篇，颇同短制"，是一种连环短篇的结构形式。这种结构虽不免松懈，却适宜表现主题，各个故事有内在的逻辑思想的一致。吴敬梓正是在这一结构中，灵活自如地安排各种人物和故事，较为广泛地反映了儒林众生的精神面貌。

在中国小说史上，《儒林外史》占有极重要的地位。它是继《金瓶梅》后描写日常现实生活、反映社会状况的长篇。晚清社会较有影响的小说如《官场现形记》《老残游记》《孽海花》在批判精神和艺术表现上大多步其后尘。

(《儒林外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

(刘 倩)

红楼梦(长篇小说)

曹雪芹 著

【作者简介】

曹雪芹(1715～1763)，清代伟大的小说家。名霪，字梦阮，号雪芹。祖籍辽阳，先世原是汉族，后为满洲正白旗"包衣"人。曹家曾是煊赫一时的贵族世家。雪芹的曾祖母做过康熙帝的保姆，从曾祖到父辈祖孙三代四人任江宁织造达60年之久，康熙六下江南，四次由曹家负责接驾。后因卷入宫廷斗争而被抄家，家道中落。后来曹家似又遭一次更大的祸变，从此一败涂地。曹雪芹在这"秦淮风月"之地的"繁华"生活中长到十二、三岁，随父迁京。经历了生活中的重大转折，他深感世态炎凉，对封建社会有了更清、醒、更深刻的认识。他蔑视权贵，远离官场，过着贫困如洗的日子。他能诗善画，多才多艺。晚年移居北京西郊，举家食粥，而"披阅十载，增删五次"著成长篇小说《红楼梦》，把中国古典小说创作推向最高峰。但因贫病交加，他仅完成前80回便溘然长逝。

后40回作者高鹗(约1738一约1815)字兰墅，原籍铁岭，乾隆时进士，曾任内阁侍读，刑科给事中等职。

【内容梗概】

苏州城有一户乡宦名甄士隐，本地(推为)旺族。士隐之女英莲年方三岁。隔壁葫芦庙寄居一儒生贾雨村。甄士隐看贾雨村颇有抱负，遂资助他上京赶考。元宵夜英莲走失。不久葫芦庙失火，殃及甄家。甄士隐出家。贾雨村高中得官，不久因贪酷而被革职，教巡盐御史林如海的独生女林黛玉读书识字。一日，雨村出游，巧遇京中旧识古董商冷子兴。二人谈论京中望族贾府之事，说起贾宝玉衔玉而生，聪明淘气。黛玉母逝，外祖母贾母接她进京。宝黛初会，一见如故。

贾雨村补授应天府，正遇着一桩命案。薛蟠与冯渊争买一、r头，冯渊被打死。这丫头即是当年的英莲。薛家为皇商，百万巨富，打死了人竞不在意，径直上京去了。薛母乃王子腾之妹，与贾宝玉之母王夫人为亲姐妹，还有一女儿名宝钗。薛家住在贾府的一个单独院落梨香院。

薛宝钗生病，宝玉去探望。宝钗观赏了宝玉的通灵宝玉，上镌"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八个字。头莺儿说和姑娘的金锁倒像是一对儿。原来宝钗自小由一癞头和尚送了一个金锁，上錾"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个字，说拣着有玉的才能婚配。黛玉赶来，满含醋意讥刺二人。

宁国府长子贾敬寿辰，王夫人侄女贾琏妻子王熙凤往宁府去听戏，路遇穷亲戚贾瑞。贾瑞对凤姐起了淫心。王熙凤几次三番耍弄他。贾瑞因此病重，正照风月宝鉴，一命呜呼。

宁国府贾蓉之妻秦氏病亡，合家纳罕。丧礼办得异常隆重。王熙凤协理宁国府，雷厉风行，井然有序。贾政长女、贾母大孙女贾元春晋封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皇恩隆准回家省亲。贾府忙造省亲别墅大观园。匾额对联均为宝玉所拟。元宵夜，元妃省亲，见贾母、王夫人，三人满肚子话皆欲倾诉，全因封建君臣等级森严，不得逾越，结果，只能呜咽对泣。

事后元妃命宝玉及众姐妹进园居住，宝玉住怡红院，黛玉居潇湘馆，宝钗在蘅芜院。宝玉在众姐妹及侍儿之间周旋，呢而敬之，恐拂其意。在外则与薛宝钗兄长薛蟠、蒋玉函等结交嬉玩。端午节，元妃赐物，宝玉与宝钗一样，黛玉与众姐妹相同，黛玉心中老大不自在。宝、黛两人互相试探，时常误会，酿出不少风波。宝玉郑重对黛玉说："你放心"，并说黛玉"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黛玉闻听此言，如轰雷掣电，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

宝玉与王夫人丫环金钏调笑，被王夫人听见，打了金钏并撵了出去。忠顺王府的戏子琪官(即蒋玉函)出走，王府管家因知他与宝玉交好，遂来向宝玉要人。金钏跳井，贾政庶子贾环向父亲贾政诬告宝玉逼淫金钏未遂，贾政气急，痛打宝玉。幸亏贾母得着信赶来护住，才使宝玉得免不幸。

众人都来探望宝玉。宝钗手托丸药进来，说话间真情流露。黛玉则哭得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晚上，宝玉打发袭人去宝钗处借书，却叫晴雯送两条帕子给黛玉，黛玉体会出宝玉一片深情，不禁大感缠绵，题诗三首于帕上。宝玉在园中将养。宝钗、湘云均劝其留心仕途经济，宝玉斥之为国贼禄蠹。独黛玉自幼不曾劝他立身扬名等语，所以宝玉深敬黛玉。宝玉看到龄官、贾蔷之间一片痴情，深悟人生情缘，自有分定。

探春提议建诗社，正巧贾芸给贾宝玉送来两盆白海棠，遂名海棠社。史湘云来，补作海棠诗。又做东请贾母等人进园赏桂花吃螃蟹。宝钗帮其承办。众人做菊花诗，黛玉夺得第一。远房亲戚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贾母带其游玩大观园，大摆宴席，众人喝酒行令，都拿刘姥姥取乐。

凤姐生日，贾母等人攒金为其做寿。贾琏乘机在房中与女佣鲍二家的鬼混，不提防被凤姐回来撞见，凤姐打了陪房、r头平儿，和贾琏大闹一场。鲍二家的上吊自尽，贾琏偷偷给了200两银子了事。宝钗周到应付各方面关系，对黛玉亦一片真诚，关怀备至。黛玉承认"往日竟是我错了"，钗、黛二人成为知己。荣国府长子贾赦看中贾母的大头鸳鸯，其妻邢夫人给鸳鸯道喜。鸳鸯不愿意。贾赦叫她哥哥来威胁说："凭她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鸳鸯听见，便到贾母面前剪发明誓"横竖不嫁人"。

薛蟠出门办货，香菱(即英莲)进大观园与宝钗同住。香菱请黛玉教她做诗，苦学苦吟，终于做出一首好诗。下雪了，众姐妹在芦雪庵赏雪联句，宝玉再次落后，被罚去栊翠庵向妙玉讨红梅。王子腾生日，贾母给宝玉一件雀金呢孔雀裘，宝玉不小心烧了一个洞，晴雯带病把它补好。元宵夜，宁府、荣府都祭宗祠、开家宴，热闹非常。袭人母亡，王夫人赏银40两。王熙凤小产，家事由贾宝玉大哥贾珠之妻李纨、贾政女儿探春、宝钗协同管理。探春兴利除弊，几件事过手，众人渐觉探春精细处不让风姐。赵姨娘之兄赵国基死，探春按旧例赏银20两。赵姨娘来哭闹，探春谨守礼教，主奴分明。

紫鹃为试探宝玉，假意说黛玉要回苏州，宝玉急痛攻心，登时呆了。黛玉听说宝玉病重，十分着急。经紫鹃解释原委，宝玉才缓过来。宝玉、宝琴、邢岫烟和平儿同一天生日，大观园中又开宴席，众人射覆、行令、掊拳，煞是热闹。侄孙女湘云醉眠芍药稠。晚上怡红院又开寿宴，直玩到四更天。

贾敬去世。尤氏独自办理丧事。尤老娘母女三人在宁府看家。贾琏看中尤二姐，偷偷在花枝巷置一宅院，将尤二姐娶为二房。尤三姐立誓非柳湘莲不嫁。贾琏出远差，道上恰遇着柳湘莲，柳湘莲应允亲事，以一把祖传鸳鸯剑为聘礼。湘莲回京，听说尤三姐是贾珍的小姨子，说东府里只那两个石狮子干净，遂去要回聘礼，三姐拔剑自刎，以示贞节。湘莲悔恨交加，出家为道。凤姐知道贾琏偷娶尤二姐之事，亲自到花枝巷将二姐请进大观园同住。二姐认凤姐为知已。凤姐暗地里却耍奸使诈，借刀杀人，尤二姐吞金自逝。

丫头傻大姐拾到一个绣春囊，被邢夫人撞见，又拿给了王夫人。然后决定以查赌为名抄检大观园。邢夫人的心腹王善保家的告晴雯黑状，王夫人将晴雯叫来训了一顿。是夜，抄检大观园。晴雯狠狠顶撞了王善保家的。探春秉烛开门而待，说自己先抄起自己的家，不觉流下泪来。从王善保家的外孙女、迎春的、头司棋处搜出了她表兄潘又安赠的私物和书信。八月十五，贾母等人在凸碧山庄赏月，命人吹笛助兴，笛音凄凉悲怨，贾母堕泪。黛玉、湘云二人到凹晶馆联诗，最后做出"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诗句，妙玉亦说太悲凉了。中秋过后，王夫人亲自到怡红院，将重病的晴雯逐出，四儿、芳官出家为尼。宝玉去看晴雯，算是最后诀别。晴雯五更天咽气，宝玉梦见她来道别。宝玉撰写《芙蓉女儿诔》纪念她。司棋被逐，一头碰死，潘又安也殉情而死。薛蟠娶了夏金桂。夏是秉性暴躁，心计甚深之人，制住了薛蟠，百般摆布香菱。迎春嫁了孙绍祖，备受折磨，回家来哭诉。

贾政叫宝玉再不许做诗联对，单要学习八股文章，并亲自送他到私塾，叫贾代儒认真管教。薛蟠打死了人，薛家一片忙乱。薛姨妈托王夫人转求贾政帮忙，薛家使钱上下打点，薛蟠死罪开活。黛玉听说宝玉定了亲，便糟踏自己，绝食待毙。侍书到潇湘馆与雪雁说宝玉亲事未定，老太太要"亲上作亲"，黛玉以为自己大有希望，病情转好。贾母认为林丫头乖僻，况且又虚弱，只有宝钗最妥，主张瞒着黛玉娶宝钗。怡红院枯了一年的海棠突然于11月开花，众人都来观赏，惟探春疑非好兆。宝玉的玉突然不见，全家慌乱。元春病逝。贾府悬赏寻玉。王子腾升任内阁大学士，进京途中病逝。宝玉丢了玉变得痴痴呆呆，贾母欲给宝玉娶亲冲喜，瞒着宝玉只说娶林妹妹。黛玉听傻大姐说宝玉娶亲的消息，恍恍惚惚径直来问宝玉，二人相对傻笑。黛玉回到潇湘馆，立刻吐血昏了过去。黛玉焚毁了诗稿。是夜，宝玉成亲，从潇湘馆听得到远处隐隐的箫鼓之声，黛玉叫了声"宝玉，宝玉，你好--"遂气绝身亡。宝玉不明白揭开盖头新娘为何是宝钗，病又加重。宝钗直言相告黛玉已死。宝玉到潇湘馆去痛哭了一场，贾母、王夫人等也大哭。探春远嫁，宝玉哭倒，宝钗劝慰他。贾政被参革职，回京降级。薛蟠妻夏金桂想药死香菱，反而自己误喝了毒药。宁府被抄，贾赦贾珍被捆走，两府大乱。皇上降旨，从宽处理，革去两个世职，贾赦往台站效力，贾珍被派往海疆。贾政袭了贾赦丢掉的世职。

迎春死，史湘云丈夫暴病身亡，继而贾母病逝，鸳鸯随着上吊自尽。凤姐给贾母办丧事，钱少力拙，上下结怨。妙玉为盗贼所劫。王熙凤病逝前将女儿巧姐托付给刘姥姥。惜春执意出家，紫鹃亦陪其出家。宝玉、贾兰去应考，宝玉与众人一一话别，王夫人、宝钗均有不祥之感，哭得死去活来。出考场时，宝玉走失，贾家急得到处寻找。不日放榜，宝玉、贾珠之子宝玉侄儿贾兰皆列榜首。贾府复官，家产赏还。贾政去金陵安葬贾母，归途中雪地里一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定睛看时，却是宝玉。随后宝玉随一僧一道飘然远去，只剩得A茫茫一片旷野。

【赏 析】

《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艺术的高峰。小说以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的婚姻爱情悲剧为中心线索，写出了当时具有代表性的贾、王、史、薛四大家族的兴衰，其中又以贾府为中心，抨击了封建社会后期的种种黑暗和罪恶，及其不可克服的内在矛盾，批判了腐朽没落的封建统治阶级，揭示其必然崩溃的历史命运。同时通过对封建叛逆者的歌颂，表达了作者初步的民主思想和朦胧的新希望。

作者曹雪芹自身即经历了一个大家族由盛而衰的沧桑历程，作品中包蕴了其深锐的人生感悟与如梦似幻的悲剧意识。但作者并不满足于对观念的诠释，而是将生活的原生态栩栩如生地展现于我们面前。《红楼梦》具有很强的写实性，这也是作者明确的艺术追求，开篇第一回就说："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作品以百科全书式的气魄展示了18世纪中期我国封建社会广阔的生活画卷，上至皇宫大内、贵族豪门，下至乡野寺庙、市井里巷，从皇妃、太监、公子、小姐到丫环、仆役、医、村妇，举凡仕宦风波、家族矛盾，嫡庶之争，儿女之情。各阶层各色人等的生活与个性都那么鲜活生动，含蕴丰富，显示出作者极高的艺术才情。

《红楼梦》描绘了封建末世社会的尖锐矛盾，腐朽黑暗的社会现实和统治阶级的醉生梦死，残忍罪恶。薛蟠打死了人却扬长而去；贾赦为了要石呆子珍藏的古扇弄得人家家破人亡；王熙凤贪图3000两银子的贿赂，包揽诉讼，活活拆散人家婚姻，害死两条人命；即使大观园内部也是充满血泪与欺压：金钏跳井；司棋被迫自尽；鸳鸯为保全自己发誓永远不嫁人，在贾母死后也上吊自尽；芳官、四儿等正值青春芳华的少女被逼出家；尤其是晴雯这个美丽勇敢刚烈的丫环最终也被封建礼教吞灭。所有这些青春的美好的生命的毁灭是对封建制度最沉痛的控诉。

而作者所着力刻画的是封建卫道者和封建叛逆者之间的矛盾，以贾宝玉、林黛玉为代表的进步势力和以贾母、贾政、王夫人等封建家长们为代表的封建势力之间的冲突。它实质上反映了当时社会上所存在的初步民主主义思想和传统的封建主义思想与封建主义的人生道路之间的矛盾。这其中，贾宝玉是作者着力塑造的一个形象。他不愿走读书中举的道路，视为官作宦为粪土；他将那些读书上进的人称为"禄蠢"，将那些谋求功名富贵的人所必读的八股文看做是"饵名钓禄之阶"；听到别人劝他讲究"仕途经济"便直斥为"混账话"总之，他抛弃了那个时代普遍公认的价值标准，而透过他貌似怪异，惊世骇俗的言行，可以看到一颗有理想、有良知、有感情的真率心灵对腐败黑暗现实的深恶痛绝，对虚伪矫饰人际关系的极端排斥。然而，这样的人在现实中无疑是找不到出路的。因此，追求爱与美成了贾宝玉玩味人生的惟一慰藉。他与林黛玉的爱情摆脱了以往才子佳人的窠臼，而是两颗心灵的相知相通的默契。在宝玉挨打后，他仍坚决地对黛玉说："你放心，我就是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反抗之坚定由此可见。但他们的爱情是违逆封建礼教规范的，最后只能以悲剧告终，而那种心心相印至死不渝的真情令读者唏嘘感慨不已。

围绕贾、林、薛，作者还虚构了一个清灵洁净的女儿国。贾宝玉对众女儿的博爱不带任何私欲的成分，而是对美好事物的一份珍惜赏爱之情。大观园是作者为宝玉与众女儿设置的世外桃源．女性所代表的洁净美好恰与男性世界的污浊不堪相对照。但严酷的现实却使这一美的理想归于幻灭，所谓"千红一窟"(哭)，"万艳司杯"(悲)。宝玉眼睁睁看着众女儿逐一走向毁灭，他背负的是所有悲剧的重负，正如鲁迅所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领会者，独宝玉而已。"现实世界的无奈使作者亦感到深刻的怀疑与幻灭，宝玉最后只得悬崖撒手，出家为僧。整部《红楼梦》的核心主题可以说是贾宝玉历幻的过程，是写一颗觉醒的心灵在现实桎梏中对整个封建社会传统力求摆脱，力求超越，而终至不可得的一种痛苦无望的精神追求。它所蕴含的对于爱与美的执著理想，对于正义、希望的向往留给世人以深长的感动。

《红楼梦》的艺术手法历来为人称道。书中塑造了一大批令人难忘的艺术形象。据统计，书中有姓名的人物写了400多个，无论是工笔细描还是简笔勾勒，人物形象均生动鲜活，各具特色。贾宝玉形象已如前所述，负载了作者的人生哲理思索。林黛玉作为贾宝玉的精神知己是诗化的惟美的，她的弱不禁风既体现了我们民族的审美趣味，又象征了这种诗意的超现实的美在现实中的脆弱。与宝玉的爱情是她生命的惟一依托，她的叛逆的个性毕竟难为封建社会所容，最终她泪尽而逝是对这个冷酷现实世界的最后控诉。薛宝钗可说是现实美的典范。她端庄贤淑，博学多识，又城府极深，很会处理人际关系。她是封建礼教规范下完美的淑女形象。但她虽与宝玉成婚，却也没有得到幸福，封建社会已无力使符合它价值标准的人幸福，这无疑是个人与社会的双重悲剧，是对那个不合理社会的一种更深刻的否定。王熙凤是《红楼梦》中写得最复杂最有生气的人物。她精明干练又邪恶毒辣；嘴甜心狠，两面三刀，又会善待黛玉，周济邢岫烟；她独立苦撑摇摇欲坠的封建家族大厦，又依靠它，疯狂地攫取它，按曹雪芹的原意，她的结局是被休弃，"哭向金陵事更哀"，她的悲剧也有令人同情的一面。

作者写人，直接从生活中来，写出了人性的丰富复杂，而非简单的善恶判断。后人尊此贬彼的评断无疑都违背了生活的真实。书中还塑造了大批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探春的精敏才情，湘云的豪爽洒落，迎春的文懦良善，惜春的冷性孤僻，妙玉的孤高傲俗，另外还有晴雯、袭人、紫鹃、莺儿、平儿、鸳鸯、司棋、香菱、尤三姐等等相当数量的婢女，她们的青春美丽，她们的生存挣扎，她们为维护一己尊严所作的艰难而可贵的反抗，以及她们也都不可避免地逐一走向毁灭的悲剧命运，都牵动了数百年来亿万读者的情感神经。即使次要人物如世故善良的刘姥姥，生事作耗的王善保家的，呆霸王薛蟠，冷郎君柳湘莲，书童茗烟，小厮兴儿，醉酒的焦大、倪二，等等，虽着墨不多，却都令人如闻其声，如见其形《红楼梦》的结构宏大精致，语言雅洁蕴藉，声吻毕肖，加上书中涉及的知识包括服饰、饮食、园林、医药、化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酒令灯谜真是林林总总，方方面面，令人不得不叹服作者的博识和才情。因此，《红楼梦》自流传以来，成为令数百年来众多读者百看不厌百读不倦的"千古奇书"。

