励志一句话知乎:孔庆东-解读鲁迅小说《阿Q正传》(3)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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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庆东-解读鲁迅小说《阿Q正传》(3)下

分类: 名师实录 2007-10-20 17:15

      下半天便被抓出去去过堂,上面坐着一个满头剃得精光的老头子。阿Q疑心他是和尚,(众笑)这里老师写阿Q的很有趣的心理状态。他越写阿Q细心观察,就越显阿Q的愚昧、粗鲁,这是文学创作上的一个要诀:粗人要细写。你要写一个人很粗,怎么办呢?一定要写他的一些细节,写他动脑筋;越写他动脑筋,越显得他没文化,越写出他的愚昧来。《水浒传》就是这么做的,你读了《水浒传》你怎么知道李逵是个粗人呢?就因为到处写他很细致地动脑筋,每一处动脑筋都很可笑,就知道李逵是个没有心机的人,是个一片天真烂漫的人。鲁迅写阿Q也是这样的,他老在那琢磨事,剃得精光他就认为他是和尚。在这里呢,他膝关节立刻自然而然的宽松,便跪了下去了。
      “站着说!不要跪!”长衫人物都吆喝说。
      阿Q虽然似乎懂得,但总觉得站不住,身不由己的蹲了下去,而且终于趁势改为跪下了。你看人家不让他跪,他到了那就跪下了。这种情形是鲁迅很喜欢描写的,给了鲁迅很深的印象:就是来百姓见了官之后的态度。为什么人家不让他跪,他却自然而然地跪下了?这是千百年来,人民被培养出来的一种习性。没有人教给他,他见了官就自然发抖。
      “奴隶性!……”长衫人物又鄙夷似的说,但也没有叫他起来。你看那些人,一方面享受着奴隶的跪拜,又要痛斥他是奴隶性,并不来解放他。我们知道到了中华民国之后,终于慢慢的不下跪了,改成其它的礼节。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礼节又进步了。表面上看群众和官的关系在形式上进步很大,但是其实几千年延续下来的习惯是很难从心灵深处去掉的。我们看今天,我们大多数的民众见了领导干部,他不自然的,你看他那个样子就出来了。虽然没有跪,虽然没有拜,但是那个骨头自然就松起来了,自然就好像飘浮在空中一样的。你在电视里观看一下,就能够看得非常清楚,就是见了官膝盖没有弯,其实心里面早已经弯下去了。这是不知道过多少年才能改变的。我有时候在会场上参加一场会议,明明大家在会场上坐得好好的,谈笑风生,忽然一个领导干部进来了,我这一回头,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家都站起来了,就剩我一个人坐在那里(众笑)。其实我对领导同志一向是很尊重的(众笑),从来没有故意的不尊重过领导,但这不怨我啊,别人都站起来,就我一个人坐着,所以领导从此就认为我是一个坏人(众笑)。有的时候我觉得是天大的冤枉;有的时候我很生气:“谁让你们站起来的?没人让你站起来,你为什么要站起来呢?”习惯,这就是习惯。当你问他的时候他也明白,说:“哎呀,是啊。我也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怎么回事,看他进来,我就觉得应该站起来。”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阿Q被审问了“你从实招来罢,免得吃苦。我早都知道了。招了可以放你。”我们看这是惯用的审问人的技俩,先说我早就知道了,现在就看你的态度;领导都是这么问人的。那光头的老头子看定了阿Q的脸,沉静的清楚的说。
      “招罢!”长衫人物也大声说。
      “我本来要……来投……”阿Q胡里胡涂的想了一通,这才断断续续的说。他还知道把自己的意思说一遍。
      “那么,为什么不来的呢?”老头子和气的问。越是和气的人越阴险。
      “假洋鬼子不准我!”
      “胡说!此刻说,也迟了。现在你的同党在那里?”
