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ndows7是一种什么:西班牙披肩之谜 艾勒里·奎恩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3 05:05:18

  前言
  ·第一章 基德船长的大错
  ·第二章 亡羊仍能补牢
  ·第三章 赤裸男子的难题
  ·第四章 时光逝去·潮水退去
  ·第五章 诡异宾客之屋
  ·第六章 无人堪称英雄
  ·第七章 有关贞洁、凶手以及处女的论述
  ·第八章 做客之道
  ·第九章 夜·深蓝的猎者
  ·第十章 来自纽约的先生
  ·第十一章 开往冥河的船资
  ·第十二章 勒索者面临的困局
  ·第十三章 假债券真立功
  ·第十四章 志愿女佣的不寻常告白
  ☆ 挑战读者
  ·第十五章 意外事故
  ·第十六章 来时之路
  ·结语
  第一章 基德船长的大错
  的大错必定是基德船长所犯无疑,他不折不扣的愚蠢完全可以对号入座。
  遗憾的是,这宗构成犯罪事实的错误虽好像很简单就能找到应该负责的坏蛋本人,然而对于这个大而无脑的家伙何以勒紧被害人脖子上的绳索一事,人们仍所知甚少。
  证据显示,该错误所造成的后果全都落在了受害者身上。
  问题在于,到底是何种命运捉弄,让这个叫基德船长的古怪家伙非选上可怜的戴维·库马当他的祭物不可。事件发生时,每个人都一致相信(包括埃勒里·奎因先生),这正是宇宙间诸多不可解的亘古奥秘之一,他们只能在绝望的沉默中频频额首称是,以回应死者妹妹斯特拉歇斯底里的安魂曲:「但戴维是这么个安静守分的男孩,我记得……我们小时候,我们城里一个吉卜赛女人看过他手掌,她说他有个『黑暗的命运』,哦,戴维!」
  至于埃勒里·奎因先生是如何转向找寻其他可能的解释,这说来话长。当然,身为一位以显微镜凝视人类心灵各种奇特珍本的实验者而言,埃勒里最终有理由对基德船长的可笑错误感到兴味盎然,当某一道灵光照入时——在历经一长段混乱失序的日子之后的确如此——他怀着深隽的悲悯看到了,这位巨人般的海员所犯下的错误,其真正本质多么简单多么明白,往后,埃勒里的整体想法便以此为基础建构起来,而在此之前,这原是一团混乱。
  不论从哪一点来看,这个大错本可避免,如果不是因为戴维·库马对人群的厌恶——从某方面来说,这无关个人好恶,而是一种心理病征——又同时如此恋慕他自己的外甥女罗莎,这看似悖反的两样情怀其实极其典型,库马从不喜欢人,人只会困扰他甚或激怒他,然而,身为一个社交的隐士,他却又被人羡慕,甚至喜爱。
  当时,他已年近四十,是个高大强健且保养良好的人,他有着自己不可改变的生活方式,而且几乎和他那有名的妹夫沃尔特·戈弗雷一样富足无缺。每年的大部分日子里,他隐身于他墨累山的单身汉穴巢之中,夏天,则和戈弗雷一同徜徉在西班牙角。他这位妹夫,一名尖刻的大儒,始终怀疑是该地壮丽的奇景,而不是妹妹和外甥女的亲情,吸引库马来此西班牙角——这怀疑当然不正确。然而,这两名男子的确有极其相合之处,两人同样孤独、沉静而且各自事业有成。
  通常,库马会套上他的长靴,一个人狩猎,一去就是个把星期;或是坐上戈弗雷的一艘单桅帆船沿着海岸线出航。
  至于位于西班牙西端的九洞高尔夫球场,他已很久不光顾了。事实上他极少打高尔夫球,称之为「老头子的游戏」,偶尔,如果有好对手的话,他也会打个几场网球,但绝大多数时候,他选择的运动总是可以自娱自乐的。自然,先决条件是,他拥有一份无须看谁脸色的好收入,他也写点户外运动的文章。
  但他绝非浪漫之人,生活曾给他严酷的教训,这是他常挂口中的,并且他坚定相信的俱是可触摸的真实事物。一个人行为的第一要义,对他而言便是「面对事实」。他从不让性爱问题弄乱自己的生活,除了他的妹妹斯特拉和他的外甥女罗莎,女人在他的生活之中一丝意义也没有。于是戈弗雷先生的交游圈中便有着一种传言,说库马在二十几岁时曾有过一段不幸的爱情创伤,然而戈弗雷对此嗤之以鼻,而库马本人当然也对此保持缄默。
  戴维·库马,一个高大黝黑的运动型人物,被基德船长送入永恒的不幸家伙,其人大致如是。
  罗莎·戈弗雷也是库马型的人,她有家传的黑色剑眉,直而英挺的鼻梁,坚定的眼神和苗条结实的身体。和母亲站在一起时,她俩看上去像姊妹,而一旁的库马先生是她们的长兄。如同她的舅舅,罗莎亦是理性沉静之人,一点也没遗传到她母亲斯特拉那些神经质、好社交以及头脑简单的成分。当然,罗莎和她的舅舅之间绝无任何问题——没任何敌意和不快,他们的亲密关系源自于他们的血缘联系,任何不当的臆测只会让他们暴怒异常;此外,他们的年纪几乎相差二十岁。罗莎碰到麻烦时,她不会找她母亲哭诉,也不会找她父亲——她父亲喜欢沉浸于自己的天地不受打扰,对于家人,他除了自己悠闲自在之外并不想更多事情——而是找她舅舅库马,打从她童年以来便一直如此。换成其他做父亲的,也许会因自己天赋的权力被剥夺而不快,但沃尔特·戈弗雷却恰恰是一个怪人,他似乎只把家人看成他所豢养的绵羊,供他剪了毛好赚取丰厚的收入。
  屋子里挤满了人,至少在库马看来是挤满了人。他妹妹斯特拉好社交的嗜好由此可见一斑。库马星期六下午阴沉着脸对他妹夫抱怨说他置身于一群令人厌恶的客人之中。
  夏日已近尾声了,初秋带来了这堆喊不出名字的讨厌客人上门,马可自然也在其中,他以他一贯温文不在意的态度,回应女主人的男性亲戚的白眼。马可已在这里逗留几星期了。在斯特拉·戈弗雷的丈夫偶尔极不满意地咕哦时,马可的确是她极少数开心果之一。英俊的约翰·马可……这位没有一位男性朋友的家伙,绝不是拘泥于繁文褥节之人,而是一旦进了门,就赶不走了——正如库马所说的:「像只虱子般紧抓着不放。」不止库马,甚至对惯常一身脏兮兮工作服埋首于假山庭园、把他老婆的访客抛诸脑后的沃尔特·戈弗雷而言,马可此人也是毁掉这个美好夏日大部分时光的元凶;而此刻参与破坏这仅有夏日的还有劳拉·康斯特布尔,「肥胖,疯狂,而且足足四十岁了」,这是罗莎带着怪笑对她的简明描述;慕恩夫妇,很显然没有任何一个文明些的字眼和他们扯得上关系;满头金发的厄尔·柯特,一名周末时分出没于西班牙角的不快乐年轻人,总一脸愁容地盯着罗莎身后。人数虽然不可算多,但对库马而言——也许柯特可除外,库马对他尚有几丝轻蔑的好感——这已是名符其实的大军压境了。
  在星期六晚上,拖拖拉拉的晚会才结束,高大的库马就把罗莎从凉飕飕的天井拉到这幢巨大西班牙房子外犹带落日余温的斜坡花圃。铺着石板的天井中,斯特拉和她的客人正聊得起劲,只有柯特陷身于慕恩太太的蛛网中抽身不得,只来得及向着甥舅两人身后投射出充满暴怒和思慕的一瞥。此时天色已暗,马可优雅地斜坐在康斯特布尔太太椅子的扶手上,他英俊非凡的侧面在余晕映照下,形成精致的剪影。马可摆这样的姿态当然是为了博取有效射程范围中所有女性的青睐,但问题是他实在太常摆了,因此这回也并未引来特别的注目。整个天井中的言不及义,主要由马可主导,内容乏味而且空洞,只形成一片嘈杂,如同鸡群的咯咯叫声。
  当他们走下石阶时,库马解脱般地吐了口大气:「天,好一群无聊家伙,我告诉你罗莎,你那位可敬的老妈问题大了,把这群臭虫引进门来,她显然已成为高尚社交活动的最可怕的威胁者,我真不知道沃尔特怎么忍受得了这些,妈的,这群叫春的狒狒!」跟着,他轻笑出声,扶起她的手臂,「我亲爱的,你今晚真是迷人极了。」
  罗莎穿一身清爽的白衣,裙摆如波浪卷过石头地。
  「谢谢,舅舅。」她露齿一笑,「不过是寻常蝉翼纱加上威托克太太的法术罢了,你是最天真的人,戴维——也是最反社会的人,但你总是注意得到更多的东西,」她加了句,笑容隐去,「比之绝大多数的人。」
  库马点燃他那管硕大的烟斗,思索着吐出口烟,抬眼看着犹留几丝粉红霞光的天空:「绝大多数的人?」
  罗莎咬着下唇没回话。走下石阶最后一级时,两人默契地同时转身走向露台,好把上头屋子里的种种喧嚣隔绝于身后,享受这美好且即将流逝的暮霭时光。这是个很惬意的小小天地,在暮色中分外动人,脚下是五彩斑斓的石子地,头上是乳白立柱架起的顶篷。一条小路通向露台的石阶,石阶又通向半月形的沙滩。罗莎似乎有点不开心地坐在灰色大海滩伞底下的编织椅子上,两手交叠一言不发看着眼前的沙滩以及柯佛湾中拍舐着沙滩的一波波海浪。柯佛湾有着窄窄的开口,白帆可由此航出,远航,投入广漠无垠的蓝色海洋。
  库马不做声地注视着她,抽着烟斗:「什么事让你不开心,小鬼?」
  她吓了一跳:「不开心?我不开心?怎么,你怎么会认为——」
  「你的演技,」库马笑出声来,「罗莎,差不多跟你的游泳技术一样老练,我想,在这两方面你大概没什么发展的可能。是不是你那位年青的哈姆雷特王子,厄尔——」
  她嗤之以鼻:「厄尔!就凭他,他能让我不开心!我实在搞不懂,妈妈为什么允许他在家里自由进出,她八成是昏头了,让他这样出出入入……我才不要他呢,我们一切都清清楚楚了,这你知道,戴维,哦,我……我想我是迷恋过他没错,那一次我们订婚——」
  「那是哪一次?」库马优雅地问,「呃,对对,是第八次,我想,前七次你们只是在玩过家家儿的游戏,我亲爱的孩子,你在感情上还只是个不解人事的小丫头而已——」
  「谢谢你哦,老爷爷!」她以玩笑的口吻回应。
  「——你那个郁郁寡欢的小情人也是一样。我坚信,就你们两个情感丰富、容易一触即发的小鬼来说,由于——呃——家世上你略胜一筹,你知道,罗莎,你比那个悲观厌世的柯特要容易闯祸多了。」
  「乱讲,根本不是这样。我已不是小孩子了,你知道他——他有多让人受不了,你想,一个大男人,外表看雄赳赳气昂昂跟真的一样,整天却去拍那些打扮花哨俗气,拙劣地模仿小歌女的女人的马屁……」
  「真是典型的伶牙俐齿,」库马叹口气,「愈这样彼此怄气下去,事情可就愈难收拾,我的孩子,你理智点,如果说有过什么闲言闲语,那一定来自慕恩太太的利舌,绝非厄尔,这我敢打包票。刚才,他看你的眼神就像一头受伤哀鸣的小牛。好啦好啦,罗莎,你就别再嘴硬怄气了。」
  「我听不懂你说的。」罗莎说,眼睛看着大海,夜色中,大海已不再湛蓝,而是深紫,此时西天仅剩下的一抹粉红霞光已完完全全沉没于波涛声中了。
  「我想你懂的,」库马幽幽地说,「我想你正走在某种疯狂主意的薄薄蛋壳之上,罗莎亲爱的,我敢跟你保证,这绝对是疯狂没错,如果对象换成任何人而不是马可,那我绝不会过问,然而,在这种情况下……」
  「马可?」她有点支吾,因此反问起来没有什么威力可言。
  库马讥诮的蓝眼珠泛起一抹笑意,尽管星光朦胧,罗莎仍清楚看到这抹笑意,她有点畏怯地垂下眼睛。
  「我想,我警告过你了,我亲爱的,以前就告诉过你一次,我从没想到事情会这样——」
  「会怎样?」
  「罗莎。」他责备的口吻让有意装傻到底的罗莎的脸登时红了。
  「我——我想,」罗莎哑着嗓子说,「马——马可先生比较留意——呃,留意慕恩太太,康斯特布尔太太,以及——没错,以及我妈!——戴维,他没那么在意我。」
  「又来了,」库马板起脸来,「又把话题岔开了。刚刚我们讨论的是一个年轻但应该没糊涂到不懂事的女孩。」他弯身向她时,眼睛眯了起来,「小鬼,我告诉你这个男人是不能寄希望的,是个没价值的投机者,他没可靠的经济来源,而且就我所听到的,名声十分可疑。为了查明这家伙的底细,我还颇费了一番手脚,当然啦,我承认就长相来说他是很迷人——」
  「谢谢,但亲爱的戴维,难道你不觉得吗,」罗莎带着某种令人窒息的恶意回答,「他长得跟你很相像?说不定我这是某种情欲补偿作用——」
  「罗莎!别说这种难听的话,对我来说玩笑不是这么开的,世界上,就只有你和你妈是我在意的,是我真正关心的,我告诉你——」
  她嚯地站起来,眼睛仍看着海:「好了,戴维,我不想讨论这个人!」她的嘴唇颤抖着。
  「但你的行为不是这样,亲爱的。」他把烟斗搁在桌上,抓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身过来,定定地看着她那双湛蓝的眼睛,「我注意这事好长一段时间了,如果你仍这样一意孤行下去——」
  「你怎么知道我在一意孤行?」她声音很低,「我猜得出,也知道马可这类的糟人……」她反手抓住他的臂膀说,「但,戴维,我并未应允他……」
  「你没有?从他眼睛里那洋洋自得的样子,我看到的可不是这样,我告诉你,就我所听到的,此人是——」
  她暴躁地缩回手:「你听到的是胡说八道!约翰长得太帅了,所以男人都不喜欢他,每个女人终其一生都梦想有这么帅的男性为伴……拜托你,戴维!我不想再听下去了。」
  他松开她的肩膀,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转身过去拿回自己的烟斗,把烟灰磕出来,再放回口袋中。
  「显然你和我一样倔强。」他低声说,「我其实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我想……罗莎,你这算下定决心了吗?」
  「是的!」
  两人到此忽然沉默了下来,看向露台石阶,并彼此靠拢了些,因为似乎有谁从上头小路走下来。
  很诡异的玩意儿。他们听见有极重的脚步踩着碎石子地,那样的沙沙之声呈现着某种笨拙的鬼祟,就像个巨人光脚踩在碎玻璃上一般,并不觉得有正常人类的疼痛。
  这会儿,天色几乎完全黑了,库马警觉地看看腕表,八点十三分了。
  罗莎发现自己不知为什么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且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她瑟缩的背抵着她舅舅,紧紧瞪着眼前那条阴暗小路尽头深处。
  「怎么啦?」库马冷静地问,「罗莎,你正在发抖。」
  「我不知道,我真希望我们能——奇怪这会是谁?」
  「也许是朱仑吧,又在忙他那些永远也没止境的活儿。坐下吧,亲爱的,很抱歉把你弄得如此紧——」
  见微知著这句话也许可做这样的诠释,这微弱的沙沙声所引发的结果堪称巨大无比,而库马似乎也同时察觉地戛然住了嘴。库马穿一身纯白衣服,高大强壮,发色和肤色黝黑,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脸色健康、毫无病容……
  天色暗得很快,是乡间或海滨那种典型的无月浓黑夜晚。
  一个暗黑的幽灵般的身影朦胧地浮在露台石阶顶端,极其巨大,且投下更加巨大的阴影,这身影还会移动,如水流般迎面掩来,然后,它凝冻住了,仿佛要看清他们两人的面孔。
  一个嘶哑的男低音说道:「别出声,你们两个。否则我不客气了。」这会儿,他们两人隐约看出大概是一双人手的巨大玩意儿抓着某个小东西。
  库马的冷冷地问:「你他妈的是谁?」
  「别管我是谁。」巨大的爪子安稳不动。罗莎僵直地立着。但可以感觉到和她紧紧相抵的库马的身子亦紧张地僵着。黑暗中,她抓住他的手,用力一握,是示警,也是恳求。
  库马的大手旋即极温暖也极强大地紧紧包住她的,让她安心地无声喟叹起来。
  「现在,你们上到这里来,」低沉的男声又响起,「快,别出声。」
  「是真枪吗?」罗莎问,很惊讶自己的声音居然如此镇定。
  「你指着我们的这把左轮?」
  「上来!」
  「来吧,罗莎。」库马轻柔地说,并放开她的手,改而握着她的手臂。他们踏过露台石子地,举步走上阶梯。他们眼前不成形的影子随着脚步不断缩短。罗莎忽然觉得自己快笑出声来了,这一刻,那股莫名的恐惧业已实体化了,这整桩事显然彻头彻尾的神经!不管是此地西班牙角,或地球上任何一个鬼地方,也许,她开始这么想,这是哪个无聊家伙开的蠢玩笑,没错,一定是厄尔!这完全是他的行径,这个——这个——
  然后,她咯咯的笑声转为喘息,在伸手可及之处,这个带着低沉声音的物体变得真实,她可以看到他了,虽仍不清晰,但够她转化为某种真实的恐惧。
  这个男人——只可能是个男人——对照于库马更显得如此高大。库马足足六英尺,而在他面前却像个小矮子。
  此人至少也有六英尺八英寸,而且粗壮无比,像中国的摔跤力士,也像放大的福斯塔夫,更有着法国佩尔什马般的巨大腹部和宽肩。真的,他实在太大也太胖了,罗莎发着抖想,不像个人。那把点三八抓在他手中仿佛是小孩玩具。他穿着粗布水手装之类的衣服,两只脏兮兮的粗棉布裤管活像灌满风的帐篷,一件黑色或者深蓝色的典型水手厚呢上衣,两排锈暗铜扣,且随风猎猎起舞如同船上的主帆,还加上一顶帽舌污损破败的布帽子。
  此外,为了使这恐怖更加具体,他那大圆球般的脸上居然覆着一条手帕——颜色暗黑的手帕,可能是丝质的吧,整个遮到眼部位置。令罗莎更目瞪口呆的是,此人只有一只眼睛,没错,这是这个不真实的巨大人体所适合搭配的,真的是——只有一只眼睛,左眼部位则是个黑眼罩……罗莎当场又差点笑出声来,这显然不是个狡诈的抢匪!似乎他蒙面只是求个不让人立刻喊出他的姓名而已!六英尺八英寸以上,三百磅左右,又只有一只眼睛……这可太荒谬了,他完全是吉尔伯特或沙利文笔下跳出来的剧中人物。
  「其实你大可……」罗莎屏着气说,「把你脸上那盆玩意儿拿掉,我们不难描述你——」
  「罗莎。」库马制止她,她听话地住了嘴。他们听得出巨汉把他的呼吸努力调缓。
  「但你不会的,」低沉的声音说,他们听得出话中有一丝不确定的意味,「你不会的,女士。」在那颤动的低音里,有某种笨拙、持重乃至于愚蠢的味道,说话的就像是一头大公牛,「你们两个开始走,从这条路往上走,走到汽车转弯那个地方,再往屋子方向走,听懂没有?我会走在你们背后,我随时会开枪。」
  「如果你是来抢东西,」罗莎以侮辱的腔调说,「那就拿着我的戒指和手镯快走吧,我保证我们绝不——」
  「我才不要这些值不了多少钱的东西,快走。」
  「听着,」库马镇静地说,两手轻松地垂着,「没道理把这位小姐扯到这里面,不管你是谁,如果你是冲着我来,那干吗不——」
  「你是罗莎·戈弗雷?」巨汉问。
  「没错。」罗莎回答,不觉再次有点害怕。
  「我只想弄清楚这个,」巨汉轰然如雷的声音中似乎有极满意的意味,「这么说我没弄错,你和这——」
  库马此时一记重拳狠狠击中那个胖大肚子,罗莎尖叫出声转身就想跑。说时迟那时快,这名巨汉,胖归胖,肥油底下可有着坚实如铁之物,库马这拼命一拳似乎对他一点作用也没有,他并没因此弯身下来,甚至连哼都不哼,他随意地把枪收回口袋中,再伸出一只大手扼住库马的脖子,把他当个小孩般提到半空中,并用另一只手抓住罗莎的肩膀。
  罗莎张嘴叫了一声,旋即闭上嘴,戴维则喘着、咳着……
  巨汉轻柔地说:「别再跟我耍花枪,你们两个,乖乖听话好吗,马可先生?」
  罗莎双脚踏着坚实的大地,眼前是小路盘旋而上的崖壁。库马身子动了动,他黝黑的脸孔泛白,两脚蹬着,如同上吊的人。
  她终于懂了,这是有预谋的,预谋直指约翰·马可,那个女人爱他男人恨他的约翰·马可,而可怜的戴维!主要是衣服的缘故,绝对没错,马可今晚也穿一身白,而且两人的年纪、身高和体形都差不多。如果这粗鄙的白痴根据描述来找马可,在此情景之下他很容易错认戴维·库马是他的猎物,然而,到底他是怎么知道在西班牙角这偌大一片土地中找到他们的?没人跟踪他们,她很确定;而且是谁告诉他今晚马可会穿白衣?一定有谁告诉他才对……上千个念头飞快地闪过她脑中,她感觉自己好像发呆了好几小时才回复神智。
  「放开他!」她大叫,「你这——弄错人了啦!放开——」
  巨汉松开她的肩膀,改用混杂着咸沙、威士忌和绳索气味的手掌捂住她的嘴。然后,他将库马放回地上,大钩子般的手指仍掐住库马的脖子,库马咳着,拼命想呼吸。
  「走。」巨汉下令,他们听话地移动着脚步。
  罗莎仍在钢铁般手掌的紧捂下发着无意义的声音,她试过用牙齿咬他,但结果只是被巨汉捂得更紧,她放弃了,痛苦的泪水漾满眼中。三人就这么踉踉跄跄前进,巨汉置身中央,一只手紧掐库马的脖子,另一只手捂住罗莎的嘴,一路只有他们鞋子擦过石子地的声响划破宁静。尽管走得跌跌撞撞,但他们仍很快回到小路上,这条小路两侧是峻立的崖壁,因此,他们所在之地被夹成几乎呈直角的峡谷。
  终于,他们走到小路的分岔处,左侧有通往缓坡上的宽广车道。就在此岔路前的山崖阴影之中,停着一辆旧轿车,没开灯,但已调好车头,朝向驶离西班牙角的主公路。
  巨汉平稳地说:「戈弗雷小姐,我现在放开你的嘴,若你再叫一声,我发誓我会把你的牙齿一根根拔掉塞进你的喉咙里。你去把车子前门打开。至于你,马可先生,我放开你脖子之后,我要你坐到驾驶座,我会在后座告诉你怎么开车,别出声,知道吗,你们两个,现在照我说的做。」
  巨汉松了手,库马小心翼翼地抚着自己的喉咙,发青的脸上有意地扮出个笑容来。罗莎则抽出她的高级白麻布手帕擦着嘴,并愤怒地瞥了她舅舅一眼,但库马几乎不可察觉地微微摇头,似乎对她示警。
  「你听我说,」罗莎绕着巨汉,孤注一掷地说道,「他不是约翰·马可,是库马先生,戴维·库马先生,我舅舅,你抓错人了,哦,难道你看不——」
  「你舅舅,啊?」巨汉带着欣赏意味地一笑说,「他不是马可,嗯?少来了,小姐,我实在不想修理你,不过你他妈的还真有种。」
  「噢,你这弱智加白痴!」她大叫着,拉开车门,爬进了车里。库马低垂着双肩,跟在她后头也进了车内,仿佛这一刻他对自己所谓的「黑暗的命运」较之过往有某种更强烈的预感,当然也可能他是想节省自己的体力,好做必要的最终一搏,这是敏感的罗莎马上察觉到的。罗莎自己则是满心恐慌焦虑,她蜷着身子坐在车子前座,恶狠狠地怒视巨汉,巨汉自己拉开后车门,把大脚搁在踏板上。
  她惊讶地发现这时月已东升,因为车外的石子路这会儿披着一层朦胧的微光,起伏的山崖壁上也罩上碎碎的银晕,仿佛这会儿才刚刚浮现在西班牙角地表之上一般。跟着,她看到的便是这名巨汉的脚了……
  这是一双黑皮短靴,这是此人的右脚,鞋的内侧有个破洞,还有一处鼓起,是大拇趾液囊肿,整双脚的尺寸大得不得了,实在无法让人相信一个活生生的真实之人怎么可能……然后,脚不见了,巨汉已探身钻进车门,轰然坐上后座,椅垫弹簧的呻吟声令她又差点笑出声来,她赶忙回想一开始让她歇斯底里的恐怖意识来制止自己。
  「开车吧,马可先生,」男低音说,「钥匙就插那里,我知道你会开车,你开你那辆黄色敞篷车。」
  库马探身向前,按亮车灯,扭开点火装置上的钥匙,并踩上离合器,引擎隆隆响起,库马松开手刹车。
  「去哪儿?」 他用干裂的嗓子低声问。
  「直朝岬角,直接穿过下头那条路,再横过地峡,往公园一直开过去,到主公路后,左转,再一直往前走。」低沉的声音很明显有着相当的不耐烦,「快快,如果你再跟我玩一次花样,我就当场挂了你。还有,小妞,你给我乖乖坐好。」
  罗莎闭上眼睛,顺着车子起动的劲儿靠回椅背,这只是场噩梦,很快她就会打个冷颤醒来,为这些荒谬的事捧腹大笑。她会找到戴维,告诉他这一切,然后他们会笑成一团……她察觉到戴维的右手僵直地靠着她,而她自己还激动得发着抖,可怜的戴维,这对他真是太残忍了,太不必要了,是命运冷酷的恶作剧,对她亦然……她再次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环绕他们的一切可能噩运令她不寒而栗。
  她再次睁开眼睛时,车子正开过岬角地峡后的窄长公园车道,左转上到主公路。路的对面,正向着公园车道出口,是加油站的辉煌灯光,她还清楚地看到老哈里·斯戴宾一身白工作服站在油槽边替一辆小车加油,油枪握在手中。
  老哈里呵!如果她拼死一叫,那……但马上,她的颈部感觉到后头那个怪物又热又咸的呼气,耳中听见他低吼的警告声,她坐回去,一阵恶心。
  库马安静地开着车,几乎可说是谦卑的。但她了解戴维,在他浓黑的头发底下,那里有个睿智的头脑,而她也知道他此刻必然剧烈地思索着。她静静祷告他能好好策划出个好法子来,得认真动员那些灰色小细胞才有机会击败这个不像人的怪物,光凭膂力,就算强健如库马,想抗衡这怪物的恐怖力气,门儿都没有。
  他们顺着水泥公路滑行,路上车流量相当大,往威兰德游乐园整整十英里的车道都是车,周末夜这是……罗莎很想知道如今屋子里那些人在干什么,母亲,约翰·马可——
  戴维的说法对吗?有关约翰的?她真的犯了个可怕的大错吗?但当时——非常可能,她苦涩地想,一定得好几个小时后他们才会察觉她和戴维不见了,在西班牙角,人们总随意走这走那,尤其是戴维,而最近,她自己也常心神不宁地……
  「这里左转。」巨汉下令。
  他们两人皆栗然一惊,一定什么事不对劲了,是吗?打从转上西班牙角公路之后已差不多跑了一英里了,库马在正常的呼吸中夹着两声怨言,但罗莎并未听出来。左转——显然是开向公众海滩的瓦林小屋的私人车道——西班牙角已近在眼前,几乎伸手可及!
  又一次,他们风驰电掣地扫过荒芜无人的公园路,没多久,便到达豁然开敞之地,海水浴场……
  由此开始,他们顺着一道高高的围篱滑行,路的两旁是海沙,库马扭亮大灯,照见小道尽头,正对着他们的是栋栋小木屋,他减了车速。
  「怎么走,独眼巨人?」库马平静地问。
  「停下来,停在小木屋前。」然后巨汉对喘着大气的罗莎咯咯一笑,「别想东想西,小妞,没有人的,这是瓦林的房子,差不多整个夏天都不会有人住,门关得很紧,往前走,马可。」
  「我不是马可。」库马仍冷静地回答,他缓缓把车滑过去。
  「连你也来这套?」巨汉不高兴地咆哮起来,罗莎沮丧地靠在椅背上。
  车子在屋子旁熄了火。小屋没灯火,显然真的没人住,在屋后另有个更小的木屋,看起来应该是浴室,其旁另一个差不多大小的,大概是车库。小屋挨着海滩,在屏着气下车之后,他们看见西班牙角的高峻岩壁耸立在月光流淌的海面,距离只有几百米,但也可以说距他们好几百英里之遥,因为它对他们的困境一点助益也没有。岩壁几乎呈直角地陡立着,至少五十英尺高,基部的岩块被亘古扑打的海潮磨蚀得极为嶙峋,就算从此地,瓦林的海滩小屋,也无从攀上岬顶。这个岩岬高高地从低平的海岸线拔起,周围少有任何可借力攀爬之处,在一片只比海面稍高的岩石之中,状甚诡异。
  岬角另一头,则是公共海水浴场,那里只有柔美的细沙,沙滩在月光底下掩映着冷冷清辉。
  罗莎看到他舅舅快速且几乎不可察觉地环视着周围的一切,带着她认为是某种不甚乐观的神情。巨汉站在他们两人身后,独眼炯炯地警戒着,他的动作仍很迟缓,似乎一切不慌不忙,似乎允许他们尽情查看这栋无人小屋。船屋前修了道斜坡直抵水边,半泡着水的是一艘看来马力十足的带船舱游艇,几根圆木散落在附近的海滩上,船屋的门敞开着,很显然,这名巨汉已先闯进过此屋,独力把船推到水边,一切早准备妥当了……准备妥当干什么?
  「这是瓦林先生的船!」女孩叫起来,眼睛直直盯着船,「你偷船,你——你这怪物!」
  「别管你的我的谁的,女士,」巨汉粗声地说,话语中充满攻击性,「我他妈要干吗就干吗,现在,马可先生——」
  库马转身,缓缓朝巨汉走去。罗莎看见他的蓝色眼睛在月晖下闪烁着,知道他已决定孤注一掷了,决心两字清清楚楚写在他冷峻干净的脸上。没有一丝畏怯,他走向身着水手服的巨人,而他的对手则毫不在意地站直看着他。
  「我可以给你这辈子没见过的一大笔钱——」戴维·库马以平顺的寻常谈话声音说话,他走向前的步伐仍不疾不缓。
  他没能走完,罗莎也再无从得知他究竟打算怎么反击,恐俱如此当头罩下,她只知道自己当下两脚一软差点立身不住,傻傻地看着这个无端绑架他们的怪物。在电光石火间,仅能看到的是巨汉低垂的手猛然挥出,巨大的拳头发出沉而重的击中某物的声音,接下来,她看到的是库马的脸孔以一种固定不动的角度往下沉,再后来,他便躺卧在沙滩上。直挺挺的。
  女孩的大脑如雷击般一震,她尖叫出声,扑上去用手指抓巨汉的背。巨汉沉静地单脚跪在不醒人事的库马跟前,探他的呼吸,当他感觉到女孩扑上他身体的重量,他只简单地起身,猛一扯女孩肩膀,罗莎便当场整个人摔到沙滩上,他一声不响把她拖起来,不理她又哭又踢,拖着她直接走向一侧的漆黑木屋。
  门锁着,或至少闩上了。他把她挟在一只手臂上,另一只手使劲一推门板,门板回应一声碎裂的呻吟,他再用脚一踢,门开了,他走了进去。巨汉把身后的门重新摔上,罗莎所看到的最后景象是库马的脸孔仍静静仰在船屋前的月光之下。
  这是一间起居室,十分怡人。在巨汉的手电筒光线下,罗莎带点呆滞地惊讶于她的发现。她并不认得荷里斯·瓦林,也没真的见过,只知道他是纽约的一名生意人,偶尔有几天或一星期到此度假。倒是常看见他开着游艇徜徉于西班牙角一带海上——(如她后来告诉埃勒里·奎因先生的)——远看,他是个矮小瘦弱的灰发男子,戴一顶亚麻布帽子,总是孤身一人。她模糊地记得,今年夏天一开始他曾到过他的海滩小屋,早于约翰·马可塞一堆行李于他那辆敞篷车来此之前;此外,有人——她父亲吧,她隐约记得——曾提到瓦林先生好像人在欧洲。她从不知道她父亲认识瓦林,他们当然从未在此地海滩上碰过面,也许他们只是通过某种相通的生意管道知道彼此,毕竟,她父亲有那么多……
  巨汉将她放在火炉前的地毯上。
  「坐那边椅子。」他以前所未有的最绅士语调说,并顺手将手电筒放在手边的长睡椅上,因此,那道强大的光束便直直照射着椅子。
  一声不吭,她坐了下来,在距她手臂不到三英尺远的小桌上摆了架电话,从外观可看出这是本地使用的电话,也许还能通话,如果她冲到那里,拿起话筒,大叫救命的话……
  巨汉拿起电话,放到十英尺之外的地板上,那是电话线所能拉直的极限了。她颓然坐上椅子,正式放弃抵抗。
  「你打算怎么——想对我怎样?」她干干地小声问道。
  「我不会伤害你的,你不用怕,小妞,我要对付的只有马可那鸟厮,把你弄进来只是不要让你看了害怕,你一定不要怕,」他甚至带点欣慕地笑着说,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粗绳子来,开始解开它,「现在你好好坐在这儿,戈弗雷小姐,乖乖的,你就不会有事。」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他快得不可思议地已绕到她背后,将她双手反绑在椅背上。她使劲地扯着挣扎着,但绳子只愈拉愈紧。然后他弯身下来将她的脚踩绑在椅脚上,因此她可清楚看见他帽子底下粗重的灰发,以及他红润的后颈上一处覆着老皮的凹疤。
  「你干吗不连我嘴巴也堵起来算了?」她嘲讽地问。
  「何必呢?」他大笑起来,显然心情非常好,「女士,你高兴怎么叫就怎么叫,不会有人听得见的,我们走吧!」
  他抬起她,连人带椅子,走向另一扇门,同样用一只大脚踢开,把她抬进一间密不通风的小卧室中,放在床边。
  「你别把我关在这里!」她害怕地大喊大叫,「我,我——我会饿死,我会窒息死掉!」
  「好啦好啦,你不会怎样的,」他安抚地说,「我保证会让人找到你的。」
  「但戴维——我舅舅——就是外面那个人,」她心悸犹存地问,「你打算对他怎样?」
  他大步走向通往起居室的门,小房间里轰响如雷。
  「嗯?」巨汉又咆哮起来,并未转身,但从他背上便可清楚看出攻击性来。
  「你打算对他怎样?」罗莎尖叫起来,已吓得六神无主。
  「嗯?」他又吼了声,径直出了门。
  罗莎靠回她被绑住的椅子上,心脏剧烈而痛苦地跳动着,几乎跳出她的喉咙。哦,蠢蛋,大蠢蛋——这个粗鄙的杀人小丑,如果她有机会脱身——来得及的话——要追查他太容易了,这世界上哪里还会有第二个人长他那样子,人类最可笑的一个样本,她嘲讽地想,绝不可能再有同样一个了,到时候——除了只怕来不及——复仇将甜蜜无比……
  她坐在椅子上,如同一只被牢牢绑好的鸡,竭尽所能地用耳倾听有什么声音。她听见那个怪物在起居室走来走去的脚步声,然后她听到点别的声音:一阵丁零零的声音,细微但清晰,她皱起眉咬紧下唇,那会是——电话!没错,在她平常拨某些号码时,可听见电话机响起的同样丁零零的声音,哦,只要她有机会——
  她拼命地想站直身子,但只成功地变成半蹲,椅子腿硬被她从地板上稍稍拔起,究竟如何做到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发现自己在地板上举步维艰地苦苦挪动着,摇摇晃晃地一步一步移动着,而那把要命的椅子则在背后嘲笑般地一直撞她。她当然搞出不小的声音来,所幸隔壁房间那名巨汉显然太专心听着电话而没发觉。
  在她成功地移动到门边之后,她耳朵抵着门板努力听,比刚刚拼死移动还紧张。她什么也没能听见,该不会他这么快就打完电话了吧!但马上,她知道他正等着电话接通,于是她用意志力把全身上下所有力气都动员到耳朵上来,她必须听见他说些什么,可能的话,还由此听出和他说话的人是谁。在感觉出巨汉声音传过门板的震动时,她赶忙屏住呼吸。
  然而,第一波传来的声音混成一团听不清,他可能是要某人接电话,如果真是这样,那她没能听出姓名是什么。如果真是个名字的话……她的脑袋一阵昏眩,她不耐烦地摇了摇头,用力咬着下唇,直到疼痛让她清醒起来,哦!
  「……完事啦,是啊……逮到马可了,人在外头,好好地干了他一下……不不!他好好的,我下手有分寸,只打昏了而已。」
  然后静了下来。退而求其次,罗莎满心希望自己多少能听见点什么,哦,只要她能听出电话那一头的人到底是男的或女的那该多好!但随即巨汉的男低音再度传来:「戈弗雷小姐好好的,把她绑在卧室里……没,没受伤,绝对没有,我保证!最好别让她被绑在这里太久,她没做什么让你不痛快的事,是吧?……是,是!……出海去,然后……反正你是老大,你说了算……没问题,没问题!我说过他还……」有片刻时间,她只能听到一团混杂的嗡嗡震动之声,难道他就真的不顺口叫一下这背后主使者的姓名?不必姓名,只要有点相关,什么都好……「好的,好的!我现在就去,马可不会再烦到你了,但别忘了这个女孩,小妞妈的很有种,不错。」罗莎在突如其来的一阵反胃中,听见电话挂上的咔嚓声,以及巨汉缓慢的、笨拙的,或该说是和善的笑声。
  她靠回椅背,筋疲力尽地闭上眼,但很快地她又睁大眼睛,她听见了起居室门被摔上的声音,他是出去了还是有另一个人走进来?但接下来只是一片死寂,这让她确定巨汉已离开小木屋了,她得去看看……她扭着身后退,用劲撞开了门,然后以鸭子般摇摇摆摆的姿势费力移过起居室,到距离最近的一扇窗边。巨汉的手电筒已拿走了,房间又伸手不见五指,她移动中碰到了室内某个摆设,被绑的右手臂还因此被撞成淤伤而疼得要命,但最终,她还是成功到达窗边。
  月亮升高了,木屋前的白色沙滩和平静的海面闪亮如镜,整个海滩完美地罩上一层温柔的冷冷银光。
  她忘掉了手臂的疼痛,忘掉了被绑肌肉的阵阵针刺之感,也忘掉了喉咙和嘴唇的干渴欲裂,窗外的景色在银光和阴影交杂中如此地美好,如此地璀璨,仿佛是电影中的画面,甚至连那个巨汉此刻也显得很渺小,就像躲在镜外的导演下令用远镜拍摄一般。在罗莎辛苦地移到这扇没挂窗帘的窗子时,巨汉正弯身探向戴维·库马,库马仍像她最后所见到的那样平静而无知觉地躺在原地。她瞧见那山一样巨大的绑架者毫不费劲地抬起库马,扛在肩上,缓步走向船屋,不怎么轻柔地把他放在小艇上,大脚踩上通往海面的斜坡,以肩膀抵住船身,开始朝海上推。
  小艇开始动起来,在巨汉的使劲下缓缓往水上移,终于整艘船完全浮在水上。巨汉涉着及膝的海水走向船,他抓住船缘,像只猩猩般轻巧一翻就上了船,不一会儿,小艇的船灯便平静地亮了,罗莎又看到巨汉出现在甲板上,抬起他舅舅不省人事的身躯,走进了船舱,跟着一阵引擎声隆隆响起,暗紫色的海面生出一道白浪,小艇便轻松地离岸滑行而去。
  罗莎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直到她眼睛刺痛起来,但她仍顽强地锁定船灯不放。小艇颠簸了一下又优雅地滑去——朝南,背向西班牙角,最后,仿佛被远方波涛吞噬般消失不见了。
  当下,女孩突然像疯了一般,如同被绑在椅子上的重罪犯一样呼天抢地起来,她感觉海潮似乎鬼祟地升高起来淹没了她,令她窒息,原本平静的海洋也变脸般涌来狰狞的巨浪。
  在她昏厥过去的最后一刹那,她脑中闪现一道灵光,她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戴维·库马了。
  第二章 亡羊仍能补牢
  早晨清新且寒凉,有薄薄的一层湿气,但这是海洋所渲染出的咸咸湿气,让闻见的这两名男子精神为之一振。此时,太阳仍低低地伏在东边,吹拂过海面的晨风驱散了阴灰的夜雾,擦拭出洁白的卷云和亮丽的晴空。
  埃勒里·奎因,大自然的坚定爱好者,深吸一口气,要来自他这辆杜森伯格车后头的那些低鸣的车声闪一旁去;而因为他同时也是个实际之人,那从水泥公路远远传来已成强弩之末的微弱车声,他感觉听来也还是别有风味。两样都是好的,他叹了口气。背后的公路是一条直道,在晨间的清新空气中宛如一条数英里长的精巧浅灰丝带。
  他瞅着他的伙伴,一名银发老绅士,两条长腿交叠于前,沉静的灰色眼睛深沉且极有内涵地闪烁着,如同丝绒上的珍稀宝石。麦克林法官已七十六岁了,但他认真地吸着这咸咸的和风如同初生婴儿呼吸着第一口空气一般。
  「累吗?」埃勒里在引擎声中关切地问道。
  「和你一样,精神好得很。」法官回嘴,「海洋,这美丽的海洋……埃勒里,我觉得自己返老还童了。」
  「唉,年岁大了,我每回长途开车最容易感觉岁月的沉沉重量,但今早这个风实在有些神奇之效,我们一定快到了,是不是,法官?」
  「不远了,赫耳墨斯【注】,继续前进吧。」说完,老绅士伸直他那满是皱纹的脖子,昂然地以他豪壮的男中音唱起歌来,和汽车引擎一较长短。这首歌和水手有关,埃勒里不禁莞尔,这老小子看来比年轻小伙子还精力旺盛。埃勒里把注意力拉回到公路上,踩油门的脚也稍稍用力了点。
  埃勒里·奎因先生的这个夏天,要不就成天无所事事,要不就事情一来,又得没日没夜地忙,就这么一松一紧地连着来,以致他绝少有机会找到一两星期以上的完整时间到海滨住住——他最爱海了——更别说正式的度假了。整个暑季的最精华时光,他被困在纽约市里为一个头痛无比的谋杀案【注】拼搏,而这案子,说实在的,他还未能顺利解决,到劳动节之后,埃勒里发现自己不可抑止地疯狂想念那一大片起伏的广阔咸水和咸水边的裸露身体,一定得在秋天降临之前去一趟。也许,他办案的不顺利更让他心神不宁。
  总而言之,在他看到他父亲一头栽在中央大道的职务中忙个不休,而所有的友人各忙各的,无暇顾及到他,于是,在听到麦克林法官那里捎来的信息之后,他决定丢开这一切,只身去度假。
  麦克林法官是埃勒里父亲的一名终身挚友,事实上,奎因警官的早期警探生涯中,麦克林法官一直是他坚定的支持者之一。在一般的法律人士之中,鲜有人如他这样,坚信真相即是美,美即是真相。他把他一生忙碌的最精华时光全奉献于守护正义的法庭,在审案中,他获取了达观幽默的人生态度、适度的财富以及全国性的名声。由于身为鳏夫且膝下未有子女,他视年轻的埃勒里如己出,费心替埃勒里挑选大学并安排课程,并在老探长不知如何担负起父亲责任时,伴着埃勒里穿过青春期的踉跄岁月,且在埃勒里逻辑学思维的进展过程中给予不可或缺的助力。如今年过七十之后,老绅士业已从法庭的审讯席上退下来好些年了,他以和缓平静的旅游来度过这段空闲时日。对埃勒里而言,尽管年纪悬殊,但法官一直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的死党,他的同志。
  然而,法官正式从公业领域退休之后,他们的见面机会反倒巨幅减少。上一回两人碰面已是整整一年前的事了,因此,这一回能在毫无预期、纯属偶然的情况下,再次接到「梭伦」——埃勒里惯常深情地以古雅典立法者的名字称呼他——的信息,委实更有一番久违的惊喜,更何况,他再不可能找到更有意思的度假伙伴了。
  法官是从田纳西某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打电报联络上他的——在天气最炎热的时刻,法官仍顽强地把自己一身庄严的老骨头置于该地,以「研究当地居民及其风土人情」——约他在中点某地碰面,再结伴前往海边,然后在那儿住一整月。该电报让埃勒里欢呼出声,他草草收拾了行李,对迪居纳和他老爸咧嘴说声再见,跨上他「亲爱的罗西南特」——一匹唐吉诃德式的有轮子机器的瘦马,它在很早以前曾是一款出名的跑车——就开开心心上路了。两人在约好的地点碰了面,拥抱,像女人般唠唠叨叨一整个小时,再郑重其事地讨论到底是找个地方度过这个晚上——他们碰面的时间是凌晨两点三十分——还是即刻动身,追随此时此刻这种神圣而不可预知的召唤。最终,四点十五分,他们和满脸疑惑表情的旅店老板清了账,完全不顾两人皆一夜未合眼,跳上埃勒里那辆杜森伯格,在法官雄浑的男中音歌声中昂然前进。
  「还有,」在解决了这个最重要的争端,并偿还了一整年没谈话的旧债后,埃勒里问,「我们的世外桃源究竟何在?我只知道得一路往前,如果能有进一步了解的话,那我将更感愉快。」
  「知道西班牙角吗?」
  「不很清楚,听说过而已。」
  「哦,」法官说,「我们就是要去那儿,更准确地说,不是西班牙角,而是最紧临着岬角的一处可爱的小天地,距威兰德公园十英里,离马滕斯则约五十英里左右,就在州际高速公路旁。」
  「你该不会是去拜访某人吧?」埃勒里骇然问道,「带着你青春岁月的满怀热情,这太像你的一贯作风了,完全没通知主人,贸然就闯了过去。」
  「而且恶客上门,谁也赶不走。」法官笑了起来,「但这回不是,不是这样,我认识个人,他有间海滨小屋就在西班牙角旁——离海只有几米,不奢华,但非常舒适。这次是标准的消暑之旅——那间小屋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听起来怪诱人的。」
  「不信等到了后你自己看。去年我跟他租下这幢小屋——但去年我人在挪威没办法来,因此今年春季时我就想到了,写信到他纽约的办公室,我们简单完成交易,于是我就来啦。我一直租用到今年十月中旬为止,可想而知,我们将会有个美好而过瘾无比的海钓假期。」
  「海钓?」埃勒里呻吟起来,「你可真是名符其实的图特先生,海钓只让我想到烤人皮、刺眼睛之类,我可是连个——连个船锚都没带来。其他人真的会钓鱼吗?」
  「钓啊,而且我们也要钓,我会让你很快钓上瘾的。在船屋中,有一艘非常棒的小艇,这正是我之所以这么喜欢那里的主要原因之一。别担心装备,我已写了信给我市里的管家,所需要的鱼杆、钓线、卷轮、鱼钩等等全部在下星期一送到我们手上,用特快专递。」
  「我只希望,」埃勒里幽幽地说,「这班送货的车子出事。」
  「乌鸦嘴!事实上,我们整整早到一天,依我和瓦林的协定——」
  「和谁的协定?」
  「荷里斯·瓦林,拥有那地方的老小子,理论上我的租约应该从星期一才开始,但我想早一天应该没什么关系。」
  「没机会临时通知到他,是吧?我觉得这很像某种不太寻常的假扣押请求。」
  「根本不像,他春天时写过信给我,说他今年夏天并不打算到海滨小屋来住——八月到九月这段期间,他计划留在欧洲。」
  「你跟他非常熟吗?」
  「倒不怎么熟,事实上,只通过信而已!当时也是为了海滨小屋的事,三年前。」
  「我猜,应该雇人清理这间小屋了吧?」
  麦克林的灰眼珠眨着,这对眼珠看来非常非常年轻。
  「哦,那当然!一个留着两个鬓角的古板仆役长,还有个仆人专门负责刷亮我们的靴子,由诚信的伯特伦·伍斯特暨吉夫斯公司安排推荐,我亲爱的年轻克罗伊斯王,你认为我们要去的是什么样一种所在?那只是一间小小的木屋罢了,除非我们能在那附近一带找到个能干的女士帮忙,否则,我们便只能自己动手清扫、购物并且下厨,你也知道,我的烹饪手艺只能称之为平平。」
  埃勒里看来颇困惑:「恐怕我的烹饪才华只限于把人家和好的面粉烘成小甜饼,煮煮咖啡,了不起再加上西班牙煎蛋卷而已。你当然有屋子钥匙,对不对?」
  「瓦林说他留了钥匙,」法官庄严地回答,「埋一尺深,由小屋最北端角落划道对角线过来两步的位置。这个人可真有幽默感,我亲爱的孩子,这可是个诚实干净的乡间小地方,我在此地居留期间,所碰到最接近犯罪的事情是,老哈里·斯戴宾,这家伙在主公路旁开了家加油站兼卖些饮料点心之类,卖我一个火腿三明治要了三毛五,该死,孩子,这里没有人费心锁门。」
  「就快到了。」法官再次强调,附带一声渴切的叹息,在车子登上公路的小丘顶上时,他眯起眼睛透过挡风玻璃认真朝前看。
  「而且正是时候,」埃勒里大喊,「我觉得有点饿了,是否该埋锅造饭了?可别告诉我,你那个古怪的屋主还为我们囤积了一堆罐头食物在屋里!」
  「老天,」老绅士呻吟着,「我完全忘了这回事了,我们得在瓦依停一下——就在我们去西班牙角路上稍前不远,靠北两英里处——补充点粮食。那儿,你看,就在那儿,前面不远,我希望我们能找到个小吃店或商店已开门营业,现在最多才清晨七点钟。」
  运气真好得不得了,他们发现有个哈欠连天的老板,正站在他的店门口把运到的新鲜蔬菜卸下来。埃勒里手捧一大堆珍贵的食物安全返航,步履蹒跚地回到车旁。当然,有关该由谁付账一事又再次引发一场争执,解决的方式是由法官以有关身为主人的不成文宪章所赋予的权力为题,发表一份极其郑重庄严的演说,并据此断然下令才消除了争端。然后,两人把顺利补充的粮食收到折叠式车椅底下的置物处,继续未完的行程。这会儿,法官的歌声已改为《拔锚前航》了。
  不过三分钟光景,他们便正式到达西班牙角了,埃勒里把车速减下来,欣赏起这块高耸的巨崖。通过造物者的突发奇想,它在触目所及的这一片低平的海滨乡间景物中鬼魅地升起,傲然而立。此刻,它静静躺卧在朝阳之下,是一个睡着的巨人。高平的岬顶几乎寸草不生,只有边缘处可看到覆盖着几点树丛。
  「漂亮,不是吗?」法官开心地吼着,「这么着,埃勒里,我们在这儿停一下,停到对面加油站那里去,我想和我的老友哈里·斯戴宾打个招呼——那个剪径土匪!」
  「我猜这方诱人的奇崖,」埃勒里嘟嚷着,把杜森伯格转上那个有着红色油泵为其标志的希腊式雕柱建筑前的石子路上,「不会是公共财物吧?不太可能是,我们这些百万富豪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的。」
  「私人的,完完全全私人的,」麦克林法官大笑起来,「咦?哈里人呢?首先,要从陆路到西班牙角只有这一条路,那就是从公路到此地转上支线过去。」
  埃勒里看见这道支线入口处有两方巨大石柱守护着,由此深入公园一头翁郁的树木里。
  「公园那一带路较窄,两旁是倒刺铁丝围的高篱,你要通过公园,那就非得穿过这段地峡不可——路的宽度仅容两辆车交错。这段路基本上很低平,只有西班牙角如此拔高起来,这条路便只能绕道,它通往岬边的海滨。你看看那岩壁形成的断崖,岬角的四边全是这光景,你有兴趣爬上去吗?……其次,这岬角是沃尔特·戈弗雷的财产。」法官以一种冷酷的语调作为此段话的断然结尾,仿佛光这个名字就足供解释一切。
  「戈弗雷?」埃勒里皱起眉头,「华尔街那个戈弗雷,是吗?」
  「没错,那条声名卓著的大道上的——哦——狼族一员,」麦克林法官低声说,「独一无二,如假包换的华尔街一员。我知道,在西班牙角这方神圣巨崖之上有少数活人住着,但它的拥有者自己不包括在内。在我来此地时,我甚少走进其方圆一箭之遥范围以内,更别说涉足其中,不,我根本不想和他们教亲睦邻一番!」
  「戈弗雷此人不相信牧歌之美吗?」
  「他不,事实上,在我和瓦林你来我往的喋喋通信过程中,他也曾提到我刚刚说过的那番话,他从未走近戈弗雷的——呃——宫殿之中,天知道他当戈弗雷的邻居有多少年了。」
  「也许,」埃勒里露齿一笑,「你和你的地主两人自己太高傲了。」
  「哦,这绝对是事实,从某种意义而言,一个正直的法官本来就不可能太受欢迎,你知道——」
  「好了好了,又要搬出你那一堆想当年了。」
  「不是要说那些,完全不是。我要讲的只是一个像戈弗雷那样的人,想在极短时间之内从华尔街捞到一大笔财富,其实很不可能,除非他游走于法律之外。我对此人本身是一无了解,但对于人类天性之中形形色色可堪质疑之处,我可是所知甚详。根据我所听说过的,戈弗雷是个怪人,但有个好女儿,几年前的夏天有一回她和一名年轻的金发男子泛舟,我们有机会成了好朋友,尽管她身边那小伙子一直摆各种脸色给我们看……哦,来了,哈里,你这老小子,居然还穿着泳衣!」
  法官从杜森伯格里跳出去,眉飞色舞地跑过去,紧紧握住一个满脸红光、有着啤酒肚的中年小个子男人的手,此人身着烈火般红的泳衣,脚下随意穿着一双橡胶拖鞋,刚从他房里办公室出来,适应天光地眨着眼,他那肥厚而红润的脖子上围着条长绒毛浴巾。
  「麦克林法官,」斯戴宾也紧握着法官的手,脖子上的浴巾掉了下来,跟着,他的大嘴从左耳咧到右耳,用力捏着老人的手,「我已望穿秋水了。每年这个时候您一定会来,可去年九月您去哪里了?这些时日好吗,先生?」
  「马马虎虎,马马虎虎,哈里,去年我人在国外。安妮好吗?」
  斯戴宾哀伤地摇着他那子弹形脑袋说:「病倒在床上,坐骨神经问题。」
  埃勒里猜想,他们所言这位不幸的安妮,应该就是幸运的斯戴宾太太。
  「啧啧,年纪轻轻!请代我致上问候和关怀。哈里,来和埃勒里·奎因先生握个手,他是我一位忘年挚友,」埃勒里恭敬地和对方握手,湿湿的一只手,「我们要在瓦林那儿住上一个月,对了,瓦林人没来是不是?」
  「法官,夏天开始后就没见到他。」
  「看得出来你刚刚游过泳,不觉得垂着你那个到膝盖的胖肚皮,站在人来人往的公路旁是丢脸的事吗,你这神所遗弃的老小子?」
  斯戴宾羞怯地一笑:「呃,先生,我想我是太急着出来见您了,但这里每个人全都这样,我也喜欢大清早先去泡一下,海水浴场每天最妙的时光就是这时候。」
  「是不是我们背后大约一英里那个海滩呢?」埃勒里问。
  「是的,奎因先生,另一边还有一个——在瓦林先生小屋再过去点,你们要去的地方。」
  「这么说往前这段路一定非常有意思,」埃勒里思索着说,「尤其在炎热夏日的午后,一路上尽是穿泳装的美丽女孩——再仔细想想适合这种季节是何种泳装……」
  「你这小兔崽子,」法官笑骂起来,「说真的,我记得前年夏天此时一些老古板还向当局抗议过,说老是有人几近裸露地穿泳装招摇路上,因此你知道,本地特别明文规定,允许人们穿着泳装在路上行走。对了,哈里,后来有什么情况发生吗?」
  「什么也没有,法官,」斯戴宾笑着说,「我们全依法行事。」
  「其实之所以引发如此争议,都是这些食古不化者的妒忌心理,怎么可能游泳而——」
  「这对你可是个好教训,」埃勒里板着脸说,「如此,我就不必费神出海把你的尸体从海底钓上来了,就像六年前我在缅因州被迫做的事一样。我坚信,对一个已七十好几的老人而言,除了正常陆地之外,他应该懂得如何让自己适应于形形色色的不同环境。」
  「谈到钓鱼,」法官红通着脸急急地问,「哈里,今年钓况如何?鱼吃饵吗?」
  「大咬,法官,我听到的全这样,我也准备出发去扯他几杆了,好啊,好极了,您看来真的有备而来了,连食物似乎都囤积齐了,任何时候,您知道——」
  「你再也没法子趁火打劫,一个火腿三明治勒索我三毛五了,」法官冷冷答道,「我再也不可能——」
  一辆土黄色汽车这时候从公路呼啸而过,似乎其事甚急地赶着路。汽车前门处漆一排金字,但车速太快了,来不及看清写的是什么。突然,车子发出刺耳的刹车声音倏然左转,然后标枪般从两块巨大石柱之间射向西班牙角,瞬间隐没在公园那头浓密的树丛之中。
  「这是,」埃勒里问,「我们这个伟大荣光之地的惯常开车方式吗?斯戴宾先生。」
  加油站老板抓抓脑袋:「一般人大概不敢这么开,但那是警察。」
  「警察?」法官和埃勒里宛如合唱。
  「郡警的车子,」斯戴宾自己似乎也颇困惑,「在十五分钟内,这是我所看到冲往岬角的第二辆了,一定出了什么事。」
  三人静下来斜眼看向穿入公园的那道浓荫之路,但他们没听见什么,天空仍亮蓝如洗,太阳又升高了些,也热了些,咸咸的海风多了一丝蒸腾之味。
  「警察,噢?」麦克林法官思索着说,他的鼻翼颤动着。
  埃勒里有点惊恐地拍拍法官手臂:「呃,法官,老天垂怜,我们是就此打住还是决定涉入?你该不会打算介入某人的私事之中吧,我相信?」
  老人叹口气:「我想不会,只是,我理所当然认为你会觉得——」
  「没事没事,」埃勒里铁石心肠地打断他说,「和我无关,我才刚尝足了苦头,亲爱的梭伦,而且我敢向你保证,这些日子来我受够了,此刻,我所需要的一切纯粹是动物性的:游泳,一大盘炒蛋,然后睡个懒觉。希望很快能再见到你,斯戴宾先生。」
  「彼此,彼此,」斯戴宾吓了一跳,他太专心凝视着通向西班牙角的路那一头了,「很高兴认识你,奎因先生。哦,对了,法官,您应该会要个人打理屋子吧?」
  「当然需要,你有合适的人选吗?」
  「如果安妮她好起来的话——」斯戴宾沉吟着,「噢,法官,我一时想不起手边有谁,但我会帮您留意,也许安妮知道有谁可以。」
  「我相信她帮得上忙,稍后见了,哈里。」法官说着上了杜森伯格,不知怎地大家都忽然有点心情沉重。法官耷拉着脸,斯戴宾很不安,埃勒里仿佛有意躲开什么似地发动起车子,两人重新上路,灰发的加油站矮小老板目送他们离去。
  打从加油站开来的这段短短行程里,两人各自陷入沉思。在法官简单的指引下,埃勒里左转上了通往瓦林小屋和海滨的支线,很快,他们就进入飒然的公园浓绿之中。
  「哦,」好半晌埃勒里先开口,「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尽管又饿、又渴且疲惫不堪,但我心情却不断好起来。」
  「嗯?」法官有些回不过神来,「哦,是的,这真的是个很美好的地方,埃勒里。」
  「你那样子,」埃勒里不客气地评论,「可不怎么像你喜欢这地方。」
  「胡说八道,哪有这回事,」法官昂然而庄严地抬起他那瘦骨嶙峋的脑袋,「我感觉像年轻了十岁一般,继续前进,孩子,我们很快就出公园了,打这儿起一直走就可以了。」
  他们果然开进了亮丽的阳光之中,眼前的海滩、蓝汪汪的海水和天空全缀点着碎碎的金光。西班牙角的岩壁沉静且傲岸地从他们左手边拔起,掠过。
  「真让人动容。」埃勒里喃喃着,减了车速。
  「哦,的确,好啦,到了,埃勒里,看到前面那一丛小屋没有,我们右手边从这里开始的围篱是隔开游客的,围篱另一边就是公共海水浴场,想不透为什么瓦林会选在这么靠公共浴场之地盖这小木屋,但说归说,我认为我们不会遭到什么打扰,这里的人很规矩。」他忽然住了嘴,聪明且灵动无比的眼睛眨了起来,人也跟着前移了点,「埃勒里,」他的语气尖厉起来,「瓦林小屋前是真的停了辆车,还是我老眼昏花?」
  「那是辆车,没错,如假包换,」埃勒里说,「我猜那可能是瓦林先生的,他留下来给你开。尽管这样的猜测并不充分,但我认为一定没错,很诡异,是吧?」
  「不太可能是瓦林的,」法官喃喃着,「我确定他此刻人在欧洲,此外,他的车子最小的一辆也至少是派克车,而这个看来是亨利·福特有条不紊的错误成果之一。开过去,孩子!」
  杜森伯格轻巧地滑进去,停在瓦林小屋车道尽头的那辆老爷车后面,就在小木屋旁。埃勒里灵活地跳上石子地,走近那辆诡异停着的车,他的双眼机警地查看着;法官身子有点僵地跟着下了车,嘴巴抿成薄薄的直线。
  两人一起查看该车,车里没什么奇异之处,没人,也没物品,点火装置上的钥匙仍插着,仪表板上一道小链子挂的小东西空荡荡地悬在那儿。
  「车灯还开着,」埃勒里低声说,但他们伸手去按开关时却发现已不亮了,「嗯,电耗光了,可能是整夜这么开着。好啦好啦,一个有趣的小小之谜,梁上小贼,你想是吗?」他伸手去开车子前门,法官抓住他手臂阻止了他。
  「不该这样。」法官平静地说。
  「老天,为什么不行?」
  「天知道,我是指纹的坚定信仰者。」
  「哼,你一定是被刚刚那辆没命赶路的小警车给弄得疑神疑鬼了,」但埃勒里也因此没再伸手碰车门把手,「好吧,那我们还等什么?让我们——呃——动手挖出瓦林特别为你埋的那把罗曼蒂克钥匙,忙我们自己的事吧,我可累坏了。」
  他们绕过车子,缓步走向木屋,却又忽然停了脚。
  门半开在那儿,而且悬空晃荡的门板看得出刚刚被人破坏过,门内则阴森的无声无息。
  两人不解地对看一眼,刹那间全换成警觉的眼神。埃勒里无声地溜回杜森伯格车,翻找了会儿,拿出一支沉重的扳手,再无声走回来,示意法官躲一旁,一个箭步跃向门旁,再一大脚瑞开,扳手高举,跨过了门槛。
  老绅士紧闭着嘴,快步跟进去。
  他发现埃勒里就停在这扇毁损的屋门内侧,看向屋内地板一角,前窗底下那一角。跟着,埃勒里再次一屏呼吸,高举扳手,冲进了卧房,又一会儿,他重播一样又突袭了厨房一次。
  「运气不佳,」他喘着气,走回来,扳手一扔,「如何,法官?」
  麦克林法官瘦骨嶙峋的膝盖跪在水泥地板上,该处有把椅子翻倒过来,一个女孩躺在椅子中,双手双脚被绳子紧紧捆在椅子上,她的脑袋平摆着,显然撞到过地板,右侧太阳穴那儿有一抹干掉的血迹。她仍在昏厥状态。
  「好啦!」法官平稳地说,「又有麻烦事自动找上我们来了,埃勒里,这就是罗莎·戈弗雷,西班牙角那名强盗贵族的千金女儿。」
  她紧闭的眼睛底下有紫色阴影,头发也蓬松了,滚翻在地板上的脸有如黑绸,看来,她是整个人累垮了。
  「可怜的孩子,」麦克林法官低声说着,「感谢老天,她的呼吸很正常,埃勒里,让我们把她从这残酷的地方移走吧。」