后40回一般认为是高鹗所续。续书依据原书提供的线索，写黛玉天亡，惜春出家，妙玉被劫，探春远嫁，贾府被抄败落，基本保持了原作的悲剧气氛，使《红楼梦》成为一部首尾完整的小说，满足了一般读者看故事的趣味需要，对促成这部名著的广泛流传是有功绩的。但续书的艺术水准仍相差太远。结构上张弛无致，变故迭起，一片惊惶；语言亦缺乏原作的韵味。尤其作者最后让贾家家业复兴、"兰桂齐芳"，让贾宝玉中了举人才出家，以迎合世俗的阅读心理，无疑违背了曹雪芹"只剩一片自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创作原意，也破坏了悲剧的力量。后40回写得最好也最为人称道的是黛玉之死，但一边成婚一边病亡，过于巧合的安排，似太戏剧性了一些，反予人浅薄的感觉。其实，《红楼梦》所写的悲剧性是生活、人生本来所有的，惟其如此才具有震撼人心的艺术感染力。

(《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鲁竹)

官场现形记(长篇小说)

李宝嘉 著

【作者简介】

李宝嘉(1867～1906)，晚清谴责小说的代表作家。字伯元，号南亭亭长。江苏武进人。出身封建官僚家庭，少年时聪慧，曾以第一名考取秀才，后来屡试不第。康梁变法兴起，李伯元到上海，先后主办过《指南报》《游戏报》《世界繁华报》等中国近代最早的小报。1903年应商务印书馆之聘，主编晚清四大小说杂志之一的《绣像小说》半月刊。他多才多艺，诗词、书画、篆刻等均有成就。1900年后致力于小说创作，著有长篇小说《官场现形记》《文明小史》《中国现在记》《活地狱》等。

【内容梗概】

陕西同州府邑县城南有一村庄，惟赵、方二姓。赵家的孙子赵温中了举，轰动乡里。赵爷爷大摆宴席，请了城里进士出身的王乡绅。翌年赵温赴京会考，王乡绅举荐内兄钱典史伴行。赵温进京先拜见老师吴赞善。吴得知赵家是土财主，满以为赵会送二三百两银子的见面礼，谁知赵温只递进来二两银子，遂托病不见。赵温落榜，拿钱捐官做了赵中书。

钱典史选了江西上饶县典史。到了江西，上司却不挂牌叫他赴任，听说黄知府有门路，就去投他的路子。黄知府升了道台，正准备替夫人大办生日，突然接到两江幕府里一个亲戚王仲荃的电报说军装案发，黄可能被降级，黄急忙去向护院求情。后听说是郭观察查办，才放下心来，暗中送去10000两银子。黄安然无恙，虚惊一场。众人又替夫人补做生日，送礼的络绎不绝，着实热闹。何藩台即将离任，叫其幕友、官亲四下招揽，公开卖官。其弟三荷包做中人，说九江知府出缺，有县官愿出2000两银子。何藩台嫌少，要5000，兄弟二人争执起来，大打出手。王梦梅送何藩台12000两银子，又暗中给了三荷包2000，得到玉山县的缺。因手头紧向两个师爷各借了3000两。到任后立刻赶走师爷蒋福以赖账。蒋福去求在知府那儿做师爷的亲家，知府过问此事，王才将钱还给了蒋。三荷包捐了知州，选派到山东莒州。他嫌是苦缺，又托人花钱求到了军机大臣的亲笔信。抚院派他到胶州。抚院巡查，三荷包极力巴结讨好。宴请外国人，三荷包事先向翻译请教诸种礼节，又演习了半天西餐的吃法。宴席上洪大人不懂规矩，闹了不少笑话。

候补通判陶子尧听说抚院想办洋务，从书上抄了篇整顿商务策呈上去，抚院十分赏识，即刻拨银20000两，派他去上海买机器。陶子尧到了上海，将银子在妓院中挥霍掉一大半。突然接到抚院电报说机器已托外国人办好，20000两银子交与来沪的王道台。陶子尧急忙与洋行买办魏翩仞、仇五科商量对策，谎称已和外商签订40000两的合同，并利用洋行向山东巡抚施加压力。钱汇到，参与此事者都得了好处。

浙江防军统领胡华若奉命赴严州剿匪。严州本无匪，胡统领故意把老百姓当土匪，纵容士兵烧杀抢劫，奸淫掳掠。老百姓到县里告状，庄知县声明要严办，让百姓指出乱军姓名，百姓无法说出，庄知县就要严办百姓的诬告罪，在他的威逼下，百姓退出抚恤金，声明抢劫他们的是土匪而不是官兵。一场风暴在庄知县手里平息。这一次剿匪，残杀了数千百姓，胡统领冒领了五六十万两的粮饷，还得到"剿匪有功"的保举。

新任浙江巡抚傅理堂崇尚节俭，大讲理学。看到刘大侉和黄三溜子穿簇新的官袍拜见，认为他们一个是纨祷，一个是市井，不能做官。裕记票号的二掌柜对黄三溜子说这位中丞看似清廉，骨子里也见钱眼开，有几十万两存在他们钱庄。出主意叫他送给姨太太和少爷10000两银子。里面赏收，叫黄穿旧袍子上院，巡抚见了认为他们"善于补过"。从此，浙江官场风气为之大变，市场上旧衣价钱飞涨，比新货还贵一两倍。傅巡抚总讲君子慎独，连端茶送水的、r头也不正眼瞧一下。一天忽然一个女人带个孩子来找，原来是几年前傅理堂在北京养的妓女。傅太太大哭大闹。那女人要6000两银子。家人汤升暗示让有求于傅巡抚的贾筱芝出这笔钱。贾大少听说黄河决口，知道发财的机会来了，求军机大臣周中堂派他去当河工总办，周不允。贾大少自造了周的信，河台立刻委派他做下游河工总办。贾大少狠捞了一大笔又到京里谋前程。黄胖姑告诉他周中堂误保了维新党，已背时了，得走华中堂和宫中黑大叔的路子。贾大少送华中堂鼻烟壶等古董，有人捎信出来说华中堂喜欢那对鼻烟壶，希望再要一对一模一样的。贾大少去古董店看见送去的那对又原样摆在，但价钱已翻了四倍，只好再买了送进去。而华中堂就是这家古董店的东家。

冒得官原是江苏泰兴县的一个长随，机缘凑巧买着一个游击的饬知、奖札，就冒名顶替到炮船做了管带。羊统领颇好女色，冒得官把女儿送给了羊统领。闫二先生做大善人，到赈济，表面上装做俭朴清廉，其实中饱私囊。何师爷到上海设立"报捐总局"，募到30多万银子，自己也赚一大笔，捐了道台，加了二品顶戴。他的表弟唐二乱子来投他，经何指点备了礼进京，前前后后花了15万两银子只赏了个四品衔，指派湖北。

湖广总督湍多欢有十个姨太太。候补知县过翘又去上海买了两个绝色女子送上，人称"十二金钗"。过老爷因此也得了一个上等好缺。新买的十二姨太很快学会卖官卖缺的诀窍，唐二乱子走她的门路，委了个银元局的肥差。湍总督看上丫环宝珠，但已有许多姨太太不便再娶，干脆把她认作干女儿，嫁给了游击戴世昌。候补知府瞿耐庵为巴结总督，让自己年过半百的太太拜宝珠做干娘。不久被委任了兴国州知府。马老爷告诫他做官的秘诀是"一紧二慢三罢休""千里做官只为财"。

安徽候补知府刁迈彭听说现任巡抚不喜欢他，悄悄把下人王妈安插在抚台家里，探听到抚台欠人7000两银子，正被债主催逼，就悄悄替他还了，把收据巧妙地让抚台看见。从此，抚台对他另眼相看。钦差到之前，刁迈彭早已暗中打听到他的好恶，极力投其所好。童钦差此次奉命查办蒋抚台"误剿良民，滥保匪人"一案。刁迈彭出主意将罪责全都推到盖道运等三个下属身上，又假意同情盖倒运，为其出谋划策。暗中却把抚台给盖的手札调换了，如此蒋抚台脱了干系继续留任，刁迈彭升作道台，署了芜湖道。

徐大军机的女婿尹子崇哄骗徐军机在合同上签了字，私自将安徽全省的矿卖给了外国人。江南制台文明最怕洋人，正吃饭一听到洋人来访立刻快请。淮安府回说洋人包讨账，打死了人，他也说都是我们的百姓不好，外国人顶讲情理。上行下效，梅飚仁竟说"他们要瓜分就让他们瓜分，与兄弟无干"活脱一副奴才相。

甄阁学告病回家探望生病的兄长。哥哥说梦中到了一处康庄大道清平世界，一伙人正在校一部书。那书是上帝可怜中国贫弱一心救中国的纲领，前半部指摘做官的坏处，就是《官场现形记》。

【赏 析】

《官场现形记》是中国小说史上第一部对于做官、对于官场亦即对于封建官僚体制的全面批判的作品，也是晚清谴责小说的开山之作。全书60回，所写人物上自朝中大臣、宫中权贵，下至文官武臣、佐杂小吏，无不贪婪奸诈、卑鄙龌龊，活画出晚清官场的腐败堕落、疮痍满布与封建社会体制不可挽回的必然崩溃的命运。小说第一、二回可说是楔子，从传统的"学而优则仕"的观念写起，而王孝廉的一句"千里做官只为财"点明了本书主旨：读书做官本该是为封建体制服务的，而作者所描绘的做官已变成一个一本万利的最好捞钱的不二法门。这些官僚地位有高低、权势有大小，但都同样见钱眼开、视钱如命。为了钱，他们卖官鬻爵，贪赃枉法、残害人民，出卖国家，出卖灵魂。第25回贾大少托黄胖姑买缺。黄胖姑说："一分钱一分货，你拼得出大价钱，就有大官做。"另一人物田小辫子则说："任他缺分如何坏、做官的利息总比做生意的好。"这样花大价钱买到的官缺，不消说一旦到任定是变本加厉地搜刮人民，拼命捞回来。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是贪得无厌之徒。华中堂"最恨人家孝敬他钱"，可是"你送他古董顶欢喜"。浙江巡抚傅理堂外表廉洁奉公，衣服一定要穿打謇的，但私底下却受贿卖官，赚了几十万。何藩台即将离任，更是公开明码标价地卖官。在这种风气下，甚至行善也成为捞钱的幌子。山西一带遭受旱灾，"赤地千里，寸谷不收，草根树皮都没得吃，饿得吃人肉"。但前来赈济的闫大善人却一路张灯结彩，大摆鱼翅酒席，以赈济为名，行中饱私囊之实。

除了贪财，这些官僚又昏庸无能，道德沦丧，全没有任何礼义廉耻。胡统领奉命到浙江严州去"剿匪"，他惟恐丧了命，一路延误耽搁，花天酒地，及至打听到地方上已经没事了，便又耀武扬威起来，干出杀良冒功的罪恶勾当。"纵容兵丁搜掠抢劫起来，甚至洗灭村庄，奸淫妇女，无所不至。"受害百姓去县衙告状，胡统领与庄知县串通一气，反说百姓是诬告。胡统领不仅赚到了钱又因"剿匪有功"受到保举。冒得官为了保住官位，将女儿送给羊统领糟踏。刁迈彭(刁卖朋)出卖朋友讨好上司。陶子尧将办机器的钱在妓院中挥霍一空。傅理堂大讲理学，讲究"慎独"，却有妓女带着私生子找上门来。其他如贾世文(假斯文)附庸风雅，施步彤(实不通)别字满，作者都以漫匦夸张的手法写尽这班官僚的不学无术和胸无点墨。

小说还反映了中国社会日益加深的殖民地化的过程。洋人深入内地，传教、开矿、筑路，勾结官府，横行霸道。第31回写洋教习棒打中国哨兵，51回写洋人打死中国小孩儿，酿成民变，作者着力鞭挞了这些官员的丧权辱国，奴颜婢膝。他们办外交的诀窍就是："我们同外国人打交道也不止一次了，从来没有驳过他们的事情，那是万万拗不得的，只有顺着他们办。"梅飚仁甚至毫无廉耻地说："将来外国人果然得了我们的地方，他百姓固然要，难道官就不要么?没有官，谁帮他们治百姓呢?所以兄弟也决计不愁这个。他们要瓜分就让他们瓜分，与兄弟毫不相干。"麻木无耻到令人触目惊心的地步!

《官场现形记》对官场体制作了冷峻谛察，作者没有停留在有关官僚个人贪污受贿丑行的道德谴责上，而是尝试着将封建官僚体制作为一个整体，进行初步的、却是深刻的剖析和批判，写出了一种政治体制的极端腐朽：卖官鬻缺，招权纳贿已成为官场的运行机制，无官不贪，如瞀如狂。"羊狠狼贪之技，他人所不忍出者，而官出之；蝇营狗苟之行，他人所不屑为者，而官为之。"书中很多人物故事都以真人真事为蓝本，其中周中堂影射翁同稣；华中堂影射李鸿章；黑大叔影射李莲英；"入座荒唐起居无节"的湖广总督贾世文(假斯文)影射张之洞；声明"兄弟生平顶顶恨的是洋货"的钦差大人影射刚毅。其余人名皆取谐音。如陶之尧(逃之天天)、贾筱芝(假孝子)、时筱仁(是小人)、刁迈彭(刁卖朋)、施步彤(实不通)等等，清末官场的种种奇闻逸事，口语籍籍，均形诸笔墨。诚如鲁迅所说："特缘时势要求，得此为快，故《官》乃骤享大名。"

《官场现形记》艺术上受《儒林外史》影响很深。尤其是结构同《儒林外史》如出一辙，都是一个故事接着另一个故事，一人之事引出另一人，在此章中为配角的，转章即为故事主角。所谓"事与其来俱起，亦与其去俱讫；虽云长篇，颇同短制"。这样写的长处在于可以方方面面都触及，充分让官场"现形"；缺点则是头绪纷繁，人物众多，常常流于叙述而缺乏剪裁，描写仅仅停留于表面，蜻蜒点水，既影响读者的阅读兴趣又少有激发感人的艺术力量。

李伯元的讽刺手法也从《儒林外史》脱胎而来。作者很擅长以不动声色的细节渲染或让人物自相矛盾的言行来暴露人物的灵魂。例如傅理堂大讲理学却突然跑来一个妓女带着他的私生子；制台文明见洋人那段更是冷隽幽默，开始听说有客就打了巡捕一个耳光，因为他吃饭时是不见客的，并耀武扬威地说："随他是谁，总不能盖过我。"后来听说来客是洋人，气焰顿时矮了大半截，又打巡捕，说："洋人来了，为什么不早回，叫他在外头等了这半天?"作者不置一词却已勾勒出晚清官吏对洋人那一副奴颜婢膝的嘴脸。不过，相对于《儒林外史》的深刻与厚重，《官场现形记》显得辞气浮露，缺乏含蓄，许多篇章虽写得尖锐，可逞一时之快，但形同漫画谣传，街谈巷议，因此鲁迅认为它还不够格称作讽刺小说，就别名之日："谴责小说"。

《官场现形记》的立意在于揭露官场黑暗。但也许由于作者的生活经历所限，也由于作者似乎有点刻意迎合市井读者的趣味，所写故事往往缺乏真实性，形同话柄。胡适认为它善写"佐杂小官"，"写大官都不自然"。如第五回写何藩台出卖官缺，兄弟二人因分赃不均而大打出手，出卖官缺中饱私囊，应是实有之事，但写大官僚直如市井无赖做生意一般，语言神态均不真实，难以令人信服，也失去了批判的力量。这也是晚清谴责小说的共同弊病。通观全书，大都是漫画式的笔调，所写的官没有一个是好人，而且几乎全都坏到没有人性的地步，社会的复杂性、人性的复杂性反被处理得简单化了。这样的观念及写法，无疑降低了作品的艺术价值。

(《官场现形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

(鲁竹)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长篇小说)

吴沃尧 著

【作者简介】

吴沃尧(1866～1910)，清末谴责小说的代表作家。字小允，号茧人，后改趼人。广东南海人。因家住佛山镇，故自称"我佛山人"。出身于破落官僚地主家庭，十七八岁去上海谋生，曾在江南制造军械局做事，同时为报刊撰文，后主编过多种小报，一度远游日本。1905年任美商办的《楚报》中文版编辑，反美华工禁约运动时，激于爱国义愤，毅然辞职回上海。不久主编《月月小说》。戊戌变法后开始小说创作，著有《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痛史》《九命奇冤》《劫余灰》《恨海》《上海游骖录》等30余种小说。

【内容梗概】

我--"九死一生"，15岁时，在杭州经商的父亲病重，我欲赶去，母亲不放心，托父亲的好友尤云岫伴我同往。抵杭时，父亲已病故，我托尤先寄132元钱给母亲。我把店卖了，所得10000多两银子交给伯父存在上海钱庄生息。

回家后半年，几次去信支取利息，却并无回音。问起托尤寄的钱母亲也未收到。尤云岫发誓说寄了但拿不出收据。我决定到南京伯父处问明情况。不料去了十多天，门房只回说老爷出差不在家，伯母又不肯见我。正在盘费用光无可奈何之际，巧遇当年同窗，现任江宁知县吴继之。继之收留了我，要我为他做些书启工作，又借给我50两银子寄予母亲家用。

这天我到珠宝店办事，掌柜告诉我他们最近上了大当。几个月前一位刘老爷拿几样东西到店里寄卖，本来只值3000两银子他却定要开价20000。三个月后一顾客看中了这些货，讲定24000成交，并先交了500两定金，说明十天内来取货。第九天刘老爷家突来人报丧，他即刻要带领家眷回乡奔丧，店里就先兑了银子给他。谁知那买主影也没有，这才明白是他二人串通好设下的圈套。如今东家叫他们赔偿。

制台的师爷拜访继之，说制台已将江苏全省各县开出了实价，要想得缺就得照这个数目，美其名日"点戏"。继之听说珠宝店的事，告诉我骗子就是此店东家包道守，本是骗子出身，人称"包到手"。因为他们合伙买的彩票中了奖，他叫掌柜、伙计合些股在店里，大家不肯，所以才设了这条计，定要把太家的钱骗到手。

苟观察单名才，人称狗才。因为得罪了上司赋闲在家，快要吃尽当光了还摆架子。听说总督大人最信任身边的兵丁，就贿赂他们，极力巴结。钟雷溪原在上海开了家土栈，骗了十六七家钱庄的钱共20多万，改了名捐了个道员。钱庄的人花了八九年时间打听到他的下落，现联名告他。他送给吴继之1000两银子，请吴帮忙向藩台求情，吴拒绝了。

吴继之在上海开了家铺子，请我去查账。在上海遇见了原先父亲店里的伙计黎景翼。景翼觊觎其弟的财产，写信给其父添油加醋地诬告他种种不端行为，其父大怒，回信叫他自裁。景翼就买了生鸦片逼他吞下。随后霸占了他的财产，又把弟媳秋菊卖人妓院。我和王端甫打听到秋菊的下落把她救了出来，送回她义父蔡侣笙家。蔡为人耿直，博学多才，却潦倒到靠测字为生。我推荐他到继之那儿做事。不久继之又举荐他做了藩台的幕宾。

这日，继之母亲大寿，大宴宾客，又请了戏班。苟才在外偷娶的姨太太要来看热闹，苟才怕带妾拜寿不恭，就叫她冒充夫人，穿戴上二品命妇的服饰。苟才的夫人听说，立刻跑来大闹一场。

吴继之丢了官。苟才劝继之送上40两黄金，求得复出，继之无意仕途遂谢绝了。我们两家一起回乡。

三年后我再回上海，又经天津再去北京办事，对面院里住着符弥轩，常说仁义道德是立身基础，但我后来发现他极端虐待他祖父。我因生意往来南京、汉口、九江之间，又去宜昌拜见伯父，听说了几桩奇事。学政离任时贩了七八十个头。一个看相的骗财主张百万，称其女有正宫娘娘的命，又从街上拉了个樵夫充皇帝，骗子骗足了钱才跑掉。某观察被评为"留心时务，学贯中西"。他突然大量收购煤，使重庆及周边地区煤价上涨，一打听才知道他误听人言，以为煤可以提炼煤油，闹了大笑话又赔了钱。我去伯父公馆，他已动身去上海，听得家人说他与侄女三小姐有苟且之事。郧阳总镇朱阿狗原本是个学徒，因生得清俊，被酷好男风的侯中丞留在身边，改名侯虎。他飞黄腾达起来。言中丞为巴结巡抚，将女儿许配侯虎。言夫人不允。陆观察献计让自己女儿认言中丞为义父顶替言小姐出嫁。陆观察并无女儿，暗中将与自己相好的丫环碧莲冒充女儿嫁了过去。云南巡抚的公子陈稚农运母亲的灵柩回福建原籍，却泡在上海妓院中花天酒地，最后因患色痨一命呜呼，对外却宣称他伤痛母亲病逝而殁，被捧为大孝子。