      “什么?……”
      “那一晚打劫赵家的一伙人。”我们看这个老头子审问阿Q的这段对话出现了什么问题?出现了语文问题,出现了严重的语文问题。阿Q说“我本来要……来投……”。“投”是可以组成各种词的,他想说什么?他想说投降、投靠、投奔,是这一组词。但是老头子认为他说的是什么呢?老头子说的是你怎么不来投案自首。很可以把这个变成一道巧妙的高考题的:阿Q跟他之间的交流出了什么问题了?(众笑)这个老头子是那时候当官的人,应该是读过很多文章的,应该语文功夫并不差;可是这样的人都会出这样的问题;他却没有想自己会有错误,自己可能会冤枉人,哪怕多问一句呢。我们从一个正常的执法者角度讲,要让被告把话说全了、说清楚了,他再也不会说话你也要让他说清楚了,怎么他一说个“投”你就认为是要投案自首呢?冤假错案有很多很多种原因,有一部分是语文原因。包括今天有很多律师和法官,你看看他们写的那个东西,可能就因为语言的问题就会判错案。
      阿Q就更不用讲语文水平了,他都不知道对方是怎么误会他的。对方已经误会他,他已经落到一个陷阱里面,他还不自知。人家问他同党在哪里,他说:“他们没有来叫我。他们自己搬走了。”阿Q提起来便愤愤。我看鲁迅要写武侠小说完全可以,他非常会制造冤假错案。你看两个人都误解了对方,但都认为没有误解,好像能够说到一块儿去一样;好像韦小宝和胡一刀越说越近一样,其实两人说的不是一回事。这里就是这样,越说越近,其实各说各的。
      “走到那里去了呢?说出来便放你了。”老头子更和气了。越和气的时候说明他应经控制住你了,越有信念。
      “我不知道,……他们没有来叫我……”两套话语,根本不能混到一块儿去的两套话语。
      然而老头子使了一个眼色,阿Q便又被抓进栅栏门里了。这就已经定案了。其实他等于承认自己和那些人是一伙的,叫没叫你无所谓,自己已经是抢劫集团的一分子了。
      第二天又被抓去,大堂的情形都照旧。上面仍然坐着光头的老头子,阿Q也仍然下了跪。这都没变,你说他是奴隶性,第二天他还要跪。
      老头子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么?”这个“和气”,故意强调他和气,更显得那种吃人的气氛。
      阿Q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
      于是一个长衫人物拿了一张纸,并一支笔送到阿Q的面前,后面我们知道阿Q被枪毙了,可是从前面阿Q被抓,到过堂审问,一审二审,到最后还问他有没有话说,还要最后拿一个东西给他签字,在法律程序上有没有问题?没有,基本是按照正常的法律程序一步一步来的,不是把他抓去当场就毙了,不是这样的。大量的人被吃,是按照程序被吃的。用我们今天很多学者的话说,这叫合乎程序正义啊!我们今天很多学者强调程序正义高于一切,不管实质正义,说实质正义无法证明,只要程序正义就可以。但是人们恰恰看到,好像就是在没有问题的程序中,悲剧就发生了。有人说中国法制不健全,谁说中国法制不健全?中国在清朝以前法制是世界上最健全的,但是那么健全的法律不能阻止像杨乃武(音)、小白菜那样的案子发生。你看看杨乃武(音)、小白菜的案子,哪一步不合乎程序?哪一步没有人证、物证、口供?都有;连严刑拷打,都是合乎法律规定的,要取口供啊,刑具也是合法的。如果单纯只考虑程序问题,那真是一个暗无天日的地狱,受了冤就没有办法解放、逃生,什么都没有,因为它一切都是合法的。就连阿Q这么一个人,老头子还对他那么和气,还问“你还有什么话说么?”多么人道主义啊!非常人道的,在程序上没有问题。但是我们知道,在心灵里面,他冷冰冰的,那有一丝人道啊?他都没有想过这个人可能被冤枉。要将笔塞在他手里。阿Q这时很吃惊,几乎“魂飞魄散”了:因为他的手和笔相关,这回是初次。有生以来没摸过笔,第一次有机会居然还能写字。他正不知怎样拿;那人却又指着一处地方教他画花押。
