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去周杰伦演唱会:误入地狱的残雪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7 16:23:17
  误入地狱的残雪
   
                                                       作者:廿一行
   
   意志成为自身的解救者了吗?成为快乐之施主了吗?忘记复仇的思想和所有切齿痛恨之事了吗?
                                   ——尼采

   
                                               Ⅰ诗意、自审与艺术复仇
    残雪在自己的访谈录中一再强调其小说是关于灵魂的写作。以此为出发点,残雪将各种对其小说的政治、社会和历史性阐释全都一一否定了。在《为了报仇写小说:残雪访谈录》第三十三页,残雪明确地说:“我在创作时,将有政治性、社会性的,或者历史性的东西作为极为次要的问题处理。在后期的作品中完全抛弃了。我一直尽可能脱离那种‘现实’或者‘背景’,可以说是想从空无之中创作出属于自己的作品。而且,也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愉快的感觉。”
    既然残雪的小说如此不屑于以政治、社会、历史等现实的东西为其表现内容,那么,其小说的真正内核或者说支撑物又何在呢?残雪对此作出了独特的解释:“残雪小说中的人物是灵魂的各个部分。在小说中,以女性身份出现的人物往往是灵魂里最有诗意的那个部分,灵动又飘逸;而以男性身份出现的人物则带有强烈的自审倾向,二者总是相互补充又相互促进,推动着文本向前发展。但有时这种划分也不是绝对的……”可见,诗意与自审是残雪小说的两个重要内核。
    残雪小说的另一重要内核即艺术复仇。对此,残雪坦白地说:“我写这种小说完全是人类的一种计较,非常念念不忘报仇,情感上的复仇。特别是刚开始写的时候,计较得特别有味,复仇的情绪特别厉害,另一方面对人类又特别感兴趣,地狱里滚来滚去的兴趣。”此外,从残雪访谈录的主标题“为了报仇写小说”以及其另一本书的题目《艺术复仇:残雪文学笔记》中亦可看出残雪对这一内核观念的看重。
    结合残雪的作品分析,不难发现:残雪强调的“诗意”是对灵魂中某些部分的自我欣赏和肯定;“自审”是对自我灵魂的内视、剖析和审判;“艺术复仇”则是内化在灵魂中只通过艺术隐密显露的反抗。而无论“诗意”、“自审”,还是“艺术复仇”其实质都是强调斗争。“诗意”是对自我灵魂的欣赏和肯定,内中隐藏的则是一种自恋式的高姿态;这种较高的姿态又继而成为一切轻蔑之心的根源。对矛盾灵魂中负面因素的轻蔑衍生了“自审”,而对外界的轻蔑和无奈造就了内心中的“艺术复仇”。
    残雪说:“我小说中的人物都是我个人人格分裂的结果,自相矛盾的创造物。请注意一点:凡是那些最褴褛,最‘负面’的人物,往往是最本质,层次最深,凝聚了最多的。”“或者可以说这里所写的一切人物都是我自己。即我自己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角色。我认为正因为如此才是‘创作’。……不论哪篇小说,主人公和其他的人物写着我自身的本质性的部分东西。”为什么最褴褛,最‘负面’的人物,往往是最本质,层次最深,凝聚了最多的呢?因为愈是这样灵魂中诗意肯定与自我排斥的矛盾冲突就愈发深刻,两者的碰撞使得灵魂的自审变得更加残酷激烈。围绕着诗意与自审两个中心,作者自身的本质性的若干部分就在灵魂中展开了无止歇的争斗。
    那么,艺术对世俗的复仇又是如何产生的呢?首先,灵魂对自我某些部分的诗意性肯定及其隐藏的自恋式高姿态应该是复仇情绪的根源;其次,世俗社会的诸多因素成为引发促进这种情绪的外部刺激性条件。2000年8月,有采访者问残雪:“您创作的原动力是什么呢?是社会的压力和压迫么?”残雪答道:“是想冲破裹挟着自己的,来自外部的和社会的压迫的力量。那是从内心涌出、分裂,通过特异的个性变化而来的。那是谁也没有达到的,没有见过的对人心的黑暗的描写,越黑越好……把对现实社会的抵抗移入自己的内部,在内心反复地广泛地展开斗争是十分重要的。”
    可见,残雪正是通过这种转移到灵魂和艺术作品中的复仇,甚至可以说成游戏化的复仇来排遣内心与现实之间的抵触的。这种游戏化的复仇本身具备可以任意编织的戏剧性,而反抗与复仇的又使它拥有了狂欢性,于是这种游戏化和狂欢性的主观效果诞生了“残雪式幽默”。残雪说:“我分裂的人格既给我带来痛苦,也给我自娱的巨大的快乐,长期以来,我已经习惯了把生活变成艺术。我内心的黑暗是我最爱的所在,灵感从那里源源不断流出,所有人物和背景都超越了世俗的美和丑,善与恶,带有形而上的意味。”但是这种游戏化戏剧化了的复仇又有点像巫术中对着小纸人施法的诅咒,它所引起的效果恐怕是一种带有狰狞的笑。很多人都无法理解这种“残雪式幽默”,因为这种幽默是创造者布置游戏时才有的乐趣。读者必须参与到文本之中,与这场游戏的制造者感同身受才能了解游戏背后的幽默劲儿。仅管如此,“残雪式幽默”决不会是温柔的微笑,恐怕应该是带有几分恐怖的黑色的笑。
