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鲜核桃如何保存:施京吾:“可怜一觉金陵梦”——吴晗谈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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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京吾:“可怜一觉金陵梦”——吴晗谈片 [转贴 2011-11-06 12:26:36]    字号:大 中 小 共识网发布时间:2011-10-06 00:53 作者:施京吾

  少年时,正逢改革开放,父亲带回一本《朱元璋传》,作者吴晗,正是本文传主。《朱元璋传》大约是我与“学术著作”的第一次接触。


  我从未削减过对中国史之兴趣,但中国在近代世界的筚路蓝缕,最终令我投身于欧洲史——对于一个“落后就要挨打”的民族,需要在另外一个可参照的世界里寻找现代文明的缘由——这是一条惯常路数:从晚清第一批留学生闳容开始,直到21世纪的今天,我们依然在寻觅。


  作为历史学家的吴晗也是寻觅者之一,当他坚定信念、献身事业的时候,他的信仰不仅粉碎了他的信念,也剥夺了他的生命。1980年,其好友、大名鼎鼎的 “三家村”作者之一廖沫沙,在吴晗一张摄于1964年的照片上题写了一首诗:“鬼蜮为灾祸已萌,天真犹自笑盈盈;可怜一觉金陵梦,留得身前身后名。”音容犹在,吴晗却早已化骨成泥。


  师法胡适


  吴晗于1909年8月11日出生于浙江义乌,原名吴春晗,字辰伯。其家庭经济时常颠簸于温饱与小康之间,其父吴滨珏秀才出生,家道颇严。而吴晗少年聪慧,自小钻营历史,对明史产生浓厚兴趣。吴晗不仅早慧,还早熟,十二岁时到金华读中学,广读博览,一边吸收梁启超变革维新的思想,一边又学会打麻将、抽烟,逃学旷课,无所不来,总之,他不是一个“乖孩子”。


  1925年吴晗中学毕业时,其家道衰落,吴晗遂在本村小学教书,赚取一点工资贴补家用,但吴晗志不在此,在未经父母许可下,他于1928年夏独自离家出走,辗转来到杭州考入之江大学预科,但一年后该校停办,吴晗又前往上海,考入中国公学,从此,他与胡适结下不解之缘——胡适此时,正是该校校长。


  吴晗求学时最重要的履历是与胡适的交往,胡适以自己的热情、真诚、豁达,深深影响了吴晗的学术成长。


  进入中国公学,吴晗即成为胡适门生,不就他就写下《西汉的经济状况》一文,深得胡适赞赏。于是,他于1930年3月19日径直写信向胡适讨教自己在整理《佛国记》时遇到的问题:“明知先生很忙,不过除了先生之外,我实在想不出一个比先生更能用科学的方法来解决和指导路径的人。”


  不久,胡适离开中国公学,吴晗则追随北上,于1930年8月来到北平,经人介绍,由顾颉刚安排在燕京大学图书馆做馆员,此间,他写下《胡应麟年谱》,并以此成为他正式研究明史的开端。吴晗再度为此写信讨教胡适,胡适在收到吴晗信的第二天(1931年5月6日)即给吴晗回信,对其作品大家赞赏,并约吴晗 “星期有暇请来谈”。从此,吴晗成为胡适的私淑弟子。


  吴晗未入北大的原因是他偏科严重,入学考试需考文史、英文和数学三门功课,在参加北大考试时,文史、英语均得满分,而数学竟然考了零分,按北大新生录取规定,有一门零分是不得录取的。随后他改投清华,得到的是同样成绩:文史、英文满分,数学零分。但清华却网开一面,以文史成绩特别优异为由,破格录取了吴晗。吴晗遂成为“清华人”,与北大失之交臂。


  到吴晗进入清华时,家道基本败落,胡适对这位弟子真是青睐有加,他在吴晗录取后没几天,即1931年8月19日给清华代理校长翁文灏和教务长张子高写信,胡适信中写道:“此人家境甚贫,本想半工半读,但他在清华无熟人,恐难急切得一个工读机会。他若没有工作的机会,就不能入学了。我劝他决定入学,并许他代求两兄帮忙。此事倘蒙两兄大力相助,我真感激不尽。”信中,胡适还大力介绍了吴晗的学术水准。胡适对吴晗不可谓不恩师。