苟才的儿子娶了个貌美又贤慧的媳妇，苟才妻子却百般虐待。儿子病故。苟才又被撤了职。听说总督的五姨太太死了，就想把自己的寡媳送给总督当姨太太，夫妻俩双双跪下求儿媳。儿媳无奈只得答应。苟才因此署了巡道。惠福仗着哥哥惠禄在朝中的干祖父提携，升了江苏巡抚，挤走了参他的叶伯芬。他巡视到镇江，见疏浚河道挖出的土堆在岸边就命人运到南京，下属劝谏也无用，既劳民伤财又徒劳无功。苟才上京走华中堂的路子，被派到安徽，当了两年银元局总办，腰缠万贯，却又得了症中之症到上海就医。他儿子龙光与六姨太私通，暗中与医生勾结让他早死好得家产，不几月苟才就被治死了。

莫可文原叫莫可基，是可文的堂兄弟。莫可文捐了个巡检，未及到任就病亡，莫可基就冒名顶替，又将弟媳占为己有，并公诸同好。卜通原是宁波一个学徒，受了官老爷的气之后发誓要当官，改名贾冲，由其叔父举荐给李大人，做了跟班。后来碰到一个叫卜子修的卖监照，他乘机买了，就冒名卜子修，改了籍贯，捐了官，极尽巴结上司之能事。多福是内务府郎中，是里头大叔的红人。他的大儿子吉祥是傻子，二儿子吉元一向与他联手卖官鬻爵。元二爷与妻子的陪房丫头鬼混，元二奶奶怀恨在心，正巧多老爷病了，就指派这、r头去服侍。谁知这丫头颇有心计，把老头哄得团团转，最后竞被续娶为正室，多家一阵大乱。苟才死后，儿子龙光肆意挥霍。符弥轩趁机游说他开书局印书，书一本没印出来，钱却花了一大把。符弥轩怕追查，连忙带了当时红妓金秀英出走。

我在山东的叔父病故，赶忙去料理。找到了叔父的遗孤带回来，路遇强盗将所带银两洗劫一空。我到蔡侣笙做知县的蒙阴去。蒙阴县闹蝗灾，蔡侣笙开仓赈济百姓，但各邻县都匿灾不报。上峰认为他捏报蝗灾擅动公款，勒令他如数交还公款，并即革职。我和继之的生意也倒了。伯父去世，我去吊丧，有人疑心我来争财产，我办完了丧事分文未取，便回乡去了。

【赏 析】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是一部带自传性的小说，是吴趼人的代表作：为清末四大谴责小说之一。它通过主人公"九死一生"的见闻，描写了自1885年中法战争至本世纪初近20年间的清末社会，展现了一幅中国封建社会总崩溃期的历史画卷。作者笔锋所及，举凡贪官污吏、讼棍劣绅、流氓骗子、江湖术士、医卜星相、洋场才子、娼妓娈童等等，无不穷形尽相，确如作者开篇所说都是些"蛇虫鼠蚁""豺狼虎豹""魑魅魍魉"，显示出整个社会肌体已经千疮百孔，不可救药。

小说的重点是暴露官场的黑暗。晚清官场廉耻丧尽，贿赂公行。作者笔下大大小小的文武官僚都是些肮脏龌龊、贪赃枉法的无耻之徒。这里面有做贼的候补知县，有监守自盗府库的臬台，有让妻子为制台"按摩"的候补道第59回中九死一生这样说："这个官竟不是人做的。头一件就要学会了卑污苟贱，才可以求得差使；又要把良心搁过一边，放出那杀人不见血的手段，才能弄得着钱。"江苏总督将全省的各县明码标价，公开拍卖，还美其名日："点戏"。闽浙制军把价值17000两银子的珠宝牡丹送给太监，便得了两广总督的"肥缺"。为了升官发财，什么礼义廉耻都不顾，苟才跪求寡媳去做总督的姨太太；候补道让自己妻子为上司按摩。第99回卜士仁(不是人)、b通(不通)议论如何做官说："至于官，是拿钱捐来的，钱多官就大点，钱少官就小点；至于说做官的规矩，那不过是叩头、请安、站班，至于骨子里头，第一个秘诀是要巴结，只要人家巴结不到的，你巴结得到；人家做不出的，你做得出。你千万记着不怕难为情五个字的秘诀，做官是一定得法的。如果心中存了难为情三个字，那是非但不能做官，连官场的气味也闻不得一闻的了。"真是辛辣的嘲讽! ．小说还多侧面地反映了这些官僚们的昏庸无能，颟顸畏葸。惠巡抚硬叫人把镇江的土运往南京，用麻袋装土，加上运费关税，既劳民伤财又徒劳无功；轮船公司督办夫人为了赶去阻止丈夫娶妾，命未卸完货的船连夜起航，浪费的关税运费无人过问；南洋水师驭远号管带看见天边一缕浓烟就吓得自沉兵舰，带领水兵坐小舢板逃命，并谎报"仓猝遇敌，致被击沉。"平壤被围时主帅亲自写信给日本兵主动要求放弃城池，但求放开一条生路。更有甚者，洋人出40元强索庐山牯岭，一个善办外交的总理衙门大臣，竞主张奉送，他写信给江西抚台说："台湾一省地方，朝廷尚且拿它送给日本，何况区区一座牯牛岭，值得什么，将就送了他吧!况且争回来，又不是你的产业，何苦呢?"丧权辱国又麻木不仁，竞至于斯!实在令读者看了心惊。

作品还用不少篇幅描绘了家庭骨肉乖违、人伦惨变的丑剧，以犀利的笔锋撕开了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的面具。"我"的伯父侵吞孤儿寡妇的遗产；景翼霸占弟弟的财产又将弟媳卖入妓院；符弥轩满口仁义道德却逼得祖父讨饭；莫可基冒名顶替莫可文，又将弟媳霸占并公诸同好，以求升官发财门路确是禽兽行径，令人不齿。此外，作者还描绘了清末光怪陆离的社会众生相，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病态人生。上海洋场的所谓才子名士，不学无术胸无点墨却到处卖弄才情，附庸风雅，他们把李商隐的号"玉溪生"说成杜牧的，把杜牧的号"樊川"送给杜甫，又把杜少陵、杜甫说成是父子两人。另外，江湖术士的骗术，外国冒险家的行径，乃至乌龟、妓女的做派，书中都多有涉及，真是一幅漫画写意的众丑图。

作者刻画的正面形象，不仅作为种种怪现状的目击者、批判者，而且寄托着作者的改良主义理想和道德评判。蔡侣笙为人耿直孤介，不肯从俗，做蒙阴县令，被老百姓称为"青天"，他爱民如子、贤良方正，到头来却被朝廷坐罪，革职查办而倾家荡产。吴继之是个亦官亦商，从官到商的人物。他有才干，又正直而灵活，有应付险恶环境的能力，但仍然四处碰壁。"九死一生"不屑于走读书仕进的路，因为看清了官场的污浊。作者写他搭救秋菊，慷慨相助蔡侣笙，颇有点侠士风范。书的末尾，他和吴继之的生意倒了，蔡侣笙的官罢了，以"悲欢离合廿年事，隆替兴亡一梦中"的伤感情绪收束，反映了作者改良主义理想的破产，变革的出路仍属茫然。《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在艺术手法上颇受《儒林外史》的影响，故事一个接一个，连缀成篇，但都以主人公的见闻为主。九死一生、吴继之、苟才、伯父等人物贯穿全书，结构较完整。叙述手法主要是顺叙，也有局部倒叙。有时采取横云断岭的方式，此处埋一笔，隔好几回才将故事叙述完整，照顾了读者的阅读兴趣。但材料芜杂、叙述枝蔓的缺点也较明显，影响了阅读效果。全书采用第一人称的限知式叙述角度，应是受西洋小说的影响；而每一个独立故事又采用第三人称全知角度，绘声绘色，细节对话都声吻毕肖，这种转换未免生硬牵强，大约是从中国古典小说向现代小说过渡期难以避免的产物。

但此书最大的缺陷却在于缺乏能打动人的艺术形象，无论正反面人物都流于概念化的诠释。作者有愤世之慨、讥世之意，却缺乏博大的同情与深邃的反省。正面人物的描写空洞无味，反面人物则浮浅露骨，仅仅满足于表面性的漫画式的丑化诋毁，却没有深入人性的真实内里，以这种不近情理的描绘来批判社会统治阶层的道德问题，是难于取信于人的。因此，通篇都像低俗小报的小道消息，街谈巷议的谣传，有奇谈怪论耸人听闻的效果，却少有直指人心的艺术力量。鲁迅说："惜描写失之张皇，时或伤于溢恶，言违真实，则感人之力顿微，终不过连篇话柄，仅足供闲散者谈笑之资而已。"(《中国小说史略》)

本书最大的价值倒是让后世读者了解他所写的那个时代的社会风尚、伦理道德以及人情世故；封建专制官僚体制，上下级、同级之间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像叶伯恭参劾下属惠福，惠福却通过自己的关系网挤走叶，并取而代之；封建家长制的专断蛮横，像苟才夫妻虐待儿媳并有权把她送人，映芝母亲对他的百般刁难；还有作者流露出的对丫环仆役等下等人的蔑视，对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f日道德的赞美与维护，让我们透过重重烟霭看清历史原来是从那条泥泞的路上走来的，一步一步都那么沉重，那么艰难。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

(鲁竹)

老残游记(长篇小说)

刘鹗 著

【作者简介】

刘鹗(1857～1909)，晚清谴责小说的代表作家。字铁云，号洪都百炼生，江苏丹徒(今镇江市)人。出身官僚家庭，既受传统的儒家教育，又对西学深感兴趣，懂得数学、水利、医学，曾两次参与治理黄河有功，官至知府。他相信科学，提倡实业救国，从事过铁路，矿藏、运输等洋务实业活动。八国联军侵占北京时，他购买大包储粟赈济饥民，活人无数，后亦因此受劾，流放新疆病亡。著有长篇小说《老残游记》；其学术著作《铁云藏龟》是我国第一部著录甲骨文字的著作。

【内容梗概】

老残，姓铁名英，号补残。年纪不过30多岁，江南人氏，曾读过几句诗书，八股文章却做得不通，未曾进学。老残既无祖业可守，又无行当可做，遂拜一道士为师学医，学得几句口诀，从此摇了个串铃替人治病煳口，奔走江湖近20年。

这年老残游到济南，因治好了抚台衙内幕宾高公小妾的喉疾，一时声名大噪。一日，老残听人议论玉贤玉佐臣即将升补曹州府。一个人说："他办强盗办得好，宫保大人准备向皇上专折明保他。"又有人道："佐臣人是能干，只嫌太残忍。未到一年，站笼就站死2000多人。"巡抚宫保大人来请老残商议治理黄河之事，老残恐纠缠太多，就悄悄出城去了。

几日后到了曹州府属地董家口，老残住在董二房老店，向店主董老问起那办盗案好得很的玉大人。董老叹口气道："玉大官人是个清官，办案也实在麻利，只是手太辣，反做了强盗的兵器。于家屯上有个财主叫于朝栋，去年被强盗抢了一次，遂报了官，和强盗结了冤仇，今年春强盗栽赃于家，父子三人一齐被玉大人锁了。那站笼没有空位，玉大人大怒，叫人从笼子拉出四人来一阵乱棍打死，腾出位子来。于家媳妇吴氏真是贤慧，天天来站笼前灌参汤，响头不知磕了多少个。不出四天，于家父子先后站死，吴氏哭个死去活来，也自尽身亡。后来听人说，移赃的强盗也后悔得不得了，毕竟四条人命，本又无深仇大恨。关于玉大人，咱本村也有一案，也是冤枉，不过条把人命就不算事了。东边王家有个儿子，多吃了两杯酒，就把玉大人怎样糊涂、怎样冤枉好人随口嚷了出来。玉大人说他谣言惑众，用站笼把他站死。可怜王家就此一子，唉!"是晚，老残行到了离曹州府不远的马家集，寻到一家店门，却听人说掌柜的进城收尸了。见老残疑惑，店伙计压低嗓门说："这玉大人赛过活阎王，碰着便死。曹州府里马队上有个什长王三占了俺村上的一个闺女，编个法子把她爸爸算个强盗站死。俺掌柜的妹夫只说了几句这些人怎么没个天理，被人报给王三，没数月就牵进强盗案，给毁了。"

老残到了曹州府城，特意到府衙门前来观望，见那大门上悬着通红的彩绸，两旁果有12个站笼，却都是空的。老残心里诧异："难道这一路传闻都是谎话?"到街上访问玉大人政绩，竟也是异口同声说好，不过都带些惨淡颜色，老残不觉深服古人"苛政猛于虎"的说法。老残回到店中，遇上武功县文案上委员申东造，是个故人。二人整服相见，说起玉贤之酷。东造说："听说玉大人得赏加二品衔保举，停刑三日以示贺喜，昨站笼里还有几个半死不活的人呢。"天色阴得很重，空中飘下许多雪花。老残闷闷地坐着，不禁有所感触，想着写信告诉宫保这玉贤之酷。东造说："宫保要先生出来做官，先生半夜跑了一定要出来摇串铃，实在可惜。"老残道："不是这样，玉大人不是很有才吗?只为过于要做官，且急于做大官，所以伤天害理成这样，政声又如此其好。官愈大，害愈甚，守一府则一府伤，抚一省则一省残，宰天下则天下死!倘他也像我摇个串铃子混混，即使一年医死一个，历一万年还抵不上他一任曹州府害的人数呢!"东造正是玉大人属下，依他做不忍，不依又实无良法，向老残求教，老残道："此事却有个办法，平阳有个刘仁甫，齐豫两省练武功者无不知其名气，若延此人为上宾，就仿佛贵县开了一个保护本县的镖局，各处大盗头目知晓自不来打搅。"东造听了大喜，即遣族弟申子平前往平阴请来刘仁甫，果如老残所言，一月之后就达到了犬不夜吠的景象。

老残打算回省城，这日走到齐河县城，见寒风冻塞了黄河水，水上的冰插得重重叠叠，高出水面七八寸厚，只得住下来，店中又巧遇省城故交黄人瑞。人瑞拉住老残说："今儿有桩大案，关系无限性命。"正说着，进来两个妓女，翠花和翠环。老残欲告退。人瑞说："我也正为她们的事要同你商议。两年前她家还是个大财主，去年才卖到这儿。"翠花因道："大财主?不消三天就家破人亡。俺这黄河三年两头的倒口子，有个大人是南方有名的才子，拿了本书说这河太窄了，非放宽了才得安静。"人瑞插话说："据说是史钧甫史观察创的议，拿的就是贾让的《治河策》，说汉朝方制万里尚不与水争地，不废民埝则河患无已。宫保虽愁这夹堤里尽是村庄，舍不得几十万身家性命，却也无法。"翠花叹口气接着说："春天就赶紧修了大堤，在济阳县南岸又打了一道隔堤，这两样东西就是杀这几十万人的大刀!六月里的那夜，赶上大风雨，只听稀里哗啦黄河水就像山一样的倒下来。村庄上的人，大半还睡在屋里俺爹跟水去了，家里的东西空了，俺妈领着小兄弟讨饭吃，还打算把俺妹卖给那蒯二秃子家，蒯二秃子出名的厉害，一天没有客就拿火筷子烙人。"老残听了默无一言，翠环却只揩泪，人瑞说："这孩子实在可怜，倘老哥能把她要去，这事就容易了。"翠环听到这里，慌忙跳下炕来，咕咚咕咚磕了几个响头。老残扶她坐下，只得应承下来。人瑞烧了口烟，这才说起那桩奇案。

齐东镇上有个贾老翁，大儿子娶了本地魏家姑娘，不久他就因病死了。贾家有个女儿人称探春，貌美能干，19岁还没有婆家。邻村吴二浪子生得倜傥不群，只是贾老翁掂量吴二浪子好赌好色，亲事就搁下了。今年八月是贾老大周年祭日，做完道场魏老接女儿回家过中秋。谁想当天下午贾老儿全家13口一齐丧命。贾探春和她姑妈哭得似泪人。县里仵作验尸，既非杀伤，又非服毒，只是大半人房里都有吃月饼的痕迹，月饼又是魏家送来的，所以贾探春就告说是嫂子贾魏氏与人通奸，用毒药害家人性命。县官王子瑾心里觉得实非中毒，正巧上面派了刚弼刚大人下来。这人清廉得格登登的，一来就把魏老儿和贾魏氏上了夹棍。魏老儿管家凑了银两愿保主人，没想第二天公堂上，刚大人对魏老儿说："倘若人命不是你谋害的，你家为什么肯花几千两银子来打点呢?"于是又用大刑，可怜那贾魏氏忍不得老父受刑，只好屈招了，只是不肯承认有奸夫。

人瑞对老残说："只有写信给宫保大人，派白子寿大人查理此案，那倔物才不敢过于倔强。"老残得了宫保回信，遂投县衙而来。只见大堂上阴气森森，堂上正嚷着："这个淫妇真正刁狡，拶起来!"老残听到这里不禁怒气上冲，大吼一声："住手!"刚弼满面怒容地站起来，看了公文，这才击鼓退堂。

白大人到后，将全案细细看过两遍，遂开堂提人一一询问，然后说："若砒霜做在馅子里，自会同别物粘合。这砒霜与别物绝不粘合，显系后来加入。月饼中既无毒药，则魏家父女即为无罪之人。"未及一个时辰就已结案，沿路口碑喷喷称奇。刚弼面有愧色道："大人明断自不会错，只是这魏家既无短处，为什么肯花钱呢?卑职一生就没有送过人一个钱。"白公呵呵大笑："清廉人最令人佩服，只有一个脾气不好，他总觉得天下人都是小人，只他一个君子。其实魏家花钱，是他乡下人没见识，不足为怪。"白公下令细细搜查案情，原来是吴二浪子同探春勾搭上了，恨贾魏氏有言语坏了亲事，遂用一种称"千日醉"的香药把贾家人药死，反诬贾魏氏。老残托了泰山道士青龙子寻来解药"返魂香"，开棺救醒了贾家13口。至此，齐东这一大案才显明乡里。