    由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残雪对她的“自审”和“艺术复仇”可以说得上是津津乐道的。其自审和复仇的目的仅仅是为了玩味其中。从而转移、消解、忽略真正的内心矛盾和现实压迫。归根结底,残雪式的斗争是一种精神胜利法,内在斗争的实质是一种逃避,一种自我欺骗自我麻痹后的自我陶醉。残雪曾说:“我的成长环境造成了我特殊的个性,这对我这种创作的影响当然是决定性的。我想我之所以采取这种极端纯粹的艺术形式来表达自己,大约同自己总是被逼到要‘狗急跳墙’的个人生活有关吧。世俗生活的确是无法忍受的,必须有另一种生活,才能使表面的生活有意义”
    残雪的“自审”和“复仇”是其处理来自灵魂内外的矛盾的两种方式。但是这两种方式皆有偏颇。首先,拿“自审”来说,“自审”的最终目的应该是净化灵魂,升华精神境界,但是,残雪强调“自审”却并不希图自醒,“自审”的方式仅仅是让精神一次次地进入激烈的狂欢化的“体验”,是并不抱突围希望的“突围表演”,手段被当成了目的,“自审”成了作家日日操练的精神娱乐,因此,“自审”的神圣性和严肃性也就丧失殆尽了。佛家的苦修与冥思是为了明悟佛理,去除心中的遮蔽,使灵魂达至最高的静谧与澄明。内心情感的喧嚣与混乱必然是因为心灵受到了某些遮蔽,而娱乐式的自审只能是一种替代疗法,因此,“自审”和“体验”的游戏虽然带给残雪瞬时的快乐,却终究不能根除分裂人格带给她的痛苦。“因为这种复杂的关系,现代艺术作者的痛苦也是永恒的,写下的每一段话,每一个句子都会令他恶心,因为一切都是超越中的妥协,权宜之计。因为这种无奈,我现在只好断断续续地写,写几句话,又在房里走几圈,将恶心的感觉克服下去。”
    写作的确是残雪的权宜之计。但它并非超越中的妥协,勿宁说是妥协中的逃避。残雪在解读博尔赫斯的《秘密奇迹》时说:“面对不可抵挡,吞噬一切的死神,人掌握着一件秘密武器——虚构时间。”是的,面对生活和命运的压力,残雪不懈地编织艺术的梦幻,在艺术中进行种种狂迷的体验,企图为自己赢得时间和内心的舒缓,但是残雪紧张、繁忙甚至疯狂的灵魂并没有得到彻底的舒缓,仅管她执着到底,决不认输,但是她与生活和命运进行的只能说是纠缠不清、冤冤相报、无法超脱、愈陷愈深,最后只能麻痹而自欺欺人地陶醉其中的饮鸩止渴式的争斗。相比之下,普鲁斯特却通过《追忆逝水年华》与压迫着自己的生活和命运达成了真正的和解,心灵归于宁静,生命得到升华超脱,与永恒的对立面永远合而为一了。这就是大师人生境界的完满崇高。残雪为什么不能达到安静平和乃至澄明的高级心灵状态呢?我认为,成长环境与先天气质使然。此外,几乎从来不读哲学也是制约她心境提升的重大因素。如果残雪能够真正领会诸如庄子、尼采、海德格尔的高级哲学,就不会执迷于斗争和复仇而不悟。当然,先天气质也许决定了她既使读这些作品,也不会心悦诚服地接受和领会。
    继续细致地考察残雪的“艺术复仇”,我们将发现:残雪的“艺术复仇”指向外部世界,但是锋芒却被内化了,再以艺术的形式发泄出来。在一次与网友的公开聊天中,有人问残雪:“卡夫卡曾是保险公司的职员,你曾当过裁缝,所有这些都在你们的小说中有所体现,那就是小人物的压抑的噩梦般的生活。我这样说你同意吗?”残雪答:“同意。不过不是直接的。”对了,不是真接的,残雪正是通过变形的方式来改写她的噩梦,从而把生活幻化成艺术的。然而,这种复仇却是人变弱的表现。以内心的斗争,复仇做为对现实社会的抵抗,不能对外部世界造成任何积极的影响。而且,艺术复仇之后,终究还要遭遇现实的压抑,两相交替,无异于冤冤相报,用内心复仇的方式达到的平衡无异于饮鸩止渴,将斗争之恶内化终将使灵魂更加喧嚣混乱。残雪说:“我认为人人都应该搞艺术。搞艺术就把恶转入艺术里去了。用高贵的理性去观照你灵魂中的搏斗,这就是艺术。”对于这样的观点,我不能够赞成。斗争内化实际上是一种变相逃避。对于外部荒诞化、充满谬误表象的世界,真正好的文学应该上升到解蔽的高度,即解除遮蔽,澄明真理,探寻更本质的,更高层次的真、善和美。真正的的艺术家不应该选择逃避。真正崇高的对待现实世界的态度应如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中的男爵一样:“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入天空。”艺术家亦应效法男爵柯希莫,与现实保持距离,却又始终热爱关注,唯其如此,才能升入天空。
    残雪斗争、复仇的思想还可能对艺术产生非常负面的影响,因为其歪曲了真正艺术家的形象。残雪说:“肯定是我自己有那么恶,才能写成那么恶,照我分析,艺术家灵魂中善与恶的对立比一般人更尖锐、更紧张。”这是典型的以己推人的片面思想。有些艺术家诚如残雪所说,但我相信更高层次的艺术家应该能够超脱这种尖锐和紧张,达到平和与崇高。文学上泰戈尔、普鲁斯特等就是典型的代表,很多修养极高的国画大师更是这方面极好的证明。残雪在作品中塑造了一些诸如爱偷窥的脏老太太之类的最褴褛,最“负面”的人物,并说:“实际上,越是那些外表褴褛,猥琐,自我囚禁,猜疑,陷害,嫉恨的角色,越是表达着内在的诗性精神。”无疑,残雪把这些内心矛盾冲突深刻剧烈的形象等同于艺术家灵魂的最重要一部分了。但实际上,这只是残雪对人格分裂爆发的力量之认同,并不能将其加以普遍化。
    综上所述,残雪诗意、自审与艺术复仇的思想存在着很大的局限性,必须加以批判扬弃,不能将其过分抬高吹捧,更不能提倡推广效法。对于残雪来说,诗意、自审与艺术复仇具有某种不可替代的重要价值,我们不能否认也没有理由剥夺。但它是独特的存在,不应该继续漫延到残雪之外。我们不提倡残雪的思想,我们希望这种不成熟的思想能够得到更高层次的升华,但我们并不排斥残雪的艺术实践。我们就宽容地让残雪成为中国文坛一个独特的存在吧。人们可以出于种种原因继续喜爱残雪的作品,但是不能因为单纯的喜爱,而让残雪的作品和思想代表当代中国文学的方向和高度。
   
   
   
