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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新作《民主课》

曹征路
来源:    6755[左岸特稿]


或多或少都有些缘由。他以我为例子:市委简报上有一个老右派刘查理的交待材料。他交待他在英国念书时参加过国民党,他的老婆孩子也都同时参加了国民党。我们知道刘敏同学是刘查理的女儿,我们也知道刘敏周岁才17,她不可能出生前就参加了国民党。可研究的时候,大家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因为觉得定性是运动后期的事,反正还早,先把声势造起来再说,就先这么定下了。
  说到这里,大礼堂里一片惊呼。
  我听到了啊——的一片轰响,人人都在交头接耳,像蜜蜂炸了棚。世界上有这样的父亲?天底下有这么混蛋的人?大家都不再关心他的交待,他们只奇怪刘敏为什么有这样一个爸爸!好像一阵龙卷风把汽水瓶盖子旋开那样,砰的一声屋顶眨眼就飞了。会场乱了,眼前白光乱闪,我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然后一阵恶心,不知怎么就就晕死过去。
  我出了一身大汗,躺在几个同学怀里,听见大会还在继续。我听见我们老校长在发言,老先生痛心疾首,好多人在唏嘘。他说,他们还是小孩子啊,你们于心何忍啊?戴上这个帽子你让他们将来怎么办?这么随随便便就决定人家的政治生命,放在你自己孩子身上你会怎么想?我们学校有两千多学生,他们的人格会受到什么影响?将来会不会留下心理疾病?你们考虑过吗?
  他们才不会考虑这些问题。他们只会为自己的乌纱考虑,多捞几根稻草。这就是反动派和一切走狗的逻辑。
  这次批判会名副其实,没有挥拳头,也没有喊多少口号,甚至都没有什么过激的言辞。但很多人流了泪,我相信是触及了灵魂,特别是曲书记。那个佟组长嘴上还硬,可我相信他以后再也没有胆气直视我们的眼睛。
  这样的无耻不仅是组织程序,更是他们自身的人格。
  ×月×日
  妈妈听到这些也失声痛哭,大骂刘查理禽兽不如,虎毒还不食子呢,他居然把亲生女儿往火坑里推。
  妈妈对我的态度有了很大转变,不但不责备我离家出走,而且也不再管我了,随便多晚回家她都不问。她天天都出去看大字报,眼睛比以前亮了很多。现在她完全相信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迫害了我,也完全相信造反有理。事实胜于雄辩,如果我们不反抗今天会是什么样子?当然如果没有毛主席革命路线,我可能至今仍在作无望的辨白,而且看不到哪儿是头。
  那天,她把两个月的肉票豆腐票全都买了,烧了一大锅。看我吃得那么香,她爬在桌上哭啊哭啊,哭得也那么香。其实她不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只是因为无望,才把眼泪化作了阴郁和怨毒。她说多吃一点,女孩子到了这个时候,不能把身体亏了。
  我到什么时候了?好笑。
  对于爸爸,她的评价是:他就是那样的人,从来都只顾自己,自私透顶!他以为把我们娘俩儿交待出去,人家就放过他了,做梦!