  埃勒里用铅笔刀割开绑她的绳子,两人合力抬起她软软的身子,移到卧房里放在床上。埃勒里从厨房弄来凉水,擦脸时她开始微微呻吟起来。太阳穴那里的伤口很轻微,只是擦破皮罢了,很明显,她本来是坐在窗边那把绑她的椅子上,因为疲惫和松弛下来,以及某种瞬间的动作,导致椅子翻倒,她也因此跌倒,太阳穴摔到坚硬的水泥地上。
  「我很欣赏那位强盗贵族女儿的品味,」埃勒里轻声说,「非常漂亮的小妞,我毫无异议。」他热心地检查她毫无知觉的双手,绳子的勒痕很深。
  「可怜的孩子,」法官又重复了一次,帮她把太阳穴的血疤擦去,她激灵灵一颤并再次呻吟出声,跟着她眼睑一阵眨动,埃勒里走到一旁,找出个医药箱,拿来一小瓶碘酒。消毒时的刺痛让她喟叹出声,同时一刹那间,她眼睛惊恐地张大了。
  「别怕别怕,亲爱的,」法官安慰她,「你不用再害怕了,你眼前的全是朋友,我是麦克林法官——你还记得两年前吗?麦克林法官。放松下来,孩子,你只是经历了一场不幸的事而已。」
  「麦克林法官!」她急喘着气,想坐起来,却呻吟一声倒了回去,但此刻她的湛蓝眼睛中已不再惊恐了,「哦,谢天谢地,谢天谢地,他们有——他们找到戴维了吗?」
  「戴维?」
  「我舅舅,戴维·库马!他没——别告诉我他已经死……」她手掩着自己的嘴,瞪着眼前的两人。
  「我们完全不清楚情况,亲爱的,」法官温柔地说,边拍着她另一只手,「你看,我们才刚到此地,发现你被绑在起居室那里的椅子上。先放松下来,戈弗雷小姐,我们会马上通知你的父亲和母亲——」
  「你们不知道!」她哭了出来,随即忍住,「这里是瓦林小屋吗?」
  「是的。」老人回答,有些惊讶。
  她看向窗外,阳光斜斜照上地板:「现在是早上了!我一整夜都在这里,最可怕的事发生了。」说到这里,她又咬住下唇,瞥了埃勒里一眼,「这没——麦克林法官,他是谁?」
  「我的一位非常亲密的忘年挚友,」法官急急地说,「请容我跟你介绍埃勒里·奎因先生,事实上,他是一个非常出名的侦探,如果说有什么棘手的事发生——」
  「侦探,」她带点嘲讽地复述一次,「我怕已经来不及了,」她靠回枕头,闭上眼,「我把整件事讲给你听吧,奎因先生,天知道这怎么回事——」她又不自觉发起抖来,睁开她的湛蓝眼睛,开始讲起这名古怪巨汉的全部经过。
  两人擎着眉头沉默且认真地听着。她讲得非常清楚,非常仔细,只除了巨汉出现之前她和她舅舅在露台的那段对话。她讲完时两人呆呆地对看着,埃勒里叹口气,走出了卧房。
  他再次回到卧房时,这个苗条黝黑的女孩两脚放在地板上,以一种心不在焉的茫然神色收拾自己。她已抚平了身上棉衣的褶皱,正拨弄着松乱的头发,但埃勒里前脚才踏进来,她就急急地站了起来问:「怎么样,奎因先生?」
  「戈弗雷小姐,外头找不到什么和你刚刚所说的相关事物,」埃勒里微弱地说着,边递给她一根烟。罗莎拒绝了,埃勒里自己点了,心不在焉地抽着,法官没抽烟,「小艇被开走了,没留下你舅舅和那名绑架他的巨汉的任何可追索迹象,惟一可成为线索的是那辆车,现在还停在外头,但我不相信我们能在这上头找到多少东西。」
  「也许车子是偷来的,」法官低声说,「如果这辆车可追得到绑架者,那他绝不会丢在这里。」
  「但那个人他那么——那么笨,」罗莎叫着,「他哪可能做得这么天衣无缝。」
  「我同意,」埃勒里露出个抱歉的笑容,「他不可能多精明,如果你告诉我们的没错的话。这实在是桩诡异的事,戈弗雷小姐,应该说几近不可思议。」
  「这么一种身材的怪物——」法官的鼻翼再次翕动起来,「他应该很容易被辨识出来才是,还有那个黑眼罩——」
  「那可能是伪装的,尽管我看不出……最有意思的应该是他打的那通电话,戈弗雷小姐,关于接电话那人,你确定你一点线索也无法给我们吗?」
  「哦,我真希望我可以。」她激动地喘气,绞着双手。
  「嗯,我想事情应该很清楚了,」埃勒里在房里踱着步,忽然一个转身,眉头跟着一收。「这个大而笨的家伙是某人雇来绑架你那位约翰·马可先生的,看来马可先生走了运了,很可能是因为没照片,对马可的样子仅凭描述的关系。戈弗雷小姐我问你,马可到你家晚餐,通常都穿白衣服吗?」
  「是的,哦,没错。」
  「那你舅舅实在太倒霉了,照你所说的,他的身高体形和马可相近,昨天晚上也一样穿白的,于是就这么错认之下很无辜地成为被害者。对了,戈弗雷小姐——你原谅我的冒昧,我确信——你晚餐后有和马可先生散步聊天的习惯——在你所讲的那露台一带,是吗?」
  她垂下眼睑说:「是的。」
  埃勒里好奇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那显然在这场鬼使神差的悲剧性错误中,你也贡献了一己之力。这个怪人出现,对自己的认定坚定不疑,拒绝相信你舅舅不是马可,你的在场更加深了这个误会。那通电话的重要性则无以伦比,因为它清楚说明攻击你们的这名巨汉的受雇真相;同样清楚的是,从这个小木屋打电话回报进行结果也是早就设定好的。此处的确是作案的理想地点,四下无人,而且船屋里还有现成一艘小艇可资利用。这名巨汉仅仅是某人的执行工具罢了。」
  「但这个和他通电话的人可能是谁呢?」法官冷静地问。
  埃勒里一耸肩:「如果我们知道那就——」
  三人沉默了下来,脑中浮起的皆是同一件事:本地的电话,就在西班牙角这一带的附近某个住家……
  「那你,」罗莎胆怯地问,「你认为他们——他们会怎么处理戴维?」
  法官不忍地避开脸,埃勒里体贴地说:「我不能无视于如此自明的真理,戈弗雷小姐,根据你告诉我们的,这大块头在电话里曾说到『马可不会再烦到你了』这类的话,我很怀疑这是有计划的犯罪而不是单纯绑人而已。戈弗雷小姐,恐怕我无法顾虑到你的感受,依这位犯罪者所讲过的话听起来,不像个绑架,而极残酷的是——终结。」
  罗莎闻言垂下了眼帘,仿佛使劲地把什么咽了下去,她灰白的脸上的神情令人不忍目睹。
  「事情恐怕就是这样,我亲爱的。」法官低声说。
  「不过呢,」埃勒里换了种较轻松的声调继续说,「我们没必要在这里先臆测,什么事都有可能,也天天都发生,不管怎样,这整个案子是警方的正常职责,你知道他们已到西班牙角来了,戈弗雷小姐。」
  「他们——来啦?」
  「不久前,就有两辆警车开到此地来了,」埃勒里看着手上的香烟,「就某种意义而言,我们在这里疑神疑鬼反而可能增加麻烦。不管那大家伙打电话的对象是何方神圣,很显然,戈弗雷小姐,那人是希望在你可能遭到任何伤害之前,确定你已安然被释放,这是你提到的那名巨人歌利亚【注】在电话中说的话。现在,我有点担心我们耽搁时间了。」他摇摇头,「第二个想法,也许不成立,极可能这名藏在这桩肮脏活儿背后见不得人的家伙,现在已发觉他雇用的笨蛋抓错人了,这会让他躲得更隐秘……」说着,埃勒里走到一扇窗子旁,打开它,猛然把手上的烟弹了出去,「你不觉得,戈弗雷小姐,你该通知你母亲你安全无恙吗?她必然急坏了。」
  「哦……妈妈,」罗莎喃喃说着,抬起她憔悴的双眼,「我——我全忘了,对,我得赶快打电话回家。」
  法官走到她前面,投给埃勒里一个警告的眼神:「我亲爱的,让奎因先生来打,你最好还是再躺下来休息。」她听话地乖乖再躺回床上,但嘴角仍止不住地抽搐着。
  埃勒里走到起居室,关上连通卧房的门。他们可听见拨电话的声音,然后是他低沉的讲话声。老人和女孩都没开口,一会儿门被拉开,埃勒里回来,瘦削的脸上神色古怪。
  「哦——戴维他——」罗莎声音整个变了。
  「没事,你舅舅还没消息,戈弗雷小姐,」埃勒里缓缓地说,「当然,有人急着知道你和戴维·库马的消息,接我电话的是本地的一名绅士,名叫墨莱——郡警调查部门的墨莱探长,你知道。」埃勒里停嘴,显然不太愿意说下去。
  「没消息。」她空洞地喃喃一声,眼睛垂下来盯着地板。
  「墨莱?」法官粗声地说,「我认得他,好人一个,两年前因为工作的关系,我们聊过几句。」
  「你妈妈马上会派辆车来,」埃勒里接着说,他眼睛牢牢看着女孩,仿佛什么事让他很困惑,或难以启齿,「一辆警车……还有,似乎你们家有一位客人,戈弗雷小姐,举止很诡异,才几分钟之前,他偷了令尊一辆车,落荒离开西班牙角,好像整个地狱的全部恶鬼追着他一般。在我打电话前一刻墨莱才接获报告,两名摩托车骑警已追上去了。」
  她的前额用力皱着,好像不这样听不到似地:「他?」
  「一个年轻人,名叫厄尔·柯特。」
  她惊讶地睁大眼,法官看起来也很不安:「厄尔?」
  「我亲爱的,他不就是两年前跟你一起泛舟的那个年轻小伙子吗?」
  「是啊是啊,厄尔……不可能的,不——他不会——」
  「这场混乱看来还在持续增加之中,」埃勒里说,跟着他语气一紧,「依我看,某些事比柯特先生的逃之夭夭还紧急,也比戈弗雷小姐和库马先生的绑架还紧急,法官。」
  老绅士嘴巴一抿:「你是说——」
  「我相信戈弗雷小姐应该知道,而且理论上她应该已经知道好一阵子了。」
  这位黝黑的女孩有点惊讶也有点困惑地抬头看他,她不懂埃勒里的话是什么意思:「这——呃——」她不知语从何起。
  埃勒里张嘴欲说,却又立即闭上,三人吃惊地转过身。
  一辆马力十足的车子,依它的隆隆引擎声可听得出来,向着小木屋飞驰而来。在他们进一步反应之前,他们又听见吱的刹车声,砰的摔门声,以及石子地上的急促脚步声——然后,出现了一名高大强壮的年轻男子,一头蓬乱金发,皮肤晒成深褐色,腿上臂上肌肉嶙峋。
  他顺手关上身后的门,半裸的背靠在门板上,眼睛一直牢牢锁住罗莎,仿佛要确定她完整无恙,然后对着埃勒里咆哮起来:「好吧,你们两个土匪,讲啊,你们打算怎样?还有戴维·库马,人呢?」
  「厄尔,你少神经,」罗莎插嘴,脸色平复了下来,「你不记得两年前那位麦克林法官吗?还有这一位是奎因先生,法官的朋友,他们今天早上才到小木屋来,发现了我,厄尔,你别傻瓜一样光站在那里!到底怎么啦?」
  年轻人又看了两人一眼,但这回羞怯下来,脖子都红了:「我——我很抱歉,」他嗫嚅着,「我不知道——罗莎,你真没事,是吗?」他冲到床边,单膝跪地,紧抓着她的手。
  她甩开他的手说:「我非常好,谢谢你。我昨晚最需要你时,你人在哪里?在我——在戴维舅舅和我被个独眼的可怕怪物绑架时,你在哪里?」她有些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
  「绑架!」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哦——我不知道,我认为——」
  埃勒里温柔地看着柯特:「柯特先生,我很奇怪我没听到追赶你的警察的任何动静,我才刚和西班牙角的墨莱探长谈过,他告诉我,已派了两名骑警在你后头追赶。」
  年轻人站了起来,但仍满脸大惑不解之色:「我甩开他们,把车转到路旁小路……他们没发觉,直直往前去了,但——」
  「那么,」麦克林法官轻声问,「你究竟怎么知道戈弗雷小姐人在此地,柯特先生?」
  他跌坐在一把椅子上,把脸埋进双手之中,然后摇摇头,抬起眼来:「我承认,」他缓缓说着,「这对我这简单的脑袋而言太复杂了,几分钟前,我接到一通电话,有人告诉我在这里可找到罗莎,瓦林小屋这里,警方已快来了,但我想我——我想搞清楚谁打的电话,但没办法,然后,我想我——我快疯了,我就来了。」
  罗莎一直不去看柯特的脸,似乎她为了什么很恼怒。
  「嗯,」埃勒里说,「声音很低沉吗?」
  柯特有点可怜兮兮的样子:「我不知道,电话线路好像有点问题,甚至我连打电话人的性别都无法确定,声音非常小,」他说着,转向女孩,以容忍的古怪眼光看着她,「罗莎——」
  「好吧,」罗莎冷冷地说,眼睛看墙,「我非得在这里坐一整天,听——听这些废话,或者我是否可请问一下,我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埃勒里眼睛并未从柯特脸上移开,他回答道:「打电话给柯特先生的人意图把事情搞混,戈弗雷小姐,你家里有几部电话?」
  「很多,每个房间都有。」
  「哦,」埃勒里柔声说,「柯特先生,那极有可能你这通电话是在同一幢屋子里打的,因为昨晚这事——戈弗雷小姐,绑架发生之后的必然后续发展——似乎说明了,那个用电话指示绑架者的人,极可能是待在你家的某人,这当然并非百分之百确定,但……」
  「我——我不相信。」罗莎喃喃说着,脸又刷地白了。
  「你知道,因为,」埃勒里的声音仍很温柔,「你那名不可思议的海盗所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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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赫耳墨斯:希腊神话中众神的使者,并为掌管疆界、道路、商业以及科学发明、辩才、幸运、灵巧之神,也是盗贼、赌徒的保护神。
  【注】这是埃勒里所调查过的最不寻常的案子之一,新闻界称之为「受伤的蒂罗尔人之案」,案子的进一步详情无法再次详述,据我所知,这是极少数让埃勒里无计可施的案子,至今仍高悬不破。
  【注】歌利亚:基督教《圣经·旧约》的《撒母耳记(上)》中记载的非利士巨人,为大卫所杀。
  第三章 赤裸男子的难题
  墨莱探长红脸,嘴巴线条锐利,体格健壮,是名发色已灰的沙场老将——这些全是拥有丰富追猎犯人经验者的典型表征,他们凭借坚硬的拳头,对人们脸孔和职业性犯罪事件的广泛理解,以及某种与生俱来的冷静敏锐,才得跻身此辈中人。但这样的人,当犯罪事件溢出正统的范畴之外时,常不免显得失措。
  他静静听完罗莎的遭遇和厄尔·柯特的嗫嚅解释后不发一言,但埃勒里从他眉宇之间读出了他的困惑。
  「呃,奎因先生,」看着法官把罗莎扶上警车,柯特阴着脸拖着绝望的脚步跟在他们后头,墨莱探长对埃勒里说,「这案子显然很棘手,有点超出我的理解范围,我——呃——我听过你的大名,还有当然,法官又一再郑重推荐,你可否——也许——鼎力相助一番呢?」
  埃勒里叹口气:「我是希望……我们一整夜未合过眼,探长,而且也没吃——」他眼睛饥渴地看向杜森伯格的折叠床椅,「怎么说好呢,麦克林法官和我也许可以——呃——暂时性地参与,如果方便的话。」说是这么说,他的声音中却满是渴望。
  此时,在主公路转向西班牙角入口处已派了一名郡骑警守卫,显然柯特的突然逃脱已令警方采取了戒备部署。
  车子开过,却没任何人做声,罗莎坐得直直的,两眼无神地平视着,仿佛奔赴刑场一般。坐在她旁边的柯特则痛苦地啃着手指甲……在岩壁地峡尽头站着另一名骑警,此外,通往岬角的石子路下坡那儿还停了辆骑警摩托车。
  「有关被弃在那里的那辆车?」埃勒里先开口,低声对墨莱探长说,他眼睛流露出追根究底的光亮。
  「我的几名手下现在正彻底检查,」探长沮丧地说,「若有任何指纹,他们一定会找到,尽管我不敢寄望会有指纹留下。依目前所发生的种种迹象来看,这不大像个平常的案子,那大个子……」他一抿线条锋利的嘴唇,「当然,还真是诡异,看来他是本案最容易掌握的一个点。我隐约记得,我曾听说过这附近有某某人似乎很符合戈弗雷小姐描述的那样子,没问题,我很快就会想起来。」
  埃勒里没再说下去,在车子爬升完这一长段,即将驶离此坡道的这会儿,他已可见到通往露台的入口有一大堆人挤在那儿,因此,车子得绕过这些人才能开始往建在露台上方的屋子爬升,从这个距离,可看到华美且悠然无虑的山形红砖屋顶。
  车道两旁是刻意以某种不经心方式建构出粗犷风味的砾石庭园,混杂着海滨浓烈的湿咸空气,调配出一种有趣的甜蜜氛围。左边,一名皮肤泛着岩石色泽的老人弯着腰,以一种完全风雨不动的姿态专心工作,仿佛就算有暴力死亡发生于跟前,也无法撼动他神圣的职责一般。整个景观包括争相怒放的鲜花,五彩的砾石和浓绿的灌木丛,一座豪宅鬼魅般浮于其上——是一幢长而低矮的西班牙风格的建筑……这一刻,埃勒里心血来潮好奇起来,在这砾石庭园专心摸摸弄弄的老者,大概不会是沃尔特·戈弗雷先生本人吧?
  「朱仑。」墨莱警长注意到了他的镶眉凝视,说了一句。
  「朱仑是什么人?」
  「本地一个与世无争的老陶工,我想,他大概是老戈弗雷在这星球上惟一的朋友,就像星期五之于鲁宾逊一般为戈弗雷做事——帮戈弗雷开另一辆车,担任守卫工作,并照料花园之类的,绝不分离的一对老友,」说话间,墨莱探长锐利的眼神冷凝为沉思之色,「我想先从两件事着手,首先是昨晚荷里斯·瓦林小屋打的那通电话。说不准,但也许我们可试着追踪出来——」
  「从电话系统着手追踪?」埃勒里轻声说,「另一件是柯特这年轻人没能听出是谁打给他的那通电话。」
  「有关柯特这小伙子所说的一切,」墨莱探长严酷地强调,「我并非照单全收,尽管我命令我一名手下追查结果,似乎他说的是实话没错……好,咱们到啦,戈弗雷小姐,打起精神来吧,你不会雪上加霜地让令堂觉得加倍难过吧,今天,她已够受的了。」
  罗莎机械性地一笑,伸手理理白己的头发。
  屋子前厅中一群人神情木然地候着,他们四周则是清一色警戒着且神情冷肃的警方人员,外头天井则是好几双惊恐的眼睛,很显然是家中的仆佣,每个人都闭口无言。色泽明亮的家具兀立着,钢琴边的一个喷泉无事地喷着水,火石铺成的地板泛着愉悦的光泽——一切一切无不美好亮丽。如此的美好亮丽,在阳光的照射下,仿佛涂上一层不尽真实的油彩,如真似幻。
  罗莎下了警车,一名宛如雕像、细瘦的手上抓着手帕的高大黝黑女人,双眼瞬间一红,疯了一般跑到外头车道,紧紧和罗莎抱成一团。
  「我没事,妈,」罗莎低声说,「但——但戴维他——我很怕——」
  「罗莎亲爱的,哦,谢天谢地……」
  「妈,现在——」
  「我们担心你,担心死了……好可怕好可怕的一天……先是你和戴维,然后是——是马可先生……亲爱的,他被——被杀了!」
  「妈,拜托,镇静点。」
  「事情很明显……一切一切都不对了,今天一早先是匹兹——我不知道她跑哪儿去了——跟着是你和戴维,然后马可先生他……」
  「我知道,我知道,妈,你说过了。」
  「但是戴维,他——他难道——」
  「我不知道,妈,我不知道。」
  埃勒里低声问墨莱探长:「警长,匹兹又是谁?」
  「我知道才有鬼,等等,」探长掏出笔记本,翻到写得密密麻麻的一页,「哦!她是女佣之一,戈弗雷太太的贴身女佣。」
  「但戈弗雷太太刚刚说她人不见了。」
  墨莱一耸肩:「她可能跑到哪里去了,此时此刻,我可没空担心这个女佣跑哪里去……得等我先办完正事再说,我——」
  他忽然住了嘴,等待着。此时,那名满头金发的年轻人己站定于天井入口之处,他啃着手指甲,眼神牢牢锁住罗莎,脸色既狂暴又挫败,然后,他狠狠甩了甩脑袋,神情一变,以一种怏怏的顺服姿态缓步走到女孩身边。
  一名身穿脏污便服、小而精干的灰发男子曳着脚步走来,好像有点使不上力气似地握住罗莎的手。此人的头型长而窄,在他矮壮的身子衬托之下,显得更尖,也令他看起来更加底大头小,如童谣中的人蛋形人物汉普蒂·邓普蒂。
  更怪的是,他完全没下巴,于是把他海盗般的勾鼻拉得更长;他的眼睛甚小,但凌厉而安定,几乎和蛇眼没两样,既无色泽亦无情感……整个来说,他看来像园丁的副手或厨房的二厨,也就是说,光从外形来看,委实找不出有一丝一毫手握权力之状——也许只除了他那对蛇眼——从他的行为举止来看,也同样找不出一点百万富豪的架势。沃尔特·戈弗雷便是这样,仿佛是身为仆佣的一名父亲,紧紧握着自己女儿的手,似半点也不觉他老婆存在。
  警车驾驶员把车开走,相当一段异样的沉默之后,这戈弗雷一家三口缓缓走向前厅。
  「老天!」墨莱探长轻叹一声,啪地折了下手指。
  「怎么啦?」麦克林法官低声问道。老绅士的眼神仍盯着戈弗雷没移开。
  「我知道了!我指的是,我知道是谁了,等等,等我好好打两个电话……对对,乔,我来了,继续看好那些记者大爷们。」他快步往屋子另一角走去,但马上他又露出脸来,「法官,你先进屋内等我一下,奎因先生,你也先请,我马上就来。」话声一落,他又消失不见了。
  埃勒里和法官两人有点不好意思地只好也往前厅走。
  「以前我置身有钱人中总非常不自在,」埃勒里小声地说,「直到我记起普吕东的一句话。」
  「哪句普吕东的话?」
  「『私有,来自偷盗抢夺。』」——法官闻言嗤之以鼻——「我从此就感觉好多了。谦卑如我,而我仍能在——呃——盗贼群中保有真我,因此,我们就随遇而安自在些吧。」
  「不改诡辩恶习!但讲真的,我就是没办法不闻到弥漫在空气之中的那股腐朽气味。」
  「很显然,相当大一部分好人也会跟你的感受一样。你认得这里都是谁吗?」
  「一个也不认得,」老绅士一耸肩,「我很担心,从戈弗雷那种别扭样子看来——如果刚刚那个样子不怎么体面的小个子恶棍真是戈弗雷的话——我们的光临可能并不受欢迎。」
  罗莎这时虚弱地从柳条椅子上站起身来:「很抱歉,法官,我实在——我有点太失态了。爸,妈,这位是麦克林法官,他热心地答应帮我们;还有这一位是奎因先生,他是一位——一位侦探。我——他人在哪里?」她说着忽然又哭了起来,至于她口中的他究竟是戴维·库马还是约翰·马可,只有天知道。
  那名褐色皮肤的年轻小伙子闻声畏缩了一下,终究还是鼓足勇气上前,抓住她的手说:「罗莎——」
  「侦探,」沃尔特·戈弗雷说着拉拉身上的脏衣服,「依我看来,我们好像已经有一大堆了是不是?罗莎,别哭哭啼啼的了!这太不像平日的你嘛,这无赖纯粹是罪有应得,我敢公开这么讲,而且我还希望这位负责料理他的大善人能不必负刑责。如果你肯多听听你老爸我的话,而不是——」
  「有意思的家伙,」埃勒里低声评论。就在他转脸向法官这会儿,斯特拉·戈弗雷怒视了自己丈夫一眼,匆忙上前看顾女儿,「留意一下我们这位年轻英雄,他是这地球上触目可见的典型护花使者,浑身最明显的弱点就是禁不住女性的眼泪,老实说,此情此景之下,我实在不好说他有什么不对,还有,你认为那边那个庞然如舰艇的女人会不会就是罗莎提过的『疯子』康斯特布尔太太?」
  劳拉·康斯特布尔,身披一袭艳红衣服,神色恍惚地在一旁坐着,她没看埃勒里两人,没看斯特拉·戈弗雷护着罗莎进屋,没看厄尔·柯特紧咬着下唇,更没看沃尔特·戈弗雷恶意地盯着天井那边的一群刑警。这个女人,就算晨装底下以甲胃般的内衣紧勒着,仍掩不住某种不洁的肥胖,这会儿,她一副惊魂未定之状。
  除了清楚显露的恐惧神色外,这女人的身材尺寸也实在太惹眼了。在她那肥胖、粗俗、懒怠且油光如上釉的脸上,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某种痛苦,这很难用忽然涌来一堆警察的理由来解释,甚至也不是因为有人死在眼前之故。埃勒里目不转睛地仔细研究她,在她肥油堆满的喉部有道动脉清晰地跳动着,而且覆盖着她红通通眼睛的左眼皮也神经质地抽搐着,她的呼吸缓慢、沉重且费力,像个气喘病人。
  「人类原始本性的壮观流露,」法官冷冷地说,「我实在很好奇什么事如此困扰她?」
  「困扰?这动词用得不太准确……还有坐在那儿的,我想,是慕恩夫妇吧。」
  「静默的一双高塔,」麦克林法官轻声回答,「这两个人实在是极有意思的动物标本,孩子。」
  女的很容易认出来,那张漂亮的脸孔出现在各色报刊杂志的照片页上不下千次。她以来自中西部小村镇那秽暗灵魂所流出的本性,二十不到的小小年纪,在一场盛大选美会上夺得后冠之后,便旋风般闯出了毁誉参半的声名,一度,她担任模特儿——她金发美女的漂亮脸蛋和身材在摄影机前堪称夺目慑魂,但很快她消失了,跟着她摇身出现于巴黎,成为一名花花公子型美国百万富翁的老婆,又两个月,她满载而归地离了婚,并和好莱坞签妥了一份电影合同。
  然而,她生命的这段演艺插曲却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既没任何才艺可言,又迅雷般连着三桩丑闻问世,于是她挥别好莱坞回到了纽约——几乎人才刚抵达纽约,她又有了一份新合同,成为百老汇大街的一员。很显然,这回这个原名塞西莉雅·宝儿的女人总算找到真正吻合自己的角色了,因此她不稍停地从这部闹剧飞到那部闹剧,以火箭般的惊人速度攫取成功,看来,如此奇迹也只有在百老汇和巴尔干半岛的混乱政局下才可能发生。跟着,她便碰到约瑟夫·慕恩了。
  慕恩算得上某号人物,他来自遥远的西部,十几岁时赶牛维生,每个月赚三十块钱,之后加入潘兴将军的远征军参加维利斯塔战争之后,发现自己被卷入欧洲人自相残杀的大旋涡之中。他在法国战场上荣升士官并获两枚勋章,以战斗英雄的身份外加身体三处榴弹伤疤两袖清风地回到美国。而依据其后他的发展来看,这些伤势并未减损他惊人的能量,几乎人才踏上美国,他就离开纽约,如同个衣衫槛褛的流浪汉一般消逝无踪。有好几年时间,他像蒸发了似地杳无消息,然后,他忽然又从纽约冒了出来,四十多岁,皮肤黑得跟个西班牙和印第安混血儿一样,他的头发仍浓密卷曲一如昔时。然而不同的是,这回他挟带着数百万美元财富和威势而来。怎么搞来这么一大笔钱除了他的银行之外没人知道,但满天谣言指向的大体上是这些钱或来自革命,或来自牧羊,或来自采矿,而他似乎对南美洲的一切熟得不得了。
  乔·慕恩带着一个念头或说是欲望再回纽约:要在最短时间之内,为他前半辈子荒废在艰苦畜牧、艰苦战斗以及和混血女人厮混的艰苦岁月找回补偿,于是,他和塞西莉雅·宝儿的一拍即合看来就无可避免了。事情发生在一家俗丽的夜间酒吧之中,充满酒精气息的狂欢氛围,音乐又诱人非常,慕恩在大麻的迷醉下,大口牛饮并毫不在意地挥钱摆阔。而对塞西莉雅而言,眼前这名男子显然比她平日交往的那些苍白男人巨大、充满主宰力量且特立独行多了,更要紧的是,他有这么多钱——光这就什么都够了——塞西莉雅当场就被摆平。于是,第二天中午,慕恩在康乃狄克旅馆房里大梦初醒,发现塞西莉雅人在他身边腼腆地微笑着,接下来,便是到户政局里办一纸结婚证书了。
  换个人也许当场被吓坏,不知所措,或至少会找自己的律师处理,这依每个人本性不同而定,但乔·慕恩只哈哈一笑说:「好好,小女孩,你钓上我了,但这错纯粹在我个人,而我猜想一般人要弄你上手也并非什么难事,你只要好好记住一事,从此刻起,你是乔·慕恩的老婆了。」
  「我怎么可能会忘呢,帅哥?」她说着,人也偎了过来。
  「哦,这种事我可不是没见过,」慕恩颇狰狞地笑着说,「我们的关系将像那种资本额固定的封闭性公司组织一般,我他妈一点也不在乎你过去是哪样的人或跟哪些家伙厮混过,我自己的过往也并非什么三贞九烈。论金钱,我有一大堆,绝对比你碰到的任何人所可能给你的多得多,而我认为在外赚钱的事我一个人来就行了,你负责在家照顾我们的小孩,就这样。」他二话不说立刻切入重点。
  每回她想起他说这些话时深黑眼珠里那抹寒光,塞西莉雅·慕恩总莫名地止不住微微颤抖。
  这才是几个月前的事而已。
  这一刻,慕恩夫妻两人却是并肩坐在沃尔特·戈弗雷家的天井中——不仅一言不发,而且动也不动,只畏惧地呼吸着。要估量塞西莉雅·慕恩此时的心情并非太难,浓妆底下,她脸如死灰,两手置膝上绞成一团,灰绿的大眼睛里充满着恐惧,胸脯急剧地一起一伏,死命地想压制住自己的情绪,很清楚,她怕得要命。方式或有不同,但她害怕的程度和劳拉·康斯特布尔太太几乎不相上下。
  慕恩直挺挺坐在她的旁边,牛一般壮的一个人,他的黑色眼睛闭着,却并未完全合上,褐色眼皮底下的眼珠溜溜转着,像只小老鼠一般,不放过眼前的任何事物,肌肉嶙峋的手臂半插在他运动外套的口袋中,脸上几乎没任何表情,这是一张职业赌徒的脸——在必要的时刻里。埃勒里是从慕恩不易察觉的小地方得到这概念的,慕恩宽松的衣服底下,那西部人的肌肉随时蓄势待发,他似乎随时警戒——更随时反击。
  「是什么让所有人全吓成这般德性?」埃勒里低声对法官说,此时,墨莱探长强健的身躯出现在天井另一头角落的门那儿,「我从未碰过哪堆人会不约而同害怕到这种田地。」
  老绅士好一阵子没回应,半晌他才缓缓开口:「我最好奇的是那名被谋杀的男子,我真想看看他脸上的表情,他是不是也一样害怕?」
  埃勒里的眼神自宛如泥塑木雕的乔·慕恩脸上飞快掠过:「这我倒不好奇。」他温柔地说。 
  探长显然匆匆赶过一段长路:「收获和碰壁皆有,」他压低嗓子简报,「我查过电话公司那边,记录上的确有一通电话从瓦林小屋打出来。」
  「好极了!」法官惊呼。
  「没好到这种地步,记录就仅止于此,无法知道打到哪里,拨号系统中显示不出来,甚至连有用的线索也没有,只知道的确是本地的电话。」
  「啊!」
  「是的,这有点意思,我承认。看起来没错,应该就是那个山一样的巨汉打到这间屋子里以回报某人的,但没证据可支撑,」探长的下巴肌肉紧绷起来,「然而,我已经知道那名大个子的真实身份了。」
  「那名绑架匪徒?」
  「我就知道这一定很快有结果,事实上,我也仔细调查过了,」墨莱探长塞了根爱尔兰方头雪茄到嘴里,「仔细听着——你们不会相信的,这家伙人称基德船长。」
  「胡扯!」埃勒里闻言跳了起来,「这夸张到笑死人的地步了,一只眼睛还戴着眼罩?妈的,什么世界?基德船长! 他要不是恰好也有一条木腿,那才真让我不相信。」
  「也许正因为先有那个眼罩,」法官直通通地解释起来,「才有如此的绰号也说不定,我的孩子。」
  「你说的听起来有点道理,先生,」探长嘟囔着,喷了口辛辣的烟,「说到木腿,奎因先生——戈弗雷小姐所说的,其中一点真正让我想到是这个人没错,他大概是本地波兰裔的乡巴佬中最巨型的一个,比重量级拳王卡内拉还大,他的那些小鬼们每次想惹恼他,都喊他『安妮号拖船』;戈弗雷小姐还提到他颈部有伤疤,这也对我们帮助甚大,我猜,那个疤原来是个弹孔。」
  「名符其实的亡命之徒。」埃勒里轻语。
  「还有,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只知道他叫基德船长,他那眼罩的来源也说明他是亡命之徒,大约十年前瞎的,这我知道,是和那些强悍的小意大利佬在海边大打出手弄瞎的。」
  「从此后声名大噪,是吗?」
  「差不多,」墨莱阴阴地说,「他一个人住在巴罕那头泥淖地的破烂小屋子里,有时受顾为海钓导游赚点钱维生,他自己有艘脏兮兮的小船。他每天要灌一夸脱左右黄汤,而且随时囤积着一大堆酒,整日闲游浪荡,完全是个不务正业之人。这二十年来,他就固定在这一带海滨出没,但似乎没有谁多知道他点什么。」
  「小船,」埃勒里思索着说,「那干吗他要偷走瓦林的小艇,除非他自己的小船有故障动不了?」
  「瓦林那艘船速度较快,哪里都去得了,而且它还有船舱。事实上真正的原因可能是——我一名手下刚跟我报告——这家伙刚刚才把他的小船卖给了一名渔人,时间是这个星期二,听起来有意思,不是吗。」
  「卖了。」法官脸色蓦地一变,复述了一遍。
  「还没证实,只听说是这样。我已向整条海岸线发布紧急通报,要负责海防的警卫队那边全神戒备。在干了昨晚这一票之后,他若想就此逃之夭夭,必然会有蛛丝马迹什么的留下来,毕竟,他是被某人当傻瓜一样玩于掌上,尤其还带着一具尸体,这样想藏身的话,那就跟一头大象妄想在个小马戏班的帐篷里躲起来一样。伪装?门儿都没有!」探长恶狠狠地说,「没说错,他那辆车是偷来的,五分钟前原车主指认过了,昨天晚上六点左右停在路边被开走,距离此地约五英里左右。」
  「诡异,」埃勒里喃喃说道,「此外,就某方面而言,事情并不像其表面所显现的那么蠢,一个像你所说的海盗基德这样的人,也很有可能决定要干完最后一票远走高飞,这和他把自己惟一赖以维生的小船卖掉一事,似乎颇为符合。」埃勒里缓缓点上一根烟,「如今,他又有一艘好船在手,正如你讲的,可开到任何地方去,如果干这一票他先收钱,那他大可把库马的尸体扔到离岸数英里外的海中,如此绝对可以不被寻获,他也就轻轻松松地高兴到哪儿就到哪儿。好,就算你逮到他了,那你又怎么找到尸体控他以杀人之罪呢?说真的,对我而言后一种可能性极小,我担心他已一去不回了。探长,有只小鸟告诉我,你现在面对的状况正是这样。」
  「已经逃离我的手掌心了吗?」墨莱轻蔑地一笑,「不管怎样,昨晚他是否谋杀了马可,这仍是疑问,较确定的是,他误认为库马是马可,将他挟持出海,而他打电话报告的那名躲在后头的家伙,在基德打来电话后再看到马可,极可能大吃一惊,才发现基德把事情搞砸了,居然抓错人,于是,在基德正把库马弄出海这会儿,只好自己下手宰了马可。」
  「也有可能,」法官指出,「基德在昨晚稍后又靠了岸,再次打电话给他的雇主,你知道,这才弄清自己绑错人,于是重来一次以完成任务。」
  「都有可能,但我确信我们的谋杀调查工作是两件,不是一件,由不同的凶手执行。」
  「可是,墨莱,这两桩罪案必然相关!」
  「当然,当然,」探长眨着眼,「他总得上岸买几回汽油,你知道,那我们就可以手到擒来了,哦,我指的是基德。」
  「买小艇用的汽油?」埃勒里一耸肩,「除了他明显愚蠢之处而外,这人也的确顺利绑走了人,完成了任务,我实在没理由相信,行动中最基本所需的燃料问题,他可能会疏忽掉,按理说他应该早就准备好一大堆,藏在某个隐秘地点,我认为不可存侥幸——」
  「好好,反正到时就知道了,我们眼前可还有一大堆事得料理。到现在为止,我还没顾上把这间屋子从头到尾完整搜一遍,来吧,两位,我先带你们去看个好看的。」
  埃勒里取下嘴上的香烟,不解地瞪着探长:「好看的?」
  「天生丽质难自弃的那个人啊,奎因先生,这可不是你每天都看得到的——甚至说,你从来也没看到过,」墨莱的口气中有极辛辣的讥讽意味,「看了之后你一定会认为不虚此行。」
  「得了得了,探长,你这是有意地刺激人,你说的好看的人指的到底是谁?」
  「就是那具硬邦邦的尸体。」
  「哦!搞了半天是这个,」埃勒里哑然失笑,「就我所听到的,此人似乎是阿多尼斯之流的小白脸,是吧。」
  「现在,你该亲眼见识一下了,」探长阴森森地说,「比起他来,当年希腊第一美男子的阿多尼斯不过是个金鱼眼的低贱工人罢了。我敢打赌,尽管他现在像条死鳍鱼,还是有一大堆女人不介意想看看他。我这二十五年来看死人看多了,但这次是最诡异的了。」
  如今,最可怖的事实是,约翰·马可,当然是死了,直直坐在露台某张圆桌旁的椅子上,意态有点萧索,仍握着根黑色手杖的右手无力地垂着,几乎和火石地板呈垂直,他的浓黑卷发上戴着的黑色软呢帽稍稍右斜,此外便是一件看来挺夸张的歌剧式黑色披肩挂在肩膀上,由脖子处的一个饰着穗带的金属环扣住,其他地方则一丝不挂。
  他这不叫半裸,也不叫全裸,也不应该说是四分之三裸,在该披肩底下,他光溜溜一如出生时。
  两人嘴张得大如农产品展售会上的大南瓜,良久,埃勒里眨眨眼,又努力看了一遍,仿佛是确认。
  「老天!」埃勒里的感叹听起来完全是某个鉴赏家受聘去鉴定某个艺术作品时的由衷感慨;麦克林法官则只是凝视着,不做声。
  墨莱探长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两人惊愕的表情,似乎有种恶意的快感。
  「法官,这新鲜玩意儿如何?」他粗声说,「我敢打赌你过去坐在法庭上审问不乏有裸女的案子,但像这样的裸男——我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恶魔跑到我们这乡下小地方来了。」
  「你该不是认为,」老绅士终于露出了不舒服的厌恶神色,「是某个女人——」
  墨莱一耸他强健的双肩,又喷出了一大口烟。
  「无聊。」埃勒里说,但他的语气听起来并不确定,而他也不进一步说下去,只继续睁大眼睛看着。
  裸着!除了这条披肩,此人真的一丝不挂,白亮的光滑男体于晨间的阳光下很耀眼,如同一座大理石雕像,在时间长长的摩挲之后,更显得平润而泛着一抹苍白的色泽。死亡已在他紧绷的皮肤上留下无可怀疑的印记。他有着平坦且嶙峋的胸部,肩膀宽平而有力,然后逐步内窄,最终凝为细细的腰身;他的腹部,尽管有死亡所带来的必然僵硬,仍可看出一团团的腹肌;他的双腿瘦削,但完全看不见血管青筋,如同年轻小男孩的腿,而且脚型近乎完美。
  「美极了!」埃勒里叹口气,抬眼看向死者的面孔。这依稀是一张拉丁人的脸,丰润的双唇以及隼鹰一般的鼻梁——一张毛发浓密却刮得干干净净、带着某种危险意味的脸,尽管已然死去,仍看得出他椰榆的、虚无的以及含蕴着强大力量的本质。一直沉思着的麦克林法官很显然有相当的惊惧,「他被发现时就是现在这样子吗?」
  「没错,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样子,奎因先生,」墨莱说,「只除了披肩部分不像现在这样,而是直直披下来,整个掩住他身体,我们把这玩意儿往后一拨,吓了一大跳……疯了,不是吗?但除此之外我们未移动分毫。颇不正常,甚至说好像是哪个神经病院跑出来的似的……哦,我们的郡法医来了,嗨,布莱基,赶个半死,是吧?」
  「古怪。」麦克林法官喃喃说道,边把自己瘦小的身躯让到一旁,意识到有一名满脸倦怠的瘦骨嶙峋男子正步履沉重地走下露台石阶,「探长,这位先生是惯常穿得这么少四处游荡呢?还是昨天晚上是个特殊情况?哦,是昨天晚上发生的没错吧,我听到的好像是如此?」
  「听起来没错,法官,起码到现在为止我所能挖到的是这样。至于你所提到的习惯问题,我和你一样好奇,」探长酸溜溜地说,「如果他真有这个好习惯,那他显然给此地一干女性提供了一场绝妙的好戏。嘿,布莱基,这件星期六早晨的神圣零碎活儿滋味如何?」
  法医的下巴往下一拉:「干吗,这家伙这么光溜溜的啊!你们发现时就这样吗?」他弯身向尸体,黑色皮包砰一声扔在火石地板上,不敢相信地直眼瞪着。
  「第十遍了,」探长虚弱地说,「答案是,没错。看在老天分上,继续吧,布莱基,这是一桩好玩的差事,我需要你所提供的一切线索,愈详尽愈好,愈快愈好。」
  三个人往后挪了些,目不转睛地看着法医检验尸体,好一阵子,没人再发一言。
  最后,是埃勒里率先打破沉默:「你没发现他的衣物吗,探长?」
  说话之间,他的眼睛扫过整个露台一遍。这露台并不算大,正因为尺寸不足,得靠着色调和整体氛围的营造,它才显得非常舒适——一种可亲的庸俗趣味。开放性横梁的白色屋顶巧妙地让射进来的阳光落在灰色的火石地上,形成条状的光影相错,准确地呈现长夏的悠然本质。
  露台的摆设装饰也是极其聪慧的眼睛和手所精心督造的,结合了海洋和西班牙两样风情,精巧的小圆桌上方遮着海滩伞,伞的颜色是典型西班牙式的红和黄,桌上则是海贝制的烟灰碟子,生皮钉上黄铜的香烟雪茄匣子,以及各式各样的桌上游戏。在露台石阶顶端两侧,各放置着一个巨大无比的西班牙油壶,插满怒放的花;而石阶最底端两侧,也是同样的油壶,置于露台的火石地板上。这四枚大而醒目的油壶,简直要让天错认为是从阿拉伯酋长的绚丽晚宴中拿出来的,它们差不多一人高,有个颇具酒色糜烂意味的圆鼓鼓壶腹。露台左边紧抵着岩壁,断崖自然形成的阴影底下,立着一艘西班牙帆船的缩小模型(后来,埃勒里发现,这艘船可在某种神奇的炼金法术咒语之下一分为二,摇身成为极方便好用的吧台)。岩壁上有好几处被凿成神完状的凹洞,里头各自置放着色泽壮丽的大理石雕像;岩壁上方,则由熟练的艺匠之手雕就西班牙一系列历史名人的浅浮雕,主要是航海时期的英雄,浮雕饰以赤色陶土和灰泥。还有两枚巨型探照灯,此时阳光在它们的黄铜和棱镜部分闪烁着金光,各自守候在开放式屋顶两根相对横梁的各一端,昂然抬头对着前方,指向两侧岩壁所夹成的海湾。
  死去的赤裸男子所在的圆桌上放着一些书写工具——一个奇形怪状的墨水瓶,一根优雅的羽毛笔插在一个铺满美丽沙子的盒里,还有一方精心制作的文具盒。
  「衣物?」墨莱探长眉头一皱,「还没有,奎因先生,正因为这样子让我觉得诡异,也许你可以这么想:昨晚这家伙晃到底下那个小不点沙滩,脱掉衣服,跳到海里游他两趟好消消暑,诸如此类的。但他那些脱下来的衣服见鬼去啦?还有他的浴巾,没带浴巾他要怎么擦干身体?可别跟我说有人趁他游泳偷了他的衣服,就像某些恶作剧的小鬼做的!总而言之,我现在只能先这么想——在目前一切乱糟糟的情况下——除非我们又发现了新的什么。」
  「我猜,他没游泳。」埃勒里低语。
  「没错没错!」探长红润而诚实的脸上出现极度烦躁的神色,「好吧,这游泳什么之类的算不成立好了,他就只是身穿披肩手握手杖,而且在他被杀时,他正在给某人写封信!」
  「这,」埃勒里干巴巴地说,「听起来有点意思。」他们己移到那具僵死在椅子上的尸体后方,死去的马可不偏不倚面向着小沙滩,广阔的海景迎面而来,他似乎对眼前金光跳跃的沙滩,对蓝色海水静静涌向这个海湾的小小波涛起了忧思。此刻,潮汐往后退了,然而,在埃勒里眼中,仿佛还能见到海湾里充满上涨的海水,大约三十英尺左右宽的海滩,铺盖着温柔的沙子,纯纯粹粹平平滑滑的沙子,没任何一丝杂质掺于其中。
  「你说的是——有意思?」墨莱粗声说,「当然这有意思,你可以自己看看。」
  埃勒里不自觉地伸手扳过死者肩膀,另一头负责检验的法医不怎么开心地嘟囔了两声,埃勒里赶忙往后一缩,但他业已清楚看出何以墨莱探长如此推断的证据所在:马可的左手垂着,靠着桌边,直直垂向火石地板,僵硬的手古怪地下指,其下躺着一枝漂亮的羽毛笔,和插在沙盒里的那枝一模一样,笔的尖端染着干掉的黑色墨水。此外,一张纸上有几行字迹——奶白色的纸,纸的上方印着红黄两色的美丽图样,图样底下则是一条饰带,上面以古字体印着戈弗雷的名字——这张纸静静躺在桌上距死者不到几英寸之处。
  很显然,马可是在书写途中遭到袭击,因为纸上的最后一个字——谁都看得出没写完——是猛然被打断的,一道粗黑的墨迹直直划了下来,越过桌面到达桌缘,死者左手的中指上也有一处黑色墨渍。埃勒里弯下腰只瞥了一眼,便清楚地看到这一切。
  「看起来千真万确,」埃勒里说了声便直起身来,「但这不让你觉得奇怪吗?就光说这一点好了,难道他写字只动一只手不成?」
  探长有点傻眼,法官则闻言眉头一皱。
  「呃,看老天爷分上,」墨莱爆发起来,「写一封信要用几只手才够?」
  「我想我听得懂奎因先生的意思,」法官缓缓说道,他的小眼睛亮了起来,「我们通常不会认为人写字要用双手,但事实上是这样没错,一只手写,另一只手压着纸张。」
  「但马可他,」埃勒里有些懒洋洋地对着法官颌首,仿佛对他的迅速理解赞赏有加,「右手却抓着这根黑檀木手杖。从目前我们所看到的来推断,在此同时,他却用左手写字,所以我从这——呃——」他快速接下去,「表面看来如此,只是表面而已,其中可能大有玄机。」
  探长脸上闪过一抹微笑:「奎因先生,你绝不放过一丝一毫,是吧?我不能说你讲的不对,但我想的和你并不一样,这可能有某个合理解释,很可能在他写信时,他把手杖就搁手边桌上,忽然,他听到背后有异声——可能他不知何故非常警觉——于是他右手放开纸张去抓住手杖,下意识地要自卫,然而,他只来得及抓住手杖就被宰了,这不很符合你要的解释吗。」
  「听起来颇有道理。」
  「答案必然是这样,」墨莱快速地接着说,「因为这封信千真万确无花巧可言,是马可写的,如果你认为这有疑义,最好省省,这绝对没问题。」
  「你这么肯定?」
  「再肯定不过了,这是我今天早上最先查清的一件事,这屋子里四处都有他的笔迹——他是那种典型的不管人在哪里都要写下自己姓名的手贱之人——而昨晚他所写的这玩意儿和他的笔迹百分之百符合,这里,你自己看——」
  「不不,」埃勒里急忙打断他,「我并不是要驳斥你的看法,探长,我已差不多接受你这封信并非伪造的看法了,」但接着他却喟叹了一声,「他是左撇子吗?」
  「这我也查过了,是的,没错。」
  「如此说来,这部分再没什么好猜疑的了。但我想,绕这么一圈下来,这整桩事仍令人费解,而且这听起来不大可能,一个人会除了披肩之外,什么也没穿地就这么坐在屋子外头写信。他一定穿着衣服的,呃——西班牙角毕竟是上帝国度的一部分。探长,你确定他的衣服真不在这附近某处?」
  「我什么都尚未确定,奎因先生,」墨莱耐下性子来,「我只知道我派了一堆手下全心全意找他的衣服,从我们刚到此地到现在,但什么也没找到。」
  埃勒里吮着自己的下唇:「包括屋子周围山壁后头犬牙交错的岩岸那一带吗,探长?」
  「我和你想的完全一样。当然,我甚至进一步猜想,某人也许把马可的衣服扔过山壁到岬角的海里去了,那里水深二十英尺,且距山壁还不止二十英尺,你先别问我如何可能,但山壁之外的岩岸一带的确啥也没有,只要让我搞到必要的装备,我马上派人潜水去找。」
  「究竟是什么原因,」法官问,「让你们两位如此热衷于马可的衣服?你们一定也知道,很可能并没有什么衣物可找。」
  探长一耸肩:「我相信奎因先生一定同意我的看法,衣物一定有的,是吧,而且如果真的这样,那凶手之所以要费心脱掉甚至处理掉,其间就他妈的大有文章了。」
  「或者,」埃勒里轻声说,「正如一位名唤佛鲁伦的朋友所说的一句不怎么合文法的话:『一切事物皆包含着偶然、起因以及理由。』抱歉,探长,我相信你所说的话有巧妙的弦外之音。」
  墨莱一愣:「我所说的……哦,布莱基,你检查告一段落了吗?」
  「快了。」 墨莱非常小心地拿起桌上的纸张,递给埃勒里,麦克林法官从埃勒里肩后伸头看——他从不戴眼镜,尽管年高七十六,视力已大不如前,但他就是不想因此显露自己的龙钟老态。
  在纸张上头的印花稍下方处左边,字迹鲜明地标示着写信的时间:星期日,凌晨一时。左边,在收信人称谓上方,则是收信人的姓名住址:
  香修斯·宾菲尔德先生
  纽约市公园路十一号
  收信人称谓是:亲爱的鲁克。
  以下的内容则是:
  这实在不是个天杀的写信时间,但一直到此刻我才有机会一人独处,事实上,我一直找时机想告诉你我的进展,近来,因为得小心进行,所以难能找到写信的好机会。你完全清楚我现在的处境,在一切准备妥善之前,当然我不希望打草惊蛇,一旦万事齐备,届时我就可堂而皇之什么也不怕了。
  事情看来顺利得不得了,只消再有几天时间,我就可甜甜蜜蜜地痛捞最后——
  信就到此为止,最后一个字戛然一折,粗浓的墨迹如刀切一般,锐利地直划到纸张下缘。
  「痛捞是什么意思——痛捞『最后』一票——这小兔崽子指的是什么?」墨莱探长平静地说,「奎因先生,若说这里头没有名堂,那我就是个老兔崽子!」
  「有趣的问题——」埃勒里说。
  此时,法医的另一番检验又把三人的注意力给吸引过去。
  先前法医还带着某种困惑意味凝视着尸体,好像这硬邦邦的玩意儿有某些他百思不得其解之处,但此时,他断然弯下身来,拉开死者喉部披肩金属环扣的带子,把披在死者大理石般肩膀上的披肩拿开,然后,他手指抓着死者下巴,把死者僵硬的头部猛然往上一提。
  在马可的颈部,有一道极细极深的血痕。
  「勒死的!」法官惊呼出声。
  「的确如此,」法医说,仍注视着这致命的伤处,「绕过他整个喉部,你看颈背这里的血痕有点凌乱,这就是勒人时的打结之处,从外观判断,我敢说一定是用细绳子勒的,但现场这里没有绳子,探长,你发现绳子了吗?」
  「又有新玩意儿得找了。」墨莱没好气地说。
  「也就是说凶手是从马可背后动手的吗?」埃勒里问,边转着他的夹鼻眼镜思索着。
  「从尸体看起来,」法医有点酸溜溜地回答,「没错,凶手站在他背后,以细绳套住他宽松披肩领子底下的颈部,使劲一勒,绳子交叉处就在他颈部这个地方……这不花几秒钟时间。」他又弯下身去,检起披肩,随意地盖住尸体,「好啦,我干完活儿了。」
  「就算如你所说的,」探长提出异议,「但这里看不出有任何挣扎的迹象,按理说死者至少也会从椅子上扭过身子,和凶手抵抗两下什么的,不是吗!但照你讲的,这只傻鸟却只呆呆坐在这里,逆来顺受,连转个身都没有地乖乖迎接死亡。」
  「是你没听我讲完,」瘦削的法医不开心起来,「死者被勒时是在失去知觉的状况之下。」
  「失去知觉!」
  「这儿。」法医再次掀开披肩,露出马可那卷曲浓密的黑发。他熟极如流地拨开靠头顶上方处的头发,果然,在青色的头皮之上,有着一处铅黑色的淤伤,然后,法医放开披肩盖好尸体,「他的颅骨顶部被某种钝器重击过,虽然没重到令颅骨破裂,但够把他给打昏过去,接下来事情简单了,把绳子绕过他颈子,一勒。」
  「那为什么凶手不干脆就用他敲人的棍棒完成谋杀呢?」麦克林法官小声地问。
  法医失笑起来:「哦,有一堆可能原因,也许他不喜欢一具血迹狼藉的尸体,也许他准备了绳子在身上,不想浪费它,我不知道,但他的确这么做了。」
  「用什么钝器敲他的呢?」埃勒里问,「探长,你发现这类的东西了吗?」
  墨莱返身走到岩壁旁的雕像处,在那堆西班牙历史大人物中,选中其中一尊提起来:「他是被哥伦布给敲昏的,」墨莱慢吞吞地说,「我们在桌子后头的地上发现这玩意儿,是我把它给归回原处的,因为只有一个洞窟是空的,因此这尊哥伦布必定来自那里。这种石材指纹附不上去,因此不必费神检查了。还有,在踩上这个露台之前,我们已地毯式地检查地板一遍了,但除了一些海风刮来的沙子和尘土之外,连个鬼也没有,这些姓戈弗雷的全有他妈的糟糕洁癖,要不然就是他们家这些仆人实在太尽职了。」他放回哥伦布。
  「也没绳子的踪迹,是吗?」
  「之前我们并不知道要找绳子,但负责在这幢神圣之屋搜寻所有应许之物的兄弟,任何碍眼的鸡毛蒜皮都会列入清单跟我报告,没有绳子,我想凶手带走了。」
  「先生,此人是什么时间断气的?」埃勒里忽然话锋一转发问道。
  法医似乎愣了一下,马上沉下脸来,抬眼看向墨莱探长。墨莱一颌首,法医说道:「我尽量把可能的时间范畴缩窄——其实通常无法准确到我们一厢情愿想要的——他是在凌晨一点到一点三十分之间死的,当然,不可能是一点之前死的,而我相信,半个小时的可能误差应该绰绰有余。」
  「他的确实死因真的是勒杀吗?」
  「我说过确实如此,我没说过吗?」法医老大不开心起来,「你知道,我也许只是个乡下大夫,但并不表示我对我的本行无知。勒死,几乎是瞬间毙命,就这样,尸体上再没任何其他伤痕。墨莱,需要再正式的验尸吗?」
  「最好如此,保险点。」
  「好吧,但我认为没有必要,如果你这边不需要,我就让他们把尸体抬回去了。」
  「我这边不需要了,奎因先生,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呢?」
  埃勒里懒洋洋地说:「哦,问题一堆,但恐怕法医大人帮不上忙。对了,在你们把这个死阿波罗弄走前——」他忽然单膝跪下来,伸手向死者的脚踝用力拉了一下,但脚踝却像生根成为地板一部分似的,埃勒里仰起脸来。
  「僵硬了。」法医一声冷笑,「你这是干什么?」
  「我想,」埃勒里以极其耐心的语气回答,「检查一下他的脚。」
  「他的脚?那好啊,脚不就好端端在那儿!」
  「探长,可否请你和法医帮忙抬起他,连尸体带椅子,麻烦你——」
  于是,墨莱和法医在一名警员协助下,合力抬起尸体和椅子,埃勒里的脑袋俯在地板上,侧着脸查看死者的光脚丫子。
  「干干净净,」他轻声说,「百分之百干净,我实在好奇——」他从口袋中抽出一枝铅笔,有点困难地插入死者大脚趾和相邻脚趾的缝隙之中。这个动作他一再重复,直到他插完双脚每个趾头的缝隙为止,「连粒沙子都没有。好了,各位先生,谢谢你们,你们这位可贵的马可先生我已看够了——当然我指的是他这具受苦受难的遗体。」埃勒里起身,掸掸他膝盖上的尘土,摸出了根香烟,面对两侧岩壁夹成的海湾,眺望起不远处的海景。
  抬马可和椅子的两人歇下手来,法医挥手召来两名懒洋洋靠在露台石阶口的白衣男子。
  「好吧,孩子,」有声音从埃勒里肩后传来,埃勒里一转身,发现问话的人是麦克林法官,「你认为如何?」
  埃勒里耸耸肩:「没什么唬人之处。可确定的是脱掉他衣服的人一定是凶手。我认为,从他的脚底可看出他生前是否光着脚走过路,如此,我们或可合理地推断出他是否是自己脱掉衣服的。然而,他的脚底干净到不可能光脚走路,显然更不曾在沙滩上走过,因为他的脚趾间一粒沙子也没有,甚至我们还能确定他不曾穿着鞋在沙滩上走过,因为毫无迹象显示——」他猛然住了嘴,看向沙滩,好像这才是第一次看到这个沙滩。
  「怎么啦?」
  埃勒里正要答话,忽然一个粗暴但极力耐住性子的男声从他们头顶传来。两人仰头,可看到一名蓝制服警员的手臂部位,这是站在他们正上方岩壁顶边的执勤警员。这方岩壁高高俯视着整个露台,以及屋子所在一带的沙滩。
  这位警员说道:「很抱歉,夫人,但真的不可以这样,你得回屋子里去。」
  他们清楚瞥见这名女士的脸孔,她的从崖边探头出来,目露凶光地看着露台上正由法医的两名白衣手下用个柳木篮子所抬走的马可那无助的尸首,这具大理石雕似的尸首此刻印上一道道平行的粗黑条纹,那是开放式屋顶横梁所投射的阴影,但看起来像死者遭鞭挞致死——很古怪的,从一个高处俯看尸体的一张女人脸孔,居然不由自主让人生出这样的错觉来。
  那是肥胖、苍白且神色狂暴的康斯特布尔太太。
  第四章 时光逝去·潮水退去
  愚蠢问题,我原先就听说过了,她本人跟戈弗雷一家都还不怎么熟。」
  「是这样吗?」墨莱带着古怪的表情说,「哦,我听说的是,戈弗雷一家子的确不认得康斯特布尔本人,从未碰过面,更别说曾邀他到这房子来过,这你做何感想,奎因先生?」
  埃勒里之前他完全陷入自己的思维之中,这时才回过神来。那两名用篮子抬尸体的男子正步履蹒跚地走上碎石子路,他们一路你一口我一嘴地彼此调侃说笑,然而,沉重的尸体明显地迟滞了他们的步伐。埃勒里自我解嘲地一耸肩,在一张柳条编成的舒服摇椅里坐了下来。
  「墨莱探长,」他以含着烟的嘴巴含混地问着,「这地方的潮汐你是否清楚?」
  「潮汐?你是什么意思?潮汐?」
  「只是忽然闪过脑袋的某个假设罢了,更详细的资讯有助于澄清现在的暖昧不明状态,如果我这么说你能理解的话。」
  「我不确定我是否理解,」探长苦笑起来,「法官,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麦克林法官没好气地嘟囔着:「如果我知道那就好了,这是他的一贯恶习,他常讲一些听起来似乎寓意深远的话,但事后证明毫无意义。好啦好啦,埃勒里,这可是正经事,可不是海滨野餐会。」
  「谢谢你的提醒,我只是问了个简单无比的问题罢了,」埃勒里以受伤的语气说,「潮汐,两位,潮汐,这个海湾的潮汐问题,我希望能得到这方面的资料,愈准确愈好。」
  「呃,」探长抓着脑袋,「好吧,我告诉你,我自己这方面知道的其实不多,但我的一个手下对这海岸一带的事可谓了如指掌,也许他可负责解答——尽管,这干什么啊,我真他妈搞不懂你。」
  「也许最明智的做法是,」埃勒里叹了口气,「快把他给找来。」
  墨莱大吼一声:「山姆!叫左撇子下来,行吗?」
  「他负责找衣服去了!」路那头吼道。
  「真的,我他妈忘得一干二净,立刻通知他赶回来。」
  「还有一件事,」法官问,「探长,是谁发现尸体的?我还没听说这个。」
  「老天,对,是戈弗雷太太发现的。山姆!」他再次大吼,「要戈弗雷太太下来——一个人!你知道,我们今天早晨六点钟接获报案,十五分钟我们就赶来了,打那时候起除了头痛外什么也没有,我甚至找不到时间和这屋子里的任何人讲话,只除了戈弗雷太太,但她也还没机会好好把话讲清楚,也许我们趁现在把这事给了了。」
  三人静下来等着,各自看着海沉思了好一会儿。埃勒里看看腕表,十点出头,然后,他又抬头凝视着海湾的浪花,此时,潮水很明显又涨了,吃掉了相当一大片沙滩。
  他们踩着露台石阶迎了上去,因为那名高大黝黑的妇人走下来了,带着满是痛苦意味的迟缓步履,她的两眼圆睁,像个甲状腺肿大患者,手中的手帕被眼泪鼻涕弄得皱巴巴的。
  「来,下来,」墨莱探长宛如春风拂面地招呼她,「戈弗雷太太,现在没什么关系了,就只有几个小问题——」
  她的确急着找墨莱探长,这三人都很确定。她金鱼般的凸眼睛从这头溜到那头,驱动她无助脚步的仿佛是一股不属于她自己的强烈力量,她就这样缓慢但带着无比焦急的心情继续下石阶,仿佛既勉强同时又渴望。
  「他不见——」她以不安的声音低声说。
  「我们把他给弄走了。」探长严肃地回答,「坐下吧。」
  她坐了下来,就坐在约翰·马可曾坐了一整夜的那张椅子上,她的身子开始摇晃起来。
  「今天早晨你告诉过我,」墨莱探长开始道,「是你在这露台最先发现马可被杀,当时你身穿泳装,意思是,你原来想去海滩那儿游泳,是吗,戈弗雷太太?」
  「是的。」
  埃勒里温柔地插嘴:「当时是早上六点三十分,是吗?」
  她抬头看看埃勒里,带着茫然的惊讶神色,好像这才看到他一般:「呃,你是——是——」
  「敝姓奎因。」
  「哦,是的,你是那个侦探,对不对?」跟着她哭了起来,突然又以双手捂着脸,「你们为什么不走开?」她低沉着声音说,「别再烦我们!反正该发生的都己发生了,他——他死啦,就这样子,你能让他活过来吗?」
  「你真心盼望,」麦克林法官直截了当地问,「他能复活吗,戈弗雷太太?」
  「不,哦,老天爷,我不,」她吸泣起来,「我什么也不,这样子好多了,我——我很高兴他……」说到这里,她放下掩着脸的双手,他们看见泪水充满她眼中,「我不是这意思,」她又急切地说,「我只是不知道怎么——」
  「今天早晨六点三十分是吗,戈弗雷太太?」埃勒里仍语气轻柔,好像刚刚什么事也不曾有过。
  「哦,」她合着眼仰头对着太阳,是一种绝望且此生再无依恋的姿态,「是的,完全对,我这习惯好多年了,我一向起得早,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女人会躺在床上十点十一点还不肯起来,」她有点失神地说着,很明显,她的思绪飞到别处去了,但很快地,痛苦和清醒又再次回到她的声音之中,「我哥哥和我——」
  「嗯,戈弗雷太太?」墨莱探长急切地接口。