                                        Ⅱ无深度的输血、嫁接与移植
    1999年12月,残雪在《黑色的舞蹈》自序中表明了她对东西方文化的鲜明态度。她写道:“当一种源远流长的古老文化已经变得山穷水尽,当闭关自守、近亲繁殖只能产生大量的痴呆儿,当文化本身的致命缺陷已使得很多人将它彻底唾弃,而自身沦为野蛮人之际,输血、嫁接和移栽就成为无比迫切的事情了。于有意无意之间,残雪小说成了移栽的成功的例子——异国的植物长在了有五千年历史的深厚的土壤之中。”
    从残雪的这段话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她对西方文化的由衷赞赏以及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极端鄙弃。残雪认为中国古老文化已经变得山穷水尽,必须迫切地输血、嫁接和移栽,引进异国的植物才能使自身从愚昧、禁闭、野蛮人的状态中走向现代、走向文明。我们暂且不论残雪对中国古老文化的认识与诊断是否正确、深刻,我们先来看看残雪引以为豪的输血、嫁接和移栽是否诚如所说的那样成功,残雪对西方文化思想是否有着精到的把握与真正深入的理解。
    2000年8月,有采访者问残雪信奉何种哲学,残雪这样答道:“很惭愧,我还没有好好读过任何哲学书,所以也谈不上信奉。我想,我所信奉的是我模糊感到的那种艺术至上的精神,长期的实践告诉我,只要不放弃这个,其它的一切都会有。就阅读范围来说,多年来我都是只读文学书,尤其是经典。经典往往让我惊讶:原来一切的一切早就有了。”2001年7月,又有人问残雪:“为什么不读哲学和心理学、语言学方面的书?”残雪答:“倒不是有意不读,只是没有时间,文学方面的书还读不过来呢。这里头大概也有个‘异道同归’的道理,当我的创作达到一定的深度,当我把自己喜欢的那些文学经典仔细钻研了之后,就会发现自己同哲学或心理学是完全相通的。”
    现在我们发现残雪了解西方文化的方式并不是通过研究阅读西方的哲学、文化思想,而主要是通过文学阅读这一单纯的手段来实现的。那么残雪的文学阅读又有何偏重呢?有人问:“您对什么样的文学作品感兴趣?”残雪答:“卡夫卡、博尔赫斯、莎士比亚、但丁、歌德……他们的作品都是发自内心,可以说表现了人类灵魂中最黑暗的东西。”可见,残雪的阅读是根据自己的个性偏好,具有鲜明的选择性的,即残雪关注的皆是有关灵魂争斗的问题。“凡是同灵魂有关的艺术作品都可能对我产生很大的影响,至于其他方面的书我看得极少。我只凭直觉汲取我需要的营养。”
    残雪正是把她“只凭直觉汲取到的营养”大量移植到她的创作实践中。“我的所有的小说说的全是一件事,只是不停地变换角度而已。……那么这件事是什么呢?是时间的王国、灵魂的王国,或者说精神的世界、艺术的世界里的事。当今所有的现代艺术说的全是这件事。”这就是残雪对现代艺术武断的、狭隘化的理解。她把现代艺术仅仅辖域在灵魂内部的互搏之中,而对现代艺术中其它宝贵的部分视而不见或者嗤之以鼻。例如,当有人问及马尔克斯时,残雪说:“我只喜欢他的几个中短篇,他的长篇不太好,基本上是观念写作。”提到歌德时说:“只有那篇《浮士德》是真正的经典,其他很多作品都是很差的。”有人问她:“你对诺贝尔获奖者高行健的作品如何看?”残雪答:“我读过他一些短小的作品,觉得比较幼稚,他也就是一般水平吧。”提到略萨时,残雪甚至干脆不客气地说:“比如略萨,就是一个读不懂博尔赫斯的二流作家。”
    残雪几乎从来不提乔伊斯、普鲁斯特两位举世公认的文学大师,从很大意义上来说,乔伊斯、普鲁斯特的经典著作《尤利西斯》和《追忆逝水年华》也是关于“时间的王国、灵魂的王国,或者说精神的世界、艺术的世界里的事。”然而,在探索的深度和广度上,残雪对两位大师实在是难以企及的。两位大师站在全人类的和永恒的高度上审视,用高度的理性哲思追问和探寻。残雪对灵魂的剖析却是个体的封闭的,非理性狂乱的。残雪揭示的并不是人类灵魂中普遍的“恶”,只能说是代表了无力者无法超脱之扭曲灵魂的狂躁呼喊。这样的人群只能是找不到更高出路的分裂者,不可能如残雪所说代表真正的艺术家形象。
    残雪也几乎不提米兰•昆德拉。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中包含了太多残雪所专门排斥的政治的、现实的、历史的因素。米兰•昆德拉是一位悲天悯人的思想家,又是一位现实中的战斗者。对于残雪热衷的灵魂内部之封闭式争斗,米兰•昆德拉大概是不会同意的。在《小说的艺术》中,昆德拉说:“人仅需与自己灵魂中的魔鬼搏斗的最后和平时代,也就是乔伊斯与普鲁斯特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在卡夫卡、哈谢克、穆齐尔、布洛赫等人那,魔鬼来自外部世界,即人们称为历史的东西。”所以米兰•昆德拉与人类灵魂中固有思想和对固有思想的媚俗搏斗,与海德格尔所说的“对存在的遗忘”搏斗。而马尔克斯呢,他与整个拉美人们灵魂中百年的孤独症搏斗。因此,昆德拉、马尔克斯都是高贵的艺术家,现实和思想的勇者。相形之下,残雪只能说是思想上的乖戾者,现实中的孱弱个体。