贾魏两家重金酬谢老残，老残却携了翠环，结伴江南去了。

【赏 析】

刘鹗在《老残游记·自叙》中称："吾人生今之时，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国之感情，有社会之感情，有种教之感情。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此洪都百炼生所以有《老残游记》之作也。棋局已残，吾人将老，欲不哭泣也得乎?"刘鹗正是通过老残游历的所见所闻，来抒写自己的身世、家国、社会各方面的感触和体会。主人公老残号"补残"，就蕴含了"补救残局"的深意。其江湖游医的身份，也寄托了作者的济世之志。在第一回中，老残在梦中看见一艘飘摇于风浪中的破船，管帆的水手彼此互不关照，别的水手只顾掠夺乘客的衣物。还有一种人正高谈阔论，鼓动乘客流血牺牲，老残送去了导航的罗盘，却被认为是勾结洋人的汉奸而遭到赶杀。这是一个政治隐喻，代表了刘鹗的政治见解。晚清政府已如岌岌可危的破船，各级官吏却漠视国家前途、不顾人民死活，革命党人只管叫人流血牺牲，代表西方科学技术的罗盘却不被国人接受。然而，全书并非按这一隐喻组织材料，刘鹗把作品的重心放在了攻击官吏尤其是"清官"身上。刘鹗虽已意识到清政府正走向末日，但他毕竟是忠于清室的人，他从保守的政治立场出发，认为官吏是维持满清政治制度的支柱，官好则民治，民治则社会稳定，永保长治久安。正是基于这一点，《老残游记》中着重写了两种官僚，一是玉贤、刚弼之类的"清官"酷吏，一是宫保、吏钧甫之类的庸吏。在第一类官僚中，老残通过三个案件，揭发了玉贤急于做大官而"未到一年，站笼站死2000多人"的万恶罪行，"所办的人大约十分中九分半是良民"，玉贤用百姓无辜的鲜血染红头顶的官帽，反做了强盗手中的兵器。另一个酷吏刚弼，"清廉得格登登的"，主观武断、刚愎自用，作者在月饼案中拿他和"细意密求"的白子寿断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从这两个酷吏身上，作者得出了清官比贪官尤为可恶的结论："赃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可恨，人多不知。盖赃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为非；清官则自以为我不要钱，何所不可，刚愎自用，小则杀人，大则误国。"在第二类官僚中，宫保是作为正面人物出现的，他礼贤下士，关心民生，温文敦厚，然而在黄河废埝守堤这件关系无数人生命财产的大事上，却轻信"才子"之言，造成惨重损失，可谓荒谬之至。宫保虽贤良，却引酷吏玉贤、刚弼为左右辅佐，即使相信了玉贤的残忍，又因官僚习气不肯承认错误，怕担上荐人不明之罪。至于史钧甫，作者并未作正面描写，只是通过黄人瑞之口说出他是一个只读死书、毫无治河经验的书生官僚。对于这样的人，作者认为："天下大事坏于奸臣者十之三四，坏于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倒有十之六七也。"刘鹗的这些感触，通过小说的生动形象，反映出百姓遭受的天灾人祸，正是某些在其位而不善谋其政的官僚的直接责任，而其中对于"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即庸吏的批评，在今天看来，也有较强的现实意义。

《老残游记》在结构上保留了传统的章回小说形式，每一回以留下悬念的方式结束，虽主要以老残游历的见闻为线索，但作品本身没有一连串紧凑完整的情节，结构比较松散，人物之间和情节之间还缺乏有机的内在联系。全书共20回，却有四回(第八至十一回)并非老残游历，写申子平受申东造所托，前往平阴延请刘仁甫的途中经历。这四回以申子平为主角，介绍了奇女子玛姑和隐士黄龙子，完全是写意性的。虽然游离于主题之外，却也较集中反映了作者刘鹗本人的思想倾向和政治态度，其中黄龙子关于"南革北拳"一段，甚至被当时人视为预言之书。此外，第18至20回，写老残协助破理月饼毒药案，用"返魂香"救活已被掩埋数月的13口人，不仅描写落入"侦探小说"的路子，也与老残本有的重视科学的精神不相吻合，宣扬了超自然的神力和道术仙药，更重要的是，这几回还在结构上破坏了游记体裁的完整性。

《老残游记》在写景状物方面的艺术成就，早有定论，"明湖居说书"一段还被选为中学语文教材。刘鹗以实际生活和深入细致的观察为基础，写景状物层次鲜明，语言流畅干净，善用白描手法，给人以深刻的印象。胡适曾评论说："老残游记最擅长的是描写的技术；无论写人写景，作者都不肯用套语滥调，总想熔铸新词，作实地的描写。在这一点上，这部书可算是前无古人。"大明湖、千佛山明丽如画的景色(第二--三回)、白小玉的美妙歌声(第二--三回)、桃花山的月夜、虎啸及促膝品茗(第八一12回)、黄河冰封(第12回)都是广为传赞的章节。值得注意的是，作品中还出现了较多的心理描写，如第六回老残雪中感鸟雀号寒啼饥，伤曹州百姓鸟雀不如，第12回老残寒夜对月伤时感世，描摹心境细致入微，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这种描写在我国古代小说中是少见的。

刘鹗的《老残游记》较为深刻地反映了晚清社会现实，是晚清著名的四大谴责小说之一。但是由于作者的历史局限，他反对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和义和团运动，这种倾向也反映在小说中，是我们应注意鉴别的。

(《老残游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

(刘倩)

孽海花(长篇小说)

曾朴 著

【作者简介】

曾朴(1872。1935)，清末谴责小说的代表作家。字孟朴，笔名东亚病夫。江苏常熟人。出身封建士大夫家庭，19岁中举，但仕途不顺，只做了几年小京官便回到上海。与谭嗣同、林旭等维新派交往密切，接受进步的思想，曾参加康梁的维新运动，后来思想趋于保守。先后创办书店，编辑刊物。1904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长篇小说《孽海花》《鲁男子》，以及一些短篇小说。

【内容梗概】

金雯青高中状元的消息传到家乡苏州，引发了文人潘胜芝、钱唐卿、陆摹如等的怪论："苏州状元的盛衰与国运很有关系!"而在上海，新科状元金雯青则忙于同官僚、旧人拜会应酬。冯桂芳、薛淑云等早期改良派对西学的高谈阔论，也引发了金雯青要通西学、进总理衙门的志向。参加英国领事馆的赛花大会后，雯青风光无限地回到家乡，与患难之交钱唐卿、何珏斋、曹公坊等重逢。于是，昔日以文章"震动了京师"的"海天四友"来到风雅妓女褚爱林家喝酒。雯青发现这位"淡妆靓服"的佳人竟是自己中状元前的烟台旧识。可当爱林问及当时与雯青情投意合的相好新燕时，雯青却脸上变色，闭口不答。通过褚爱林之口，他们得知了一段秘闻：多情才子龚自珍原来是因与明善王爷的侧福晋、"艳绝人寰的才女"太清西林春相爱私通而被满人毒死，龚孝琪为报父仇才投靠英国人，出谋火烧圆明园。

一个月后，"海天四友"治装入京，在京中相互来往。这期间，才高命蹇的曹公坊连年落第，却得到～位"玉媚珠温"的相公(男妓)倾心爱慕，而他偶然在考场中交了份"臭不可闻"的文章却高中头榜，公坊对功名心灰意冷，萧然回乡；穷得断了粮的翰林庄仑樵在饥饿中愤然上书弹劾一批当朝权贵，不意却中了皇帝的心意，他从此以参劾为业，弄得"人人侧目，个个惊心"，自然富贵名权俱得，谁知乐极生悲，书生意气的他在马尾海军之战中败逃而归，被革职充发。金雯青等人升职到各地当学政，他来到江西，发现巡抚整日醉生梦死，下僚只会谀媚奉承，但也只能"礼尚往来，勉强敷衍"。而在"枫叶荻花，浔江秋色"的夜晚，雯青还惊逢了一位故人：浙江学台宗室祝宝廷。他在上任途中，误搭了专以女色诱客的"江山船"，被船女珠儿所迷，中了圈套，讹去银两不说，还娶了珠儿做正室夫人。因此他不得不辞职，带着珠儿游乐来到江西。

正谈笑间，金雯青接到母亲去世的噩耗，回家奔丧。此时他从上次还乡起已十几年不曾归苏。守孝一年后，他和几位文人在清明节三节胜会中携妓出游，认识了"新科花榜状元"傅彩云。雯青一见钟情，不能自已，纳彩云为妾。两年后雯青孝满回京，机缘巧合，历来留心洋务的他被选中出使俄、德、荷、澳四国。雯青的妻子张夫人深谙妇道，大方地接纳了彩云，并让他伴夫出国。

在去往德国的客船上，金雯青认识了会催眠术的俄国医学博士毕叶士和俄国虚无党人夏雅丽。夏雅丽的美艳令雯青心猿意马，不但激毕叶士以催眠术戏弄她，还故意让彩云跟她学习外语。谁知夏雅丽生性刚烈，得知被戏一事后持枪问罪，金雯青不得已捐出10000马克给虚无党，而彩云也趁机多骗了他5000马克。来到德国后，美丽伶俐的彩云在社交界如鱼得水，连皇后都与她合影留念，称她为"放诞的美人"。她背着雯青勾搭上了俊美的小仆人阿福，而雯青则忙于高价从毕叶士收购所谓最精确的中俄地界图。此时，国内文人们一面已有人开始借春秋公羊学说发掘维新思想；一面仍在监考中争夺名士做自己的门生。

金雯青离德至俄，"每日温习元史，考究地理"。傅彩云更加放纵，不但和阿福打得火热，又搭上了英俊的德国军官瓦德西。不久夏雅丽刺杀俄国沙皇未遂的事件轰动全国。

正在彩云与瓦德西日益缠绵之际，金雯青奉旨回国，两人仓促作别。彩云在船上也不乏风流韵事，金雯青却心痴耳软，一味娇宠纵容。来到上海后，薛淑云、王子度等官僚文人在味莼园为雯青接风洗尘。谈兴正浓之际雯青收到电报，他的旧年好友当今红人总理衙门大臣庄小燕传出消息，他被选入总理衙门。雯青乘兴立即赶往京城，不意在京郊客店与庄小燕之子庄稚燕为争正房发生冲突，又目睹庄稚燕与入京买官的鱼阳伯勾结官府，陷害孤儿寡妇才强抢来的名画"长江万里图"被老侠客大刀王二夺还的事情。庄稚燕心怀嫉恨，在父亲面前将名画被夺的事全推在雯青身上。一心想得此画的庄小燕因此对雯青衔恨。金雯青茫然不知，又自作聪明地在小燕离京之际批改了积压的文卷，更犯其大忌。于是在雯青生病之际庄小燕参了他一本--雯青重金购来的中俄地图并不精确，使俄国人据此多占了中国帕米尔800里地。在郁闷愤怒中，雯青撞见彩云与阿福偷情，顿时气闷昏厥。雯青醒后问罪，彩云索性撒泼，雯青反而无可奈何，只好打发掉阿福了事。这时，鱼阳伯等人更是四处托关系找门路送钱买官，有人见机及时抽身得保平安，也有人鸡飞蛋打官财两失。

金雯青病愈后更加宠信彩云，不料一天从衙门回家的路上，无意中又得知彩云在外面和一个戏子公然调情来往。雯青气病而死，临终前喊出"她是来报仇!"的话--当年烟台妓女新燕与他相好，送他银子赴京赶考，雯青高中后却违旧约，用500两银子打发找上门来的新燕，新燕因此自缢而死。

在金雯青丧事期间，甲午战争开始了。当朝大臣或大言欺世，号称要七擒七纵却不战而归；或一15不在焉，战事吃紧之际仍有闲情去寻访失鹤。而当政的威毅伯一味只知乞求英美干涉，消极备战；宫中皇帝和太后不和，光绪与珍妃的爱情也被慈禧百般阻挠，皇帝无权，太后自私无能。国事日非，终于甲午大败。清朝被迫乞和，而屈辱签约得成还多亏一位日本狂人对威毅伯的鲁莽行刺。在河山沦落之际孙中山革命团兴起了。

泼辣的彩云不肯为雯青守丧，闹着出去。在张夫人和钱唐卿的严辞之下，不得已答应守丧一年后到南方再出去，以保全金家体面。私下里她却让戏子孙三儿帮自己偷运私房首饰，然后在金家回南的水路上放缆逃走，从此"跳出了金枷玉锁，去换新鲜生活"。不久，彩云在上海结识了陈骥东等当地名流和戏子，在他们协助下甩掉孙三儿，过上了更"自由"的生活--重操旧业。彩云改名为曹梦兰，很快便成为风靡上海的名妓。

某日，陈骥东在梦兰处办酒席请客，席间谈到台湾军民不甘被割成为日本的殖民地，奋起反抗的英雄事迹。而这酒席隔壁坐着的便是革命党人陆皓东、杨云衢。他们收到即将起义的电报后赶往广州，途中结识了倾向改良的戴胜佛，彼此投机。广州起义因叛徒出卖而失败，皓东等人慷慨就义。戴胜佛则来到北京与庄小燕等洋务派官僚密商救帝立宪之事。戴胜佛闲余时与庄立人、程叔宽等少年公子来到名妓小玉家饮酒。大刀王二却逼上门来，勒索他们5000大洋。戴慷慨付款，有意与王二结成为朋友。王二带他们参加自己人的宴席，说出要沿途保护因弹劾奸臣，指责太后而被充军的韩惟荩的计划，忽然有人奔入。小说至此便戛然而止。

【赏 析】

《孽海花》是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之一，一经发表便轰动文坛，被称为当时小说中的"翘楚""巨擘"。它以金雯青和傅彩云的故事为线索，展现了同治、光绪年间的社会风貌，反映了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和思想文化方面的矛盾危机及发展演变。即使用今天的眼光来看，这部作品在思想内容和艺术水平上仍有其较高的价值。小说第一回中即杜撰了一个"奴乐岛"：那里的国民"从古没有呼吸自由的空气""没有一个不是奄奄一息，偷生苟活"，却仍然"自以为是""醉生梦死"的人--显然，这个奴乐岛就是作者所处的中国。随即曾朴明确地自述了写作意图："三十年旧事，写来都是血痕；四百兆同胞，愿尔早登觉岸。"作品鲜明的民主倾向，在这两句话中已表露无遗了。的确，在小说中，这种进步倾向随处可见。首先，小说充分表现了对慈禧为首的晚清统治集团腐朽性的揭露和对维新乃至革命运动的理解与赞扬。作品用大量篇幅深入细致地描绘出一幅当时的官场百丑图：上至太后，下至"衙门"，人人都忙于争权夺利、卖官鬻爵、勾心斗角、媚上欺下；而一旦国家有难，他们中除了只会大言欺世地空谈、不闻不问的修行之外，便只剩下媚外求荣的卖国了。威毅伯(实则影射李鸿章)就是其中的典型：中法战争中他的投降政策使前方将士以血肉之躯换来的胜利化为乌有，在中国战场得胜时订下丧权辱国的《中法新约》，连外国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甲午战争中，面对全国上下对日宣战的呼声，光绪下令调兵的压力，他竟然马虎从事，一心寄希望于英、俄、法、德等国的干涉，结果"要害坐失、兵气不扬"。慈禧是作品中着力批判的另一主要人物，这位"老佛爷"，处理国事昏庸腐朽，争起权来却精明毒辣。她的统治是晚清政治黑暗的重要原因。小说在许多章节中对她的愚昧狠毒作了正面或侧面的揭露，将慈禧的贪婪腐朽、暴虐狠毒表现得淋漓尽致。此外，作品对帝党、清流派的纸上谈兵，不务实际，虚狂误事也做了辛辣的讽刺，如"疑梦疑真司农访鹤，七擒七纵巡抚吹牛"等。

与此相对应的是，作品对晚清以来倾向进步的各种思潮及其代表人物都给予了积极的肯定：反对保守、眼界开阔的冯桂芬，"学贯天人，中西合撰"的徐雪岑，"开通阔达，吐属不凡"的云仁甫，"当世通才"薛淑云，这些早期改良派人物的谈吐胸襟在小说中都显得高人一筹，表现了作者对改良思想的肯定。此外，对于维新派人物的救国热忱，作品则更是不遗余力地赞美：小说中的唐常肃(影射康有为)"不但是个模圣范贤的儒生，还是个富机智善权变能屈能伸的政治家"，而戴胜佛(影射谭嗣同)更是"有一种上下千古的气概"。更加值得注意的是，小说对孙一仙(孙中山)、陆皓东等革命党人士及他们的革命活动也作了充满赞美之情的描写，在"霹雳一声革命团特起""谋革命举义广东城"等回目中出现了英勇慷慨的革命者形象，从这点上来说，《孽海花》在晚清小说中其思想进步性是大大超越了其他作品的。

小说的进步性还表现在对帝国主义侵略的愤怒谴责和对人民反帝斗争的热情赞扬上。小说通过对中法战争、甲午战争的描写，深刻地揭示了帝国主义的侵略本性，而沙皇与金雯青一段对话，更是活灵活现地写出了这个侵略头子的虚伪、狰狞。作品对于中法战争中刘永福、冯子材的英勇杀敌，台湾抗日斗争中义士们的奋不顾身都作了充分的歌颂，表现出作者的爱国热忱。

此外，作品中对于醉心八股、功名的士子的讽刺，对于封建官僚堕落习性的挖苦也表现出相当的清醒与进步性。总之，虽然由于时代所限，《孽海花》在思想倾向上存在某些糟粕，但仍不失为当时具有反帝反封建、民主、爱国思想倾向的优秀小说，也是晚清小说之林中的佼佼者。

从艺术性来讲，《孽海花》在人物塑造，情节结构上也颇有独到之处。

这部小说中人物塑造的最大特色是基本上都有一定的历史人物作为原型。所谓"书中人物，几无不有所影射"，有的干脆就用了真实姓名，有的虽用化名却也不难测知，像傅彩云的原型便是晚清名妓赛金花，金雯青即状元洪钧。由于小说作者对于封建上层人物及其生活十分熟悉，故而"写当时达官名士模样，亦极淋漓"。像金雯青既庸俗放荡、迂腐昏聩，但也还算关心国家，立志强国，这一复杂的人物在小说中显得极为典型可信。而糊涂的风流八旗名士祝宝庭、骄狂误国的清流党人庄仑樵、卑鄙贪婪的公子哥庄稚燕、装模作样的清高名士李莼客无不刻画得入骨三分。小说女主人公傅彩云在形象塑造上则更为生动传神，成为近代文学史上著名的人物形象之一。她美丽伶俐，泼辣俊爽，既风流放荡又并非天良全无。小说给了她一个"复仇者"的身份使她的放荡合理化。但从实际上来说，她性格中这些复杂，甚至有点矛盾的特色是符合她的生活道路的，因而她是可以理解的。她是一个生命力太强、太聪明而又生得太早的人。

小说在结构上以金、傅故事为线，贯穿名人琐事与历史事件，"譬如穿珠"，"我是蟠曲回旋着穿的，时收时放，东西交错，不离中心，是朵珠花"。显得颇为工巧。但由于金、傅二人与当时历史事件关系并不大，因而使结构仍免不了有散漫牵强之处。

小说语言较为典雅，有些描写简洁生动，但也有行文滞涩之处，讽刺也难以避免语气直露的弊病。但总的看来，《孽海花》在艺术上是较为成功的，超越了当时的一般作品。

(《孽海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夏海淑)

狂人日记(短篇小说)

鲁迅 著

【作者简介】

鲁迅(1881～1936)，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者，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和革命家。原名周树人，字豫才，浙江绍兴人。1898年赴南京江南水师学堂、矿路学堂读书，接受进化论思想，形成"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人"的社会发展观。1902年赴日本学医，因深感激发民众的觉悟比医治其肉体更为重要而弃医从文。1918年5月以鲁迅笔名发表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同时又写杂文。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思想由进化论发展到阶级论。是年10月定居上海，专事文学创作和文艺运动，成为中国新文化运动的旗手。曾参与或主编《新青年》《语丝》《莽原》《奔流》等刊物，组织或支持"语丝社""未名社"等文学社团，发起并领导"中国左翼作家联盟"，还参加各种革命活动。一生著、译近千万字，著有小说集《呐喊》《彷徨》，历史小说集《故事新编》，散文诗集《野草》，散文集《朝花夕拾》，杂文集《坟》《且介亭杂文》等16本。他的小说反映了从辛亥革命到"五卅"运动这一时期广阔的社会生活，是当时中国社会的一面镜子。

【内容梗概】

某君患病期间记下了一些日记。当我往访时，他已病愈，去某地候补做官了。其兄出示日记。我阅后知他患的是"迫害狂"。这些日记记录了他当日的病态，语颇错杂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书名是他病愈后所题。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我不见他，已30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30多年，全是发昏。赵家的狗看了我两眼，我必须十分小心。

今天全没月光。早上出门时遭到赵贵翁等人的议论，一伙小孩也在议论我，脸色都是铁青的。我问他们有什么仇，他们就跑了。我想只有20年前我把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脚，赵贵翁他们因此和我作对。小孩子是他们娘老子教的。

晚上总是睡不着，仔细研究他们。他们被人欺压时，脸色也没有昨天这么怕、这么凶。奇怪的是昨天街上那个女人，打儿子时说"我要咬你几口才出气!"，眼睛却看着我。青面獠牙的人都笑了起来。陈老五把我拖回家。家里人装不认识我，他们的眼色和别人一样。又把我关在书房里，像是关了一只鸡鸭，我猜不出底细。前几天佃户和大哥谈起炒食心肝的事，他们看我时眼光和外面的人一样。他们都是吃人的家伙。自从我踹了古家的簿子，他们就可能吃我了。我翻开写满"仁义道德"的历史，看了半夜，在字缝中看出满本都写着"吃人"两个字。我明白他们想要吃我了。

早上，我吃鱼，鱼的眼睛也和那些想吃人的人一样。我要求出门，老五不答应。大哥引来了一个老头子，满眼凶光，大哥介绍说是何先生，来看病的。我以为他是刽子手扮的，来揣一揣肥瘠以便分片肉吃。老头子让我静养几天，我认为是把我养肥了再吃，不禁放声大笑。他们大惊失色，出门后商议说快吃，我发现大哥原来也合伙吃我。我自己被人吃了，还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这几天退一步想：假使那老头子真是医生，也是吃人的人。李时珍的"本草什么"上就写着人肉可以煎吃。大哥也谈过可以"易子而食"、某人当"食肉寝皮"和吃心肝的事。现在我明白他讲道理的时候，心里装满着吃人的意思。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家的狗又叫了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我晓得他们的方法是逼我自戕，这样他们就没有杀人的罪名，又偿了心愿。他们是只会吃死肉的!就像一种叫"海乙那"的动物。我可怜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为什么要合伙吃我呢?