  「平常我们总一起下去,」她又哭起来了,「戴维他——他生前——」
  「戈弗雷太太,他还活着,除非我们有进一步的噩耗。」
  「戴维和我一向在七点钟以前下去游泳,我喜欢海,戴维他——他更是游泳健将,游起来跟条鱼一样,在我们家里就只有我们两个这样子,我丈夫讨厌水,罗莎则一直不会游泳,因为她小时候被水吓到过——差一点淹死,从此就死也不肯学。」她凄迷如梦地说着,好像冥冥中有某个力量导引她把这番解释带到这不相干之事,她的声音一岔,「今天早上我一个人走下来——」
  「当时,你已经知道令兄失踪了,是吗?」埃勒里低声问。
  「不,哦不,我不知道,我去敲他房门,没人应,因此我认为他已经先到海边去了。我——我不知道他人整夜不在家,昨天晚上我睡得比较早,因此——」她停了下来,眼中又罩上一层薄雾,「我人不太舒服,总之,比平常早了些,也因此,我并不知道罗莎和戴维两人失踪一事。我下到露台,接着我——我看到他,他披着披肩坐在圆桌这里,背向着我。我跟他说:『早安。』诸如此类的招呼,但他没转过身来,」说到这里,她害怕得全身一颤,「我走过他身旁,回头看了他脸一眼——好像是什么力量要我回头……」她发着抖住了嘴。
  「你碰过什么东西——现场的任何东西吗?」埃勒里锐利地发问。
  「天啊,没有!」她哭叫起来,「我——我当场快吓死了,怎么可能有人——」她再次颤抖,「我大叫起来,朱仑马上跑过来——朱仑是我先生所聘用的一个什么事都做的工人……叫过之后我大概就昏过去了,接下来我所记得的便是,你们各位出现在我们家——哦,我的意思是警察就来了。」
  「嗯。」探长应了声。然后,现场静了下来,她则呆坐着用劲扯着她那条泪湿的手帕。
  尽管悲坳至极,然而她这个曾经生育罗莎的身体,似乎仍掩盖不住极年轻、极富于青春的某种活力,很难相信她已经有了个这么大的女儿。埃勒里注视着她苗条的腰身曲线:。「还有,戈弗雷太太,你这个游泳习惯是否——呃——受气候影响呢?」
  「我听不懂你的问题。」她呆愣了一下,低声说。
  「你是否每天早上六点半左右一定下水游泳,风雨无阻?」
  「哦,这个啊,」她冷冷地甩了甩头,「当然,我最喜欢雨天的海,很温暖而且……而且它会这样敲着你的皮肤。」
  「典型享乐主义者的征象,」埃勒里微微一笑,「我完全能体会你所说的。毕竟,昨天晚上并未下雨,这才让我颇好奇这件并不相干之事。」
  墨莱探长右手高举至头部,特意做了个溢于言表的手势:「听着,戈弗雷太太,这里可没有什么廉价的宽恕或体恤之类的,一个人被杀了,此人是你家的客人之一,杀人,可不是拿来当周末夜刺激好玩用的。你对这桩谋杀案知道些什么?」
  「我?」
  「是你邀来马可的,还是你丈夫邀的?」
  「呃……是我。」
  「嗯?」
  她抬眼看着探长的眼睛,这一刻,她的眼神全然空洞无物:「嗯什么,探长?」
  「好吧!」墨莱无名火起,「你完全知道我的意思,这里谁跟他结过梁子呢?到底哪个人有理由把他给干掉呢?」
  她猛地站起半个身子:「拜托,探长,这太蠢了吧,我可不随便探听我家客人的隐私。」
  墨莱压住自己的脾气,只眯着眼瞄着她:「当然,我并没说你这样,但这里一定出过什么事,戈弗雷太太,好端端的不会忽然跑出谋杀案来的。」
  「就我所知至少到今天为止,探长,」她平板地说,「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当然,我得声明并不是每件事我都知道。」
  「除了现在这几位之外,你家里还来过其他客人吗——我指的是过去这几个星期之中?」
  「没有。」
  「一个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
  「也没任何争吵发生过,马可跟随便哪个人?」
  斯特拉·戈弗雷垂下眼睛:「没有……我的意思是,我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
  「嗯!此外你也确定没人上门来找过马可?」
  「百分之百确定。探长,在西班牙角这里不可能有什么不速之客,」此时,她的举手投足间又恢复了威严,「至于说那些闲游浪荡者,朱仑一直看管得很紧,如果曾经有谁上门过,我不会不知道的。」
  「那马可在此地期间,常收到信吗?」
  「信?」这问题让她好生地想了一会儿,但埃勒里认为,这问题似乎也让她松了口气,「探长,仔细回想起来。是有,但并不多。你知道,每回邮差送信来,伯利太太,我的管家,就会全部拿给我,由我分好,然后再由伯利太太分送到各个房间去——我们家人或住家里的客人,正因为这样,我——我才知道马可先生他——」她嗓子一噎,「只收到过两封或三封信,在他住我家期间。」
  「那他在这里总共住了多久呢?」麦克林法官有礼地问,「戈弗雷太太?」
  「哦……整个夏天。」
  「哦,一个打死不跑的客人!那么,你对他一定很了解,是不是?」
  「对不起,你是说……」她的眼睛急速地眨着,「哦,还算了解,是的,我——我们在过去这几个星期相处之中,了解他很多事情,我是今年初春跟他在城里认识的。」
  「你怎么会想到邀他来家做客?」墨莱粗声问。
  她的双手绞了起来:「他……他闲谈中提到他喜欢海,而且他整个夏天还没有决定到哪里度假……我——我们都很喜欢他,和他处起来很愉快,而且他西班牙情歌唱得很好听——」
  「西班牙情歌?马可,」埃勒里思索着,「那也许……戈弗雷太太,马可是西班牙人?」
  「我——我想是吧,也可能是早期西班牙移民后裔。」
  「如此说来,他的国籍和你们这个避暑之地的名字,还真是绝配,真是绝配,哦,对了,你话还没说完——」
  「还有,他打起网球像个职业球员——你知道,在岬角另一边,我们有好几座草地球场,还有九个洞的高尔夫球场……他还曾弹钢琴,又是桥牌高手,你知道——」
  「当然,更别提,」埃勒里又笑了起来,「他的个人魅力了,在周末女性为主的聚会中,他无疑是无可替代的珍贵资产,没错,绝对是这样,这里的聚会本来很乏味。因此,戈弗雷太太,你精心为这段长夏时光找来这个人见人爱的大珍宝,他是否也真不辱使命呢?」
  她眼睛生气地眨动着,但很快地停了下来。眼皮也跟着垂了下来:「哦,那当然,那当然,罗莎——我女儿便非常喜欢他。」
  「也就是说,马可之所以出现在你家,是因为戈弗雷小姐的缘故,是不是这样,戈弗雷太太?」
  「我——我并……并没这么讲。」
  「容我发问,」法官轻柔地插话,「哦——马可先生桥牌究竟打得多好呢?」——老绅士本人也打得一手好牌。
  戈弗雷太太眼珠一抬说:「该怎么说——很棒很棒,麦克林法官,就像我刚说的,他是我们所有人之中最厉害的。」
  法官仍彬彬有礼地说:「你们的赌注很高,是吧?」
  「哦不,一点儿也不高,有时仅半分钱而已,通常是五分钱。」
  「在我的圈子里,这已经算够高的了,」老绅士和蔼地一笑,「我相信马可一直是赢家?」
  「呃——法官,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追问这些!」戈弗雷太太语气冷冽起来,声音也跟着拉高,「真的,这绝对是不可原谅的指桑骂槐问法,你认为我——」
  「很抱歉,到底谁,」法官不为所动地仍咬住不放,「是他牌局上最严重的受害者?」
  「麦克林法官,你的用字遣词恐怕品味不是怎么高尚,我输了些,还有慕恩太太也输了些——」
  「坐下,」墨莱探长打断她,「我们一下子掉到无意义的争论中去了,抱歉,法官,这实在不是有关赌牌的案子。现在你听好,戈弗雷太太,有关刚刚说到的那些信,知道是谁寄的吗?」
  「没错没错,那些信,」埃勒里敲着边鼓,「的确非常要紧。」
  「我想,这方面我帮得上忙,」戈弗雷太太以同样冷淡的腔调回答,但她也乖乖坐了回去,「我不能不看,你知道,因为我得负责分信……这些马可的信,就我记忆所及,全部寄自同一个地点,所有的信封都是最常见的商业用信封,角落处有个公司商标,一模一样的商标。」
  「寄件人和寄件地址是不是,」埃勒里绷着脸问,「同样是纽约市公园路十一号的鲁修斯·宾菲尔德?」
  她真的是吓了一跳,两眼圆睁:「没错,是这个名字和这个住址。我想,总数应该是三封,不是两封,从两星期到三星期前开始收到。」
  三人交换了个眼色。
  「最后一封大概什么时候?」墨莱发问。
  「四五天前吧,信封上的商标有『法律咨询顾问』几个字,就在名字下头。」
  「律师!」麦克林法官低咒起来,「奉圣乔治之名,依据这住址,我很可能知道……」他忽然住了口,眼睑垂下,似乎有意保密。
  「你们想问的是不是都问完了呢?」戈弗雷太太再次起身,有点难以启齿地问道,「我得去照顾罗莎——」
  「好吧,」探长酸溜溜地说,「反正不管要追上天堂或追下地狱,这件命案横竖我是非追个水落石出不可。戈弗雷太太,我对你的回答并不满意,这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我认为你实在是个非常蠢的女人,一开始就说实话,最终你才不会后悔……山姆过来!你负责看着戈弗雷太太回屋子里去——完完整整,一根头发不少。」
  斯特拉·戈弗雷以焦虑且狐疑的眼光快快扫过眼前三个人一眼,然后,她抿着嘴唇,一甩她那黝黑但风韵十足的脑袋,跟着探长的手下走上露台石阶。
  三人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隐去。
  墨莱说道:「她真正知道的事可比她装出来的多多了,要是人们肯实话实说,那这活儿将变得多简单啊!」
  「一开始就说实话,最终你才不会后悔,」埃勒里边想着边复述了一遍,「这是多朴素但多智慧的话,法官你说是不是?」他莞尔一笑,「探长,在正确的地点挖下去,就会有泉水冒出来,这女人现在脆弱得很,只要在正确的位置再加几成压力……」
  「左撇子来了,」墨莱疲惫地说,「到这里来,左撇子,见过麦克林法官和奎因先生,奎因先生想知道些这一带的潮汐问题。你们找到那些劳什子没有?」
  左撇子是名精干的小个子,走起路来左摇右晃,红头发,红脸庞,红手红脚,一脸雀斑:「还没有,老大,他们现在搜到高尔夫球场去了,另一组则刚刚从巴罕那儿下来……两位先生,很高兴见到你们,你们想知道关于潮汐的哪些问题呢?」
  「差不多全部,」埃勒里说,「坐下吧,左撇子,抽烟吗? 好,我们言归正传,你了解这一带的水文很长一段时日了,是吗?」
  「够久了,先生,我出生地离这里不到三英里。」
  「好极了!这一带的潮汐现象是否相当变幻不定?」
  「变幻不定?那是因为不了解才这么说,尤其是那些被潮水起伏弄得慌里慌张的人,实际上,」左撇子咧嘴一笑,「对真正了解的人而言,那简单明了得很。」
  「左撇子,那我问你,这个海湾的潮汐情形如何?」
  「哦,」笑容隐去了,「我想我了解你的意思了,先生,这的确是较唬人的一个地点,在这里,岩壁夹成的形态较特殊,由于它的开口窄小,于是潮汐起伏看起来就有点无常,有点捉摸不定。」
  「你可不可能告诉我,比方说随便哪一天的潮汐涨退时刻吗?」
  左撇子郑重其事地伸手到大口袋中,掏出一本页角卷折的小册子来:「没问题,先生,我曾在此地参与过海岸测地工作,我对这个海湾了如指掌,你说哪一天?」
  埃勒里看着自己的香烟,思索着发问:「昨晚。」
  左撇子快速翻着小册子,麦克林法官的眼睛眯了起来,询问般地看向埃勒里,但埃勒里却像一头栽进自己的好梦一般,只兴高采烈地研究着潮水涌上来的边界何在。
  「好啦,」左撇子说,「这里,昨天早上——」
  「左撇子,我们直接从昨晚开始。」
  「好的,先生,昨晚的涨潮时间是十二时六分。」
  「午夜刚过不久。」埃勒里思索着,「然后,潮水就开始退了,因此……那下一次涨潮在何时?」
  左撇子再次咧嘴一笑:「先生,现在不正在涨吗?最高点出现在今天中午12点15分。」
  「那从昨晚算起,潮水到最低又是什么时间?」
  「今天早晨6时1分。」
  「我了解了,左撇子,再告诉我一件事,一般情况下,这海湾的潮汐到底退起来有多快?」
  左撤子抓抓脑袋:「要看哪个季节而定,奎因先生,就跟其他任何地方一样。但这里的潮水的确退得快,你知道,是这两片岩壁搞的鬼,潮水像被吸走一般,转眼间就露出一大片海滩来。」
  「哦,也就是说,在涨潮和退潮时,这里海滩的宽度便有极明显的不同了。」
  「这是当然,先生,你可以看出来,这片海滩其实是个斜坡,而且还相当陡,因此,在春季某些高潮时刻,潮水还可能一直涌到露台通往沙滩这段石阶的第三级这里,也就是说,高低潮的垂直落差会到九英尺或十英尺左右。」
  「那真的是差很多的。」
  「可想而知,先生,比此地任何地点落差都大,但还比不上某些地方,比方说缅因州的东港那里,那里垂直落差可多达十八英尺!更可怕是方迪湾那里,居然是四十五英尺——我想,这才叫小巫见大巫,还有——」
  「可以了可以了,我完全相信。看来你真的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至少在我们所谈的海洋动态学一事是这样的。也许你还能进一步告诉我们,左撇子,」埃勒里柔声说,「在今天凌晨一点左右,此处海滩露出水面的宽度可能会是多少?」
  一直到此刻,麦克林法官和墨莱探长总算才对埃勒里所关注的潮汐问题若有所悟,法官长腿一旋,也开始看向那起伏柔和的大片海洋。
  左撇子住了嘴,认真地盯着海湾看,然后,他的嘴唇无声地动着,仿佛在计算什么。
  「哦,先生,」最终他开口了,「你得考虑一大堆不同因素,但我尽可能算得精确一些。依据每年这个时刻潮水最高时沙滩大约露出两英尺左右这个事实,我认为今天凌晨一点海滩的宽度至少应该有十八英尺,也许十九英尺左右吧。我跟你讲过这里潮水退得极快,到一点三十分左右我想已经超过三十英尺了,这海湾他妈的诡异透了。」
  埃勒里用力拍着左撇子的肩膀:「了不起!左撇子,这样可以了,非常非常谢谢你,你帮我们澄清了非常重要的一点。」
  「先生,很高兴有机会能帮上忙。老大,还有什么吩咐吗?」
  墨莱沉默地摇摇头,这名探员便退下去了。
  「然后呢?」好一会儿,墨莱问。
  埃勒里起身,踩着石阶走向海滩,但他在石阶最后一级处停了下来:「探长,我个人归纳了一下,发现要上到这个露台只有两种方式,其一是从上头的小路进来,其二是从下头海湾上来。」
  「当然!谁都看得出来。」
  「我喜欢凡事有确证。现在——」
  「我最不喜欢没事斗嘴,」麦克林法官低声道,「然而可否容我指出,这露台的两侧是岩壁,我的孩子?」
  「但这岩壁高达四十英尺以上,」埃勒里反驳,「难道你是想告诉我,有人直接从四十英尺以上的岩壁顶端跳下来,直接跳到露台上,或甚至更深的海滩到这里不成?」
  「倒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说世界上还存在诸如绳索一类的东西,可让人下到——」
  「上头没有可绑绳子之处,」墨莱不客气地打断说,「在上头两百米之内,没任何树木或凸起的石块可利用。」
  「但是,」法官小小地抵抗了一下,「若有个共犯负责在上头拉着绳子呢?」
  「哦,拜托,」埃勒里不耐地说,「现在反倒是你成了诡辩者,亲爱的梭伦。当然,我也考虑过这一种可能的方式,但你想,有道路和石阶可走,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人会舍此不用,而采取这么弯弯曲曲且累死人的方法?你也知道,这里没有守卫,而且岩壁在夜间的阴影又提供如此完善的隐蔽。」
  「但那会有声音,小路是砾石铺的。」
  「确实,但如果有绳子从高四十英尺的耸立岩壁攀下来,那他发出的声音比之前者只大不小,而且对他所选定的受害者而言,这种攀岩所发出的声音,比之踩石子路的脚步声,只会更容易起疑,更容易警觉。」
  「如果脚步声出自正常的人而不是这个所谓的基德船长。」法官解嘲一笑,「我亲爱的孩子,你绝对是对的,这我绝不怀疑,事实上,我想弄清的只是一件我认为可能非弄清不可的事,这不是你自己一讲再讲的吗?任何情况都必须考虑在内。」
  埃勒里让步地嘟囔着:「好吧,很对,让我们言归正传,有两个途径可到我们所在的露台这里——上头的小路,以及下头的海湾。而我们如今也弄清楚了,今天凌晨一时坐在露台上的约翰·马可人还好端端活着,这是从他自己的证词知道的——就写在他那封给那个叫宾菲尔德的信上最开头处,顺带来说,他在今天凌晨一时写此信一事丝毫没有疑义,甚至他还清楚地留了日期。」
  「没错。」墨莱额首称是。
  「好,就算考虑到他的手表不准,但手表不准怎么说也不会差到半个小时以上,毕竟,我们所看到的一切迹象都一致指出不致如此。法医也推断了死者断气的时间,他是瞬间毙命的,大概不出凌晨一时到一时三十分之间。到此为止,经我们反复论证,大致可如此断言。」埃勒里停了下来,环顾了一下眼前平静的小沙滩。
  「然而这又怎样?」探长粗着声问。
  「很清楚,他是想搞清谋杀的确切时刻,」法官低声解释,「继续,埃勒里。」
  「好,如果马可来到这里,在凌晨一时左右,活着,那这个杀他的人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埃勒里问,边对老绅士点一下头表示同意他的解释,「自然,这是个关乎生死的大疑问,然而,我们并非不能找到正确的途径去逼近它,因此,我们已掌握了马可自己的真实证词,说明他是一个人先到露台上来的。」
  「等等!」墨莱打断,「别一下子跳到这里,说说看,你为什么做这样的断定?」
  「为什么?他自己讲的啊——而且不止一处——从他那封信来看!」
  「那你得指出来给我看哪里这么说。」墨莱顽抗不动。
  埃勒里叹口气:「他不是写道他终于有『几分钟的独处时光』吗?很清楚,如果当时有人在身边,那他绝不会这么写,事实上,他还宣称他在等着某人来,在这里,惟一可争议的是,除非能证明这封信是伪造的,那我们以上的推论才可能无效。然而,你也讲得很清楚了,这封信依笔迹断定确实是马可所写无误,而我也极乐意接受你的这点查证,因为这有助于我的论点:如果马可在凌晨一时仍活着且一人独坐露台之上,那表示谋杀他的凶手在那一刻尚未出现。」
  这时墨莱探长忽然开始注视远处,埃勒里住了嘴。此时,从岩壁的夹缝之中,可看到一艘大型划艇的船首,船上满满是人,而且船的两侧尚拖着奇形怪状的器材半浸于湛蓝的海水之中,这是负责在西班牙角沿岸一带执行打捞任务的人员,试图找到约翰·马可消失的衣物。
  「我们的潮汐专家,」埃勒里继续说,但目光仍锁在那艘划艇上,「告诉我们,在凌晨一时,海滩的宽度大约在十八英尺左右,而我刚刚已说明了,这时马可仍好端端活着。」
  「那又怎样?」探长顿了一下,问道。
  「好啦,探长,你今天早上也一定看过海滩是什么样子了!」埃勒里双手往前一抛,说道,「或说在两小时后我和麦克林法官到达此地时,海滩的宽度已因退潮而达二十五英尺到三十英尺,你没看到海滩上有任何碍眼的迹象,不是吗?」
  「是啊,我不记得有什么碍眼之处。」
  「是没有,这也说明了在今天凌晨一时到一时三十分这段时间,海滩也未有任何碍眼之处!潮水一直朝后退,离露台愈来愈远,因此,在凌晨一时之后,若当时宽度十八英尺的海滩留有任何足迹于其上,那海水根本不可能洗去它们。此外,昨晚到现在没下过雨,以此地的蔽风情形来看,高达四十英尺的嶙峋岩壁形成天然屏障,海风也不大可能把沙滩上的足迹给拂平。」
  「继续,孩子,继续。」法官急急催促。
  「于是,事情清楚了,若杀马可的人是经由海滩上到露台来,他非得在沙滩上留下脚印不可,因为我已说明他必然是凌晨一时之后才到的——当时沙滩的宽度足足有十八英尺以上。但事实上海滩之上一无所有,也就是说,谋害马可的凶手绝对不可能经由海滩上到露台上来!」
  现场至此寂然一片,只有不远处划艇上拖曳着的装备的吼叫声音,以及海浪打上沙滩的温柔声音。
  「原来你千方百计为的就是要搞清楚这个,」墨莱探长郁郁地点着头,「这的确是清晰的推论,奎因先生,但我用不着这样废话连篇也同样可告诉你同样的结论,理由是——」
  「理由在于,只有两种可能到露台来,而海滩这条小路既然可排除在外,那凶手必然是经由陆路,由上头的小路下来的,当然如此,是吗?探长!但这结论得证明才能是结论,它并非不证自明,没有什么是不证自明的,除非它能通过逻辑的严格检验,否则二选一的答案没有一个可说是不证自明的。」——墨莱没好气地双手朝空中一抛——「是的,谋害马可的凶手确实经由上头小路下来,这样我们才能称为正确无误,由此定点,我们也才有机会找到一些路朝前走。」
  「幸好没有多少路,」墨莱暴躁地说,又狡桧地看看埃勒里,「也就是说,你认为凶手是屋子里的一员,对吗?」
  埃勒里耸耸肩:「从小路下来——意思就是从小路下来。那幢西班牙式建筑里的人,再理所当然不过,涉嫌深重。然而,这条小路向上连通到岩石地峡的公路,穿越岩石地峡的路又连通到去公园的路,去公园的路又运通到——」
  「主公路是不是,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墨莱沮丧地接口,「全世界的人都可能宰他,包括我本人。神经病,我们去屋子那里吧。」
  墨莱探长自言自语地走在前头,埃勒里两人跟着他。
  埃勒里沉默地擦拭着他的夹鼻眼镜,法官压着嗓门问他:「同理可证,凶手逃离谋杀现场也是经由这条小路,毕竟怎么来怎么去,他同样也没法子不露痕迹地通过那宽达十八英尺以上的沙滩,而且他也绝不可能在沙滩上杀马可,要不然我们也一定可找到脚印。」
  「哦,这个啊,完全正确,但我担心墨莱探长可是失望透顶,从我刚刚那一番滔滔独白中,的确道不出什么伟大的结论来,但事情的确需要证实啊……」埃勒里喟叹出声,「我真正无法释怀的是,我实在没办法接受马可一身裸露这个事实,这就像瓦格纳式的主乐调老钻在你脑子里赶不去一般,法官,这里头其实隐藏着极微妙的一点。」
  「我的孩子,所谓微妙不微妙还不是你搞出来的,」法官断然地说,边思索边迈着大步,「绝大部分问题的答案本质都是单纯的。我不否认这的确是很困扰人的谜题一桩,不管凶手是男是女,他为什么在百忙之中还要抽空脱掉被害人的——」法官摇着脑袋。
  「嗯,是啊,那的确是得花相当一番工夫的,」埃勒里思考着,「你有过这样的经验,替一个睡着或失去知觉的人脱衣服吗?我有,而我绝对敢向你保证,这做起来可不像想的那么容易,你有一堆麻烦,比方说手啊脚啊等部位得花力气对付,没错,真是得花一番工夫,这样一番工夫不可等闲视之,尤其在那样一种特殊时刻,又看来并非有什么必要或非做不可的理由。当然,他是有办法不用解开披肩就脱掉马可的所有衣物,因为披肩没袖子的困扰问题;也可能是先脱掉披肩,剥了马可全身衣物,再把披肩给系回去,但终归而言为什么非脱他的衣服不可?同样地,为什么非脱他衣服但非留着披肩不可?现在我满脑子想的正是这个,尽管我们可以先接受马可是一手写信一手抓着手杖这事,但凶手要脱他衣服时,不是一定先得拿下他的手杖吗?也就是说,我们所看到的马可手上的手杖,必然是凶手再放回去的——一个愚蠢无意义的举动。因此,这必然隐藏着一个必要的理由,为什么?为了什么目的?纯粹是故布疑阵吗?我想得头都痛起来了。」
  麦克林法官良久才搭腔:「从表面来看,我承认,这一点道理也没有,尤其是脱掉衣服这部分,至少我可以说,一点也不符合正常的道理。埃勒里,对我个人而言,比较正确的想法是,别用凶手是某种异常的、变态的或精神失常的理由来解释。」
  「如果说凶手是女的——」埃勒里梦吃般说道。
  「胡说八道,」老绅士不高兴地打断他,「你不会真这么认为吧!」
  「哦,是吗?」埃勒里冷笑出声,「我很清楚地察觉到,你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也想到这类可能,毕竟,我们无法把这样的可能排除开来。我知道你是长年上教堂的虔诚之人,但不管怎样,这有可能纯粹是精神患者犯的案,如果真这样,那就浮现出一个有着性爱牵扯但被遗弃的女性了……」
  「你满脑子肮脏东西。」法官低咒着。
  「我满脑子逻辑,」埃勒里反驳,「当然在此时我也承认,从现阶段所显示出的一些事实来看,并未确实符合如此的精神病患者理论——主要在于我们看不出凶手有如此迹象……当然,如果你乐意的话,我说是女性凶手。」至此,埃勒里又一叹,「好吧!至于那个叫宾菲尔德的好朋友又是怎么回事?」
  「啊?」法官叫了出来,但戛然而止。
  「宾菲尔德,」埃勒里好整以暇,「你当然不可能这就忘记这个宾菲尔德吧,鲁修斯·宾菲尔德,法律顾问,纽约市公园路十一号?刚刚你那样子实在是孩子气到极点。」
  第五章 诡异宾客之屋
  他们发现整个天井空无一人,只除了两名看来无聊到极点的值班警员。他们继续尾随着墨莱跨过这片石板地,走到一个摩尔式拱廊,由此进入另一个小回廊中,此处,墙上是传统阿拉伯式的蔓藤花纹,底部护墙板则是上釉的彩瓷。
  「光看外表,你实在看不出我们这位大财主有如此的东方美学品味,」埃勒里说,「很显然,他是刻意要他的建筑师建造出这么一幢带摩尔风味的西班牙宅第来,这颇像弗洛伊德。」
  「我常常很好奇,」老绅士没好气地说,「你怎么可能睡起觉来打鼾也如此甜美响亮——这么多刁钻古怪的念头在脑子里。」
  「而且,」埃勒里没理会,他顿了一下,伸手摸摸一块红、黄、绿三色的鲜艳瓷砖,「我很怀疑,如此的撒拉森氛围中——再调以如此的火热西班牙气味——依然对日耳曼式的沉静心灵发生不了什么作用,正如湿柴点不起热火一般。我们这里显然就有一个标准的欧美女性典型,比方说,康斯特布尔太太,她……」
  「进来吧,两位,」墨莱探长烦躁地说,「我们还有一堆活儿等着干。」
  他们走进的房间是相当宽敞的一间西班牙式起居室,让人仿佛从乡下农庄一步跨入中世纪的卡斯蒂利亚王国一般。人已到齐——康斯特布尔太太,朦胧天光中愈发显得苍白,原本惊惧常驻的眼睛如今小心地眨巴着;慕恩夫妻则是两尊不言不笑的雕像;戈弗雷太太紧张地和自己的手帕拉扯着;还有罗莎,她身后郁郁寡欢的厄尔·柯特,以及沃尔特·戈弗雷,此人仍一身脏兮兮的工作服,仍像个地位低贱的肥胖杂工般极不相称地踩过地板上的精美席垫。很显然,约翰·马可仍像一片乌云般笼罩在所有人头上。
  「我们待会儿就先检查他的房间,」墨莱继续说着,眼神顾此失彼,「好啦,大伙儿,听着,我有任务在身情非得已,我不管你们之中谁是何方神圣,谁多么悲痛欲绝,或谁有一肚子苦水冤屈倾吐不完,我们严明公正的州郡政府机构完全一视同仁,包括你在内,戈弗雷先生,」这肥而矮的富豪以不满的眼神盯着墨莱,但墨莱没理他,「我要把这事追个水落石出,谁也休想挡住我的去路,这样说够清楚了吗?」
  戈弗雷顿了一下:「不会有人挡你的,」他不悦地说,「不必先来这样的开场白,要开始就开始吧!」
  「没错,这正是我要做的——开始,」墨莱阴笑起来,「往往先要让涉入一桩谋杀案的人知道,这里头可真的一点也不好玩,他们总不怎么肯相信。戈弗雷先生,你好像最有意见,那我们就由你开头好了。我问你,被害人,也就是约翰·马可,之所以整个夏天泡在这里,据说跟你完全无关,这是真的吗?」
  戈弗雷古怪地扫了他老婆紧绷的脸一眼说:「是戈弗雷太太这么告诉你的吗?」他看起来真的很意外。
  「别管戈弗雷太太跟我说了什么,请你只回答问题就好。」
  「没错,是与我无关。」
  「在戈弗雷太太出口邀他来此之前你就认识他吗?」
  「探长,在社交场上,我认识的人很少,」百万富翁冷冷地说,「我确信,戈弗雷太太是在城里某个宴会场合结识他的,可能曾经跟我介绍过。」
  「和他有生意上的往来吗?」
  「对不起,我没听清楚你问的!」戈弗雷看来血气上涌。
  「你和他有生意往来吗?」墨莱不为所动。
  「荒唐至极!我整个夏天算起来跟这家伙讲话不超过三个字,我讨厌这个人,我也不管他是否认得谁,当然,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从不涉足戈弗雷太太的私人社交圈子之中——」
  「今天凌晨一点时你人在哪里?」
  百万富翁的眼神凌厉如毒蛇吐信:「床上,睡觉。」
  「你是几点上床的?」
  「十点三十分。」
  墨莱厉声质疑:「把你家里满屋子客人丢在一旁?」
  戈弗雷的语气有意地柔和起来:「探长,他们不是我的客人,是我夫人的,我们最好先把这一点给弄清楚,你待会儿问这些人时,我相信你一定会清清楚楚发现,我和他们可一点点牵扯也没有。」
  「沃尔特!」斯特拉·戈弗雷以痛苦的声音叫了起来,但她马上警觉地紧咬住嘴唇;年轻的罗莎则不忍地避过脸去,她黝黑的脸上浮现着极为难的神情;慕恩夫妇两人看来也极不自在,高大的慕恩先生更是含混地嘟囔着;只有康斯特布尔太太仍幽幽地保持她一贯的样子。
  「也就是说,你最后看见马可是昨夜的十点三十分?」
  戈弗雷先生看着探长说:「别傻了。」
  「什么?」探长粗喘着气。
  「就算我在十点三十分之后见过马可,你想我会老实承认吗?」百万富翁扯着他身上的工作服,连举止都像个干活流汗的小工,然后,他明明白白地笑了起来,「老兄,你这是没事找事浪费时间。」
  埃勒里眼见墨莱的一双大手用劲绞着都要痉挛了,脖子上青筋突现,然而,他只稍稍甩了下脑袋,镇静地又问:「谁是最后见到马可的人?」
  现场立刻陷入死寂,墨莱两眼滴溜溜四下转着,搜寻着。
  「怎么样?是谁?」他耐着性子说,「别紧张,别害怕,我只是想追踪出他被谋害之前的确切行踪罢了。」
  戈弗雷太太努力扮一个笑脸说:「我们——我们一起打桥牌。」
  「嗯,这才像话!都谁打了,昨晚的桥牌?」
  「慕恩太太和柯特先生一组,」斯特拉·戈弗雷低声地说,「对抗康斯特布尔太太和马可先生。本来慕恩先生,我女儿,我哥哥戴维和我也打算另开一桌,但因为罗莎和戴维不知道溜哪儿去了,我和慕恩先生只好一旁观战。昨天晚餐之后大家曾各自散开一小段时间,后来又聚回天井,之后我们就进到起居室——你知道,就是这个房间——开始打牌,时间大概是八点左右,哦——应该说八点刚过不久,一直玩到午夜时候,正确地讲,大概是差一刻十二点吧。就这样,探长。」
  「之后呢?」
  她垂下眼睑:「干什么——结束了嘛,就这样。马可先生第一个离开,他——他在牌局快结束那段时间似乎有点烦躁,最后一盘才结束,他就起身跟大家道晚安,上楼回他的房间去了,其他人——」
  「他是只身上楼的?」
  「我想——是的,他是一个人,没错。」
  「是这样子吗,在场各位?」
  每个人都急急地点着头,只除了沃尔特·戈弗雷,他小而丑的脸上隐隐有几许嘲讽。
  「抱歉,探长,我可否打岔一下,」墨莱耸耸肩,埃勒里带着友善的笑容面向在场诸人说,「戈弗雷太太,从牌局开始到结束这一长段时间,你们每个人都一直在这房间里没离开吗?」
  她的神色有点恍惚:「哦,我想不是这样,说起来,整个晚上每个人都多多少少离开过一会儿吧,但谁也不会特别去留意——」
  「打牌的四个人一晚上都没换过吗?还是说有谁替换过谁?」
  戈弗雷太太稍稍一侧脸说:「我——我不记得了。」
  慕恩太太漂亮且线条锋利的脸孔这一刹那间有了生气,她白金色的头发在穿过窗户的阳光的拂照下熠熠发亮。
  「我记得,柯特先生曾经要戈弗雷太太跟他换个手——应该是九点左右。戈弗雷太太拒绝了,戈弗雷太太说,如果柯特先生不想打,也许可以找慕恩先生接手。」
  「没错。」慕恩立刻接口,「是这样,没错,我差点把这全给忘了,塞西莉雅,」他一张赤褐色的脸的确宛如桃木雕成,「我接手,柯特就走开了。」
  「哦,他走开了,真的?」探长问,「柯特先生,那你到哪儿去啦?」
  这个年轻小伙子两耳通红,愤怒地回答:「我去哪里有什么关系?我离开时马可人还好好地坐在牌桌上。」
  「你去了哪里?」
  「哦——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柯特绷着脸似乎是低咒着,「我去找罗莎——找戈弗雷小姐。」——罗莎的背一紧,呼吸声清晰可闻——「在晚餐用后没多久,她和她舅舅两人就不知道走到哪儿去了,而且一直没回来,我不知道——」
  「我自己照顾得了自己。」罗莎冷冷地说,连脸都不转过来。
  「昨天晚上你照顾了你自己,是吗,」柯特阴森森地反讽,「那可真是照顾自己的好法子——」
  「我一直认为你是勇敢无畏的男子汉大英雄,现在——」
  「罗莎,亲爱的。」戈弗雷太太无助地插嘴想打圆场。
  「柯特先生离开大约多长时间呢?」埃勒里问,但没人回答,「到底多久,慕恩太太?」
  「哦,很长一段时间。」退休女演员尖声回答。
  「也就是说,只有柯特先生一个人离开过起居室,且离开——很长一段时间,是吗?」
  不约而同,在场诸人一阵面面相觑,但谁也不说话,末了,还是慕恩太太发难,以她金属般森冷高亢的声音说:「不,还有——马可先生他也离开过。」
  死亡般的沉寂瞬间把所有人全包围起来。
  「那他又是什么时间离开的呢?」埃勒里柔和的问话穿破这无声的死寂。
  「就在柯特先生走开后几分钟,」慕恩太太纤细白皙的手拂拂头发,并刻意摆出一个看似风情但紧张无比的媚笑。
  「他要戈弗雷太太替他打几把,然后跟大家告退一声,就走到外头天井去了。」
  「你的记忆力真棒,不是吗,慕恩太太?」墨莱粗声说。
  「哦,是这样子,没错啊——记忆力良好——马可先生就常常这样子说我——」
  「柯特,你到底去了哪些地方?」墨莱断然逼问。
  年轻人的淡褐色眼珠中有某种骚动之物:「哦,我就在这一带四下乱走,我喊了罗莎好几次,但没找到她。」
  「你是在马可正式不打牌之前回到起居室的吗?」
  「这嘛……」
  「抱歉,先生,但我想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一个轻柔愉悦的男声从稍远的廊道处传来,众人闻声皆转过身去,凝视着声音的来源。这是一个矮小男子,一身剪裁合身的黑衣服,相当谦恭、相当自制地半躬着身站在那里。正确地说,他是个肤色白皙的侏儒型人物,手脚又细又短,但五官长相却干干净净,因此,反倒给人一种极其恍惚不真实之感——淡色的皮肤,平而修长的眼睛——似乎有着东方人的血统,偏偏他开口便是极流畅的正统英语,且身上衣服样式也是典型的伦敦保守风味——「欧亚混血的后裔。」埃勒里脑中如此评论。
  「你是什么人呢?」探长下马威似地厉声发间。
  「特勒!回你该回的地方去!」沃尔特·戈弗雷暴怒地吼着,握着两个粗大拳头向黑衣矮子逼去,「谁叫你自作聪明跑来献宝?这里还轮不到你讲话!」
  黑衣小矮子万分歉意地应了声:「是,戈弗雷先生。」转身便待离去,然而,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光彩。
  「等等,先别走,」墨莱急急地喊住他,「戈弗雷先生,请别干扰我们办案,如此,我们将万分感激你。」
  「特勒,我可警告过你——」百万富翁仍出言恫吓。
  小矮子闻言迟疑了一下,墨莱这回的声音平稳无情起来:「我说到这儿来,特勒。」戈弗雷只好一耸肩,跌坐在房间角落处一张饰着巨大纹章的椅子里。小矮子踩着无声的步子走向前来。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这里的一名仆役,先生。」
  「服侍戈弗雷先生的吗?」
  「不是的,先生,戈弗雷先生从不用私人仆役,是戈弗雷太太聘用我的,服侍到西班牙角来的宾客。」
  墨莱以期盼的眼神打量着他:「好吧,你可以讲刚刚想讲的话了。」
  厄尔·柯特远远地看了此人一眼,转身走到一旁,褐色的手似乎有点紧张地拂着满头金发;戈弗雷太太则摸索着身上的手帕。
  小矮子清晰地说:「我能告诉您昨天晚上有关柯特先生和马可先生的事情,先生,您知道——」
  「特勒,」斯特拉·戈弗雷喃喃地说,「你被解雇了。」
  「是的,主人。」
  「哦不,他没被解雇,」墨莱说,「在这桩谋杀案没破之前不可以解雇他。特勒,说说看,柯特先生和马可先生怎样?」
  矮子男仆郑重地清清嗓子后便连珠炮似地开口了,杏仁似的双眼盯着他眼前墙上的两支交叉的撒拉森长箭。
  「我有个习惯,」他有点诡异地从头细说,「先生,每天忙完晚饭后,我喜欢到外头散散步、透口气。平常,这个时间客人会聚在一起,有其他仆人服侍,因此,我总有一小时左右空当。有时我会漫步到朱仑的小木屋那儿去抽抽烟什么的……」
  「你指的是园丁吗?」
  「是的,先生,朱仑先生在这里有自己的一幢小木屋。昨晚,戈弗雷太太和客人开始打起桥牌,我像平常一样又跑去朱仑先生那里,我们聊了一下,我就一个人出来散步,我记得我一路散步到下头露台那儿——」
  「去干什么?」墨莱警觉地出声问。
  特勒似乎被问得一愣:「啊,什么?哦,先生,没什么特别理由,我很喜欢那个地方,很舒服很悠哉的一个地方,我根本没想到会在那里碰到谁,先生,应该这么说吧,我当然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
  「但你发现有人在那儿,是不是?」
  「是的,先生,是柯特先生和马可先生。」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先生,我想是九点过几分钟。」
  「他们两人在谈话吗?你是否听见他们谈些什么?」
  「是的,先生,他们在——哦——在吵架,先生。」
  「你居然还偷听,你这该死的东西,」年轻的柯特大怒,「听壁角的小人。」
  「不不,先生,」特勒嗫嚅地说,「不是我想听,是您和马可先生实在吵得太大声了。」
  「那你不会赶快走开,你这该死的小人。」
  「我怕你们会发现——」
  「别理他,特勒,」探长粗声夺回发言权,「告诉我,他们两人吵些什么?」
  「关于罗莎小姐,先生。」
  「罗莎!」戈弗雷太太叫出声来,她嚯地一转身,惊骇的双眼直直盯着自己的女儿,罗莎的脸通红起来。
  「好吧好吧,」年轻的柯特见大势已去,「反正现在也瞒不住了,这个好管闲事的可恶矮子什么都供出来了。没错,我是把那个该死的妓男给大骂一顿,狠狠地大骂一顿!我警告他如果敢再把他那肮脏的爪子伸向罗莎一次,我就……」
  「你就怎样?」柯特惊觉地住嘴时,墨莱立刻逼问。
  「我想,」特勒小声地说,「柯特先生曾提到要好好修理他之类的。」
  「哦,」墨莱掩不住失望,「柯特,你说马可曾骚扰戈弗雷小姐,是吗?」
  「罗莎,」戈弗雷太太低声问,「你怎么不告诉我——」
  「哦,你们真是讨厌,你们这些人!」罗莎哭叫出声来,人也跳了起来,「尤其是你,你这可恶到极点的柯特先生,这辈子我不会再跟你讲一句话!你有什么权力跟——去跟约翰吵架……是的,跟约翰……吵我的事?他根本没骚扰我!任何——我们之间的任何事都是我乐意的,我心甘情愿的,你要搞清楚!」
  「罗莎,」年轻人可怜兮兮地说,「我只是——」
  「别跟我讲话!」她湛蓝的眼睛此刻满是愤恨和轻蔑,头也昂然抬着,一副凛然不可侵犯之状,「如果你们想知道,你们所有人——是的,也包括你,妈妈——约翰跟我求过婚,要我嫁给他!」
  「马——」戈弗雷太太快昏倒了,「跟你——」
  罗莎毫不犹豫地快速讲下去:「我呢——事实上,我也接受了,当然没这么啰嗦地讲一大堆,而是——」
  这刹那间,最不寻常的事发生了,康斯特布尔太太把她的椅子拉到前面,并以她的沙哑嗓音叫了起来——这是打从早上见面以来,首次听见她开口:「啊,恶魔,狡猾狠毒而且无情的恶魔,我早就看出来了,戈弗雷太太,你瞎了眼了,如果说我有个女儿——他施展了他所有的魔法……」她陡然打住,整个人像冻结了一般僵在那里。
  某种恐惧之色悄悄爬进了罗莎眼中,罗莎的母亲则一手掩着嘴直直盯着,盯着她这个高大黝黑的女儿,仿佛是这辈子第一次看到她一般。
  年轻的柯特一脸铅灰,但他仍不失尊严地说:「探长,我相信戈弗雷小姐并不真正知道她自己涉及的处境,我想还是由我来讲好了,反正要是我不说,特勒也会说——毕竟他一直躲在露台那儿附近,听到了我们整个争吵过程……争吵之中,马可告诉了我刚刚戈弗雷小姐所讲的事:他是星期五向她求的婚,而她也答应了,他十分确信他自己的所有计划到此已全然实现,然后在下个星期,他们两人便离开这里,到别处正式结婚。」讲到这里,他畏怯地顿了顿。
  罗莎期期艾艾地说:「我没有——他不该——」
  「他还说,」柯特平复了情绪说下去,「他不怕我把这事告诉戈弗雷先生,告诉戈弗雷太太,甚至告诉全世界,他们彼此相爱,谁也休想阻止他们;此外,他又说,他说什么罗莎一定照着做,而我只是个没事乱搅和的年轻小鬼,说我自不量力,说我才脱离尿布啥事也不懂,他讲了一大堆诸如此类的难听话,是不是这样,特勒?」
  「完全正确,柯特先生。」特勒低声回答。
  「我想,我真的是把他给惹恼了,他完全和平常不一样,不仅一点即爆,而且什么都直接讲出来。他这么激动,我也气疯了,所以我赶快跑开,我想,要是我在那儿多待一分钟,我一定会宰了他。」
  罗莎忽然一甩脑袋,二话不说地举步穿过房间,向门走去,墨莱看着她,并未出言阻止。
  「结婚,」康斯特布尔太太阴沉地说,「那可真肥了他。」——短短一句评论。
  「好吧!」墨莱缩了缩肩膀,「可真不错的一场吵架。言归正传,之后你和马可就又回来打牌了,是吗?」
  「我不知道马可怎样,」年轻人轻声讲着话,眼睛仍看向门那头儿,「因为我在附近荡了好一会儿,气成那副德性,不好立刻和这群优雅的伙伴碰面。我想,在游荡中我也分神找罗莎,后来开始觉得冷,我就回屋里来了,那时大约是十点三十分,再看见马可时是在牌桌上,他一脸开开心心的样子,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你看到的是怎样,特勒?」墨莱求证于特勒。
  特勒掩嘴咳了一声:「柯特先生由小路跑开,就跟他讲的一样,先生,好一会儿之后,才听到他走回屋子台阶时的喀喀脚步声;马可先生则在露台那儿多待了好一会儿,先是生气地喃喃自语,跟着我看到他——先生,当时露台的灯开着——他把衣服抚平(是的,先生,他穿白色衣服),再顺顺头发,调整了一下领带,还认真扮出个笑脸,然后把灯一关才走了。他直接回到屋子里,我记得是这样子,没错,先生。」
  「他确实直接走回屋子了吗?你有没有跟在他后面?」
  「我——是的,先生。」
  「特勒,你真是个不寻常的观察者,」埃勒里和蔼地一笑,仍未把盯着特勒的眼睛移开,「也是个天生的了不起的描述者。对了,这里由谁负责接电话?」
  「通常是下一级的仆人,先生。总机是在里头一间大厅之中,我相信——」
  墨莱在埃勒里耳边说道:「我已派了人去询问接电话的仆人还有其他所有仆人有关昨天晚上基德那通电话,怪的是,没有人有印象那段时间有电话进来。但这也真的不代表什么,要不就是有人撒谎,要不就是有人真忘了。」
  「还有一种可能,接电话的人算好时间等在总机旁,」艾勒里平静地说,「没有事了,谢谢你,特勒。」
  「是,先生,谢谢您,先生。」特勒瞟了埃勒里一眼,便转而他顾,然而,这匆匆一瞥,似乎又让他瞧见了什么。
  「我希望,」沃尔特·戈弗雷酸溜溜地说,声音来自房间角落处,他坐在角落椅上宛如端坐在王座之上,「斯特拉,亲爱的,你对你一手所导演出的成果感到满意。」说完,他起身,追随他女儿一般也出了起居室。只是,他的弦外之音并未引发任何人——甚至包括被指名道姓的戈弗雷太太,她正处于羞辱加上痛苦的顶峰之上——跳出来理论一番。
  被墨莱称之为山姆的刑警,这时从外头天井处冲了进来,附在墨莱探长的耳朵上不知向他报告什么,墨莱面无表情地点着头,却向着埃勒里和麦克林法官丢过来意味深长的一眼——麦克林法官木雕般地站在房间角落里已相当长一段时间了——便领头走了出去。
  现场立刻活起来了,仿佛电源开关被扭开一般。约瑟夫·慕恩无声地动动右脚,并深深地吸了口气;一个比较接近人类的表情爬上了康斯特布尔太太怪物般的脸上,她粗厚的肩膀也同时抖动起来;慕恩太太以一方白麻布手帕拭了下她那神采凌厉的眼睛;柯特则脚步蹒跚地寻到一张矮凳坐下,并仰头灌下一大杯酒……特勒一转身,准备退下。
  「抱歉,特勒,」埃勒里愉悦地叫住他,特勒愣了一下,很奇怪,埃勒里这一出声好像又把电源给切断一般,「像你这么一个拥有了不起观察能力的人实在不该闲置不用,我们很可能马上得借助你这份非凡的才能……各位先生女士,很抱歉不速介入这不幸的事件之中,请容我自我介绍,我叫奎因,至于我左边这位则是麦克林法官——」
  「是谁允许你们这两个鸟人闯进来的?」乔·慕恩当下就厉言相向,巨大的个子应声起立,「一个条子还不够吗?」
  「我正待跟各位解释这点,」埃勒里耐心地说,「承蒙墨莱探长不弃,希望我们两人以——呃——以顾问的身份参与这桩案件的追查。由于这样的身份,让我有必要问一两个——我相信是——很迫切的问题,我们就由你开始罢,慕恩先生,毕竟你看起来最有话说。你昨晚是什么时候离开这里的?」
  慕恩在回答之前冷冷地注视了埃勒里半晌,他深黑的眼珠宛若西班牙角的岩块任凭浪涛拍打仍屹立不动。慕恩回答:「大概十一点三十分左右。」
  「不是说牌局到十二点十五分才结束的吗?」
  「最后半小时我并未参与,我先行告退,回房间睡觉了。」
  「我记得,」奎因平静地又问,「那,戈弗雷太太,刚刚你为什么说马可先生是第一个离开房间的人?」
  「哦,我不知道,我不是什么事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不可能的……」
  「这可以理解,但我们也希望能得到真实可信的答复,戈弗雷太太,毕竟你的记忆力可靠与否,很可能关系重大……慕恩先生,在你上楼时,马可人仍在这房里打牌吗?」
  「正是如此。」
  「那,在他后来上楼时,你有没有见到他,或听见他的声音?」
  慕恩没好气地说:「他并未跟在我屁股后面上楼。」
  「请正确地回答,」埃勒里面不改色地逼问,「有吗?」
  「没有,我讲过我马上倒头睡了,没听见任何动静。」
  「那你呢,慕恩太太?」
  这个漂亮女人尖叫起来:「我真搞不懂我们为什么必须回答,回答这些没完没了的狗屎问题,乔!」声音十分刺耳。
  「闭嘴,塞西莉雅,」慕恩冷冷地说,「奎因,慕恩太太在我刚爬上床时上来的,我们两人睡同一个房间。」
  「这我也了解,」埃勒里一笑,「好,慕恩先生,我猜,你认识马可有一段时日了吧?」
  「你可以这么猜,但对你没什么好处。伙计,你这回可大错特错了,在我来此地之前,我可从未见过这个百合花长相的家伙,」慕恩毫不在意地耸了下他的宽肩,「我说啊,这类的输家跟我不会有什么瓜葛的,在里约,他这种吃软饭的在上流白人圈中绝对混不开,而且事实上,」说到此处他悍厉地一笑,「我也根本不涉足这类无聊的社交场合,只除了这一回——纯粹基于对戈弗雷太太的信任与敬重。塞西莉雅和我两人只要情况允许,我们二话不说抬腿走人,愈远离这是非之地愈好,你说是不是这样,小可爱?」
  「愈快愈好,乔。」慕恩太太热切地回应,但有点不安地溜了戈弗雷太太一眼。
  「呃——但当然喽,你是先认识戈弗雷太太的,是吧?」
  高大男子再次耸肩:「不,四五个月前我才刚从阿根廷回来,在纽约认识了慕恩太太,我们就这么一拍即合,你知道,在那儿我们搞来一大群人一起庆贺,反正这类场合哪里都一样,你一嘴我一舌的,我们于是被邀请到西班牙角来做客,我所知道的就仅止这些,好像颇有意思是吧!如今我可不再像以前一样那么怕和这类的贵族人士打交道了。」
  戈弗雷太太的手停在半空中,这是一个无助且惊恐的手势,仿佛随时要制止慕恩说出任何危险的话语来。慕恩惊觉地眯起黑眼睛看看她:「怎么啦?我说了什么不当的话吗?」
  「你的意思是,」埃勒里倾身向前,温柔地又问,「在你接受邀请到戈弗雷太太家来盘桓一些时日之前,你并未见过,也并未听说过戈弗雷太太这个人,是吗?」
  慕恩抚着他褐色的大下巴:「这你可得问问戈弗雷太太本人。」言简意赅,且话声一落人就坐下了。
  「我——」斯特拉·戈弗雷压着嗓子说话,她的鼻翼扇动着,看起来已濒临崩溃的边缘,「我——我习惯邀请……邀请有意思的客人到家里来,奎因先生。慕——慕恩先生,就我从报纸上所读到的,似乎是非常有意思的人,而且我——在慕恩太太还是百老汇的塞西莉雅·宝儿时,我就看过她演戏……」
  「没错,」慕恩太太点头同意,并扮出个愉快的笑脸,「我演了不少出戏,我们演艺人员曾应邀到各个很棒的地方。」
  麦克林法官蹒跚向前,但利落地接口:「那你呢,康斯特布尔太太?自然,你是戈弗雷太太的老友了?」
  这名肥大的妇人两眼圆睁,刚刚的惊惧之色重又溜上她眼中;戈弗雷太太则发出微弱的喘气声音,仿佛就快支撑不住了。
  「是——是的,」戈弗雷太太低吟着,牙齿撞得格格作响,「哦,我认得康斯特布尔太太——」
  「呢……好些年了,」康斯特布尔太太沙哑的嗓音中夹着喘气,巨大的胸脯沉重地起伏着,如同汹涌的海。
  埃勒里和麦克林法官交换了饶有意味的一眼,此时,墨莱探长从外头天井处走了进来,沉重的生皮短靴在磨光地板上敲响着。
  「好啦,」带着沉重的呼吸声他不开心地咒骂着,「马可的衣物见鬼去了,不知被搞到哪里,我的手下潜了半天的水,包括沿岸那一带,包括岩壁底下,包括整个西班牙角,此外,他们还地毯式搜了每一寸土地,每一寸公路以及周遭的公园,干干净净,无影无踪,就这样,」他使劲咬着下嘴唇,仿佛对他一干手下的结果报告极不满,「还有,他们还彻彻底底清理了两座海水浴场——公用的那两座——分别在西班牙角两边,当然也包括瓦林所有的每一寸地面,也许在这些私人地点可有点收获——谁敢保准呢。然而,除了一堆报纸、餐盒、脚印等等没用的玩意儿之外,啥也没有,这我实在难以理解。」
  「可真古怪得很。」麦克林法官喃喃着。
  「看来我们只剩这件事可做了,」墨莱探长强有力的下颌动着,「也许在如此高级的地方有点煞风景,但逼得我非这么来不可,这些劳什子衣物一定藏在哪里没错,因此,我怎么知道不会藏在这屋子里的某个地方呢?」
  「屋子?这个屋子?」
  「当然,」墨莱耸耸肩,「我已下令开始搜寻,这屋子有后门,我的一干手下已从那里上到楼上,正在每间卧房清理;我们也不放过朱仑的小屋、车库、浴室和外围的每一幢建筑,我交待他们,有任何碍眼的东西都得确实报上来。」
  「也没其他进展?」埃勒里茫然地问。
  「完全没有。没有基德船长这家伙和戴维·库马的任何音讯,那艘船像蒸发了一般,海岸警卫队的警艇已奉命全力搜寻,本地的大部分警员也全动起来了。刚刚我还赶走了一大群记者,有这些家伙在你实在不得安宁,因此下狠心把他们全踢走……现在,我惟一寄以厚望的是那个住纽约市的叫宾菲尔德的人。」
  「你怎么进行?」
  「我派了一个最得力的手下去料理他,我授权他便宜行事,如果情况需要,甚至可考虑把此人从纽约拎过来。」
  「如果是我认识的宾菲尔德,这绝行不通,」麦克林法官冷酷地断言,「他是个滑头至极的律师,探长,惯于行走于法律边缘的灰色地带,除非他自个儿愿意,要不然你那手下绝不可能把他给弄来此地。当然,如果他认为这符合他的计划或判断并可省一堆麻烦,那他也可能乖乖跟来此地。这件事,你惟一能做的是,交给全能的上帝。」
  「哦,真他妈的,」墨莱探长一声呻吟,「我们上去看看马可的卧房吧。」
  「你来带路,特勒,」埃勒里说,并对这个矮小男仆一笑,「我想,其他人最好先在这里等一下。」
  「先生,你是要我……」矮小男仆低声问道,抬着他那小而清晰的眉毛。
  「是的,当然。」
  埃勒里和麦克林法官跟着特勒,而特勒则跟着怏怏不乐的墨莱探长,四人鱼贯出了起居室,把一堆化石般的生硬面孔丢在身后。穿过回廊,他们来到一个宽阔的楼梯,于是,在特勒的颌首示意之下,埃勒里和麦克林法官两人对探长一躬身,探长便领头上了楼。
  「这个嘛?」就在他们举步踩上楼梯时,麦克林法官忽然若有所感地低声发出疑问。这一刹那,一老一少两人同时察觉到,他们原来已搞得一整夜没睡觉,疲惫得脚都软了,要爬这段楼梯还得鼓起余勇。
  埃勒里抿抿嘴唇,眨了眨因缺乏睡眠而有点充血的双眼:「可真是不寻常啊,」埃勒里有气无力地接口说,「我认为,这整桩案件有种极其暖昧的简单本质。」
  「如果你指的是关于慕恩夫妻和康斯特布尔太太——」
  「依你看这些人怎样?」
  「就个人性格而言,了解得还不够。慕恩此人,据今天早上罗莎所讲,以及刚刚我自己所观察到的,应该是个危险人物,他是个户外型的人,自大而且天不怕地不怕,再加上,很明显他习惯生存于暴力环境之中,如果我们姑且不管这些事实,他还真够古怪的,你看他老婆……」法官叹口气,「一个再典型不过的女人了,而我担心的是,尽管典型到如此之乏味的地步,但你知道其间往往潜藏着不可预料之处,这个女人,冷酷、廉价、惟利是图,毫无疑问,她之所以嫁给慕恩,与其说为他所迷,不如说是被他那一大堆财富所迷,她当然有可能背着她丈夫玩些招蜂引蝶的游戏……至于康斯特布尔太太则——至少对我个人而言——还完全迷雾一片,我认为若我们想恫吓她,她不会吃这一套的。」
  「真不行吗?」
  「她很显然是来自中上阶层的一名中年妇人,毫无疑问,她很显然有个大家庭,也许结了婚,是个贤妻良母。且不管罗莎·戈弗雷跟我们说的,我猜她年纪应该超过四十岁了。孩子,我认为我们该找她好好谈谈,她看来实在有点不对劲——」
  「还有,她也是典型的某种美国女人,」埃勒里平稳地补充,「是那种你在巴黎林阴大道的咖啡馆中很容易看到,会对邻座虎背蜂腰的年轻帅哥猛抛媚眼的女人。」
  「我倒没往这头想,」法官喃喃着,「但奉圣乔治之名,你讲得对。那你想她和马可之间会不会——」
  「这,」埃勒里说,「是间很诡异的屋子,里头有一些很诡异的人,其中最诡异的是居然会出现慕恩夫妻和康斯特布尔太太这几个人。」
  「所以说你也察觉出来了,」法官说得很轻但很快,「她说谎——他们全都说谎——」
  「当然,」埃勒里耸耸肩,停下来点了根烟,「到时一定会得到极有意思极重要的答案,」埃勒里喷口烟,继续说,「一旦我们查出来戈弗雷太太为什么会邀请这三个奇奇怪怪的客人来避暑。」说话当儿,他们已走到楼梯最上一阶,发现自己立于一道宽阔而安静的回廊之中,「以及为什么,」埃勒里带着一丝怪异的语气,在踩上厚重的地毯时,他看了眼走在前头数米的特勒的窄小背部,「这样三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居然问也不问,就接受邀请住到这屋子里来。」
  第六章 无人堪称英雄
  「也许你可归诸于某种社交企图——至少最近的部分社会风气确实如此。」法官提议。
  「也许吧,但也许并不是这样,」埃勒里忽然一愣,「怎么啦,特勒?」
  走在墨莱探长前头的矮小男仆忽然停了脚步,以他修整良好的手啪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
  「干什么,看在老天爷分上,你中什么邪了?」墨莱不高兴地问。
  特勒看来很懊恼:「很抱歉,先生,我居然全给忘了。」
  「忘了?忘了什么?」埃勒里赶忙接口问,人也一个箭步挤了上来,法官以一步之差跟着过来。
  「忘了那张字条了,先生,」特勒说着垂下他那对神秘兮兮的眼睛,「刚刚才灵光一闪想起来,我真的非常抱歉,先生。」
  「字条!」墨莱已按捺不住了,他猛力摇着特勒的肩膀,「什么字条?你他妈的到底讲什么鬼话?」
  「先生,如果您不介意的话,」特勒在痛苦和微笑之中勉强挤出这句话,扭着身子想脱开探长铁钳般一双大手,「这样子非常痛,先生……哦,纸条是我昨天晚上在我房间发现的,就是我讲过的出去散步之后回房间时。」
  特勒背抵着回廊墙壁,抱歉地仰头看着他面前的三个巨人——相较于他而言。
  「好啦,」埃勒里热切地说,「这可是大新闻一桩,特勒,你真是上帝所赐让以色列人充饥的吗哪【注】。到底是怎样一张纸条?理所当然,像你这么个——呃——奇葩人物,绝不会忽略掉任何我们可能感兴趣的蛛丝马迹。」
  「是的,先生,」特勒低声说,「我是看到某些——呃——正如您讲的蛛丝马迹,先生,我可以这么说,这实在太怪异了,可把我给吓了一大跳。」
  「好好,特勒,」法官可急了,「这字条是指名留给你的吗?我猜字条上一定写着某件极要紧的事,或是跟这桩谋杀案有关的某种线索,你赶快讲,愈仔细愈好。」
  「是不是很要紧或是和案件有没有关联,」矮小男仆的声音仍然很低,「很对不起,这我不敢担保,您知道,先生,这纸条不是留给我的,我之所以提起它,因为它是写给——马可先生的。」
  「马可!」探长正式大叫出来,「那这玩意儿怎么会好端端跑到你房里去?」
  「只能说我也搞不懂,先生,但我可以从头讲给您听,让您自己判断。我回屋子大约是九点三十分左右——先生,我的小房间在一楼仆人住的厢房那儿——我是直接回房的,字条用普通的大头针别着,就钉在我那件外套前胸口袋上,我想不看见都不行,因为您知道,先生,每天晚上九点三十分左右,我得换上这件外套,等家里这些客人上楼之后,他们也许会要点这个那个,或应他们要求送酒等等。当然,这段期间楼下的招呼工作仍由我们仆役长负责,所以说,您知道——」
  「特勒,这是例行性的吗?」埃勒里缓缓问道。
  「是的,先生,打从我到这里工作开始就一直是这样,这是戈弗雷太太规定的。」
  「屋里每个人都知道这规定?」
  「哦,当然,先生,每位客人刚到这里来时我就得让他们知道,这是我的职责。」