  可实事求是说,当初是她先揭发爸爸的啊。即使她当初是对的,是组织决定,也让我心里怪怪的。毕竟这是我们全家悲剧的开场。撇开政治问题不谈,我始终认为妈妈不该离婚,如果是因为政治,离婚就更加不应该。
  ×月×日
  上一辈的感情我理解不了。不过和妈妈有同样遭遇的与苏联有关系的一段历史是俄罗斯的:十二月党人起义失败后,尼古拉一世命令他们的妻子与罪犯丈夫断绝关系,为此他还专门修改不准贵族离婚的法律,只要哪一位贵妇提出离婚,法院立即给予批准。出人意料的是,绝大多数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坚决要求随同丈夫一起流放西伯利亚。迫于情势,尼古拉一世又颁布了一项紧急法令,对她们作出了限制,凡愿意跟随丈夫流放西伯利亚的妻子,将不得携带子女,不得再返回家乡城市,并永久取消贵族特权。当她们前往西伯利亚的路上途经莫斯科时,人们为她举行了盛大的送行宴会,当时普希金也在场。在著名的《致西伯利亚的囚徒》中,普希金饱含深情地歌颂了十二月党人和他们的妻子。 
  在西伯利亚矿坑的深处, 
  望你们保持高傲的容忍, 
  你们悲惨的劳动, 
  崇高的志向不会消泯。 
  不幸的忠实姐妹——希望 
  在阴暗的地窟之中, 
  会唤起锐气和欢欣, 
  憧憬的时辰即将来临。 
  穿过阴暗的牢门, 
  爱情和友谊会达到你们身边, 
  正像我那自由的声音, 
  来到你们苦役的洞穴一般。 
  沉重的镣铐会掉下, 
  牢狱会覆亡——而自由, 
  会愉快地在门口迎接你们, 
  弟兄们会把利剑交到你们手。 
  我不认为她们血统高贵才这样风流倜傥。她们为理想而抗争、为政治而流放,政治使爱情升华了,爱情才使生命高贵。最先到达西伯利亚监狱里与丈夫相会的是:叶尤杰琳娜、伊万诺夫娜、特鲁别茨卡娅。
  明天,是全校的选举日。早点睡。
  ×月×日
  一夜之间,我们东方红公社就成为全校性红卫兵组织,这样一来就要选举公社的领导机构。因为在《16条》中有两处提到了巴黎公社原则,所以我们决定从班级开始普选,没有任何框框。投票的结果是我们七个人全部高票当选,这和前几天选大字兵代表的结果正好相反。
  我们也经过民主程序,统计人数,推举监票人,计算选票数,划了很多正字。还请政治课的李明博老师来解释民主选举的三原则,多数人原则就是少数服从多数,少数人原则就是尊重和保护不同意见,一人一票原则就是任何人没有特权。
  其实人还是那些人,原则还是那些原则,为什么才隔几天时间结果就不同了?我相信人人心中都有疑惑,会觉得挺滑稽。这也许从反面证明了,选举只是个形式,实质是谁占了舆论上风,谁的意志占统治地位。民主,谁都想要,谁都是以民主的名义,那么谁是民,谁是主?
  勤务组由十一个人组成,有两个是老师,我和高三的王兴元自愿退出。原因是我们两个人家庭出身不好,我们不希望这个新生事物受到攻击,特别在斗争尖锐的时刻。家庭出身好比是海丝特额上刻下的红字,尽管这个看法很荒谬,但还是容易被利用。我们当然还要努力为东方红公社战斗,我被分到宣传组,我很高兴。我愿意当民。
  即使公社被搞垮了,斗争也是延期而已。公社的原则是永存的,是消灭不了的;工人阶级得到解放以前,这些原则将一再表现出来。——马克思 
  ×月×日
  我们预感到的问题果然出现了,从北京传来一股风,是那些大字兵们从北京带回来的。“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从来如此”,这副对联出现在许多地方,还有传单。
  这个时候出现这样的舆论当然不是查户口那么简单,而是意在维护一种统治秩序,造成一种假相,似乎是地富反坏右在造反。因为斗争的大方向已经越来越明确了,就是斗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而方向越是明确,他们就越是恐惧,越是要煽阴风点鬼火,老子是英雄,是老虎屁股,是摸不得的。
  有人来安慰我,说不要背思想包袱。我说我根本没有包袱,我自己做的是什么自己很清楚。阶级阵线从来不是那么简单,否则查户口翻档案就解决了,何必要搞文化大革命?共产党的领袖们哪个出身贫下中农?毛主席革命路线也从来都是在斗争中形成的,谁也不是天生的革命派。 
  我说要开一个辩论会才好呢,真正平等的大辩论。
  他们认为这个主意很好,可以扩大影响,只是担心对方不敢公开辩论,因为谁都明白这个话在逻辑上狗屁不通。马上有同学建议:找几个人站出来冒充血统派也行,借着这个话题就可以引向深入。大家又建议,辩论要到市中心广场去辩,规规矩矩地辩,允许双方充分发表意见。不怕他们反对就怕他们不公开亮出观点,辩它三天三夜。当所有的人都可以公开平等地说出看法,而不是一部分人发声一部分人恐惧,真理总是越辩越明,这才是真正的民主。