我问起一个年轻人"吃人"的事，他说不是荒年不会吃人，我又逼问他现在"吃人"韵事，他脸色变得铁青，语无伦次，承认从来如此。我想他和我大哥也是一伙。他一定是娘老子教的，恐怕也教给他儿子了，所以连小孩子也恶狠狠的看我。

他们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所以都结成一伙，互相劝勉，互相牵掣。

大清早，去找我大哥；我问他：当初野蛮人都吃人，有的不吃人便变了人。有的还在吃，就和虫豸一样。有的变了鱼鸟猴子，一直变到人。有的至今还是虫子。吃人的人应该感到惭愧。自从盘古开天辟地，一直都在吃人。他们要吃我，也会吃你。但只要改了，也就人人太平。大哥听了以后，脸色变得铁青。一伙围观的人有的蒙着脸，有的青面獠牙，抿着嘴笑。大哥说我是疯子，于是我又懂得这是他们的一个用来吃我的名目。我说：你们真心改了，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我被关在屋子里，横梁和椽子大起来，堆在我身上。可是我偏要说：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

太阳也不出，门也不开。我晓得妹子是被大哥吃了，大哥劝母亲不要哭，大约因为过意不去。母亲想必也知道，大约也以为应当的了。大哥曾说过儿子割肉给爷娘吃来治病的事，母亲也没有说不行。想必母亲也吃人。

不能想了。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也可能在饭菜中和了妹子的肉，暗暗给我们吃。我未必在无意之中，不吃了妹子的几片肉。现在轮到了我自己现在我明白自己也有四千年吃人履历，难见真的人!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

【赏 析】

鲁迅的《狂人日记》发表在"五四"运动的前一年。这篇杰出的作品格式特别，忧愤深广，是中国现代文学的第一块基石。

本篇是以"狂人"13则日记的片断汇编而成。这些日记也不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互相之间仅仅"略具联络"而已。其中虽然有叙事的成分，但侧重点放在心理活动上。这和中国古代短篇小说记叙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或描述主人公一些事迹的传统写法是不同的。

鲁迅选取一个"狂人"来作为小说的主人公，这是匠心独运的安排。狂人是一个别开生面的艺术形象，有人认为"狂人"并不真狂，而是清醒的反封建战士；也有人认为"狂人"只是普普通通的狂人，作者通过日记这一体裁将自己的思想投射到"狂人"身上。目前较为一致的看法认为狂人是一个患有"迫害狂"症的活生生的真的狂人，正如小说的"小序"中所说。

"迫害狂"是一种精神性的病症，又称"被害妄想"症。"迫害狂"患者的特点是对外界事物格外敏感，并且不由自主地产生错觉和幻觉，感到自己时时处于被迫害的境况之下，于是不断地产生疑虑与恐惧。鲁迅小说中的"狂人"正是这样的。狂人无时无刻地不在关注着"吃人"，觉得别人要吃他，这种心理使他惶惶不可终日。路上有人"张着嘴"对他"笑了一笑"，他便"从头直冷到脚跟"；一个女人打儿子，说要"咬"，他也以为是指向他的；甚至一条狗看了他两眼，他也感到"须十分小心"，等等。鲁迅惟妙惟肖地刻画出一个活生生的狂人形象。

鲁迅在刻画"狂人"的形象时，通过象征、比喻、双关、联想、暗示等艺术手段，将狂人所说的狂语和揭示的真理结合起来，把"狂人"的病态心理和他的反封建精神，水乳交融地统一在小说的具体情节中，从而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礼教的弊害。如"狂人"听到街上女人打儿子时说"咬"，这显然是气话，但狂人以为是真的，又联想到狼子村佃户说的吃心肝的事，就得出了"吃人"的结论。又如在第10则日记中，"狂人"对大哥进行"劝转"。他先从人类进化的历史说明"吃人"的可耻，然后列举自古至今的许多"吃人"的事实，希望大哥不要入伙"吃人"。然而大哥"显出凶相"，说他是"疯子"，并赶跑了围观的人群。这一情景一方面真实、生动地刻画了"狂人"对前来围观的胡乱猜疑，另一方面又使人觉得"狂人"的猜疑里有着一定的事实依据。主张"吃人"的大哥并没有因为狂人的劝说而有所改变，反而变得"凶狠"。

鲁迅学过医，懂得精神病患者的症状，又曾经实地观察过一个发了疯的表弟阮久荪的言行，因而得心应手地写了这一人物。但生活中的阮久荪发疯前并未发现有进步思想，鲁迅则经过典型概括，塑造了自己的主人公。小说中的"狂人"，具有自己特定的经历和某些进步思想。他正直、热情、单纯、而又脆弱。他出身于封建家庭，幼时受过封建教育，后来又接受了人道主义、民主主义思想，萌生了某种叛逆性格，具有反传统的倾向。这种思想性格，在他发狂以后，仍然以曲折的方式起着作用。他把吃人肉、炒食人的心肝视为极野蛮的行为，深恶而痛绝之，并相信"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他对"愚孝"之类封建教育表示不满，提出"从来如此，便对么?"这一怀疑和否定传统思想的命题。他还痛心地自我省察："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狂人"的这种精神和气质，正是患病前受过启蒙思想教育并有所觉醒的曲折表现。所有这些，都是作者从生活出发而又适应主题思想的需要对自然形态的狂人作了改造的结果。

《狂人日记》之所以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除狂人这一令人惊异的形象外，还在于其现实主义与象征主义的巧妙融合。从小说的故事本身来看，它记叙了一个很平常的狂人发疯的事情，作者通过狂人的妄语，揭示出肉体上"吃人"的事实。但是从这似狂非狂的"荒唐言"中，我们逐渐听出了一种"真人"的声音。这种声音揭露了"封建礼教吃人"，赋予小说一种象征意义上的内涵。

由于象征手法的使用，小说中的各种形象如"狂人"、大哥、赵贵翁、古久先生、狗、月亮、太阳都具有了一种喻意，"狂人"的疯话也变成了某些深刻的真理。在第三则日记中，"狂人"从"仁义道德"的历史中看出"吃人"。"仁义道德"的历史指几千年来标榜"仁义道德"的家族制度和礼教的统治。"吃人"则指在虚伪外衣遮掩下的封建制度和纲常伦理毁灭了许多人。这种"吃人"并非是肉体上"吃人"，然而却比吃人肉要深广得多。

这篇小说采用日记体裁，一方面是由于"狂人"在特定处境下只能用日记表达内心感受，另一方面也是受果戈理同名小说的影响。如鲁迅所说："后起的《狂人日记》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却比果戈理忧愤深广。"日记前的那篇"识"在整篇小说中具有独特的作用。它相当于"前言"和"引言"，它点明了日记的内容是反对封建礼教的，并且"识"是用文言写成的，它寓示了文言与白话、旧世界与新世界的碰撞与对立，"狂人"用白话文写日记，不同于当时通行的文言，这也表现了"狂人"的革命思想。

鲁迅采用了多种艺术手法，使这篇仅7000多字的小说，包容了大量的思想内容。鲁迅有句名言："没有冲破一切传统和手法的闯将，中国是不会有真的新文艺的。"《狂人日记》正是这样一篇冲破一切传统思想和手法的划时代的作品。

(发表于1918年5月《新青年》4卷5号，见《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杜美鸾)

阿Q正传(中篇小说)

鲁迅 著

【作者简介】见《狂人日记》。

【内容梗概】我打算给阿Q写传已不止一两年了。我不知阿Q姓什么。

有一回他似乎姓赵，并自称与赵太爷是本家，不料被赵太爷打了嘴巴，并骂他不配姓赵。至于阿Q的籍贯，也无法确定，他虽常住未庄，然而也宿别处。

阿Q先前的"行状"，像他的姓名籍贯一样渺茫，只有与别人吵架时，他会说："我们先前--比你阔多了!"他无家，寄居在土谷祠里。靠打短工为生，割麦、舂米、撑船，勤快、能做。

阿Q很自尊，即使对未庄赵太爷和钱太爷，在精神上也独不表崇奉。他想，我的儿子会阔得多。他进过几次城，便把未庄人看成未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他也鄙薄城里人，认为他们把未庄人所说的"长凳"叫做"条凳"，油煎大头鱼加切细的葱丝而不像未庄那样加半寸长的葱叶，都是错的，可笑!

阿Q头上很有几处癞疮疤，因而忌讳说"癞"以及近于"癞"的音，后来"光""亮"也讳，甚至连"灯""烛"都忌。他常与别人打架，打不过，便望着得胜者的背影骂"儿子打老子"。此后，人们要他说"不是儿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他便说："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但不到十秒钟，他便觉得自己又胜利了，因为自己是天下第一个能自轻自贱的人，"状元不也是第一个么?"

有了钱，阿Q便赌，却总是输。有一次赢了一堆洋钱，却稀里糊涂地被人打了一顿，钱也被抢了，他有点气愤，也很心疼。但他立刻转败为胜，擎起右手，用力打了自己两个嘴巴，热辣辣的有些痛，打完之后，便心平气和起来，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另一个自己，好像自己打了别人，得胜似的满足了。

有一年春天，阿Q见王胡捉虱子，脱下破夹袄也捉。因为自己身上的虱子不如王胡的多，觉得有失体面，便骂起来，结果被王胡扭住辫子拉到墙上照例碰响头。阿Q认为这是他生平第一件屈辱。恰好钱太爷的大儿子走来。此人去东洋半年，回来后辫子不见了，现在脑后装着假辫。阿Q最厌恶他，叫他"假洋鬼子"，把他的手杖叫哭丧棒。为发泄挨王胡打的不快，阿Q轻轻地骂了声"秃儿驴"，不料哭丧棒就落到他的头上。阿Q认为这是第二件屈辱。挨了这棍子阿Q倒觉得完结了一件事，反而感到轻松，不一会儿就淡忘了，待走到酒店口，已经有些高兴了。静修庵的小尼姑从对面走来，阿Q想，难怪今天这么晦气，老挨打，原来是见了她，于是迎上去，大声吐唾沫，又伸手摸小尼姑新剃的头皮，还拧她的面颊。人们大笑，阿Q更是兴高采烈，似乎对今天的"晦气"都报了仇。这一大胜利，使他飘飘欲飞了。

晚上躺在土谷祠，阿Q心里颇不平静，由小尼姑而想到女人，又想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觉着应该有个女人了。这天，阿Q在赵太爷家舂米。晚饭后在厨房与吴妈聊天。突然，他跪在吴妈面前哀求："我和你困觉。"吴妈大叫着跑出去。阿Q发愣，手扶板凳慢慢站起来，仿佛觉得有些糟。赵秀才手持竹杠打了阿Q一顿。这顿打骂，把阿Q对于女人的想法全打消了，他又去舂米。过了一会，他听见人声嘈杂，原来是吴妈哭着要寻短见。阿Q竟志了刚才的挨打，凑上去看热闹，结果被赵太爷打出了门，也顾不得去拿衣衫，逃回土谷祠，又被地保敲去四百文钱，最后，只得卖了棉被买香烛，到赵府上去赔罪才算了事。他只剩下一条再也不可脱的裤子了。

此后，未庄的女人们见了阿Q便躲；酒店也不肯赊账；管土谷祠的老头还要赶他走。最让阿Q难忍的是再没人雇他做工。他留心打听，才知人们都找小D了。阿Q非常恼火。这天，阿Q碰到小D，张口便骂，小D求饶，阿Q还是扑了上去，两人揪着辫子僵持了一个钟头，最后未分胜败。为了求食，阿Q到静修庵偷了三个萝卜，吃完萝卜，他决定进城去了。

阿Q再回到未庄已是中秋了。这次他是发了财、穿着新衣服回来，还带回杀革命党的新闻，人们对他有点敬畏。阿Q的中兴使他的地位似乎与赵太爷差不多，女人们也不再躲着他，反而都来买他带回的衣服。赵太爷虽怀疑其货来路不明，但也想买点价廉物美的，待听到已卖完时便很感失望。阿Q的东西是偷来的消息一传开，人们便敬而远之，而阿Q并不讳饰，傲然说出偷东西的经历，人们才知他只不过是个在洞外接东西的小角色。

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夜，未庄来了一只大乌篷船。原来城里的白举人为躲避革命党，把贵重东西寄放未庄赵太爷府上。赵太爷父子也对阿Q格外恭敬起来，甚至称他"老Q""Q哥"。

原先，阿Q对革命党造反深恶痛绝，可眼前革命党使举人老爷惧怕的事实，使他不禁也想做革命党了。他想投降革命党，情不自禁地大声嚷："造反了!造反了!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喜欢谁就是谁!"他忽然觉得自己便是革命党了。他趾高气扬地回到土谷祠，想着造反的好处，昏昏入睡0第二天他起得迟，看到街上一切照旧，自己也仍然肚饿。他忽而有了主意，到静修庵去革命。谁知赵秀才与假洋鬼子也"咸与维新"，抢在阿Q之先来到这里，砸了"皇帝万岁万万岁"的龙牌，偷走了观音娘娘座前的一个宣德炉。阿Q悔恨自己不该睡着，又怪他们不招呼自己，责备他们不知自己已投降了革命党。

革命党进城后并不见有什么大变样，知县大老爷还是原官，只是改了名称，带兵的仍是先前的把总，举人老爷也做了什么官。．未庄的人心也日见安静。但也不能说毫无改变，继赵秀才之后，赵白眼、赵司晨都将辫子盘了起来。阿Q恍然大悟，革命还得盘上辫子，于是用竹筷将辫子盘在头顶上。赵秀才托假洋鬼子用洋钱买了自由党的徽章挂在衣襟上。阿Q悟出要革命还得巴结革命党，于是去找假洋鬼子。他怯怯蹙进钱府大门，以十二分的勇气开口对假洋鬼子说："我我要投"假洋鬼子扬起哭丧棒喝令他滚出去。他仓皇逃出门外，心里涌起一股忧愁。他们不准阿Q革命，阿Q的希望破灭了。就在这天深夜，阿Q忽然听到一种异样的声音。他循声寻去。遇上小，小D告诉他赵家遭抢。他仔细地听、看，似乎许多白盔白甲的人将东西抬出去。他想上前，脚却没敢动。回到土谷祠，阿Q想白盔白甲的人为何不来打招呼，越想越气，忍不住大声咒骂。

四天后，阿Q被当作抢劫犯抓走了。把总大人当革命党不到20天，抢案就有十几件，而且全没破案，他要杀一儆百。阿Q第二次过堂，便让他在供词上画押。他不会写字，用画圈代替。阿Q决心把圈画圆，可是笔不听使唤，却画成瓜子模样。阿Q对被抓并不十分懊恼，以为人生天地之间，大约本来有时要抓进放出，惟有圈画不圆是自己的一个污点。但不多时他也就释然了，心想：孙子才画得很圆很圆的圈呢。

处决那天，阿Q被游街示众。他突然明白了这是去杀头，不禁一急，两眼一阵发黑，但有时却也泰然，似乎人生在世，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杀头的。他在人群中看到了吴妈，羞愧自己没志气，竟没有唱几句戏。可唱什么好呢?还是唱"手执钢鞭将你打"罢，无奈两手被捆，只好"无师自通"地喊了声"过了20年又是一个"，"好汉"两字尚未出口，人群中便爆出豺狼一般的喝彩声。刹那间，阿Q面对人群，看见了许多像狼一样可怕的眼睛。他还未及喊一声"救命"，就耳朵嗡的一声，两眼发黑，魂飞魄散了。

【赏 析】

《阿Q正传》是鲁迅的代表作，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杰出的作品之一。小说塑造了阿Q这个不朽的文学典型，已跻身于世界文学的著名人物画廊之中。

鲁迅曾说过，写《阿Q正传》是要"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并且说"我还怕我所看见的(阿Q)并非现代的前身，而是其后，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后"。鲁迅一生致力于以文艺作武器同形形色色的"敌人"斗争，社会的，个人的，民族的，外部的，内在的，等等。其中，用力最巨也最苦的即是为国民的精神上的各种病症作不懈的"疗救"。精神胜利法，正是这样一种顽症，它使人们无法正视自身所处的落后境地而一味地自欺欺人，它轻易地将自身在现实中所遭遇的失败化作精神上的胜利，从而，不可能彻底改变自身的悲惨处境。小说《阿Q正传》中的主人公--阿Q，正是如此。鲁迅借助这一人物形象，对这种精神顽症作出了深刻的批判。

阿Q，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艺术形象?从作品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个被剥夺了生存最基本的依赖的农民，同时又沾染了许多游民的特性。他没有家，寄居在土谷祠里；他没有土地，也没有什么稳定的职业，只是给人家打点短工混口饭吃。他不但失掉了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甚至，连自己的籍贯和姓名也一并失掉。他原来家居何方，姓甚名谁，没人说得上。他被剥夺得精光，只剩下"卖不出钱"的夹袄和"万不可脱"的裤子。他是一无所有的农村无产者，被压在了社会的最底层，不仅政治上经济上深受压迫与剥削，而且精神上受尽侮辱与损害。然而，对于这种种压迫，物质上的，精神上的，他一概表现得麻木不仁。一开篇，阿Q因为姓氏问题，备受赵太爷的责骂打压。阿Q性格的核心--精神胜利法，也开始表演。

小说写了二章"优胜记略"，从横的一面剖析阿Q的病症。所谓的"优胜"，显然是讽刺性的反语，实际上全是"劣败"。一方面，他处于劣败的地位，在与赵太爷、假洋鬼子，以至王胡的冲突中，他都是永远的失败者，一方面他对自己的被奴役命运和失败记录采取的是辩护与粉饰的做法：或者"闭眼睛"，根本不承认自己的落后与被奴役，沉醉于没有根据的自尊之中："我们先前--比你阔多啦!你算什么东西!"--向历史讨一点虚荣；或者向不可知的未来预支"尊严"，死到临头，还是高嚷"20年后又一条好汉"；或者忘却，刚刚挨了假洋鬼子的哭丧棒，啪啪响了之后，就忘记一切而且"有些高兴了"；或者向更弱者(小尼姑之类)逞能，在转嫁屈辱中获得满足；或者利用自我的幻觉变现实的失败为精神的胜利：说一声"儿子打老子"就心满意足地得胜，或者干脆用力在自己脸上打几个嘴巴，仿佛自己打的是别个一般，而心平气和，受压制而紧张的心理也缓和下来。这一系列举动，活画出一个精神胜利法者的面貌来。另外，从纵的一面看，尽管后来阿Q的性格特征发生了一些变化，甚至要参加革命，萌发了一点朴素的阶级反抗的意识，但到底没能摆脱这可诅咒的精神顽症，它像一个恶鬼紧紧附着于阿Q的身上，以至在生命面临末日之时，仍不自觉地表露出来：在判决自己死刑的审判书上，他还竭力地想把圆圈画圆免得人笑话。这一个小小的细节，读之不禁令人心酸：可悲复可怜的阿Q，他的的确确已经病入膏肓，精神胜利法的可怕毒素已深入其骨髓。阿Q之所以沾上这种精神病症，与他的身份地位不无关系。

