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化有限公司:同学会(名家走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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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延滨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1年11月29日   第 07 版)

这次同学会一直总在我心中,放不下,提起笔,又不知从哪儿说起,怕辜负了这场聚会给我心中增加的分量。一天天过去了,就这么也过了六七年了,没能消褪,梗在心里,总时时感觉见到它。前几天到江西去,钻到大山的洞子里,看钟乳石。那是一个新开发的山洞,石头还是活的,水珠一滴一滴落下,在灯光下晶亮剔透,然后,像露水挂在睫毛上,石头上白雪般绒绒的石花,据说,也有千年的高龄了。我突然想到那次同学会,我必须把它写出来,尽量简单地放进文字里,不要让它在心里结成一朵石花,让心总痛!
这是我高中同学的聚会,也是时光走过40年后的一次相遇。我的高中是在大凉山里的一所学校,当年叫西昌高级中学,现在叫西昌第一中学。我是因为母亲“下放锻炼”到山区,而与凉山结缘,由于遭遇“文化大革命”结束学业到农村插队而告别学校。学校生活最后以“文化大革命”的风暴清场,同窗数年又各奔不可测的前途,特别是我,远赴黄土高原插队,中断了与同学间的联系。几年前,去西昌看卫星发射,卫星基地的侯政委知道我曾在西昌生活过,邀我旧地重游,又与当年的几位同学取得了联系,老同学熊育政格外热心,张罗了这次同学会,在他工作的那个工厂的俱乐部。
西昌现在是个有名的地方,建在这里的卫星发射基地,让西昌成了举世闻名的卫星城。40年过去了,快半个世纪了,这就等于说,当新中国建立的时候,我告诉你光绪年间的那些人和事。坐在俱乐部大厅门内,我有些忐忑不安,穿越40年的日月,有什么等待着我呢?
我们班的男生多,由于当年这所学校是全区10来个县唯一的重点高中,所以外县来的同学也多,大多是住宿生,曾有十分亲密的关系。只是“文化大革命”一来,先是分成两堆,一堆是根红苗壮的“红五类”,另一堆是家庭出身不好的“可以教育好的”。再后来群众组织互相对立,从打架发展到真枪真刀地红着眼对着干,在这班同学中,有一个与我同桌两年的张国良就是在两派武斗中,让一颗流弹射中眉际,早早地离去了。为他办完追悼会不久,我就离开学校下乡插队去了。同窗情谊变得五味杂陈了,这也是我多年回避面对同窗故人的原因。
男生先到,都不再是十七八的少年郎了,乡下来的几个同学,更显苍老,高原阳光和岁月的风雕蚀出一张老树般布满皱纹的脸,如果在路上我会不认识这张脸,在车上我还会向他让座。但此时,我还是认出了同学的模样,同时,还能叫出他的绰号。在这些同学中,有3位让我感到惊喜,因为他们的到来,我觉得这次同学会就足以值得珍惜了。他们3位的名字:王守智、陶学焱、张荣洲。我曾有一篇小散文《出逃那一夜的月光》写下过我们的故事:“‘文化革命’开始后,母亲被揪斗,在省城当大学校长的父亲也成了‘黑帮分子’。我在学校正式成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在令人窒息的高压中,我策划了一次突围和逃离。约上3个同学,半夜一点钟在学校贴出一张大字报《我们要步行长征去见毛主席》,算是告诉大家我们出逃的理由。然后,4个人背着行李背包、铝锅和脸盆,悄悄离开学校。那一夜,我们在又大又亮的月亮关照下,开始了人生第一次长途跋涉。4个半月后,我们行走了6700里路,在隆冬腊月到达北京。出逃那一夜的月光真好。我记得,因为不是月下独行,身边还有3个同学,心底升起一种豪放之情,啊,‘谁为天公洗眸子,应费银河千斛水!’少年不知愁,说走也就走了。月光下的边城西昌和月光下的少年情怀,都成为梦中的清辉,远远的,飘逸的……”而他们现在就在我的眼前,他们让我相信,当年也曾少年壮志,6700里的长途步行,4个半月的风餐露宿,让我们永生互相不可忘记!我们趁聚会照了一张合影,这张合影和40年前在延安冬月窑洞前的合影,现在一起放在我的书桌里,常看常常问自己:是你吗?
男同学都能一下子喊出名字,尽管岁月已经带走我熟悉的那一群少年。当女士们出现在聚会地点时,让我尴尬的场面出现了。一半以上的女士我叫不出名字,站在我面前的女士,和我脑海里的女生对不上号。“我是谁?认不出了吧?”怪我多忘事?当她们带着不满说出自己的名字,我脑子里飞快地浮现出一个少女当年的模样,还有那些难忘的场景。这个她是当年的团支部书记,常常找我谈心,除了共青团的那份严肃,还有一个女孩子的关切,她是我在中学时代说过最多话的女生,说不上恋情但却是一个能说心事的朋友……这个她是班上漂亮的女生,最后一次注意她,是“文革”爆发后,一群同学到她家里去“破四旧”,她转过头来看着我,一双惊恐而无助的大眼睛……啊,我真没有想到时光在女人身上更能改变一切。十七八岁的少女是花朵,然而40年过去了,花朵开过了,变成果实了。人面桃花,梨花如雪,这是青春;到了金秋时节,蜜桃丰腴,水梨肥硕,当然也是另一种美,但能从中认出春天的那朵桃花?但是没有认出当年的同学,而且不是一位是一半女生,这让同学会的气氛变得客气而有些许隔膜了。这个阴影一直留在我的心上。我当时的感觉,就像登台表演,突然忘了台词,愕然地呆呆地立在那里!
就是这样,我站在人生舞台上,忘我地表演,在聚光灯下,我忘记了我自己,我成了这幕剧中的角色,我哭我笑我说着熟悉的台词,以为那些别人编撰的话是我自己的内心道白。只是,只是当剧终了,台下观众席上的灯又亮了,原来我熟悉的人都不见了,一张张陌生的脸,上面写着两个字:再见!
同学会后,再打开照相簿,我心里明白,那个大凉山中一所学校里面的故事,不是我的故事,是一个少年的故事,而那个少年看着我,他说:“你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