  看来,大家都开窍了。
  ×月×日
  说打就打,说干就干。他们真的到中心广场摆了擂台。横幅上挂着“革命群众辩论会”,辩论题是:谁有资格造反?背景材料就是那副对联。
  一开始很冷清,问题抛出去并没有多少响应。只是几个冒充分子在跳上跳下,因为是假扮的,所以一辩就哑口无言,反而像一场闹剧。一直到九点多,递条子的主动上台的才开始多起来。主持人是张宇,他也是有意识地让双方发言对等,一对一地辩,充分发言,并且声明只要有不同意见就一直开下去,今天辩不完明天接着辩,大家觉得没有新意见了才结束。
  真理从来是不怕辩论的,只有装神弄鬼的人才会以势压人。事实上放开了辩论,鬼魅也就没有了市场。从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到革命不分先后真理面前人人平等,这些道理都不难明白。血统派的伎俩不过是造势,是经不起分析的。可见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是文化大革命的基本形式,它好就好在人人平等,有理说理,不搞人身攻击,谁都可以上台。谁要是开口骂人,说话带脏字,立刻被嘘声请下台去。至于说得对不对,群众拥护不拥护,自有掌声来检验。后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自然就分出了对错高下。有个社会人士上台说了一段政治笑话还很有水平:
  说赫鲁晓夫有一次和周总理辩论。亲爱的周恩来同志,你口口声声说无产阶级革命,可是据我所知你的出身正是资产阶级,而我却是正宗的工人阶级家庭出身。周总理说,亲爱的赫鲁晓夫同志,您说的完全正确,我们还有一个相同的地方,就是我们都背叛了自己的阶级。全场大笑,鼓掌。
  ×月×日
  在校门口碰到几个穿黄呢军装的同学,其中就有初三(1)班的杨志远,就是市委副书记杨良才的儿子。当初我在他们班做联络员时就觉得他不一般。他是那么阴冷地对我一瞥,把头扭开,让我一下子就明白那些传单来自哪里。我在心里好笑,故意也把脖子拧起来,心想你们不就是剩下这件军装可以炫耀了吗?尽管我们的军装是平布染的自己缝的,可我们的心是真的。
  郭卉的手真巧,我们俩的军装是套裁的,一共才化了三元钱。军装的胸下还打了改,和真的女装没有两样。郭卉本来还想在肩头抠两个肩章眼,哪简直就乱真了。现在几乎所有女生都来找她裁剪,特红火。
  ×月×日
  学校掀起改名热潮,破四旧以后派出所也放开了,拿着户口本就可以去改名。郭卉想把名字改成郭朝晖,问我好不好,我说不好,男不男女不女的。有些名字带明显的封资修色彩可以改,赶时髦就太傻了,大家都叫要武、红雨、英姿,有什么意思?郭卉问我改不改,回来后想想,我还真的想改。
  我跟妈妈说了,妈妈看着我半天问,你想叫什么?我说叫肖明,我跟妈妈姓,小敏,肖明,你叫着也顺口。然后她说,你真的要跟他一刀两断?我点头。她说我家庭出身也不好啊。我说跟家庭没关系,出身不能选择,道路可以选择。她也就不再说什么。
  我看得出来,她目光里带着雾,是一种忧伤,一种不安。我不知道他们生下我时是怎么起名字的,也许那时是欢乐的是自信的。
  我不愿意带着受伤一颗的心、一种耻辱过一辈子。划清界限也不在于名字,而是我真的渴望新生。肖明,挺好。
  明天我就去改名字。从此刘敏就死了,一个新人诞生了。
  9 
  ×月×日
  解放军是个革命大学校
  毛泽东思想红旗举得高
  战斗队工作队生产队
  敢把重担肩上挑
  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
  文武双全干劲高
  军训军农军工军民
  军队和人民打成一片
  积极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立新功
  革命红旗满天飘
  这几天学校里到处都是这个歌,支左解放军一来,学校里又掀起一个新的热潮。这个热潮可以理解为希望正常化,希望结束混乱,毕竟我们还是学生。
  造反不可能永远造下去,该冲击的冲击了,该揭盖子的揭了,该促生产的促了,该夺权的夺了,工人造反组织也登上舞台了,我们怎么办?
  学校出现了很多组织,各有各的主张,教室不够用,一个教室里就出现了两个司令部三个兵团。最好玩的是,有个初三的同学腰里吊着一个布袋,他拿给我看,里面竟然装着十几个公章。我说这有什么用啊,他说这不就是夺权了吗?你看,我把轻工局的权都夺了!