  「在晚上九点三十分之前,你一定不会穿上这件外套,是吗?」
  「是的,先生,在这之前,我的服装正如现在您看到的,是这身黑色衣服。」
  「嗯,这可有趣了……好,说下去。特勒。」
  特勒一躬身:「是,先生,我说下去。我当然把这字条给拿下来——事实上,它是装在一个封了口的信封中——看看信封上写的什么——」
  「信封上的字?特勒,你可真是个奇葩,你是怎么知道信封里有字条的?我相信,你并没有拆这个信封,是不是?」
  「我摸出来的,」特勒庄严地回答,「先生,这个信封是家里存放备用的那种最普通的信封,上头打着这几个字:
  给约翰·马可先生。私人。重要。今晚专人送达。
  先生,就这几个字,我记得清清楚楚,其中『今晚』这个字底下划了横杠,而且大写。」
  「我猜,你并不知道,」法官皱着眉,「这封信大约是什么时候别上你外套的,特勒?」
  「我相信我知道,先生,」这名令人惊讶的矮小男仆居然立刻这么回答,「是的,先生,我的确知道,是在戈弗雷太太和她的客人用完晚餐之后——大约才过几分钟吧——我曾回过房间一趟,打开过衣柜,当时我还刷了刷柜子里的这件外套,而外套,您也许会说是鬼使神差,也曾被摊开过,当时并没有字条,否则我不可能看不到。」
  「晚餐是几时结束的?」墨莱问。
  「七点三十分过后,先生,可能是七点三十五分左右。」
  「之后你就又离开你的房间了,是吗?」
  「是的,先生,一直到九点三十分我才又回去,这次我看到那张字条了。」
  「也就是说,字条被别上去,」埃勒里喃喃着,「大致是在八点十五分到九点三十分之间,太可惜了,我们确定不了谁在什么时间曾经从牌桌走开过……之后呢,特勒?之后你怎么做?」
  「我拿了这个字条,先生,去找马可先生,但我看到他正在起居室打牌——他才刚从露台那边回来,这您还记得,先生——我决定遵照信封上的指示,私下找机会再拿给他。于是,我就站在天井那里等着,最后,在一局牌的空当时间,我想,是轮他当明手牌家吧,马可先生出来透透气,我马上把字条送上,他当场就打开看了。我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他眼睛中出现一抹很奇特的笑意,之后,他又重读了一遍,这次我觉得他看来相当的——」特勒找寻着准确的字眼,「相当的困惑,但他只耸耸肩,给了我小费,并且——呃——警告我不得把有关字条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然后,他就又回去打牌,我也没事回楼上去待命了,看是否哪位客人要送酒什么的。」
  「他怎么处理的那张字条?」探长问。
  「他揉成一团放在他外套口袋里了,先生。」
  「也许,这解释了他为何不想继续打牌一事,」埃勒里不确定地说,「了不起,特勒!要是没有你,我们真不知道怎么办。」
  「谢谢您,先生,我想您真是太褒奖我了,还有什么需要我再报告的吗?」
  「很快就又需要用到你的,」墨莱阴阴地说,「现在,跟我们去查马可的房间,我有预感,在那里我们一定会挖出更多鬼东西来!」
  在长廊最靠东边一角,有一名穿制服的警员守着,两脚大爷一般跷在椅脚上,椅子则斜悬着抵住门。
  「有任何情况吗,鲁斯?」探长开口问道。
  该警员懒洋洋地伸头到一扇开着的窗户外吐了口痰,摇摇头:「安静得跟个地狱一样,老大,每个人好像都不敢走近这里。」
  「可以想象,」墨莱轻轻地说,「鲁斯,你站到一旁去,我来检查检查我们这位马可先生的窝。」他伸手向门钮,把门打开。
  其实,楼下起居室的精致程度已很自然让他们三人对此卧房有基本的想象和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这下,他们可真见识到西班牙角此地的客房标准究竟到何种地步了,不知情的可能会误认为是哪个国王的寝宫。
  这间卧房可以说是西班牙式寝室的极至了,触目之处无一不是精品——由深黑的木头、锻铁及各种原色质材所合成的一种古朴氛围。四张海报大的巨型床铺上饰着皇族般的天盖,由此天盖悬挂下华丽且厚重无比的织绵。廊柱、床铺、写字台、椅子、衣柜以及桌子都经过精工雕饰,房内的主照明设备高悬头上,由键条、雕花锻铁和玻璃巧妙组成的巨型烛灯,其上挺立着两根蜡质大烛,衣柜上安装着精美的各色支架,一个石砌的壁炉,从其烤炙的外观来判断,显然是曾烧过与此壁炉同比例的巨大圆木,以供室内取暖之用。
  「老戈弗雷可真摆阔,不是吗?」埃勒里轻声评论,踏入室中,「但搞半天所为何来?结果只是便宜了一个想藉此从他穷日子一步登天、只亦步亦趋缠着女主人的不受欢迎的客人罢了,说白一点好了,就是这个现眼的马可先生。住进这样的房间,马可一定利用如此壮丽的背景好好展示他最有利的一面,你们想,甚至在他死后你都看得出他的西班牙人风味,如果他穿着长袜和内衣在这……」
  「光着他那两只性感的双腿还有可能一些,」墨莱探长没好气地说,「别没事尽嚼舌头了,奎因先生。依据鲁斯的报告,他问过女佣,今天就连她们也没来得及到这个房间来打扫收拾,因为事发之后我们来得太快了,之后,从清晨六点四十五分一直到现在,鲁斯便一直呆在房间外头,也就是说,昨天晚上这房间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一切维持在昨晚马可打完桥牌后的样子。」
  「除非有谁昨天深夜偷偷来拜访过,」麦克林法官优心忡忡地指出这点,「我实在很怀疑现在——」他走向前,伸长脖子看向床铺。床单被扯动过,这谁都看得出来,床单一角及图样华丽的棉被掀了过来——很明显是昨晚之前某名女佣所为,好方便于客人上床入睡。然而,从床上那个方方大大且蓬松无比的枕头看来,没人枕过,此外,床上也看不出有任何躺过人的痕迹,棉被上随手扔着一套微皱的白色尼龙外衣裤,一件白衬衫,一个牡砺色活结领带,一套两件式内衣,一条揉成一团的手帕,以及一双白丝袜,看得出来全是穿过的衣物。靠床的地板上则摆着一双白牛皮男鞋。
  「特勒,你来看看,昨晚马可穿的是不是这些衣物?」老绅士问。
  原本静静停在门道一旁的矮小男仆,在刑警鲁斯稍带惊讶的神色下,快步走到麦克林法官身旁,先弯腰仔细看着这堆零乱衣物,又仔细看过鞋子,这才抬起他那充满不可思议之神采的眼睛,极恭敬地回答:「是的,先生。」
  「缺了什么吗?」墨莱问。
  「没有,先生,可能,」特勒停了好半晌才审慎地继续说,「只除了口袋里的东西。应该有个表——爱琴表,放射状的表面数字,先生,而且白金镶宝石——好像不在这里,还有马可先生的皮夹和香烟盒好像也不见了。」
  墨莱以不太心甘情愿的某种尊敬眼神看着特勒:「好家伙,特勒,如果哪天你想干刑警的话,随时可来找我。好吧,奎因先生,这你做何感想?」
  埃勒里随手以两根指头挑起白长裤,耸耸肩,又随手让它掉回床上:「我应该做何感想才是呢?」
  「好啦,」法官愤恨不已地说话了,「我们先发现这个人赤裸裸地死在那里,现在我们又找到他昨夜所穿的衣服,我们究竟该怎么想这件事?我承认这实在是个很离奇也很狠毒的结果,我甚至相信,昨晚分明是他自己只披了个鬼披肩,就这么赤裸裸地走下露台那里去的!」
  「疯了,真的疯了,」墨莱也字字珠玑地附和,「抱歉,法官,你要不要也顺便替我解释一下,我他妈是怎么鬼迷了心窍了,居然要我手下上天下海地去找他的衣服?我见鬼了,居然没想到从他房间找起,这是傻瓜都知道的事嘛!」
  「两位,两位,」埃勒里诧笑起来,但两眼仍盯着床上的一堆衣服,「很明显,亲爱的梭伦,你也应该考虑到另一种相对的可能,听起来也一样太不可思议,那就是,杀马可的凶手是在这房间动的手,再脱去他的衣服,然后扛着他的尸体,穿过这间空旷的大房子,到露台上去!不,不,法官,就像探长所说的,合理的解释应该比这简单才是,而我猜想,就跟前几桩事一样,特勒可帮我们说明这点,如何,特勒?」
  「我想,我可以的,先生。」特勒带点羞怯地低声回答,并以明亮的眼睛看着埃勒里。
  「那就说吧,」埃勒里催促他,「好人做到底。我相信昨天晚上马可回到这房间是自己脱了这一身衣服的,而且打算换一身不同的服装,是吧?」
  麦克林法官的老脸整个垮了:「看来我真的是老糊涂了,完全是我自己愚昧不明,让这个赤裸事件把我引到迷宫里去。当然事情一定是这样子,没错。」
  「是的,先生,」特勒庄严地点点头说,「您知道,先生,我另外有个狐狸洞——其实是餐具室一类的小房间——在大厅过去最靠西侧那儿,我每天深夜都待命在那里,等到客人全入睡为止。昨夜,我想是十一点四十五分光景吧,有客人按铃叫我——按钮就在床边,这您很容易找得到,墨莱探长——于是我就赶快到马可先生房间来。」
  「差不多是他打完桥牌上楼来时。」墨莱探长喃喃着,「他就站在大床旁,一边掏着这一堆衣服的所有口袋,但里面什么也没有。」
  「是那时间没错,先生,在我进房时,马可先生正脱下这件白上衣,脸红红的,好像什么事很烦。他——哦——他还骂我『该死,怎么这样慢吞吞的』,要我马上替他倒一杯双份威士忌苏打水上来。他说话时还一边把准备要穿的衣服摆在床上。」
  「这样修理你,嗯?」探长平静地说,「讲下去。」
  「等我端了威士忌苏打水上来,先生,他——呃——已经选好了衣服,全摊在在床铺上。」
  「全摊在床铺上?」埃勒里急了,「拜托你,特勒,说话时省掉那些优雅的修辞,你也知道,我们不能这么耗一整个星期。」
  「是,先生。全在那里,」特勒抿了抿嘴唇,眼珠也滴溜溜转着,「包括他的深灰色外套,双排扣,还带背心;深灰色带黑点长裤;白衬衫,附领子的;暗灰色活结领带,整套的两件式新内衣;黑色丝质袜子;黑色袜带;黑色的吊裤带;一条灰色的装在饰用丝手帕,装在外套胸前口袋里的;黑毡帽;黑檀木手杖以及专配他如此盛装打扮的黑色长披肩。」
  「等等,特勒,我一直认真追问有关这件披肩的问题,你对他昨晚为什么穿这披肩可有什么想法没有?说真的这样的装扮还真怪异。」
  「的确怪异,先生。但马可先生有点与众不同,他穿衣服的品味嘛,先生……」特勒忧伤地摇着他梳理光整的小脑袋,「我记得他还喃喃抱怨着好像晚上天气叫人发冷之类的,这倒是真的,先生,尤其是他要我帮他拿出那件披肩时。然后——」
  「他打算外出吗?」
  「当然——这我不敢说准,先生,可是在我看起来的确如此。」
  「他常这么晚还换装吗?」
  「哦不,先生,昨晚很不寻常。总而言之,先生,在我帮他摆好这些衣物时,他进了浴室冲了个澡,稍后他穿着拖鞋和浴袍出来,刮了胡子也梳了——」
  「怪啦,三更半夜,他到底想去哪儿?」墨莱嗓门大了起来,「这还真是打扮出门的好时间!」
  「是啊,先生,」特勒小声接话,「我也觉得很奇怪,但我很自然地感觉出,他可能是和某位女士碰面的,先生,您知道——」
  「女士!」法官也叫了起来,「这你怎么知道的?」
  「他脸上的表情,先生,还有一种很确定的渴望之感,这种时候会出现在他衬衫领子上的每一丝皱褶上——哦,先生,我该说大部分的皱褶上,在他打扮要去和——呃——某些个特别的女士见面时,他的表情举止总是这样,事实上,他还是狠狠骂了我——哦,骂了我——」说到这儿,特勒像忽然找不到正确的字眼似的,一抹奇特的眼神出现在他眼底,但一闪而逝。
  埃勒里一直注视着他:「你并不喜欢这位马可先生,是吗,特勒?」
  特勒露出不便附和的笑容,显然他的自制能力又回头了:「先生,我不应该说这些,但先生——他实在是一位很难伺候的先生,最难伺候,以及,如果一定还有什么的话,您还可以这么讲,他实在是个太重视外观的人,他在浴室一照镜子就得花上十五分钟到半个小时,看完左边,再看右边,那样子啊,好像非确定每一个毛孔都干干净净不可,或比较出右边脸颊是否比左边更迷人,而且——呃——他还喷香水。」
  「喷香水!」法官大叫,吓坏了。
  「要命,特勒,可真是要命,」埃勒里仍满脸含笑,「抱歉,要你如此勉为其难谈我们这个宝贝,实在情非得已。但说真的,你从仆役的角度观察这堆事——哦,真了不起!刚刚你讲到他从浴室出来,然后呢?」
  「去见女人,嗯?」墨莱喃喃着,似乎心还被这事揪着。
  「是,先生,他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我正帮他把原来口袋中的东西放到他要穿的衣服口袋——一些零钱,还有我提过的手表、皮夹和香烟盒,此外就是一些零碎东西。当然,我指的是他那黑色外衣,没想到他忽然冲过来,一把就将衣服从我手中抢走,还骂我『爱管闲事的该死家伙』,先生,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就是这样,然后他就把我赶出房间,还生气地说穿衣服他自己会。」
  「搞半天是这样。」墨莱才开口,埃勒里马上打断他:「可能不只这样,」他思索着并注视着眼前的矮小男仆,「特勒,他之所以忽然如此暴怒,你觉得有什么特别原因没有?是不是你在他外套口袋看到某个——呃——隐私性的东西?」
  特勒机灵地点头:「是的先生,那张字条。」
  「哦,就因为这个,他才这样把你赶出来的,是吗?」
  「我猜是的,先生,」特勒喟叹了一声,「事实上,我还很肯定的,因为在我出房门时,我瞄到他撕掉了那张字条以及装字条的信封,还把碎纸片扔到那边的壁炉里,壁炉昨晚稍早也是我负责点燃的。」
  不约而同,三个人一起冲到壁炉前,眼睛也同样闪着期待的神采;特勒则留在原地,恭谨地旁观。然后,壁炉前的三个人全跪了下来,七手八脚地开始翻看那一小堆冷去的灰烬。特勒清了清喉咙,眼睛眨巴了数次,快步走到房间远远一侧的衣柜前,他开了柜子门,伸头进去。
  「要不是烧——」墨莱低咒出声。
  「小心,」埃勒里大叫,「还有机会——如果没完全烧掉,那会一碰就碎——」
  五分钟之后,三人拍拍污黑的双手,沮丧到了极点,因为什么也没留了。
  「烧得一干二净,」探长欲哭无泪,「真是倒霉透了,他妈的全都——」
  「等等,」埃勒里起身,急急地再查看一眼,「依我看,这些灰烬不太像纸张烧的,当然,还不能清楚地断言……」他忽然住了口,锐利的目光看向特勒,特勒正冷静地关回衣柜门,「特勒,你那边搞什么鬼?」
  「没有啊,先生,只是检查一下马可先生的衣柜而已,」特勒谨慎地回答,「我忽然想到,除了我刚刚讲的那些衣物之外,也许你们会想知道还有哪些衣服不见了。」
  埃勒里睁大眼睛瞪了他半晌,接着他大笑起来:「特勒,到我这儿来,隔这么远太生分了。你发现什么不见了吗?」
  「没有,先生。」特勒回答,神色有点狼狈。
  「确定?」
  「非常确定。您知道,先生,我完全知道马可先生柜子里应该有哪些东西,如果您希望我来检查这房里的所有柜子——」
  「好主意,那就来吧,」埃勒里转身环视了房间一圈,仿佛在找着某物一般,而特勒——他淡淡的瘦小脸上浮起一丝满意的笑——走向雕饰华美的柜子,拉开了抽屉,探长无声地踱着方步看着他。
  埃勒里和法官又交换了一个眼神儿,什么话也没说,也分头一起搜查起房间来。他们的行动完全无声无息,因此,房里惟一的声响便来自于特勒拉抽屉和关抽屉。
  「没有,」终于,特勒哀伤地宣布,关上柜子最底的抽屉,「没有任何一样不该有的东西,也没任何东西遗失,很抱歉,先生。」
  「瞧你说得好像是你做错了什么一样,」埃勒里说,一边走向浴室,浴室门本来就开着,「好主意,特勒,但——」他说到这儿,走入了浴室。
  「妈的别说字条,连个字母都没留下,」探长阴沉地说,「这只扁虱可真叫手脚干净,好吧,我想这就——」
  埃勒里打断了他,声音意外地冷酷,他们这才发现他又出现在浴室门口,表情肃然。他盯着特勒漠无表情的脸。
  「特勒。」声音平板,不带任何情感。
  「是的,先生?」矮小男仆躬身问道。
  「你说你没看内容就将字条交给了马可先生,这是谎言,对不对?」
  特勒的眼中出现了某种难以言喻之色,耳根也开始红了:「先生,请你再说一遍,很抱歉我没听清楚。」他回答得倒还平静。
  两人目光先直直相遇,半晌,埃勒里一叹:「是我抱歉,但我不得不弄清楚,昨晚在马可把你轰出门之后,你没再回房间来吗?」
  「我没有,先生。」男仆的声音仍平静如前。
  「你直接睡了?」
  「是的,先生,我先回待命的小房间,看看有没有其他客人召唤。您知道,先生,还有慕恩先生和柯特先生在,此外,我认为库马先生也在,当时我并不知道库马先生已经被绑架了。在发现没人需要服务之后,我就下楼回自己房间睡了。」
  「马可赶你走是几点的事?」
  「先生,我想差不多正好午夜十二点。」
  埃勒里又叹口气,转头看向墨莱和麦克林法官,这两人如丈二金刚般摸不着头脑。
  「还有,特勒,我猜,你也看到慕恩先生,然后是慕恩太太上楼回房,是吗?」
  「慕恩先生约在八点三十分上楼,但我并未看着慕恩太太回房。」
  「我了解,」埃勒里说着走到一旁,「两位,」他若有所失地说,「字条在这里。」
  第一眼,他们看到的是盟洗台边摆着刮胡子用具——沾着白色干肥皂沫的刷子,安全刀片,一小瓶绿色化妆水,还有一小罐刮胡膏。埃勒里拇指一比,他们走了进去,发现字条摆在盖着的马桶盖上。
  这是由米色碎纸片拼成的——纸片显然和放在露台圆桌上的一模一样。每一张碎片都又脏又皱,绝大部分边缘都焦了,而且显然——从勉力拼回正长方形所形成的破洞处来看——极不完整。不难发现,这是某人将它们从壁炉里挑了出来了,再依照纸张撕开的边来对,勉勉强强凑合成的。
  此外,在马桶旁的瓷砖地板上,另有一小堆同样的米色碎纸片。
  「不用管地上那堆,」埃勒里指出,「那些属于信封部分,而且烧得什么也看不出来了,你们看看字条内容吧!」
  「是你拼成的吗?」法官问。
  「我?」埃勒里一耸肩,「我发现时就摆成这样。」
  墨莱和法官弯身下去。尽管断章残篇,但这的确仍能辨识出是一份留言字条,没日期,没称谓,打字机打的字,可见的内容如下:
  ……et me on ter……ight……
  at l……kIt』s v……ust……
  see you……ne I will……e,too
  Pl……lease don』t fa……
  ROSA
  「罗莎!」法官惊叫,「这——这不可能啊,这绝不可能是——怎么,这怎么说都绝不可能!」
  「疯了,」墨莱探长则喃喃着,「全疯了,这该死的案子从头疯到尾。」
  「我不懂——这可怪了。」
  「很整人的,是没错,」埃勒里直直地说,「至少,对马可而言是如此,你们知道,正是在这字条的召唤之下,他乖乖走向死亡,伸头接受咔嚓一刀。」
  「你认为这桩谋杀案是预谋杀人吗?」法官问,「而且用这张字条来诱杀他,是吗?」
  「这应该不难判定。」
  拼起来?可能是特勒吧,如果真——」
  「特勒讲的都是实话,」埃勒里茫然地拭着他的夹鼻眼镜说,「我相信。至于,拼这张字条的究竟是不是他这个问题,我想,他不会忽然笨到拼完后还把它大大咧咧留在这里,这家伙可聪明得很,不不,不用考虑他。」
  「从另一方面来看,昨晚在马可离开房间赴约之后,一定有人偷偷潜入此地,从壁炉灰烬中找出这些残余的碎片——我敢说昨晚壁炉的火一定很微弱,快熄了,但马可没留意到,可以想见他太兴奋了,满脑子都是约会这事——带到浴室这儿来,挑出信封部分的碎片扔一旁,再小心地把字条碎片组合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到浴室来拼?」墨莱低吠着,「这里可能大有文章。」
  埃勒里一耸肩:「我不确知这是否是重点,也许他希望在拼凑过程中保持隐秘——预防被谁意外打断,」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个玻璃纸袋,小心翼翼地将字条碎片装进去。
  「探长,我们得留存这个重要证物,就先暂放在我这儿好了。」
  「字条上的署名部分,」麦克林法官低声说,平日秩序井然的思维似乎有点乱了套,「也是打出来的,看来——」
  埃勒里已走到浴室门边了:「特勒。」他叫着。
  矮小男仆仍一直留在原地,这会儿以极恭谨的态度应声道:「是的,先生?」
  埃勒里悠闲地走向他,掏出香烟盒,啪一声打开,说:「来一根?」
  特勒似乎吓了一跳:「哦不,先生,我怎么可以这样!」
  「别这么拘谨,轻松点。」埃勒里塞了根烟到唇上,这时浴室里那两个也出来了,站在门边不解且无言地看着。特勒变魔术般从自己身上某处拿出火柴来,擦亮,必恭必敬地送到埃勒里嘴上的香烟之前,「谢谢,特勒,你知道,」埃勒里愉悦地吐出口烟说,「到目前为止,你对这个案子真是贡献很多,真不敢想象要是没有你我们该怎么办。」
  「谢谢您的夸奖,先生,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而已。」
  「不,事实如此,对了,我问你,家里有打字机吗?」
  特勒眨了下眼说:「我想有的,先生,放在图书室里。」
  「只有一架吗?」
  「是的,先生。您知道,戈弗雷先生夏天到这里来就完全把生意丢开了,甚至秘书都不带,因此,几乎用不到打字机。」
  「嗯……当然啦,特勒,其实用不着我费神为你指出你的不利之处,相信你也想到了。」
  「我真的有不利之处吗,先生?」
  「有的,比方说——借用戈弗雷先生的说法——在此次有人大发慈悲将马可给干掉一事中,你似乎是最后一个见到马可活着的人,这实在太倒霉了,现在,如果有什么好运站在我们这边,来扭转——」
  「但先生,」特勒有礼地说着,轻搓着他那双小手,「的确有这样的好运存在。」
  「哦?」埃勒里猛然取下了嘴上的烟。
  「您知道,先生,我并不是最后一个见到马可先生活着的人——我的意思是,先生,当然不包括凶手在内。」说到这里,特勒咳了一下,停了嘴,审慎地垂下眼睛。
  墨莱从房间另一端扑了过来:「你这气死人的小恶鬼!」他咆哮起来,「要从你这儿问出东西,妈的就跟拔牙一样,你为什么不早讲——」
  「拜托你,探长,」埃勒里低声打圆场,「特勒和我彼此了解,真相的揭露得通过某种——呃——较精致的陈述过程。然后呢,特勒?」
  矮小男仆又咳了一声,不同的是,这回的咳声里带有极其为难的成分:「先生,我真不知道我该不该讲,这对我的身份而言实在太敏感了,您知道——就如同您说的——」
  「讲,该死的东西!」探长声如洪钟。
  「先生,就在我被马可先生赶出房间,准备回我的待命房间时,」特勒已冷静了下来,「我听见有上楼的脚步声,而我也看到她——」
  「她,特勒?」埃勒里柔声地问,并以眼神制止墨莱。
  「是的先生,我看着她走上长廊,走向马可先生房间,走得很急——而且没敲门。」
  「没敲门,哦?」法官低声说,「那就是说她——不管这个她是什么人——正是那个从壁炉里找出字条碎片的人喽?」
  「我不认为如此,先生,」特勒有点懊恼地说,「因为马可先生当时还在更衣,不可能已换完装,毕竟我前脚刚走才不过一分钟左右而已,他人仍在房间里,此外,我还听到他们两人吵了起来——」
  「吵!」
  「哦,是的,先生,而且吵得很凶。」
  「我想,」埃勒里仍很温柔,「特勒,你讲过你待命的小房间在长廊的另一端尽头,那意思是说你趴在马可房门边偷听了?」
  「不,先生,是他们讲话的声音实在——实在太大了,我想不听到都不行,后来他们很快安静下来。」
  墨莱抿着下唇,踱着方步,恶狠狠地看着特勒梳理光洁的小脑袋,那样子好像恨不得有刽子手的大斧在手。
  「好吧好吧,特勒,」埃勒里带着充满同志情谊的笑容说,「你该说出马可先生这位深夜悄悄上门的客人是谁了吧?」
  特勒紧咬住嘴唇,看着探长,然后他紧绷的嘴角一松,出现个极惊慌的表情:「这真是让人难以启齿,先生,尤其马可先生还这么大声吼她——我记得确切的字眼,先生,如果你们不见怪我说出口的话——『你这爱管闲事的该死婊子』……」
  「她究竟是谁?」墨莱正式爆发了,一刻也无法再忍了。
  「戈弗雷太太,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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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吗哪:指基任教《圣经》故事中所说古以色列人经过荒野时所得的天。
  第七章 有关贞洁、凶手以及处女的论述
  「我们的大军向前了,」埃勒里·奎因凄迷地说,「探长,我们直抵爆炸核心了,我得再次感谢特勒的无所不在。」
  「那现在,」麦克林法官愤恨不平地问,「你们打算先找谁谈?应该是戈弗雷太太吧,马可这么粗暴地——」
  「他们谈的,」埃勒里叹口气,「是婴儿般的天真无邪之事。亲爱的梭伦,你以前实在该多花点时间在家事法庭上,少介入一般的审讯。」
  「看在老天的分上,」墨莱沮丧地说,「你到底脑袋里装些什么啊,奎因先生,我他妈实在不愿意这样,一直像找你碴一样,但天啊——这可是谋杀调查工作,而不是闲聊扯淡!省省力气吧!」
  「特勒,」埃勒里眼中闪过一抹星芒,「我们已有充分的证据显示,你是这个物欲横流的家伙及其一切的最敏锐观察者,」他舒服地让自己躺上约翰·马可的大床,双臂还枕在脑袋后,「怎么样一种男的才会如此辱骂女性呢?」
  「哦,先生,」特勒谨慎地又咳了一声,低声回答,「那种——哦——达舍尔·哈米特小说里的男人吧。」
  「哦,冷硬外表底下一颗高贵敏感的心,是吗?」
  「是,先生,但说到辱骂,还有暴力的使用……」
  「就让我们在自己有生之年稍稍约束一下自己吧,特勒,对了,我猜你一定是个推理小说迷。」
  「哦,是啊,先生,我也读过您好多本小说,先生,您——」
  「嗯,」埃勒里立刻制止,「这段从略,特勒,我们来谈现实人生吧。」
  「我怀疑,」男仆哀伤地说,「先生,在现实人生少有这样高贵敏感的心,至于外表冷酷,那触目可及。先生,或许我该这么说,那种会咒骂女性的男人通常有两大类,一种是根深蒂固的憎恶女性者,另一种是——丈夫。」
  「真棒!」埃勒里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真是太棒了! 你听见没有,法官?憎恶女性者和丈夫,非常好,特勒,这几乎是哲人的隽言,哦不,奉圣乔治之名,我收回这句话,不是几乎,这就是哲人的隽言——」
  法官不得不大笑出声,而墨莱探长则双手往空中一抛,瞪了埃勒里半晌,羞与为伍似地踱向房门。
  「留下来吧,探长,」埃勒里叫住他,「这并非没事穷扯淡,」——墨莱停了脚步,缓缓回身——「特勒,到目前为止,你什么都棒透了,我们现在正从哲学思维的角度和存在我们心里的这位名为约翰·马可的先生对话。通过最单纯的分析,我们发现他皆不属于这两种类别,你看,我们从他的死亡知道,他完全是那种憎恶女性者的相反的一类人物;他也当然绝非昨夜被他狠狠辱骂的那位女士的丈夫,然而,他却照骂不误,其间的苗头你看出来了吗?」
  「是的,先生,」特勒嗫嚅着,「但我的身份实在——」
  「如果你的意思是,」探长怒吼出声,「这家伙和戈弗雷太太有奸情,那你他妈为什么不干脆一点用英文讲出来?」
  埃勒里从床上起身,双手交握:「标标准准的老条子作风!」他轻笑起来,「是,是,探长,我的意思正是这样。特勒,你的分类还少了一种,一种有过情感但日久生厌的男人,一种——小报和打油诗里称之为『情人』的那种男人,他被哺以所谓的『神圣激情』,而吃了一段时日之后觉得索然无味了,悲哀啊!然后恶言相向的狰狞日子就来了。」
  麦克林法官脸有不豫之色:「你该不是也猜想,这个马可和戈弗雷太太——」
  埃勒里叹口气:「这是个邪恶的习惯,有关情人隐私一事,然而你认为一名可怜的侦探他还能怎么办?我亲爱的圣洁纯真先生,我们毕竟没法在真相之前闭上眼睛啊。戈弗雷太太在三更半夜潜入马可房间,不敲门,这不只是寻常女主人的待客之道而已,也无关乎她对自家这间西班牙式客房有多强的占有欲。而她进去不到半晌,马可就这么扯开喉咙用如此宾客不宜的难听话骂她,这显然也是非寻常的为客之道……是是,拉罗什富科讲得好,我们多爱女主人一分,我们也愈恨她一分。马可必定曾经对我们这位可爱的斯特拉女士有过相当一段恋情,才可能有昨夜这一番破口痛骂。」
  「我完全同意,」墨莱利落地说,「两人之间必然有着暖昧关系,但你是否认为她——」
  「我认为,对斯特拉而言,这段恋情是女人生命中无以磨灭的珍贵记忆,」埃勒里柔声回答,「却只是男人生活的一段小插曲罢了。处于如此情境的女性,我敢说,会当真到敢以生死相搏。在这桩命案中,我的看法可能是错的,但——」
  刑警鲁斯这时候开门进来,带着悲惨的神色匆匆报告:「开饭了,老大。」
  斯特拉·戈弗雷出现在外头走道上。在乍然面对他们刚刚一阵品头论足的对象的这一刻,所有人都以我有罪的眼神看着她,只有特勒一人谨慎地低头看地板。
  她显然才和自己搏斗一番。她的妆刚补过,手帕也换新了,两者皆明白显示出她的男子气概,也同时明白显示出她试图在此无止无休的悲惨岁月中鼓足勇气再战。这个女人以华丽的元素建构而成,仍美丽如昔,仍优雅、富裕、皇族般高贵如昔,理所当然傲立于社交层级的最顶端位置。你看她,如此冷静、如此自制,似乎怎么也不像会陷身于丑闻的泥淖之中,不像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蠢事,不像会以她那纤细且流着高贵血液的双手来暴力伤人,她似乎存在着某种本质性的纯净无瑕,她的人,她的外观,甚或她的举手投足,纯洁且独立。
  她冷漠地说道:「打扰一下,先生们。我已让厨师准备了午餐,你们一定都饿了。不介意的话,请你们跟随伯利太太——」
  她居然还能想到午餐一事!麦克林法官艰辛地咽了口口水,避开眼去;埃勒里则自言自语起来,仿佛门外站着的是麦克白夫人,如此想着,他倒跟有己笑了起来。
  「戈弗雷太太——」墨莱不怎么自然地率先开口。
  「您真是太解人意,太周到了,」埃勒里笑脸迎人,顶了墨莱肋骨一肘子,「说实在的,麦克林法官和我两人饿着肚皮瞎忙一早上,您知道,打从昨天晚餐到现在,我们可是滴水未进。」
  「这是伯利太太,我们的管家。」斯特拉·戈弗雷平静地说,边让过一旁。
  一个女声轻轻地接口:「是的,夫人。」一位拘谨而矮小的老太太此时从女主人身后露出脸来,「是否劳驾各位先生跟我到小餐厅去,其他的先生女士——」
  「乐意之至,伯利太太,乐意之至!哦,对了,你已知道出了什么事吗?」
  「哦,是的,先生,真可怕!」
  「的确很可怕,我想,你是不是能提供我们一些协助呢?」
  「我,先生?」伯利太太的眼睛应声睁得大如铜铃,「哦,不,先生,我只是见过马可先生而已,我实在不——」
  「你先留步,戈弗雷太太。」在高大黝黑的女主人刚举步时,墨莱忽然出声叫住她。
  「我没有要走啊,」她说,眼睛一抬,「我只是想说——」
  「我得和你谈谈——不,奎因先生,我得依我的方式来。戈弗雷太太——」
  「看来,」埃勒里愁着一张脸说,「伯利太太,我们的美好午餐只好稍后再说了,毕竟,我已看出有关当局不可通融的强硬一面,也许你可以帮我们告诉厨师一声,让他把菜热着。」伯利太太有点不知所措地笑了笑,告退下去,「也谢谢你了,特勒,不用再说一次要是没有你我们怎么办。」
  男仆一躬身:「没事了吗,先生?」
  「没事了,除非你还藏着什么没透露出来。」
  「我想没有了,先生。」特勒说,有点可怜兮兮的样子,在通过戈弗雷太太身边时,他再次一躬身,很快就走开了。
  高大黝黑的女主人瞬间僵在当场,只除了滴溜溜一双眼睛,它们漫游过整间卧房,畏怯地看着床上那一堆男子衣物、抽屉、衣柜……墨莱探长目露凶光地盯住她,令她不自觉地退了一步。跟着墨莱丢给鲁斯一个眼色,用力一关门,把一张椅子朝前一推,要她坐下来。
  「现在又要怎样?」她低语,坐下来,嘴唇似乎很干,舌尖舔着。
  「戈弗雷太太,」探长冷酷地说,「你为什么不老实点?为什么瞒东瞒西的?」
  「哦,」她顿了一下,「探长,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你太清楚我在说什么了!」墨莱在她面前踱步,双手比画着,「你们这些人知道你们面对的是什么状况吗?妈的在这样生死攸关的罪案中,个人的鸡毛蒜皮麻烦有什么可顾虑的?这是谋杀,戈弗雷太太——谋杀!」他停下脚步,双手抓住她的椅把,俯看着她,「在本州,谋杀者是要坐电椅的,戈弗雷太太,谋杀,m-u-r-d-e- r,这样你懂了吗?」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戈弗雷太太木然地又重复一次,「你是恐吓我吗?」
  「是你不想懂!你们这些人真认为丢一大堆前言不搭后语的证词就能敷衍了事,是吗?」
  「我讲的句句是实话。」她低声说道。
  「你讲了一大箩筐谎话!」墨莱火了,「你怕丑事被揭开,你怕你先生会——」
  「丑事?」她期期艾艾地说,他们眼看着她的防卫甲胃缓缓卸下来,她深埋在内心的苦痛也缓缓浮现在她的形体之上。
  墨莱探长一扯自己的衣领:「昨天午夜时分,你到这房间——马可的房间——做什么,嗯,戈弗雷太太?」
  又一道防御工事崩塌,她抬起眼睛看他,嘴巴张着,脸色如死灰:「我——」忽然她把脸埋到双手之中,开始哭了起来。
  埃勒里斜坐在约翰·马可的大床之上,大声地叹起气来,此刻他真的是又饥又困;麦克林法官则双手一背,踱步到窗子一头。海洋很蓝,很漂亮,他想,对有些人而言,只要每天能看着如此亮丽的大海就够幸福的了,到了冬天,这景观可就更惊人了,海潮一波一波拍打着岩壁,浪花的吟唱之声,海风刮起的水汽轻拂着脸颊……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一名褴褛老者此时出现在下头,从法官所在之处看下去,显得特别小、佝偻,而且忙碌,那是朱仑,正做着他仿佛自古以来没停过的园艺活儿;跟着是桶子般身材的沃尔特·戈弗雷,戴一顶烂巴巴的麦秆帽,从朱仑一旁冒了出来。这人怎么会这么像个又肥又脏的零散活儿工人呢!法官想着……戈弗雷把手搭在朱仑肩上,橡皮似的厚唇开合着,朱仑仰起头,微微一笑,又继续除草。麦克林法官忽然有种想法,觉得这两人仿佛有着血缘关系,有着深厚但心照不宣的某种同志情谊,这感觉令法官有点不知所措……矮胖百万富翁跪了下去,非常仔细地看着一朵盛开的花,这幅景象存在着某种极诡异的成分,法官想,很明显地,沃尔特·戈弗雷关心他庭园里的花,远超过关心他家里的这一堆客人,而某人却明目张胆地把他最稀罕最宝贵的一朵花给偷走。
  法官喟叹一声,从窗边走了回来。
  此时墨莱探长的样子有了明显的转变,一副充满父爱的同情神色:「好啦好啦,」他以糖浆一样的温柔低音说话,且拍抚着斯特拉·戈弗雷瘦削的肩,「我知道这很难,这的确不容易坦白,没错,尤其是对不认识的人,但奎因先生、麦克林法官和我其实并不是一般外人,戈弗雷太太,从某种程度而言,我们真的不算一般外人,就像神职人员不算一般外人一样,我们也一样听完你的自白后懂得如何闭嘴保守秘密,为什么你不——如果你说出来一定会觉得好过些。」他一直不停拍着她的肩膀。
  埃勒里差点一口烟给呛着,虚伪的家伙!埃勒里在心里可笑翻了。
  她抬起脸来,两行眼泪切开她脸颊的脂粉,岁月的线条天外飞来似地突然显现在她眼睛和嘴巴周围,但这嘴巴看起来坚强不移,而且她此刻的表情也不像那种受不了沉默非吐露秘密不可的样子。
  「太好了,」她的声音相当坚定,「你好像很了解,我也不该否认,是的,昨天晚上我是在这儿——和他在一起。」
  墨莱的双肩饶富意味地一抖,仿佛是说「怎样?我这战术如何?」埃勒里带着既忧伤也有趣的眼光看着墨莱的宽背。墨莱并未留意到戈弗雷太太眼神的变化,也未留意到她唇部线条的变化,从她灵魂的深处一角,戈弗雷太太业已找到她新的防卫力量了。
  「没错,」探长低声说,「戈弗雷太太,这样很对,你不可能期望秘密能这样掩盖下去——」
  「是啊,」她已完全恢复冷静了,「我想是不可能的,特勒说的,是吧?当时他人一定在他待命的小房间里,我倒把这个给忘了。」
  似乎她说话的音调或其他什么,让墨莱如冷水浇头地一惊,他抽出手帕,满心疑惑地擦着颈背,并把目光投向房间一角的埃勒里,埃勒里回他一个耸肩。
  「好吧,那昨晚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她以原来的冷静声音回答,「是我的私事,探长。」
  探长凶暴地说:「你甚至没敲门就闯进去了!」这会儿他似乎发现自己已输了一回合。
  「哦,是吗?那我真太不当心了。」
  墨莱艰辛地咽了口口水,极力想压住愤怒:「你是不肯讲出来,为何你会三更半夜潜入男人的卧房吗?」
  「你是说潜入吗,探长?」
  「今天早上你告诉我你早早上床睡了,当时你就撒了谎,你还讲你最后一次见到马可是他离开楼下桥牌桌时。」
  「当然啦,谁会没事承认这种事,你说是不是,探长?」说话时,她拳头攥得死紧,指节绷着。
  墨莱已到忍气吞声的地步了,他把一根方头雪茄塞到嘴里,擦亮一根火柴,他的确想尽办法要稳住自己:「好吧,你不想讲这些,但你的确和他吵了一架,不是吗?」
  戈弗雷太太没做声。
  「他用难听的话骂你,不是吗?」——痛苦之色出现在她眼中,但她只紧抿着嘴——「好吧,戈弗雷太太,那你总可以说说你在这儿待了多久吧?你和他在这儿呆了多久?」
  「我十二点五十分离开的。」
  「超过四十五分钟,嗯?」墨莱恶狠狠地说,阴郁地喷出一口烟,很沮丧;戈弗雷太太则静静坐在椅子前缘。
  埃勒里再次叹息:「呃——戈弗雷太太,你昨晚进来时,马可是不是已穿好衣服了呢?」
  这回她有点难以启齿了:「哦,不,我意思是——还没完全穿好。」
  「那他穿着什么?戈弗雷太太,你也许很不情愿谈论你所谓的个人私事,但昨晚他的服装问题对这案子而言生死攸关,当然你也就不好把相关讯息给压着不讲出来。他的白色衣服——就是他昨晚一直穿的——是不是摆在床上,就像现在一样?」
  「是的,」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指节,「昨天我进来时,他正换好他的——他的长裤,暗灰色的,在我们……谈话时,他一面穿衣,是一件双排扣的深灰色外套,配同样的灰色饰物,白衬衫——哦,我就记得这些。」
  「你注意到他的帽子、手杖和披肩吗?」
  「我——有的,这些都摆在床上。」
  「你离开时他已完全换装完毕了吗?」
  「哦……是的,他正调整他的领带,并穿上外套。」
  「你们一起离开的吗?」
  「不是,我——我先出去,回我房间。」
  「你看见他离开的吗?」
  「没有。」她的身子瑟缩着,并下意识地间歇性痉挛着,「在我走进我房间后——就在刚进门那一刹那,我听见有关门的声音,我想应该是他——他出了房间。」
  埃勒里额首称是:「那你开门出来看了吗?」
  「绝对没有!」
  「嗯,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他为什么换装呢,戈弗雷太太?或告诉你他要去哪儿?」
  「没有!」她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他没跟我讲,但他看起来很不耐烦的样子,好像有个约会什么的……跟某某人。」
  墨莱探长的粗嗓门插进来:「而你也没想到要跟在他屁股后头去瞧瞧,我说得对吗?」
  「我告诉你,我没有!」她嚯地起身,「我——你们不该再这样逼我了,各位先生,我跟你们讲的句句是实话,我太——太伤心了,没法跟踪他,甚至连看他的力气都没有,我不能告诉你们——不能告诉任何人——为什么这样,我——我直接回房上床,在他死前,我再也没见到他。」
  三人试图从她的语气中判断,有多少成分是真话,有多少成分有所掩饰,以及最深埋最不愿人知的心绪。
  良久,探长说了:「好吧,先到此为止吧。」
  她挺着身子走了出去,但看得出很急切,远离这个房间可以让她放松下来。
  「就这样子啦,」埃勒里说,「探长,她还没准备好整套谎言,但你选了个并不算正确的时刻发问。我认为,尽管这女人理性的部分显然不足,但光靠她那坚强有力的脊梁骨看来也够了,我一直试着警告你的。」
  「我也不会这样就简单认输,」墨莱恨恨地说,「这——」
  接下来,墨莱探长慷慨地发表了一段即席演说,强力而且雄辩,分析了约翰·马可此人的个性、习惯、脾气,以及过往可能的行事经历等等,合理、透彻而且极富想象力,让麦克林法官相当惊讶,也让埃勒里眼睛都睁大了,另眼相待。
  「哦,太棒了,」在墨莱停下来歇口气的空当,埃勒里温柔地慨叹,「多么具攻击性又多么精致的一番机会教育。现在,探长,你自己在心灵层次感觉好多了,是不是,那不妨我们考虑接受伯利太太的热情邀请,也满足一下我们动物性方面的渴求?」
  午餐时分——王侯级的膳食,在年迈但指挥若定的伯利太太的领导下,有干练的仆役伺候,且摆设在撒拉森风格的豪华小餐厅中——墨莱探长简直是郁郁寡欢这四个字的同义词,然而,尽管这多少影响到他取菜的调子,却丝毫不妨碍他大举进犯餐桌上这堆山珍海味的速度和数量。面对一餐盛宴,他所呈现的是交替出现的皱眉和吞咽两种动作,以及一口咖啡一声响亮的叹息。数名一旁伺候的仆人清清楚楚接收到如此叹息所携带的信息,极机警地在每回走向餐桌时皆保持步履无声,只有埃勒里和法官两人全心全意地把菜当菜对待,这两人真饿坏了,眼前的饥渴处理告一段落之前,管他什么死亡大事也得等一下再说。
  「这一切看来可真对两位的胃口了,」牢骚满腹的墨莱边说边对付着奥地利肉馅饼,「事实上你们两位也真的帮大忙了,如果我在这个案子上栽了,也绝对和两位无关。妈的,为什么总会有人自己莫名其妙跑去送死?」
  埃勒里正咽下最后一大口食物,他把餐具放在一旁,酒足饭饱地满意一叹:「法官,中国人的社交礼仪主张是对的,在此,只有一个尊贵的饱喝,才足以赞颂伯利太太的如此精美盛宴……不,探长,你错看我们了,如果你在此案栽了跟斗,那也绝对是我和法官这番联手出击的大失败。事实上,这并非全世界最无趣的难题,你看那裸体男子的字条……」
  「你找到切入的角度了吗?」
  「老天垂怜,哪里只是一个角度,探长,这棘手玩意儿我起码想到半打角度,我冥冥中有个感觉,我想到的这些切入角度没一个是对的。」
  墨莱可听不得这个:「好吧,这么说你对这张字条……」
  「我宁可,」法官放下咖啡杯说,「先好好打个盹儿养足精神再说。」
  「如此说来,」一个冷冷的声音传自那道摩尔式拱廊,「你何不先去睡呢,法官?」
  罗莎·戈弗雷走了进来,三人急忙起身。她换了短裤,裸露着结实的金黄色美丽大腿,惟有太阳穴未退的伤痕让人想起昨夜发生于瓦林小屋的种种。
  「好主意,我的孩子,」法官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如果你能找辆车把我送回小屋那边……我想你该不会介意吧,埃勒里,我实在有点——」
  「我已经派了一辆车,」罗莎头稍稍一昂,「到你们小屋去——还有警官护送——把你们的行李给拎回这里,你知道,你们两位就住我们家吧。」
  「这个嘛——」老绅士开口想争辩一番。
  「这太周到了,」埃勒里愉快地接下话来,「戈弗雷小姐,你真的是太为我们着想了,我自己都还没心力料理这些事,起码在这餐饭吃完之前还没有。我亲爱的梭伦,你看起来的确很累了,那就快去睡吧,接下来的事交给墨莱和我就成了。」
  「随时有人在屋子里看着,」探长想了一下,「可能好多了,没错,这主意好,法官,去吧,你放心去睡。」
  麦克林法官抚着下巴,眨着他疲惫的双眼:「车子里还有我们放的一些食物……好吧,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是该这样,」罗莎态度坚定地说。「特勒!」这矮小男仆鬼魅般地立刻冒出来。「带法官到东厢的蓝室去,奎因先生则住紧隔壁那一间,我已经交待过伯利太太了。」
  特勒领着法官离开后,墨莱探长说道:「戈弗雷小姐,在你如此照顾完法官之后,我想,你也该一视同仁照顾照顾我了。」
  「你的意思是……」
  「带我们到令尊书房吧。」
  她领着埃勒里两人走过一大堆令人眼花缭乱的房间,来到一间精致的书房。室内,一股浓郁的学问气息扑面而来,埃勒里不禁景仰地深呼吸起来。和其他地方一样,这间书房仍是西班牙式样,辅以摩洛哥风味,天花板挑得极高,日影迟迟,光阴幽邃,置身其间一如置身于任何最富盛名的图书馆中,而且格局极其巧妙,每个坐位皆隔绝而自成天地,让人仿佛自处一隅,安然埋身于四壁图书之中。
  然而,墨莱探长粗鲁的灵魂可没什么审美的兴趣,严厉的小眼睛四下扫了一遍便粗声问道:「打字机在哪儿?」
  罗莎被问得一愣:「打字机?我不——哦,在这儿。」她又领着两人来到一处角落,那里摆着一张书桌、一台打字机、一个档案柜等等,「这是爸爸的『办公室』——如果不怕夸张的话你可这么称呼,最起码,当他在西班牙角有事要处理时,使用的地方便是这儿。」
  「他自己打字吗?」墨莱技巧地问。
  「非常少,他很讨厌写信,谈生意时绝大部分时候都靠那边那部电话,那部电话可直通他纽约的办公室。」
  「但他会打字吧?」    
  「马马虎虎,」罗莎接过埃勒里递给她的一根烟,舒服地坐在皮长凳上,「干吗对我爸这么有兴趣呢,探长?」
  「他常使用这地方吗?」墨莱一步一个脚印地问。
  「一天大概个把钟头吧。」她好奇地看着探长。
  「那你替令尊打过字吗?」
  「我?」她笑了,「从来没有,探长,我是我们家的雄蜂,什么都不会做。」
  墨莱这下子没辙了,他把方头雪茄放在烟灰缸上,故作随意地又问:「哦,这么说你不会打字喽?」
  「抱歉我这么问,奎因先生,这到底是干什么?你们发现了什么新的线索,是吗?这——」她忽然坐直起来,把跷着的脚一放,湛蓝的双眼闪着不解的神采。
  埃勒里一摊手说:「这是墨莱探长想知道的,戈弗雷小姐,他有优先发问的权力。」
  「失陪一下。」墨莱探长忽然告歉一声,急急地奔出图书室。
  罗莎靠坐回去,抽着烟,在她茫然凝视着天花板时,埃勒里可清楚地看见她日晒的褐色颈部。他带着几分笑意研究她,这女孩实在是个天生的好演员,光看外表,似乎只是个冷静、自制、很正常的年轻女孩罢了,然而,在她颈子底部有一根筋不自主地跳动着,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
  他拖着步子走到书桌后,坐上旋转椅,这才完全确定自己真是累坏了,毕竟,好长一段路跋涉过来再加上没头没脑的这一场。但他也只能自个儿叹口气,取下夹鼻眼睛,仔仔细细擦拭起来,好让自己手上有事忙着。罗莎斜着眼开始瞄他,头也仍然昂着。
  「奎因先生,你自己知道吗?」她轻声说,「不戴眼镜时,你几乎称得上帅哥一级的?」
  「呃?哦,那当然,正因为如此我才戴这眼镜,好避开那些意图不轨的女生,可怜的约翰·马可就是欠缺这样的防御工事。」大言不惭的这一刻,他仍擦着眼镜。
  罗莎沉默了片刻,但再开口时声音仍很开朗:「你知道,我听过你的大名,我想大部分人都听过,只是你不像我原先想象的那样,我想象你应该长得吓人一点。你抓到过非常多凶手,对吧?」
  「是有一些,没办法,这是祖传的、流淌在血液里的,我很清楚自己,每当有什么犯罪案件一靠近,我体内便立刻起了某种化学变化,迅速到达燃点,无关弗洛伊德,只是数理性的、推演性的东西。怪的是,我高中时几何学极差,因为我始终没办法真正搞懂那个,我喜欢的是思考关系复杂、微妙,且彼此相互冲突的两个群体,特别是带着暴力形式呈现出来。马可的事件更具备这类的特质,因此,这人叫我着迷,」说着话,埃勒里双手在书桌上同时忙碌起来。罗莎偷看了一眼,那是个半透明信封,装着一堆破纸片,「举例来说,他光着身子被杀这很狠毒的图像,对我而言,便是全新的谋杀诡计,它召唤着我血液里的某种物质,这我很确定。」
  罗莎的青筋剧烈地跳动着,埃勒里清楚地注意到了,但其实大可不必,因为她连肩膀都颤抖起来:「这——这实在太可怕了。」她压着嗓子说道。
  「不,很有意思罢了。你知道,我们不能让情绪影响到工作本身,得分割开来。」他只说到这里便开始专注于手上的工作。她看到他从口袋中摸出个奇怪的小盒子,打开,里头是一个小巧的刷子和一小玻璃瓶灰色粉末,然后,他将那堆破纸片聚在一起,洒上粉末,再极轻柔又极熟练地用小刷子拂开粉末,口哨吹着悲哀的歌,又不厌其烦地把每张纸片翻过来,并重复刚刚的所有动作。这会儿,似乎有什么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从小盒子里又拿出个小巧的放大镜,扭开书桌上的灯,仔细观察起其中一枚纸片,但她看到他摇起头来。
  「你干什么?」她突然问道。
  「没什么,只是找找看有没有指纹。」他继续吹着口哨,把小玻璃瓶和小刷子收进盒子里,重新装进口袋,并伸手拿起桌上的糨糊罐子,「令尊该不会介意我自己来吧,我相信。」他搜索抽屉,取出一整张空白的黄纸,然后把那堆破纸片拼图般粘在黄纸上。
  「这是——」
  「反正,」他突然脸色一变,「我们得等墨莱探长,嗯?」说着,他放开手上的纸张,站起来,「现在,戈弗雷小姐,为了澄清我一个古怪的小小想法,请允许我握握你的手。」
  「握我的手?!」她坐直起来,两眼圆睁。
  「是的,」埃勒里柔声回答,紧挨着她也坐上皮长椅,执起她一只僵直的手,放在自己双掌之中,「对侦探的办案——哦——苦差事而言,这样的乐趣其实极不寻常,我看得很清楚,这是柔软、阳光之色,且非常动人的手——好,这只叫华生医生的手看过了,该换另一只叫福尔摩斯的手,请放轻松些,没关系的。」她惊愕得忘了抽回自己的手,他则俯着身,让她把手摊在双掌上,仔仔细细查看指尖的柔细皮肤,跟着,他把她的手翻过来,检查她的指甲,并以自己的指尖轻拂着她指甲表面,「嗯,虽然不见得是最终结论,但这至少证明了我并未说谎。」
  她缩了一下,急急抽回自己的手,眼中满是惊疑之色。
  「奎因先生,你到底乱说些什么?」
  埃勒里叹了口气,点了根烟:「这么快就翻脸啦,这又再一次证明,我们两人生命中的美好时光总短暂得令人唏嘘……好好,戈弗雷小姐,请别介意我刚刚小发了一番神经病,我只是想让自已相信你的坦诚无隐罢了。」
  「你意思是说我是个骗子?」罗莎喘着气。
  「请别这么想,你知道,人的行为——通常——会在敏感的人身上留下可见的印记,贝尔医生如此教导柯南·道尔,道尔则依据这个创造了福尔摩斯,这正是福尔摩斯举世闻名演绎法的最主要根源。同理,打字会让指尖的皮肤硬化,且女性打字员通常把指甲修短,然而你的指尖,请容我引述简单的诗文来比喻,柔软如同小鸟的胸脯。你的指甲也留得远比一般的女性要长,当然,吹毛求疵地说,不见得这一切能证明什么,只说明你并非经常打字罢了,但这却给了我一个绝好机会,让我能握你的手。」
  「别麻烦啦,」墨莱探长接着话走进了书房,极其善地向罗莎点点头,「在我年轻还在受训时,我们常这么讲,奎因先生,这位年轻小姐没问题。」
  「尽管良心总让我们显得软弱,」埃勒里说,清楚感觉出自己脸颊罪恶感地热了起来,「但我却从小怀疑其价值,探长。」
  罗莎站了起来,脸色很强硬:「我有嫌疑,是吗——在我出了这么多事的情况下?」
  「我亲爱的小姐,」墨莱露齿一笑,「每一样事物,每一个人在证实清白之前,我们一概怀疑,但现在你清白了,那张字条不是你打的。」
  罗莎笑了起来,很绝望地笑:「你们说的到底是什么?什么字条?」
  埃勒里和探长交换了一下眼色,埃勒里便站了起来,顺手抓过书桌上那张黄纸,那些他在马可浴室里所找到的破碎纸片已用糨糊粘贴其上。他默默将纸张递给女孩,女孩一脸迷惑地缪着眉头读着,在看到署名时她呼吸急促起来。
  「为什么,这不是我写的啊,谁——」
  「我刚刚核对了你讲的话,」墨莱说,笑容已隐去,「你的确不会打字,千真万确,奎因先生——她真不会,这当然不意味着她不能用一根手指慢慢打出这张字条,然而,这字条上每个字母打得非常均匀,说明是由某个惯用打字机的人打的,此外,再加上之前的绑架事件,以及昨晚你被绑在瓦林小屋一整夜这事实来判断,我想,你绝对是清白的,事情再明白不过。」
  罗莎坐回长椅。
  「这纸条上的字?」埃勒里对墨莱说,「一文不值,只除被烧一事。」
  「我——这我完全不知道,什么时间,什么地方——我甚至看不懂为什么。」
  「这是一张字条,」埃勒里耐心地解释给她听,「昨天晚上很晚才辗转送交马可手中,就像你看到的,它假借了你的名字——我们一厢情愿把缺字的部分补上——约马可凌晨一点整在露台碰面。」他走回书桌,掀开打字机套子,夹了张同样的米色纸到滚筒上,然后飞快地敲起键盘来。
  书房昏暗的光线下,女孩更显得一脸灰白:「也就是说是这张字条,」她喃喃着,「把他引入死亡?我——我不相信!」
  埃勒里从打字机上取下纸张,和粘着碎纸片的那张并排放在书桌上,墨莱乒乒乓乓地走到他身后,两人凝神比对着这两张纸上的字。埃勒里打的字,和原先那张的字一模一样。
  「完全一样,」埃勒里低声说,拿出放大镜,开始一字一字比对,「嗯,确切无误,探长,你看看字母I,右下方这里颜色稍淡,因为原字这里有点磨损;还有字母T的右上部分,同样都缺了一角;更进一步讲究,甚至色带的浓度看来也完全一样,还有再下去的e和o也有一致的污损。」
  他把镜子递给墨莱,墨莱同样研究了好半晌,满意地点点头说: 「是,是这打字机,绝对没错,这家伙正是坐的这张椅子,用这台打字机打的。」
  埃勒里默默盖好打字机,收好放大镜,现场没人讲任何话。墨莱踱着方步,眼中闪着寒芒,忽然,他灵光一闪想起什么,一言不发又冲了出去;罗莎则耷拉着一张脸坐在长椅上。
  墨莱很快转回,兴奋的嗓门都嘶哑了:「刚刚想到我们得证实这打字机没有被带离这屋子一步,老天,果真没有,我们至少又有点收获了。」
  「你已有的证据,」埃勒里说,「无不显示凶手是这屋子里的某人,探长,在不同的新证据显现之前,没错,这个发现又再次加强了这个指向,我想,它也对我的某个论点有助益……戈弗雷小姐,这些职业性的生硬讨论也许你不会想听,是吧?」
  「也许我想听得很!」罗莎的湛蓝眼睛闪亮着,「而且我想一丝不漏地听,如果说真和家里的某个人有关——不管怎样,谋杀都是最卑劣的,最没理由可讲的,拜托你们谈下去,我希望我也能帮点忙。」
  「你知道,也许你会因此伤害到自己,」埃勒里语气温柔,但脸色却很严肃,「很好,来人绑架约翰·马可,用船载他出海,打算在海上宰了他,把尸体扔到海里,然而,这名他用的杀手,也就是那个巨大的基德船长,笨不可及地错把你舅舅戴维·库马当约翰·马可,至于你之所以一起陷入这桩笨绑架纯粹是无故遭到牵连,戈弗雷小姐,只因为X告诉基德说马可会和你在一起,而你之所以被绑在瓦林小屋,也只是怕你声张出去,破坏他们的计划,然后,在基德把你舅舅给弄上瓦林的小艇之前,他打了通电话回报X……从所有的迹象研判,电话是打到这间屋子来的。基德告诉X,他逮到『马可』了,至此为止,X的计划似乎顺利进行。」
  「说下去。」
  「但基德实在太蠢了,」埃勒里说,「蠢到把X的计划给毁了。就在基德来电后没多会儿,X先生马上被一个晴天霹雳当头罩下:就在这屋子里,他居然和这个他认为已经死掉且尸体扔到外海的人面对面!电光石火之间,他知道怎么回事了,只要稍加打探或仅仅是四下观察,很容易发现基德船长是错绑了戴维·库马,马可仍好端端活着,库马则差不多可确定已死了——很抱歉,戈弗雷小姐——X这会儿完全束手无策了,他没办法联络到那个笨基德,然而这却未能打消X除掉马可的企图,很明显,那一刻他渴望杀掉马可的程度并不稍逊于之前他拟订这一整套计划之时。」
  「可怜的戴维,好可怜的戴维。」罗莎哭了起来。
  探长粗着嗓门儿问:「然后呢?」
  「X是个极其狂妄也聪明绝顶的罪犯,」埃勒里一本正经往下讲,「他的行动无一不显示出此人的如此特质,如果我对他这些行动的解释不离谱的话。他很快从目睹马可活着的惊吓中恢复过来,并迅速草拟新的杀人计划。他很清楚你,戈弗雷小姐,还被监禁在瓦林小屋之中,除非有人为你松绑否则无法脱身;他也很知道——请原谅我这么说——由你署名的字条比任何人都有可能诱马可入瓮,因此,他潜入书房,打好字条,署上你的名字,要马可凌晨一点整到个无人之处碰面,然后,他到特勒房中把字条别在特勒的外套上,并指示纸条务必何时送达。」
  「为何找上特勒?」墨莱低声问。
  「特勒房间在一楼,容易潜入,而他也必然考虑到,直接送到马可卧房风险太高了。这是个相当周密的杀人计划,的确也很成功,马可在凌晨一点乖乖赴约,凶手下到露台,发现他果然如约送死,先从背后重击他,再勒死他……」他停了下来,某种迷惑的古怪神情浮上他的脸。
  「还剥光他衣服,」墨莱语带讥讽,「这是最诡异之处,也正是这一点让我不知如何才是,说说看为什么?」
  埃勒里站起来,开始在书桌前来回地走,眉头痛苦地紧收着:「是,是,你讲得对,探长,不管我们从哪里出发,最终还是得一头撞上这个,除非我们知道凶手为什么剥光马可,否则我们还是突破不了,这是拼图中惟一不肯准确落下的一片。」
  但罗莎不知道为什么越哭越伤心,她平日堪称结实的肩膀颤动不休。
  「怎么啦?」埃勒里关心地问。
  「我——我真没想到,」她抽抽搭搭地说,「有人居然恨我恨到把我扯进……」