      “我……我……不认得字。”阿Q一把抓住了笔,惶恐而且惭愧的说。压在民众头上的大山太多了,有法律,有程序,还有文字,还有文化。过去有很多穷人,为什么倾家荡产也要让孩子上学、念书呢?我们今天都上了学、念了书,都是大学生了,很难感到文字对我们的压力。你要是到一个贫困的山村里,这山村里只有一小部分的人能够识字,你就知道文字就是杀人的刀,文字掌握在谁手里,谁就有权利。所以我说,劳动人民不要以自己是大老粗为荣,劳动人民一定要掌握文字,一定要把自己最优秀的子弟派到知识分子中去!到达官贵人中去!要让自己的优秀子弟掌握文字、掌握知识、掌握道理。当然这有一个风险,就是这些子弟会叛变,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在半途中会叛变。但是总有不叛变的,总有掌握了知识之后仍然忠于劳动人民的知识分子,只有这些人才能为阿Q说话。阿Q在这里要他画一个圈、写一个字是这样的发抖,我们看人民在文字的压迫下。
      “那么,便宜你,画一个圆圈!”不让他写字,让他画圆圈了。
      阿Q要画圆圈了,这段写的是很搞笑的。那手捏着笔却只是抖。于是那人替他将纸铺在地上,阿Q伏下去,使尽了平生的力气画圆圈。阿Q干过很多活,什么活都能干,撑船、舂米,都能干,但是这件事情对他来说是最艰巨的,用全身的力气在画一个破圆圈。他生怕被人笑话,立志要画得圆,大家有空可以去观察一下劳动者,特别是手长得很粗糙的劳动者,拿着一支细细的圆珠笔写字的情;去观察一下。但这可恶的笔不但很沉重,并且不听话,那些人可以拿很沉重的劳动工具,但是一支很轻松的笔却真的把握不好。刚刚一抖一抖的几乎要合缝,却又向外一耸,画成瓜子模样了。这个情节写得好像鲁迅亲自经历过一样,不然怎么写得这么形象这么生动呢?或者一定是亲自观察过。你教小孩子写第一个字的时候,就是这种情况,很奇怪的即使是一个圆他也合不上逢。
      阿Q正羞愧自己画得不圆,那人却不计较,早已掣了纸笔去,许多人又将他第二次抓进栅栏门。他想把这个事情做得好一点,很敬业,人家不管他敬业不敬业,把他抓去了。
      他第二次进了栅栏,倒也并不十分懊恼。他以为人生天地之间,大约本来有时要抓进抓出,有时要在纸上画圆圈的,精神胜利法还依然管用,在这里使他豁达惟有圈而不圆,却是他“行状”上的一个污点。还惦记着没画圆。但不多时也就释然了,没画圆怎么办呢?就像被人打了一顿。他想:孙子才画得很圆的圆圈呢。(众笑)他画不圆就说画的圆的是孙子。于是他睡着了。关于这句话,有一个有意思的事情。我在韩国的时候,有一次开会,碰见韩国有一个教授也是研究鲁迅的,研究《阿Q正传》,他写了一篇论文,其中有一段就论到阿Q的这句话,他说阿Q自己画圆圈没有画圆,但是阿Q是充满了希望的,为什么是充满希望的呢?说阿Q把画得很远的希望寄托在自己孙子身上了(众大笑)。寄托在自己子孙后代身上了。我当时不好意思说他,后来会议结束之后我跟他讲,我说你这个理解错了,鲁迅不是说阿Q是那么有志气的人,希望自己革命之后自己的孙子能画的圆,我说“孙子”是骂人的意思。外国人嘛,不容易理解汉语的巧妙,不明白为什么这是骂人,后来用了很长时间才跟他讲明白,我说这“孙子”就是“王八蛋”的意思,就是“王八蛋才画得很圆”的意思。然后他又问,为什么王八蛋就是孙子呢?(众大笑)很难讲明白。所以你想,要把这一句话翻译成英语该怎么翻译呢?没有办法准确地翻译,你只能翻译成“王八蛋”一类,表示这是一个坏词而已,你直接翻译成“儿子的儿子”是不行的。外国人就不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那个幽默出不来。
      阿Q睡得很好,可是举人老爷不能睡:他和把总呕了气了。因为举人老爷主张要追赃,把总主张要示众。统治阶级内部也是有矛盾的。两个人的矛盾越过去,不讲,继续讲阿Q。
      阿Q第三次抓出栅栏门的时候,便是举人老爷睡不着的那一夜的明天的上午了。鲁迅写时间都是由具体的事件来描写。他到了大堂,上面还坐着照例的光头老头子;阿Q也照例的下了跪。
      老头子很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么?”根据我们的文学经验,问这一句话就很危险了,大概是最后的期限到来了。我们现在看到一些优秀的监狱的警官的时候,描写他们的事迹,也总是说对犯人很人道,最后的时候总是问犯人“还有什么需要吗?还要给家里带什么话吗?需不需要我给你女朋友写封信啊?”(众笑)等等,很人道。所以看到这个很恐怖。