  夺权就是夺公章吗?这些看似荒唐的举动,隐隐约约也透出了大家内心的迷惘。造反有理,造反派并非总是有理。
  我说过我没见着毛主席,我被安排在后排,太远了,真的没见着。但被毛主席接见的心情是一样的,这话错了吗?他们几个都说看见了,我的确没看见。可他们说我不顾大局,往自己脸上抹黑。因为在有的人看来,我们被毛主席接见过才是最重要的,我们是不是追求真理反而不重要了。见到毛主席了似乎就多了一道光环,没见着就等于理不直气不壮。这不是搞封建迷信吗?
  尤其让人不安的是我们的头儿,他现在也开始摆谱了。那天我临时出去了一下,张宇就大光其火,脸拉一尺长。昨天通知大家开会,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他来后发觉没给他留座位,竟然掉头就走。开头我们还傻乎乎跟后头撵,跟后头劝,后来发现他要的就是这个威风劲。舍我其谁啊?
  还有,就是高三班的王兴元,当初和我一样是自愿退出勤务组的,可现在也不愿当光头老百姓了,居然成立了一个“老造反战斗队”。也许在他看来,摆老资格,只是安慰安慰自己。可他根本忘了,那种以红五类黑五类画线,曾经给我们带来多少伤痛?现在他刻意分出老造反新造反不是又一种画线?人为地制造三六九等不好,本身就是封建意识,应是革命扫除的对象。
  按照《16条》,应该大联合,成立革命委员会。但真正的难题恐怕就在这里,我们学校还好一点,东方红公社力量大,但也存在好几十个组织。社会上可能更麻烦,所有的组织恐怕都认为自己应该进革委会,否则就是镇压造反派。特别是那种腰里吊着公章的人。
  还有人说,群众这才刚刚发动起来,天下大乱这才刚刚开始,解放军就来整顿秩序了,夺了权又不算数,这本身就是对造反派的讽刺。支左是假,夺权是真。
  我的疑惑也在这里:现在大家都认为造反就是夺权,是各种人重新站队,这恐怕不是文化大革命的本意。权力是大家的,不是任何特定的人,人民随时可以撤换不合格的领导,这才是巴黎公社令人着迷的精神所在。天下大乱应该乱敌人,不要乱自己。
  种种迹象表明,解放军是该进场了。
  ×月×日
  支左指挥部指定我当东方红公社的联络员,我当然很高兴,这没什么可隐瞒的。再说联络员又不是头儿,上传下达而已。但他们叫我小司令不好,我再三说我不是司令,我们的头儿是张宇刘国庆他们,可他们还是这么叫。昨天听说是姜政委这么叫的,解放军也都跟着叫开了。
  这事我跟张宇解释过,他说他也听说了,没什么不好,挺好的。可我看得出,他还是有点那个。当然这些都是小事,计较就没意思了,亲不亲路线分。
  姜政委亲自到学校来开座谈会,他是个很和善的老头,他鼓励我们到社会上去。他说,你们去参加社会实践,就能全面了解这座城市,知道这台大机器是怎么运转的。你真了解了一座城市,你也就了解了整个中国。我是多么想了解这一切啊。
  我发言说,红卫兵名头很响亮,造反派好像很威风,其实我们都是普通的中学生。做错事做傻事是经常有的,希望以后解放军能多帮帮我们。
  姜政委说,年轻人哪个不犯错误?我年轻时候还参加过三青团呢,你们有犯错误的特权!说得真好。
  上次当联络员是工作组指定的,结果倒了大霉。再次当上联络员却是解放军指定的,一年不到,换了人间。感慨。
  ×月×日
  参加大联合筹备会,我也发了言。中心意思是,造反有理是对的,造反派总是有理就不对了。我说了我的困惑,和学校里社会上出现的一些现象,还有对破和立的认识。对文化大革命,我们确实理解都不够,别说什么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小革命遇到的同样是新问题。姜政委表扬了我,说是小将在挑战。
  可我最想挑战的是饥饿。晚上开会时,曹干事把我喊出去吃了一顿饭,我确实顾不了那么多,饿了一整天。
  没想到去交际处开个会还有这个麻烦。我不仅兜里羞涩,家里恐怕也早就挤不出一丝体面。早知道这样就不去开会,这样的场合有我没我无关紧要。交际处的饭真好吃。
  妈妈还没回家,她可能又去学校要钱了,可她那个学校找谁去要钱?