  吴晗作为清华学子,全面师法的却是胡适——这位北大先生的治学方法。胡适在给吴晗信件中,对这为弟子进行了多方面指导,并要求吴晗:“治明史不是要你做一部新明史,只是要你训练自己作一个能整理明代资料的学者。”吴晗则表示:“光耀所及,四面八方都是坦途。”可见胡适对他的影响极为深厚,入骨入髓。


  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国有着动荡中的平安,其大事为1931年9月18日爆发的“九一八事变”,张学良所辖东三省沦陷,以致群情激忿,吴晗显然是一个爱国者,他积极支持同学们的请愿活动,自己却未厕身其间,但他毕竟是血气方刚的热血青年,在1932年1月30日给胡适信中尖刻指责当局:“翻开任何国任何朝代的历史来看,找不出这样一个卑鄙无耻丧心病狂的政府。”并在信中希望“先生也同样地予以解决的方法并指示一条应走的路。”


  胡适没有回答。他于1932年6月27日发表《赠与今年的大学毕业生》一文,继续倡导“科学救国”的理念,但胡适在“药方”中同时要求学生们“总得有一点信心”。胡适是一位政治家,也是一位思想家和历史学家,他的眼光具有远大的历史性,可在那特定时代,又有几人能够接受?


  有着胡适的关照,吴晗在清华兼职工读,待遇颇为优厚,足够满足他求学之需,他始终把胡适视为“恩师”,并承认“受胡适之极深的影响,治学钻到考据的牛角尖里去。”吴晗毕业时在自己的毕业照上题写着胡适的名言“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少说些空话,多读些好书——录胡适先生语。”


  年轻的明史专家


  吴晗真是做史学的料,聪慧勤奋,再加恩师胡适教诲,他在清华求学期间便写下《胡惟庸党案考》、《明代靖难之役与国都北迁》、《明代之农民》等一批相当有见地、在史学界有较大影响的文章。


  1934年吴晗清华毕业留校任教,开设明史和明代社会等课目,其影响直追陈寅恪、张荫麟这些史学大家。


  吴晗年轻时的一个重要史学成绩是关于“建州史”的研究。建州乃女真族先祖之地,努尔哈赤入关并建清王朝后,竭力否认建州曾经在明朝管辖之内,并在清修《明史》中对过往历史进行篡改、伪造和歪曲,正如鲁迅指出的那样:“现在不说别的,但看雍正,乾隆两朝对于中国人著作的手段,就足够令人震惊。全毁,抽毁,删去之类也且不说,最阴险的是篡改了古书的内容。乾隆朝的纂修《四库全书》是许多人颂为一代盛事的,但他们不但搞乱了古书的格式,还篡改了古人的文章,不但藏之于内廷,还颁之于文风颇盛之处,使天下士子阅读,永不会觉得我们中国的作者里面,也曾经有过很多很有些骨气的人。”中国历史就是这样被一页一页撕毁的。


  最终考据结果表明,早在明朝就设有“建州卫”,女真族长期隶属明政府,是中华民族中的一员。


  通过这段研究,吴晗的史学观念发生了变化,正如其在主编《益世报》史学专刊时表达的那样,一、但论是非,不论异同;二、求真;三、重视“一向不被人们正史以外的若干记载;四、史学是属于社会的民众的。”这表明对官修历史产生严重质疑,他在《史学》一周年的致辞中写到:“我们认为帝王英雄的传记时代已经过去了,理想中的新史乃社会的、民众的。”