      阿Q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我们看阿Q是不懂他的意思的,两个人之间其实不能交流。即使我们想这老头子有那么一心半点的真人道主义,阿Q也不懂得,没有办法进入他的心。
      许多长衫和短衫人物,忽然给他穿上一件洋布的白背心,上面有些黑字。阿Q很气苦:他为什么生气呢?因为这很像是带孝,他还不知道自己要死了,认为这是带孝。而带孝是晦气的。然而同时他的两手反缚了,同时又被一直抓出衙门外去了。
      阿Q被抬上了一辆没有蓬的车,几个短衣人物也和他同坐在一处。这车立刻走动了,前面是一班背着洋炮的兵们和团丁,两旁是许多张着嘴的看客,后面怎样,阿Q没有见。但他突然觉到了:这岂不是去杀头么?阿Q终于明白了,因为这个场景他知道。死亡的本能终于唤醒了他。我们看阿Q其实在这个过程当中一直在稀里糊涂当中,直到临被杀头才明白。老百姓就是这么稀里糊涂死的。他一急,两眼发黑,耳朵里“喤”的一声,似乎发昏了。然而他又没有全发昏,有时虽然着急,有时却也泰然;他意思之间,似乎觉得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杀头的。(众笑)到了最后最痛苦的时候了,他仍然这样想,可见其极端的麻木,已经麻木到极端了,都要杀头了他还想人生天地间本来是要杀头的。所以如果大多数民众都这么想,那么革命就真没希望了,随便杀吧
      他还认得路,于是有些诧异了:怎么不向着法场走呢?他不知道这是在游街,在示众。我们现在法律都进步了,都讲人道主义了,估计你们都没看过游街,我小的时候是经常看游街的。我小的时候犯是要枪毙犯人,都要游街,一般是死刑犯,要去押赴刑场执行枪决,在那个大解放汽车上,一排一排的;然后其他不枪毙的犯人也陪着游街。游街的主要的角色是杀人犯,反革命杀人犯,然后有一些盗窃犯、抢劫犯、强奸犯、贪污犯等等,跟着陪着游街;那时候我们就很高兴地看游街来了。到底该不该游街?我也搞不清楚。反正听现在的法学家说,游街是不人道的,不应该游街。我也搞不清楚,没有仔细地去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即使知道也一样,他不过便以为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游街要示众罢了。对于阿Q这样的人,你损害不损害他的尊严,无所谓,游就游。
      他省悟了,这是绕到法场去的路,这一定是“嚓”的去杀头。他知道这是杀头了。我们今天认为游街不好,是认为游街有损于死者的尊严,认为这是对他心灵的伤害,所以说最好不游街,判了死刑就在小屋里干掉算了,这是我们今天讲的人道主义。可是基督教讲,人死的时候要给他安慰,他讲人死的时候要派牧师来给他捣鼓捣鼓,就说:“你呀,没事没事,上帝宽恕你了,你赶快就要回家了。”(众笑)给他念叨一番。那么中国古代的游街,它到底是要侮辱这个人呢,还是安慰这个人?我们凭什么认为游街就一定是侮辱这个人?那个人本身他有没有觉得是侮辱?这是很重要的。阿Q是因为麻木所以不觉得是侮辱,但是我们看很多江湖好汉,他游街的时候觉得很快活啊,你要是不游街他还不干呢(众笑),他可能在这个过程中才会真正逃避掉死亡的恐惧;有这么多人陪着他,连唱带吆喝的,还喝酒吃肉的,这其实不是一种很人道的办法吗?为什么什么事情凡是西方做的就一定是对的呢?东方的就一定是不人道的呢?这个问题上我也没有结论,我只是有一点质疑。我们看阿Q,他要去杀头。
      他惘惘的向左右看,全跟着蚂蚁似的人,而在无意中,却在路旁的人丛中发见了一个吴妈。(众笑)这个很有意思,发现吴妈了,真是“雁过也,却是旧时相识”啊(众笑),没想到发现老朋友、老熟人。很久违,伊原来在城里做工了。我们看吴妈也不在乡下干了,到城里来也不知道给谁家当小保姆了。阿Q忽然很羞愧自己没志气:竟没有唱几句戏。也没有人教,中国杀人犯被处死刑的时候却都知道要唱戏,这是一种文化传统,无师自通,他要唱戏。他的思想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小孤孀上坟》欠堂皇,《龙虎斗》里的“悔不该……”也太乏,还是“手执钢鞭将你打”罢。还想唱那句。他同时想手一扬,才记得这两手原来都捆着,于是“手执钢鞭”也不唱了。那唱什么呢?
