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c里的app打不开:家族主义与民族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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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杂文精选】之

家族主义与民族主义


作者:闻一多    收藏:王践舜


 

周初是我们历史的成年期,我们的文化也就在那时定型了。当时的社会组织是封建的,而封建的基础是家族,因此我们三千年来的文化,便以家族主义为中心,一切制度,祖先崇拜的信仰,和以孝为核心的道德观念等等,都是从这里产生的。与家族主义立于相反地位的一种文化势力,便是 民族主义。这是我们历史上比较晚起的东西。在家族主义的支配势力之下,它的发展起初很迟钝,而且是断断续 续的,直至最近五十年,因国际形势的刺激,才有显著的持续的进步。然而时代变得太快,目前这点民族意识的 醒觉,显然是不够的。我们现在将三千年来家族主义与民族主义两个势力发展的情形,作一粗略的检讨,这对于今后发展民族主义许是应有的认识。

上文已经说过,建立封建制度的基础是家族制度。但封建制度的崩 溃,也正由于它这基础。一个最强固的家族,是在它发展得不大不小的时候。太小固然不足以成为一个力量,太 大则内部散漫,本身力量互相抵消,因此也不能成为一个坚强统一的有机体。封建的重心始终在中层的大夫阶级 ,理由便在此。重心在大夫,所以侯国与王朝必趋于削弱,以至制度本身完全解体。

一方面封建制度下所谓国,既只是一群家的组合体,其重心在家而 不在国,一方面国与国间的地理环境,既无十分难以打通的天然墙壁,而人文方面,尤其是文字的统一,处处都是妨碍任何一国发展其个别性的条件,因此在列国之间,类似民族主义的观念便无从产生。春秋时诚然喊过一度 “尊王攘夷”的口号,但是那“夷”毕竟太容易“攘”了(有的还不待攘而自被同化),所以也没有逼出我们的 民族主义来。我们一直在为一种以家族主义为基础的天下主义努力,那便是所谓“天下一家”的理想。到了秦汉 ,这理想果然实现了。就以家族主义为基础的精神看来,郡县只是抽掉了侯国的封建——一种阶层更简单,组织 更统一,基础更稳固的封建制度,换言之,就是一种更彻底,更合理的家族主义的社会组织。汉人看清了这一点 ,索性就以治家之道治天下,而提倡孝,尊崇儒术。这办法一直维持了二千余年,没有变过,可见它对于维持内 部秩序相当有效。可惜的是一个国家的问题不仅从内部发生,因而家族主义的作用也就有时而穷了。

自汉朝以孝行为选举人才的标准,渐渐造成汉末魏晋以来的门阀之 风,于是家族主义更为发达。突然来临的五胡乱华的局面,不但没有刺激我们的民族主义,反而加深了我们的家族主义。因为当时的人是用家族主义来消极的抵抗外患。所以门阀之风到了六朝反而更盛,如果当时侵入的异族讲了民族主义,一意要胡化中国,我们的家族主义未尝不可变质为民族主义。无奈那些胡人只是学华语,改汉姓 ,一味向慕汉化,人家既不讲民族主义,我们的民族主义自然也讲不起来。一方面我们自己想借家族主义以抵抗异族,一方面异族也用釜底抽薪的手段,附和我们的家族主义,以图应付我们,于是家族主义便愈加发达,而民族意识便也愈加消沉。再加上当时内侵的异族本身,在种族方面万分复杂更使民族主义无从讲起。结果到了天宝 之乱,几乎整个朝廷的文武百官,都为了保全身家性命,投降附逆了。一位“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的诗人 便算作了不得的忠臣,那时代的忠的观念之缺乏,真叫人齿冷!这大概是历史上民族意识最消沉的一个时期了。

然而唐初已开始设法破坏门阀,而轻明经,重进士的选举制度也在 暗中打击拥护家族主义的儒家思想,这些措施虽未能立刻发生影响而消灭门阀观念,但至少中唐以下,十分不尽 人情的孝行是不多见了。(韩愈诡辩便是孝的观念在改变中之一例。)这是历史上一个重要的转换点。因为老实 说,忠与孝根本是冲突的,若非唐朝先把孝的观念修正了,临到宋朝,无论遇到多大的外患,还是不会表现那么 多忠的情绪的。孝让一步,忠才能进一步,忠孝不能两全,家族主义与民族主义不能并立,不管你愿意与否,这是铁的事实。