    残雪对她极为推崇的卡夫卡、博尔赫斯、莎士比亚、但丁、歌德的阐释也都是有选择性的抽取性的。选择他们无非是为了映证残雪内心由来已久的固有观念。因此残雪对西方大师的吸收借鉴是毫无新意的,甚至是弱化的。因为经过残雪解读过的大师作品不是变强了,反而纷纷变弱了。原来的终极性、永恒性、崇高性大思考都被残雪淡化了,继之的则是狭隘化的残雪式灵魂互搏思想。所以,残雪说:“卡夫卡、博尔赫斯、莎士比亚、但丁、歌德……他们的作品都是发自内心,可以说表现了人类灵魂中最黑暗的东西。”甚至,残雪竟将大师的作品归于和她一类的潜意识写作。“潜意识是我们的空间,男的搞一段时间就不会搞了,搞不下去了。国外作家可以,像卡夫卡、博尔赫斯,他们是非常女性化的,用我们的话来说是男不男女不女,阴阳怪气的,我们的文化不会让这种人成长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残雪如此关注片面化、辖域住了的小思考,而对深沉博大,崇高幽远的大思想反而视而不见呢?关键的原因,即是感性思考,片面经验对人眼睛和心灵的遮蔽。还是那句话,成长环境与先天气质使然。此外,几乎从来不读哲学也是制约她心境提升的重大因素。因此,大师们的作品大器磅薄,相比之下,残雪作品则显得小器偏执。事实上,残雪不过是阅读了一些西方现代作品,从经验层面获得了西方现代主义思维的一些皮毛。她对西方文化和文学传统并没有深入的高层次的理解和把握,充其量不过是管中窥豹。虽然残雪一再地强调西方,但是关于西方的真正的崇高的价值,残雪还远远没能理解。
    且看残雪对她始终青睐的现代主义是如何领悟的。“现代主义都是即兴的。卡夫卡的《城堡》就是即兴,写完了还不知道搞什么东西,几十万字。”“现代主义与技巧无关,反正到了这个程度,有很多话要说,随便找个借口把它发挥,最重要的是心里有没有这个东西。”在残雪看来,现代主义是即兴发挥的,非观念写作的。现代主义文学与技巧无关,关键是心中某个东西引致的随意发挥。这个神秘的“东西”又是什么呢?无非是残雪式的灵魂互搏。残雪认为现代主义文学即是灵魂互搏之发泄,所以“随便找个借口把它发挥”,只需自己玩得高兴,因此越疯狂越好,“地狱里滚来滚去”。理性与观念因此被排斥,因为逃避和麻醉的游戏拒绝清醒。于是乎,终极关怀、价值追问、人性探寻、历史沉思等一系列崇高的主题都被残雪排斥出她所理解的现代主义之外了。
    残雪的思想被一种内在偏执的所掌控,因此,她认知世界与艺术的方式是十分感性与主观的,她的心思过分集中于某一点,仿佛一叶障目,残雪的双目和心灵同时被遮蔽。以如此的心灵状态观照世界,难免会要走上极端。残雪对西方现代艺术精神的单一化、极端化领悟无非证明她对西方缺乏真正全面深入的理解。那么,残雪对中国文化的认识与批评又是否正确、深刻呢?诚然,近现代以来,中国文化思想、文学艺术的确落后于西方,我们应该大胆接受西方先进文化,吸收、消化并且力图有所创新。但是,中国古老文化是否如残雪所说,已经变得山穷水尽了呢?是否我们的文化只能产生大量的痴呆儿,使我们变成野蛮人?是否中国文化有了致命的缺陷需要将它彻底的唾弃?
    残雪并没有说明中国古老文化山穷水尽,有了致命缺陷的原因。因为残雪除了读“凡是同灵魂有关的艺术作品”之外,几乎从来不读任何哲学文化的书籍的。残雪只是凭感性感觉到了中国文化的陈腐,但是这种陈腐的是僵化变异的产物,并非古老文化的真正精华。凡是博览东西方文化的大学者,几乎都把印度文化推为第一,中国居二,欧洲第三。因为从笼统的大方向来说,印度的文化指向宇宙意识;中国的文化指向人伦价值;西方的文化更偏重物理自然。西方的理性科学思维过分偏重逻辑实证,思维受到堵塞就容易发生精神分裂,而东方文化常常是超逻辑玄思的,能够跳到宇宙意识的高度与之同一,从面淡化现世意识的激烈矛盾。自从19世纪后半期以后,当西方哲学、文化、艺术领域发生严重的危机时,就不得不向东方积极地寻找出路。叔本华吸收佛教思想创造了意志哲学,实现了西方哲学由本体论到意志论的伟大变革。海德格尔借助庄子抵达了存在哲学的超凡境界。宠德受到中国古诗的启发,开创了意象派。印象派正是从中国的山水画中获得灵感,才使西方绘画脱离纯客观描摹转向现代。
    可见,中国的古老文化不但没有山穷水尽,反而飘洋过海,显示了巨大的生命力和借鉴价值。当然,中国文化亦有严重的缺失,但是,一种延续几千年的文化是不能够不加分析地轻易否定的。我们应该学习西方,但绝不能完全丢弃传统。像残雪那样一味强调“输血”,极度贬底中国及东方文化,只能是暴露出个人对东方高级哲学思想文化的完全无知。残雪既然不理解中国古老文化的价值,又不能真正深入地理解西方,那么,残雪引以自豪的“输血、嫁接和移栽”是否成功是值得怀疑的。据说,残雪是中国当代作品被译介到国外最多的小说家,这一点可以说明残雪是独特的,这颗植物是诡异的,但是这颗植物并没有植根于“有五千年历史的深厚的土壤之中”,我认为,残雪式“输血、嫁接和移栽”是缺乏应有的深度的。
   
   
   
                                                 Ⅲ内心情感的喧嚣与混乱
    尼采在其《快乐的科学》第二卷之97中说:“凡是阅读当代文章的人都会想起两类作家:一类喜欢说好话,由优美的语言而生废话,这在歌德的散文中并非少见;另一类因为对内心情感的喧嚣和混乱感到称心快意,故而废话连篇,例如卡莱尔。”今天,我们阅读残雪的小说,很容易发现残雪正与尼采说的第二类作家相似。残雪对其“诗意、自审、艺术复仇”思想的极度偏执正来源于她那被遮蔽的心灵内部强烈的喧嚣与混乱,而过分的偏执又促使她对相关的“灵魂争斗”主题特别敏感,因而造成对艺术的极端狭隘化理解。以此种狭隘化理解盲目寻求西方相关理念和读解大师作品,就自然会沾染模式化、牵强、舍本逐末之弊病。同时,对一种创作理念无时无刻不在的强调,就导致了残雪小说主题、形式、手法的千篇一律。此外,更需要注意的是:残雪由于内心的混乱,常常对自己的创作特性界定不清。要想更加准确深入地理解残雪,我们就应该努力澄清三个暧昧不清而又十分重要的问题。
   