他不同于一般的农民，少了质朴、本分，多了些油滑、流氓气，更容易接受统治阶级思想的影响。近代以来，古老的中华帝国日渐衰落，帝国主义者的坚船利炮撞开了中国的大门，而封建统治者依旧陶醉于昔日的荣耀，现实中的失败往往化作精神的胜利。统治阶级的思想意识成为全社会的主导意识；同时，阿Q无家无产业，脱离土地，浪迹四方，有游手之徒的狡猾，但他又是个势单力薄的弱者。时代的、阶级的、个人的因素，决定了他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成为胜利者，也决定了他采用"精神胜利法"这一手段而非其他来缓解失败的痛苦。

《阿Q正传》作为一部优秀的作品，其思想内涵是丰富的，引起人们思考的地方自然也不止一处。比如，对阿Q式的革命怎么理解。精神胜利法，是阿Q的性格核心；此外，他处于受压迫的地位，也有朦胧的反抗要求，这是值得肯定的。当然，阿Q的革命观也是落后农民式的：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喜欢谁就是谁。在肯定其合理性的同时，又批判其缺陷是必要的，由此又引出对辛亥革命的种种评价，如脱离群众，特别是农民群众，思想文化革命做得不彻底，等等。不过，总的看来，鲁迅创作这篇小说的主要动机，是借此艺术形象警醒国人，揭示病苦，以引起疗救的注意，这与他"改造国民性"的一贯主张完全一致。

阿Q这一杰出的艺术典型，具有普遍意义。鲁迅的用意是借一阿Q画出整个民族的魂灵。阿Q，无名无姓，无家无产，既非纯粹的农民，亦非流氓，具有极大的不确指性；更重要的是，他的性格特征是有代表性的。其精神胜利法，具有十分重大的典型意义，概括了深广的社会历史内容。作者通过小说暴露的，不仅是某一个阶级一阶层的弱点，而是当时整个国民的弱点。精神胜利法，不仅在被压迫者中可以找到，在官绅、知识者当中同样多见。当然，精神胜利法的表现形态千姿百态，阿Q是"这一个"，然而，透过具体的"这一个"，可以看出广泛的"这一类"。阿Q正是个性与共性较完美统一的典型。精神胜利法的本质，即对失败的现实采取一种消极的"反抗"，藉以粉饰太平自欺欺人因而自甘落后不思进取。这是对我们民族的一种危害极大的"劣根性"，一个多世纪的积贫积弱的状况，处于挨打的落后境地，极易发生这种病症。

同时，精神胜利法，又不只是我们民族的，古今中外，可以说，这是一种人类的弱点，在世界上其他民族中也可发现。历史上，凡处于弱者地位而又无力改变现实的人(个体及群体)，"他们既然对物质上的解放感到绝望，就去追寻精神上的解放来代替，就去追寻思想上的安慰，以摆脱完全的绝望处境。"这是滋生精神胜利的现实土壤。在此意义上，阿Q的精神胜利法有了更大的适用性。当人们面对一种难以解决的生存困境时，精神胜利法似乎成了一个无奈的选择。但这种选择只会使人因为有了虚幻的"精神胜利"的补偿而忘记了积极地反抗命运的安排，极易成为"现实"的俘虏，从而跌入更加绝望的境地。这是人类在发展过程中面临的一个复杂的精神现象。阿Q这一形象包孕的广泛内涵使它超越了时代、民族、国家而具有普遍意义。

《阿Q正传》运用白描、画眼睛、典型情节等手法来塑造人物，作者以简约、凝炼、朴素的笔法活画了古老中国一个受苦而不醒悟的魂灵，甚至使人体察一个民族，甚至人类心灵的创痛。这与作者忠实于最清醒的现实主义艺术精神是分不开的。

值得一提的还有小说的讽刺艺术。鲁迅对《儒林外史》的讽刺艺术既有继承，更有发展。他的讽刺带有更浓厚的感情色彩和思想倾向。阿Q飞飘过赵府门前时，鲁迅写赵太爷之流的卑劣、怯懦、虚伪、无耻，渗透了多么强烈的愤懑和蔑视!这种讽刺是这样的严肃而又痛快淋漓。另外，他善于把喜剧性同悲剧性巧妙融为一体，亦庄亦谐。阿Q的喜剧性格同他的悲剧命运交融一起，难解难分。的确，阿Q是引人发笑的，但他引出的却是一种含泪的笑。这不能不说也是鲁迅小说的不凡之处。

(1921年12月至1922年2月分章发表于《晨报·副刊》，见《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姚梅屏、张鹏智)

在酒楼上(短篇小说)

鲁迅 著

【作者简介】见《狂人日记》。

【内容梗概】我从北地向东南旅行，来到S城。S城离我的故乡不过30里，我曾在这里当过一年的教员。深冬雪后，风景凄清，又由于懒散和怀旧的心绪，我暂寓在S城的洛思旅馆里。寻访几个旧同事，但都找不到。学校也换了名称和模样，颇觉意兴索然。为了逃避客中的无聊，我向一石居酒楼走去。狭小阴湿的店面和破旧的招牌依旧，但没有一个熟人。我来到空无一人的楼上，拣最好的坐位，可以眺望楼下的废园。废园里的雪景令人惊异。我边呷酒边望着雪景，渐渐地感到孤独。

这时，听见楼梯上缓缓的脚步声，不料在这里意外的遇见我的旧同窗、旧同事吕纬甫。他已不像当年那样敏捷精悍，行动变得格外迂缓。我邀他同坐。他还是乱蓬蓬的须发，苍白的长方脸，然而衰瘦了，精神有些颓唐，又浓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去了神采。我们已经有十年没见面了，吕纬甫现在太原教书。他感慨地说他觉得自己可笑。少年时，他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一吓，即刻飞去了，但飞了一圈又停在原地，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不料现在他也飞回来了。

他是为了一件无聊的事回来的。他有一个三岁时死掉的兄弟。今年春天，一位堂兄来信说他兄弟的坟浸了水，不久怕要陷入河里。母亲很着急。他只好趁年假的闲空，来给兄弟迁葬。前天他买了一口小棺材，带着棉絮和被褥，掘开了坟。但是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其实他可以不再迁葬，只要平了土，卖掉棺材即可。但他仍然用棉花裹了些他兄弟先前身体所在的地方的泥土，包起来，放在新棺材里，在父亲坟旁埋了。昨天他又忙了大半天，监工砌坟外的砖墩。这样做只是为了骗骗母亲，使她安心。吕纬甫曾经和我一起到城隍庙拔掉神像的胡子，也曾连日议论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但是现在却变得敷敷衍衍，模模糊糊。所以他也担心先前的朋友见了他会不再认他做朋友。

他慢慢地又说了起来。今天，他又做了一件无聊的事，然而也是他自己愿意做的。这次回来，母亲记起先前邻居长富的女儿阿顺。阿顺很能干，十多岁没了母亲，家里全靠她。有一次，顺姑因为看见谁的头上戴着红的剪绒花，哭着要，还挨了父亲的打。这种剪绒花是外省的东西，城也买不到，何况她习呢。于是母亲叫他顺路买两朵送她。而他是极愿意做这件事的，因为是为了阿顺。前年，他回来接母亲，长富正好在家，请他吃加白糖的荞麦粉。他是第一次吃养麦粉，实在不可口，就不想吃了。忽然看见阿顺远远的站在屋角里，神情是怕自己调得不好，又希望他吃得有味。于是他放开喉咙灌下去，弄得一晚上饱胀得睡不稳，做了一大串噩梦，也还是祝阿顺一生幸福。

这次母亲提起买剪绒花的事。他从太原一直找到济南，终于买到了。一朵大红的，一朵粉红的。今天午后，他去看长富，看见长富的儿子和第二个女儿阿昭站在门口，长富却不在。到斜对门的柴店里打听，店主的母亲说顺姑没有福气戴这剪绒花了。原来从去年春天起，阿顺日见黄瘦，常常落泪，后来终于一病不起。临死前才说明原因：有一夜，阿顺的伯伯长庚硬借钱被拒绝，就说阿顺的男人比自己还不如。结果阿顺就发愁而死。然而阿顺的男人却很好，阿顺没有这一份好福气。吕纬甫只好把剪绒花送了阿昭．回家骗母亲说阿顺见了喜欢得了不得。

他现在教"子日诗云"，先是两个学生，一个读《诗经》，一个读《孟子》，新添一个女的，读《女儿经》。我劝他不要教，他无奈地说只要随随便便就行了。

吕纬甫靠着每月20元可怜的工资敷衍生活。因早年预想的事没有一件如意，今后怎么办，他不去想，连明天怎样也不知道。我们一同走出店门，在门口分别了。我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爽快。天色已是黄昏，屋宇和街道都织在密雪的纯自而不定的罗网里。

【赏 析】

鲁迅的第一本小说集《呐喊》，主要探索农民问题；第二本小说集《彷徨》，则加重了对知识分子的反思。在《在酒楼上》这篇小说中，主人公吕纬甫当初曾以战士的英姿出现，但在屡遭挫折后却变得一蹶不振。小说对吕纬甫的命运遭际是寄予深深的同情的，同时又尖锐地批评了他以"敷敷衍衍""模模糊糊"的态度对待现实的消极情绪。鲁迅是将他的这种人生态度作为彻底反封建的对立面来加以针砭的。鲁迅对知识分子有着殷切的期待，也深知知识分子的弱点。1925年，也就是《在酒楼上》发表第二年，鲁迅在给友人的信中谈到改革"只好从知识阶级一面先行设法，民众俟将来再谈"。

吕纬甫是一个悲剧人物。他的悲剧，是一个向往革命的知识分子在无路可走的境遇中销蚀了自己的灵魂的悲剧。

先前，吕纬甫曾经是一个很有革命热情的青年，他和他的同学们同到城隍庙去拔过神像的胡子，还因为激烈地争论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然而在中国封建势力异常顽固、异常强大。吕纬甫经不起挫折，灰心丧气了，他不再与封建势力继续抗争，而变得十分颓唐、十分消沉。"哀莫大于心死"，吕纬甫由于"心死"而变得苟且偷安、浑浑噩噩，甚至为了馏口而违反自己意愿去教《女儿经》。这无疑是非常可悲的。

吕纬甫的悲剧的深刻性还在于，他虽然浑浑噩噩地度日而无力自拔，然而思想却是清醒的。他对自己所走过的路和自己的现状都有相当透彻的认识，并且怀着难耐的隐痛，充满着自责。他说："我有时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见我，怕会不认我做朋友了。--然而我现在就是这样。"他甚至拿蜂子和蝇子飞一个圈子又回到原地来和自己相比，他说得很坦诚、很符合实际，却也很痛心。他显然是不满于这样的人生的，但他的人生却确实是一种蜂子或蝇子飞旋似的悲剧，然而他又不得不像蜂子或蝇子似的盘旋回来。正是由于他的头脑很清醒，对于自己这种可悲的人生有着深切的认识，这就更加深了他心灵的痛楚。

吕纬甫的人生悲剧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是当时一部分知识分子的历史命运的真实写照。．鲁迅曾说过，"五四"运动落潮后，受"五四"思想启蒙的新知识分子发生分化，他们"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在酒楼上》所描写的正是"退隐"的吕纬甫。

《在酒楼上》的艺术魅力在很大程度上得力于它动人地展示了主人公吕纬甫的感情世界。

这篇小说的主要内容是在"我"与吕纬甫的对话中展开的。这样的构思，便于表现人物之间的感情交流；又由于叙事中夹带着富有浓重的抒情意味的议论，感情就袒露得更为分明了。

吕纬甫在狭小阴湿破旧的一石居小酒楼上，与故人"我"邂逅，手捧酒杯，连续抽烟，面对废园无声的飞雪，抚今追昔，悲叹一生的潦倒。他是一个余温尚在、人心未尽的落荒者和颓废者，也是一个"模模糊糊""敷敷衍衍""随随便便"的"庸人"。

小说通过废园雪景描写、氛围渲染以及席间对话时的酒气烟雾来烘托、凸现吕纬甫的失志神态，并且着重以迁葬、送花两件事，深刻揭示吕纬甫心境和行为难以言状的内涵。

"迁葬"是吕纬甫为了使母亲安心，也好求自己"心"的平静，因此干得特别认真、仔细。但当他终于发现小兄弟的坟穴里竟然"踪影全无"时，其哀伤、无聊就更加浓重。

"送花"写得细腻入微，情真意切。阿顺是个善良纯真的姑娘，为了她，为了母亲，也为了自己，吕纬甫几经周折才买到二枝剪绒花，要亲自送给阿顺，以求得一种"大欢喜""大欣慰"。但她已不幸天折，而且死于伯伯长庚的诳话。真情再次受挫，吕纬甫好似被泼了一头冰水，更加丧气。

吕纬甫一再碰壁，看破红尘，越来越灰，自惭形秽，因而感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见我，怕会不认我做朋友了"，但迫于无奈，只好承认："无非做了些无聊的事情，等于什么也没有做"。这是吕纬甫对自己的概括。

在鲁迅小说的艺术长廊中，"酒楼"这一幕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吕纬甫和"我"之间，在"我"与作者鲁迅之间，拉开了人生舞台的不同层次。吕纬甫从无聊走向颓唐，"我"亦"孤独"，但却有点向上的意气。而鲁迅虽然"彷徨"，却是"荷戟"的，而且不忘"上下求索"，坚持韧性战斗。鲁迅小说最擅长刻画人物典型，不管主要次要，明线暗线+，只要轻轻一勾勒，便跃然纸上，让人过目不忘。

(发表于1924年5月15日上海《小说月报》第15卷第5号，收入《彷徨》，又见《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杜美鸾 熊昭霞)

潘先生在难中(短篇小说)

叶圣陶 著

【作者简介】

叶圣陶(1894～1987)，名绍钧。江苏苏州人。中国现代著名作家、教育家。幼年家贫，中学毕业后从事教育工作，做过小学、中学、大学教师。1919年开始白话小说创作，为文学研究会发起人之一。主要著作有：短篇小说集《隔膜》《火灾》《线下》《城中》《抗争》《未厌集》，长篇小说《倪焕之》，童话集《古代英雄的石像》《稻草人》，散文集《西川集》等。解放后历任第一至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第五届全国政协委员、教育部副部长、出版总署副署长、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长等职。

【内容梗概】

晚点四个小时的火车终于到站了。潘先生带着家人拼命往车厢外挤。他领头，右手提着皮包，左手牵着七岁的孩子，这孩子牵着哥哥，哥哥牵着母亲。潘先生说，这样牵着犹如一条蛇，什么地方都好钻了。可拥挤的人群冲断了这"蛇"。好不容易下了车，潘师母埋怨逃难，潘先生认为"生命到底安全了"。出了站，他舒口气说："现在好了。"兵火焚掠都遭逢不到，差点挤散的妻儿一寻就着，四条性命，一个皮包，都从危难中捡回来了，岂不是好了?

坐上黄包车。背枪的印度巡捕把孩子吓坏了。潘先生叫孩子别怕，说他背枪是"保护我们"。

好不容易在一家旅馆住下，潘先生眯眯笑着说："来到这绝无凶险的地方该喝一杯乐一乐。"

第二天天刚亮，夫妻俩就说话了。潘师母认为"回去危险"，潘先生心中更烦乱：教育局长通知他，各校不得因时局动乱而停课，自己身为校长，万无主张暂缓开学之理；但扔下妻儿又太不恩义了。他不禁恨军阀开战，恨局长主张开学，又恨自己无成年之子相帮。恨归恨，考虑到利害关系，他最终还是回去了。

得知局长的确要求照常开学，潘先生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他赶紧写告家长书，通知本校照常开学。写完连看三遍，觉得即使局长见了至少也会说声"先得我心"。

归家第二天，传来铁路真个不通的消息。潘先生心头一沉，闷头吃了一支烟，决定了应走的路，便赶往红十字会办事处交纳会费，声称学校在必要时可作妇女收容所。办事处对此表示热诚欢迎，给他一面红十字旗和一枚红十字徽章。潘先生接过旗帜和徽章，像捧着救命神符，心头一阵快慰。想到家里，他以学校侧门缺旗为由，苦苦哀求又弄得一面旗和几枚徽章。于是学校正门和自家大门上各有一面旗，在新秋的劲风中招展。潘先生把一枚红十字徽章别上衣襟，其余几枚则藏在贴身小衫的口袋里留给妻儿。闪光的徽章给了他新的勇气，仿佛给他和妻了一重稳当可靠的保险。

碧庄地方两军开火了。一天早上，得知离此八里的正安今早失守，潘先生发狂似地"啊"了一声，赶快回家，拿几件衣服胡乱一包，坐黄包车来到红房子恳求避难。

一进厢房，见局长坐在里面。他顿时踌躇，感到进退两难。局长尴尬的脸上故作笑容，招呼潘先生进来坐下。他觉得局长今晚特别亲切，全无平日的庄严。

局长介绍了自己的同伴，几个人便闲扯起来。这个骂那方面的朱统帅，那个吹这方面的杜统帅。潘先生却想念远在上海的妻儿，凄然地望着窗外默不作声。

20几天后，仗打完了。可铁路还不通，潘先生无法接回妻儿。他恨自己无先见之明，不但浪费了逃难费，还白白孤单了几十天。他去局里打听开学之事。刚跨进招待室，就被拉去给为欢迎杜统帅凯旋而搭的牌坊写字。潘先生推辞，众人一番"当仁不让""一致推举"，他觉得很有点滋味，接笔蘸墨，凝想一下书写起来："功高岳牧""威镇东南"，第二张"德隆思溥"--写到"溥"字时，眼前仿佛过电影，拉夫，开炮，烧房屋，淫妇人，菜色的男女，腐烂的尸体，在眼前一闪。

旁边一人赞道："这句更见恳切，字也越写越好。"又一个说："看他对上一句什么。"

【赏 析】

《潘先生在难中》写于1924年11月。叶绍钧作为文学研究会的一位创始人，这是他献给"人生派"文学的一篇力作。小说以20世纪20年代中期发生于江浙一带的军阀混战为背景，通过地处战地的让里小镇上的小学校长潘先生逃难的一段经历，辛辣地讽刺了市民知识分子"临虚惊而失色，暂苟安而又喜"的灰色人生哲学和他们自私虚伪矛盾浅薄的灵魂，揭露批判了军阀混战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表现了作者对于黑暗现实的深切关注和沉重思考。潘先生这个人物是某一类市民小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在叶绍钧先生塑造出这一形象之前，这类人物于现代小说中还并不多见。由于作者本人做过多年的中小学教师，对生活中的这类角色有着极为深透的了解、认识与观察，尤其是对他们的生活哲学、生活方式及生活态度等更是体察人微，所以写作起来就是轻车熟路，得心应手，故将这个人物塑造成为典型，便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潘先生的灰色人生哲学体现在他的行为方式上，我们可以概括为"三保主义"：即以自我(包括自己和家人)为中心，以安全系数为半径画出一个圆圈，就是他的全部生活目的，别的便统统排除在外。落实到具体做法上，那就是保命、保家和保职。试看小说中的情节，他带着老婆孩子坐火车逃到数百里外的上海去住旅馆，当然是为了保命；刚到上海惊魂未定，便又一个人急急忙忙地赶回大战即将爆发的镇上来，则是为了保住自己绝对不能丢失的校长职位；捐钱参加红十字会，胸前挂上红十字工作人员的徽章，家里插上红十字会旗，校门贴上开学的通知，战争打起来后躲进最安全的教堂，以及战后书写歌颂军阀的匾额，又有哪一项不是出于"三保"的目的呢?而恰恰是潘先生在忙忙碌碌地落实他的"三保"政策的过程中，便自己揭露了自己灵魂不光彩之处。