  埃勒里忍不住诧笑起来,罗莎惊讶得顾不上再哭:「好了,戈弗雷小姐,这你可弄错了,事情完全不是这样子。表面上看来,我也承认,似乎有人要将谋杀罪名栽到你头上——那张把马可诱上死路的字条刻意署上你的名字,但我们只要仔细想想,就会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她热切地仰着脸看他,仍间歇地抽泣着。
  「你知道,X其实根本不可能把谋杀罪名栽到你头上,他很清楚你拥有坚强有力的不在场证明——你被绑在瓦林小屋一整夜,再加上那一通神秘的电话,通知年轻的柯特你人在哪里。说到这张字条,凶手也许希望马可看完之后会毁掉,如果马可真把字条毁掉,那这张字条上你的名字当然也就跟着消灭而不致曝光,你也丝毫不可能被牵扯进来;就算马可没把字条毁掉,事后被发现,X深知你的不在场证明,再加上你不会打字的铁一般事实,甚至还不寻常地以打字来署名,摆明了伪造。事实上我认为,就算警方发现字条署名纯属伪造,X也一点不在意,这样的发现完全不会威胁到他的安全,而在此之前,马可早已如愿地被他杀掉了。不不,戈弗雷小姐,我想X考虑到你,远比为库马和马可考虑得多多了。」
  罗莎咬着她手帕的一角,静静地消化这一长段推论。
  「我想的确像你所说的这样,」良久,她低低地说道,马上,她又仰起头来古怪地瞅着埃勒里,「但奎因先生,你为什么称X为『他』呢?」
  「为什么称X为『他』呢?」埃勒里茫然地复述了一次,「只是顺口吧,我想。」    
  「你完全不知情,是吧,戈弗雷小姐?」墨莱插嘴问。
  「是,」说话时她仍看着埃勒里,半晌,才低下眼来,「我完全不知情。」
  埃勒里站起来,取下夹鼻眼镜并揉揉眼:「好啦,」他颇忧心地说,「至少我们又知道了一些,是杀马可的凶手打的这张字条,而且由于这打字机没被人带出房外,这张字条必然是在这间书房里打的,显然是你们家自己引狼入室的,戈弗雷小姐,这听起来很不好玩。」
  一名刑警此刻出现在门边:「探长,老头有话想跟你讲,还有,戈弗雷嚷着要离开这里。」
  墨莱显然没弄懂:「谁?哪个老头?」
  「园丁啊,就那个叫朱仑的,他说有很重——」
  「朱仑!」墨莱惊骇地重复一遍,仿佛第一次听到这名字一般,「带他进来,乔!」
  然而,先进门的却是沃尔特·戈弗雷,还穿着他那件脏工作服,破破烂烂的墨西哥帽搭在脑门后头,两个膝盖沽满泥土,指甲也塞满泥土,蛇一样的双眼锐利地刺向埃勒里和探长两人,在发现自己女儿也在场时,他似乎微微一愣,跟着,他二话不说把头转向房门。
  「进来吧,朱仑,没人会咬你。」他的语气相当温柔——
  这是埃勒里所听过的最温柔的一次,连对他妻子或女儿都没这样。老人有点蹒跚地进了门,他破烂不成样的鞋子每走一步就掉一堆土在地板上,靠近点看,此人的皮肤要比远观有意思多了,他整个人似乎由数百道皱纹组成,颜色如岩石,此刻抓着帽子的双手,大而且青筋毕露,整个看来,像个活生生的木乃伊。
  「探长,朱仑想起一些事,」百万富翁直截了当地说,「他踉我讲了,当然你也知道,你办案是成是败我一点也不关心,我想,你应该先清楚这一点。」
  「你讲得很明白,我也听得很清楚,」墨莱说,毫不示弱,「朱仑,如果你有什么有意思的话要说,那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
  老园丁耸了下他骨瘦如柴的肩膀:「我不是个四处跑的人,我只管我自己的事,我是这样的人。」
  「哦,这样啊?讲下去。」
  朱仑抚着有稀疏灰胡子的下巴:「我根本不想讲,是戈弗雷先生认为我该讲,反正又没人问我,所以我跟自己说:『我为什么要讲?』问问题不是你的工作吗?」他充满敌意地看着墨莱山雨欲来的面孔,「我看到他们在露台。」
  「看到谁?」埃勒里扑上来问,「什么时间?」
  「告诉这位先生,朱仑。」戈弗雷以同样温柔的口气说。
  「是,先生,」老人很恭敬地回答,「昨晚我看到马可在露台上,还有那个叫匹兹的女人,他们——」
  「匹兹!」探长叫起来,「不就是戈弗雷太太的贴身女佣吗?」
  「是啊,就是她,」朱仑掏出条蓝手帕,很轻蔑地擤鼻子,「匹兹,最没礼貌的那个,老母鸡,吱吱叫!我跟你讲,再没人比她更像了,你们知道,不是才有鬼,她说——」
  「这样,」埃勒里耐着性子说,「朱仑,我们有话直说,你说昨夜你看见马可先生和匹兹在露台上,很好,那是几点?」
  朱仑搔搔他的烂耳朵:「没法子告诉你几点几分,」他言之成理地说,「没带表在身上,但应该是半夜一点钟那时候吧,也许晚一点儿,我从小路走下露台那边,一眼就看到啦——」
  「朱仑也兼任守卫,」戈弗雷扼要地解释,「这不是他的固定职责,他自告奋勇做的。」
  「有月亮,露台很亮,」老人又说,「还有,马可坐在桌子边,背向我,穿得好像个男明星一样——」
  「穿披肩了吗,朱仑?」埃勒里急急地问。
  「是的,先生,我看见他穿着那种玩意儿,在那里啊,看起来很像,很像我以前看过的那种唱歌剧的人穿的一样,」他自个儿格格笑了起来,「匹兹,她就和他站在一起,穿女佣制服,我还看到她的脸,她很悲伤,我看的时候还听到好像打耳光的声音,你们知道,我又再看她,很悲伤,我就跟我自己讲,我说啊,『哦嗬,朱仑,这是男女猴子勾当!』还有我又听到她讲,很生气地:『你怎么可以这样跟我讲话,马可先生,我可是个有尊严的女性!』再后来,她就往台阶我这一头走过来,赶快,我就躲到阴影里面去了。那个马可先生,他还坐在那里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他是个猎艳高手,这马可先生,对女人实在有办法,我有一次看他去缠泰茜,就那个厨房妇佣,但这叫匹兹的女孩子可是自己送上门的,奇怪……」
  罗莎紧握着双手,跑出了书房。
  「找匹兹来。」墨莱对看守在门边的刑警下令,简捷有力。
  戈弗雷和朱仑走了,这位百万富翁赶着他的园丁如同一个骄傲的牧羊人。墨莱探长双手往上一抛说:「这下子更复杂了,这该死的女佣!」
  「不见得更复杂,如果朱仑说的时间可信,我们刚刚的论点仍然有效。法医说马可的死亡时间是一点到一点半之间,这个叫匹兹的女人和他在一起是在这段时间内,而朱仑亲眼看她离开的。」
  「好吧,我们很快就会弄清楚匹兹这事和谋杀无关,或怎么着。」墨莱跌坐在椅子上,伸了伸腿,「老天,我快累死了!你也一定累坏了。」
  埃勒里自怜地笑着:「千万别再提这个,我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麦克林法官正躺在某处痛痛快快地打着鼾,我看我很快就得躺下来,要不脑子一定一团糨糊,」埃勒里艰辛地也坐下来,「对了,这张谋杀用字条给你,你们的检察官一定会认为这张纸价值连城,在——如果可能的话——这件案子正式搬上法庭时。」
  墨莱小心地接过这张粘着破纸片的黄纸,两人放松全身坐着,大眼瞪小眼,但脑子完全停歇下来。书房很安静,如同喧闹的罪恶世界里的一方净土,埃勒里眼皮开始沉重起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让两人清醒过来,墨莱转身,严阵以待。来的是他派去找人的刑警,但跟在后头的却是戈弗雷太太。
  「怎么回事,乔?女佣人呢?」
  「找不到她,」刑警气喘吁吁,「戈弗雷太太说——」
  两人这时全站起来了。
  「原来她不见了,嗯?」埃勒里轻声说,「我记得,你今早好像跟令千金提起过与此有关的事,戈弗雷太太。」
  「是啊,」黝黑的脸优心忡忡,「实际上,在我上楼请你们下来用餐之前,匹兹不见了这事还闪过心头,后来就全给忘了,」她纤细的手一拍自己额头,「我认为这没什么关系才——」
  「你认为这没什么关系!」探长急得怒火攻心,跳着脚说,「谁都认为哪件事没有关系!朱仑嘴巴闭得死紧,你什么都不讲,每个人都……她人在哪儿?你最后见到她是什么时候?看在老天爷分上,你舌头没了吗,戈弗雷太太?」
  「别吼,拜托,」戈弗雷太太冷静地说,「我可不是伺候你的仆人,探长,我很乐意把我知道的部分讲出来。今天我们所有人被弄得沮丧不堪,因此我没留意到这样一桩小事,这是第一点;其次,我平常不会找她,只除了早上起床穿衣到早餐这段期间,而当然啦,发生了这么——这么多事,你也知道……所以,一直要到——到我发现死尸,回屋里后才找她,但好像没人知道她去哪儿,我因为心情太乱太烦,没再花工夫找她,让另一名女佣服侍我,这一整天中,我偶尔会想到,好像哪里都看不到她……」
  「她睡哪儿?」墨莱阴沉地问。
  「一楼的仆役厢房。」
  「你去哪儿找过吗?」探长对那名刑警一吼。
  「当然找过,探长。」该刑警被吼怕了,「我们没想到——但她溜掉了,彻彻底底地溜了,带着所有的衣服,包裹,什么都带走了,我们怎么会想到——」
  「如果让我查出她是在你们监视下堂而皇之跑掉的,」墨莱咬牙切齿,「我会剥了你们这些家伙的皮,所有你们这些家伙。」
  「好好,探长,」埃勒里打圆场,「这并非不可理解,并不是每个人每个地方都有警员守着。戈弗雷太太,我问你,昨天你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在什么时候?」
  「在我回到卧房后,那是——」
  「在你离开马可卧房之后,是的,我懂,那之后呢?」
  「平常,都由她替我铺床,帮我梳头,我按铃叫她,但半天不见她来。」
  「这很不寻常,是吗?」
  「是的,后来她出现了,说她病了,跟我说可不可以让她休息。她脸色很红,两眼看起来的确充血的样子,当然啦,我让她立刻回去休息。」
  「又他妈一堆谎话,」探长恨恨地说,「她离开你房间时几点?」
  「我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一点左右吧,我猜。」
  埃勒里轻声问:「还有,戈弗雷太太,这名女佣在你这儿工作多久了?」
  「不是太久,我前一名女佣在今年春天忽然辞职,没多久,就用了匹兹。」
  墨莱一直像吞了炸药,他暴躁地说:「我猜你也一定不知道她溜哪里去了,他妈的一锅烂——」
  一名长相凶恶的穿制服警员出现在门口报告:「柯可南副队长派我来向探长报告,车库里发现有一辆黄色敞篷车不见了,他正在查询那个叫朱仑的和两名司机。」
  「黄色敞篷车!」斯特拉·戈弗雷叫出声来,「什么,啊,那是马可的车!」
  墨莱布满血丝的双眼先是一睁,跟着对着站在一旁的刑警一声狮子吼:「很好,那你还站这里干什么,像个超级大笨蛋?去啊!去追那辆车啊!这叫匹兹的一定是夜里偷跑的,赶快去追去查啊,大笨蛋!」
  埃勒里叹了口气:「还有,戈弗雷太太,你说你的前任女佣是忽然辞职的,对吗?就你所知,她为什么会这样?」
  「呃,不知道,」黝黑妇人回答,「我还常在想为什么,她是个好女孩,我给她很丰厚的待遇,平常她也是一副很喜欢这份工作的样子,但——她就是走了,没说为什么。」
  「很可能,」墨莱已到口不择言的地步了,「她是个激进分子!」
  「嘿嘿,好了,」埃勒里说,「那当然喽,你是通过介绍所聘到这名生病的匹兹小姐的,对吗,戈弗雷太太?」
  「不是这样,她是私人介绍来的,我——」戈弗雷太太忽然刹住,连一直在房里踱过来踱过去的墨莱也停了脚步,疑惑地看她。
  「私人介绍,」埃勒里说,「戈弗雷太太,那这位好意推荐的朋友是谁呢?」
  她咬着自己的手背:「奇怪,真是奇怪到了极点,」她如同自言自语,「我这才想到……是约翰·马可介绍的,他说他认得的一个女孩想找个工作——」
  「清楚明白,」埃勒里干巴巴地说,「有尊严的女性,呃,探长?嗯,这么说来,露台那一幕可能就不尽然是朱仑想的那样,不是吗?……好吧,先生,在您继续指挥大军料理这桩海滨疑案之时,请容我告退小憩一会儿。戈弗雷太太,可否请你找个人领路,引我到令媛好心好意为我这疲惫之躯准备的休憩之所呢?」
  第八章 做客之道
  一艘船在海上沉了,海上汹涌着滔天的红色巨浪,这艘船无助地如同玩具。船头,一名巨人傲然而立,几近全裸,凝视着他头顶数寸之上的暗淡月亮。船沉了,巨人也跟着下沉了,在那一瞬间,他的头变小了,浮在静静的水面上,犹仰头看向漆黑的天际,月亮的银光沐上他的脸,他是约翰·马可,跟着,大海不见了,而约翰·马可变成一个小小的瓷人,浮沉于玻璃水杯中,他的身躯僵直且已死去,干净的水不停冲刷着他珐琅般发亮的白色身躯,松开他卷曲的头发,并懒懒地把他推到玻璃杯边缘,整个画面逐步转成暗红色,看来像……
  埃勒里·奎因在漆黑中睁开双眼,觉得口很渴。
  有好一会儿时间,他脑中一片空白不知置身何时何地,然后,记忆回头找到他,他翻身坐起来,舔着嘴唇摸索床边的灯。
  「我这骄人的潜意识看来并没有帮上什么忙。」在手指摸上电灯开关时,他如此喃喃自语,房间啪地亮了。他的喉咙干裂如火,于是他按了床边的铃,自床头柜上的烟盒里拿出了一根烟,躺回去抽着。
  他梦到的有男人、女人、大海、树木,还有很奇怪活着的哥伦布艇像、滴着血的绳索、伪装的警方巡逻艇、独眼巨人,以及……约翰·马可。穿披肩的马可,赤裸的马可,披白麻布的马可,身着燕尾服的马可,头上长角的马可,在好莱坞被胖女人爱个半死的马可,穿紧身舞衣跳芭蕾的马可,穿贴身上衣和长袜唱歌的马可,满口脏话的马可。但这么一场波涛澎湃的梦却丝毫没为马可的谋杀难题提供点稍稍合理的答案。埃勒里头很痛,也不觉得自己身体的每部分都真正得到休息了。
  门上响起了敲门声,他含混应了,进来的是特勒,手捧的托盘上有杯子和酒。特勒像个慈父般满脸笑容。
  「先生,我相信您一定睡了个好觉,是吗?」说话间,他将托盘置于床头柜上。
  「糟透了,」埃勒里瞄一眼瓶中之物,「特勒,我要白开水,喉咙干得要死。」
  「是的,先生。」特勒一提他那小而一丝不乱的眉毛,将托盘取走,很快换了个玻璃水瓶回来,「您一定也饿了,先生,」在埃勒里喝第三杯时,他说,「我马上送点吃的来。」
  「好极了,现在几点?」
  「晚餐后很久了,先生,戈弗雷太太交待别吵醒您——您,还有麦克林法官,现在差不多十点了,先生。」
  「戈弗雷太太真是太善解人意了,特勒,奉圣乔治之名,我是饿坏了,法官他还在睡吗?」
  「我猜是吧,先生,他没按铃叫我们。」
  「『你睡吧,布鲁图,罗马还好端端地在。」,埃勒里忧伤地说,「好极了,好极了,这是对老年人的无上恩赐,我们就让老先生好好休息吧,这是应该的。现在,特勒,你行行好去帮我找些食物来吧,趁此空当我刚好可洗去身上沽染的罪恶,我们必须自我洁净来面对上帝,面对社会,以及面对我们自己,这你了解吗?」
  「是的,先生,」特勒眨着眼,「而如果你容许我这么说的话,先生,这还是这屋子中首次听到有人能同时引述伏尔泰和培根的名言。」说完,他冷静地躬身离去,留下埃勒里傻眼地呆在当场。
  不可思议的特勒,埃勒里格格诧笑,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冲进了浴室。
  在火速的冲洗外加刮完胡子之后,他发现特勒已在桌上铺了奶色亚麻桌布,一个巨型托盘摆满盖着的银碟,但盖不住热食的美好气味,这让埃勒里直咽口水。他飞快地披了件晨袍(这个善解人意的特勒已趁此空当到浴室取出他的行李,将所有的东西一一放置妥当),坐下来大啃大嚼起来,而特勒这时也以极其老练且极其谦卑之姿再次展示他的无所不能,原来用餐的服侍功夫,也是他众多本事之一。
  「嗯——你知道,特勒,绝不是对你的完美表现有何挑剔之处,」放下咖啡杯,总算用完餐的埃勒里说,「但服侍用餐这不该由仆役长负责吗?」
  「是这样子,没错,先生,」特勒忙着收拾餐具说,「但您知道,先生,仆役长他提出辞呈了。」
  「辞呈!怎么啦?」
  「我猜害怕吧,先生,他那个人比较保守,谋杀这一类的事已超出他能承受的范围,还有,他也是个洁癖较重的人,他说他受不了墨莱探长手下的『令人骇异的粗鄙行为』。」    
  「如果我了解墨莱探长还不离谱的话,」埃勒里莞尔一笑,「这份辞呈绝不可能让他走得了——除非这案子水落石出。对了,在我大睡特睡这段期间,有没有发生什么较特殊的事情?」
  「没有,先生,墨莱探长走了,留下几名警察看守。他要我转告您,先生,他明天一早会再过来。」
  「嗯,知道了,非常谢谢你,现在,特勒,是否再麻烦你把这些都收走……哦,不不,衣服我自己穿就行了!多年来我都自己穿衣,而且跟你们那仆役长一样,我也是习惯一养成就拒绝改变的人。」
  特勒离开后,埃勒里迅速换上干净的白色衣服,先是在隔壁房间的一扇门一阵猛敲,没反应,干脆就直接潜了进去。麦克林法官躺在一张铺了紫蓝色床单的大床上,仍安然地打着鼾。他穿一件艳火似的睡衣,白发直挺挺向上翘着,如同日晕一般。这老先生,埃勒里想,最好就这么一路睡到大天亮吧。心念至此,他不做声地离开,下楼去了。
  在里根一反她美好的天性,扯着年老的格洛斯特那把胡子时,格洛斯特可怜兮兮地说:「我是你的主人,你实在不该伸此盗贼之手如此为非作歹,以回报我殷勤款待之恩。」然而,这样的告诫,却未让李尔王的这位公主有所悔悟。
  埃勒里·奎因很快发现自己又陷入同样的进退维谷之中,这当然不是他生平首次了。沃尔特·戈弗雷当然不算个完美的主人,而他又是那种典型的肥胖矮子,脸上通常长不出什么胡子来。然而尽管如此,埃勒里的确吃他的食物,睡他的床,而且拔他的胡子——持续地拔,不止一根。埃勒里也用同样的可耻手段来回报主人的如此款待。
  在眼前的现实里,埃勒里发现自己所陷入的是另一种两难:要偷听还是不偷听。偷听,对主人的恩情当然是种可耻的回报;然而偷听,对侦探工作而言却是必要的。埃勒里心中的交战其实是他到底优先当个客人呢,还是当一名侦探?在机会很快逼到眼前时,他很快有了决定:客人,只是他表面的身份罢了,或是某种特殊状况下的一份伪装,他的天职是尽可能竖起耳朵去听更多的可能真相,而过往他曾如此四下倾听,并且因此而得到对破案的启示。他很了解,这比之于堂皇正大地寻求一句正确无隐的实话,对宛若寻求圣杯的探案工作,往往要得力多了,也有价值多了。
  现在这情况其实是他始料未及的,他得在此稍纵即逝的电光石火间跟自己的良知拼搏一番。他先下到显然空无一人的房子底层,仿佛巨大洞窟的起居室空空荡荡;书房,他探头进去,一片漆黑;天井亦然,一个鬼也没有。埃勒里顺势走入花香扑面而来的花园,奇怪人都哪儿去了,眼前只剩一个孤独的月亮。
  至少,他认为只有他一人在此,他一直如此认定,直到他听见这条掺杂贝壳的石子曲径有人走来,并夹着女人的嚷泣声音。花园茂密得很,灌木很高大,他飞快闪身到树丛里。跟着是男人讲话的声音,埃勒里当下懂了,是不按牌理出牌的戈弗雷先生和太太走在隔几个弯道的路上。
  戈弗雷讲话声音很低,尽管置身此情此景,却也仍不改他惯有的挞伐意味:「斯特拉,我得跟你谈谈,有人犯了法,事情很严重,你必须告诉我相关的真相,或至少让我知道怎么会搞成这样,这么说你懂吗?」
  埃勒里的内心交战只在弹指之间,接下来,他可是拼命想听到任何一个字。
  「哦,沃尔特,」斯特拉·戈弗雷抽抽搭搭地哭,「我——我好高兴,我希望跟别人谈谈,我真没想到你——」
  这是个自白的好时刻,月色轻柔,整个花园有一种氛围,召唤人卸下心中的重担。
  百万富翁低咒着,是一种比平时要松软些的低咒声。
  「看在老天爷分上,斯特拉,我又没说你什么,你哭什么?我觉得结婚到现在,你好像除了哭什么也不会。上帝知道,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而你更清楚,我也从来没跟别的女人有过牵扯。是有关马可这废物,是吗?」
  她的嗓音低沉,而且仿佛随时会岔开:「沃尔特,你是什么都给我,只除了关心你根本不理我,我嫁你那时候你还很浪漫,而且你——你也没这么胖,女人需要浪漫,沃尔特……」
  「浪漫!」他对此嗤之以鼻,「胡说八道,哪有这回事,斯特拉,你不是小孩子,这玩意儿套罗莎或那个柯特小子还适用,但你跟我——我们早该把这丢在一旁了。我是这样,你也应该这样,麻烦之所以永远跟着你,正因为你始终长不大,你难道不知道,像你现在这把年纪,别人都当祖母了?」
  尽管如此,他的声音中仍存在一丝不太确定之感。
  「我永远也不要把这丢在一旁,」斯特拉·戈弗雷正式哭出来,「这就是你不了解的地方,你不了解的还不止这个,」她的声音稳了下来,「不只因为你不再爱我,而是你根本就把我逐出你的生活之外,沃尔特,如果你对我的关心有你对朱仑那糟老头十分之一的话,我——我就开心死了!」
  「不要乱讲,斯特拉!」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沃尔特,我敢发誓,是你把我逼到——」
  「到哪里?」
  「逼到——这一切一切,这可怕的一切,马可……」
  他沉默了好久,埃勒里都要怀疑他是否早拂袖而去了,但戈弗雷哑着嗓子说道:「我懂了,别人都认为我聪明,但我真笨,你跟我讲这话的意思是——斯特拉,很可能我会宰了你!」
  她喃喃自语:「很可能我会自杀。」
  花园里起了凉风,整个世界飒飒作响,埃勒里仍藏身其中,感激涕零地谢谢老天及时唤醒他,空气中有启示之味,谁也不知道——
  百万富翁平心静气地问:「多久了,斯特拉?」
  「沃尔特,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从——从今年春天。」
  「就从你刚认识他开始,嗯?我真是个蠢猪,他没费什么手脚就把我沃尔特·戈弗雷的宝贝老婆给钓上了?真他妈的混蛋,瞎得跟只笨蝙蝠一样,妈的就在我眼前……」
  「这——这一切其实是可以避免的,我想,」她嘎咽地说,「如果他不……哦,沃尔特,那天晚上你对我太坏了——太冷酷了,完全不理我,我——他送我回家,我一直拒绝,但……路上,他掏出随身的小酒瓶,递给我喝了一口,后来又喝了一口,然后——我不知道,哦,沃尔特——他就带我回他公寓,我去到那里,我——」
  「斯特拉,还有其他人吗?」百万富翁的声音森冷得跟钢一样。
  「沃尔特!」戈弗雷太太惊骇地声音一扬,「我发誓……他是第一个!惟一一个,我不要再这样子下去了,哦,我必须跟你讲,现在他——他已经……」埃勒里几乎还可看到她的肩膀颤动起来。
  矮胖男人开始来回踱起步来,鞋子踩在碎石子小路上喀喀作响。让埃勒里惊讶的是,这拿破仑式的小矮子的反应居然是叹气!
  「好吧,斯特拉,我想这件事我们都有错。我常想,男人要发现他老婆对他不忠时,他会怎么想,你在报上会读到的——带把左轮,把子弹射进她的脑袋里,然后自杀……」戈弗雷顿了一下,「但这于事无补,他妈的王八蛋,这于事无补。」
  她怯怯地说:「我跟你讲,沃尔特,我绝没爱过他,这只是——你知道我说真的,在事后我很想自杀,尽管他——是他灌了我酒。我觉得非常对不起你,但我真的是被他骗的,而且他——哦,他真的好可怕。」
  「因此,你才邀他到这里来,」戈弗雷仿佛自语,「我一直纳闷,我这笨脑子始终想不透,你过往只会邀几个糟人到家里来,但这小子完全不一样,而且居然是你的情人!」    
  「不,沃尔特,不是我邀他,当时,我已经跟他断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但他——他逼我,要我邀他来……」
  石子路上的脚步声停了。
  「你是说是他自己一定要来,是吗?」
  「是啊,沃尔特……」
  「好极了,」他声音阴沉下来,「他邀请自己,吃我的食物,骑我的马,摘我的花,喝我的酒,还睡我的老婆,真他妈的有一套!……那其他人呢?慕恩夫妇,还有邋里邋遢的康斯特布尔女人——这些鬼又从哪里冒出来?像过往一样当布景的,还是有其他目的?你最好老实告诉我,斯特拉,也许你还不知道事情利害,但你会让我们所有人掉到地狱里去,如果让警方查出你和他——」
  此刻,有女人衣衫飘动的猎猎之声传来,快,而且突如其来,埃勒里知道,是她扑到她丈夫怀里去了。
  埃勒里缩了下身子,此情此景再偷窥偷听的确让人不舒服,就像站在尸体前看人解剖一般,但埃勒里一咬嘴唇,更削尖耳朵听着。
  「沃尔特,」她如泣如诉,「抱紧一点,我怕。」
  「没事的,斯特拉,没事没事,」戈弗雷说,一遍又一遍,温柔但很机械,「我想你不会有事的,但你得把所有事讲给我听,其他这些人怎么回事?他们是哪来的?」
  她好半晌不做声,只有灌木丛那头传来咔嚓一响后,她这才开口,声音非常沙哑,每个字都像埋在呼吸里一般。
  「沃尔特,这些人来这里之前,我一个也没见过。」
  埃勒里完全感觉出戈弗雷的悚然一惊,它从一阵无来由但充满甜味的风中传来。戈弗雷诧笑起来,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有办法说出有意义的话来。
  「斯特拉!」终于,他气急败坏地问,「你这怎么可能?那罗莎认得他们吗?或者戴维?」
  「不,」她近乎悲吟,「不。」
  「那他们怎么会——」
  「我邀了他们来。」
  「斯特拉,你讲清楚!现在,抬头看着我,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如果你完全不认识他们,那你怎么可能——」一直到这一刻,他还犹如蒙在鼓里。
  「马可要我邀他们来。」她凄凉地说。
  「他要你——他把这些人的名字连同住址给你?」
  「是,沃尔特。」
  「没讲理由?」
  「没有。」
  「那他们来了之后呢?再怎么讲,他们也不该把这个邀请视为理所当然——」
  「我不知道,」她缓缓说道,「我真的不知道,事情就这么奇怪——实在是一个很可怕的梦魔,康斯特布尔太太是其中最奇怪的一个,从一开始她就演戏,好像我从小就认识她一样……」
  戈弗雷的声音又浮现出惯有的钢铁之质:「从一到这里就这样?她一来就见到马可了吗?」
  「是的,我认为她——她第一眼见到他时很害怕,看起来不像她以前不认识他,不,我绝对感觉得出,他们彼此认识——尽管她见面时装得很像——但忽然见到马可,让她不得不大吃一惊,马可则很冷静,也——装得很像,我介绍他们时,他真当她从未见过面一般……问题是她一下子没法反应过来,她怕——她真的怕得要死。」
  害怕?埃勒里阴沉地想,她怕的和你怕的是如出一辙,斯特拉·戈弗雷女士,此时此刻,你还不肯把事情全讲出来;此时此刻,你仍然还害怕,斯特拉·戈弗雷女士,因此你不敢讲出来。
  「这个老肥婆,」百万富翁思索着说,「当然,有可能……那慕恩夫妇呢?」
  斯特拉的回话显得忧心忡忡:「他们也很奇怪,尤其是慕恩太太,她——她真很可疑,她只是个廉价的演员,沃尔特,就是你在小报上会读到的,最典型的那种钓凯子的歌舞女郎,照说,这种女人还有什么能吓到她,但她第一眼见到马可时,她一样吓个半死,我们——我们是三个走在深渊边缘的女人,而且还蒙着眼睛,我们每一个都怕,怕得不敢讲话,怕得不敢呼吸,怕把秘密泄给谁——」
  「那慕恩呢?」戈弗雷直截了当问。
  「我——我一点都不了解他,沃尔特,你不可能搞懂他的,他很暴躁,很粗俗,又那么强壮,而且他从不让你知道他想些什么。从来家里之后,他的行为举止完全吻合他这类型的男人,他也认真地『社交』,社交!」
  「他怎么对待马可?」
  她有点歇斯底里地笑起来:「哦,沃尔特,这可以说很好笑,我得告诉你,当另一个男人和你同处一个屋檐下时……彼此会暗中较力。慕恩很讨厌马可,正眼都懒得瞧他,只有一回,有天晚上马可邀慕恩太太到花园散个步,我——我看到慕恩先生那种眼神,把我吓得直发抖。」
  又安静了好半晌,然后,又是戈弗雷先生平稳的声音:「好,这对我而言看来并不难,你们三个女人,分别在不同时间和他有了关系,他于是逮着你们的把柄,觉得有机会敲诈到一个愉快的夏天,享受美好、干净而且高级的假期,这卑鄙的老鼠!但他还要你邀其他人来……我要弄清这事,还有罗莎死里逃生这件事。对了,他一定也诱拐了罗莎和他发生关系,他妈的该死的家伙!我的女儿怎么可以——」
  「不,沃尔特,」斯特拉·戈弗雷悲坳地大叫,「他也许跟她调调情……我确定没别的——罗莎不会,罗莎她不会的,沃尔特,我一直陷在自己的难题中才瞎了眼没注意到,其实厄尔的态度应该早让我察觉出来才对,这可怜的男孩气成这——」
  埃勒里听见她忽然倒吸一口凉气。他小心拨开树枝,一枝细枝子咔嚓断了,但那边的两人并未察觉。月光下,两人紧靠着站在小路上,女的比男的高些,男的抓着女的手腕,他那专横且丑陋的脸上有着极奇怪的神情。
  「我说过我会帮你,」他清晰地说,「但你仍然不肯彻底说出来,我知道你害怕,但单单只因为害怕,就让你甘心成为这该死妓男的玩物,是吗?只因为害怕——或还有什么其他原因?我不知道的这个原因也正是其他两个女人害怕的原因,是吗?」
  然而,冥冥中存在着某种更大的力量,保卫着权益受到侵害的主人,也让窥听一事适时而止。    
  有人从小路另一头走来,走得不快,迟缓的步伐显示此人心事沉重,忧烦不己。
  埃勒里当下隐身到更浓密的灌木丛后面,造化弄人注定他这个晚上听不到斯特拉·戈弗雷的最终回答了。他缩着身子,屏住呼吸,眼睛紧盯着他刚刚隐身的小路另一头。
  戈弗雷夫妻也听到了,他们理所当然静了下来。
  是康斯特布尔太太,她晃荡晃荡地出现,像个苍白而巨大的鬼魂,身穿怪诞的黄色麻质衣服,月光下裸露的肥膀子如同大理石。她的步子拖着,石子路被刮着喀嚓喀嚓响,梦游般一张圆圆的大胖脸如同死人般没一丝表情。她独自一人。
  她拐过小路弯道时,肥硕至极的臀部就从离埃勒里脑袋几英寸的距离处扫过。
  接下来是两边几乎同步的彼此招呼之声,虚假的笑声如同玩具鸟发出的机械式鸣嚷一般。
  「康斯特布尔太太,你哪里去?」
  「晚安,康斯特布尔太太。」
  「哈罗,我——我只是随便散散步……好可怕的一天啊……」
  「是啊,我们全都——」
  埃勒里带着对命运的不满心绪,恨恨地跟自己低咒一声,悄悄溜到了小路另一边,神不知鬼不觉地退场。
  第九章 夜·深蓝的猎者
  麦克林法官醒了。有一阵子,他还用力想从一大团漆黑浓雾中挣脱出来,但此时他完全醒来了,身体每一种感官都醒了,在意识到自己侧耳倾听之前,他的耳朵已自动发生了作用;在两眼真正张开之前,他的眼睛也像急着看穿眼前这一大团漆黑一般。老迈的心脏,他惊愕地感觉出,此时像个活塞般剧烈跳着。他直挺挺躺着,知道有危险。
  有人,他知道,在他房里。
  从眼角他瞥见落地窗以及窗外的西班牙露台,窗帘只拉起一半,因此他也能看见满天星斗的夜空。时间一定很晚了,但多晚呢?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震动得床单沙沙作响。有人夜间上门来,在平时,或在一间才出了谋杀案的屋子里,他觉得危险程度并无二致。
  然而,他的脉搏逐渐恢复了正常水平,没事情发生,常识告诉他,怎能如此放纵别人随意闯入。他不开心地想,不管此人是谁,都已然威胁到他的生命安全了,于是他运起全身上了年纪的肌肉,让自己坐了起来,如果事情需要,他还没衰老到无法奋起为自己做漂亮一击……
  他的房门忽然吱呀一声响——此刻,他的眼睛已完全适应了黑暗——他很肯定自己看见某个人迅速地闪出门外,他的夜间访客走了。
  「喂!」他喊了声,双脚也移到地板上。
  一个干而冷的声音自他身旁某处响起:「你终于醒啦,是吗?」
  法官跳起来:「老天!埃勒里吗?」
  「刚刚,我想你也听见有好朋友到你房里巡访一番,不是吗?不不,先别开灯。」
  「这么说你也是闯入者之一,」法官问,「是谁——」
  「跑掉了,是吗?理当如此,波德定律不是说,两个物体不可能同一时间内占有空间中同一个位置吗?好吧,管它对不对,反正我的科学知识本来就很烂。关于有人偷溜进来这事,我早就预料到了。」
  「你预料到了!」
  「我得承认,我倒没想到她闯的会是这房间,但这也不难找到解释——」
  「她?」
  「哦,是啊,是个女人,你难道闻不出脂粉味吗?抱歉,我无法告诉你此人的真名实姓,在这上头我从不是范·达因笔下神探万斯那类的人。我只知道,她穿白色长袍之类的,老实说我在这里守了已一小时以上了。」
  老先生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在这房里?」
  「哦,不,主要还是在我房间,但当我察觉她想弄开你的房门时,我赶紧从我们房间相通的门溜到这里,以防——呃——以防万一。你可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老宝贝,她很可能趁你还呼呼大睡时,狠狠给你一家伙。」
  「别耍嘴皮子!」法官斥责他,但仍记得压低嗓门儿,「怎么可能有人会想来攻击我?这些人我一个不认识,并且我也和他们一点牵连都没有,这八成是个误会,她弄错房间了,就这样。」
  「没错,当然是这样,我刚刚只是吓吓你罢了。」
  此时,法官仍坐在床上。房间里静了好一会儿,埃勒里的声音再次响起时,来源已变了,从床的另一边——也就是房门那儿传来:「嗯,她只是战略性地暂时撤退,看来我们得等了,你起床的动静把她给吓跑了。你到底想怎样?」埃勒里笑起来,「泰山一样跳起来扑向她,是吗?」
  「怎么会想到是个女人,」法官不太好意思地说,「我不打算说谎,免得被你修理得体无完肤。这女人到底是何方恶魔?」
  「我要知道那就太美妙了,那几个都有可能。」
  麦克林法官躺了何去,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臂,两眼则固定在他所知道的房门位置那一点上,刚刚可以看出埃勒里动也不动的身影。
  「好吧,」良久,他没好气地说,「你要不要谈谈?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想到在这儿守株待兔?你觉得谁嫌疑较大?我到底睡了多久?你这小子实在是全世界最让人生气的年轻人——」
  「喂,拜托一次只问一个问题。依据我的腕表,现在差不多两点半,你一定有着异常随遇而安的良知。」
  「要不是那个可恶的女人,我一定还睡得好好的,现在,我还觉得全身骨头酸痛得要命。这样行了吧,然后呢?」
  「然后,说来话长,」埃勒里开门,探头出去,再飞快缩回来,门也旋即关上,「还没发生什么事,我也一直睡到十点才起来。你一定饿了,是吗?特勒会拿最好吃的——」    
  「少提特勒!我一点也不饿,回答我问题,你这蠢蛋!你为什么想到今晚有人会闯来?你在等什么?」
  「我在等,」埃勒里说,「有人闯隔壁房间。」
  「隔壁——那是你的房间,不是吗?」
  「另一边,尽头那间。」
  「马可的,」老人说,沉默了半晌,「不是有警员看守吗?我认为鲁斯那小伙子——」
  「诡异的是,鲁斯小子现在正挺尸在一张吊床上,吊床挂在特勒房里,睡得可开心呢。」
  「墨莱一定气坏了!」
  「我认为他不会,至少,不会冲着鲁斯。你知道,鲁斯是奉命撤守的,哦——我下的命令。」
  法官在黑暗中张大嘴、睁大眼:「你的命令!这我就不懂了,是不是陷阱?」
  埃勒里又探头看了一下外头的廊道:「她一定真的吓坏了,我猜她一定认为你是鬼……没错,正是陷阱一个,他们大部分人在十二点之前就上床睡了,可怜的家伙!全都累垮了。总之呢,我不经意地让他们知道——他们全体——派人看守死者房间大门其实毫无必要,尤其我们又彻底搜过这个房间了;我也让所有人知道,鲁斯会置身在睡眠国甜蜜的梦乡之中。」
  「我懂了,」法官低声说,「但你何以认为……有人会乖乖栽进你的陷阱之中?」
  「这,」埃勒里柔声说,「这是另一个说来话长……安静!」
  法官屏住呼吸,头皮一阵发麻!接着,埃勒里把嘴凑在他耳边说:「她又来了,别出声,我正进行一场侦探冒险行动,看上帝分上,梭伦,可别毁了我一番心血!」说完他就消失了,落地窗的窗帘稍稍掀开来,一道人影无声无息地射出,旋即被吞噬于无边的黑暗之中。法官又再次看到满天的星空,冷冽而遥远。
  他颤抖起来。
  整整十五分钟过去了,他什么也没听到,只除了下头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还有便是来自遥远海洋的风从窗帘钻了进来。法官无声无息地从床上爬起,在穿着睡衣的瘦削身躯上裹了一层薄丝被,套上毛拖鞋,偷偷地走到落地窗那头。他灰白的头发睡成了一络塔的发卷,起自头顶,一路披泻到肩上,活脱脱像个战场上担任守卫的印第安老战士。
  然而,他这个可笑的形象丝毫不妨碍他穿过落地窗,上到印着铁架长长暗影的露台,而且更让他像承继了伟大的印第安追猎传统本事一般,迅速挤到数米外正守着一扇窗的埃勒里身旁——约翰·马可生前卧房的其中一扇窗。
  埃勒里并不舒适地侧身趴着,眼睛眨也不眨锁住室内的一盏小灯。威尼斯式的窗帘并未完全拉上——不经意地在左边底部留了个缝,由此可完整看到里面的房间。埃勒里马上瞧见法官也过来了,他摇了摇头示警,让了点位置给他。
  老先生不慌不忙松开紧裹着的丝被,蹲了下来,跟着埃勒里注视着房内。
  这间大型的西班牙式卧房像被恶意攻击过一般,柜子门大开,死者的每件衣物全扔到地板上,要不揉成一团,要不就连抽屉带衣服掀翻在地上;还有一个空空如也的大皮箱被弃在房间正中央,扁塌塌的不成个样子;此外,还有几个小型手提箱、旅行箱被随手乱丢;床铺也搞得一片狼藉,一把明晃晃的小刀深插在床垫上,床垫则被划开好几刀,连弹簧都跳了出来,而且某些个弹簧显然还被弄坏了;床铺天盖上的帘子扯了下来,室内所有的抽屉全拉出来,东西也毫不客气地散落在地板上;最后,连墙上挂着的画都没逃过魔掌,歪七扭八地悬在那里。
  法官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一下热起来:「把房子搞成这副模样,」法官低声咒骂,「这该死的盗贼哪里去了?我真想一把掐死她!」
  「其实并没有造成什么不能补救的损害,」埃勒里轻声回答,眼睛仍紧紧盯住那一盏小灯,「只是看起来很糟而已,她人现在浴室里,一定正进行同样的狂热行动,手握一把刀子,你该早点来看看她扑向每面墙壁的样子,她好像认为房间理应有奥本海姆或华莱士小说里那种机关密道一样……安静,女士回来了,她很漂亮,不觉得吗?」
  出现在浴室门口的赫然是塞西莉雅·慕恩,假面具已卸下来了,很显然,每天她展露给这个世界的容颜,只是一层厚妆,深埋其下的真正样子会让你吓一跳,而此时此刻,法官和埃勒里所看到的正是这个。它是不加掩饰的、粗鄙的、丑陋的,嘴巴扭曲,脸色铁青,雌虎般的凶恶目光,一只手凌空曲张着,另一只手则握着常见的切面包小刀,大概是从厨房摸来的,衣服半敞,露着气喘吁吁的胸脯。
  她宛如一幅写真的人体蚀刻画,前所未见地集粗暴、挫折、沮丧和恐惧于一身;就连她的一头金发也呈现同样的情形,披散着如干掉的拖把,一股凶恶之气渲染其上,让人不寒而栗。
  「老天爷,」老先生张着嘴喘气,「她——她像只野兽,我从没见过……」
  「她是害怕,」埃勒里低声说,「纯粹是害怕,他们每个人都怕,马可这家伙八成是集马基雅弗利和别西卜于一身的人物,他让所有人吓得——」
  金发女人此刻猫一样纵跳过去——向着电灯开关,然后,房间又陷入无边的漆黑之中。
  两人仍动也不动地趴着。只有一种可能会让她如此断然反应:她听见有人来了。
  时间像过了一世纪之久似的,事实上,依照埃勒里的腕表,不过是几声滴答罢了。灯光再次亮开来,房门也再次被人关上,这回是康斯特布尔太太背抵房门出现在眼前,一手仍按着侧柱上的电灯开关。慕恩太太已神奇消失了。
  这名胖大妇人僵立在那儿,眼睛眨巴着。她的双眼鼓着,胸脯鼓着,全身上下无不鼓着。但真正被眼前一切所迷惑的是她的眼睛,她看着凌乱的床,看着地板上台风刮过般的景象,看着空空如也的每个抽屉。埃勒里两人好像看着一部慢动作播映的影片一般,从她眼睛的变化以及从她沮丧神情的变化,他们仿佛能清楚读到她每一点每一滴想法。
  她的木然无表情并未持续多久,在缎子长袍底下,她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身上每一方肥肉里的每一个细胞全颤抖起来。惊吓,恐惧,失望,沮丧,最后沉淀成单单纯纯的害怕。    
  害怕,让她像一根巨型蜡烛般,瞬间融成一摊烛油。
  颤抖中,她忽然跪倒在地板上,心碎一般哭了起来。她没哭出声,但正因如此,她的悲惨更显得不忍目睹。她的嘴巴大张,埃勒里两人可看到她鲜红的喉管深处。大颗大颗的眼泪由脸颊顺流而下。她跪着,垂着肥肉的大腿从长袍侧面露了出来,身体也随着悲坳开始前后摇晃。
  慕恩太太猫一样从床后冒出来,俯看着跪在地上饮泣的胖大妇人,此时,残酷的神情已从她锐利而美丽的脸上隐去,轻蔑的眼神中几乎可说夹带着一丝同情,那把刀子仍握在手中。
  「你这可怜的笨蛋。」她对跪在地上的妇人说。
  两人听得一清二楚。
  康斯特布尔太太僵住了,她极其缓慢地抬起眼来,照面那一刹那,她忽然长袍一旋,迅速起身,手按着胸部,呆呆瞪着突然冒出来的金发女人。
  「我——我——」跟着,她惊惶的眼睛移到慕恩太太手上的刀,松弛的脸颊刷一下子白了。她试了两回想说话,但她的声带两回皆不听使唤,末了,她期期艾艾地开口说,「你……刀子……」
  慕恩太太看来也被她的反应弄得一惊,等搞清楚胖妇人害怕的原因之后,她笑起来。把刀子扔到床上。
  「这样!你不用怕了,康斯特布尔太太,我忘了我还拿着刀。」
  「哦,」康斯特布尔太太呻吟了半声,赶忙放开紧抓着的长袍衣襟,眼睛合了起来,「我想,我——我一定是梦游……梦游到这儿来了。」
  「亲爱的,你少跟塞西莉雅来这一套,」慕恩太太直通通地说,「我也是同样的女人之一,你也着了他的道,是不是?真是没想到。」
  胖妇人傻傻地舔着嘴唇:「我——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早该想到才对,你并不像我,是戈弗雷太太这种阶层的人。是他写信给你的吗?」她锐利的眼神直直盯住这名丑陋且狼狈不堪的中年妇人,仍带着轻蔑和同情。
  康斯特布尔太太将长袍扯得更紧些,两人眼神一会。
  半晌之后她带着哭声回答:「是的。」
  「要你马上到这里来,嗯?马上。这正是我那亲爱的丈夫最甜蜜的话语之一,」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我敢打赌,他要你说,你是接到戈弗雷太太的邀请,邀请函果然马上就寄到了,大致是这样。你和戈弗雷太太得装出好像老早认识一般,装出从编着小辫子开始就一起玩家家游戏一般……我完全了解,我的情形一样,因此,你就来了,老天,你不得不来!你根本不敢不来。」
  「是,」康斯特布尔太太仍低头饮泣,「我——我真的不敢不来。」
  慕恩太太嘴巴一扭,两眼亮光如箭:「这该死的……」
  「你,」康斯特布尔太太开口又顿住,右手无声地画了个弧,「这些——是你弄的吗?」
  「不是我还有谁!」金发女人没好气地说,「你认为我还必恭必敬地来吗?我受够他了,这油嘴滑舌的狗娘养的!我认为这是我惟一的机会,警察撤守去睡大觉……」她肩一耸,「但没用,没在这里。」
  「哦,」康斯特布尔太太小声说,「真的没有?我还认为——可是一定在这里才对啊!哦,怎么可能会不在这里!我不相信——我猜,是你早一步,找到了吧,」她看着慕恩太太的肩膀,目露凶光,「你没骗我?」她怨毒地问,「你不是想要挟我吧?拜托,拜托你,我的女儿就要结婚了,我儿子也刚结婚,我还有一堆小孩得养,我一直是有身份的女人,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一直梦想有个人——像他这样……拜托跟我讲,跟我讲你找到了——跟我讲,跟我讲!」她的声音一路攀高,直到化为尖叫。
  慕恩太太伸手一巴掌抽过去,她的尖叫戛然而止,她倒退了一步,手抚着被打的脸颊。
  「抱歉,」慕恩太太说,「你这么叫,死人都会被你吵醒,那个老头子就睡隔壁——刚刚我弄错房间跑到那里去……来吧,大姐,收拾收拾自己,咱们该离开这儿了。」
  康斯特布尔太太任由她拉着,这会儿,她当然又哭起来了:「但这叫我怎么办?」她硬咽着,「我该怎么办?」
  「坐好,嘴巴闭上,」慕恩太太快速扫了周围一眼,耸耸肩,「明天早上那些条子回来,看到这一堆,那可真有得瞧了。听好,我们完全不知道有这回事,明白吗?完全不知道,我们都睡得跟只小绵羊一样。」
  「但你丈夫——」
  「是啊,我亲爱的丈夫,」金发女人眼神又凌厉起来,但她断然地又说,「他早梦游到爪哇国去了。来吧,康斯特布尔太太,这房间实在——实在不大健康。」
  她伸手关灯,房间瞬间暗了下来,不久,窗外那两个男的听到关门的声音。
  「戏演完了,」埃勒里说,有点困难地站起身来。
  「现在,你可以回床上睡大觉了,年轻人,难道你非染上肺炎才甘心?」麦克林法官拿起他的丝被,顺着窄窄的露台,一言不发地走向他房间的落地窗。埃勒里跟在他后面,但进了房间直接走向房门,他开了点缝,马上又关上,有点犹豫地开了幻一。
  老法官坐在床沿,陷人沉思;埃勒里则点了根烟,放松地倒在椅子上。
  「好啦,」良久,他小声说,眼睛瞅着他那已成泥雕木塑的老伙伴,带着嘲意,「您如何裁决,法官?」
  法官闻言清醒起来:「如果你告诉我,在我休息这段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孩子,那我会进入状态一些。」
  「没发生什么,大新闻是戈弗雷太太全讲出来了。」
  「我没听懂。」
  「月下的花园里,妻子坦然向丈夫告解自己的不忠,尽职的侦探一旁竖直耳朵偷听,」埃勒里解嘲地耸耸肩,「这件事,很难压抑到底,我知道她迟早会讲,只是没想到对象居然就是戈弗雷。有趣的家伙,这戈弗雷,他掌握了某些真相,漂漂亮亮地接下他老婆这个晴天霹雳,每一步都考虑到了……她还坦白承认了我们两人在此之前谈过的——她从不认得康斯特布尔太太和慕恩夫妇,这是她讲的,在这三个人来到西班牙角之前;还有,她说是马可逼她邀请的。」
  「哦。」法官应道。
  「而康斯特布尔太太和慕恩夫妇——最起码慕恩太太——很显然觉得自己处境极其艰难。」
  老先生点着头:「是的,我懂。」
  「但倒霉的是,告白最决定性的部分被不速前来的康斯特布尔太太给打断了,真是,」埃勒里叹口气,「只能这样,但能听到由戈弗雷太太亲口讲出来,我还是很开心。」
  「嗯,你的意思是说,在这些告白之外,她还保留了某个部分没讲?」
  「无疑是这样。」
  「你知道为什么她肯告诉戈弗雷?」
  「我想我知道,」埃勒里说,「不,我的确知道。」
  老法官放下跷着的腿,走进浴室,再出来时,他以毛巾擦着脸:「好,」他压着声音说,「我也亲眼目击了隔壁房里这出戏,我想我也知道。」
  「那好,我们来核对一下,你的诊断是?」
  「我想我了解斯特拉·戈弗雷这种类型的女人,」法官把擦脸的毛巾一扔,又躺回床上,「先不管戈弗雷是否是社会学的最佳研究对象,至少,他这老婆的确是一般所谓『种姓傲慢』这种病症的典型受害者,你知道,她是雷斯达尔阶级的,生下来就是,你绝不会在报刊杂志上读到他们的丑闻,曼哈顿第一家族的轶事,血统纯正无瑕的报道,他们并不怎么热衷一般的财货和现代经济运作,但谈到伦勃朗、凡·戴克、荷兰古艺术及其传统,他们可就热血沸腾起来了。这是流淌于她血液中的本质。」
  「这些会导致什么事?」
  「对这些雷斯达尔而言,只有一种原罪:上那种不入流的黄色小报。如果你非有丑事不可,那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就是这样。她之所以害怕是源自于某个实物,我的孩子,她和一个无赖撕扯不清,偏偏这无赖又握有某种东西可当把柄,我想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很棒,」埃勒里一笑,「但这是一篇有点摇摇晃晃的社会心理学论述,还有,也没真正追到事情根源,因为结论并不是从既有事实自然而然导出的。我们言归正传,这无赖的确有把柄在手。一旦你打心底当他是无赖,你知道,几乎马上你就可断定他手中一定握有把柄,我由这条路往下追,给自己一堆家庭作业。设定他手中握有把柄,所有已知的事实便全部自动归位,包括戈弗雷太太神经病一般的狼狈样子以及至死不肯讲的态度——这我同意,可能和她的血统阶级有关——还有康斯特布尔太太的惊魂未定、慕恩太太的警觉和说谎……在我确认了康斯特布尔太太和慕恩太太是被迫到此地来之后——这由最基本的推论可得知——便不难推演出,这两个女人必然也是马可女性罗网的受害者,而既然她们如此二话不说乖乖听命行事,这说明她们也怕马可,当然,怕的是马可握在手上的这个把柄,三个女人全部受制于类似的把柄。」
  「情书,当然了。」法官低声道。
  埃勒里挥挥手:「先不管它实际是什么,总之是这三个女人认定生死攸关的东西。然而,还有更耐人寻味之处,你是否想到过,为什么马可要把康斯特布尔太太和慕恩太太搞来此地?」
  「某种虐待狂心理吧,我猜,哦,不——像马可这么个狡狯的人……」
  「看吧,这下你自己清楚了吧?」埃勒里忧伤地说,「正是那一堆乱七八糟的心理学理论把你搞成这样,虐待狂!不,不,梭伦,不是这么精深微妙的解释……勒索。」
  麦克林法官一愣:「天啊,没错!我今晚真是睡迷糊了,情书——勒索,这两者一直是共生的嘛,一定是这样,没错。」
  「正是,而把三个受害者召集在一起,想想看我们这位绅士他——意欲何为?」
  「不就是他被宰那一刻给宾菲尔德信中写到的『大捞』一词吗!」
  埃勒里一皱眉:「如果答案只是这样,这显然就成了幼稚的家家游戏。三个女人全绝望到这种田地,三个全一样,而马可又非胆小之人,从我们对他的一点一滴理解拼凑起来看,他一定不只如此,如果他的目的只是寻常勒索,那他早就拿到钱了,他的胃口可能更大,更贪,要得更多。情况陷入暂时性的讨价还价中,有人这时趁虚而入,当场要了他这条一文不值的烂命。只是那些个把柄——情书吧,或者什么——还在,在哪里呢?」埃勒里又点了根烟说,「我预见到这些女人一定想趁机弄回来。她们一定上天入地拼了命要找到,搜查的地点又以马可的卧房最为合理,所以说,」他叹了口气,「我才让我们那位鲁斯老友好好去睡个大觉。」
  「我没想到勒索,」老先生老实招认,「但我真的知道——在此事发生后——那两个女人努力想从马可房间找出来的东西是什么。老天啊!」他忽然一骨碌从床上坐起。
  「怎么啦?」
  「戈弗雷太太,她也一定不会白白放过昨晚这个天赐良机!你昨晚放下房间撤守这个饵时,她有反应吗?」
  「她有。」
  「那她也一定——」
  「她搜过了,」埃勒里柔声说,站起身来,伸个懒腰,「老天,可累死了!我想我最好上床睡觉,你也最好如法炮制。」
  「你是说,」法官仍大喊大叫,「今晚戈弗雷太太也搜过隔壁房间了,是吗?」
  「凌晨一点整,我亲爱的大人,就在她最卓越的客人蒙上帝宠召后整整二十四小时。呃,咱们这位也对一点整有癖好的夫人搜得可优雅了。我当时同样呆在落地窗外的露台上,平心而论,她真的比那位冲动的慕恩太太要细腻多了,离开时,那房间还纯净得如精酿的威士忌。」
  「她找到了!」
  「没有,」埃勒里说,人已走到两个房间连接的门处,「她没找到。」
  「那就是说——」
  「就是说东西不在那儿。」
  法官激动地直啃自己的上嘴唇:「但你见了鬼是吧?怎么敢这么肯定东西不在?」
  「因为,」埃勒里甜蜜地一笑,打开门,「十二点三十分整我自己先搜过房间了。好啦,梭伦,你把自己搞得太激动了,会睡不着觉的。现在能多睡就得多睡,我有预感,明天会有一堆事扑面而来。」
  第十章 来自纽约的先生
  「好啦,奎因先生,」第二天一早,墨莱探长以此拉开办案序幕。他们三人坐在普恩塞特的警察总局探长办公室里——从西班牙角往内陆开,只十五英里左右的车程,「昨晚你让鲁斯呼呼大睡这事可真逗啊,今天早上他用电话跟我报告过了,照说,我该把他贬成穿制服的才是。」
  「千万别怪鲁斯,」埃勒里赶忙说,「探长,这整件事责任全在我,并非他玩忽职守。」
  「是啊,他讲啦,他还讲马可的房间像一群野猫放里头肆虐过一样,这你也负全责,是吗?」
  「除非事后证明结果有误。」于是埃勒里讲出昨夜的全部经过,从他躲在花园窃听戈弗雷夫妻开始,到死者房间那些女性夜间造访者。
  「嗯,这可真他妈有趣了,干得好,奎因,只是你为什么不事先让我也知道呢?」
  「你不了解这个年轻人,」法官直言不讳,「他是一头狩猎的孤狼,我敢讲,要是他这天杀的逻辑推论没发挥效用,那他可闭嘴当没事一样。当然,这不是数学上的『确定性』,只是一种可能性罢了。」
  「你对我的内在动机分析得很棒啊,」埃勒里笑起来,「探长,是有点这味儿,有关我这小故事,您意下如何?」
  墨莱起身,从安着铁架的窗户看向外头平静无波的小镇主街。
  「我想,」他粗着嗓门说,「这玩意儿热乎乎的,我绝不怀疑,要不这三个女人不必如此前仆后继。马可把这三个女的分别搞上手——三个神经病女人眷恋着昔日的小小爱情。然后,他开始兑现了,愈榨愈多,而且颐指气使地要她们做这给那,老掉牙了,这种人当然是为着实质好处来的……现在,我百分之百确定了,你们知道,我曾弄到一些马可的背景资料。」
  「到手了吗?」法官惊呼,「手脚真快啊,探长。」
  「哦。没那么难,」探长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今天早晨快寄来一叠资料,之所以说没这么难,因为以前他就被警方当过目标。」
  「哦,」埃勒里问,「这么说他有案底喽?」
  墨莱探长将一个鼓鼓的信封扔到桌上:「不完全如此。我有个好友在纽约开私家侦探所,昨天下午我开始认真想这个人渣马可,愈想我愈觉得我一定听过他的名字,但并不是正常渠道,后来,我想到了——才六个月前,我这个朋友曾跟我提起过,当时我有事到纽约去了一趟。想到这个,我马上发了个电报给他,事实证明我对了,他马上快寄这叠资料过来。」
  「私下调查,嗯?」
  法官思索着说:「听起来像某个妒忌的丈夫委托的。」
  「正中红心。伦纳德——我那好友——受雇调查马可,雇他这鸟人的老婆似乎和马可友谊太亲密了点。好,伦纳德可是个中好手,他把马可这只臭虫整个翻过来,摸了个一清二楚,包括文字资料和照片。当然啦,伦纳德所查到的资料不可能超过他接办那件案子之所需,因此,我没法子告诉你们,马可这小子是什么时候,以及如何和这对慕恩宝贝牵扯上的,但我可以告诉你们他和康斯特布尔太太的事情始末,这是当时伦纳德掏出来的东西之一。」
  「这么说,他和康斯特布尔太太的关系在其他人之前了,嗯,多久了呢?」
  「也只有一两个月,在这之前还有一长串受害者名单,这方面,伦纳德并未弄到太多进一步的资料,你们也知道——这些马可的前女友们一个个嘴巴闭得死紧,但对伦纳德而言也够了,够他那个客户把马可摆得平平坦坦、乖乖巧巧了。」
  「这家伙一定有某种不堪的历史,」麦克林法官思索着,「这类的恶棍免不了。」
  「呃,也有也没有。他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伦纳德讲,时间约是六年前,伦纳德判断他是西班牙人,出身好家庭,但家道中落:他好像也受过一流教育,英文地道得像本地人,而且诗文朗朗上口——雪莱、济慈、拜伦,以及诸如此类的文艺爱情贩子……」    
  「拜伦,没错,是这样,」埃勒里说,「探长,我不得不喝彩,有没有谁怀疑过你对这些风流倜傥之士的理解呢?」
  「说起这个我可清楚了,」墨莱眨了一下眼,「言归正传,总之他谈起一些有钱有势之人,如数家珍,就像他天天跟他们呆在一起一样;同样地,他对戛纳、蒙特卡罗或瑞士阿尔卑斯山这类的有钱人所在,也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当然,他也不忘展示出他有一大笔银子在手,只是我认为这一点纯是伎俩而非事实。靠着这些,他没花多少时间便成功打入上流社交圈,而再下去就容易了,像度假一样轻松愉快——佛罗里达、加利福尼亚海滩、百慕大云云。他所经之处,像臭虫走过一般,一路留下恶臭,但总是查无实据。」
  「以通奸作为勒索要件,这是最棘手的,」法官怒道,「被害人不愿声张,只想乖乖付钱消灾,这是勒索者最大的安全保障。」
  「在这里面伦纳德还说到,」墨莱皱着眉头,「另外有某些很诡异之事,只是他总是追不进去。」
  「某些诡异之事?」埃勒里警觉地问。
  「呃……一条马可共犯的薄弱线索,只是可疑罢了,看样子马可好像有帮手,但究竟是谁以及以何种方式配合,伦纳德始终追不出来。」
  「老天,这可能非常非常重要。」法官又叫起来。
  「我已经在追了,最不济,」探长补了句,「我们现在就已知道他跟个骗子有瓜葛。」
  「哦?」
  「是,他的学名是『律师』。」墨莱回答。
  「宾菲尔德!」两人异口同声。
  「真不敢相信这样身份的人会如此。也许我对这名绅士的想法并不公平,我之所以把他当坏蛋,乃是基于我相信没有任何一位诚实的律师会跟马可这么个人渣撕扯不清,因为马可并没有被起诉、被审讯或有什么法律方面的难题需要律师来代理他或咨询,宾菲尔德这只鸟为马可做的是:代表他和伦纳德谈判和解,让这西班牙佬龟缩在后头。当时宾菲尔德主动打电话约见伦纳德,双方谈得很投机,宾菲尔德说他一名『客户』一直被人跟踪,觉得很困扰,可否请伦纳德高抬贵手?伦纳德看着自己的指甲好整以暇地说,他的一名客户同样因为几封信和几张照片,觉得很讨厌。宾菲尔德立刻说:『亲爱的好朋友,这样不是大家都没困扰了吗!』就这样双方握手各自回家,第二天一早,第一批邮件伦纳德便收到所有的信和照片,没寄件人地址——只有包裹上的邮戳说明是公园路邮局处理的。你们都还记得宾菲尔德的住址吧,好巧,嗯?」