  革命与面包,这是个问题。
  ×月×日
  他的目光太奇特。有好几次,我发现他在盯着我,让我心里一颤。为什么会这样?这是一种不祥的感觉,我不应该有这样可耻的念头,必须闪开他。
  每次去支左指挥部,大家对我都很热情。我是去送我们的《战地黄花》的,他们表扬我的文笔我也很高兴。谁都愿意听表扬不爱听批评,我也有这毛病。
  这一期是我写的社评《落花流水春去也——评杨良才的第三次检查》。中心意思是杨良才避重就轻,他总是在“很不理解、很不得力、很不积极”上做文章,似乎他是个被动执行资反路线的人物,而没有个人原因。现在已经有大量市委内部的揭发材料证明,他是本市最有实权的人物,每次运动都是他在背后摇羽毛扇,把一批一批说真话的干部搞倒。由于他始终没当上一把手,在中央企业与地方干部的矛盾中就变得特别阴险特别狠毒,他总是在利用政治运动达到个人目的,以为整倒别人自己就可以爬上去。这样的人参加革命不过是投机,以为打天下就应该坐天下,坐天下的人就是他这样的能人,他是个无所不能的“师爷”。为人民服务不过是句说来听听的口号,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实事求是?这样的人一旦掌了权必然走上反人民的道路,害怕群众,防范群众,把群众的意见当做反对他个人,把个人的统治权威放在第一位。这样的思想逻辑,也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一定要在中学生中抓小右派。他不能允许学生思想活跃,更不能联系本地本校的实际,他必须让工作组一言九鼎,谁见了他们都害怕。说他是反对毛主席革命路线那是高抬了他。
  最近一份《钱江红卫兵报》很耐人寻味:揭发浙江省委常委开会时,有个地委书记想不通党内最大走资派为什么会反对毛主席,说他都是那么大的官了为什么要反对毛主席?当时省委书记回答,你还没上过天安门呢,你要是上了天安门,你就会想,我为什么不能站在中间?
  我认为这才是文化大革命真正要解决的问题。他们究竟为什么要参加革命?难道仅仅是要站在台上?站在中间?把国民党打跑就是为了换上自己?那人们群众为什么要跟着你们抛头颅洒热血?换上你们来当老爷?
  ×月×日
  我无法形容我此刻的心情。他居然把脸伸到我家里来,皮真厚。妈妈说,人家挺诚恳的。可这就是别有用心!除此还能有什么解释?
  上次在交际处吃饭的事,我已经再三表示了感谢。事实上也证明自己意志不坚强,才饿了一天就顶不住了。当年方志敏是怎么熬过来的?
  妈妈接受了他40元钱,她说是借,她会还的。可我还是不能忍受,因为她的眼神实在太诡异!如果我不是发了一通火的话,也许她后面的话就要说出来了。我看得出来。
  当然,我没有办法挣到钱,我解决不了吃饭问题。妈妈说,咱们总得活啊。这话是不错,可问题是怎么才能活?我还是个学生啊。
  也许真的需要依靠组织了,我明天就去外联组问问,如果有打零工的地方我就去打零工。这也算半工半读、学工学农吧。
  ×月×日
  搬运公司的《敢死兵团》今天来找我,他们问,你妈妈愿不愿意去码头上做点事?我一口就答应下来。可回到家,我还真不知怎么开口。
  码头上是一堆光膀子黑皮肤的汉子,妈妈也许吓都吓死了。我不是嫌他们大老粗,瞧不起他们,而是说妈妈那样一个人,不管怎么说她是一个知识分子,而且那么瘦弱,去搬运公司能做什么事?她会怎么想?她去还不如我去呢。
  谁知搬运公司已经到家里来过了,是让她收榧子,而且她也是一口就答应下来。妈妈说,人家不嫌弃我就不错了。她说收榧子比站讲台轻松多了。
  亲不亲路线分,穷帮穷一家亲,人家可是根本就不认识我。
  我一下就把妈妈抱起来!以前,对妈妈有过很多误解,总认为她过于阴暗,其实她对我的关怀一点不比别的母亲少!她不愿说出来,是因为她已经绝望。而现在,一切都是那么奇怪,连她都变乐观了。
  ×月×日
  尽管我对这个人没有恶感,我也不认为他的动机有多少奇怪,可毕竟让人喘不过气来。我还远没有到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
  自己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意识确实比较严重,我为什么会在意这些?在女同学中间我还算比较阳刚的一个,但也免不了俗气。她们给支左干部取外号时,我不也在其中?我不也跟着笑了吗?觉得挺开心吗?我明知他在注意我,为什么还要去爬山?难道不能改成跑步吗?
