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害死猫床戏在哪:在军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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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军旗下

乔林生《 人民日报 》( 2010年08月04日   20 版)

  我在凝望“八一”军旗。这是井冈山2010年的4月。正是杜鹃花漫山开放的时候。

  此时此地,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心潮起伏,激动不已。

  噢,我是由旗想到了人。

  在这面鲜艳的“八一”军旗下,聚集着多少中华民族的热血儿女啊!

  一

  在我的军旅人生中,第一位在我脑海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军人是一位北京籍的教导员——赵洪猷。

  那年,我和哥哥同时报名应征,同时体检合格。征兵名额极少,哪能让你们家两个儿子都走啊?!父亲决断地说:“让小的走吧,在部队上混几年回来,也不耽误啥。”

  接兵的来家访了。听到消息,父亲赶紧上街割肉买菜,又把自己珍藏多年的两瓶茅台拿出来,准备好好招待招待亲人解放军。

  父亲一手好厨艺,那桌菜做得香飘左邻右舍,娃娃们都从屋里出来猛吸鼻子。

  赵洪猷教导员带着两位排长和一位副排长进了门。那天他们到我家时,已是下午5点多,正是饭口。没想到,任父母亲怎么相劝,赵教导员他们就是不肯动筷子,只是不停地说“谢谢谢谢”。在我们那个地方,客人来了要是不留着吃饭,别人就会认为你小家子气。可老乔家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待几位现役军官,最后人家还是连水都没喝一口,就与我父母亲握手告别了。

  参军奔赴部队的路上,带队的方排长告诉我,因为交通不便,他们一行人是步行着家访的,那天走了一整天,饥肠辘辘,两腿发软,谁都想吃那顿饭啊!

  后来,方排长和我都调到师机关当干事,他依然经常旧事重提:“你爸爸做的那桌菜真香啊!那种茅台酒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哩!” 我说:“谁让你们拒腐蚀永不沾,我爹妈还不高兴呢!”“赵教导员不动谁敢动啊!”“那你就别老吃后悔药了。”

  据说那次接兵,赵教导员他们没在任何一个新兵家吃一顿饭。赵教导员有言在先:“陕北是革命老区,群众生活清苦,所有接兵人员食宿必须自己解决,不得吃请,不得收受礼物,不得给新兵家长添任何麻烦。” 

  那时候,军旗下就是这样一些和军旗一样纯粹的人!

  赵教导员虽然没在我家吃饭,到了部队上却对我特别关照。只要我有一点成绩,他都会在总结讲评时给予肯定鼓励。有一次,新兵营煮了几块五香牛肉,赵教导员特意叮嘱连队干部:“给值勤的小乔留下一块。”这让我好一阵感动。我至今不解,全营几百号新兵,值勤的也不是我一个人,他为什么单单想到我?我想,他大概是想让战士尝到一口这高原上稀缺的美味,而我恰巧是这群新兵中年龄最小的一个。赵教导员还研究我的名字:“你们这批兵,怎么就你一个人姓乔啊?”“我爸的老家在山西。山西姓乔的多。”“他们叫钢啊强啊,你怎么叫林生呢?”“我的名字出自晚清进士樊山的诗‘昨雨忽然晴,乔林生万绿’。”

  “我还纳闷为什么不叫林森而叫林生,原来有出处啊!你知道吗?唐朝孟浩然的诗‘林花扫更落,径草踏还生’,也暗含着你的名字呢!”

  太牛了!他就这样别出心裁、很有文化地和新战士拉家常,让我们幼稚而空虚的心灵多了些温暖和充实。 

  青藏高原风沙弥漫,苦不堪言。那时让我最激动、最高兴的事就是听赵教导员上课。他是我们部队的大知识分子,解放前就在北京大学做党的工作,后来选调到空军部队。“文革”中有人无中生有地揪他的所谓历史问题,组织未作任何结论,但把他下放到我们这个最边远、最艰苦的高原部队锻炼。不公、委屈,并没有浇灭他的理想信念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他心里依然燃烧着火焰,天天扑下身子与战士同甘共苦,把部队政治教育搞得风生水起,既富有人生哲理又妙趣横生,让上上下下都特别佩服,都认为他特别有水平。大家说,他人在哪里,哪里就是一个“超级磁场”。

  后来多少年,我听过无数次课,再没有一堂课让我听得那样专注入神,让我听后那样心潮澎湃。毫不夸张地说,赵教导员的政治教育课打牢了我军旅人生的思想基础,为我在部队的进一步发展铺平了道路。

  青海一别,我们再没有见面,但他永远在我的心里,成为我前进的动力,做人的榜样。

  听说赵教导员离休后回北京安置,我调入北京后曾试图寻访他。老部队整编了,老干部的档案也去向不明,每次都无果而返。他在青海时身体就不大好,经常喝中药,不知现在是否安康。

  二

  回忆军营往事,我常常眼含热泪。

  还是讲讲老班长的故事吧!