历史进行了三分之二的年代,到了宋朝,民族主义这才开始发芽, 迟是太迟,但仍然是值得庆幸的。此后的发展虽不是直线的,大体说来,还是在进步着。从宋以下,直到清末科 举被废,历代皆以经义取士,这证明了以孝为中心思想的家族主义,依然在维持着它的历史的重要性,但蒙古满 清以及最近异族的侵略,却不断地给予了我们民族主义发展的机会,而且每一次民族革命的爆发,都比前一次更 为猛烈,意识也更为鲜明。由明太祖而太平天国,而辛亥革命,以至目前的抗战,我们确乎踏上了民族主义的路 。但这条路似乎是扇形的,开端时路面很窄,因此和家族主义的路两不相妨,现在路面愈来愈宽,有侵占家族主 义的路面之势,以至将来必有那么一天,逼得家族主义非大大让步不可。家庭是永远不能废的,但家族主义不能 存在。家族主义不存在,则孝的观念也要大大改变,因此儒家思想的价值也要大大减低了。家族主义本身的好坏 ,我们不谈,它妨碍民族主义的发展是事实,而我们现在除了民族主义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因为这是到大同主义 必经之路),所以我们非请它退让不可。

有人或许以为讲民族主义,必需讲民族文化,讲民族文化必须以儒 家为皈依。因而便不得不替家族主义辩护,这似乎是没有认清历史的发展。而且中国的好东西至少不仅仅是儒家 思想,而儒家思想的好处也不在其维护家族主义的孝的精神。前人提过“移孝作忠”的话,其实真是孝,就无法 移作忠,既已移作忠,就不能再是孝了。倒是“忠孝不能两全”真正一语破的了。

(原载1944年3月1日昆明《中央日报》第2版“周中专论”栏)



【作家简介】

闻一多,中国现代著名诗人。1899年11月24日生于湖北省蕲水 县巴河镇,1946年7月15日在昆明遇难。原名闻家骅,又名亦多,字益善,号友山,亦号友三,后改名闻多 、闻一多。祖上世代耕读,是典型的书香门第,他从小就浸染于浓郁的传统文化氛围中, 酷爱古典诗文,这深刻地影响了他的一生。

1912年冬,闻一多考入北京清华学校读书。清华十年间,他既广泛地学习西方文化知识,又大量地阅读中国的历史文化典籍,尤醉心于中国古代诗歌。同时积极参加学校各种社会活动,更是热情地投身到“五四”运动中,表现出强烈的爱国热情。1916年开始在《清华周刊》上发表系列读书笔记,总称《二月庐漫记》。同时创作旧体诗。1919年五四运动中,积极参加学生运动,被选为清华学生代表, 出席在上海召开的全国学生联合会。1920年4月,发表第一篇白话文《旅客式的学生》。同年9月,发表第一首新诗《西岸》。1920年开始诗歌创作,早期诗作自编手抄为《真我集》, 其中15首诗歌是他诗歌创作的最早尝试 。1921年11月与梁实秋等人发起成立清华文学社,1922年7月,赴美留学,学习美术,但更喜欢文学,尤积极创作新诗。年底出版与梁实秋合著的《冬夜草儿评论》,代表了闻一多早期对新诗的看法。1923年9月,他的诗集《红烛》出版,其中歌颂自然美、青春美,抒写诗人理想,特别是抒发了强烈的爱国主义感情。

1925年6月,闻一多留美回国,先后任教于北京艺术专科学校、青岛大学、清华大学等。他致力于新诗艺术美的探索,写下了《诗的格律》等一系列理论文章,提出了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的诗歌“三美”的新格律诗理论主张,并努力实践,写出许多精美诗篇。1926年参与创办《晨报.诗 镌》,发表了著名论文《诗的格律》。1927年任武汉国民革命军政治部艺术股长。同年秋任南京第四中山大学外文系主任。

1928年1月出版第二本诗集《死水》,这部诗集是他新格律诗理论的 完美体现,融中国古典诗歌格律美和西方诗歌音节体式为一炉,开了一代诗风,影响巨大。此外,他还创造一系列惊心动魄的爱国诗,表现了他“文化上的爱国主义”的思想。1928年3月在《新月》杂志列名编辑,次年因观点不合辞职。1928年秋任国立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兼中文系主任,从此致力于研究中国古典文学。1930年深秋去山东任青岛大学文学院院长兼国文系主任。

1932年8月回北平任清华大学国文系教授。抗日战争爆发后,随校南迁,同学生一起从长沙步行到昆明,此后在西南联大任教8年,积极投身于抗日运动和反独裁、争民主的斗争 。在学术上,他广泛研究祖国的文化遗产,著有《神话与诗》、《楚辞补校》等专著。1944年加人中国民主同盟。抗战胜利后出任民盟中央执委,经常参加进步的集会和游行。1946年7月15日在悼念李公朴先生大会上,愤怒斥责国民党暗杀李公朴的罪行,发表了著名的《最后一次的讲演》,被反动当局派遣特务枪杀于昆明,终年46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