      “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阿Q在百忙中,“无师自通”的说出半句从来不说的话。生活中有很多我们从来不说的话,但是到了某个时刻,忽然你就说了早就存盘了,早就存着,到时候自己它就蹦出来了。你看阿Q他就会说“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好汉”。而这既是阿Q要说的,也是大家盼望要听的,这是中国文化中固定的节目,一定要说。
      “好!!!”鲁迅在这里用了三个惊叹号。从人丛里,便发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声音来。明明是人声,他形容它是豺狼的嗥叫,他在强调这些人没有人性。这样的仪式,对于被杀者来说,好像可以使他忘记死亡的恐惧,但是这些看客们却没有去想这个人就要死了。
      车子不住的前行,阿Q在喝采声中,轮转眼睛去看吴妈,他还记得去看她。似乎伊一向并没有见他,却只是出神的看着兵们背上的洋炮。“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对吴妈有情,吴妈并不惦念他。吴妈和所有的妇女一样,喜欢看新式的东西,喜欢看洋玩意儿,她看兵们身上背的大炮,比大刀好看。他和吴妈之间是深深的隔膜着的。我曾经写一篇文章谈无产者的问题,我说全世界的资产者早都联合起来了,马克思号召“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其实无产者非常难联合,首先阿Q跟吴妈就非常难联合,因为他们是互相隔膜着,隔得远远的。
      阿Q于是再看那些喝采的人们。
      这刹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脚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时吓得几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这壮了胆,支持到未庄;可是永远记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鲁迅写动物,写狼些什么的都写得很传神,不知道他是亲自遇见过狼,还是有意到那里观察过。我小的时候喜欢去动物园,在里面观察。大人说你不要看那猛兽的眼睛,我就偏看那猛兽的眼睛。谁知你看着看着它就火了,猛兽有的时候真不能看,看一看它马上就凶相毕露,就扑过来。特别是狼,是很可怕的,不能去挑逗它。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现在这些看客的眼睛比他遇见的狼还可怕。又钝又锋利,你看鲁迅总是把矛盾的概念组合在一起,又凶又怯,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近不远的跟他走。这写的是阿Q的一个心态,同时写的也是阿Q所代表的一种鲁迅想象中人的处境。人总是处在这样一种处境中,周围好像有一群狼一样的人,要吃你,又不马上吃,不远不近的跟着你。这是一种带有存在主义意味的思想。
      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眼睛在咬他的灵魂,使他恐惧的不是那个杀人的刀。这里鲁迅又从看客们这里发挥他的“杀人团”的思想,这些包围阿Q的看客其实组成了一个无意识的杀人团。
      “救命,……”