    一、个性化与女性化
    残雪在其《艺术复仇》之“黑暗灵魂的舞蹈”一篇中写道:“迄今为止,我已写下了150万字的小说。这些小说全都用不同的方式讲述着同一个故事——关于那个世界,关于灵魂或关于艺术王国的故事。”在“残雪访谈录”中,当被问及哪一篇作品自己比较满意,残雪说:“基本上我写出的东西水平一致整齐,因为我不能允许在‘那种状态’下写出来的东西。”问:“什么样的‘那种状态’呢?”答:“就是受理性支配的那种状态。”问:“为什么在作品里要求达到绝对的非理性?”答:“那是属于我个人的世界。”由此,我们可以推测:第一,残雪的作品完全排除理性;第二,要求绝对非理性的原因源于个人的世界。经过前面的分析,我们可以得出其“个人的世界”之性质无外乎“内心情感的喧嚣与混乱”;第三,其作品主题单一,水平基本一致。言外之意是:与残雪气质相投的读者只要读了残雪的一两篇作品,与其混乱喧嚣的内心情感达成共鸣与通感,就可以进入自己的个人世界里诉诸文字和想像力,不一定再需要残雪提供的媒介。
    能够与残雪真正感同身受的读者必须与其具有极相似的内在个性。性格而不是性别是导致残雪式写作与接受的核心原因。因此,残雪式写作的真正内核是个性化写作,所谓女性化写作只是残雪式写作的外在表皮。残雪说:“我判断自己的作品好坏,就看有没有痕迹,纯潜意识写作就算好,女性式的写作吧。潜意识是我们的空间,男的搞一段时间就不会搞了,搞不下去了。”还说:“我非常女性化。正因为我的作品太女性化,他们不能接受。”在残雪看来,女性化即女性式写作即纯潜意识写作。的确,比较而言,女性比男性更偏重于潜意识和感性。残雪类似西方超现实主义自动写作的创作方式确实可以称之为潜意识写作,或者女性化写作。但是,这种女性化写作并非女性的特权,超现实主义者就多为男性;另一方面,女性的作品也未必就一定女性化,比如莱辛的《金色笔记》就是充满理性精神的女性大手笔。因此不可以将女性化与男性化截然对立。残雪说:“正因为我的作品太女性化,他们不能接受。”这句话是难于让人信服的。当今的时代对各种姿态的女性化写作一般来说是比较包容的。残雪难于让人接受的恐怕是她以“诗意、自审和艺术复仇”观念指导的个性化。而没有认识到残雪之个性化特征的读者也有可能对她接受但并不喜欢。从根本上说,不是女性化造成了残雪之怪异,而是残雪个体内心情感的喧嚣与混乱造就了其文本狂躁、混乱、怪异的面貌。
   
    二、伪理性与非理性
    残雪说她写作的时候,“从来不去想。坐在桌子前,写出上一句,还不知下一句在哪儿。完全没有构思,也没有提纲,积累久了,可写长一点;有时只有小的意象,就写短的。”又说:“我写小说时,没有事先‘想表现这’的意识。仅仅只有把涌现出来的东西写下来的冲动。坐在桌子前时,是从脑袋中呈空白状态的时候写起,因此,写完的那会儿,还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残雪对自动写作即纯潜意识写作的青睐。由于残雪的小说“完全没有构思,也没有提纲”,所以并不像一般小说那样注重情节,而专门关注小说中意象的传达。故而残雪的小说往往没有连贯的情节,难于复述,甚至弄不清开头结尾。“我自己的小说也几乎都没有结局,写到一定的时候,就不了了之。我觉得那样没关系。”残雪的小说构成主要是潜意识意象的叠加,其写作方式和写作内容是非理性的。那么,残雪的小说是否就是纯粹的非理性创作呢?尽管残雪说“我写小说时,没有事先‘想表现这’的意识”,但是阅读残雪的小说,却可以发现它们基本上都浸染了残雪“诗意、自审、艺术复仇”的创作精神。因此,可以说,在内容形式层面,残雪的小说是非理性的,但是在精神层面上,残雪的小说却是观念化的,以“诗意、自审、艺术复仇”理念为指导的。
    残雪曾说:“我是在一种无意识状态下创作的。但是这不是盲目的,而是在一种强有力的理性的钳制下进入无意识的领域和白日梦中。”钳制残雪的强有力的理性所指何物?无意识的领域何在?白日梦的实质又为何呢?“强有力的理性”即“诗意、自审、艺术复仇”的精神理念;“无意识的领域”指向潜意识,非理性和自动写作;“白日梦”就是籍由艺术理念、潜意识手法制造的意象叠加。经由先前的分析,我们认为残雪不成熟的“诗意、自审、艺术复仇”观念来源于其受遮蔽心灵内部情感的喧嚣与混乱,这种喧嚣与混乱导致了她对非理性、狂躁化艺术手法的过分执迷。因此,所谓强有力的理性钳制并不能将残雪的创作纳入正常的理性化,顶多可说是一种偏执的伪理性化。因为正常的理性导向问题的澄明,思绪之平和,而偏执的伪理性却导致矛盾、狂躁与混乱。既然如此,残雪的写作就是一种典型的伪理性指导下的观念写作。
    有趣的是,残雪却对观念写作抱有十分鄙夷的态度。当被问及马尔克斯时,她说:“我只喜欢他的几个中短篇,他的长篇不太好,基本上是观念写作。”残雪竟然蔑视一切观念吗?并非如此!残雪的“诗意、自审、艺术复仇”思想既是一种理念,又是一种灵魂操练的方法。残雪认为这种活跃的向内部精神的核心突进的存在物高于一般的现世理念,所以她以灵魂的写作为纯文学,以现世观念的写作为非纯文学。(残雪认为,除自己以外,中国小说只有《红楼梦》是纯文学,余华早期的一些作品是纯文学。除此无它。)因此,她蔑视一切表现政治、历史、社会等外部世界观念的写作,认为它们是低级的非纯文学。这就严重暴露了残雪艺术观念的偏激和狭隘化。写作即观念。应该批评的是仅仅唯观念是从的口号式写作,愚蠢的固有观念写作,而不应该将灵魂之外广大的现世观念不假思索地完全否定排斥。真正的精神并不排斥现实和理性,对理性完全的屏弃,只以让精神在非理性中错乱。真正的精神是社会性的具有文化意义的文明的结晶。因此,残雪批评马尔克斯的长篇观念化是完全没有深度和不得要领的。残雪自己的小说亦逃不开观念,但是支撑其小说的观念并不是“一种强有力的理性”,而是偏执的伪理性。其内容形式非理性化,但整体上却是“诗意、自审、艺术复仇”这一不成熟的伪理性指导下的观念写作。推本溯源,残雪的小说根本上是在宣泄其内心情感的喧嚣与混乱。
   