潘先生是个自私虚伪之人。比如他捐钱给红十字会，并非是出于自愿的善举。请看他要了数枚徽章，一枚自己戴上，其他留给远在上海的妻儿备用；他要了两面红十字会旗，一面固然是插在校门上，但另一面却是要负起保卫自家的重任。他的用意很清楚，学校必须保住，否则自己就没了饭碗；但家和自己更要保住，否则饭碗也没了用场，真是用心良苦。

潘先生又是个怯懦矛盾之人。比如他书写为杜统帅歌功颂德之匾，内心其实对军阀混战给人民带来的灾难是非常清楚的，可又必须写，且要写得肉麻，这虽有被迫的因素，却也把潘先生的软弱卑怯性格显现了出来。

潘先生还是个愚陋浅薄之人。作品中多处嘲讽了他的鄙陋无知，最典型的莫过于他对背枪的印度巡捕的看法："不要怕，那就是印度巡捕，你看他的红包头。我们因为本地没有他，所以要逃到这里来；他背着枪保护我们。"这真是暂时做稳了殖民地顺民们的奴隶无耻呓语。应当说，我们中国正是因为有了这类怪物及其背枪保护的真正主子外国帝国主义者，战火才在各地燃烧，百姓才四处逃难，而潘先生作为一校之长和孩子的父亲，竟然如此教育幼小的儿童，其贻害将至于什么程度呢?总之，小说中潘先生的形象内涵及其代表性是很深刻典型的。

小说的讽刺艺术也是相当高妙的。由于作者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他笃信现实主义创作原则，故而能够冷静地谛视人生，客观地描写现实，他对于灰色人物和黑暗现实的讽刺就是在这个过程中自然完成的。如前面的分析，作者对潘先生的讽刺从行动到灵魂是对时病下针砭，针针见出力度，处处击中要害，从而把一颗猥琐苟且的灵魂揭露得人木三分。对于黑暗现实的讽刺，于含蓄中透着愤怒，于冷静中显出沉痛，如结尾处描写潘先生书匾到"德隆恩溥"时，眼前闪现的却是"拉夫，开炮，焚烧房屋，奸淫妇人，菜色的男女，腐烂的死尸"等惨景，其讽刺批判意义是不言自明的，当然，也把主题思想升华到一个新的境界。

(发表于1924年11月《小说日报》16卷1号，见《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上》，北京十月出版社1986年版。)

(霍秀全、姚梅屏)

竹林的故事(短篇小说)

废名 著

【作者简介】

废名(1901。1967)，原名冯文炳，字蕴仲，湖北黄梅人。1922年考入北京大学预科。1929年任北大中文系讲师。抗日战争爆发后回故乡任教。1946年任北大副教授、教授。1952年调东北人民大学中文系任教，兼系主任，曾任吉林省文联副主席。大学时代开始文学创作。著有小说集《竹林的故事》《桃园》《枣》，长篇小说《桥》《莫须有先生传》等。其小说擅长描写知识分子生活和乡村中平凡的人和事。文笔质朴，风格平实恬淡。

【内容梗概】

出城是一条河，往西走，坝脚下有一簇竹林，竹林里有一处茅屋．茅屋西边是菜园。12年前，他们的主人是老程，一个很和气的汉子。我们在附近祠堂学习，因而结识了老程。老程有一个女儿，大家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从爸妈的叫喊声中得知叫阿三，于是大家喊她三姑娘。但三姑娘家里并没有兄弟姐妹。直到有一天老程家的急急忙忙请我们为她看一个签，才知三姑娘上面原有两个姐姐。母亲常常求神灵保佑她不要三朝两病的。老程除了种菜，也还打鱼卖。三姑娘也总是很快乐地跟着爸爸，不管打到打不到鱼，她都那么欢跃，嘴里还低声地歌唱。兴奋时，连爸爸站在那里都忘掉了。老程也很疼爱三姑娘，常给她带回来扎辫用的红头绳。三姑娘非常乖巧，看到妈妈抽筷子，便赶快去拿酒杯。老程不要什么下酒菜，只要对着三姑娘也就能喝下去。三姑娘八岁时就替妈妈洗衣，只是老程不见了，屋旁边多了一个土堆和吊着的纸幡残片。老程家人们的鞋带也不用水红颜色的了。三姑娘的鞋头上也蒙上白布。虽是这样，她却更显得好看，只是变得懒懒地没有话说。

日子久了，母女俩也渐渐地忘了老程。只有三姑娘走到竹林那边，才想起这里睡的是爸爸。这时，三姑娘变化很大，她很少出门。就是正二月间城里最热闹的赛龙灯，锣鼓喧天，也惊不了她。住在坝下的堂嫂子们顺便来邀三姑娘，她总是微笑地推辞。尽管妈妈也鼓励她去，而三姑娘还是攀缠着妈妈，如影子一样。这时的竹林更加静寂。妈妈埋怨三姑娘不去看热闹，丽姑娘则娇恼地说她不喜欢玩。母女俩的争吵，不为别的，倒是只为三姑娘太乖巧，把她的家收拾得太干净。她偶然也出，只将额上的头毛梳理一下，妈妈却硬从盒子里拿出一枝花来，给她插在头上。晚上对着灯光，三姑娘拿出一束稻草，一些白菜，坐在板凳上，三棵捆成一把，以便明天上街去卖。三姑娘不上街看灯，然而过去背在爸爸背上已看过多少次了，凭着记忆就知道哪儿是东门，哪儿是衙门口"捆完白菜，三姑娘便整理好菜担，以便明天一早挑上街去卖。街上的人一见了三姑娘来卖菜，都赶紧来买，稍迟一点，便被抢购空了。

三姑娘已十二三岁了。夏日里，她穿着褪了色的旧竹布单衣，颜色淡得同月色一般。人们从没看她穿过新衣，可她仍是好看，很素净。一天三姑娘卖青椒，我们几个想买青椒煮鱼。其中有一个说笑话，让三姑娘多给一点，回头再请她吃饭。三姑娘果然抓了一把扔在已称就的堆里。大家没什么谢她，只祝愿她将来碰上一个好女婿，这倒把三姑娘羞跑了。

从此我再没见过三姑娘。到今年清明，我远道回来烧香，远远就望见竹林。我正徘徊，没想到前面走来个大姑娘，立刻我就认出来她就是三姑娘。原来三姑娘也是回来烧香的，饭也顾不上吃就要回去。我急于要走过竹林看看，结果还是低头让三姑娘走过了。

【赏 析】

废名是中国现代第一个田园派小说家。《竹林的故事》最能代表废名小说的风格，也是我国新文学运动初期最富有诗情和青春气息的作品之一。小说以平淡质朴之笔描写了具有浓郁情调的农村生活。

作者以凝练而有才情的笔写竹林，写茅舍，写菜，写少女，触笔之处皆洋溢着浓浓的青春气象。其中尤对竹林写得最有灵气。河边葱茏的竹林好像是专门为三姑娘生长的。三姑娘也好像是专门为这片竹林生长的。她们之间达到了一种诗情交融的境界。竹林下有三姑娘的幸福与哀愁，她在这里唱歌嬉戏，帮父亲捉鱼，帮母亲买盐，尤其是"三姑娘在水边，头毛低到眼边，才把脑壳一扬，不觉也就瞥到那滔滔水流上的一堆白沫，顿时兴奋起来，然而立刻不见了突然一声呵呀!这回是一尾大鱼!"，这里活脱脱地表现出那个天真活泼，带着青春气息的三姑娘形象。竹林里又蕴藏着三姑娘的青春和性格。三姑娘很能干，八岁就能替妈妈洗衣，她也很懂事，父亲死后，她不愿离开妈妈，乡亲们成群地到城里看赛龙灯，她淑静得宛若栖在竹枝的雀子，锣鼓喧天也惊动不了她，只像影子似的伴着妈妈，即使妈妈鼓励她去，她也以"我不喜欢玩"作理由而拒绝。是她真的不喜欢玩吗?不。她所以不去，是因为：一则，那个地方小时候背在父亲的背上去过多次。再则，她不愿母亲一人在家冷清孤单。这里，一个孝顺懂事而又不失纯真的葱茏竹林的小姑娘形象跃然纸上。三姑娘还如竹一般"直"，使得人们拿铜子买菜也似乎觉得俗气。是呀，三姑娘已经十二三岁，就是穿着淡得同月色一般的旧衣服也是再得体、标致不过了，"总之三姑娘是好看罢了"。看到她不觉想笑，她的淑静能将我们的热闹消灭，就如同竹林对人的陶冶。最妙不可言的是她的一句"吃先生们一餐饭使不得?难道就要我出东西?"说完抓起一把掷在原先称就了的堆里。一个俏皮聪明活泼的小姑娘形象栩栩如生。人物的语言、行为和心灵一起化作诗的韵律。废名的小说往往把自然景色灵化，把世间人物稚化，化作余音绕梁的山村牧笛。废名用绿竹来写现实世界，文题是写竹，文眼则在"水"。废名的小说几乎每篇离不开水，这里也是。竹因水而翠，水因竹而清。假如竹林旁边没有水，则少了灵性。看：出城一条河，过河西走，坝脚下一簇竹林。这里住着老程一家，老程在水边打鱼，三姑娘就在旁边嬉戏，看着一滴滴的水点打在水上三姑娘八岁就能帮妈妈洗衣，她不愿别了母亲去看赛龙灯最后，我远道回家过清明节，远远的竹林里便认定了三姑娘，因我急于要走过竹林看看，暂时面对流水，让三姑娘低头走过去整篇小说没离开过水。正是这水，使得三姑娘充满灵秀之气，性格也如水一般清爽，容不得一点杂质。"竹林""水""三姑娘"至此溶为一体，难分你我，互相映衬，互相突现。

读《竹林的故事》，你会发现作者对春的爱怜，对绿的敏感。废名笔下的自然景观，再加上平实流畅的语言，无不散发着田园诗式的意蕴。废名的小说对自然美和人性美的描写，是受陶渊明和早期哈代、艾略特的影响，后又从师于周作人得以成熟。他追慕晚明公安派的性灵说，其作品多写乡村儿女翁媪之事，于恬淡朴实中追求生活情趣，并不努力发掘题材的社会意义，虽为小说，实近散文，不以思想的深邃和情节的离奇取性，而以语言之美取胜，使人感到一种淡雅之味。在五四时期，废名以其语言清丽的写景言情式抒情小说独树一帜，但由于他只追求复古式的纯真生活，"追求树阴下闲坐着的文艺"，而不是五四时期那种社会大转折、大动荡、大变革的历史潮流所需要的。这类小说风格的形成是作者逃避现实斗争的结果。

(发表于1925年2月《语丝》第14期，见《废名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 (杜美鸾)

离婚(短篇小说)

鲁迅 著

【作者简介】见《狂人日记》。

【内容梗概】庄木三和他的女儿爱姑刚上船，就有很多人向他们打招呼。

爱姑坐在父亲的左边，将两只钩刀样的脚对着八三摆成一个"八"字。庄木三这次是为了爱姑的事到庞庄去。因为爱姑的丈夫"小畜生"姘上了寡妇，公公"老畜生"只知道帮儿子，要休了爱姑。爱姑赌气不愿意，庄木三也是沿海36村知名的人物。于是爱姑的婆家施家请慰老爷出面，要求好走好散。这件事已经闹了整整三年。去年，庄木三带着六个儿子拆平了施家的灶。这一回，施家请了城里的七大人，到庞庄慰老爷家见面。

一路上，爱姑瞪着眼看定篷顶，想着将来怎样闹得施家家败人亡。"老畜生"和"小畜生"都已经走投无路，慰老爷只不过是一个团头团脑的矮子，不在她的里。而庄木三回想着惩治亲家的情景，他觉得庞庄和慰老爷都不足道，但这回不知怎的忽而横梗着一个胖胖的七大人，将他脑袋里的局面挤得摆不整齐了。

到了庞庄。他们看见慰老爷家门口一列地泊着四只乌篷船。当他们跨进黑大门时，大门后已经坐满两桌船夫和长工。这种气派让爱姑感到更加局促不安。喝完年糕汤，爱姑和她的父亲跨进客厅，她一眼就看到了七大人。七大人虽然也是团头团脑，却比慰老爷们魁梧得多，大的圆脸上长着两条细眼和漆黑的细胡须，头顶是秃的，可是那脑壳和脸都很红润，油光光地发亮。爱姑觉得很稀奇，以为是擦了猪油的缘故。

七大人拿着一条烂石似的东西，在鼻子上擦了两下，说这就是"屁塞"，是古人大殓时塞在屁股眼里的。可惜是"新坑"。"水银浸"就是上面的一点。于是慰老爷和几位少爷都围观"水银浸"。爱姑听不懂后一段话，无意也不敢去研究"水银浸"，她偷空一望，看见"老畜生"和"小畜生"正站在她后面门旁的墙壁边。

慰老爷用指头摩挲着"屁塞"，对庄木三说话。他认为冤仇宜解不宜结，爱姑既然与丈夫不对，公婆又不喜欢，还是走散的好。七大人也和他的意思一样，要施家再添10元，总共90元。庄木三说不出话来。爱姑觉得事情有些危急，怪父亲竟说不出话；她感到七大人其实是和蔼近人的，并不如先前所想的那样可怕，就勇敢地说她是有冤无处诉，她嫁过去后低头进低头出--％不缺，而施家专和她作对。那年狗拱开了鸡笼门，黄鼠狼咬死了大公鸡，可"小畜生"冤枉她，夹脸一嘴巴施家由于"小畜生"姘了寡妇，就要赶她出去。可是她是三茶六礼定来的，花轿抬来的。所以她一定要给他们一个颜色看，就是官司打到县里、府里也不怕

慰老爷对爱姑说，即使打官司打到府里，官府也要问问七大人，到时"公事公办"，爱姑说，那就拼出一条命。

七大人慢慢地发话了。他说，公婆说"你走!"你就得走，就是在上海、北京、外洋都是这样。一个刚从北京洋学堂里回来的尖下巴的少爷连忙出来为七大人的话作证。

爱姑觉得自己是完全孤立了，于是埋怨爹不懂人情世故，听凭"老畜生""小畜生"摆布。"小畜生"忽然说话，指责爱姑闹得家里六畜不安。爱姑也回击"小畜生"。

爱姑打了一个寒噤。因为她看见七大人两眼一翻，圆脸一仰，嘴里发出一种高大摇曳的声音："来兮!"爱姑觉得大势已去，仿佛失足掉到水里一般。

七大人又叫来一个蓝袍子黑背心站得像一根棍子一样的男人。七大人嘴唇一动，谁也没有听清说什么，但那男人却已听到，恭敬地答应"是"，倒退了几步才翻身走出去。爱姑看到这场面，才知道七大人实在威严，觉得先前自己太放肆太粗鲁了，不由自主地说"我本来是专听七大人吩咐"。

慰老爷向庄木三要过红绿帖，庄木三也开始点钱。那个木棍似的男人拿来一个小乌龟模样的漆黑的扁的小东西递给七大人，七大人从中倒出一点东西，然后揉到鼻孔里，接着打了一个喷嚏，又用"屁塞"在鼻子旁边摩擦着。

庄木三、爱姑和"老畜生""小畜生"交换过红绿帖，向慰老爷告了别，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赏 析】

鲁迅的小说《离婚》描写的是农村妇女爱姑的婚姻悲剧。曾经有人说爱姑是"辛亥的女儿"。很明显，在爱姑的思想性格和命运中，烙着辛亥革命历史时期的时代印记。

爱姑出身在"沿海36村"知名、"高门大户都走得进"的比较富裕的农民庄木三的家庭里，她性格泼辣、敢作敢为。为了维护自己的独立人格和权益，在封建势力面前，她进行了激烈的抗争："要撇掉我，是不行的。七大人也好，八大人也好。我总要闹得他们家败人亡!""撇掉"就是封建时代的"休妻"。爱姑的丈夫"姘上了小寡妇"，公公站在儿子一边，于是，被"休"的命运就摆在爱姑的面前了。她不甘于此，向封建秩序展开了勇敢的挑战。

爱姑显然和农村常见的逆来顺受的妇女们不同，对自己所面临的婚姻问题，她敢于自己作主，倒是父亲要听她的，夫家对她也不免有几分畏惧。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之类"三从四德"的条规，是封建社会里的天经地义，她却敢于藐视它。在大庭广众之下，她申诉自己遭到欺凌的不平，大骂丈夫和公公是"小畜生""老畜生"，并对地主慰老爷的调解不公理直气壮地表示不服。这是对封建宗法制度的公然反叛。《离婚》里所描写的爱姑反抗，显然已具备不同于旧式妇女的反抗的特点，在她身上，已经表现出近代社会男女平等思想的萌芽。辛亥革命的时代影响，在她的思想性格中分明地显示了出来。

然而爱姑对自己斗争胜利的期待，却如同一个梦。如果辛亥革命能够把反封建斗争进行到底的话，爱姑的反抗前景将会是另一种样子。可惜的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共和"之后，中国农村的政权仍然掌握在封建势力手里，这样，爱姑的梦想被现实击得粉碎，就在所难免了。

在前清时，农村里解决纷争有所谓"官了"与"私了"两种方式。"官了"，由官府判决；"私了"，由豪绅裁决。"共和"之后连这种情形也仍如其旧。慰老爷对爱姑说："打官司打到府里，难道官府就不会问问七大人么?"这是实情。"公事公办"确乎对爱姑也不会有"什么便宜"的。

辛亥革命以后，七大人在农村的土皇帝地位依旧。然而，爱姑对这个封建势力的代表人物有过天真的幻想。她不了解七大人维护的是封建礼教。爱姑只知道"小畜牲""老畜牲"是欺凌她的死对头，却不懂得他们所依仗的压迫妇女的夫权，是以整个封建体系为后盾的。她所面临的是整个封建宗法势力。七大人站在"小畜牲""老畜生"一边来压垮她，并不是因为他们比庄木三更有权势、地位，而完全是出于维护封建统治的需要。七大人所维护的依然是"公婆说走!就得走"的封建秩序。爱姑在"共和"之后所做的梦在辛亥革命后的社会里无法化为现实。

爱姑与"小畜牲"的离婚案，最后在封建势力的高压之下以夫家拿出90块钱而后"走散"为结局。这"走散"与"休妻"有何不同?从小说的具体描写来看，似乎只有两点：一是七大人、慰老爷都没有在"休妻"的名目下来裁决这件事，二是夫家付出了90块"赔贴"钱。不用"休妻"而换个名目说"走散"，但离婚仍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离婚，实质上仍然是"休妻"--这和辛亥革命以后的许多社会现实情况一样："招牌换了，内骨子是依旧的。"

鲁迅自己对于《离婚》的艺术技巧是比较满意的。他曾说过，《离婚》等作品"技巧稍为圆熟，刻画也稍加深切"。

《离婚》在生活场面的描写上很成功。它总共只写了两个生活场面：一是在船上，另一个场面在慰老爷家的客厅里。在这两个场面中出现的人物很多。船上，除了爱姑和她的父亲庄木三外，还有八三，蟹壳脸等人，他们都是普通的村民。在慰老爷家的客厅里，除了庄木三、爱姑，还有七大人、慰老爷、少爷、跟班等人。鲁迅之所以在这个短篇中写进这些人物：其目的是要把爱姑的婚事从个人私事的框架里突破开去，对农村社会展开一个视野开阔的艺术反映，从各色人等的心态中，展示出妇女的民主要求与社会压力之间的矛盾，反映出"共和"之后中国农村的社会面貌。

在《离婚》里还有精彩的细节描写。如七大人玩"屁塞"、庄木三数洋钱等。庄木三和爱姑是七大人正玩着"屁塞"时进来的。他视而不见，只顾继续把这"古人大殓的时候塞在屁股眼里的"东西在鼻子旁擦来擦去，并且向周围的人们炫耀着。这一方面突出了他的傲慢，架子十足，另一方面从这样的兴致和爱好中，也画龙点睛地勾画出了他灵魂的空虚与腐朽。庄木三数洋钱，数的是爱姑夫家所给的90元"赔贴钱"，他全神贯注地慢慢数着。这个细节把女儿的幸福在他心中到底占怎样的地位反衬了出来。这是他早就盼望着的洋钱。爱姑是抱着斗争胜利的幻想而来的，而他却早在肚兜里揣好了红绿帖，作好了换取洋钱的准备了。爱姑确实是可悲的。