      然而阿Q没有说。他早就两眼发黑,耳朵里嗡的一声,觉得全身仿佛微尘似的迸散了。通过这个描写,我们知道阿Q是怎么死的?不是被杀头,而是被枪毙:耳朵里嗡的一声,觉得全身仿佛微尘似的迸散了。怎么来写人临死之前最后那一刹那的感觉?这是很难的,因为所有写的人都没有经历过(众笑),但是你要去想象;而且有些没有经历过的事我们还可以请教别人,这个事我们无从请教(众笑)。自己没有经历,又还无可请教,写出来又要让活着的人相信,这是很难的一件事。所以我读小说很注意这些体会,我看这些人怎么写人临死前的那种感觉;我觉得这写得特别棒,写得让我相信。人被枪毙的时候,首先大概有个声音,嗡的一声。但我也看过有的作家写,连声音也听不见;还有法医证明,最后一刹那很难听见声音。听得听不见,这是两说,但是还有个感觉,身体有个感觉。他觉得全身像微尘似的,微小的尘土,迸散了,身体一下子没了。好像坐了“神五”“神六”一样,迸散了,失重了,一下子就没有了。这个感觉写得很像枪毙,而不像杀头,杀头的感觉一定是不一样的。据说杀头也不疼,但是杀头有另外的感觉,据说杀头有一种快感。金圣叹说:“杀头,至(音,或是“治”)痛也,(孔老师:至(音,或是“治”)痛,其实不痛)圣叹无意得之,大奇。”这是金圣叹讲杀头的话。阿Q死了,下面说阿Q死后的影响:
      至于当时的影响,最大的倒反在举人老爷,因为终于没有追赃,他全家都号啕了。阿Q虽然死了,但是他的财产没有得到赔偿,所以他吃亏了,全家都嚎啕。这是举人老爷。其次是赵府,非特秀才因为上城去报官,被不好的革命党剪了辫子,而且又破费了二十千的赏钱,要给官兵钱。所以全家也号啕了。这一家也哭起来。从这一天以来,他们便渐渐的都发生了遗老的气味。辛亥革命之后,给中国留下了大批的遗老,有个词叫“遗老遗少”。遗老遗少并不是在行为上有什么反革命的组织活动,但他们心里面肯定是不满革命的,这些人在新社会里保持着旧社会的生活样子。但是遗老并不是个个都是天然形成的,像举人老爷和赵家这些遗老是因为革命没有给他们带来好处,如果革命给他们带来好处,他们就要“咸与维新”,甚至成为最激进的革命人物,继续去包办革命;然而革命使他们吃亏了,他们要慢慢地不满革命,变成遗老;很多遗老是这样形成的。
      最后一段,至于舆论,在未庄是无异议,自然都说阿Q坏,说阿Q坏的都是普通民众,是未庄的村民,他们都说阿Q坏。被枪毙便是他的坏的证据:不坏又何至于被枪毙呢?这是老百姓的逻辑:你被政府抓去了,或是警察来抓你了,所以你是坏人。你说你不坏,不怀为什么抓你呢?这是一个逻辑怪圈。而城里的舆论却不佳,城里不管他坏不坏。他们多半不满足,为什么不满足呢?以为枪毙并无杀头这般好看;很多人认为枪毙不好看,一枪就打死了,流血没那么多;杀头好看,杀头是一个仪式。我记得好像是姚明埃(音)的小说里面有很细致的杀头的场面的描写,写得非常好;但是比较恐怖,详细地写怎么杀头,那个头怎么飞起来,怎么滚出去,脖子怎么情况。所以我可以想象那些看客们为什么会满足,的确是满足里需要刺激的心理。而且那是怎样的一个可笑的死囚呵,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没有唱一句戏:他们白跟一趟了。这些人不满是因为没看着好戏。我觉得鲁迅在这里面有大的悲愤。我在中学的时候读《阿Q正传》读到这最后一段,我心里面有深深的愧疚,因为鲁迅说的不仅是当年,即使是我上中学的时候我觉得我们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因为我们自己就经常看游街,看游街的时候首先我们认为这些人都是坏人,不是坏人怎么会游街呢?肯定是坏人,所以才被警察抓来游街,这是毫无疑问的。第二,我们从来不去关心他们这些人,我们只是去看热闹,我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谁长得什么样,谁长得凶,谁胆小,哪个人有意思。我们就像在动物园看动物一样议论这些人,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有的时候,今天这个游街没什么意思,我们回来也唉声叹气,说今天不好看,说今天这几个都打蔫儿,头都不抬起来,说上次那个好看,上次那个瞪着大眼珠子看咱们,还有一个乐呢。也是这样议论的,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是我读了《阿Q正传》之后,我觉得挺惭愧的,原来我也曾经那么没有人性。所以鲁迅说大家都是吃过人的人,我们发现别人吃人,最后会发现自己也吃过人,你最后只有发觉到这一点,你才知道吃人的可怕。