    三、极端派与贵族派
    谈到对自己作品的定位,残雪说:“我将我写的作品称为纯文学,这是我的领域,是我内部的精神得以成形的方式。按照我的理解,在文学这个领域里,纯即意味着深,意味着向核心突进。”残雪认为纯文学是纯粹的内部精神得以成形的方式。因此,将一切表现她所谓“内部精神”之外的文学皆排斥出纯文学之列。按照她的说法,除她之外,中国小说只有《红楼梦》和余华早期的一些作品是纯文学。那么鲁迅的《阿Q正传》这样的表现人类“精神胜利法”与“国民性批判”大主题的小说就也不能算作纯文学;钱钟书《围城》这样剖析人类精神与生存双重困境的大作品也不能称作纯文学;沈从文《边城》这样崇尚人性美与自然的小说亦不是所谓纯文学……残雪对艺术的理解何其偏执、何其狭隘,由此可见!残雪看似神秘莫测的言辞,自以为高深的姿态对中国艺术的发展潜藏着不可低估的危害。残雪认为纯“意味着向核心突进”,这个“核心”必是精神之核心,而且必须斗争激烈、个体化,否则就不意味着“深”。据此,马尔克斯、昆德拉这样解构民族集体无意识大精神的作品也不被其推崇;普鲁斯特那种寻觅灵魂记忆艺术化之瞬间永恒的作品,由于不表现冲突矛盾分裂也丝毫不为残雪看重。这就更加暴露了残雪对艺术理解之偏激与极端。
    从这种抓住一点不放的极端艺术观念出发,残雪对写作技巧、作者读者关系、作家地位问题的思考就都纷纷走上了极端化。首先,残雪受混乱的内心情感推动,反对一切清晰澄明的表达方式,将潜意识写作与非理性视为法宝;其二,残雪的小说基本上是为自己写作,是一种精神操练形式和自娱,因此,漠视非气质相投的广大读者。“我没有把读者考虑进去。我是自得其乐,找我自己喜欢的方式来表达,不知不觉地把它写了出来。”其三,从以上观点出发,残雪蔑视写作技巧和下苦功。“像我这种小说无技巧可言,只要会用方块字,语言干净,就可以写。我对有的人大谈技巧的重要性感到很怀疑,会不会是在掩饰着什么东西呢?”有人问:“你认为在写作上下苦功有没有用?”残雪答:“在写作上没有用。所以有人写信来问我写作,我从来不回信。另外环境也很重要,我是说出生的环境。我的优势就是我从小没上学,不受传统污染的优势。”
    可见,残雪实质上推崇的是一种简单天才论。只要天性敏感,环境具备催化优势,语言干净就可以写出她认为的高级文学。如果不具备这些条件,再下苦功,博览群书也没有用。其实,没有上学虽然使残雪免受传统的污染,但是也使残雪的理性认知能力大为残缺。残雪对她小说的独特性一直十分自信,认为基本上非己莫为。事实上,受到高级哲学文化熏陶、理性高度发达的智者既已跳出了残雪所深深陷入的矛盾心灵状态,就不会屑于回过头来写这种错乱的作品。庄子只会写《庄子》这样思考“大道”的作品;尼采只会写呼唤“超人”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乔伊斯只会写包罗万象,纷繁复杂的《尤利西斯》……残雪式非理性语言本是容易掌握和复制的,只是心灵走向澄明的人耻于不明晰的思想、错乱的表达。
    残雪的小说由于其自身的怪异性,在国内一直未受到广大读者群的接受。因此,残雪一直自称小众作家、少数派,甚至贵族派。残雪因其小说的独特性,的确可以称为少数派,但是这个少数派绝不能与贵族派相通论。在文学上,纳博科夫、乔伊斯、博尔赫斯等曾是真正的贵族派,因为他们的小说足以称得上精神上的贵族,普通的读者只能看热闹,高端的读者才能领会和不断发掘其小说的深奥内涵。而残雪小说中的精神理念相对于大师们是非常低级的,不开化的。智能优越的读者看后只会抱以微笑。大师们的作品中深藏着哲学文化因素,可供后世不断阐释研究;残雪的作品无真正的哲学、无文化。大师们对待作品的态度是敞开,倾向接受美学的;残雪却将自己的作品辖域化,进行有限的阐释。因此,残雪的作品是用迷乱的非理性形式装点的极端化写作,剥开掩人耳目的外衣,残雪的小说就再无深度可言。鉴于此,残雪的小说是文学艺术上的极端派,绝不是真正的贵族派。
   
   
   
                                                   Ⅳ灰色木块搭成的小屋
    英国《时报》称:“残雪写的小说,是中国近年来最革新的……她的小说也不能放进任何单一的范畴。它们还不如说是:以比喻表现为中心来创造威胁、恐怖和伤感的、不可能的、易受伤的氛围。”这样的评论比较精准。首先,残雪的小说的确是中国当代非常革新的,难于归类;另一方面,残雪的小说最革新之处的确在于它创造了某种独特的艺术氛围。从这种独特的艺术氛围之中,残雪营造了一种别具一格的奇特意象世界。在这样奇特的意象世界里,小说的故事情节被淡化,不再呈现传统的水平线性发展,而是通过大量的意象叠加向天空构建高度。因此,有评论者将残雪的小说称为“垂直文学”,这有一定的道理。残雪在这种垂直文学中又注入了“诗意、自审、艺术复仇”的血液,并且对这种混合极为满意。因此,她以此为阵地对马尔克斯、略萨、高行建等大量作家表示了不同程度的轻蔑。俨然,残雪信心十足地想在文学王国建造一座属于自己的通天塔。那么,这种混合着黑色血液的垂直文学究竟能达到怎样的高度呢?它会不会只是许多灰色木块搭成的小屋呢?