  我的老班长叫史建中,苏北人,身高一米八几,有着白杨树一般挺拔的身材。就这样一条高大威猛的汉子,却胸怀一颗柔柔的慈母心。

  连队全住在临时搭建的土坯房里,地上铺一层茅草,人就睡在上面。青藏高原冬天奇冷,屋里用火墙取暖。我们烧的煤砖都是史班长他们在滴水成冰的室外,用铁制模具一块一块打出来的。每天训练结束,大家累得躺下不想动,班长就用大铁桶烧热水,为每一位新战士端来一盆,逼着你起来泡脚。

  有位新兵过生日,买了两斤奶糖犒劳史班长,被班长在班务会上狠狠批评了一顿:“你家庭经济困难,为什么还这么大手大脚?你一个月的津贴费,就是你们家人一个月的生活费,你知道不知道?以后把津贴费都存起来,留着帮家里解决困难。”那包奶糖最后是老班长出钱,大家分着吃了。从此,我们特别注意节约,除了买牙膏肥皂,其他开支一概全免。

  史班长每次带我们洗澡下水时,两只大手总是交叉着挡在下面,似乎有意在遮掩着什么,脸红红的如大姑娘一般娇羞,与平时在训练场上生龙活虎的他判若两人。他这一举动常常让我们窃笑不已,你挡什么呀?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等泡完大池子,他就让我们小兵趴在池子边上为我们搓背,他手上真有劲,搓得我们嗷嗷直叫。 

  不知现在还有没有为新战士打洗脚水的班长?还有没有不让新战士为自己花一分钱的班长?还有没有给新战士搓背的班长?

  有,可能没那么多了。我真的希望我们的军营能多一些史建中式的班长,多一些,再多一些。

  班长是军中之母。回头看十七八岁在艰苦环境中走过的路,对我而言,史班长真的是扮演了老师和家长这样的角色。发新军装时,他挑了颜色最绿的一件给了我,让全班战士羡慕不已。刚开始搞紧急集合,我不是水壶掉了就是背包散了,成为全连跑在最后边的人,很是狼狈不堪。以后再遇紧急集合,史班长总有办法提前获得消息,悄悄告诉我紧急集合的具体时间,我睡觉时便不脱衣服,总能较早冲到集合地点。他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为什么在这件事情上“弄虚作假”?我曾背地里问过他,他笑而不答。我想恐怕还是因为我个子最小、年龄最小的原故,用他的话说:“都没发育成熟,怎么看怎么像个小孩。”

  那时候,我最害怕深夜起来站岗。草原上的风粗暴而狂野,听上去像鬼哭狼嚎。每次上哨,吓得心惊肉跳;下哨回来,背心都是湿的,一拧地上一汪水。史班长发现这一情况后,每晚少睡两个小时,爬起来陪我值勤。在许多个漆黑一团的夜里,他伟岸的身躯走在我的前面,如铁壁铜墙一般,挡住了远处袭来的寒风和恐惧,让我的心里踏实和增长自信。还有他带有浓重的苏北口音的普通话,我感觉是世界上最好听的语言。在班长的言传身教下,我的胆量渐渐大了。 

  虽然与老班长朝夕相处结下深情厚谊,可我还是离开连队,去奔自己的前程。那时候只能通信,我和老班长联系不是很多,但见了彼此相熟的战友,总是打听对方的情况。

  是他,让我距离更近地体会到部队战友之间的兄弟情谊。

  然而,这样一个带兵、训练、品行样样出色的班长,几次与提干失之交臂,最终只能转成了志愿兵。人的命运并不是由自己决定的。

  几年之后,老班长史建中在一次电焊作业中,因锅炉爆炸而不幸遇难。噩耗传来,我悲痛万分,常常夜不能寐。

  老班长,很想再住你用煤砖烧暖的屋子,很想再穿你挑选的军装,很想再让你用那双满是老茧的大手为我搓背,很想再有你陪着我在夜如泼墨的风雪高原站一班岗啊!

  为纪念这位好班长,我曾写下拙诗一首:

  梦中思君泪,清明落坟前;多少欲说事,相对两无言。关山魂飞渡,生死一纸间;纵然心无路,也攀九重天。

  三

  有时在想,我们为什么那么怀念过去的人和事?难道今天的一切不值得留恋和欣喜若狂吗?我们到底失去了什么,让自己的心变得如此多愁善感,如此浮躁不安,对人生极度不信任?