      我曾经评论过《阿Q正传》说起鲁迅后来写过《〈阿Q正传〉的成因》,他里边说,“据我的意思,中国倘不革命,阿Q便不作;既然革命,就会作的。(孔老师:就是说阿Q这个人它本身是由革命的需要、革命的欲望的,没有革命运动的时候,他没有办法,他就这么过下去了,他没有办法革命,他不能自己革命。一旦革命来了,他会参加革命。)我的阿Q的运命也只能如此,人格也恐怕并不是两个。(孔老师:阿Q不是一个精神分裂者,不是两个。)民国元年已经过去了,无可追踪了,但此后倘再有改革,我相信还会有阿Q们的革命党出现。(孔老师:他这时候看见的只是民国元年的革命,写得是那个时候的事,后来还有很多次革命啊,还有北伐革命,还有土地革命,许许多多的革命,都被鲁迅说对了。)我也很愿意如人们所说:我只写出了现在、以前的或一时期,(孔老师:因为到了二十年代有一批革命作家起来批判鲁迅。我昨天在山东大学作讲座,山东大学的学生水平很高,他们就提出了一个问题,说鲁迅是革命派,为什么跟胡适自由派怎么怎么对立?我就讲,鲁迅也不是革命派,胡适也不是自由派,问题复杂得很。因为真正的革命派批判鲁迅是反革命,而且是双重的反革命,既是封建社会的反革命,又是资本主义的反革命。当时有一个革命作家就写了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叫《死去的阿Q时代》,说鲁迅写的阿Q那都是过去的人物,没有现实意义,阿Q早都死去了,现在我们大家都觉悟了,现在的革命都是新的,新社会的朝阳就要升起来了。那么鲁迅说,我很希望他说的是真的,希望我写的阿Q只是以前的,现在都被埋葬了)但我恐怕我所看见的,并非现代的前身,而是其后,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后。(孔老师:这是鲁迅这个老头子老不起的地方,他也真敢说。现在也没有一个人说我写一个人物,二三十年之后还管用,一般人起码从谦虚的角度也不敢这么明说。鲁迅却是这么的不谦虚,他就敢说,我写的阿Q恐怕是以后的事,“二三十年之后”他都敢说,二三十年之后鲁迅早都死了,但是历史证明了他:阿Q源源不断,阿Q的革命是源源不断。)
      所以不断有人宣布阿Q死亡,但是没有用,因为阿Q的现象存在,无数的阿Q要革命。后来有一阵,有几十年,阿Q们的革命成功了,虽然出了很多问题,抢东西,抢这个抢那个,争权夺利,但是毕竟阿Q们过过一段比以前相对不错的日子。但是后来,革命总是要不断延续下去,不断变形的,想一想当今的中国大地,这么多的省市自治区,有多少阿Q存在。我们到一座一座昂天挺立的高楼大厦背后去看看,每个高楼大厦旁边都有一群小破屋、小破棚子,里面住着很多很多的人。但是他们今天毕竟比阿Q进步了,他们比阿Q也识了很多字,很多人都上过小学的,能够写简单的字条。当然我看现在很多街上的牌匾都写错了,什么羊蝎子火锅的的“蝎”全都写错了,没有一个对的。但是这些人心中的要求,跟“阿Q时代”哪些是变化的哪些方面进步了?哪些方面没有进步?还跟原来一样?这些人在互相争夺的是什么?这个是阿Q革命带给我们的启示。
      九十年代的时候曾经有一本书,叫《告别革命》,它讲革命给人们带来了很多痛苦,革命要否定,革命是错误的,社会应该改良。其实不说改良和革命它们哪个更好,哪个不好的问题。能改良的时候当然要改良,革命是改良一再被拒绝,改良也要被杀头的情况下,才发生的;倘若能够不革命、能够吃点要把病治好,谁不乐意呢?谁愿意动不动就动手术呢?是因为所有的药都吃完了还不见效,打针也不见效,输液也不见效,最后才迫不得已,动了手术。
      所以后来,我文章里写道:“若干年后,一位伟人拍案而起,喝道:不革命行吗?据说当时他的裤子掉了,警卫员忙替他拉好。这个细节非常富于象征性地说明:革命是不可阻挡的,但革命不是完善的,革命可能会出乖露丑;但出乖露丑也一定要革命,不能承担这个丑,就会丢更大的丑。”所以我觉得那些简单的极左派、简单的极右派,都应该回到历史本身去,既考虑婴儿的问题,也考虑洗澡水的问题,重新梳理一下我们百年的革命史。
      可能《阿Q正传》这个题目太沉重了,讲了几次;我们下次换个个人问题来谈谈,通过《伤逝》我们来谈谈爱情问题,今天就讲到这,下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