    我们首先从美学层次来评估残雪的小说。残雪说:“我喜欢挪威画家蒙克,我觉得很美,有些气质跟我接近。”又说:“绘画方面,喜欢达利和凡高。”可见,残雪崇尚的是蒙克式表现,达利式奇诡与凡高式强情感的合而为一。蒙克的作品表达了阴郁、神经质的内在世界与外界的冲突,的确气质跟残雪接近。蒙克也是个性化的寻求共鸣的,比如名画《呼号》据说就来源于他的亲身体验。但是蒙克的画表现痛苦、表现压抑,却并不表现斗争、复仇的虚妄欢娱,他的画发人深醒但并不使人误入歧途。残雪的小说则不停留在表现“部分真实的人类冲突分析”上,而把主旨引向内心的狂躁、争斗与复仇。达利提出“偏执狂批判”理论作为其创作的理论基础。“偏执狂”指非理性的表现手法;“批判”包括“解释”和“批评”,是创作真正的目的和指向。可见,达利的非理性背后是真正具备强有力的理性掌控的。比如他的《内战的预感》、《记忆的永恒》、《梦》等名作都是非理性形式与理性解释批评的有机结合。残雪则不同,指导残雪创作的是一种不成熟、偏执化的伪理性,因此它使非理性的表现手法更加偏执化,变成了无节制的狂乱。凡高的画作常常透露出一种热爱生命向上的,给人的感觉是一片燃烧的金色火焰,不停地绽放出燃烧的生命力度。其经典代表就是凡高画的金色麦田和张扬的向日葵;而残雪的作品透露的却是一种消极狂躁的黑色,给人的感觉是“地狱里滚来滚去”,喧嚣并且狂笑。可见,残雪的创作与三位绘画大师是存在认识论上的巨大反差的。
    另外,西方绘画主要是一种造型艺术,它所能承载的主题和思想毕竟有限。小说则不同,小说是一门综合性极强的艺术。因此小说的意象应该更多地为它所承载的主题和思想服务。残雪的小说以“诗意、自审、艺术复仇”为主题思想,这种思想勿宁说是一种灵魂操练的方法。因此,它并非明晰的理念表达。这种理念的不明晰与流为手段助长了小说行文的非理性,使其毫无节制,狂躁混乱。缘于此,残雪的作品在形式符号层模糊不清,严重阻碍了阅读和理解,错乱的符号,对意象世界的理解不但无所助益,反而破坏了意象的传达和升华。由于残雪的小说主题思想不澄明,意象的纷乱,导致了小说意境美感的缺失。因此残雪的小说有意象而无意境,混沌一片,无法上升到意境超验的美学层面。诚如所说,其小说仅仅是以比喻表现为中心创造了威胁、恐怖和伤感的、不可能的、易受伤的氛围。注意:仅仅是容易刺激感官和表层心理的氛围,这种氛围是灰暗压抑的,它并不能促使人精神升华,感悟到超验的脱俗的意境。于是,我们说,残雪的小说在美学上只有一种诡异的意象美。
    继续从思想性来评估残雪的创作,我们发现残雪的小说除了诡异的美外,虽然也有以夸张形态表现的部分的真,但是丝毫没有善。夏洛特•莫尼斯在《苍老的浮云》英文版前言中评介残雪的小说时说:“部分政治讽寓,部分诗情,部分文学的引喻,部分真实的人类冲突分析——这种冲突以从昏暗到幽默的排列出现于文中。”纵观残雪的文本,这样的评价应该说比较客观,残雪的小说在客观上的确表现了夏洛特•莫尼斯所总结出的几个主题。但是,要想真正认识残雪的小说创作,却不能仅仅止步于此。因为残雪小说的目的并不在于揭示问题和作道德评判,其真正的内核乃是“诗意、自审、艺术复仇”的精神。这种主观化精神的主导性介入使夏洛特•莫尼斯所总结出的那几点全都变得面目全非了。
    首先说政治讽寓。残雪曾说:“我的作品中反映文革影响最深的,说起来要数《黄泥街》。”《黄泥街》是残雪的处女作,由此可见,残雪的早期作品是包含着政治讽寓的。残雪又说:“我在创作时,将有政治性、社会性的、或者历史性的东西作为极为次要的问题处理。在后期的作品中完全抛弃了。”可见,残雪后期的作品完全转向了精神。我认为,残雪早期作品中的政治讽寓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但也同时表现得丧失冷静的分析,过于极端化、情绪化,与那些专写中国丑陋、苦难、阴暗面的后殖民主义文学无异,某种程度地歪曲、丑化了中国人的形象,为西方猎奇的眼光充当了看资。其次说残雪的诗情。从客观上来说,残雪的小说确实表现了一种诡异的意象美。但是残雪精神的介入,亦使这种美显露出了狰狞。假如残雪的小说不承载任何理念,我们可能只会在其小说中体验到一种诡异的美感,有些人会很喜欢,也有些人或许会排斥。但是残雪的小说一旦渗入了偏执的“诗意、自审、艺术复仇”理念,我们就不得不正视它所潜藏的危险了。再说“部分文学的引喻”。这主要表现为残雪认同的纯文学的艺术精神,即“将自我不停地分裂下去”,向精神的核心突进。但是残雪借此将一切表现她所谓“内部精神”之外的文学皆排斥出纯文学之列,这就严重暴露了其对艺术理解的偏激与狭隘。最后说“部分真实的人类冲突分析”。残雪说“我认为正因为我的作品彻底地描写了中国社会的本质,所以才能同时带有世界性。”诚然,残雪的小说描绘了中国社会一段时期的外部现象,但是这种描绘并不能揭示表象之后的深层原因,因此,并不能说是“彻底地描写了中国社会的本质。”因为本质是描写不出来的,描写的只能是现象,本质只能靠智慧和理性、经验去综合分析才能得到揭示。此外,残雪的小说也并不停留在表现“部分真实的人类冲突分析”上,而是把主旨引向内心的狂躁、争斗与复仇。