  在墨莱这一长段滔滔独白期间,埃勒里和麦克林法官一再面面相觑,探长话音一落,两人立刻同时开口。
  「我知道,我知道,」墨莱打断他们说,「你们一样想告诉我,也许马可并没有将康斯特布尔、慕恩和戈弗雷这三个女人的信放在戈弗雷家,而是交由宾菲尔德这只鸟为他保管,」他按了下桌上的铃,「好吧,我们一分钟之内就知道是不是了。」
  「你那手下已经把宾菲尔德弄来了,是吗?」法官吓了一跳。
  「这办公室工作效率甚高,法官……嘿,你,查理,把外面那位先生给带进来,还有记住,查理,别动粗,他可是出了名的『易碎物品』。」
  宾菲尔德带着笑出现在门口,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易碎,事实上,他是个极健壮的小矮子,大而厚的韦伯斯特型脑袋几乎全秃,灰色胡子修得又短又整齐,还有一双埃勒里在人类脸上所见到的最天真无邪的眼睛。这对眼睛很大,很童稚,天使一般——迷蒙的褐眼珠外加美好的光泽,它们的快活地闪耀着,好似它们的主人一直徜徉在自己心里持续不断的玩笑之中。此外,这人身上更有某种狄更斯人物的味道,他穿了件蓬松且老旧不堪的西装,颜色是古旧的橄榄绿,但里面是高领衬衫,一条宽领带,别着马蹄形钻石领带夹,真的,他看来极像刚刚抓甲虫回来。
  很显然,麦克林法官不知何故对这次会面有不同看法,他老脸拉出长而严厉的线条,两只眼睛像两方冒着寒气的冰块。
  「呃,这不是阿尔瓦·麦克林法官吗?」鲁修斯·宾菲尔德先生一声惊呼,伸着手迎了上来,「真高兴能碰到你!老天啊,老天啊,好多年不见啦,不是吗,法官?光阴似箭哪。」
  「坏习惯还是不改。」法官干巴巴地说,无视伸到眼前的手。
  「哈哈,你依然是与职业风浪做斗争的海燕,我了解我了解,打从你退休之后,我逢人就说,法庭失去了她最真挚的一颗司法心灵了。」
  「你退休后,我很怀疑我能够说类似的话,但这得建立在你能安然退休的前提上,极有可能在此之前你就被取消律师资格了。」
  「犀利如昔啊,我了解我了解,法官,哈哈!前几天我才跟一般法庭的金西法官说——」
  「闲话少说,宾菲尔德,这是埃勒里·奎因先生,你可能听说过他,我得先警告你别犯在他手上。还有这位——」
  「不会是那个埃勒里·奎因吧?」秃头小矮子闻言叫起来,甜蜜且满是笑意的眼睛移到埃勒里身上,「老天啊,老天啊,这可真是荣幸哪,走这趟路可真值得,奎因先生,我和令尊非常熟,他真是中央大道上最有价值的一人……至于这位,法官您刚刚要介绍的,是墨莱探长吧?把我从繁忙的工作中抓过来的先生?」
  他躬了躬身。这名一脸笑的律师始终以他敏锐、快乐且充满笑意的眼神看着他们三人。
  「请坐吧,宾菲尔德,」墨莱够和善地说,「我得和你谈谈。」
  「你的手下已告诉我一些了,」宾菲尔德说,很快落座,「我相信和我以前的一名委托人有关。约翰·马可先生,真是桩不幸的罪案啊,我在纽约的报纸上读到他的噩耗,你知道——」
  「哦,这么说马可曾是你的委托人?」
  「老天啊,老天啊,这一切真叫我苦恼不堪,探长,我相信,我们——呃——就这么开始吗?我直话直说没问题吗?」
  「那当然,」探长板起脸来,「这正是我传你到普恩塞特来的原因。」
  「传我来?」宾菲尔德上挑的眉毛稍稍比平常挑高了些许,「探长,这听起来真叫人不舒服,我想我不是遭到逮捕了吧——嗯?现在我得先和你讲清楚,你的手下告诉——」
  「这些开场白我们就省了吧,宾菲尔德,」墨莱冷森森地说,「你和死者间有相当的关联,我想知道详情。」
  「我正要解释这个,」小矮子颇不计较地说,「你们这些警官们可真够性急!我是律师,正如麦克林法官告诉你的,我为我的委托人执行业务,我的生意——呃——堪称发达,委托人不止一个,探长,也许我无法做到我自己希望的那样,尽可能审慎地选择我的委托人,因此,我甚觉遗憾,也接受过约翰·马可这位——呃——其实他并非什么恶劣透顶的人物,只是个较多彩多姿的人罢了。关于他这个人,我能说的真的就是这些。」
  「哦,这么说他真是你的甜蜜宝贝,不是吗?」探长恶声恶气地说,「他委托你哪方面呢?」
  宾菲尔德戴着两枚钻戒的肥短右手随意在空中画道弧:「很多方面啊,他——呃——常常打电话来,问我各种生意上的法律问题。」
  「哪些生意?」
  「这嘛,」小矮子律师遗憾地说,「探长,我可能没权利讲,你知道,律师有责任为客户保密……就算死——」
  「但他被谋杀啦!」
  「是啊,」宾菲尔德啃然一叹,「真是太不幸了。」
  现场静默下来,半晌,麦克林法官说话了:「我记得你是一名刑案律师,宾菲尔德,你会处理什么生意问题呢?」
  「法官,情况变啦,」宾菲尔德哀伤地说,「从您退休之后。人总得过日子吧,不是吗?您不知道这阵子以来讨生活有多难哪。」
  「我想我可以了解,我指的是你的情形,宾菲尔德,从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以来,你的律师伦理似乎有不太寻常的发展。」
  「是进展,法官,纯粹是进展,」小矮子笑道,「我只是区区一名律师,怎么可能不随时代趋势的转变而调整自己呢?这一行新的经营形态……」
  「胡说八道。」法官怒斥。
  埃勒里眼睛一直没从此人变化多端的脸孔上移开,厉害的是,在每个变化中他的身体各部分皆协调一致——包括眼睛、嘴唇、眉毛乃至于皮肤的皱褶线条。一道阳光由窗外斜射进来,正好照在他闪亮的头顶,令人错觉他戴着光环。不简单的角色!埃勒里想,也是危险的对手。
  「你最后一次见马可是什么时候?」墨莱吠着。
  宾菲尔德两手指尖一拢:「我想想看,这嘛……哦,对!四月时,探长,而他现在死了,哦,各位,这是不是命运无常不仁的又一次表征,嗯,奎因先生?一名蹩脚演员……死亡,说得再恰当不过了。谋杀案件可以整整二十年时间从法庭手指尖悄悄溜过,然而,终有这么一天,他会一脚踩上香蕉皮,就这么摔断脖子,这真是我们司法体系一个悲伤的注脚。」
  「那又怎样?」
  「呃?哦,抱歉,探长,你是不是问四月他找我干什么?是是,我只是确定一下。只是我们一次——哦——有关他生意的咨询,我尽力提供他最有用的意见。」
  「什么样的意见?」
  「劝他改弦易辙啊,探长,我总是严厉地训斥他,这个很讨人喜欢的小子,真的,只除了一些弱点,但他就是不听,可怜的家伙,你看看他现在的下场。」
  「你怎么知道他是蹩脚演员,宾菲尔德?如果你们两人的关系他妈的如此无关痛痒的话。」   
  「直觉吧,亲爱的探长,」律师一声叹息,「一个人在纽约州法庭执行刑法业务达三十年时间,不可能不培养出某种第六感出来,尤其对犯罪者的心灵,我可跟你保证不是有什么——」
  「你用这种方式问我们这位好朋友宾菲尔德,绝不可能问出什么所以然来,」法官带着冷笑,「他能这样跟你扯上几小时,这一套我亲身经历多了,探长,我建议你直接切入重点。」
  墨莱看着这名纽约来客,嚯地拉开抽屉,抓起某物,啪一声直接飞过桌子落在矮律师的膝上:「读一遍。」
  鲁修斯·宾菲尔德先生先做惊讶状,再微笑做抗议状,然后从胸前口袋掏出一副眼镜,架上自己鼻尖,小心翼翼拿起那份文件展读起来。他读得非常仔细,良久才放下手,拿下眼镜,收回口袋里,靠回椅背。
  「如何?」
  「很明显,」宾菲尔德低声说,「这封信是死者所写,收信人是我。依我个人推想,从信写了一半且被猛然打断这些事实看来,死者显然是写此信时忽然遭到攻击,也因此,我遂成为他生前脑子里最后想着的人。老天啊,老天啊,可真令人悲哀啊,探长,但这也是一份最贴心的献礼,我得感谢你让我亲眼看到这信。我能讲什么呢?我感动得都语无伦次了。」他还真的从裤口袋掏出条手帕,擤擤鼻子。
  「真是小丑一个。」麦克林法官轻声评论。
  墨莱探长一拳擂在桌上,嚯地起身说:「你休想这么简单就从这里抽身!」他吼着,「我知道的这个夏天你和马可通信频繁;我知道你至少曾介入一桩企图勒索事件,在你们两人发觉事情棘手时;我知道——」
  「你似乎知道得非常多,」宾菲尔德不改优雅地说,「可否进一步说明一下。」
  「大都会私家侦探所的戴维·伦纳德是我的老友,你这一切他都写信跟我讲了,懂吧?因此,你别想用那一套什么不泄露委托人秘密的老八股,试图要我看不到我眼中的梁木!」
  「嗯,我想,你并没一直闲着嘛,」小矮子以带着崇敬意味的含笑眼神看着墨莱轻声说,「是,这个夏天我的确和马可通过信,这是事实,几个月前我也打过电话给伦纳德——这是个顶迷人的家伙——关心一下我的委托人的事,但……」
  「那你说,马可写给你的信上,所谓的『大捞』是什么意思?」墨莱正式咆哮起来。
  「老天啊,老天啊,探长,没必要这么凶嘛,我确实没办法为你解析马可脑里想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他所指为何,他很疯狂,这可怜的家伙。」
  探长张嘴欲言,又闭上,瞪着宾菲尔德,跟着一个旋身,气不过地走向窗子,努力地压着怒气;宾菲尔德则坐在原处,脸上带着期盼的忧伤笑容。
  「呃——宾菲尔德先生,可否告诉我,」埃勒里慢吞吞地说。矮律师赶忙转过头,带着一丝不敢掉以轻心的意味,但笑容依然挂在脸上,「约翰·马可有遗嘱吗?」
  宾菲尔德眨着眼:「遗嘱?我不知道,奎因先生,我没替他草拟过这样的文件,也许别的哪个律师有也说不定,我是不接这种业务的。」
  「他留下财产了吗?或你想他有房地产吗?」
  笑容至此隐去了,第一次,这人的优雅也正式离他远去,他似乎感觉到埃勒里问话中哪里隐藏着陷阱,他认真地看了埃勒里半晌,才开口回答:「房地产,这我也不知道,就像我讲过的,我们的关系并不——哦——」他似乎找不到适合的字眼。
  「我之所以问这些,」埃勒里把玩着自己的夹弃眼镜,轻声说,「是因为我有个想法,他也许委托了一些有价值的文件交你保管,毕竟,也就像你讲的,律师和委托人之间的关系,多少是受保护的。」
  「多多少少。」法官说。
  「有价值的文件?」宾菲尔德慢慢地念了一遍,「我恐怕没完全听懂你讲的,奎因先生,你指的是债券、股票这类的吗?」
  埃勒里没立刻回答,他先对着镜片呵气,一面思索一面擦拭,然后才把眼镜架到鼻子上。在埃勒里做这些事时,鲁修斯·宾菲尔德恭敬而专注地一直看他。最后,埃勒里不当回事地不答反问:「你认得劳拉·康斯特布尔太太吗?」
  「康斯特布尔?康斯特布尔?我想我不认得。」
  「那约瑟夫·慕恩呢?慕恩太太呢?以前叫塞西莉雅·宝儿,女明星。」
  「哦,哦!」宾菲尔德说,「你是说还住戈弗雷家那些人吗?我想我是听过他们的名字,但不,我不敢说有幸真认得他们,哈哈!」
  「马可信上没提过这些人?」
  宾菲尔德咬着他润红的嘴唇,很明显,他正和自己心中的众多疑惑拼搏,因为他实在搞不清埃勒里究竟知道多少,他天使般的眼睛整整扫到埃勒里脸上三次才回答:「我的记忆力一直糟透了,奎因先生,我实在想不起来他到底提过没有。」
  「嗯,还有,你是否知道马可曾培养出业余摄影的嗜好,近日以来?我只是好奇……」
  律师又眨起眼来,此时,墨莱也转过身,眉头紧紧皱着;只有老法官动也不动,冰冷的眼神紧紧盯住矮律师的脸。
  「你的问题跳得可真快,不是吗,奎因先生?」宾菲尔德的笑容显得相当难堪,「照相是吗?他也许有吧,但我完全不知道。」
  「那他有没有交照片给你保管?」
  「当然没有,」小矮子迫不及待地回答,「当然没有。」
  埃勒里看向墨莱探长:「我相信,探长,我们实在没理由再让宾菲尔德先生留在这儿,很明显他——哦——帮不了我们什么。宾菲尔德先生,你百忙中肯费心跑来这里,实在太谢谢你了。」
  「一点都不麻烦,」宾菲尔德高声回答,这弹指间,他的幽默感又回头觅他了。他说着话从椅子上起身,「还有其他吩咐吗,探长?」
  墨莱绝望地粗声回答:「滚吧!」
  一个薄薄的表出现在宾菲尔德手里:「老天啊,老天啊,如果我要赶上克罗斯利庄的下班飞机,那我动作得快一点。好吧,各位先生,很抱歉没办法对你们有什么帮助。」他和埃勒里握手,对法官鞠躬,并圆滑而不露痕迹地略过墨莱探长,倒退着走向门口,「真高兴有机会再见到你,麦克林法官,我一定会代您问候金西法官,还有当然啦,我也会很乐意告诉奎因警官,奎因先生,说我见到——」 他就这样讲着、笑着、躬着身,一直到房门关上,挡住他甜蜜又无邪的眼睛为止。
  「这个人,」法官语气森冷,眼睛仍望着门,「曾说服陪审团让职业杀手脱罪至少一百人次;他贿赂目击者并恐吓那些不收钱的诚实证人;他控制着一些法官;他有计划地湮灭证据;他也曾一手摧毁一名年轻地方助理检察官的大好前程,在一桩谋杀审判前夕,把他卷入下层社会一个恶名昭彰女人的公开丑闻之中……你居然希冀从他口中追出东西来!」——墨莱嘴唇无声地动着——「探长,我得忠告你,忘掉此人的存在吧,对一个正直的警察来说,这人太滑头了,就算他某方面和马可之死有牵扯,我们也几乎可确定,你绝对找不出真凭实据的。」
  墨莱探长噼里啪啦走出去,到他内勤人员办公室看看他的命令是否确实执行:鲁修斯·宾菲尔德,不管是否如他预期,已回转纽约,身后必须跟着职业性术语所说的「一条尾巴」。
  在开车回西班牙角的路上,法官忽然没头没脑地问:「我还是不相信,埃勒里,那人太聪明了,不可能这么做。」
  正一脸茫然驾驶着他那辆杜森伯格的埃勒里,闻言道:「你讲谁?」
  从宾菲尔德离去后,墨莱整个办公室像感染了某种进展停顿的疾病一般,所有接下来的报告清一色是零蛋。法医把约翰·马可的尸体抬进抬出,但验尸结果和他原来判断的致死原因完全一样,没新鲜的;海岸警卫队那里有报告进来,沿岸的各个地区警察单位也陆续例行性地回报,内容全一样,没任何荷里斯·瓦林小艇的踪迹,而且从谋杀案发生当晚之后没人曾在任何船上见到过像基德船长这样长相的人,也没有戴维·库马的尸体冲上岸来。所有的讯息全让人沮丧不堪,埃勒里两人也只有悻悻然离去,留墨莱一人生闷气。
  「我说的是宾菲尔德保管的那些情书这件事。」法官低声说。
  「哦,你原来在烦这个啊!」
  「他太滑溜了,埃勒里,他不会亲手沾这些烫手的东西。」
  「刚好相反,我认为只要有机会,他一定第一个冲上去紧紧抓住这些东西不放。」
  「不不,宾菲尔德不会,他也许在一旁出主意,指挥发号令,但他绝不会亲身趟进来,依他对马可不良习性的理解,够他审慎地保持距离——而且他光靠脑袋就可以完全控制马可了。」
  埃勒里没搭腔。
  他把车停在西班牙角人口处的希腊式石柱对面,哈里·斯戴宾的啤酒肚顶开了他加油站办公室的大门。
  「这不是法官吗?还有奎因先生。」斯戴宾亲切地手搭杜森伯格车门,「昨天我看见你们在西班牙角开进开出的,谋杀案非常棘手,是吧?有个警察告诉我……」
  「是麻烦得很。」法官沮丧地说。
  「他们是否能找得到这个杀人犯?我听说发现尸体时,这个马可全身光榴溜的,真搞不懂这世界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但我常常说——」
  「我们已决定住到西班牙角了,哈里,你不用费心再帮我们找管家了,但还是非常感谢你。」
  「住戈弗雷家?」斯戴宾嚷起来,「老天!」他着了魔一样呆呆地翻着眼,「呃,这样啊,」他说着在工作裤上搓着油污的手,「呃,事情怎么这样一团糟呢,我昨晚才和安妮谈到个女人,她说——」
  「我们真的很乐意好好听听斯戴宾太太的意见,」埃勒里急忙打断他,「我想这一定非常有意思,但我们还有些急事要处理,斯戴宾先生,停下来只是有几个问题请教你,星期六晚上你营业到几点?」
  法官有点不解地看看埃勒里,斯戴宾则抓着脑袋:「干什么,我整晚开着啊,奎因先生,星期六是我们的大夜,从威兰德那边车子一辆接一辆的——威兰德是往南十英里左右一处很好玩的公园,您知道,整晚啊。」
  「你是说通宵营业?」
  「正是如此,先生,星期六下午我先大睡一场,我从瓦依那儿找到个小伙子代我料理——我住的地方其实距离店里也只有两百米。晚上八点钟我回来接手,这老店就一路开到天亮,我几个小孩也随时会回来帮忙让我喘口气,还有安妮她——」
  「斯戴宾先生,我也早听说了,你们家里举案齐眉、父慈子孝可是出了名的。麻烦你告诉我——这里的人通常都知道你的加油站通宵营业吗?」
  「这个嘛,先生,那边的海报上就有标识,而且我这么做已整整十二年了,」斯戴宾笑起来,「我想来加过油的那些家伙全都知道。」
  「嗯,那这星期六晚上你在店里吗?」
  「哦,那当然,我不才讲过,您看,我——」
  「凌晨一点钟时你到过外头吗?」
  啤酒肚老板闻言愣了一下:「一点,呃,这嘛……很难讲,奎因先生,事实上星期六晚上我忙得一塌糊涂,忙得什么事都不记得了,不知道那些鬼车子忽然从哪里冒出来,只知道他们好像不约而同汽油全用光了,收了一堆零角子进来……」
  「你出来过吗?」
  「应该出来过,而且也一定出来过,反正整个晚上我应该一再跑进跑出才对。为什么问这个?」
  埃勒里不答反问:「你仔细想想看,你是否留意到有人从对面西班牙角那头出来?」
  「哦!」斯戴宾机灵地看着他们两人,「原来如此。呃,先生,我想如果是平常晚上我一定会注意到,我这边灯光很亮,可清楚照到那两根大石柱那边……」他摇着头,「但星期六我一直忙到凌晨三点钟左右,我得不断从里头的油槽抽油好供应人家……先生,这期间有可能有人从西班牙角出来。」
  「你很确定,」埃勒里轻声问,「你并未注意到有谁从西班牙角出来?」
  斯戴宾仍摇着头:「不敢说,也许有人,说不定。」
  埃勒里叹着气说:「太可惜了,我原本多少希望能确定些事。」他伸手够到手刹车,又想了一下,缩回手说,「还有,戈弗雷家通常在哪里加油,斯戴宾?这儿吗?」
  「是的,先生,我这里也供应最高级的——」
  「哦,我只是确认一下,非常感谢你,斯戴宾。」他松开手刹车,猛一带方向盘,车头正对着那两根石柱穿过了马路。
  「你——」在车子绕过公园滑行于绿阴之中时,法官开口问道,「问这些问题做什么?」
  埃勒里耸耸肩:「没什么天大意义,可惜斯戴宾没注意到,如果有的话,那他就有机会帮我们逮到一些好东西。我们假设,昨天凶手从西班牙角往内陆跑,如果他不经由这条路那他能去哪儿?除非他从岩崖上插翅跳下来,否则他绝不可能找到另一条路而不使用这条路回到主公路那里,也不可能直接从这儿穿越公园——这么高的铁丝网围墙隔着,除了猫任谁也没办法。若斯戴宾能肯定告诉我们没人从他店铺对面这道路出来,那我们差不多便可以确信,凶手在杀人之后——逃进了屋子里。」
  「我不懂你为什么还有如此疑问。」老先生说,「你费了这么多心神、跋涉这一长段路,就为了『证明』这已经确凿不移的事实!我们早就有足够的理由可排除凶手是从外头闯入这个假设。」
  「除非通过证实,否则你什么也不能确定。」
  「胡说八道,你不可能一辈子什么事都靠数学,」法官反驳,「绝大多数时候,你不必靠确凿无误的证据就能『知道』。」
  「我是柯尔律治所说的『无知的怀疑论者』,」埃勒里面无喜色,「我质疑一切,有时我甚至还质疑我自己的思考结果,我的心智活动始终波动不已。」他又叹了口气。
  法官嗤之以鼻,两人没再谈下去,杜森伯格继续前行,直到戈弗雷豪宅前才停下。
  年轻的柯特正闲步晃向天井,一脸闷气,他身后则是罗莎躺在折叠躺椅上,穿件窄窄的泳装,正在做日光浴。没看到其他人。
  「嗨,」柯特不抱希望地问,「有进展吗?」
  「没有。」法官回答。
  「那就仍在戒严时期喽,嗯?」年轻男孩的褐脸刷地阴暗下来,「弄得我都开始焦躁起来了,我有工作在身,你们考虑过这方面吗?不得离开这该死的地方,这些刑警只会反反复复说这句话,去他妈的,我敢发誓,其中一个今天早上还硬要跟着我进浴室,我看得出他眼睛里热切的神色……奎因,才几分钟前有你一通电话。」
  「我的电话?」奎因应声跳出车子,老法官紧跟在他身后,一名穿制服的司机立刻跑过来,把车开走去停妥,「谁打来的?」
  「我想是墨莱探长吧……哦,伯利太太?」这时瘦小的老管家正好出现在上头露台,「刚刚是不是墨莱探长打电话找奎因先生?」
  「是的,先生。奎因先生,他交待我们向您报告,您一到,就请您回电话给他。」
  「立即就打。」埃勒里大叫,拔腿冲过天井,瞬间消失在摩尔拱廊一头。法官则缓步踱到铺石板的天井中,模模糊糊告歉一声,在罗莎身旁坐了下来。年轻的柯特背抵着天井的灰泥墙,绷一张倔强到底的脸冷眼瞧着。
  「如何?」罗莎低声问。
  「没什么,亲爱的。」
  两人静静坐了会儿,晒着太阳。高大健壮的约瑟夫·慕恩从屋内逛出来,马上,一名刑警也跟在他身后出来。慕恩穿着泳裤,嶙峋的身体整个晒成深褐。法官半合着眼打量此人的脸孔,他想,这人只消花一丁点儿力气,就能如此完美地控制自己。就在这弹指之间,他忽然想起另一张脸,多年前通过脏脏的窗户所模糊看过的一张脸,五官倒并非有什么酷似之处,但神情惊人地类似。这张脸是个穷凶极恶的罪犯所有,一名十几个州悬赏通缉的强暴犯、杀人犯、银行抢劫犯,以及诸如此类的其他罪名。在一名犀利的地区检察官向愤恨不平的陪审团严厉控诉此人时,法官不由自主一直盯着这张脸看;后来陪审团做出决定时,他又看着这张脸;在他自己宣判死刑时,他还是看着这张脸,这张脸上的神情从头到尾没一刻改变过……约瑟夫·慕恩也具备着同样泰山崩于前的沉着自若禀赋,甚至你从他眼中都追索不出他的想法,他的眼神凛冽,而且总是半合着,似乎源自于他这辈子习惯性地直接凝视常人不敢逼视的太阳。
  「早安,法官,」慕恩嗓音沉而厚实,十分悦耳,「这真是句好话,『早安,法官!』呃,忙些什么呢,先生?」
  「没什么可忙的,」法官低声回答,「看这光景,慕恩先生,我应该讲,凶手有绝佳的机会躲开惩处,逃之夭夭。」
  「那太遗憾了。我是不喜欢马可这人渣,但这不等于说他就活该被谋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是我个人的丛林生存法则,我过去所在的那地方,他们是这么看待人我之间的关系。」
  「阿根廷,嗯?」
  「还有它周围国家。法官,那是个了不起的国家,我一直认为自己不可能再回那儿,从没这念头,但现在我搞懂了,这些大城市游戏没什么好玩的,只要能走,我二话不说马上带着我老婆回那儿去,但她置身于那些牧人群中,」慕恩说着笑起来,「可能会吹气球般胖起来。」
  「你想慕恩太太会喜欢那种生活吗?」法官直通通地问。
  笑声戛然而止。
  「慕恩太太她,」这个高壮男子说,「有机会学着喜欢这种生活,」他点起一根烟,「戈弗雷小姐,我得说句话,别把这事看得这么重,没有什么男人值得你这样——对你这么一个女孩而言……好啦!我想我该下去游个泳了。」他友善地挥挥肌肉嶙峋的手臂,悠然步向天井出口。
  阳光照在他古铜的躯干上,法官和罗莎两人看着他的背影。
  慕恩还停下来和年轻的柯特说了两句,柯特仍一脸悲惨地直挺挺呆在走道那头。慕恩一耸宽肩,走出了天井,负责盯梢的刑警大步跟上,边打着哈欠。
  「他让我毛骨悚然。」罗莎打了个冷颤。
  埃勒里这时跑回天井,石板地上鞋跟喀喀作响,他两眼发光,脸颊也涌上不寻常的血色,法官见状嚯地站起身。
  「他们发现了——」
  「哦?哦,墨莱打电话是想告诉我们,他刚接到有关匹兹的最新一份报告。」
  「匹兹,」罗莎嚷着,「抓到她啦?」
  「没那么精彩,她轻烟一般消失了,这个令堂的贴身女佣看来是个中好手,戈弗雷小姐,但他们找到她开走的车子,北边五十英里左右,靠马滕斯火车站。」
  「马可的跑车!」
  「是的,扔在那儿,车子本身毫无线索可言,但弃置地点给了警方一点事做。」他点上一根烟,以热切的眼神看着烟头。
  「就这样?」法官说,坐了回去。
  「这样就很够了,」埃勒里轻声说,「够给我一个最不敢相信的念头了。神经病一样,所有事情都凑不在一起,而且,」他说着脸暗了下来,「乱七八糟。记住我这话,法官,我们现在系以复仇雪耻之心来涉入此事。」
  「涉入哪门子事?」
  「这,」埃勒里说,「我们等着瞧吧!」
  第十一章 开往冥河的船资
  埃勒里·奎因先生曾有此议论:「犯罪,杜卡米尔或哪个鬼这么说过,是社会之癌。这千真万确,但不够精准,因为从已知事实来说,癌是某部分有机组织失去控制,并不必然存在着既定的模式。这是今天科学家不得不承认的,尽管仍有不死心的人埋首实验室中试图找出可依循的模式,却一再以失败告终。然而想弄清甚至解决癌症,我们一定得相信模式必然存在,这部分和探案完全一样!找出模式,如此你才能掌握最终的真相。」
  如此的主要难题,在和屋里其他人置身主餐厅用过气氛紧绷的午餐后,他回到自己房内点起饭后之烟苦苦思索。
  他严肃地反省到,难题主要在于这必要的模式始终离他远去。没错,他是一而再再而三不经意地瞥见到,但真要捕捉时总发现它飘然而去,如空中飞舞诱人的一粒微尘。
  一定有哪里不对,但他不知道。他非常确定,要不就是他自己走了岔路,要不就是某个障眼招数有效地骗过了他,总而言之一定有哪个地方弄错了。约翰·马可被杀是巧妙无比的砰然一声,是慎密计划下的慎密结果,他愈来愈相信是如此,绝对没错,每个环节都显示出冷静精准的筹划和——蓄意谋杀。这正是最困扰他之处,计划愈周详愈合逻辑,他理应愈容易推断出来才是,一名记账员不管面对多错综复杂的账目,总能轻易地算出正确数字来,除非他哪里弄错了一个数字才会导致错误的计算结果。然而,约翰·马可这桩谋杀案的构图却始终凌乱没秩序,很明显,总有哪个地方对不起来。埃勒里此刻忽然醒悟到,这一回他脑子不寻常的枯凋无用,极可能不是源于凶手的预布陷阱,倒可能来自某种意外的介入造成他推论误入歧途……
  意外!他心思宛如潮水上涌地惊喜发现,这极可能就是问题的真正答案。过往的经验告诉他,最周详的事前计划并不意味着执行起来必然不走样,事实上,往往计划愈周详一分,执行起来走样的几率也就增高一分。计划要成功,关键在于计划的拟订者必须掌握实际情况的每个点,并在执行时完美地予以统合。对谋杀案的凶手而言,埃勒里知道,这道理尤其颠扑不破,如果有个现实环节出了事,那整个严密计划极可能当场崩塌。当然,谋杀者可以立刻反应并加以补救,但这个无力控制的现实环节往往愈补破洞愈大……现在此案的状况便如此,不协调的征象潜入混杂的逻辑之中,让整体构图不平衡起来,也让查案的人弄得满头雾水。
  没错没错,他愈这么想,便愈发清楚觉得谋杀约翰·马可的凶手真被非人力所及的意外给缠住了,但这意外之事到底是他妈的哪个鬼?埃勒里再也坐不住了,他起身在房内踱起步来。
  他倒不敢寄望自己脑袋里的灰色小细胞能对这个挡住去路的大难题提供立即且明白的答案,但有可能的,约翰·马可的赤身露体……他这让人从头困惑到底的赤身露体问题。这里当然横着个路障,一个混乱的制造者!它混淆了原有清晰的理路,它很显然也不是凶手计划的一环。埃勒里清楚感觉得到,甚或理解,只是——但这是什么意思?可能会是什么意思?
  他用力踱着步,皱着眉头,且用力扯着自己的下唇。再下来便是基德船长弄错人这事……弄错!他从头到尾当是意外,因此脑中再也没想过这个笨水手的笨事!戴维·库马是误打误撞被扯入凶手的杀人计划之中,也许库马正是解决所有问题的关键——指的不是他是一个大倒霉蛋,而是指居然他会碰上这等鬼事:基德船长把他当马可绑架。当然,这个人算不如天算一定造成杀人计划的某种顿挫,但是否逼得凶手得匆促上阵呢?答案真的仅仅是铸下大错后匆匆补救而已吗?或更要命的:在基德的犯错和凶手把他的猎物杀死剥光这两件事中间,有其他有意义的关联吗?
  埃勒里再次叹息,大摇其头,已知的事实太少,或某个东西、横亘其中,因此,尽管所有的经过明白地摊在眼前,他却总是无法清楚看出意义来。他很快地相信,这可能是他探案生涯所不幸遇到的最讨厌最烦人的一个难题,埃勒里决定不想了,他把思维转到别的地方去。
  其实还有别的事可想,而他其实也有足够的聪明才智预想马上可能发生的事。
  时间正好是二点三十分。
  算起来埃勒里已花了超过一个小时时间,呆在一楼大厅的这小房间里,房间设了小型电话总机,负责转接屋里的每部电话。通常这个任务由一名男仆负责,但埃勒里动了点手脚支开他。总机上有份绘制整齐的图表,标识出每个房间的使用者姓名。在这儿,除了等待,什么事也不可能做。埃勒里怀着某个不为人知的期待之心,几乎可说是不屈不挠地耐心等着,但一个多小时了,总机的铃声硬是不响。
  在铃声终于极刺耳地响起时,坐在总机前的埃勒里劈手就抓过收话器放在耳朵旁,另一手插主机插座。
  「喂?」他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卑下些,「这是沃尔特·戈弗雷公馆,请问找哪位?」
  他凝神听着,他耳中听到的这声音有点怪,闷闷的而且低哑,好像讲话的人嘴巴含着东西或用布遮着嘴一般,说话的腔调也极不自然,极造作,很显然也是努力装出来的。
  「我找,」怪声音说,「劳拉·康斯特布尔太太,请帮我接给她好吗?」
  接给她!埃勒里闻言嘴巴一紧,那是说,此人也知道这是电话总机。至此,他肯定这正是他预期中的电话:「麻烦请您等一下。」他以同样公事公办的语音回答,按下标识着康斯特布尔太太卧室的小牌子底下的一个小钮,铃声立刻响了,但没人接,埃勒里又连按了两次,终于,埃勒里听到她电话的喀嚓一响,然后是她的声音,粗哑,而且含糊不清,好像才从睡眠中被吵醒,「夫人,有您的电话。」埃勒里装模作样地说,同时接通了线路。
  他人缩在椅子上,仍把收话器放在耳边,专心致志地窃听起来。
  康斯特布尔太太仍半梦半醒地说:「喂,喂?我是康斯特布尔太太,您哪位?」
  闷闷的声音说:「先别管我是谁,你一个人吗?讲话方不方便?」
  胖妇人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之大险些震坏埃勒里的耳膜,这一瞬间,她声音里所有的睡意全消失了:「是!是的!你是——」
  「听好,你不认识我,你也没见过我,我说话时,你别打主意想追踪这通电话,你也绝对不能报警,我打电话来,只是找你商量一下你我之间的一笔小小交易。」
  「交易?」康斯特布尔太太叫起来,「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此时此刻,我正看着手中的照片,照片中,你和某一名已故男士同躺床上,地点是亚特兰大,当然,拍照片时他还活蹦乱跳的。这是晚上用闪光灯拍的,你睡着了,很久之后你才知道被拍了照,我还有一卷八厘米的影片,里面有你和同一个男的接吻做爱的亲热镜头,影片是当年秋天在你同样不知情的情况下在中央公园拍的!此外,我也拿到一张签了字的声明文件,这是去年秋天到冬天你所雇用的一名女佣,亲身指证你家人离家期间,在你中央公园西侧公寓中她所看到和听到的真人实事——也一样是你和上述那个男的;最后,我还有你亲笔写的火热情书……」
  「老天,」康斯特布尔太太狼狈地叫道,「你到底是谁?你从哪里弄来的?是他的东西啊,我没——」
  「好好听着,」暖昧的声音说,「不必管我是谁,也不必管我怎么到手的,重要的是,东西已在我手上。你想拿回去,是吧?」
  「是的,是的。」康斯特布尔太太小声应道。
  「呃,没问题,付点代价就都是你的了。」
  胖妇人沉默了好一段时间,长得让埃勒里认为她出了什么事,但她终究回话了,声音哀切、破碎且绝望,埃勒里听得心头猛然一抽,忍不住同情。
  「我没办法……我付不出你要的。」
  埃勒里迟疑了一下,仿佛也是一惊。
  「你什么意思——你付不出我要的?如果你当我只是吓你,我告诉你康斯特布尔太太,如果你当我手上没这些照片和信——」
  「我知道你有,」胖妇人嗫嚅着,「它们不在这里,一定谁拿走了——」
  「你可以打赌,我的确有。也许你怕付了钱之后我不把这些个劳什子给你是吗?听着,康斯特布尔太太——」
  不怎么寻常的勒索者!埃勒里莞尔想着,这还是他破天荒第一次听到勒索者还降尊和被勒索者争辩一番,难不成这又是故布疑阵吗?
  「他已经拿走了我好几千块,」康斯特布尔太太喃喃抱怨着,「好几千块,我所有的钱,每次他都答应我……但他每次食言,他食言!他骗我,他是个大骗子——是个……」
  「可不是我,」闷闷的声音急切起来,「这种事我可是有格调的,我拿我该拿的,就绝不再上门烦你,我了解你的感受,我可以跟你保证,收到钱东西就还你,你只要乖乖交出我说的五千块钱,我立刻就把这堆东西寄给你,立刻,下一班邮件。」
  「五千块!」康斯特布尔太太不哭反笑——怪诞的笑声令埃勒里当场全身一阵发凉,「只要五千块?我连五千分钱都没有,还要五千块?他把我榨干了,死了活该,那个人,我没钱了,你听到没有?一毛钱也没了!」
  「哦,这就是你的答复,嗯?」勒索者的闷声音这回从鼻孔喷出来,「可真穷啊!他拿走你一大堆钱,但你是个富婆啊,康斯特布尔太太,你哪这么容易就被吃干抹净。我再说一下!我要五千块钱,你最好乖乖给我,否则——」
  「求求你——」埃勒里听见这女人悲痛地哭起来了。
  「——否则,我会让你后悔莫及!你丈夫那边怎么回事?两年前他才赚了一票,你从他那里会弄不到?」
  「不要!」她突然叫起来,「不要!我不要找他要!」她声音都岔了,「求求你,你难道不知道吗?我结婚这么久了,我——我真的是老女人了,我小孩都大了,很乖很好的小孩,他——我丈夫他如果知道这事他会死掉,他身体很不好,他一直很信任我,我们家庭生活很美满,我宁可——宁可死掉也不要让他知道!」
  「康斯特布尔太太,」勒索者的声音明显地沮丧起来,「你真的搞不清楚你面临的状况,我什么都做得出来,我告诉你!你再这样顽固不化会让你无路可走,如果我跟你丈夫联络,你说我是不是同样收得到钱!」
  「你找不到他的,你不知道他人在哪里,」康斯特布尔太太哑着嗓门说。
  「那我找你的小孩!」
  「这样也没用,他们没什么钱,每一个人手头都很紧。」
  「好吧,你这该死的女人,」即使声音仍闷,埃勒里还是听得出此人真的火了,「可别说我没警告你,我会好好给你个教训,你还认为老子这么好胡弄,照片、影片,外加那份声明和那些信,会他妈的立刻交到墨莱探长手上——」
  「不要,求求你,求求你行行好,」康斯特布尔太太哭叫起来,「不要!我跟你讲我什么都没了,没钱——」
  「那就去弄来!」
  「我弄不来,我跟你讲真的,」女人吸泣着,「我没人可伸手,我——哦,你还不知道吗?你不能跟其他人要吗?我做的坏事我已经付出代价了——哦,我付了一千次的代价了——我的眼泪,我的血,还有我全部的钱,你怎么可以这么没良心,这么——这么……」
  「很可能,」勒索者的嗓门也提高了,「你到时候会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好好付出五千块钱,想想墨莱探长拿到东西,然后报上一五一十全登出来!你这该死的胖女人,笨母牛!」跟着是一声摔上电话的喀嚓之声。
  埃勒里立刻手伸向电话总机,在他十万火急切断电话并改拨给电信局那一瞬间,还清楚地听到康斯特布尔太太绝望的饮泣声音。
  「电信局吗?马上追那通电话,刚挂断的,我这里是警察——在戈弗雷家,快!」
  然后他等着,边啃指甲。「又肥又蠢的母牛」,这正是他可思索的「其他事」。依据他对马可风流韵事的深一层理解,有关这些指证历历的照片及文件,显然不能解释为由于某种意外才落到某人手中,而是此人本来就涉入此事甚深。
  埃勒里认为这非常确定。过往探案的经验让他学到得将自己的怀疑予以具体化,如此,当时机来临时,他的判断才有机会验证是对是错。而现在,只要他能加把劲让进度加快的话……
  「抱歉,先生,」电信局回话了,「这通电话是拨号电话打的,我们不可能追踪,非常抱歉。」就这样以埃勒里耳中的轻脆喀嚓一声收场。
  埃勒里坐回去,眉头愈收愈紧,又点上一根烟,就这么静坐了好半晌,才挂了通电话到普恩塞特墨莱探长办公室,偏偏墨莱手下告诉他探长出去了,埃勒里交待他要墨莱一回来就回电后便离开电话总机出门去了。
  走到大厅时猛然一个想法袭上他心头,于是他把香烟往盛着沙的铸铁烟灰缸里一丢,转身上楼走到康斯特布尔太太房门口。他毫不觉羞耻地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好像里头由抽气转为低泣声。
  他敲门,低泣声应声停止,然后是康斯特布尔太太不自然的嗓音:「谁?」
  「我可以跟你谈一下吗,康斯特布尔太太?」埃勒里以最友善的声音说。
  没回应,良久才有声音说:「你是那个奎因先生吗?」
  「是,是那个奎因,没错。」
  「不要,」她的声音还是一样不自然,「不要,我不要跟你讲话,奎因先生,我——我不舒服,请走开,也许,改个时间吧。」
  「但我是想跟你讲——」
  「拜托,奎因先生,我真的很不舒服。」
  埃勒里对着门干瞪眼,一耸肩说:「好吧,没关系,抱歉打扰你了。」只好走开了。
  他回自己房间,换了条泳裤,穿了一双帆布鞋,披上袍子,一路下到海滩。得至少在大西洋游次泳才行,他和看守出入口的警察颌首示意时,不觉这样想着。在这个该死的案子了结之前,他非得游次泳不可。他很确信今天再没必要守在电话总机房了,对他来说今天不会再有其他收获了。
  是还会有事,没错……别人的事了,很快地,墨莱探长自会打电话来讲他那一头的进展。
  潮水相当涨了,他把东西放在沙滩上,噗通钻入了水里,使劲地朝着海平线游去。
  有人轻拍他的肩膀,埃勒里睁开眼,墨莱探长正俯身看着他。探长红光满面的脸上神情很怪异,埃勒里瞬间完全清醒过来,同时一翻身从沙上坐起来,太阳已快触到海平线了。
  「这,」墨莱探长说,「可真是他妈的睡觉的好时间。」
  「几点了?」埃勒里激灵灵一颤,海风直吹他光裸的胸脯,这时才觉得真冷啊。
  「七点多了。」
  「嗯,我一趟长泳下来,回沙滩后再抗拒不了这片柔软的白沙了。出什么事啦,探长?你的神色有异。我在你办公室留了话,你知道,请你回我电话,时间是过午没多久,你两点半以后一直没进办公室吗?」
  墨莱紧抿着嘴,探看什么似地一转头,但露台那头此时空无一人,只除了执勤的警员,两边岩壁上同样没人。探长眼睛这才低垂下来,俯看着埃勒里身旁的沙子,伸手到衣袋里鼓鼓的那个地方。
  「看一下,」他简捷地说,「这个……」他手上多了个不起眼的小包裹。
  埃勒里用手背擦擦鼻子,叹口气说:「这么快啊?」他接过包裹。
  「啊?」
  「很抱歉,探长,我把思考过程给讲出来了。」
  包裹是常见的褐色包装纸,用一条颇脏的廉价白绳子绑着,包裹的其中一面写着墨莱的姓名和他普恩塞特办公室的住址,水质的蓝墨水故意书写成印刷体,猛一看还认为是邮局寄来的。埃勒里拆开绳子和包装纸,取出薄薄一捆信封,一小张照片,还有一小卷很显然就是影片胶卷。埃勒里打开其中一个信封,掠一眼署名,然后带着懊恼的眼神审视着那张照片,再拉出胶卷,迎着天光看起来……最后,他把所有东西重新包裹好,交还给墨莱。
  「怎样?」墨莱隔了片刻才粗声说,「你好像不觉惊讶,难不成连引起你兴趣都不能?」
  「答案一——我不惊奇;答案二——衷心地感兴趣。你有香烟吗?我忘了带下来。」墨莱递火柴给他时,埃勒里点点头,「探长,我打电话给你,就是要告诉你此事——」
  墨莱急切得口沫横飞:「你知道啦?」
  埃勒里于是耐心地把他窃听到的康斯特布尔太太和该勒索者的对话一五一十讲出来,墨莱一直若有所思地颦眉听着。
  「嗯,」埃勒里告一段落,墨莱才说,「意思是说这只鸟,先别管他是谁,兑现了他的威胁,把这堆劳什子送到我手上,但你告诉我,奎因先生,」他直视着埃勒里的眼睛,「你怎么知道会有电话进来?」
  「我不知道,但怎么说,其实多少有瞎猫碰死老鼠的意思。有关我做此猜测的思维过程我们先不谈,改天我再告诉你,现在,该你跟我讲事情经过了。」
  墨莱把包裹摊在他手掌上:「我出门查有关匹兹这女人的一条看来颇有机会的线索,跑到马滕斯那儿去,但没爆开就熄火了,回办公室我一名手下跟我讲你打了电话,我正拿起电话要打——距你打来一个多小时后,这玩意儿的信差就来啦。」
  「信差?」
  「没错,十九岁左右的男孩,开一辆老福特,他讲是去年花二十块钱弄来的,小鬼头一个,我们查了他,他绝对没问题。」
  「那他怎么会拿到这包裹?」
  「他住在马滕斯,在该城谁都知道,和寡妇老妈住。我们马上挂电话到马滕斯警局,他母亲的说法和他说的完全一致。大约下午三点钟左右,这小鬼和他妈两人在家,听见前门砰一声,两人出去看,就看到这包裹,包裹上还粘着一张纸条和一张十块钱纸钞,纸条的手迹一看就知道是掩饰过的,说得很简单,要他即刻送到普恩塞特这边给我,于是小鬼就跳上他的老福特专程送来了,十块钱对他们母子很有用。」
  「他们没看见谁把东西扔到他们大门口的?」
  「他们开了门出去,那家伙早溜了。」
  「可惜啊。」埃勒里若有所思地抽着烟,注视着紫色的海面。
  「最糟的还不止于此,」墨莱声音低下来,抓起一把海沙,又由他的粗手指缝如瀑布般泻下,「我东西一到手,匆匆看过后就立刻打电话找康斯特布尔太太——」
  「啊,什么?」埃勒里当下如梦初醒,香烟从他指间滑落。
  「我还能怎么做?我又不知道你在电话中听到的整个经过。我跟她通电话时,就感觉她声音怪怪的,我告诉她——」
  「可别告诉我,」埃勒里呻吟起来,「你跟他讲收到这堆信和这些玩意儿了!」
  「呃……」探长一脸豆花,「我想,我大概给了她诸如此类的暗示了,当时,我正忙得要命,一直想联络上马滕斯警局那边,好追查到底谁才是送我这玩意的人。我要她立刻坐车赶到我办公室来——如果我找我随便哪个手下负责这事就好了。她——哦,她说她会立刻赶来,我就放心去打一堆电话了。大海等我忙得差不多了,一抬头,才发现快一小时了,这胖女人居然还没到,照理说她应该接到我电话后就动身才对,这样就算车开得再慢,到普恩塞特也不可能用到半小时,于是这回我打电话要我派驻在此的手下接听,他说康斯特布尔太太没走,因此——哦,我就来了,」说到这里,他声音染了一层沮丧之色,这源自于良心不安,「我来弄清楚,是他妈什么奇奇怪怪的事让她讲好了没去。」
  埃勒里眼睛仍对着大海眨动着,山雨欲来,没多会儿,他抓起袍子和帆布鞋,站起身说:「探长,你真把这件事搞得一塌糊涂,」埃勒里边抱怨边穿着袍子和鞋,「来吧!」
  墨莱探长驯服地起身,拍拍身上的沙子,小绵羊般跟在埃勒里身后。
  他们在天井见到朱仑正埋头移植花坛的花。
  「看到康斯特布尔太太了吗?」埃勒里气喘吁吁地问,从露台一路加紧脚步爬上来,搞得他上气不接下气。
  「胖的那个?」老人摇摇头,「没。」然后便埋首于他的工作了。
  两人直扑康斯特布尔太太房间,埃勒里擂着门,没人应,他干脆一掌推开登门而入。房间很凌乱——床罩掀着皱成一团,睡衣也同样揉成一团弃在地板上,床头柜上摆的烟灰缸堆满了烟蒂……两人一言不发彼此对看,又匆匆出了门。
  「她见鬼,跑哪儿去了?」墨莱咒着,但不敢迎上埃勒里的眼睛。
  「谁见了鬼跑哪儿去了?」一个男低音柔声问。两人转身,发现是麦克林法官站在走道中央,面对着楼梯方向。
  「康斯特布尔太太啊!你看到她了吗?」埃勒里劈头就问。
  「有啊,出事了吗?」
  「我猜还没,她人呢?」
  老绅士看着两人:「岬角另一头,才几分钟前,我才刚从那里回来,你知道,散散步看看风景。我看到她就坐在岩壁边——两脚悬空挂着——看着海,北边那里,我走过她身后,还对她说了两句话,可怜的人,她看起来又沮丧又无助,连头都没转过来,好像根本没听见我说话一样,动也不动一直看着海,因此,我也不好打扰她——」
  话没讲完,埃勒里已蹬蹬地跑过走道下楼去了。
  他们快步攀登岩壁边削成的陡峭石阶,埃勒里一马当先,墨莱紧跟其后,再下来是老麦克林法官板着一张脸吃力地殿后。西班牙角的北边这里同样是个平台,只是树和灌木显然比南端要稀疏多了,地上长着一整片平顺且美好的青草,说明是人工费心照料出来的。在他们爬到石阶顶时,麦克林往上一指,三人撒腿就跑,擦过一大丛树,眼前景观一目了然——他们也停步了——没人在此。
  「怪了,」法官说,「也许她晃到哪里去——」
  「分头找,」埃勒里急急下令,「我们一定得找到她。」
  「但——」
  「照我说的做!」
  天空犹有数条紫色云彩,正逐渐黯淡下去。
  三人分头各自穿过岬角北端中央处,这是树丛最密的部分,时而,其中谁冒出开敞处,四下扫视,旋即又没入树林之中。
  罗莎·戈弗雷蹒跚地由岬角连接处往海的方向走,高尔夫球杆袋子单肩斜背,她累坏了,头发被海风吹得一团乱。
  忽然她停下脚步,眼角似乎一闪而逝地瞥见某个白色东西,就在前头靠崖边那儿。想都不想她立刻转身躲到旁边的树丛中,她觉得孤立无援,逐步黯去的天空以及一波波打来的浪潮,让她生出仿佛附近可能有人的极不安之感。
  厄尔·柯特在高尔夫球场第六洞一带晃着,眼睛四下搜寻。
  康斯特布尔太太坐在崖边的草地上,两条粗腿凌空悬挂着,头垂得很低,下巴几乎触到胸口,绿色的眼睛盯着脚下的崖底。
  一会儿之后,她肥胖的双手撑着崖边,向海的方向用力推,好让身体往后退,臀部磨过草地底下的碎石。在此过程中,她差点侧身滑倒,然后,她缩回脚来,面对着底下的深渊站了起来。
  她眼睛仍看向大海。
  她仍面向着汹涌的海,拖鞋的尖端距崖边约一英寸,长袍的衣角被风刮得猎猎作响,但她动也不动,像生了根一样,只有长袍漫天飞舞着,整个人映着天色如同剪影。
  埃勒里·奎因已是第十次从林子里冒出来了,眼神优虑且紧张,心脏也逐步地往下坠,仿佛一路沉重得掉到胃里一般。他再度加快搜寻的脚步。
  这一刻,康斯特布尔太太仍木雕般站在崖边,凝望大海,下一刻她却消失了。
  很难讲清楚事情到底是怎样发生的,她两手一举,某种沙哑且原始的声音硬生生从她仿佛粘住的喉管挤出,散落在夜空之中,然后她就无影无踪了,好像大地张开口吞噬了她。
  在入暮的微光中,这像某种魔法,某种可怕的魔法,就算太阳从地平线底下重又升起,海洋也瞬间如雪融化般消失不见,都不会比这更可怕,她像一阵烟消失了……
  埃勒里拨开树丛,但他立刻停止下来。
  一名女人俯在紧靠崖边的草地上,两手压在面孔底下,肩膀不停抖动着;一名穿灯笼裤的男子则站在距崖边一英尺之处,手垂在身体两侧,一个装满高尔夫球杆的背袋丢在脚边。
  埃勒里背后有跑步声传来,他转身看到是墨莱探长从树丛里冲出来。
  「你听到了吗?」墨莱哑着嗓子叫道,「那声尖叫?」
  「我听到了。」埃勒里古怪地喟叹一声。
  「是谁——」墨莱这会儿也看到那一男一女了,皱起眉来,瞬间摆出发狂公牛的架势,「嘿!」他大叫,男的没转身,女的也没仰头看。
  「迟了一步是吗?」麦克林法官也到了,拍一下埃勒里的肩膀,颤抖着问,「出什么事啦?」
  「可怜的人。」埃勒里柔声说,没回答,径直朝崖边走去。
  墨莱俯视趴着的女人,是罗莎·戈弗雷,男的一头蓬松金发,则是厄尔·柯特。
  「是谁叫的?」
  没人回答。
  「康斯特布尔太太呢?」墨莱这回音量增加了两倍。
  柯特忽然一阵哆嗦,转过身来,他脸色灰白而且大汗淋漓,单膝在罗莎身旁跪下来,轻抚着她的黑发。
  「没事,罗莎,」他喃喃地说,一次又一次,「没事,罗莎。」
  埃勒里三人走到崖边,六十英尺底下有个白色东西轻柔地飘舞着,他们能看到的也只有这部分而已。埃勒里趴倒在地上,匍匐向前,整个头凌空探出岩崖之外。
  康斯特布尔太太四肢伸展开来,躺在崖底满是波浪泡沫的浅水之中,脸孔向上,一方利刃般的岩石插过她身子指向天空,她的长发整个披散开来,漾在水上,她的长臂和双腿亦然,周遭的海水染红了,整个看来,她就像个肥牡砺从高处摔到岩石上,扁扁地摊开来。
  第十二章 勒索者面临的困局
  死亡有个特权,它总会被吹捧被杜撰,尤其是暴烈的死亡方式,更会把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自动从他的平凡世界中拉出来,瞬间成为一个闪亮的焦点,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死去的康斯特布尔太太若地下有知,很容易发现她已变成她生前极力想避免的新闻话题人物了,她残破的身体是所有记者窥探的焦点,就只是从长着青草的崖顶到漆黑海水中灰色岩石这一趟短暂的飞掠,她便摇身一变成为当前报刊媒体的瞩目之人。
  男的来,女的也来,摄影机镜头咔咔对准她那原本就不赏心悦目、如今被尖锐岩石刺穿遂变得更加可怖的身子。
  铅笔刷刷趁热打铁地书写着,电话刺耳地响个不停,骨瘦如柴的法医大人也到场了,不带感情地以他不耐烦的手指粗暴地翻弄着康斯特布尔太太肥胖泛蓝的躯体,更悲渗的是,她的长袍竟然少了一小角,显然是某个对特权伦理有超越性理解的人给拿走的。
  在这一片狂乱之中,墨莱探长孤独沉默地踱着步,沉着一张脸,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放任这些记者随便到尸体放置处、到西班牙角北端,或到染血的岩石一带。他的一干手下人人忙得无头苍蝇一般,被突如其来的这事搞得手忙脚乱。戈弗雷家三人、柯特和慕恩夫妻等聚在天井之中,眼花缭乱地让摄影记者拍照,机器人般喃喃地回答问题。墨莱的一名手下找出了康斯特布尔太太在城里的住址,并已电话通知了她儿子。至于埃勒里,由于想起死去妇人悲痛欲绝的声音,极力劝告警方别多事追查她丈夫何在。
  什么事都发生了,也什么事都没发生,这分明是一场梦魔。
  记者又围住了墨莱。
  「探长,你对此案有何看法?」——墨莱只回以无意义的嘟囔声音。
  「是谁干的?是那个叫柯特的家伙吗?是自杀还是他杀,老大?康斯特布尔这女人和马可到底有什么牵连?有人讲她是他的情妇,这是真的吗,探长?拜托,透露点给我们嘛,你到现在什么也没讲!」
  终于,这场熙熙攘攘的闹剧告一段落了,最后赖着不走的一名记者也被强力请走之后,探长这才派了名他的手下守在挂了西班牙式挂灯的天井门口,忧心忡忡地揉了揉额头,以最家常谈话的口气开问:「好吧,柯特,怎么回事?」
  年轻人红着眼睛看了看墨莱:「不是她弄的,不是她。」
  「不是谁弄的什么?」
  此时,夜已深了,明亮的西班牙挂灯——极巧妙地几乎让人察觉不出有电线——长长的灯光扫在石板地上,罗莎缩坐在椅子里。
  「罗莎啊,她没推她,我发誓,探长!」
  「推——」墨莱先一愣,继而捧腹大笑,「谁跟你讲康斯特布尔太太是被推下去的,柯特?我要你实话实说,只是想做个记录,我总得弄个报告上去,你知道。」
  「你是说,」年轻男子慑嚼着,「你认为这不是——谋杀啊?」
  「好啦好啦,先别管我认为怎样,到底怎么发生的?你和戈弗雷小姐是不是一起在——」
  「是是!」柯特急切地说,「我们一直在一起,所以我才说——」
  「他没有,」罗莎厌烦地插嘴,「闭嘴巴,厄尔,你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我是单独一人,在事情——事情发生时。」
  「看在上帝分上,厄尔,」沃尔特·戈弗雷也吼起来,丑脸上泛着一层烦优的汗水,「实话实说吧,这关系——关系……」他拭了拭脸,尽管天气其实很凉。
  柯特咽了口气:「只要她——我一直四处找她,你知道。」
  「还找啊?」探长不觉莞尔。
  「是,我有点、有点——呃,不安之类的,有人——我想是慕恩先生吧——跟我说,他走过岬角连接处那儿时看到罗莎,因此我就走到那儿去,就在我从那个——出事地点旁边的树丛出来时,我就看到罗莎在那儿。」
  「嗯?」
  「她整个人探出崖边,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大声喊她,她没听见,然后,她忽然退回来,扑在草地上大哭起来,我赶快也跑到岸边探头看,发现尸体躺在下头的岩石堆里,就这样。」
  「你呢,戈弗雷小姐?」墨莱又发出微笑,「这个,我讲过,只是做个记录罢了。」
  「就像厄尔说的,」她用手背擦了一下嘴唇,眼睛垂着,看看自己零乱的一身,「他发现我时的确是这样,我听到他叫我,但我……吓呆了。」她打个冷颤,又快快接口,「我一个人跑去打了几洞高尔夫球,闷在这里太——太死气沉沉了,打从……后来我打累了,想走到崖顶上躺一会儿,好好——哦,躺一会儿,我一个人走去那里,但不久,在我穿出树丛那一瞬间,我……我就看到她了。」
  「是的,是的。」法官急切地问,「亲爱的孩子,然后是最重要的了,她一个人吗?你当时看到的情形如何?」
  「我想她是一个人,没错,我没看到有其他——其他谁,只她一个,她背对我站着,向着大海,她非常非常靠近崖边,我——我害怕起来,我不敢动,不敢叫,什么都不敢,我很怕我如果忽然发出什么声音,她会吓一跳失去平衡跌下去,所以我就站在那里,看着她,她看起来像——哦,我知道这一切从头到尾很神经很歇斯底里。」
  「不,戈弗雷小姐,」埃勒里庄重地说,「请讲下去,告诉我们你所看到的和所感觉到的一切。」
  她扯了一下她身上的斜纹软呢衬衫:「好奇怪好诡异,当时天一直暗下来,她还直挺挺站在那儿,映着背景的天空她黑黑的身影看起来好像——哦,」罗莎说着又哭了,「好像一座石像!然后,我想我一定有点发神经了,因为当时我心中想的居然是,她——整个画面——好像电影里头的,好像这一切是……哦,事先计划好排演的,你知道,光影反差都设计好的,当然,这纯粹是我自己歇斯底里。」
  「好,戈弗雷小姐,」墨莱探长和蔼地说,「你叙述得很好,但康斯特布尔太太到底怎么啦?到底她出了什么事?」
  罗莎直挺挺坐着:「然后……她就消失了。她站在那儿像座石像,就像我刚说的,接下来,我所知道的是,她两手往空中一伸,带一声——尖叫,向前朝悬崖方向倒去,消失了,我——我还听到她摔到……哦,这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她身体在椅子上扭动着,边讲边摸索着抓住她母亲的手,而戈弗雷太太,她似乎僵住了,只机械化地抚拍着罗莎的手。
  很长一阵子的沉默。还是墨莱先开口:「还有谁看到什么?或听说什么吗?」
  「没有,」厄尔回答,「我是说,」他声音小了下来,「我没有。」
  再没其他人回答。墨莱以脚跟为轴转身,向着埃勒里和法官,话从嘴角一声一声蹦出来:「走吧,两位。」
  他们三人一直往楼上走,每人都想着自己的心事。在康斯特布尔太太卧房外的走道上,他们发现已有两名身穿公共福利部门制服的人等在那里,一个常见但还是有点怕人的柳条篮子放在他们脚边。墨莱嘟囔两声推开房门走进去,埃勒里两人也跟上。
  法医才刚用床罩重新盖好尸体,他直起身转头扫过来酸溜溜的一眼。床铺上是小山般的隆起,床罩上演着些血迹。
  「如何,布莱基?」墨莱问。
  骨瘦如柴的法医走到门口,对外头两人交待两句,两人走进来,把篮子放下,转身向床铺。埃勒里和法官赶忙掉头过去,等他们再转回脸时,床铺已经空空如也,篮子却装满了,两名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一抬眉毛示意了一下,现场没人说话,默默看他们抬着出去。
  「呃,」法医开口,他看来很怒,死尸般灰败的脸颊红点处处,「你他妈把我当什么啦,魔术师是吗?很好!她死了,摔死了,脊骨清清楚楚断成两截,还有,她的颅骨和腿骨也部分碎裂,就这样!你们这些鸟人真令我作呕。」
  「谁咬你啦?」墨莱也急气冲天,「没弹孔,没刀伤——这些都没有,是吗?」
  「没有!」
  「好极了,」墨莱缓缓地说,边搓着手,「好得不得了,干干净净,两位,康斯特布尔太太面临毁灭——她个人的炼狱,奄奄一息的丈夫,还有她那要死不活的中产阶级背景等等,她既无法向她丈夫求援以保住秘密,自己又没钱,因此,一听到我说这些信件什么的已送达我手上——太遗憾了,但真他妈的狠啊!——这促成了她走上惟一能走的路了。」
  「你意思是她自杀?」法官问。
  「正是如此,法官。」
  「总算等到这么一次,」法医峨牙咧嘴地说,并以极夸张的姿势啪一声关起他的背包。「你讲的像人话,这正是我想的,从肉体证据来看没其他可能。」
  「可能吧,」麦克林法官低声说,「情绪极不稳定,眼前世界又瞬间碎裂,再加上原来就处于女性最危险的年纪……没错没错,非常有可能。」
  「还有,」墨莱带着某种满意的奇怪腔调说,「如果罗莎这女孩讲的是实话——当然,从哪方面来看她都是清白的——这除了自杀,绝无其他可能。」
  「哦,是的,可能。」埃勒里慢条斯理地说。
  「啊?」墨莱傻眼了。
  「如果你愿意好好争辩一番的话,探长……而且先说好,是理论性的谈论,那我愿意复述一次我讲的:是的,可能。」
  「怎么啦,老兄,在她往下跳时,她方圆十五英尺内一个鬼也没有!而且一切清清楚楚,没弹孔,也没任何刀伤,因此,看到没有,兄弟,你尽可大大方方、开开心心把其他可能给干掉!」话是如此,但他却满脸狐疑地一直盯着埃勒里看。
  「大方开心不尽然。医生,这女人摔下来时,是背部着地吗?」
  法医正伸手拿起背包,闻言老大不开心起来:「我非得回答这家伙吗?」他怨气冲天地问墨莱,「他会的就是问一堆蠢问题,我从第一眼见他就非常不喜欢他这个人。」
  「好啦,布莱基,你就别逗了吧。」探长不怎么耐烦地顶了回去。