  结论可能是:我们失去了自己。

  也许,听了下面这个故事,我们多多少少能够找回一些迷失的自己。

  他是我在广西认识的一位转业军人,叫吴自保。要说他的故事,须从30年前说起。  

  1979年初春。傍晚。某边境。这是一次重要军事行动的前夜。

  临近边境线的一处山坳里,某边防团十一连正在组织官兵为主攻部队运送弹药。这时,意外情况发生了:副班长梁发昌的裤管挂着了炸药包上的一根导火索。

  “大家快闪开,赶快卧倒!”生死关头,副指导员莫尤一声大吼,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推开身旁的几名战士,毫不犹豫地抱起嗤嗤冒烟的炸药包,奋不顾身地向路旁一处洼地奔去。

  1米、3米、5米……当莫尤冲出10多米远时,强光一闪,“轰”的一声巨响,炸药包爆炸了。

  所有的战友不顾一切地向洼地浓烟中冲去,他们声嘶力竭呼喊着莫尤的名字,近乎天真地寻找着他们亲爱的副指导员,期盼能有奇迹出现。

  没有奇迹。战友们一寸一寸仔细搜寻完整个洼地,最后只找到英雄的一块头骨。

  不久,中央军委授予莫尤“舍身救战友的好干部”荣誉称号,授予他一级英模奖章,追记一等功。

  英雄的牺牲让新战士吴自保心如刀绞,伤心落泪。

  相识非偶然。1978年10月,19岁的壮族小伙子吴自保从广西上林县入伍。新兵训练营在南宁市郊,与广西军区教导队一墙之隔,吴自保很快结识了前来此地集训的莫尤。莫尤就像大哥哥一样对他这个刚踏进部队大门的新战士关怀备至,帮他搞训练,教他学文化,跟他谈人生,让他在阴冷潮湿的冬季感受到春天般的温暖。

  3个月集训结束,俩人结下深厚情谊。临别时,莫尤特意送给吴自保一个笔记本,勉励他下连后好好学习训练,争当一名合格战士。

  一想到莫大哥壮志未酬身先死,吴自保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而就在此时,莫尤生前寄出的一封信,送到了他的手上:

  “自保兄弟,我就要上前线了,如果我有什么不测,请你照看一下我的妻子和孩子……”

  莫尤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单单交代给他?吴自保至今都弄不明白,但他明白的是他不能辜负战友的信任。他觉得手上的这封遗书是那么沉重,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来;同时,一种万死不辞的责任感,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莫大哥,放心吧,我会永远记着你的嘱托。

  一年后,年轻的吴自保历经种种曲折,终于找到了莫尤烈士的遗孀周智莲和他们3岁的女儿莫雄君、出生几个月的遗腹子莫卫国。从此,他成为莫家塌了一片天之后的顶梁柱。

  相处4年过去后,25岁的吴自保作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与比他大6岁、又拖着两个孩子的周智莲结为夫妻。

  同情还是爱情?这样的婚姻到底能坚持多久?记得当时曾在社会上引起热议。谁也没想到,吴自保是一诺一生啊!

  多少年风霜雨雪,吴自保最困难的时候一个人打3份工。他既要为自己的母亲和周智莲的母亲尽孝,还要肩扛养育、培养、教育烈士遗孤的重担,长年累月的辛劳,几乎拖垮了这位硬汉的身体。

  最困难的时候有人出主意让吴自保向部队、地方政府开开口,要点救济。他万事不求人。他固执、坚韧、宽厚地坚持着:“只要自己还有力气,还能挣口饭吃,就决不给组织上找麻烦。”

  多少年父爱如山,莫家姐弟终于长大成人。莫雄君出落的像一朵花,不仅参加了工作,还有了自己幸福的小家庭。仪表堂堂的莫卫国在继父吴自保、母亲周智莲支持下,来到莫尤烈士生前所在的广西边防部队服役。

  莫卫国报到的那一天,入伍授枪仪式在训练场高大的木棉树下举行。吴自保把莫尤的一级英模奖章、一等功奖章和生前穿过的一套军装郑重地交到养子的手上。团政委蔡高才洪亮的声音立刻在训练场上炸响:“同志们,这是我们英雄的后代。20多年前,他的父亲莫尤为保卫祖国的边疆、抢救战友的生命英勇牺牲。今天,他的儿子莫卫国又来到了我们这支英雄的部队,接过父亲的枪……”莫卫国身穿崭新的军装,手握钢枪,举起右手,庄严宣誓:“我要像英雄的父辈们一样,用鲜血和生命守好祖国的南大门……”

  那一天,踏入莫家后从未流过一滴眼泪的吴自保失声痛哭,不能自持。

  2009年的清明节。我随同吴自保、莫卫国父子来到广西边城凭祥市匠止烈士陵园祭奠英灵。丝丝细雨从灰蒙蒙的天空飘洒而下,温柔地浸润着这方神圣的土地。吴自保慢慢地在莫尤的墓碑前插上一束香,喃喃道:“莫大哥,我们看你来了。智莲和女儿雄君都挺好的。卫国在部队挺有出息的,都当连长了,管着百十号人呢!30年了,您交代我的事也算完成了吧,您就好好安息吧!”

  “父亲,我看您来了。”莫卫国双膝跪地,掏出早已写好的信,含泪在爸爸的墓碑前诵读:“父亲,我已经长大成人,踏着您的足迹,来到了您生前战斗过的地方。请父亲放心,我决不辜负党组织的关心和厚爱,决不愧对妈妈和吴叔叔的教诲和养育之恩,我一定会像您那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猎猎军旗下,中国军人的前仆后继显得真诚而隽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