    既然残雪将“诗意、自审、艺术复仇”作为创作的核心理念,从而把创作的主旨引向自娱式的争斗、复仇,引向黑色的“残雪式幽默”,那么,残雪就在她的创作中彻底抛弃了“善”。她的作品表面上在追求深度,向着核心突进,实际上却恰恰逃避了深度,以浮躁的方式进行徒劳无望的“突围表演”,饮鸩止渴的狂迷体验,自欺欺人的灵魂操练,愈陷愈深的复仇争斗。真正崇高的终极关怀、价值追问、人性探寻、历史沉思却全被残雪抛掷出其小说文本之外了。因此,残雪那混合着黑色血液的垂直文学是难以上升到很高的思想高度的,并且,残雪小说的主题思想、手法又不断重复,千篇一律,加之缺乏深沉的历史感,场景偏小而琐碎,所以难以聚合到一起,筑成庞大高耸的通天塔,而更像是一个个灰色意象叠加成的“奇异的木板房”,这些木板房是幽黑夜下那诡秘的“山上的小屋”。相比之下,博尔赫斯的小说几乎篇篇主题相异,篇篇都是关于人类、宇宙的终极追问,迷宫般的意象幽深复杂,文化玄思博大精深,场景开阔与博大深沉的历史感紧密交融。真可谓是文学王国中一座崇高的冥思通天塔。
    此外,再简单谈一下残雪对诸位文学大师的解读,迄今为止,残雪已经写下了《永生的操练:解读<神曲>》、《灵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解读博尔赫斯》、《温柔的编织工:残雪读卡尔维诺与波赫士》等数本读解大师的著作。应该肯定残雪的这些解读是具有一些独特的意义的。残雪的解读虽然对大师的作品有弱化之处,但毕竟提供了多维中的独特视角,总体上解读的深度和力度也远远优越于一般学者僵死的框框式读解。应该说是很有意义的。甚至残雪本人的创作思想亦是落后于其解读大师的理论的。由于大师作品本身的优越性,残雪对大师的解读也跟着上升到了人生、命运与艺术的高度。仅管如此,任何增值性解读都不应该绝对化,不能说“比如略萨,就是一个读不懂博尔赫斯的二流作家”之类的话。真正优秀的文学存在多重的可挖掘性,任何单方面的阐释都不能终结和独霸它的意义。二战以来,西方的哲学、美学与文学批评理论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伽达默尔的阐释学、接受美学、“作者之死”(罗兰•巴特)、读者反应批评理论都在思想界产生了振聋发聩的影响。任何对大师的读解都只是提供一种新视角,而不能就此剥夺文本原有的敞开性。
    残雪由于过于对自身喧嚣混乱的内心情感感到称心快意,因此过分地执着于他的灵魂互搏、艺术复仇理念。这样对大师的解读虽然有可圈可点处,但是亦有弱化、歪曲、牵强附会之处。那几位大师都是残雪专门挑选出来的,但是她却想把这片面的解读方式普遍化,自然对文学的阐释造成了破坏和随意化的危险。比如,残雪对大师们的解读还有可取之处,而对余华《往事与刑罚》、特别是《河边的错误》之读解却是明显的穿凿附会了。假如刑罚专家、杀人的疯子都是最高层次的精神、思想与艺术的化身,每一次的刑罚、凶杀都是高级的极限体验,那么,依此类推,这样的解读模式是否就可以推广到一切包含争斗、疯狂的作品之中?假如残雪读了萨德,会不会把《贞洁的厄运》等虐待作品看成最伟大的纯文学呢?那里面极限与死亡的体验如此之多,莱斯蒂娜一次次被摧残,却永远保持鲜嫩,最后被闪电劈死,她是否是灵魂最深邃、最高级的艺术家呢?
    最后,我们来试着给予残雪一个综合性的定位。仅管残雪的思想存在严重的偏执和混乱,艺术手法也趋于极端化,但是残雪仍然是中国当代最革新的小说家之一,她的文本实验仍然能给人留下很深刻的印象,虽然主观思想的介入对其小说的客观意义造成了破坏,残雪的探索仍然是值得赞许的。无论如何,残雪的作品称得上是真正的纯文学,她的小说也比中国当代绝大多数小说家更高一层,具有独特性与鲜明的审美价值。说她的小说是“灰色木块搭成的小屋”仅是相对于博尔赫斯等真正的大师而言,并不持贬意。比之那些小屋都算不上的作家,残雪的小屋终归是独特而自成一体的。拿到世界上,残雪的小说亦具有特殊的价值和地位。由于思想的局限,残雪无法成为真正的大师;也由于思想的局限,成就了残雪的独特性,使她成为独树一帜的奇才。应该说,残雪崇尚纯文学和精神思想艺术结合的出发点和大方向是正确的,是很好的。但是在具体的操作和行进过程中,由于自身的气质、禀赋、知识与环境,残雪对文学的开拓走上了极端化、误入了地狱之歧途。虽然这种独特的路程造就了残雪独特的意义,成就了她,但是残雪对单向革新突破僵化坚守,也对她画地为牢,使她的创作辖域化,进入了自设的文学峡谷,从而在更高意义上妨害了她的发展。于是,在幽冥的王国里,地狱中的独行者永远丧失了光明的天堂。
   
                                                      (2005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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