  「好吧,大人,」法医嘲讽地说,「她是背部着地没错。」
  「我知道,你对苏格拉底式的问答殊无好感,」埃勒里咧嘴一笑,但随即脸色一整,「在她摔下来之前,她是站在崖边,对吧?当然啦,而这并不意味她就一定会失去平衡跌下去,是吧?当然不是必然。」
  「埃勒里,你要讲的到底是什么?」法官问。
  「探长,你认为把康斯特布尔太太的死直接归诸自杀再简单不过了,不是吗?」
  「你这话他妈的什么意思?」
  「希望能符合原来的思路,嗯?」
  「嘿,你听我说——」
  「少安勿躁,少安勿躁,」埃勒里安步当车地说,「我不是讲她一定不是自杀的,我仅仅希望指出一点,那就是,在当时的状况下,康斯特布尔太太之死,也可能是被谋害的。」
  「怎么谋害?」墨莱暴怒起来,「怎么杀的,你讲!我不相信连这次你都玩得出花样来!你讲给我听——」
  「我是正要讲给你听。哦,当然,这案子用的是最原始的老伎俩,只除了外表上添加些现代式的廉价方法罢了。我的猜测是,理论上很有可能某人躲在附近的灌木丛中,在我们和戈弗雷小姐都未能察觉的情况下,简单地扔个石头击中康斯特布尔太太的背部——就目标而言够巨大了,如果你还记得她的基本生理构造的话。」
  眼前登时一片死寂,法医又苦恼又挫折地看着他,墨莱则啃着指甲。
  还是麦克林法官先开口:「当然,罗莎既没有看见这个可能的下手之人,也没听到任何异响,但她可是一直盯着康斯特布尔太太看,她会看不到石头击中康斯特布尔太太吗?」
  「是啊,」墨莱如梦初醒,眉头也舒展开了,「说得对,法官大人!奎因先生,她会没看到吗?」
  「我想她是没看到有石头击中康斯特布尔太太。」埃勒里耸耸肩,「到此刻为止,我这推断仅止于是一种可能而已。请注意这里,我不是说事情一定像我所说的,但我得指出结论下得太快的危险。」
  「好吧!」墨莱掏出条手帕来擦擦脸说,「我还是认为,自杀一说应该没有任何疑义,你这番话很动人,但不会有什么进一步的意义可言。此外,现在我已经把全部事情的来龙去脉给弄清楚了,奎因先生,这整套推理你不可能撼动分毫。」
  「涵盖所有已知的事实的整套推理?」埃勒里轻声说着,很惊讶的样子,「如果事情真是如此,探长,那我欠你一声抱歉,只因为你已然看出某些我仍困惑不已的东西,」埃勒里话语中没有任何讥讽的意味,「好,让我洗耳恭听吧!」
  「你认为你已经知道谁杀了马可,是吗?」法官说,「我诚挚地希望你已经知道,说真格的,这可是我难得的度假,我还真乐意今天就能脱开此事离去!」
  「当然我知道是谁,」墨莱探长掏出一根皱巴巴的方头雪茄塞在嘴里,「康斯特布尔太太。」
  众人离开康斯特布尔太太卧房时,埃勒里眼睛一直盯着探长,他们三人陪着法医下了楼梯,送他上车,然后穿过天井,走到洒着冷冷月华的花园之中。天井没人。墨莱有着摔跤手的强悍下颌,从外表来看并无智识过人之状,然而,埃勒里有过深刻的教训,知道不能光从外形外貌来论断人,是有可能墨莱已抓住某些极具意义的事实。埃勒里清楚知道自己在这桩罪案中一直理不出个像样的头绪来,因此,他耐心等着墨莱,等着此刻似乎很怡然自得的墨莱说出他的整套看法。
  探长一直没开口,直到三人走到一处树阴极顶的静谧之地,墨莱安然吸着他的方头雪茄,注视着在晚风中袅袅而逝的烟。
  「你们知道,」好半晌,他终于开口了,以一种你急我不急的缓缓语调,「事情再简单不过了,而她现在也死在自己手中了。我当然得承认,」他极为谦逊地继续,「之前我并未太留意她,但探案这事通常就会这样,你陷身迷雾之中,你等着,然后,啪一声——某件事情爆开来,一翻两瞪眼,你需要的便是耐心等待。」
  「这,正如席勒斯所说的,」埃勒里叹口气,「『粗暴往往只导致狂乱。』说吧,老兄,就从头到尾说出来吧!」
  墨莱嘿嘿一笑:「马可和康斯特布尔太太玩他那套老游戏,勾引她,撤去她的防卫之心,成为她的情夫。她可能极容易上手——这种年纪,有个如此年轻潇洒的小伙子梦寐般闯入,这简直是电影里或白日梦里才有的。哦,然后她很快清醒过来了,很快地,他将情书、照片和整卷影片弄到手,留个字条在桌上:给钱吧,亲爱的傻蛋。她只能乖乖付钱,而且吓个半死。我想,她必然痛心疾首到极点,但能怎么样,她只能照他开口的付,希望能弄回这些物证,好让整桩事消于无形,当然这是缘木求鱼。」
  「到此为止,」埃勒里轻声说,「当然,一切很合理,也极可能是事实,继续。」
  「而今天下午,我们从你窃听到的电话中得知,」墨莱平静地继续,「她被耍了,她付了钱,但东西没到手,而她一付再付,直到……你们知道直到怎样?」他倾身向前,挥舞着手中的雪茄,「直到她山穷水尽了,直到她再掏不出钱来塞这只臭虫的牙缝了,她还能怎样?她绝望到极点,她不愿也不能向她丈夫求助,也没任何其他经济来源,要命的是,马可根本不信她这套,从马可要她到这里来就可看出来,他要真认为她再榨不出任何油水,那他为什么这么费事还安排她受邀来此,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是,这完全对,」埃勒里颌首。
  「好,至此马可已布置好一切要大捞最后一票,他想如果把他手中所掌握的所有玩物全凑一块儿,不是省事多了吗,他可以毕其功于一役,把所有人席卷一空,然后带着罗莎走人——就我所知,他可能真打算和她结婚——从此还能过着更幸福快乐的生活。毕竟,戈弗雷如果想要回女儿,那一定得付更多的银子给他们这位了不起的女婿。但事实如何呢?康斯特布尔太太乖乖来了,因为他下令如此,她不敢不来,他开口要更多的钱,她求他高抬贵手,但他逼得更紧,并扬言如果她再这样拖下去不给钱,那他会把这些甜蜜的物证送到小报上刊登或直接交到她丈夫手上。但她讲的是真话没错,她已经完全没退路了,你说她怎么办?」
  「哦,」埃勒里神色有异地说,「我懂了,」他看来颇失望,「好,那她怎么做?」
  「她设计宰了他,」墨莱胜利地说,「其实应该说,她设计让他被宰,并希望他把情书这些劳什子带在身上,好弄回来并予以消灭。于是,她找上了这个基德船长,这是她在本地这段期间知道的,雇他把马可给绑走了结,偏偏基德错绑了库马,她很快发现事情出了岔子,于是打了那张纸条,诱骗马可当天晚上在露台碰面,然后她下到露台,选了那尊哥伦布,狠狠给马可一下子,再用随身带来的绳子绕上他的脖子——」
  「还帮尸体脱光衣服?」埃勒里平静地问。
  墨莱有点狼狈:「那只是个粉红小把戏!」他声音大了起来,「用来当障眼法用的,没什么特殊意义,好吧,就算有,也只是她想弄点刺激性的——呃,你懂得我的意思。」
  麦克林法官摇着脑袋:「我亲爱的探长,我想我实在无法苟同你的如此看法。」
  「说下去吧,」埃勒里说,「法官,探长还没讲完,我希望我听到最终结局。」
  「呃,彼此彼此,」墨莱有点恼,断然说了下去,「当时,她认为危机已消除,没线索留下,字条也销毁了,就算不销毁,上头的署名也是罗莎,下一步,便是找回她的情书和照片了,但没能找到,事实上,第二天晚上,她又再次出马寻找——也就是昨晚,你发现她还有慕恩那娘们儿以及戈弗雷太太不约而同全来了,之后,她就接到那通电话了,打电话来的那人黄雀在后居然真把那些证物给弄到手了,于是,康斯特布尔太太噩梦重现,绕一圈又掉回到她该死的勒索泥淖之中,她白杀了一个人,更惨的是,这回她连是谁勒索的都不知道了,至此游戏宣告结束,她自杀了账,这就是结局,她的自杀便是负罪的最好自白。」
  「就只是这样子,嗯?」麦克林法官轻声问。
  「就只是这样。」
  老人又摇起脑袋,他柔声地说:「探长,从你整个推理中一些明显的前后矛盾之处来说,我相信你也必然看出来,这女人从心理上就不符合如此的罪案吧?从她初到西班牙角来的第一天就怕得六神无主,她是典型的中产阶级中年妇人——简单而纯粹的家庭妇人,良好干净的家族血统,狭隘的道德观,眼中的世界只有家庭、丈夫及小孩。和马可的这个出轨事件就如同情感的宣泄一般,瞬间爆发开来。探长,像这样一个妇人,在被压逼甚急时,的确很可能一时想不开而自我了结,但不大可能执行一桩得事前冷静筹划的干净谋杀,她的思绪无法如此清明有条理;还有,我也很怀疑她是否具备如此的聪明才智。」他又摇着老脑袋,「不,不,探长,这怎么看也不像事实。」
  「如果两位的彼此诘难业已告一段落,」埃勒里懒洋洋地说,「探长,能否好心容我问几个小问题?终究,这些问题不由我来问,也会由记者提出来,你知道的,这些记者可都是直通通杀进杀出的初生牛犊,就像他们较粗俗的讲法,你总不想使他们问到脱裤子吧。」
  「该死。」墨莱低咒一声,脸上不复见任何胜利或尴尬的神色,若一定得说,那是某种优心。他坐了下来,啃着指甲,脑袋摆向一侧,仿佛担优自己在此瞬间失去了最基本的语言说明能力。
  「首先呢,」埃勒里边坐在粗木头长凳上边开门见山的说,「你说,康斯特布尔太太由于无力支付马可的勒索,决心设计杀掉他,而你也提到,为执行如此杀人计划,她雇用了基德船长来操刀,我不禁要问,她哪来的钱支付基德呢?」
  探长没做声,只焦躁地对付着他的指甲,半晌,他才低声说:「呃,我承认这是个麻烦,但也可能她先承诺他,在杀了人之后再付钱。」
  法官浮起笑容,埃勒里则摇着头:「甘冒不履行承诺而被这个独眼巨人扭断脖子的危险吗?探长,我认为不可能,此外,我也不认为基德这种无赖会答应先动手再拿钱。你瞧,在你的整套推理中,至少有如此一个漏洞,而且是极基本的漏洞。其次,康斯特布尔太太是从何得知有关马可与罗莎之间的牵扯——清清楚楚知道,好让那张字条有机会发挥功能?」
  「这容易,她睁亮眼睛就看得出来。」
  「然而罗莎本人,」埃勒里笑着,「很明显极力保守此秘密。你瞧,依我的观点来看,漏洞二号出现了。」
  墨莱沉吟了一下:「但这些事——」半天他才又开口。
  「第三,」埃勒里抱歉地说,「你并未解释有关马可衣服被剥光一事,探长,这整桩谋杀最关键之处。」
  「去他妈的马可被剥光!」墨莱气得大叫,嚯地站起来。
  埃勒里跟着起身,耸耸肩:「很不幸,探长,我们无法对这整桩谋杀案如此轻易待之,我愿意告诉你,我们不该满意于我们至此的推理,除非我们能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有关——」
  「唉!」法官以一声叹息终结。
  这瞬间,他们三人全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叫声,沙哑且微弱,但确实是叫声,就在花园这附近。
  他们火速赶往叫声之处,无声地跑过浓密的长草地。
  叫声就只这么一响,却没完没了一直黏附在三人耳中,且随着他们愈靠近愈发响亮,直觉地,他们不约而同认定此事不可造次,得先偷偷观察。
  于是,他们穿过紫杉树篱,潜到一圈蓝针橄聚成的树丛中。才看一眼,墨莱探长便伸手拨开树丛想跨过去,埃勒里赶忙拉住他手臂,墨莱遂退了回来。
  是约瑟夫·慕恩先生,这个有张扑克脸的美国南部百万富翁正紧张且愤怒地站在一排树旁,褐色大手掌掩住他老婆的嘴巴。
  手太大了,几乎遮住她整张脸,只眼睛露了出来,那双眼满是恐惧之色,她正惊骇至极地拼了命想挣开来,声音便是从她嘴巴里冒出来的,只因为覆盖着那只大手才显得如此沙哑微弱。她的双手往后朝他脸上打,锐利的鞋跟也配合着瑞他,但宛如蚊子钉牛角一般,他可一点也不在意这些花拳绣腿。
  「课程一,」埃勒里轻声评论,「如何对付自己老婆,这是真正富有教育性……」
  法官一肘子击中埃勒里的肋骨。
  「如果你不再这样夜猫子喊叫,」慕恩粗着嗓子说,「老子就放开你。」
  她加倍奋战不休,伊伊唔唔的声音也尖利起来。他的黑眼睛闪过一抹寒光,一使劲将她提离地面,她的脑袋不由自主往后扳,呼吸停了,理所当然叫声也中断了。
  他一把将她摔到草地上,双手掸掸自己的外套,仿佛刚刚和她一番较力弄脏了似的;她则摔成一团,开始喘着气吸泣起来,但几乎听不见哭声。
  「现在你给我听好,」慕恩压着嗓子说话,听来模糊不清,「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别认为你那毒蛇吐信般的小舌头可胡弄得了我。」他冷冷地俯视着她。
  「乔,」她呻吟着,「乔,不要,不要杀我,乔——」
  「杀你,那太便宜你了,应该把你放到蚁丘上让蚂蚁啃死你,你这淫荡的廉价小婊子!」
  「乔——乔……」
  「好啦,少在那里乔来乔去,闭嘴!立刻闭嘴!」
  「什么……我不知道——」她吓得全身抖个不停,她仰着头看他,两只赤裸的手举着,好像要抵挡他动手修理她一般。
  他忽然弯身下去,伸只手到她腋下,不费力地一举,砰地一声,她便又被摔坐在长凳上。他跨前一步,举起手来,连着三记耳光,同一个脸颊,同一个地点,轻脆之声宛如枪响一般,这三记耳光打得她整个人往后扭,脑袋转了几乎一百八十度,金发整个散开来,但她太害怕了,怕得顾不得哭,也顾不得伸手自卫,她整个人瘫在长凳上,双手捧着脸颊,针一样的眼神直直看着他,好像从未见过这个人似的。
  两人看不下去了,分别在埃勒里两个耳朵边一阵低语,但埃勒里断然说:「不!」并伸手分别抓住两人手臂。
  「现在听我讲,你这该死的东西,」慕恩平板地说,往后退了一步,大手插回他宽松的外衣口袋之中,「你跟那个烂人渣之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她的牙齿打着颤,好半晌根本讲不出话来,良久,她才极勉强的回答:「在——在你——到亚利桑那谈生意时,就是我们——结婚不久后。」
  「你是在哪里认识他的?」
  「宴会上。」
  「你和他——到底搞了多久?」他压着嗓子,且带着极狠裹极挖苦意味地停了一下。
  「两——两星期,你不在的那两星期。」
  他又一记耳光过去,她把红肿的脸埋在双手里:「就在我公寓里?」他们几乎听不见这个问话。
  「呃——是的。」
  他双手再次插向口袋中,她一直等那只手隐去,这才敢试着抬起脸来,但仍然吓个半死。
  「你写过信给他?」
  「一封。」这会儿她才又哭起来。
  「情书?」
  「是……」
  「我不在时,你换了佣人是吗?」
  「是的。」在她的吸泣中,有某种极奇怪的声调。慕恩锐利地看着她,埃勒里则聚精会神地听,两眼都眯起来了。
  慕恩退后,开始在树丛中踱起步来,宛若一头被绑住的野兽,脸孔一片阴霾,她则急切且惶惑地看着他。不久,他停了脚步。
  「算你走运,」他从牙缝中挤出话来,「我不会把你给宰了,知道吗?不是因为我心软手软,你要搞清楚,而是因为这里到处是条子,如果换在西部,或在里约,那可就不是这样修理你两下就算了,我他妈直接拧断你这小婊子的脖子。」
  「哦,乔,我并不是有意做错事的——」
  「少在那边呼天抢地!我他妈随时可改变主意。说,马可这杂碎到底搞了你多少钱?」
  她畏缩了:「别——别再打我了,乔!大概——是你存到……存到我账户中的大部分钱。」
  「我出门时留了整整一万块给你花,到底被他弄走多少?」
  「八千。」她看着自己的双手。
  「我们之所以被邀请到西班牙角来,也是这个男妓搞的,是吗?」
  「是——是的。」
  「废话,当然是这人渣搞的,我他妈可真是个大蠢蛋,」他阴森地说,「依我看,这死了活该的康斯特布尔女人和戈弗雷老婆也一定和你同条船,为什么只有这个胖女人自杀?你并没有把那封信弄回来,不是吗?」
  「没有,乔,我没拿回来,他骗我,他不肯给,我们来这里之后,他要我——要我再付钱,他还要五千,我——我没这么多钱,他要我跟你拿,要不然他就要把信还有——还有那个女佣的声明交给你,我告诉他我才不怕,他威胁我说最好我真的不怕,之后——之后他就被人家宰了。」
  「而且宰得干干净净的,只除了杀法太便宜他罢了,在美国南方他们做这类事要在行多了,他们只用一把刀就能杀得你拍手叫好。是你宰的吗?」
  「不不,乔,我发誓不是我杀的,我——我想过,但——」
  「是啦,我猜也不是你,真正事情发生时,你根本没那个种真的干,我他妈太清楚了。要真是那样,你那利舌也就绝对不会跟我讲半句实话了。你找到信了吗?」
  「我找了,但——」她又激灵灵颤抖起来,「信不在他那儿。」
  「原来如此,某个人捷足先登了,」慕恩沉一张脸思索着,「这正是康斯特布尔这女人之所以想不开而跳崖的原因,再玩不下去了。」
  「乔,你——你是怎么知道的?」金发女人硬咽着问。
  「几个钟头前我接到一通电话,声音很鬼祟,是这鸟厮跟我说的,要卖给我这封信还有前任女佣的自白,开价一万美元,听起来姿态很强硬。我告诉他我得考虑考虑——然后我就到这里来啦,」他伸手缓缓抬起他老婆的脸,「这毛贼显然太不了解乔·慕恩了,过去、现在、未来,这类弄钱的手法我可玩得高明多了。」他的手指极残忍地几乎按入她肉里,「你和我该完结了。」
  「是,乔……」
  「只是这桩宰人案子一落幕,我就和你一刀两断拜拜了。」
  「是,乔……」
  「我会拿走你的所有珠宝——那些我给你、你爱个半死的珠宝。」
  「是,乔……」
  「你那辆拉萨尔敞篷车,我决定让它进坟场;你那件去年冬天买的还来不及穿的貂皮大衣,我也决定一把火烧了;此外,连同你用我的钱所买的每一件衣服,我也决定让它们一律火葬,这听懂了吗?」
  「乔……」
  「还有,我会拿走你每一分钱,然后你猜我还会怎么着?」
  「乔……」
  「我会一脚把你踹到贫民窟去,在那儿,你可以和一堆屎相处,如此想你会——」他讲这些话时声调完全平静,不带一丝情感,但某种混杂着美国式和西班牙式的极度狠毒意味,却让三人听得毛骨悚然,而且在他讲话期间,慕恩的那根手指始终掐入他老婆的脸中,黑眼珠一圈火般瞪着她老婆的眼睛。
  然后,他停了嘴,轻柔地把她的脸往后送,脚跟一转,循着小路往屋里走去。她俯着身坐在板凳上,仿佛冻坏了一般剧烈地发着抖,脸颊上的肿痕呈乌黑色,在柔和的月光下,他们看到的是乌黑色没错,然而怪的是,从她那样子看来,他们感觉到某种极古怪极不寻常的舒畅之感,好像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好端端活了下来。
  「我的错,」在他们快步但审慎地跟着慕恩脚迹往屋里走时,埃勒里皱着眉,「我该预料到有这通电话,但来得这么快,我根本措手不及。这家伙八成是破釜沉舟做最后一搏了。」
  「他还会打来,」墨莱喘着大气,「慕恩刚才说的。慕恩会回答你去死吧——不会付一毛钱——届时,我们也许有机会查到这家伙是从哪里打的,就目前我们了解,电话应该就是同一间屋子里打的,那些分机——」
  「不,」埃勒里打断他,「让慕恩去对付,没理由期待这通电话会不同于第一通,能让我们追到,我们可能因此打草惊蛇,这划不来,现在我们还有一张牌可打——如果事情还不太迟的话。」
  「戈弗雷太太,是吗?」麦克林法官轻声问。
  但此刻埃勒里已走入那道摩尔式拱廊了。
  第十三章 假债券真立功
  他毫不犹像起敲起戈弗雷太太起居室的房门。让三人吓一跳的是,来开门的居然是百万富翁本人,他挑衅地仰起他那张丑脸,一付不怎么和气生财的样子。
  「怎么?」
  「我们得和戈弗雷太太谈一下,」埃勒里说,「此事非常非常重要——」
  「这里是我老婆的私人居所,」戈弗雷猝然打断,「我们从书房到后院那里都有人监视,现在连这里你们都不放过,我的耐性已完全用尽了,到现在为止,我所看到你们做的,只是问一堆废话外加跑前跑后,这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事能等明天早上再谈吗?」
  「不,不行。」墨莱探长毫不客气地驳回,尽管他根本不知道埃勒里想问什么,但他还是一掌排开这名百万富翁跨入房内。
  斯特拉·戈弗雷从躺椅上缓缓起身,此刻,她身上一袭轻薄但宽松的睡衣,光脚穿着拖鞋。她眼睛闪着一丝异彩把睡衣裹紧,他们三人完全搞不清怎么回事——那是一种很柔和、很梦幻,且几乎是安详的表情。
  穿着缎子长袍的戈弗雷走到她旁边,站在她稍前一点的位置摆出护卫的架势,三人交换了惊愕的一眼,似乎,和平终于降临在戈弗雷家中了——一种之前并不存在的和平与谅解。此刻,这个小个子富翁似乎比传闻中的更奇特而不可预期……眼看此情此景,三个人忍不住想起约瑟夫·慕恩刚刚在花园中修理他老婆的那张凶狠狂暴的脸来,慕恩可真是个最兽性、最不开化的人,带着某种最原始的心性——某种对自己所有物的任意宰割心态,当这所有物不依循他的意思时,他可为了宣泄自己无名的狂暴之气,不惜去伤害、去凌辱;而戈弗雷,尽管形体衰弱,却是个文明之人,这么些年来,他的老婆虽然对他而言等于不存在,甚至还背叛了他,然而,在他终究发现到他老婆背弃了婚姻明誓之时,他却也重新找回了她的存在,原谅了她,更再一次把自己奉献在她跟前!也很可能是劳拉·康斯特布尔的不幸事故把戈弗雷拉回他老婆身边的,这名肥胖妇人,即使在她默不作声之时,也是个悲剧人物,而她骇然的结局更像为这座宅第罩上一层枢衣一般;或也很可能是混杂着谋杀的危险和法律惩罚的威胁,让他们生出某种相濡以沫的情怀使然。总而言之,戈弗雷夫妻温柔地选择了相聚,而慕恩夫妻却暴烈地选择分离,这是再清醒不过的分别。
  「康斯特布尔太太她,」斯特拉·戈弗雷开口,她眼中的阴霾深邃无比,「她——他们带走她了吗?」
  「是的,」墨莱温文地回答,「她是自杀的,至少,你应该庆幸没发生另一桩谋杀案把事情弄得更麻烦。」
  「真可怕,」戈弗雷太太一颤,「她是那么——那么孤单。」
  「非常抱歉在这种时候来打扰,」埃勒里轻声说,「暴力会引发暴力,而且你们之所以打心眼里对我们这些人反感也合情合理。但没办法,戈弗雷太太,我们职责在身无法旁观,而且说真的,我们从你这儿得到愈充分的合作,你也就愈可能早点摆脱我们。」
  「你想说的究竟是什么?」她和缓地问。
  「我们相信,现在是大家摊牌把话说清楚的时候了,你的缄默的确带给我们可想见的困扰,幸运的是,我们有机会通过其他的途径得知大部分的事实真相,请你相信我所说的,你已经没必要再继续保持沉默下去了。」
  黝黑的妇人伸手握住她丈夫的手。
  「好吧,」她丈夫断然开口,「这够公平了,你们到底知道什么?」
  「到此为止马可和戈弗雷太太之间的事,」埃勒里满怀歉意地说,「所有一切。」
  戈弗雷太太另一只手护着喉咙:「你们的怎么会——」
  「我们偷听到你对先生的告白,对你们的殷殷款待是一种很痛苦的以怨报德,但我们实在别无选择。」
  她眼睑垂下,脸色阴了下来,戈弗雷则冷冷地说:「我们不想在这里讨论此等状况下的伦理学,我只希望这不会被公诸于大众。」
  「我们从未告诉任何记者,」墨莱说,「可以了吧,奎因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自然,」埃勒里说,「这些话必须严格限定,只我们在场五人知道……戈弗雷太太。」
  「怎样?」她抬起头来,也恢复了刚刚看人的眼神。
  「嗯,这样好多了,」埃勒里一笑,「约翰·马可勒索你,是吧?」
  他认真地看着眼前这对夫妻,如果戈弗雷太太的反应是害怕,而戈弗雷先生是惊讶或愤怒,那埃勒里将非常失望,毕竟,在经历昨晚花园中那场自白之后,理论上,这个女人应该已卸下自己背负的沉沉重担才是;而从某种程度来说,埃勒里其实真的愿意见到这种情况,因为事情挑明开来,简单多了。
  她回答道:「是的。」
  但马上戈弗雷先生粗暴地插了进来:「戈弗雷太太已全告诉我了,奎因,说出你的重点来吧。」
  「戈弗雷太太,你一共付过他多少次钱?」
  「五次,六次吧,我不记得了,第一次在城里,之后都在这里。」
  「相当一笔钱吗?」
  「是。」众人几乎听不到她的声音。
  「说重点!」沃尔特·戈弗雷再次插嘴。
  「但你的私人账户尚未提光,是吗?」
  「我太太名下有相当可观一笔资金,你到底要不要直接说重点?」戈弗雷大吼。
  「拜托你,戈弗雷先生,我跟你担保,我之所以问这些问题,绝对不是满足我个人的恶毒好奇心而已。现在,戈弗雷太太,你是否曾告诉过任何人——哦,当然,除了你先生之外——有关马可跟你之间的事,以及你曾经付钱给他这件事?」
  她低声回答:「没有。」
  「等等,奎因先生,」墨莱探长倾身向前,埃勒里闻言有些不安起来,「戈弗雷太太的事,我要你证实一下,星期六晚上你是否去过马可卧房?」
  「哦,」她虚弱地说,「我——」
  「这件事戈弗雷太太也告诉过我了,」戈弗雷打断她,「她是去向他求情的,那天稍早,他给她下了道最后通牒,要她在星期一付给他一大笔钱,因此,星期六晚上她才跑去求他别再这样压榨不休了。她很怕她再碰钱的话我一定会发现。」
  「是,」黝黑妇人小声说,「我——我都快跪下来了,一直求他……他好狠,然后,我也问他有关康斯特布尔太太和慕恩太太的事,他要我少管闲事,他居然在我家这样跟我讲话!」她脸色炙热起来,「他还叫我……」
  「是是,」埃勒里很快地打断说,「这不是完全和我们已知的对号入座了吗,嗯,探长?现在,戈弗雷太太,你确定没其他任何人知道你付了一大堆钱给马可?」
  「没有任何人,哦,我确定绝对没任何人——」
  这时,罗莎忽然出现在戈弗雷太太起居室门口,她说:「抱歉,我不得不听你们讲话……奎因先生,事实并非如此。妈妈倒没说谎,只是她并不知道她多么容易被人一眼看穿,每个人都一眼看穿,只除了爸爸,他一直瞎了似的。」
  「哦,罗莎。」斯特拉·戈弗雷一声呻吟,女孩飞快奔向她,紧紧抓着她的手臂,沃尔特·戈弗雷则畏怯地喃喃着,往旁让开了点。
  「这怎么回事?」墨莱嚷了起来,「我们这可真叫有眼无珠了!你是说,戈弗雷小姐,你完全知道你母亲和马可之间种种?」
  罗莎低声安慰她母亲说:「好啦,妈妈。」然后,她平静地说,「是,没人告诉我,但我也是女人,而且我长了眼睛,此外,妈妈实在是个烂演员,打从那个人面兽心的东西到这儿来之后,她每一分每一秒所承受的煎熬我全看在眼里,当然我知道,我们全部人都知道,我敢讲戴维也清清楚楚看出来,我甚至相信就连厄尔——没错,就连厄尔他——也知道,当然,还包括屋里所有佣人……哦,妈妈,你为什么不老实跟我讲?」
  「那——但是——」斯特拉·戈弗雷喘着大气,「那你跟——」
  「罗莎!」一旁的百万富翁也叫起来。
  罗莎低声说:「我得做点事啊,在不引发他疑心的前提下,任何……这我甚至连戴维都不敢讲,其实我跟他无话不谈,但——但这件事我感觉我得一个人私下进行,哦,我知道我很神经,也完全做错了,我应该直接回头来找妈妈,找爸爸,让所有人都直接面对现实才是,偏偏我像个傻蛋一样试图——」
  「一个勇气十足的傻蛋,不管怎么讲。」麦克林法官柔声说,眼神闪亮。
  「好啦!」埃勒里说,缓缓深吸了一口气,「我敢打赌,对柯特这小伙子而言,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我们继续吧,因为我们有的时间可能还比我们想的要迫切。戈弗雷太太,从马可被杀之后,是否有个不知名的神经人物跟你联系过——这个人宣称他握有原先在马可手上的关于你们关系的那些个礼物,意图勒索你,要你付钱?」
  」没有!」她似乎一想到此事就吓坏了,紧紧抓着罗莎的手,好像个小孩一般。
  「如果这样的威胁临头,你打算怎么应付?」
  「我——」
  「反击!」戈弗雷声如雷鸣,「反击回去。」他锐利的小眼睛利光暴射,「听着,奎因,你早胸有成竹了,我知道,我一直留意你,我也很欣赏你的行事作为,你这是要求我们配合你行事,是吗?」
  「没错。」
  「好,那一言为定。斯特拉,请镇静下来,我们得了解一件事,这些人的确知道得比我们多,而且我也确信他们不会鲁莽行事。」
  「好极了,」埃勒里真诚地说,「那现在听着,某个人已取走了死者所握有的有关戈弗雷太太的物证,戈弗雷太太,毫无疑问这个人一定会找上你,随时,要求一大笔钱来换回这些物证。如果你能照我们所讲的做,极有可能我们会逮到这名勒索者,并且为解决这桩命案打通一个极重要的障碍。」
  「非常好,奎因先生,我会尽力而为。」
  「我们要的正是这样的斗志,这好多了,你知道,戈弗雷太太。现在,探长,是否该你贡献一番你这身经百战的脑子了——」
  到第二天早餐十点为止,这通预期会打给戈弗雷太太的电话并未到来,三个大男人在屋里无所事事,除了愈发的焦躁和愈发的沉默。埃勒里尤其忧心,这勒索者没理由会疑心有个陷阱正等着他才是,这家伙是在昨天晚上十点三十分时打电话给慕恩的,而慕恩,很显然并不认为自己受到监听,只简单臭骂两句,就把电话给挂了。奉墨莱之命镇守于总机处负责监听的刑警——墨莱完全不理会埃勒里的谆谆告诫——没能追踪到电话来源,但埃勒里也完全确信,该刑警并未犯下什么错误让勒索者有机会疑心到电话已有人监听。
  随着早报的送达,此桩案件的一部分讯息已传布开来,本郡的报纸和马滕斯市销行居首的小报皆以头条处理,予以相同的报道:有关塞西莉雅·宝儿·慕恩和死者马可间的不伦之事。因为这两报的老板是同一人,而且两报也同样刊登出物证——情书加照片。
  「也该早料到此事才对,」埃勒里低声说,厌恶地将报纸一扔,「当然啦,虫子不会两次钻同一个洞,这回这些物证当然是改寄到报社去,我看我脑子八成锈坏了。」
  「不必心存侥幸,」法官思索着说,「认为这个秘密也许能秘而不宣,无疑地,对方的想法是,把有关康斯特布尔太太的物证送到墨莱那边,现在又将慕恩部分的物证送到报纸媒体去,这不仅是有意惩罚康斯特布尔太太和慕恩夫妻,同时也是有意警告戈弗雷太太。我认为,这通电话应该很快会来。」
  「那就快啊,我都等得快疯了。可怜的墨莱,他会被这些报纸给搞死。鲁斯告诉我,现在所有记者全盯着他不放。」这两报在报道中还特别指出,现在「慢半拍」的警方可终于有机会知道谋杀马可的动机了。此外,康斯特布尔太太自杀身亡一事,也被绘声绘色地描述成另一则理论——女凶手无言的自白。然而官方完全保持缄默,很显然,探长对此命案有他个人更好的「答案」,在慕恩夫妇摇身变为大众注目的焦点之后,墨莱完全让他们两人和记者隔离开来——女的已几近崩溃的边缘,男的则谨慎、沉默且具危险性。
  墨莱回到屋子里来,脸上写满了忧虑和凶暴的战斗之色,三人一言不发地缩回总机所在的小房间里,现在除了等,无事可做。戈弗雷夫妇守在戈弗雷太太的起居室中。
  坐在总机前的一名刑警头戴耳机,桌上有一本摊着的速记用小本子。从电话主机额外拉出三条线来,接通埃勒里三人头上的耳机。
  十点四十五分,耳机传来电话铃声。才听到第一个字时,埃勒里便急切地点着头,是那个奇怪且沙哑的声音,没错,这个声音说找戈弗雷太太,刑警镇定地接了线,并拿起铅笔等着。埃勒里暗中祷告,祈求戈弗雷太太千万别砸锅。
  他大可放下心中的吊桶了,她把个柔弱、不知如何是好的被害人角色演得近乎完美——而且还真像打心底深处倾泻而出的一般。
  「戈弗雷太太吗?」声音中有一股压抑不住的急切之感。
  「是。」
  「你一个人吗?」
  「呃——你哪位?你有什么事?」
  「你是吗?」
  「是啊,是哪一——」
  「你别管我是谁,我长话短说,你看了今天的马滕斯《每日新闻》吗?」
  「看啦!是怎——」
  「你看了有关塞西莉雅·慕恩和约翰·马可的报道吗?」
  斯特拉·戈弗雷沉默下来,她重新开口时,声音一变为嘶哑且忧心:「看了,你问这干什么?」
  这怪异的声音开始叙述一连串埃勒里等人已知的事实,每说一件便伴以斯特拉·戈弗雷的痛苦呻吟……然后呻吟尖利起来,持续下去,到几近歇斯底里的状况,诡异得令墨莱探长和麦克林法官两人狐疑地面面相觑,分不清是真是假。
  「你希望我把这些东西送报社去吗?」
  「不要,哦,不要。」
  「或交给你丈夫?」
  「不要,我什么都答应,只要你不——」
  「这才像话,现在你这样大家就好商量多了。我要两万五千美元,戈弗雷太太,你是个很富裕的人,这几个钱你自己口袋里都有,没人会察觉的。」
  「但我已经付了——付这么多次了——」
  「这肯定是最后一次,」怪异的声音急切地说,「我不会骗你的,不会像马可那样,我绝不出尔反尔,你给钱,在下一班邮件你就会收到这些信和照片,我跟你保证,我绝不会耍你——」
  「你只要肯还我,我什么都答应,」戈弗雷太太吸泣着,「从这些……哦,我一直跟活在地狱里一样。」
  「的确如此,」该声音说着,这一刻提高了不少,信心勃勃,「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马可是只脏狗,他恶有恶报,只是我现在有点麻烦需要钱……你多快能拿出这两万五千块钱呢?」
  「今天!」她叫着,「我没办法给你现金,但我这里有个私人保险箱……」
  「哦,」声音又诡异起来,「这不行,戈弗雷太太,我要小额的现钞,我不要冒险——」
  「但这跟现金没两样!」戈弗雷太太装得真像,「这都是可转让债券,而且匆忙中你要我到哪里弄这么一堆小额现金?那反而会让人起疑,我家里这几天满屋子警察,我甚至连出门一趟都没办法。」
  「这的确是麻烦,没错,」声音低吟起来,「但如果你是想藉此坑我的话——」
  「可是被警方察觉怎么办?你认为我脑子坏掉了,是吗?我最不希望发生的就是有人会——会知道这件事,而且你可以先不把这些东西寄回给我,等你顺利把这些债券换成现金之后再寄,哦,拜托你——给我个机会嘛!」
  声音静了下来,很显然在做风险评估,半晌,这声音明显地沮丧起来:「好吧,我们就这么说定吧,我不要你亲自带东西过来,我也不想去你那儿拿——你那儿一大堆警察在,你能邮寄这些债券给我吗?你能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寄出来吗?」
  「我确信可以,哦,我知道一定可以,你要我寄到哪——」
  「别写下来,你不会要谁看到你记下的纸条吧,把地址记在脑子里。」声音顿了下来,好半天,戈弗雷家一片死寂,犹如坟场。「马滕斯市,中央邮局,一般邮寄,转交J·P·马登斯收,你复述一遍。」——戈弗雷太太抖着嗓子念了一遍——「很好,把你的债券寄到这儿,用普通的褐色信封,限时专送,你马上办,要是你立刻寄出来,那今晚邮件就能到马滕斯市中央邮局了。」
  「是的,是的!」
  「记住,如果你敢搞鬼的话,这些信和照片就会送到马滕斯《每日新闻》的编辑手中,到时,你纵使有天大本事,也无法阻止这些东西上报纸头条。」
  「不会的,我绝对不会——」
  「我猜你也不敢,如果你好好跟我配合,几天之内你就可要回这些东西,我一把债券兑现就寄给你。」
  喀嚓一声,电话到此为止,楼上,戈弗雷太太如获大赦地扑入她先生怀里,戈弗雷先生的神色异样地温柔,至于楼下总机室的四人,则取下耳机面面相觑。
  「好啦,」墨莱沉静地说,「奎因先生,看来一切顺利。」
  埃勒里很长一段时间没开口,他皱着眉,用手上的夹鼻眼镜擦着嘴唇,半晌他才低声说:「我想,我们该找特勒来参与此事。」
  「特勒!」
  「哦,我认为这几乎是不可或缺的,如果事情发展一如我所预料,那很好;就算事情有变,这也会避免造成伤害,你无须告诉他事情的严重之处,特勒是那种少见的候鸟一只,能靠仅有的一丝丝讯息就找到方向。」
  墨莱抚着下巴:「好吧,这宴会是由你召开的,我想你也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他直截了当下了令,然后上楼去,监督当前最要紧的债券邮寄工作。
  「我只忧心一件事,」当天下午他们坐上黑色警车后座,全速赶往马滕斯途中,墨莱坦诚地说。他看到正坐在驾驶室前座上的特勒那戴着礼帽的脑袋后又立刻压低嗓子说,「这位手握照片、自白书、信件乃至于他妈的管他什么玩意儿勒索戈弗雷太太的家伙,我们怎么知道他不会把那些鬼东西藏在哪个鬼地方去?逮住他也许没问题,我怕的是这些物证会从我们手中溜走。」
  「道义良心问题,是吗?」埃勒里抽着烟,「我不认为,探长,今天稍早你只摩拳擦掌地希望就此逮到杀马可的凶手,一种很合理的推断是——如果马可的死因真是这些个物证——现在手中握着物证的此人便是杀人凶手。可别告诉我你忽然顾忌起我们这位女主人来了。」
  「呃,」墨莱没好气地说,「这样她会被搞得一团糟,追根究底来说,她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女人,我只是不希望造成她任何不必要的烦恼罢了。」
  「错失这些物证的危险性倒不高,」法官摇着头说,「对这家伙而言,这些东西太宝贵了,不太可能不带在身边;此外,他也必然知道,就算这是个陷阱——这点我极其怀疑,从他在电话中的反应判断——反正他再也没机会再从别处弄到钱。他现在一定非常沮丧,在康斯特布尔太太和慕恩太太身上两皆落空,不,不,这次对他而言是最后一击了,只要你逮住他,探长,我相信你也一定能同时找到这些物证。」
  他们避人耳目地出了西班牙角,墨莱探长坚持且断然下令,所有执勤警员一律不参与这个任务,只一辆不起眼但马力十足的车子跟在他们后头,里头人员一律便服,另外一辆同样不起眼也同样马力十足的车子则隐在西班牙角外的主公路处,以防任何紧急状况所需。马滕斯方面,他们也立刻联系了当地警方,即刻派人监视该市整座中央邮局大楼,连邮局职员中都杂入了伪装的警方人员。至于担任诱饵的邮件,里头装了一堆假债券,为了不引起勒索者任何可能疑心,特意先转到附近的瓦伊城,就像其他正常的邮件传送渠道一般,再间接送至马滕斯来,墨莱探长不愿冒任何一丝丝风险。
  两辆车的警员在距马滕斯中央邮局好几个街口处便下了车,第二辆车上的便衣直接走往这幢大理石建筑,在短短十分钟内便完成了一圈包围着邮局的隐秘性防线。墨莱探长则领着他那车人偷偷由后门进入邮局内。特勒,眨着他好奇的小眼睛,站在一个一般邮件所用的大型房间一角,接受这一丝也错不得的任务。
  「只要你一看到有任何你熟识的人,」埃勒里交待,「马上给那名职员信号,接下来的他会处理,或交由我们来负责,那名职员会清查他使用的姓名。」
  「是,先生。」特勒小声问,「您的意思是,家里有人涉入这个案子了,是吗?」
  「非常可能,可千万别搞砸,特勒,奉自己生命尊严之名千万别搞砸,墨莱探长今天下午可是把什么都押在这里了,你找个不为人注意、但可以清楚看到每个进来人脸孔的地方,我们这一番天罗地网是否奏效全看你了。」
  「您可以放心交给我。」特勒庄严地说完便举步走到他选中的位置上去,墨莱、法官和埃勒里三人则一起隐到门边的隔墙后头,分据三张椅子上,由墙上平日设而不用的小孔监视这一边的情况。此时,已有数名便衣进驻大厅了,趴在桌上奋笔疾书,持续填写一堆没意义的领款单之类的,然后,其中某一名会走出去,但旋即会有另一名便衣进来接手。墨莱以挑剔的眼光看着他这些手下的演出,但找不出哪里有漏洞,是的,天罗地网已然布置完成,看起来殊无异状,剩下的便只有等待猎物上门了。
  他们足足等了一个小时又二十分钟,随着墙上大钟的每一声丁当之声愈发紧张起来。正常的邮政业务持续进行,人来人往,买邮票,领款,邮件包裹由柜台窗户递出等等,邮政储蓄的窗口一直没间断过人,动不动就排长龙,偶尔眼看要消化光了,马上又是长龙一条。
  墨莱的方头雪茄早熄了,在他嘴上动着宛如浅滩上的木桩,他没有讲话。
  然而,苦苦等待的那一刻来临时却差一点从他们高度的戒备状况下溜过。这人伪装得近乎完美,要不是该名伪装职员和特勒机警——到事后让墨莱探长打心底感谢——那这一番事前布置将完全是浪费时间,而这名伪装良好的猎物也将从容逸去。
  时间是邮局下班前十分钟,当时整个邮局挤满了匆忙办事准备回家的人。一名黝黑脸孔的小个子男人从外头闪了进来,直往一般邮政的窗口走去。此人蓄了黑须,颧骨之上、左眼之下有颗黑痣。他排在人群之后,老鼠般一直伺机往前挤,若说他有什么较易引人注目之处,那无非是他的脚步,他走起路来臀部轻微摆着,看起来很怪异,除此而外,他实在谈不上有什么特征,很轻易地便融入人群之中。
  排在他前头的人办完事之后,便轮到他到窗口上了。
  他伸出一只黝黑的手,以嘶哑的嗓子说话,仿佛感冒了一般:「有J·P·马登斯的邮件吗?」
  墙后窥视的埃勒里三人,看见该职员搔着右耳,脸转往一侧,就在此时,特勒的脑袋忽然从旁冒出来,他小声地说:「没错,化过妆了,先生!但一定是这个没错。」
  该职员的信号和特勒的低语,令三人嚯地起身,触了电一般,墨莱领先冲往门口,无声地开了门,高举右臂,通过邮局的大玻璃窗子向外头打讯号。在此同时,那名职员已拿了个褐色包装的小而扁平的包裹回来,住址是手写的,上头的邮票业已盖
  笑起来。
  「女的?」法官再次惊呼。
  「想胡弄我们,门儿都没有,」探长胜利地说着,扬起右手,「东西就放在她口袋里,老天垂怜,我们完成任务了。」
  「妆化得好,」埃勒里低声说,「但她走路臀部摆动的样子却让她无所遁形,这位是戈弗雷太太的前任女佣是吧,特勒?」
  「先生,我是从那颗痣认出来的,」特勒小声说,「啧啧,有些人多么容易陷身罪恶之中啊!是的,先生,是匹兹没错。」
  第十四章 志愿女佣的不寻常告白
  普恩塞特的警察总局里,这几天来首次有了欢笑的氛围,各色谣言传闻充斥其间,一堆记者挤在隔音门外喧闹,就连警局其他部门的人员也想办法借故一探墨莱办公室——办公室内,一名警方医生负责看护被逮的女人。各路电话也蜂拥而来。墨莱探长极尽职地把这一群记者阻隔在外。埃勒里——是整个总局大楼内最古井不波的一人——遂能自在不受干扰地四下询问,然而,其实总局什么新讯息也没有,荷里斯·瓦林的小艇始终没影子,基德船长和戴维·库马也不知所终,甚至——埃勒里不禁哑然失笑——就连匹兹的下落其他部门都还不知道,此外,鲁修斯·宾菲尔德那头也没报告进来,尽管大量的警力一直投入做地毯式的搜查。
  然后,一道正式的命令下来要求恢复正常作业,负责看护的医生一抬眉毛,宣布曾昏厥倒地的女人已无大碍,瞬间,工作的焦点便锁定在她身上了。
  她坐在一张大皮椅子上,紧紧抱着自己的臂膀,她的肤色呈暗灰色泽,又将一头卷曲的黑发拢成男性式样,但脱了帽子并弄去假胡须之后,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一个满脸惊恐的小个子女人,有着一双深褐眼睛及刀子般的瘦削身躯。她大约三十岁左右,此刻尽管落难,但仍掩不住一种媚人的美丽。
  「好啦,匹兹,」墨莱温柔地拉开序幕,「你这下可被逮到了,不是吗?」——她没反应,瞪着地板——「你不否认你是匹兹吧,戈弗雷太太的女佣?」
  一名负责速记的警员专心坐在桌前,本子摊着。
  「是,」她以在邮局时同样沙哑的嗓子回答,「我不否认。」
  「很明智!你曾打了一通电话到西班牙角找劳拉·康斯特布尔太太?又打了两通给慕恩先生?今天早上又打了一通给戈弗雷太太,是吗?」
  「原来你们监听了电话,」她笑起来,「完全掌握了我,没错,就是我。」
  「是你托马滕斯市那男孩把康斯特布尔太太的那包物证送交我的?」
  「是。」
  「把慕恩太太那包物证寄给报社的也是你?」
  「是。」
  「好女孩,我想我们的合作会非常愉快才是。现在,我要你告诉我,有关上星期六晚上到星期天早上的事情,一五一十。」
  第一次,她抬起暗褐色眼睛直视墨莱:「如果我不讲呢?」
  墨莱脸一拉:「哦,你会讲的,你一定会,小女孩,你的处境不怎么妙,你知道在本州勒索罪要负什么刑责吗?」
  「我更担心的是,」埃勒里柔声插嘴,「探长,匹兹小姐极可能还得负起谋杀的刑责。」
  墨莱看向埃勒里,女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漂了埃勒里一眼,目光又垂落到地板上。
  「奎因先生,这由我来就行了。」墨莱有些不痛快地说。
  「很抱歉,」埃勒里轻声道歉,点起一根烟,「但也许我最好先为匹兹小姐分析清楚情况,我相信她会了解保持沉默没什么好处可言。」
  「也许我该首先指出一点,探长,我之前就了解戈弗雷太太那名消失不见的女佣必然就是你所要的勒索者,在乍发现此事那一刻,我惊讶地发现,这里实在存在着太多巧合,你看,匹兹被目击——目击者是朱仑——在马可被杀的推断时间中,曾和马可在一起,且正好稍早于某人潜入马可房里,找出那张诱马可到露台赴约的伪造字条碎片,并加以拼合,这是巧合吗?同样是上星期六晚上,戈弗雷太太从马可那儿回房,按铃找女佣时,相当长一段时间并没反应,后来匹兹到了之后,却表明她身体极不舒服,而且神色似乎颇为激动,这也是巧合吗?谋杀发生之后,这名女佣便消失不见,她开了马可的车子跑掉,这同样是巧合吗?」——女人的眼睛闪烁着——「匹兹的行踪止于马滕斯,而探长,你那包来历不明的物证不正好也来自马滕斯,这仍是巧合吗?而整个勒索事件,实际来看,正好发生在匹兹失踪之后,这又是巧合吗?戈弗雷太太前任女佣,在没有明确的原因情况下忽然辞职,约翰·马可随即推荐了匹兹,这又是巧合吗?然而最醒目的莫过于——在康斯特布尔太太、慕恩太太和戈弗雷太太三桩事件中,同样对这三个不幸的女人最致命的证物之一便是……女佣的签名证词!」埃勒里忧伤地笑笑,「巧合是吗?完全不可能,因此,我完全肯定,匹兹即是勒索者。」
  「你认为自己很聪明,是吧?」女人恨恨地说,薄而利的嘴唇撇着。
  「对于我个人的聪明才智,匹兹小姐,」埃勒里微微一鞠躬,「我尚有几分自信。不只上述所说的,我同时也很确定,我知道匹兹和马可两人的关系,探长,你那天曾亲口告诉过我,你纽约那名私家侦探好友伦纳德曾追出,在马可历次诱被害人上钩时,似乎有共犯存在的可能,而在这三桩事件中,居然都有一名窥探私情的女佣愿意挺身出来做证言来回报她的雇主——当然啦,每份证词上的签名不同,只说明这些名字都是假的罢了——这和马可这样的人可能雇用的共犯,在概念上完全一致。所以要进一步把勒索戈弗雷太太的女佣推演成马可的经常性共犯,这无须什么特别的想象力。」
  「我要找律师。」匹兹忽然开口,并作势起身。
  「坐好。」墨莱沉着脸说。
  「匹兹小姐,你当然拥有法律对你的基本权益保障,」埃勒里点点头,「你可想到哪位律师一叮代理你吗?」
  她眼中浮现希望之光:「有,纽约的鲁修斯·宾菲尔德律师!」
  现场应声沉静下来。埃勒里一摊手说:「这不又来了吗?探长,你说你还需要什么进一步的证据呢?匹兹要的正是代理约翰·马可的那名恶名昭彰的讼棍,再次巧合,是吗?」
  女人跌坐回椅上,明显地慌了,她咬着下唇:「我——」
  「亲爱的小姐,游戏已告一段落了,」埃勒里和蔼地说,「你最好把一切从头到尾讲出来吧。」
  她仍紧抿着嘴,眼睛闪动,显然正垂死挣扎地算计着。
  「我愿意和你们交换个条件。」
  「什么,你——」墨莱怒吼起来。
  埃勒里伸手把探长拉回来:「说真的,有何不可呢?我们最好学学商人那样,至少,听听提议又不会死。」
  「这样,」她急切地说,「我栽了,这我很清楚,但我还是有能力搞鬼,你们不希望戈弗雷家的丑事公诸于世,是吧?」
  「所以呢?」墨莱怒道。
  「所以说,只要你们以正确的方式对我,我就不说出去,否则,如果我下定决心要讲,你们根本没法子阻止!我只要直接讲给记者听,或通过我的律师,你们挡不住的,给我个机会,我就答应守口如瓶。」
  墨莱别扭地盯着她,忙里偷闲扫了埃勒里一眼,咬着嘴唇开始踱起方步来。
  「好吧,」最后他粗着嗓子开口,「我不打算和戈弗雷一家过不去,我也不希望他们受到伤害,但这并非承诺,听清楚没有?我会找地方检察官谈谈,看看能不能说上点话什么的。」
  「如果,」埃勒里柔声补充道,「像他们警察常说的,你能充分配合的话。」
  「好的,」她轻声说,瘦削的脸上一片阴霾,「我不知道你们怎么知道,但没错,我是先由马可安排到康斯特布尔太太身边,然后是慕恩太太,最后则是戈弗雷太太。在亚特兰大当天晚上拍那胖女人照片的是我,靠着耳朵听眼睛看,我每回都能弄到所有内情。这回康斯特布尔太太和慕恩太太一到西班牙角就立刻认出我来了,因此他们也就完全清楚戈弗雷太太是在什么一种处境之中了。但我猜,马可要她们绝不可透露有关我的事情,我想她们依然怕他怕得要命,什么屁也不敢放。好啦,我把事情都讲了,看在老天爷分上,可以让我找鲁修斯·宾菲尔德了吧。」
  探长目光闪动,但他只尖酸地说:「只是扮演如此角色,嗯?吃里扒外,星期天大清早经自己老板房里弄来这些证物,然后再用这个倒打一耙来赚一票,是不是这样?」
  女人黝黑的脸上一下子表情汹涌。「为什么不可以?」她叫起来,「当然我这么做还算客气!她们是马可的猎物,也是我的。是,我是负责扮演他的配角没错,但我仍有我举足轻重的地位,这该死的马可也心知肚明!」她一口气说到此,停下来喘息一下,马上又带着胜利意味的尖声说下去,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工具,嗯?去他妈的,我当然是工具没错,我是他老婆!」
  所有人全傻眼了,马可的老婆!马可此人的恶行顿时完全展露在三人面前。他们才刚经历了罗莎·戈弗雷顺利挣出魔掌的作呕之感,他们才刚刚可以舒舒服服地想,这恶棍已经死了,所有的危机已告一段落了。
  「他老婆,嗯?」在墨莱好不容易恢复了讲话能力之后,他哑着嗓子说。
  「是,他老婆,」她阴森森地说,「当然,现在可能没什么看头了,但我曾经也有青春迷人的少女时期,我们四年前在迈阿密结婚,当时他去那边勾搭一个百万富翁的寡妇,我则是那儿混大的,我们两人一拍即合,他喜欢我当时的样子,正因为他实在太喜欢当时我那情调了,我就要他干脆结婚可尽情享受,我猜,我是他这辈子所遇过的惟一摆平他的女人……从那之后,我们就开始玩各种游戏,女佣这点子是他想出来的,还是最近这段期间才开始运用,我从头到尾不喜欢这样,但这也的确替我们弄到不少钱……」他们让她讲下去,此时,她双手抓着椅把,眼睛看着虚空的某一点,「每完成一次,我们就找个地方度假享受一番,钱用光了之后再找下一个猎物,一直都是这样子,因此马可一死,我当场就陷入窘境,手上一个子儿没有,又处于极端危险的境地,我总得想法子活下去是不是?我想,他要不是贪婪到这种地步,可能到现在也还活得好好的,宰他那人实在做了件替天行道的善事,老天爷知道,我当然也不是什么天使人物,但他实在是有史以来最烂最烂的人渣一个,我愈来愈痛恨他,我也痛恨自己所处的卑下位置,天下没哪个女人乐意看到自己丈夫和其他女人上床,他总说这是生意,但这生意他可是有吃有拿,开心得很,去他妈的该死东西!」
  墨莱走向她,站在她跟前,她停了下来,仰头看他,有点惊愕。
  「因此你就把绳子套在他的脖子上,」他严酷地说,「把他给了结,好一个人独吃!」
  她嚯地站起身,悲鸣起来:「我没有!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这正是我最怕的,我根本不敢寄望你们这些笨警察能听懂我的话。」她伸手向埃勒里,抓着他的衣袖,「听着,你好像比较有脑筋,跟他讲他想错了!也许我是想——想把马可给宰了没错,但我没杀,我发誓我没杀!只是我不能留在这儿等人家发现我,如果我不需要钱的话我还可能真会杀他,哦,我不知道我自己讲哪里去了……」
  她整个人差不多崩溃了,埃勒里温柔地拉着她,让她坐回椅子。她缩在椅子一角,吸泣起来。
  「我想,」埃勒里以抚慰的腔调说,「我们能向你保证,至少会给你一个公平的机会证明你没杀人——如果你真没杀人的话,马可太太……」
  「哦,我……」
  「这不急于现在就证明。我问你,星期六晚上你为什么去他卧房?」
  她哑着嗓子,声音就跟他们在电话中听到的一样:「我瞧见戈弗雷太太进去,也许我是有点吃醋吧,其实那一阵子,我一直找不到机会和——和马可私下谈谈,这情形好多天了,我想知道他打算怎么料理这三个女人,我一直认为他这回是想大捞一票。」
  她停下来,抽着气。法官低声对埃勒里说:「很显然,她还不知道马可准备拿了钱之后带罗莎走人,他是真的不惜犯重婚罪吗?这可恶的坏蛋!」
  「我不认为,」埃勒里轻柔地回答,「他不会冒险的,他脑子想的绝不是结婚这两字……请说下去,马可太太!」
  「总而言之,我看到戈弗雷太太快一点钟时离开他卧房,」她放下掩脸的双手,坐直起来,呆呆盯着埃勒里,「等他也出门之后,我立刻溜进他房里,我不敢把他挡下来,也不敢直接找他讲话,因为我怕有人会瞧见。他那样子看起来好像赶着去哪儿,穿得整整齐齐,我完全不知道他准备干什么……我潜入他房里,打算等他回来,然后我便看到火炉里的碎纸片,我把纸片拣出来,跑到浴室里去,这样就算有人闯进来也不会发现我在。读了那张字条之后,我想我是气疯了,我一点也不知道罗莎这女孩的事,也从未想过马可会和她有什么牵扯,但看了字条之后,我想他这回是打算寓欢乐于生意之中……」她绞着双手。
  「是吗?」墨莱探长忽然话声也柔和起来,「我们能了解你当时的感受,你打算当场逮住他背叛你,因此你下到露台那儿准备兴师问罪,是不是这样?」
  「是的,」她低声说,「戈弗雷太太让我走之后——我跟她讲我病了,我要亲眼看到事情真相,当时屋子很静——时间很晚了……」
  「几点了,当时?」
  「在我下到露台石阶那里时,大概是一点二十分左右,我——」她咽了口气,「他死了,我立刻看出来,他直挺挺坐在那里,背向着我,月光照在他的脖子上,我清楚看到他头发底下有一道血痕,」她哆嗦起来,「但可怕的不是这个,不是这个,他——他赤裸裸的,赤裸裸的!」她又开始哭了起来。
  埃勒里这时急忙开口:「你能不能再说清楚点?你看见他的确切时间?快!快讲清楚!」
  但她像没听见催问似地接着说:「我下了露台石阶,我走近桌子,我想我脑子一片混乱,我隐约记得,他面前桌上好像放了张纸,握着笔的手垂着,但我太害怕了,实在没办法——没办法……忽然我听到有脚步声,从石子路那里传来,我马上醒觉出我的处境。已经来不及跑开了,因为无论如何都会被这个人看到,我得赶紧想法,月光下,我认为我似乎有点机会……我把手杖塞进他另一只手里,把帽子替他重新戴好,再给他披上披肩,系在脖子上,好挡住——挡住他脖子上的血痕,」她仿佛回到那晚月光底下一般惊魂未定,「这披肩事实上可以让人看不出他浑身赤裸,我确信如此,我一直等脚步声够近了,才开始讲话——想到什么讲什么——试图装出马可想勾搭我,但不怎么顺利一样,我知道那人还在偷听,于是我跑上石阶好像逃开马可一样……我看到偷听的人躲在石阶上段那一带,扫一眼就知道是谁,那是朱仑,我当然知道朱仑听到这些后不会再下露台去,但我得做最坏打算,于是我直奔屋里马可的房间,把所有的照片、信件什么的拿走——他把这些藏在衣柜子里——回到我自己房里,马上打好行李,然后下到车库,找到马可的车开了就走,我原来就有一把车钥匙,为什么我不该有,我是……我是他名正言顺的老婆,谁说不是?」
  「如果你没杀人,」墨莱板着脸说,「你难道没想到,你这样子跑掉会让自己处境更危险,不是吗?」
  「我非走不可,」她绝望地说,「我很怕被揭露出来,我得立刻动身,因为万一朱仑发现他已经死了,惊动起来,那我就完全没机会离开了,尤其当时还有这些物证藏在马可房里。」
  墨莱抓抓耳朵,眉头紧皱着从女人的声音和所叙述的经过听来,这些话逻辑前后一致,应该是事实没错。当然,他握有绝佳的间接证据可对付她,速记员已一字不漏记下她所说的每一个字了,但……他看向埃勒里,这瘦削的年轻小伙子却正好转过脸去,而且一脸惊讶之色。
  埃勒里一个转身,到了女人身旁,抓住她臂膀,女人尖叫出声,身子往后一缩。「你得再说清楚点!」他急切地说,「你说在你到达露台第一眼看见马可时,他是完全赤裸的?」
  「是啊。」她颤抖着。
  「帽子在哪里?」
  「什么,在桌子上啊,手杖也是。」
  「那披肩呢?」
  「披肩?」女人因惊愕睁大了双眼,「我没讲他披肩在桌上啊,我有吗?我全都乱成一——」
  埃勒里缓缓放开她的手臂,眼珠里闪着希望之光。
  「哦,不在桌上,」他以十分怪异的声音说,「那在哪儿——露台的石板地上
  此时,埃勒里放开双手,退了回去,深深吸一大口气。
  墨莱、法官和负责速记的警员全都带着畏惧之色,不解地看向他,埃勒里整个人像一下子灌足了气一般,膨胀起来。
  他直挺挺站着,眼睛从女人头顶上方死死看向墨莱办公室的白墙,良久,他的手指缓缓探入口袋中,拿出烟来。
  「披肩,」他说着,说得太慢了,反而让在场所有人几乎听不清他说什么,「没错,这个披肩……失落的环节,」他一把揉碎手上的烟,往旁一抛,眼神亮得疯狂,「老天垂怜,各位,我知道了。」
  ☆ 挑战读者
  「攀登真理之山,」尼采如是说,「你绝不会空手而归。」
  的确,没有人能置身于这个美好的说法之外,妄想只伫留于山脚之下摸摸弄弄就能不费力地越过这个巨峰。世事艰难,要怎么收获先怎么种植,我个人始终坚信,想从推理小说中得到乐趣,从某种程度而言,读者必须循着书中侦探足迹亦步亦趋,流汗辛苦愈多,收获欢呼愈大,读者愈接近终极真相一步,其乐趣也愈接近极至。
  几年来,我一直向我的读者下战书,希望他们对我所描述的罪案,以全面的观察所得为材料,借着逻辑的推演,试着筛出隐藏的真相,提出个人的破案结论来。这个做法,因为不断接到读者来函的不吝褒奖而愈发坚定。因此,我得跟某些未曾接下这战书的读者再说一次,如果您未曾在阅读同时扮演破案侦探,我恳切地请您试试看,您可能会在推演过程中触礁于某处,也可能在您绞尽脑汁后仍找不出答案,然而,不管成败与否,这样的过程必然是美好的经验,所有的艰辛顿挫都会得到高度快乐的回报。
  理论上来说,当你读到这里,已到破案无碍的阶段了,有关约翰·马可谋杀案的所有必要事实已完全铺在您面前了,你能把它们准确拼合起来而推理出究竟谁是、或说谁惟一可能是这名聪明绝顶的凶手吗?