  明天坚决不去爬山。我要批判自己,时时检讨自己,我要做时代的新人。
  ×月×日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莲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燕子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李清照《一剪梅》
  ×月×日
  妈妈今天又在暗示我,真是烦人。
  她说码头上是计时给工资的,站一天给八毛钱,加班另外还有钱,所以,还有节余。我问是什么意思?她就说,借了钱总该还上,不然人家会误会的。我说那就还呗,越早越好。可她又说让我去还,说人家是借给我的。真是烦死了,没想到我会掉到这个陷阱里。她居然说,我看这个小伙子不错!
  我只有哇啦哇啦吼一通。
  ×月×日
  这绝对是一个陷阱。绝对。
  现在我就像飘零的蒲公英,软绵绵,空荡荡,无意识地向深渊里坠落。四周是滑腻的,温暖的,还有微弱星光,就是没有可以攀援的抓手。我想挣脱,可是越挣扎越是深深纠缠,仿佛被蛛网粘住,不能摆脱。
  我早早就醒了,我知道还早,天还黑着,星还亮着。衣已穿好,鞋已扣好,却只能静静躺着,等待天亮,等待武装部的起床号。我不想惊动妈妈,让她看出什么异常,我必须像平时一样出去挑水。可是我怀疑她已经看出什么了。
  我怎么像做贼一样?我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样?
  这是没有好结果的。我一万次对自己说过。不能这样下去,不能。
  可是天没亮,我又醒了,又在等待那种令人窒息的会见!那时一种什么感觉?其实什么也没有,太奇怪了,话没有几句,目不能对视,只是想见。
  我在追求刺激吗?好像也不对。我是那种轻浮浅薄的人吗?好像更不对。他们都说我不像十几岁的人,因为磨难比别人多,所以特别沉稳。连老校长都摇头叹气说我不该这样早熟,目光过于深邃不好,他宁愿我是个天真的无忧无虑的目光清澈的小女孩。可我不是,这令他叹息。但老先生绝对不会想到我也有如此幼稚的简单的困扰!
  现在我还能怎么样?只能以自由落体的速度往陷阱里跳!
  ×月×日
  完了,连郭卉都看出来了。早晨我们出去送这一期的报纸,刚出校门就迎面碰上了。我是下了决心再也不去爬山的,可这个决心连五个小时考验都不能经受!当时可能惊呆了,报纸全部掉在地上,郭卉说我脸色都变了,煞白,鬼一样。
  我自己的感觉是不能呼吸,踩上了电门。
  我很奇怪那一刻竟想到了一段小说里看来的情节。安娜?卡列宁娜在赛马场看见渥伦斯基从马上摔下来,惊呼并且站立,顷刻暴露了自己的恋情,从此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塌糊涂。我当然不是那个贵夫人,但小资产阶级思想作怪是赖不掉的。此刻我对小说里描写的那些东西好像全都能明白,太阳柔和的光影,等待楼梯上的皮靴声,还有带着温热的喘息。
  郭卉说,你眼圈都是黑的,肯定没睡好。然后定定地盯着我,等待招供。
  我能招什么呢?只能告诉她真实情况,事实上也没什么情况,也许只是我自己自作多情,因为我们从来没说过什么过分的话。
  郭卉搂着我,头抵头地帮我分析,好像很老手的样子不住点着头。她说,你有没有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气味?我说有股香烟味。她说不是那个,是一种男人的气味,非常非常非常特别的。
  她听她姐姐说过,一个女人要是闻到了这种气味,那一定就是喜欢上了。
  听她吹得神乎其神,我也晕了。仔细想想,我还真是闻到过他身上的某种气味,那不是烟味,不是汗酸,而是一种身体上的味道。很奇怪,我确实是被这种东西吸引的。总是想接近,接近,再去一次,最后一次,然后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然后就融化在那种气息里,每个骨节都发出快乐的笑声,像是吃了迷魂药。
  我明知他的那些话是瞎编的,是哄我开心,可我还是爱听,听个没完,顺着他的思路幻想下去,一路幻想至死。
  我确实疯了。
  ×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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