(发表于1925年11月23日《语丝》周刊第54期，见《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陈均、杜美鸾)

水葬(短篇小说)

蹇先艾 著

【作者简介】

蹇先艾(1906-1994)，原名蹇萧然，贵州遵义人。少年时父母双亡，家境败落。1921年考入北京师大附中，与李健吾等创立"曦社"，出版《爝火》。北平大学法学院经济系毕业后在弘达书院教书并兼松玻图书馆编纂部主任。1937年参与编辑抗战杂志《每周文艺》。解放后历任西南文联常委、作协重庆分会副主席、贵州省文联主席、作协贵州分会主席等职。主要作品有小说集《朝雾》《还乡集》《酒家》《踌躇集》《乡间的悲剧》《盐的故事》《一位英雄》《幸福》等，中篇小说《古城儿女》。

【内容梗概】

几名健壮有力的村夫押着小偷骆毛直奔小沙河。桐村对犯罪的人完全按照自古形成的风俗进行处置。他们对小偷的处罚是判以"水葬"，即掷入河中活活淹死。如今骆毛偷盗村人财物，按照传统习俗，他将受到"水葬"的惩罚。

骆毛30岁左右，脸膛炭一般黑，左颊上有一块长着长毛的紫青胎记，瘦得皮包骨，穿着破烂衣服、破烂草鞋。他匆匆走着，不时哼哼着，或者嘶哑地叫嚷几声，发泄被捉住的怨恨。

他们身后跟随着一大群人。除去下地耕种的人，全村男女老少几乎全部出动，观赏对骆毛的惩处。小孩子喜笑颜开地四处跑动，有的满面流汗，为同伴踩住鞋带而破口大骂。婆婆、媳妇、姑娘们也扶老携幼地出门看热闹，她们有的窃笑，有的皱眉板脸，但都为好奇心驱使着不肯落在他人后面。大家就这样不顾拥挤汗臭，磕磕绊绊地前进着。每当骆壬口痛骂时，人群便倍显杂乱。后面的人使劲向前挤，而前面的人拼命立住脚。

骆毛在前面义无反顾地摇摇摆摆地走。他破锣般的嗓子嗥叫着：老子没有偷你们的婆娘，总有一天烧死你们狗杂种。于是听到的人有的脸红，有的装聋，有的直骂丧德。骆毛的耳朵里塞满嘈杂，对人们的讥笑感到恼怒，在村口拧着脖子直,老子背时，你们反倒高兴。但押解者强硬地扭转他的瘦脖子，他赖住不走，脊背上又被有力地打了一拳，他忍着疼痛回骂他们"儿子打老子"。

村外遍布松林，天阴着，树叶在风的吹拂下发出轻响。大家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走累了，在一座坟台下稍事休息。骆毛坐在残碑上，人们拥挤在他的周围。骆毛硬逞好汉地说他几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著名的小滑头小耗子王七以前败在他手下，拜他为干老爷子。这时王七揉红眼睛，许诺会为干老爷子烧纸祭奠，为骆毛的老娘养老送终。骆毛忽然想到老娘，一时豪迈的心情受到触痛，万分难过，默默地起身往前走。骆毛慢慢地走着，变成了哑巴，只剩下几声哼哼。随从的人们十分惊讶、疑惑；而押解的人则感到高兴，认为这样可以少惹是非。他们不知道，骆毛在挂念他的老母。王七的几句话如一盆冷水，把狂热的不怕死的他浇醒了。明白他死后，不知道他将无人照料的老母亲，在苦难悲伤中如何度日。他感到是他害苦了老母亲，刹那间死亡变得无比可怕，竟然发生了恋生的念头。他这样想着，痛苦地麻木地走着，最后想着老母亲的慈祥面目被人们抛入水中。

天色依然灰蒙蒙的，今天桐村显得格外冷清，笼罩在凄冷寂寥的氛围中。即将成熟的稻田波浪般起伏着，山林幽静，远山无声。村后远远的有一座破败得随时可能坍塌的草房。一个老妇人拄着拐杖走出木栅门。她一只手紧抓门边，合成一条缝的老眼凝望着，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她一动不动地依门站立着，只是嘴唇不住地颤抖。她略微驼背的身体枯草一般衰弱。最后她坐在门槛上，紧蹙眉头满面愁容。原来她的毛儿一天一夜没有回家。她为此焦心不安。

东邻招儿媳妇下地回来，正打算同老妇人说话，她10岁的儿子气喘吁吁地跑来，嚷着他再也不敢吓人的河边去了。儿子告诉母亲骆毛因为偷东西被沉到河里去了。招儿媳妇急忙制止住儿子。老妇人耳聋，只看到他们的嘴在动，便问看到她的儿子没有，招儿媳妇回答说没有。老妇人望着远方叹气。招儿媳妇母子慢慢地躲开了。

天黑了，冷冷清清的星星在夜空中闪烁。招儿媳妇依稀发现老妇人坐在门口的伛偻身影，口里微弱地叨念着："毛儿，怎么你还不回来?"

【赏 析】

蹇先艾是被鲁迅评价为"用朴实的笔调叙述过贵州，写出了他心曲的哀愁的乡土文学作家"。他的《水葬》为我们展示了"老远的贵州的乡间习俗的冷酷和出于这冷酷中的母性之爱的伟大"。《水葬》通过惨绝人寰的野蛮风俗的再现，赋予深刻的思想内容，真实地暴露了中国边远省份闭塞落后愚昧麻木的生存图景。"文明的桐村向来就没有什么村长等等名目，而这种对于小偷处以水葬的死刑，在村中差不多是古已有之的了。"风俗描写充满地方色彩、异域情调，并没有成为满足读者猎奇心理的摆设，而是描绘了穷乡僻壤里灰色阴郁暗淡的生活画面。《水葬》在浓郁的乡愁中歌颂母亲的伟大，"在悲壮的背景上加了美丽"。骆毛非常衰弱的母亲在将要坍塌的草房下，倚立门前，盼子归来。以母爱强化风俗的残酷、人性的被戕害，抒发了人道主义者愤懑悲悯的情绪。对骆毛母亲的神态心理施以客观冷静的描写，但浓厚的母爱却撞击着读者的心灵。

鲁迅是乡土小说的开创者，他的典范作品成为后起作家的模仿模式，其中的乡土审美形态成为一种稳定的创作模式。《水葬》以蛮荒野地为背景展示愚钝麻木的灵魂。贫农骆毛身上透露着阿Q精神。"哎哟!你们儿子打老子吗?他负痛地叫了一声，两条腿不得已向前挪移，那不行!尔妈民国不讲理了是不是!他几乎要哭出来。""再过几十年，又不是一条好汉吗?"《水葬》还用传神动人的笔法细密地刻画出那群看客的形象。总体扫描与个别显示制造出令人忍俊不禁的接受效果，以喜剧情境包孕悲剧内涵。蹇先艾作为从乡下走向都市的知识分子，接受启蒙主义、人道主义等现代思想，在中外文明的悬殊对照中，第一次感到"人"的觉醒。他经过地域乡土的逃离和精神返乡后，能够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乡村文化的真实状况，去居高临下地俯瞰芸芸众生，对中国黑暗地区的揭示中包涵着他的强烈忧患意识。

《水葬》在奇异的乡土文化色彩这一躯壳的包孕下，揭露了人性的惨遭杀戮，鞭挞了国民劣根性，具有深厚的历史积淀。中国长久的凝固的静态的农业文明、封建文化在"乡下"这一具有独特意义的领域寻找到最好的历史注脚。《水葬》表现了悲剧的生存状态、近乎洪荒时代的原始古老的生活形式。蹇先艾以富于个性与灵性的体悟，在文明与野蛮、文明与愚昧的巨大反差中把握住"乡下"的灰暗阴冷、冥顽不化。"民国不讲理了是不是!"辛亥革命毕竟为古老落后的农村带来新生的曙光，同时说明面对强大的重重阻碍，先进的现代文明建构是多么艰难。

蹇先艾回顾反思农村状况时，融合了先进文明的"城市人"视角与落后蒙昧的"乡下人"视角。对乡下社会的悲哀惆怅里掺杂着同情怜悯，更有超越现代理性的精神。当他把中国文化置于世界文化的广阔背景时，注视这遍体疮痍的古代意识形态，满怀惊异悲哀、痛苦、焦灼的情感咀嚼中国农民的苦痛，并且升华到形而上的审美阶段，而非单纯沉浸于形而下的浅层描述。对下层人民的哀怜加重了浓烈的悲剧的美学风格，审美的同情与道德的同情相吻合，以促使读者对这一现象进行溯源探究的哲理思考。爱与恨复杂情感的交织反映出中华民族文化心理的两重性。封建文化愚民政策以貌似正当的方式造成了子民的自戕自虐。田园风光下隐藏着死水一潭的毫无生气的文化本质。蹇先艾毕竟在灵魂深处无法脱离传统文化的血脉联系，不自觉地在怀旧的恋土情结中发掘古老文明的美质，骆毛母子的亲情之爱折射出下层人民对现世生活的热爱以及强劲坚韧的生存信念。

蹇先艾推崇斯托夫人的《汤姆叔叔的小屋》中的浓重风土情调，醉心于显克微支《炭画》中描绘乡村悲剧的粗犷。《水葬》在夷蛮山野的风土人情的表现中呈现出粗犷深沉悲怆凝重的风格。"要想在一篇短篇小说里，全面反映贵州地狱似的黑暗，是做不到的；我只截取了当时当地劳动人民苦难生活的一个片断，以此推及全体，读者感受就会更加切实。"《水葬》以经济的手腕观照乡土生活，结构紧凑简洁，情节鲜明，剪裁精当，具有动人的简朴美。采用对话心理描写刻画人物性格。对场面的精雕细刻散发出诱人的艺术魅力。讲究炼字，如"那一个老妇把耳朵扭向招儿媳妇"的"扭"字，精妙地显示了骆毛老母的耳聋体衰和盼望儿子消息的急切心情。

(发表于1926年1月《现代评论》1卷3期，见《蹇先艾短篇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沈军安)

黄金(短篇小说)

鲁彦 著

【作者简介】

鲁彦(1901。1943)，原名王衡，浙江镇海人。16岁到上海当学徒，后到北京参加工读互助团，并在北京大学旁听，开始文学创作，参加文学研究会。大革命时期任武汉《民国日报》副刊编辑，后在上海、福建等地，从事文化教育工作。抗战爆发后，任长沙《抗战日报》副刊编辑，1939年任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桂林分会主席，创办《文艺杂志》。1943年贫病交迫中逝世。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黄金》《童年的悲哀》《小小的心》，长篇小说《野火》，散文集《驴子和骡子》《旅人的心》。

【内容梗概】

如史伯伯家是江南乡村陈四桥的第二等人家。他在外面做了账房、跑街，挣得十几亩地和几间新房的家产。两年前因年老力衰辞职回乡，靠儿子伊明寄钱回来过活。

这天，伊明来信说最近不能寄钱回家。而如史伯伯的钱快要用完了，他很忧郁，悔不该辞职，还不到两年便不能撑持原来的门面了。如史伯母告诉丈夫，她做了个梦，看见伊明头戴五光十色的帽子，后面七八个人抬着一只沉重的棺材回来了。"棺材"即"官财"，她料想儿子一定有钱寄回来。如史伯伯勉强装出笑容，没告诉他刚才接到儿子的信。

第二天，如史伯母到要好的阿彩嫂家串门，却遭到冷遇。一天后陈四桥传遍一个消息：如史伯伯儿子不寄钱了。如史伯伯为了儿子这信愁得不得了。他叫妻子到阿彩嫂那里借钱，却被阿彩嫂拒绝了。

一天，全村男男女女都穿着新衣裳，参加四近首富、又是同族的裕生木行老板陈云廷儿子的婚宴。平时受人尊敬的如史伯伯觉出了别人对他冷淡了：议论他穿的灰色湖绉棉袍太旧，奚落儿子不寄钱给爹娘做新衣；吃喜酒时，他未能坐在过去常坐的第一、二桌的尊位，而坐到第四桌的下位。回到家里，如史伯母听说他坐在木匠品生的下面，几乎气得要哭出来。夫妻俩叹气说："伊明再不寄钱来，真是要倒霉了。"

第四天晚上，如史伯伯最爱的小女儿伊云放学回家，哭诉着说先生最近天天骂她愚蠢，还说她的作文是抄的，她争辩了几句，被罚打手心，面壁一点钟。这些情形如同极其沉重的石头压在如史夫妻二人心上：一个中等人家，如果显出一点点穷的预兆，那么什么人都要欺侮你了，比对讨饭的，对狗，还厉害!

几天以后，他家的黑狗来法到屠坊拾肉骨头吃，被屠户阿灰砍了一刀，死了。如史伯母和伊云都哭了，心里明白是因为自己穷了，不然阿灰怎敢这样。而这时他家账簿上只有12元零几角存款，离小年只十几天，店铺都要来收账，如史伯伯几乎急得流泪。三天后是远祖的祭日，他必须花六元钱做羹饭。因为寻不到规定的支鱼，他买了一条价钱更贵，味道也好些的米鱼代替。没想到吃羹饭时，亲房的阿黑为此大闹祖堂。几天后，陈四桥的人都知道如史伯伯真的穷了：别人家忙着买年货，他没买一点；而且没钱给收账的人。他到女婿家去借钱，没借到，连回家的船钱也不够。的确，如史伯伯到大女婿家借过钱，女婿设法给了30元，当天付了两家店铺就没有了。店账还欠50多元，而他账簿上存款只有三元零几个铜子了。腊月廿六，"强讨饭"的阿水，知道如史伯伯穷了，也来敲诈去几角钱，对有钱人家，阿水是决不敢敲诈的。夫妻俩只好流着泪向灶神祷祝。

腊月廿二，账簿上尚存小洋八角。如史伯母又梦见儿子回来了，当时她却满身是粪。根据"梦粪染身，主得黄金"的说法，两人都相信又是一个好梦。而此时，几个收账的人严正声明，再不给钱，只得坐牢了。这天夜里，他家发生了窃案，贼把如史伯母的冬衣都偷了。他们却不能报警，怕有更不好的名声--人们会说这是计策，假装遭了贼，可以赖账。如史伯伯悲叹："在这样的世界上，最好是不要活着!"他昏倒在藤椅上，梦见儿子做了某司令部的官员，汇来两千大洋走进许多人，齐声大喊：老太爷，恭喜恭喜。阿灰、阿水等都跪在他的面前磕头。

【赏 析】

《黄金》是王鲁彦26岁时的作品，是他的小说创作达到成熟的标志，是"乡土派"小说创作的重要实绩。茅盾称之为"作者最好的出品"。这篇小说表现出细针密线式的描写功夫。它通过农村小有财产的如史伯伯家道中落过程中所受到的村人的歧视、嘲弄乃至欺侮，有力地批判了旧时代以金钱富有为惟一价值判断标准的市侩风气，表达了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社会的愤慨。

作者是怀着深深的同情来叙述如史伯伯的遭遇的，这大概与鲁彦自己就出生于那样的农村家庭有关吧。小说的主人公如史伯伯在这偏僻冷静的陈四桥已经生活了60多年。由于他的能干，家中现有十多亩田和几间房子，他也因此而在村里获得了很好的名声，受到人们的尊敬。由于年事已高，他把自己的工作让给儿子伊明。但没想到的是，就在这之后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家道竟然渐渐维持不下去了。儿子总也没有钱寄回来，一家人坐吃山空，困窘之相渐露，如史伯伯在村人眼中的地位便渐渐发生了动摇。陈四桥这里的人情是："你有钱了，他们都来了，像对神似的恭敬你；你穷了，他们转过背去，冷笑你，诽谤你，尽力的欺侮你，没有一点人心。"特别是像如史伯伯这样的中等人家，如果让村人们看到一点点穷的征兆，"那么什么人都要欺侮你了，比对于讨饭的，对于狗，还厉害!"

确实如此。邻居阿彩嫂最先发难。她只是看到如史伯伯收到信后的忧郁样子，就嗅出了他已没了钱的味道，并顺手制造了如史伯母去她家借钱被拒绝的谣言。此后，他的灰色湖绉棉袍受到了嘲笑；他去参加别人婚礼受到冷落；他的女儿也被老师无端责备和体罚；他的爱犬竞被屠夫砍死；他请族人吃祭祖饭，也受到羞辱；甚至连讨饭的阿水也敢于强行上门敲诈；最后小偷光顾了他的家，他丢了东西还不敢声张，怕被讨债人认为是赖钱。如史伯伯这位昔日在村中风光无限的老人，家道衰落之后，他的尊严、人格、名誉也随之被陈四桥那些中了"黄金"这一"邪教"毒的人们尽情地作践。作践到了体无完肤的地步。这真是一个人情冷漠天良丧尽的所在。作者以他冷峻无情的文笔，在写出这种卑劣的已然形成时尚风气的市侩人性的同时，又寄寓了沉痛的谴责与批判。在这一点上，可以说这位被鲁迅先生亲切而略带戏谑地称为"吾家彦第"的王鲁彦，正是学习了老师鲁迅在创作中严肃揭示国民性弱点，以引起人们注意从而达到改造疗治目的的风格，几乎是一脉相承的。《黄金》在写法上是遵循了现实主义的典型化原则的。从环境的安排看，作者明确地告诉我们陈四桥"是一个偏僻冷静的乡村，不通轮船，不通火车，村里的人不大往城里去，城里的人也不大到村里来"。这实际上就是说"陈四桥"是个特定的、封闭僵化守旧不接触外界事物因而也就不受外界影响、人们有自己的行为准则思维方式的染有夜郎自大病的地方。果然下文的一系列叙述便充分地展示了这些毛病。而主人公如史伯伯的一系列遭遇，即作者把普通人所可能碰到的各种不幸，受到的各种折磨都集中地安排在他的生活中，让他祸不单行，就更是典型化的写法了。作者细针密线地写出如史伯伯纷至沓来的不章．正是在集中突现并批判浅薄冷酷的人性，在暴露国民的劣根性。惟其如此，才更鲜明。所以，对于作品的这种写法，是应当给以充分肯定与公允评价的。

(发表于1927年7月《小说月报》18卷7号，见《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上]，北京十月出版社1986年版)

(姚梅屏霍秀全)

沉船(短篇小说)

王统照 著

【作者简介】

王统照(1897．1957)，字剑三，山东诸城人。1918年考入北京中国大学，参加了"五四"运动。1917年开始小说创作。1921年与茅盾等发起组织"文学研究会"，主张为人生而文学。1934年赴欧洲考察文化风俗，翌年归国主编《文学》月刊。抗战时期，先后任上海暨南大学教授和开明书店编辑，积极参加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工作。抗战胜利后任山东大学教授，因抗议学校当局镇压学生运动愤而辞职。新中国成立后，历任全国文联委员、作协常委理事、山东省文联主席等职。主要作品有小说集《春雨之夜》《霜痕》《号声》《银龙集》等，长篇小说《一叶》《黄昏》《山雨》《春花》等。

【内容梗概】

年近40的理发匠刘二曾和壮年车夫顾宝推着独轮车，走在路上。车上坐着刘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刘二曾回忆起他们曾一起贩鱼的情景，话题又转到人生困境问题。刘二曾相信"皇天不负苦心人：，发牢骚抱怨家庭的拖累，他那能干又有主见的妻子随即伶牙俐齿地驳斥。顾宝岔开他们的争吵，提议休息时喝酒。刘妻和孩子热情地邀请顾宝到他们未来的新家作客。

他们默默地走上一个山坡。这一片柞树林是沿南海一带养蚕致富的资本，可现在很少有人来这里放蚕。干旱的气候使蚱蜢迅猛繁殖。

秋天的正午阳光仍然炎热灼人。顾宝、刘二曾吃力地推着车子。不久他们来到通住码头的必经之地--独石，在一处石筑的酒店前歇息。这酒店在荒凉山陵、稀疏村落的衬托下，很能勾起路人惆怅、渺茫的思绪。店主人是一名留着花白短发，衔着黄竹烟筒的老头，他同顾宝有过几次交往，热情地为他们准备饭食。刘二曾顾宝喝着苦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