  第十五章 意外事故
  开向西班牙角途中,车内一片死寂。埃勒里·奎因屈着身埋在后座,紧抿着嘴唇,几英里路下来始终陷入沉思;麦克林法官没隔多会儿就转头看看他眉头紧皱的脸;坐前座的特勒也一样,总周期性地回头一探究竟。没有人讲话,惟一的声音是车外愈吹愈烈的海风呼啸之声。
  埃勒里对墨莱探长一堆狂风暴雨般的问题置若罔闻,留下可怜的探长一人伴着自己莫名其妙的激动心绪呆坐在办公室里。
  「还太早了点,」埃勒里说,「如果我给了你我对这整桩不寻常的难题有了完整答案的错误印象,那我诚心地道歉。有关匹兹所说的马可披肩一事……这为我指出路来,极其明确的路,现在我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也知道凶手的杀人计划在哪里打了弯,这桩谋杀案对我而言已接近尾声,只是我尚未完全想清楚,探长,我需要时间,需要一点点思考的时间。」
  就这样,墨莱便像个中风的暴怒老头般被扔在那儿,手上握着个心力交瘁且不知所措的犯人,马可太太,别名匹兹,被控以意图勒索的基本罪名,收押于郡拘留所中。其间还发生了一小段悲伤的插曲,两名年轻人,眼睛充满着泪水,来到郡太平间,正式领回他们母亲康斯特布尔太太的遗体。几名刑警和记者苦缠着埃勒里问东问西,然而,处于这一场旋涡之中,他保持着不言不笑的平和态度,且一逮到机会,便溜出普恩塞特。
  一直到警车在哈里·斯戴宾店前转离了主公路,拐进公园路直扑西班牙角时,这凝冻的死寂才被打破。
  「暴风雨要来了,」警车驾驶员不安地说着,「以前我也见过风这么刮,你们看看天空。」
  公园里的树暴烈地摇动着,在逐步增强的风中仿佛随时会连根拔起。此时他们己驶过公园正待穿越石壁夹成的地峡,眼前是黄昏的天空,天色是脏兮兮的铅灰,地平线那头则是漫天盖地的大片乌云席卷而来。穿梭于地峡之中,他们正好顶着风,驾驶员死命握住方向盘才能让车子安然行驶在道路之上。
  然而,还是没人搭话,不久,他们便平安无恙地到达西班牙角的崖壁下背风之处。
  埃勒里探身向前,拍了下驾驶员的肩膀:「麻烦停一下车,在你爬坡到戈弗雷家之前。」车子应声嘎地刹住。
  「怎么搞的——」法官一抬他的灰眉,不解地叫着。
  埃勒里开了车门,下到路旁,他的眉心仍紧紧收着,但眼中却亮着炽烈的神采:「我很快会自个儿上去。我得花点脑筋让所有事情正确归位,就现在情况而言……」他一耸肩,告别似地一笑,便循着小路往露台大步走去。
  天一下子暗了下来,一束强烈的车灯光线照亮了小路,他们目送埃勒里走到露台石阶口,开始拾级而下。
  麦克林法官一声轻叹:「我们最好回屋子里去吧,很快就要下雨了,这家伙到时一定拼了命冲回来。」
  车子遂重新启动,直奔顶上。
  埃勒里·奎因缓缓走下石阶,在灰石板地上停了会儿,又举步往马可被杀的圆桌走去,坐了下来。在两边高度超过四十英尺的崖壁所夹成的缝隙之中,露台浑然天成是呼啸暴风成为强弩之末的一处安歇之地,埃勒里舒畅地歇了下来,姿势是脊骨摊在椅子上这种他最喜欢的方式,从两座崖壁的夹缝中望向眼前的海湾。就他目力所及,那里空无一物可供他凝视,强烈的海风推着巨浪扑向崖壁脚下,整个海湾气势奔腾起来,潮水止不住地一路上涌。
  他看向更远处更虚空的某一点,眼前一切逐渐朦胧起来。
  他仍安适地坐着,露台逐步变暗,一直到跌入无边的夜里。埃勒里叹口气,起身走到石阶口,扭亮头上的灯。海滩伞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仿佛要飞去,埃勒里重新坐下来,拿过笔和纸,把笔蘸人墨水瓶中,开始写起来。
  一颗巨大雨滴——从制造出的声音来判定——砰一声打在一具海滩伞上,埃勒里停了笔,扭过头去,跟着,他目光搜寻着,起身走到石阶底层左边的西班牙巨壶旁四下察看,半晌,他又察看了巨壶后头一带,点点头,再次换到右边另一个巨壶,重复同样的察看动作。最后,他回到圆桌旁,坐下,在大风刮着他满头乱发飞舞的情况下继续书写。
  他写了相当一段时间,这时,雨大起来,凶猛起来,也开始持续起来,其中一滴还溅到他写着的纸上,湿掉了一个字,埃勒里加快了书写的速度。
  在演变成正式的骤雨之时,埃勒里告一段落,把写好的几张纸折好放进口袋,他跳起身来,先关了灯,再快步经由石阶跑向立于顶上平台的戈弗雷家大宅,在安然到达天井遮篷底下时,他的两肩已湿得滴起水来。
  肥胖的仆役长在大厅迎上他:「先生,您的晚餐还热着,戈弗雷太太她下令——」
  「谢谢。」埃勒里心不在焉地回答,挥着手。他快步走向电话总机所在的小房间,拨了号码,一脸宁静地等着。
  「找墨莱探长……哦,探长啊,我想我弄清楚了……是,彻底清楚了,如果你马上赶到西班牙角来,我想,今天晚上我们就能满意地了结这桩悲剧性的罪案了!」
  宛如海中孤岛的起居室充满温馨的灯光,外头的天井、头上的屋顶,骤雨掷地有声地倾泻而下,暴乱的海风持续撼动窗子,然而,尽管在如此的急雨声中,他们仍然清楚地听到海浪扑打岬角崖岸的轰然巨响。这当然是安然待在家中的晚上,每个人皆不禁心存感激地注视着壁炉里抚慰人心的红焰。
  「我们到齐了,」埃勒里柔声开场,「只除了特勒,我非常希望特勒能在场,如果你不在意的话,戈弗雷先生?他曾是本案中耀眼无比的一颗星,理应获得我们的回报。」
  沃尔特·戈弗雷一耸肩,这还是见面以来他首次穿得较为体面,好像和妻子的重修旧好顺带也唤回了他对社交礼仪的正视。他扯了铃索,对仆役长简单交待几句,又靠回椅子,他身旁坐着戈弗雷太太。
  全到齐了——戈弗雷一家三口,慕恩夫妻俩,还有厄尔·柯特。麦克林法官和墨莱探长压抑着一腔好奇,坐在稍离开众人的一角,而较具意义的是,尽管坐位安排并未事先历经一番讨论,但墨莱的确位于最靠近房门之地。九人之中,看来惟一真正开心的只有年轻的柯特,尤其他就坐在罗莎·戈弗雷身旁,脸上掩不住某种近乎痴呆的满足神情;而从罗莎湛蓝的双眼中所迷漫的梦一样的目光,很显然,约翰·马可的阴影已彻彻底底从这两个年轻人之间消逝了。慕恩抽着根褐色长雪茄,烟嘴一头被他的牙齿咬得稀烂;慕恩太太则如死去一般地安详。至于斯特拉·戈弗雷,她既镇定却又紧张,双手绞着条手帕,矮小的百万富翁丈夫则专注地环视在场诸人。现场的气氛说真的有点令人窒息。
  「是您叫我吗,先生?」特勒出现在门口,有礼地询问。
  「进来进来,特勒,」埃勒里说,「快坐下吧,现在没工夫来那些俗套了。」特勒仍恭谨地只坐椅子前缘,从后头看向戈弗雷的脸。但百万富翁此刻正全神戒备地望着埃勒里。
  埃勒里踱到壁炉前,背部往炉边一靠,他的脸孔正好落入阴影里,身体也在炉火掩映下成为黑色剪影。火光鬼祟地在众人脸上跳跃。埃勒里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摆在小几一角,确定所站的位置可看到在场每一人,于是,他划了根火柴点烟,开始了。
  「从很多方面来说,」他声音很低,「这是一宗非常哀伤的案子,今天晚上,我不止一次有如此冲动,想抛开我所知道的所有真相,静静走开。毕竟,约翰·马可是这样一个人渣,一个凶徒恶棍,很显然,对于他而言,人和禽兽之间没有分别,毫无疑问,他脑子里装满着罪恶——更可怕的是,他还不存在最微弱的一丝良知可对如此罪恶稍加抑止。就我们已经知道的来说,他业已危害了一名女性的幸福,尚且处心积虑打算染指第二名,又摧毁了第三名的一生,且造成了第四名的死亡。在他这份洋洋洒洒的犯罪清单之中,只要我们稍稍细心观察,很容易发现,用简单一句话来说,此人绝对是恶有恶报罪实难追,正如日前你所讲的,戈弗雷先生,不管是谁宰了他,都是功德一件。」埃勒里停了下来,心事重重地吐了口气。
  戈弗雷不客气地说:「那你为什么不真的就此放手呢?你已然清楚地得出个结论:这人该死,这个世界没有他会美好些,反倒——」
  「只因为,」埃勒里一声叹息,「我的工作基本上面对的是符号的推演,戈弗雷先生,而不是活生生的人;此外,我对墨莱探长有责任,他如此慷慨地在他职权范围之内给予我最大的自由任意而行;然而更重要的是,我相信,在所有的真相揭露之后,这名谋杀马可的凶手有绝佳的机会在审讯中得着同情。没错,这是一宗筹谋多时的犯罪事件,然而,这也是一宗——从某种意义而言,正如各位心里想的——非得完成不可的犯罪事件。基于这些理由,我于是选择了无视人性成分,当它只是个待解的数字难题,而把凶手的命运交付给那些真正思索人性的人来决定。」
  埃勒里终于拿起小几上的那几张纸,现场那一团业已凝冻成形的静寂张力似乎才颓然松垮下来。埃勒里就着跳动的炉火很快读了一遍,又将纸张放下。
  「我实在无法形诸语言告诉各位,一直到今天晚上之前,我个人有多困惑多挫折,一个事实真相的明澈解答就摆在我眼前,我知道它在那儿,也感觉得出它在那儿,偏偏我就是触摸不到。接下来,我在推论时又严重地走上歧路,直到匹兹——你们都已经知道她就是马可的妻子——揭露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为止。不夸张地说,我始终陷身于迷雾之中,然而,当她讲出马可被发现时身上所披的披肩是马可被杀之后由她亲手带下露台的——换句话说,在整个谋杀过程之中,这披肩并未出现在谋杀现场——我才像回到光天化日下,眼前霎时明晰起来,剩下的,不过是需要一点时间来串组来融通罢了。」
  「这见鬼的披肩到底和整桩案子有什么必要牵连?」墨莱低声问。
  「牵连可大了,探长,这你很快会知道。好,言归正传,我们现在知道了,马可被杀那会儿,他并未穿着这披肩。我们回过头来看看,究竟他当时身穿怎样的衣服:他当时从里到外一应俱全,配得好好的。于是我们知道了,是凶手脱了他的衣服,而且将衣服全数带走——或正确地说,几乎全部带走!外套、长裤、鞋子、裤子、内衣裤、衬衫、领带,以及口袋中一切杂物等等。至此,我们一定得解决的第一个难题是——凶手为什么要剥光死者衣服并且带走?这一定有其道理。有其不得不做的道理。我知道,这举动看似疯狂,但背后必然有原因,而且要侦破这个案子非得先解开这难题不可。
  「我反复思考这个难题,加以抽丝剥茧,最终,我认为只有五种可能会发生凶手—受害人间的盗窃衣物情况——包括任何一种凶手—受害人组合,就绝大多数的一般概念而言。
  「第一种,」埃勒里扫了一眼笔记,继续讲,「凶手本来就是为了获取这些衣物中所装的某物而杀人。这个假设,尤其在我们知道的确存在一些致命性的文件威胁到和马可有关的一些人时,显得分外重要起来,而就我们所知,马可的确可能随身携带。然而,若说凶手的目标是这包文件,文件的确也收在这些衣服中的某个口袋里,那他为什么不取走文件就好,把衣服原封不动留着呢?或者我们这样说,如果衣服中的确装着某些凶手要的东西,那他大可掏空死者口袋,或把衣服衬里撕开,干干净净把要拿的拿走,根本不必费劲去剥光死者衣服,因此,很明显,这不成立。
  「第二种是一般很合理的想法。墨莱探长可以告诉各位,往往我们从河里捞起或在某个树林子里发现一具尸体时,会发现死者的衣物有意地被毁损或甚至消失不见,这类情形绝大多数原因非常简单:为了隐去被害人的身份,因此通过破坏或取走衣物,让人无以辨识。但在马可命案中这当然说不通,死者是马可,没人对于死者是马可一事有任何疑问,衣服不见了,也不会有人因此就认为他是另一个人。也就是说,在这件命案中,尸体的身份辨识不会也不可能有任何疑问,有衣服没衣服都一样。
  「第三种可能正好倒过来,它可能是——马可的衣服之所以被取走,理由是要隐去杀人凶手的身份。我看得出大家对这点听起来一头雾水,我的意思很简单,可能马可衣物中某件——或全部——属于杀他的凶手所有,在发生此事后,凶手意识到,如果他让衣服留在现场的话,他的安全有致命性的威胁存在。然而同样地,这种想法也不可能成立,理由是我们这位价值连城的特勒——」特勒双手交握着,极谦卑地低下头去,但他的小耳朵却如犬般地竖了起来——「他告诉我们,在星期六晚上马可换装赴约,所换的衣服系由他取出交给马可的,而且全属马可个人所有;此外,这些衣物也确实是马可衣柜中惟一短少的衣物,因此,当天晚上马可穿的就是这些他个人的衣物,不可能有哪一件属于凶手所有。」
  现场鸦雀无声,壁炉中木头油脂爆裂宛如枪响一般,至于窗外的涝沱大雨,相较起来,更声如雷鸣。
  「第四,」埃勒里说,「可能是这些衣服染了血,而因为某种原因,血渍的存在极可能会危及到凶手本人或其计划,」——此时,某种惊骇的表情跃上墨莱的脸——「不,不,探长,这不像你想的那样是根本性的答案,如果说『血渍』是属马可所有,那样的话这个假设至少有两点说不通:凶手所拿走的每一件衣物——包括袜子、内衣、鞋子等——也许并未染上任何血渍;更重要地,就我们实际所知,这桩谋杀案的被害人根本是不见血的,马可是后脑狠狠挨了一记,被打昏过去,此过程中并未流血,然后又被勒了脖子,仍是干干净净没流一滴血。
  「但我们可否假设——法官,我猜你会有这样的疑问——是否凶手自己流了血呢?是否——这我们从尸体现场的状况来看,似乎不可能——马可被杀时和凶手发生了一番搏斗,造成凶手受伤,从而留了血渍在马可衣服上吗?答案是——同样地,我们也很容易提出两点反证,首先,如同前面所说,并非所有马可的衣物都可能有血渍染上,所以为什么要全部拿走呢?其次,顺此推论,若说凶手真流了血,那他努力不让这个事实曝光的理由,无非是他不希望警方循线追查一名受了伤的人——然而,最清楚明白的事实是,涉及本案的所有关系人物显然没人受伤,只除了罗莎,但罗莎的受伤早有一个完美而不可撼动的理由,无须处心积虑来想办法掩遮。至此,血渍理论出局。」
  「换句话说,」在很长一段静默后,埃勒里幽幽地说,「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雨仍呼啸着,室内的炉火仍啪啪作响,现场望眼过去,全是紧锁的眉毛和迷惑的眼睛,差不多可以确定,没有任何一人——包括麦克林法官在内——看出来答案是什么。埃勒里把香烟弹入了壁炉里。
  他转过身来,正要开口……
  门嚯地打开,墨莱应声跳起来,在场众人也同时回头:是刑警鲁斯,站在门口喘着大气,浑身滴着雨,在能够吐出完整的字来以前,他又狠狠喘了口大气。
  「老大!是——有那个……从露台那儿一路跑来……他们见到那个基德船长了!」
  好半晌,在场诸人除了惊骇得目瞪口呆之外,什么反应也没有。
  「啊?」墨莱哑着嗓子发出个疑问的单音。
  「在暴风雨中看到的!」鲁斯嚷着,激动得手舞足蹈,「海岸警卫刚看到瓦林的小艇,基于种种必要理由,基德想把船靠岸——他的船向着岬角这里来,看起来有点麻烦……」
  「基德船长,」埃勒里低声说,「我不——」
  「来!」墨莱大喝一声,领头往门外冲,「鲁斯,要——」他的话语来不及飘进房里就随风而逝了,在场诸人仍愣着,好一会儿才踢踢踏踏跟上去。
  法官仍留在房里,他看向也还留在房里的埃勒里说:「怎么回事,埃勒里?」
  「我也搞不清这完全是始料未及的发展——糟糕!」他忽然大叫一声,跟着冲了出去。
  众人直扑露台,这一群沸腾到有点疯了的人,完全顾不得大雨滂沱——不管是男是女,全成了落汤鸡,每张脸的神情都一样诡异,混杂着希望与激情。一马当先的当然属墨莱,尽管泥泞的地面让他举步维艰。只有麦克林法官一人保持足够的理智,考虑到屋外的风雨,他不仅走在最后面,而且在屋里找来一顶防雨帽,这才好整以暇地出发。
  现场已聚了一堆刑警,他们的外衣滴水如瀑布,颤巍巍地全踩在露台开放式屋顶的白色横梁之上,辛苦地操作着那两具旋转式大探照灯。朱仑也在场,以一种完全与众不同、几乎可说是君临天下的姿态站在一旁。尽管又湿又重,但每人的衣服仍被强风吹得猎猎飘扬。
  墨莱在露台上跳着,和风声雨声海浪声搏斗般地大嚷着下令。那一堆大男人在顶上又湿又滑的横梁上手忙脚乱,居然没人跌下来摔断脖子,真可谓是奇迹了。终于这两具探照灯开始展现威力了,两道劲道十足、一英尺宽的白热光柱穿透黑幕,直指向天,光柱所及之处,呈现出肉眼可辨识的苍灰。
  「往前照啊,你们这些蠢蛋,」墨莱吼着,依然手舞足蹈,「从两边崖壁之间往前照啊,笨蛋!」
  光柱慢慢调正方向,于是如同挣开束缚般冲出露台,洒落在海湾入口之外,各自照亮约方圆十五英尺的滚滚海面。
  这下子,所有人全紧张地伸直脖子,眼光追随着光柱而去。一开始,除了漆黑水面上大雨所形成的透明水墙之外,什么也看不到。在探照灯的方向再次微调之后,他们便瞧见远方海面上有个剧烈颠簸的小点,差不多在此同时,第三道光束也射了出去,但光源来自海岸一带,那个颠簸的小点仍随波起伏。
  「是海岸警卫的灯,」戈弗雷太太畏怯地说,「哦,对准他,对准他!」她拳头使劲攥着,湿淋琳的头发条粘在脸上。
  海岸警卫队一艘马力十足的警艇此时出现在他们目力可及之处,正逐步逼近瓦林小艇。
  小艇显然是有了麻烦,它在波涛中起伏如枯叶,船尾低得仿佛要被吃进水里。还太远,没办法看出是怎么样一个人,然而,从动作上不难瞧出他正陷于困境之中。突然间,露台上所有人全看傻了,都屏住了呼吸,原来此刻小艇船头鬼魅地忽然竖起来,在凌空扑来的巨浪之下无力地一阵颤动,瞬间便被吞噬了……再睁眼时,整艘小艇已然消失。
  现场尖叫声几乎同时响起,光柱也开始前后移动着、搜寻着。
  其中一道光柱照到了一个载沉载浮的脑袋,两侧则是此人使劲划动的双臂,是个人没错,此人正奋勇游着,但汹涌的浪头一直狠狠地击打他,他想游向海湾这边,但是非常艰辛。海岸警卫队的警艇已到他附近,但只能小心地保持距离,生怕救助不成反倒把人给压到船底下。一条救生索很快扔入海中,长度却嫌短了,偏偏警艇和游泳的人这时已太接近崖壁了,警艇贸然靠近的话会非常危险。
  「他快游到岸了,」墨莱大叫,「去拿毛毯来,谁啊!快去啊!」
  划水的速度一路慢下来,可是人倒也一点一点地向着海湾而来,他看来已虚弱得很,只有头顶勉强还保持在水面上。
  除了旁观,谁也帮不上忙。就这样,仿佛历经了整整一世纪之久,梦魔一路高升至顶点才戛然中止。海湾出口处,他像条被冲上岸的死沙丁鱼一般,露台诸人所能看到的是,他四肢卷着,任由海浪猛力地将他撞向右边的岩壁,再软绵绵地弹了回来,漂流到海湾的死角处。
  操作探照灯的几名刑警实在无法把光柱焦点锁准在这个浮沉于水面漂来荡去的目标上,其中三名索性跳了下来,三步两步跟着墨莱探长冲过沙滩,下水去拖这个已几近失去意识的落难者。墨莱率先一把揪住他后发颈处,使劲地往沙滩拉,总算顺利地将他从汹涌的浪涛中扯了出来。几名手下这时也跟着到达,他们于是全力将他正式抬上岸。
  站在麦克林法官身旁,埃勒里被挡在后头,无法看到这名被救上岸的人究竟是谁,但可以清楚看到眼前这群人的侧面。麦克林法官也不禁眯起眼来,仔细注视着每个人专注的神色:清一色的惊骇,好像每个人都挨了一记晴天霹雳一般。
  有人从身旁挤过,带着油布包里的毛毡,但此人冲到被救上岸的人身边一蹲身,埃勒里就看不到了。跟着,戈弗雷太太忽然一声惊呼,没命地往前挤,所有人也跟着向前,一探究竟。
  他们可听到此人虚弱无力的话语:「感谢……上帝……我——他——把我抓到——海岸边——囚禁,我——」声音停下来,他大口喘着气说,胸膛发出剧烈且可怖的呼噜之声,「我溜了——昨晚——我们打起来——船失去控制——我宰了——宰了他——用……尸体扔到海里去——」
  此刻,埃勒里已挤到慕恩和戈弗雷旁边,一名刑警用毡子帮这名站不起身来的人
  第十六章 来时之路
  「我平生所遭遇最困难的一次。」埃勒里·奎因闷闷地说。他垂头丧气地握着杜森伯格的方向盘,车头朝东,家的方向。
  麦克林法官叹息出声:「这下你知道该面对价值判断了吧,通常都是如此。理论上一桩重大刑案,人们的命运是由客观公正的陪审团决定,但往往在法庭之上……孩子,尽管文明进展至今,公平这问题我们仍未真正解决。」
  「我能怎么样?」埃勒里怪叫着,「我常讲,人性方程式对我而言没任何意义可言,但搞半天我还是躲不开,该死,真躲不开。」
  「可惜他杀得太聪明太有计划了,」法官悲伤地说,「他宣称,他完全知道马可怎么毁了他妹妹斯特拉,包括各种胁迫恐吓;跟着,他又看出——或说他认为自己看出来——他宠爱的罗莎所发生之事。麻烦在于,处于这种情况之中的人,大多数不会把想法透露给其他人知道。我要说的是,如果说他怀抱如此痛恶马可之心,并决定非杀了这无赖不可,为什么他不直接找枝手枪,开火打死他,就这么直截了当呢?这样不会有陪审团会判他有罪,尤其他若宣称这只是情绪失控,只是双方争执下的一时冲动,在如此情况下——」
  「这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埃勒里低声说,「依据一般的经验,人们总认为犯案犯得愈聪明,就愈不容易被侦破,但说真的,聪明的罪犯通常会把犯罪计划弄得复杂,于是在实际执行的过程中也就愈容易出现失误。真正完美的犯罪啊!」他虚弱地摇摇头,「真正完美的犯罪,其实是找到个机会,在一条没目击者的暗巷里干掉个不知名的人,一点神奇花招也没有,每年,总有这样的完美犯罪发生——由一些智能在平均数以下的所谓杀人凶手干的。」
  接下来好几英里路两人皆不说话,仿佛西班牙角此地的巨大岩块有什么令两人作呕之处,他们几乎是夹着尾巴溜走,如同被追猎的犯人一般。惟一较愉快的一段告别话语,还是出自哈里·斯戴宾口中,当他们把车开到加油站补充燃料之时。
  「我认得戴维·库马,他是个好人,」斯戴宾平静地说,「如果我所听到的有关马可为人的事全属实,这郡里任何一个陪审团都不可能判他有罪,他现在就应该被放出来才对。」
  戴维·库马此刻在普恩塞特的郡监狱中,虽然还因暴风雨劫后余生的经历不自觉地发抖,但笑容十分平静。戈弗雷当然已找了东部所有最好的律师为他辩护。整个西班牙角一带因骤然降临的湿冷天气而显得没有一点生气。能算得上好消息的是,罗莎·戈弗雷又回到年轻的柯特身边,她的母亲也重返她父亲的怀抱,只有特勒一人依然——谦恭、谨慎且沉着自若。
  「你还没告诉我,」行车途中,法官直通通地问,「埃勒里,你是怎么完成破解这桩心智骗局的,或纯粹只是瞎猫碰死耗子碰上的?」法官用挖苦的眼神瞄着埃勒里,在他瞪回来时他又笑了起来。
  「才不是你说的这样!」埃勒里愤愤不平地回嘴,但马上又咧嘴笑了起来,回头羞怯地扫了一眼来时之路,「心理学吧……一切事情其实都那么清楚明白,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就完全了然于胸,脑子里反反复复想的也是这些。我为什么那么倒霉,这个船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
  「有关衣物失踪这点,你说到只有第五种可能是对的。」
  「哦,是啊,」埃勒里两眼平视道路,「凶手之所以拿走马可的衣物,道理很简单,因为他需要这些衣服。」——老绅士对如此简单的结论果然眼睛顿时睁大起来——「但为什么凶手需要马可这些衣物呢?因为他要穿,也就是说,很显然,他没穿衣服。这很诡异,但千真万确。那为什么凶手在杀了人之后才需要穿衣?也很简单——因为他要逃掉,在逃走的过程中他需要有衣服。」
  埃勒里摇摇手,颇苦涩的样子:「我一直忽略这个可能,只因为我一直看不出来,凶手为什么要拿走他全部衣服,独独留下披肩在现场。那件披肩按理说,事实也是,是所有衣服中最好掩人耳目的,凶手要拿就应该拿这件最容易遮掩自己的披肩才是——这披肩黑得就跟夜色一般,而且长度可从喉咙一样盖到脚踝——如果说他要这些衣服是为了穿着跑掉的话。事实来看,在杀人之后,凶手有尽快脱离现场的时间压力,若实在无法全拿,那他应该放弃那些他所拿走的——包括外套、衬衫,当然还有领带,以及长裤等等很费事的部分——简单捡了披肩就走人才是,最多加上皮鞋或者再加上内衣裤等等。然而,事实证明,他是在时间压力下仔仔细细拿走马可所有衣物不剩,独独留一件最方便好用的披肩!我别无他法,只能认定我所条列的第五种可能是错的,原因另有玄机。因此,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于是一直没再往这头想——可惜透顶。我始终陷入在迷雾中,一直到昨天下午马可太太的证言出炉,说明披肩在谋杀期间既没穿在马可身上,也不在现场所在的露台,这才把我拉回我的第五个可能——衣服的用处是穿了好逃离现场——一定正确无误。凶手不是不拿披肩,而是没披肩好拿。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再强调,这披肩是整桩谋杀案最关键的东西,如果不能进一步得到披肩的相关资讯,这桩案件绝对无法解决。」
  「这么说我懂了,」法官思索着说,「但你如何想到戴维·库马身上去的,这我仍百思不得其解。」
  埃勒里暴躁地按着汽车喇叭,闪过一辆错愕不已的锐箭牌汽车:「这留后面再讲,我先说,凶手犯案时显然没穿衣服,这得找到原因,于是我问自己,凶手真的没穿衣服吗?是的。那在这桩深思熟虑的谋杀案中,凶手为什么必须赤裸着身子来杀人呢?现在,我们都知道了,凶手的确在杀人后取走了全部衣服,正常来说,我合理的认定是,凶手一定欠缺他从马可身上弄来的这一些衣物,否则他根本不必如此费事,事实也是如此,他杀人之时身上没衬衫,没领带,没外套、长裤、袜子甚至内衣,当然,他没带走马可的帽子和手杖,但这并不是说,凶手是如我前面所描述的那样,身上一丝不挂,却诡异地戴了帽子、拄着手杖前来,这太可笑了。真正的理由是,帽子和手杖凶手并不需要,所以没带走,如此而已。好啦,通过上面的讨论,凶手到这海滩边的露台来杀人,他还可能穿什么样其他的衣服呢?」
  「嗯,」法官沉吟着,「其实你可能不该忽略,比方说这种可能,游泳衣什么的。」
  「说得好,但我并未忽略,事实上,他极可能穿泳装来,穿泳装加浴袍,或甚至只一件浴袍。」
  「那——」
  埃勒里虚弱地说:「到目前为止,我们已得到初步结论,他拿走马可的衣物是为方便脱逃,但他要是穿着泳装、泳装加袍子,或就是一件袍子,这方便他脱逃吗?答案是当然方便。」
  「我不认为,」法官反驳,「如果说他没——」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老早已仔细分析过各种可能的质疑了。如果该凶手杀了人之后是由露台逃回屋里,不管他原先身上穿的是哪种——泳装、袍子,或两者皆有——对于他而言都没什么不对,因此,他也就不必费事去弄马可的衣服,毕竟,这样的服装丝毫不引起注目,就算被谁撞见,也简单一句『去游泳』就可打发掉。你也许会接着追问:如果他杀人之后,不是逃向屋子里,而是反其道而行地往公路那头跑
  在杜森伯格隆隆有力的引擎声中,两人沉默着。
  好半晌法官才幽幽地说:「我懂了,从约翰·马可的全身赤裸,可直接推断出凶手的全身赤裸,非常聪明,真的非常聪明,继续吧,孩子,这可真是不寻常啊!」
  埃勒里却有气无力,他看来累坏了,真他妈好个度假!
  他心想。但他还是鼓足勇气讲下去:「跟着来的问题当然是,如果凶手光着身子而来,那他从哪里来?这是整个推论最简单明白的部分,他不可能光着身子从屋里下来,不用说;同理也不可能如此从公路进来,光着身子而来只可能是第三条路径——海。」
  麦克林法官把跷着的长腿摆好,转过脸来看着埃勒里:「嗯,」他直截了当地说,「我们似乎已然挖掘出一个智者的人性弱点来了,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会儿,你费尽心思证明出凶手来自海上,但那才是星期天的事,那时我听到的是,你同样费尽心思证明出凶手哪里都可能,就是不可能来自海上。」
  埃勒里的脸刷地红了:「没关系啊,再说啊,再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你该记得吧,昨晚我曾说过我承认在此之前的推理犯了个严重的错误,没错,我是如此『证明』过,此事也将成为我内心一座永远竖立的纪念碑,好让我时时忆起自己那个思考不周的时刻,这也可让我自我反省,没有什么推论能保证不走上歧途,我们只能期盼——这的确是整桩谜案中我最要命的失手之处,你应当还记得当时我的所谓『证明』基于两大理由:第一来自马可自己,在遭到袭击之前,他在露台写一封非常私密的信函,注明时间是凌晨一点且提到他是单独一人,这无疑摆明了写信在前、谋杀在后。如果谋杀在后,那也摆明了谋杀是发生于凌晨一点之后,然而,凌晨一点时潮汐已退,沙滩足足露出了宽达十八英尺以上的沙地,且没有足迹在其上,因此,我理所当然认定,凶手不可能来自海上,而是来自内陆,走小路过来,这么说你清楚我犯错的必然理由了吧?」
  「坦白说,不清楚。」
  埃勒里又一叹:「这很简单,只是有陷阱,我一直没能看出来,直到我最后一次推论时,才猛然醒悟到这前提可能有问题,逼我再从头仔细检查一遍。错误之因很单纯,因为我直接由马可的话语来推断:在凌晨一点时他独自一人在露台。他说他独自一人,然而事实上他这句话——尽管他绝不可能扯谎,也没任何理由扯谎——并不是真的,他只是认为自己独自一人罢了!两种不同情况——他认为自己独自一人,以及他的确独自一人——导致同一种结果:他能安心坐下来写这封见不得人的信。我的愚笨是并未把另一种可能状况也考虑进去。」
  「老天!」
  「现在来看,这第一次的『证明』之所以谬误,原因很明白了,如果仅仅只是他误认为自己一人在露台,那极有可能在他写信那会儿,其实还有某人已藏身于露台某处,换句话说,马可并非第一个到露台来的人,是凶手先来,在露台某处埋伏起来,马可并不知道。」
  「但躲哪儿呢?」
  「当然是那两个西班牙大壶其中一个的后头,这是最可能的位置,这两个油壶比人还高还大,躲在后面谁也看不到。还有,你应该记得,用来敲昏马可的凶器是哥伦布雕像,而放置这雕像的岩壁凹洞就在其中一个西班牙大壶伸手可及之处,凶手很简单就能拿到,抓在手上,蹑步——而且是光脚丫子——潜到正在写信的马可身后,往他美好的后脑勺一家伙下去,跟着他把缠绕在自己脖子上或手腕、脚踝随便哪里的绳子取下来,套在昏迷的马可脖子上一绞。以绳索作为凶器——相较于其他较正统的杀人凶器——其实是凶手来自海上的另一个佐证。绳索不会妨碍你游泳,它轻而且不怕弄湿,枪就不然,至于刀子则携带起来非常麻烦,在游泳时你可能得咬在口中,这会造成换气的困难。当然啦,我们最后这层推论倒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整个推论让每个细节、每个已知事实都摆到极舒适的位置上。」
  「但沙滩上,」法官尖声抗议,「很显然没有足迹!如何能如你说的那样凶手来自——」
  「你总是太聪明了点,」埃勒里幽幽地说,「答案是,如果凶手先到露台,那他可能是凌晨一点之前的任何时间来,可能赶在退潮之前来,可能在并没有露出十八英尺宽沙滩之前来。」
  「可是那张字条,」老绅士摆出顽强的姿态反驳,「他不太可能早于一点多少到达露台,那张假借罗莎名义的字条的确安排马可一点到露台,那为什么凶手会这样自己提前来吹冷风?他大可把时间约早一点不是吗?」
  埃勒里再一叹:「字条上真的约在一点吗?」
  「当然!」
  「好好,别那么快下定论,如果你认真回忆一下,那张用打字机打出的字条,在数字一之后事实上是缺了一小块,不幸的意外,我亲爱的法官,正确的数字理应是十二,在字条撕碎后这个二很不幸不见了。」
  「哦,那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十二?」
  「非是不可。若数字是十,或十一,那马可绝不可能安安心心打他的桥牌直到十一点半才起身,他会早早结束好去赴约,因此,约会时间必然在十一点半以后不久——当然是十二。」
  「我懂了,真懂了,」法官低声说,「库马太倒霉。库马在午夜稍前到达露台,他想很快就能等到马可,我猜,他是一身赤裸游泳前来,利落一些,他盘算的一定是身上的披披挂挂少一分,他留下线索被发觉的危险也就少一分,但万万没想到,马可意外地被戈弗雷太太在房里缠住,让他足足等了一小时之久,想想,身上没穿衣服在海边的深夜站整整一个小时!」
  「从库马的角度来看,可想而知痛苦可不只如此而已,」埃勒里说,「很显然你还没真正抓住问题关键,这个意料之外的迟到一小时,正是造成他必须取走衣物的主因!如果说马可准时,那我们将完全找不到一丝有关库马的线索了。」
  「别借题发挥损人了。」法官没好气地说。
  「你还没弄懂是吧,」埃勒里解释道,「凶手是不是一定会考虑到潮汐的问题?如果他在十二点之前来,潮水仍很高——最高点,他可一路涉水直接走上石阶到露台,什么脚印也不可能留下。如果马可准时,他把马可宰了后,当然循原路回到海上——仍然什么足迹也不留,因为潮水仍在涨潮状态——杀个马可用不了一两分钟时间——仍足以让他安然退去而不会有遗留足迹的危险。但他却被迫在露台绝望地守候着,眼睁睁看潮水退去,沙滩愈来愈宽、愈不可逾越,而马可仍未见踪迹,是的,是的,对库马而言真的挺难挨。他选择了等候,并利用等候的时间重新规划,想新的脱逃方式和路线,我猜,他一定认为很难再找到同样的机会能让马可入瓮,神不知鬼不觉地宰了他。之所以生出穿走马可衣服这个灵感,一定来自于他知道自己和马可的身材相当接近。
  「总归来说,到这阶段我确认了,凶手来自海上,时间是午夜之前,且一丝不挂。接下来是,他执行谋杀是由戈弗雷家出发的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为什么他选择游泳的路径——长而曲折而自找麻烦的路径——而不是非常方便、由戈弗雷家直下露台的小路呢?」
  老绅士抚着下巴:「这,如果说动身之前他人在戈弗雷家,而刻意选了游泳之途来杀人,只可能在于他要别人看起来凶手是外人,不得不很艰难地经历一番海泳来杀人,换句话说,借此来掩饰他是内贼的事实。」
  「很精彩的说法,」埃勒里嘉许地说,「但如果动机确实如此,那他不是应该让别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是经由海上岸来的吗?」
  「如果他想达到目的的话——那是当然。」
  「说的一点没错,他应该突显这个事实,大大咧咧在沙滩上留下脚印,逼我们相信他要我们相信的,然而,事实正好相反,凶手却是绞尽脑汁想掩饰他来自海上这事!」
  「我仍有点乱,你再讲清楚点。」
  「好吧,首先,他并未选择明明白白的脱逃路径,那就是他的来时路——只除了海水换成沙滩罢了。如果他选的是这条道路,那他就会留下清楚的足迹在沙上,这我们只要扫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不,不,他绝不会在意留下这些足迹的,如果说之前他人在戈弗雷家屋里的话,但我们实际来看凶手是怎么做的呢?他竭尽所能不留下足迹!你看他得脱下死者全身衣物,再穿在自己身上——花这么多时间精力都只为了不从海路脱逃……换句话说,很明显,凶手选择了往内陆走,以避免留了足迹在沙滩上,以掩盖他是经由海路前来的事实。然而我们刚刚的前提是,若凶手原先人在戈弗雷家,他一定不希望自己来自海上这个事实不被留意到,因此很显然凶手并非在戈弗雷家屋里的人,这已证明无误。」
  「只有一点,」法官笑了起来,「想打破沙锅弄清楚,从此结论你得出什么来呢?」
  「呃,」埃勒里忧伤地说,「我弄清楚凶手谋杀之前人不在戈弗雷家,其实并非只是儿戏,谋杀当晚每个在屋里或屋子周围的人原来都得被看成可能的凶手,包括戈弗雷夫妻、康斯特布尔太太、塞西莉雅·慕恩和她的宝贝丈夫、柯特、特勒、匹兹、朱仑——所有所有的相关人士都可剔除于嫌疑名单之外,只除了罗莎·戈弗雷、库马以及基德。」
  「而你又是怎么提到库马的呢?或者你是因何才拣选他为最可能的凶手?实际来说,你根本没理由怀疑他没死,你知道。」
  「心平气和点,心平气和点,」埃勒里仿佛吟诵起来似的,「当然是有凭有据证明出来的。我们来想想凶手具备着什么样的清楚特征——由他卓越的犯案手法来推演?有六点,我仔仔细细地列表下来。
  「一、他极了解马可和马可的人际关系,举例来说,他很清楚一般人不知道的马可和罗莎之间的牵扯,从而假借罗莎之名,以一张伪造的字条,骗了马可来赴这个死亡约会。
  「二、他很清楚戈弗雷太太每天一清早下海晨泳的习惯。如果他不知道此事,那他会选择穿过沙滩到海湾,再游泳出海而留下足迹,因为第二天早上的下一波涨潮自动会将他的足迹洗得一干二净。事实证明他没有这么走,明白显示出他预见了在下一波涨潮好洗去足迹之前,戈弗雷太太会看到。他清楚知道她会在何时到沙滩来。
  「三、他显然极清楚这一带的环境,包括海湾的正确涨潮退潮时间。
  「四、他是个绝佳的泳者。因为他选择了由海上前来,这意味着他得由一艘泊在外海的船游起——不能太靠岸,否则可能会有人注意到。而且,如果他从船上一路游来,在杀人之后他还必须游回去。当然,结果鬼使神差地逼他由陆路逃走,如同刚刚我所说的——」
  「等——」
  「让我讲完。由公路离开他需要穿衣服,因为他既无泳装也无长袍。斯戴宾的店正好面向着西班牙角出口——这是凶手经由陆路逃出西班牙角的必经之地——该店灯光耀眼且终宵营业,一身赤裸被瞧见的风险太大,因此他只能穿上一身马可服装,再由公路某处岔到随便哪个公共海水浴场,就像我们已知的,这些公共海水浴场距离岬角约一英里左右。再下来怎么办?他在海水浴场脱下一身衣服——凌晨一点三十分左右四下无人——把衣服连鞋子等捆成一包(他不能冒险把衣服弃在那里)——带着这一包衣物至少足足游了一英里回到船上,所以我说,从逻辑来推断,凶手的确泳技过人。」
  「这里面有漏洞,」在埃勒里歇口气当儿,法官指出,「你说他若从船上来,必得再回船上去,这并非必要——」
  「非常必要,」埃勒里反驳,「首先他是光着身子而来的,不是吗?难道他准备就这样光着身子走陆路吗?不,他一定打算再游回船上,再说他已仔细计划好如此,他脱逃时的接应安排也必然依此而设计,因此毫无弹性,只能依计行事。」
  「五、从身材来看,他得跟马可差不多,为什么呢?因为只有这样,马可的一身衣物他才不至于太不合身,如此万一斯戴宾瞥见他,或在他走向公共海水浴场的路上遇上某人,他才不至于因为衣服不合身而引起注意,立即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或留某个深刻印象在目击者脑海之中。因此,凶手必然身材高大——像马可那样个子的人。」
  「六、凶手一定是能进得了戈弗雷家的人,这是最重要的。」
  「你指的是字条吗?」
  「当然,他利用戈弗雷的打字机打了那张骗人字条,但打字机从未搬离房子一步,很明显,打这字条的人一定得进到屋里,或甚至是家中的一员,才有机会用到这架打字机。」
  埃勒里在红灯前减了速。
  「好啦,」他喟叹出声,「我的六点描述就这样。罗莎·戈弗雷,就算我们怀疑她在瓦林小屋被绑了一整夜是假的——她究竟有没有可能是凶手呢?绝无可能。她不会游泳,不会打字,而且若要穿马可的衣服伪装——当然只是理论而言——她一定先考虑帽子,好掩饰她的女性发型,但事实上马可的帽子没被拿走。至少就这三点来看,罗莎是凶手的论点绝不可能成立。
  「基德呢?不可能,理由是,从外形描述证明,他是个巨人,身材和常人完全不同,他绝对穿不下马可的衣服,尤其是鞋子——你记得罗莎怎么惊骇地描述此人的巨大脚丫子的吗?不,绝不是基德。
  「当然还有些,」埃勒里疲惫地,或说是跌回记忆地一笑,「异想天开的可能人选,比方说康斯特布尔——可怜的劳拉·康斯特布尔太太那位身体孱弱的丈夫,但就算我们不考虑到他如何能熟捻西班牙角现地现物的问题,至少,他并不认识戈弗雷家人,不可能知道戈弗雷太太的晨泳习惯,他也没进过戈弗雷家房子一步,更不可能打那张署名罗莎的字条。
  「还有瓦林,小木屋和小艇的所有人,为什么不会是他?这么讲好了,从罗莎对他的描述,他个子极瘦小,且依据你自己的证词,我亲爱的梭伦,他也从未进过戈弗雷家大门。
  「只剩库马了。我无法证实他已然死亡,因此我非把他考虑在内不可,而我十分骇异地发现,他居然完全符合上述六大条件。他和罗莎极亲,是最可能察觉罗莎和马可牵扯的人;他当然知道他妹妹斯特拉每天清晨下海游泳的习惯,事实上,戈弗雷太太讲过,库马还常常跟她一道去!他是个运动家型的人物——喜欢西班牙角本地,常一人泛舟,可见他必然对此地潮水了如指掌;游泳技术好得不得了,这也是他妹妹讲过的;穿马可的衣物合身吗?哦,合身得很,据罗莎所说,他和马可的身材几乎一样;最后一项,不用说,他很容易借用戈弗雷的打字机,因为他根本就是家里长住的一员。结论是,库马是惟一符合六大条件之人,尤有甚者,他还是谋杀案发生当晚惟一可能来自海上之人(除了基德之外),所以说他必定就是凶手,我的推演就是这么来的。」
  「我想,」在很长一段沉默后,法官说了,「这里的确没什么可挑眼的——你一路辩证,确定库马是惟一可能的凶手人选。」
  埃勒里有点负气地一踩油门,他们从一辆履带卡车旁呼啸而过:「当然,事情一清二楚,如果库马真是凶手,那很明显,绑架事件的意外失误就简单而好解释了,它仅仅是个障眼法而已,这障眼法的用意是库马意图借此避开他较敏感的处境,让人看起来包括动机和人身所在位置他都不可能是凶手。非常聪明——太过聪明了。
  「很显然,他一定先私下雇用了这个无赖基德来绑架他自己——可能他跟这个怪物说的理由是开玩笑什么的,也可能他实话实说。他给基德一大笔血腥钱,好结结实实封住他的嘴。库马有意让罗莎在场,因为他需要个目击者捎回讯息——一个可靠的目击者,可在事后告诉警方,两鸟之计还可让罗莎脱离谋杀的嫌疑,毕竟那张伪造的字条多少可能让她有麻烦。
  「这整桩计划张力十足的绑架案,他和基德在此之前一定排练过,甚至包括基德如何给他腹部一拳,好让他『不省人事』,主要都是得让目击者罗莎坚信不疑。而基德明显把库马当马可绑架的错误——库马为此还故意在衣着上穿得像马可——是聪明无比的设计,让库马得以完全脱开警方的嫌犯名单,认定马可之死显然是外人或屋里某人所为。
  「聪明的库马,一定预先看出警方绝不可能把基德当杀害马可的凶手,因为基德和马可之间并无丝毫恩怨瓜葛可言,因此,他要基德『打电话』给某人——罗莎听到此事当然是设计好的,你不必怀疑,这是精心筹划出来的——好像基德向他不在场的雇主报告经过一般,好像基德真有个雇主一般(指的当然不是库马自己)。这通电话的同时,库马本人仍『不省人事』地躺在外头沙滩上,配合得真是天衣无缝。至于这通电话实际上究竟怎样,我猜,基德可能真的拨到戈弗雷家去,在听到对方拿起听筒的喀嚓一声时,大拇指迅速一按让电话断线,再自言自语地把预先备好的台词开开心心念一遍,不不,我们全错看了这个有趣的巨人基德,遂一步一步跟着库马希望的路走,基德必定不可能像外表那么笨,要不然他绝无法这么精准、这么一丝不乱地执行出库马的计划。天杀的一个扮猪吃老虎的一流演员。」
  「但库马何时打的那张署名字条?当时他人在屋外——」
  「你指的是字条发现的时间,而不是字条制作的时间。他把字条放在特勒衣柜是晚饭后立刻进行的,之后才邀罗莎陪他散个步。他很清楚,不到九点三十分特勒不会看到这装字条的信封——顺带一点,这又提供我们对凶手特性的理解,凶手如此清楚特勒的作息。这可让人错觉为字条的打字和置放是在基德打电话给他的『雇主』之后。你一定也还记得,星期天清晨我们在瓦林小屋发现罗莎女孩时,柯特曾接到一通匿名电话,通知他在哪里可找到罗莎,这通电话理所当然一定是库马打的,不管他当时藏身在海边的哪个地方,想想,他得冒着被人撞见的危险,只为了打这通与他自己安全无关的电话。我的看法是,他是宁可自己因此前功尽弃,也不愿见到女孩少一根头发,他非得让女孩尽可能尽早被放回不可。」
  「看起来不像,想想事情经过,他怎么能把她的名字署于字条之上,让她趟到这浑水里头。」
  埃勒里摇头说:「他知道她有一个强得谁也没辙的不在场证明,她不会打字,而且她被发现绑在瓦林小屋一整夜。他根本不在乎警方一眼就看出字条署名是伪造的,事实上,为了罗莎,他根本有意让警方看出是假的。而且你还得记住,如果马可在毁掉这字条时不是那么粗心大意,这张字条早被化为灰烬了,如此,罗莎更不可能有丝毫被看成谋杀嫌犯的机会。」
  此时,车子开到个热闹市镇,交通拥塞起来,走走停停,相当一段时间中,埃勒里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驾驶上,以免杜森伯格出什么事故。麦克林法官则抚着下巴,陷入沉思。
  「在库马自白中,」他忽然开口问,「有哪些部分你相信是实话?」
  「啊?我没听懂。」
  他们转到一道更繁荣的商业街上。
  「你知道,对他昨晚所说的有关基德怪物这部分,我一直有点好奇,我指的是,他说明他如何在暴风雨中试图把船冒险靠岸,然后小艇不幸沉没,他跳海游回岸边捡回一命的戏剧化出场经过后,接着马上说他一开始所坦承的经过——之前一天晚上,他在船上和基德打起来,失手杀了基德一事——整个是假的,他说,事情真正的经过是,星期六晚上,他们开着瓦林的小艇出了西班牙角视线范围之外以后——也就是『绑架事件』之后——他们找了处偏僻海边靠了岸,他立刻付钱给基德,让他避风头去了,他是想让我们相信,基德仍活着,只是跑到外头某个不为人知之处而已。但是我怎么听怎么觉得是假的。」
  「哦,乱讲。」埃勒里直接反驳,边按着喇叭,边紧急一扭车避开,然后他脸孔一阵痉挛,以发自肺腑的全身之力对闯祸的一辆计程车大吼,「你他妈怎么开车的?」吼完,他解嘲地笑笑,坐回车椅,「说真的,在我认定库马就是杀马可的凶手之后,我当然如此自问,基德哪里去了?很清楚,他只是个棋子而已,问题在于:他知道事情内幕真相吗?或库马把真相掩藏在『绑架游戏』之下胡弄他吗?我很快看出有两个理由令我不太相信还会有另一桩杀人灭口的罪案发生……你是怀疑库马鸟尽弓藏,顺便把基德也收拾了,对吗?」
  「我承认,」法官皱着眉回答,「我是一直有这念头。」
  「不对,」埃勒里说,「我确信他不会。第一,库马没任何必要告诉基德他的全盘计划;第二,库马并非一个『天生的』杀人者。库马是个正常理性之人,和一般人没两样,他守法也相信法律,他也不是那种一不小心就失去理智的冲动之人,他更不是那种为杀而杀之人或无任何慈悲之念的凶恶之人。基德这个无赖,当然在此事中快快乐乐赚了一票,而就算他事后在某地读到谋杀报道,想通了,要回头再来敲诈库马,他也会同时察觉出自己是谋杀共犯而却步,这是库马对他雇工的一层安全保障,不不,库马告诉我们的是实话。」
  一直到车子出城,眼前又是宽敞大道时,两人仍不说话。冷冽的空气的确是有一丝早秋的味道了,老绅士忽然激灵灵打起颤来。
  「怎么啦?」埃勒里关心地问,「冷吗?」
  「分不清,」法官哈哈一笑,「到底是来自谋杀还是来自寒风的反应,但的确是冷。」
  没说话,埃勒里停了车,他开了车门下来,打开车后堆满东西的夹层,一阵翻翻拣拣后,满意地带回来一团东西,黑色、柔软,且挺大的。
  「什么东西?」老绅士狐疑地问,「你哪里弄来的?我记得没看——」
  「披在肩膀上,老爹,」埃勒里边说边跳进车里,把这玩意儿放在老绅士膝上,「这是我们这番危险的小小纪念品。」
  「这是什么——」老人神经质地把这东西拨开,惊骇地说。
  「这是正义的谋杀者,是逻辑之道的岔路,」埃勒里摇头晃脑起来,边松开手刹车,「我忍不住不去拿它,说真的,这是今天早上我在墨莱探长眼前神不知鬼不觉拿来的。」
  法官拿起来定神一看,这是约翰·马可那件黑色披肩。
  老绅士又忍不住一颤,深吸一口气,带着视死如归的架势毅然把披肩往肩上一绕。埃勒里咧嘴笑笑,一踩油门,没多会儿,老绅士雄伟有力的男中音又再次迎风响起。
  结语
  我记得,那年秋天某个晚上,我、麦克林法官和埃勒里坐在城东的一家俄罗斯餐馆之中,在巴拉莱卡琴音以及高脚玻璃杯所装的香槟陪伴下天南地北地聊。我们隔桌是个蓄着黑须的高大俄国佬,用碟子喝他的茶喝得震天价响,这是东正教的俄罗斯传统习惯。正由于此人的巨大体型,很自然把我们的谈话引到基德船长和当时马可的谋杀案,在此之前,我已多次要埃勒里把他的笔记整理整理,将他在西班牙角的亲身经历写成书,于是,我自然猜想眼前的氛围是绝佳时机,稍纵即逝。
  「哦,好吧,」最后他终于说了,「你实在是全世界最残酷最不人道的奴隶头子,JJ,我也认为这是我近年来所涉入的最有意思的案子之一。」那年一整个夏天,他仍陷于那桩蒂罗尔人案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你要将此事写成小说,」麦克林法官直言不讳地说,「孩子,我猜,你会好好塞起那个漏洞吧。」
  埃勒里闻言,脑袋当场像一头塞特猎犬发现飞鸟般抬起来定于某一点:「啊?」他问,「你胡说什么?开玩笑,是吧?」
  「漏洞?」我说,「我听过这整个经过了,法官,但没什么漏洞啊。」
  「哦,就有一个,」老绅士哈哈笑起来,「我一直帮他掩盖留而不发。你这数学家!只要你一天还继续这一套严谨的系统逻辑,你总不会要你那些崇拜者的信如雪片飞来把你有条不紊的生活给弄得一团乱吧。」
  「好啦好啦,少拿话激我了。」埃勒里没好气地说。
  「好吧,」麦克林法官凄迷如梦地说,「你认为你在分析时都涵括每个人了,是吗?」
  「那当然!」
  「但其实你没有。」
  埃勒里堪称从容地点起一根烟:「哦?」他说,「我没有吗?说说看,我遗漏了谁?」
  「麦克林法官。」
  看到惯常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埃勒里脸上出现那种极具喜剧效果的神情,我一口茶呛得咳了起来。法官冲我眨眨眼,跟着巴拉莱卡琴哼唱起来。
  「老天,」埃勒里悲哀地说,「我当然没把你算在内,JJ,看来你这书有问题了,大漏洞一个……我亲爱的梭伦,就像母羊对小羊说的一样:妈妈不在家时——别拿自己生命开玩笑。」
  老绅士停了跟唱:「言下之意你真考虑过我是凶手——什么,你这坏坯子,我长期以来对你这么好,这么照顾你!」
  埃勒里咧嘴大笑:「而且以怨报德是吗?毕竟真理面前,真就是美,美就是真,真理面前哪还有什么狗屎交情可言,嗯?我纯粹以逻辑推演练习之心,考虑过你的涉案可能,我得招认,我很高兴你很快被剔除于谋杀嫌犯名单之外。」
  「谢谢,」法官说,有点垂头丧气,「但过程里你提都没提。」
  「这——哦——这类事你不好对自己朋友讲。」
  「但剔除的理由何在,埃勒里,」我高声问,「这你也从头到尾没告诉过我……」
  「可能没说吧,」埃勒里又笑了,「但可能还是会出现在书里,梭伦,你还记得那个星期天早晨我们到达时和斯戴宾讲过话吗?」——老绅士点头——「记得我告诉他什么吗?」——老绅士摇头——「我告诉他,你根本不会游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