  这里,我特别要指出是,二十世纪30年代正是法国年鉴学派兴起时期,其治史方式也正是放弃政治史,重点转向研究社会生活史对社会演变所起到的作用,而且,年鉴学派也大量吸收了马克思主义的观念,成为当代史学最重要的流派之一,涌现出一批史学大家,如吕西安·费弗尔、马克·布洛赫、布罗代尔、弗朗西斯· 傅勒,一直影响至今。吴晗的治史方式与之有相当程度的契合,尽管表达不甚明确,也没有形成团队规模。可以见得的是,中国学术界在上世纪30年代就达到了相当高度,相比欧美学界,虽不能并肩而立,但追赶已不是遥遥无期,中国学术界在各方面都拥有相当杰出的人才,如,宪政专家钱端升、社会学家费孝通、心理学家潘光旦,等等。


  婚姻与革命


  正逢其时,年轻有为的吴晗开始了自己的婚恋生活,他结识了清华女学长袁震。如果说胡适对吴晗的影响主要是学术上的,那么袁震不仅有学术上,更有思想上的,她的影响比胡适更为深远和有力。胡适的经年教诲被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打的落花流水。


  在我看来,胡适在中国倡导的是一场观念的革命:民主、自由、宪政、宽容,需要在一个相当长时期内才能普及全民。而此时中国内忧外患,虎狼环伺,吴晗年轻,一腔爱国热情是等不及的。


  袁震在湖北女子师范时乃董必武学生、中共早期党员,因离乱与组织失去联系。考入清华历史系,却因罹患肺结核长期卧床,他的老师吴之椿、同学梁方仲先后照料于她,后因职业变换,他们又委托已是清华教师的吴晗照料袁震,一来二去,便生出几多情愫,两人变成了情侣。


  袁震在病榻之上与吴晗多有思想交流,她能考取清华历史系,说明她学力不浅,又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观念,对吴晗所具有的“胡适史观”很不以为然,她取笑吴晗:“怎么老是在胡适面前矮三尺呢?”吴晗则答:“我在袁震面前就矮一丈了。”足见吴晗对袁震的倾心,实在是性情中人。后来吴晗承认:“袁震对我倾向党、倾向革命、皈依马列主义起了很大作用。”


  袁震重病在床,又比吴晗年长3岁,如此恋情是要遭到吴晗家庭反对的。不过,爱情总是法力无边,吴晗不仅抗拒了各方压力,袁震也病体渐愈,终与吴晗与1939年10月在云南结为夫妇。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抗战全面爆发。两个月后,吴晗应云南大学校长熊庆来邀请南下云南成为历史教授,此时吴晗年仅28岁。


  抗战爆发,由北大、清华、南开等组成的临时学校西南联大亦南下建立,1940年,在云南大学呆了近三年的吴晗重回母校,吴晗的思想开始全面左转。此时,正值国难当头,国民政府官员的腐败传闻被宣传的沸沸扬扬,诸如孔祥熙用飞机抢运私产、带狗上飞机之类的消息铺天盖地,而中共组织则利用“云南王”龙云与蒋介石的矛盾在西南联大四处活动,鼓动师生反蒋,并与吴晗多有接触。国难、贫困、艰辛、腐败传闻交织在一起,加上吴晗好友张荫麟教授因肾病不治去世,这些帐一股脑儿都算到国民政府头上。1943年7月吴晗加入民盟,并开始全面抛弃胡适的“读书救国”论。至此,吴晗从一名历史学家变身为社会活动家,在中共组织的支持下,积极投身各种反蒋活动,其态度越来越尖锐,对国民政府批判越来越激烈。查吴晗的著作年表,自此以后,他再也没写出一部像样的史学著作。


  他选择了左翼道路,便开始抨击胡适的“读书救国”论:“长一辈的上一时代某些青年呢?却脑满肠肥,装作笑脸劝导着‘稍安勿躁!国事我们自有办法,青年还是读书第一,不必受人利用。’”


  吴晗怀有一颗强烈的爱国之心,这是毫无疑问的,但他是否同时还拥有一颗敏锐的政治头脑?这又是要大加疑问的。他作为一个大知识分子、历史学家,应该认识到,尽管中国积贫积弱,备受欺凌,但毕竟已处现代化前夜,要进入现代社会,必须要采用现代化的社会组织、管理方式,循序渐进,怎么还能寄托于古代的那些除暴安良的英雄豪杰、包公式的清官以治世手段呢?


  正如他写《朱元璋传》前后观念的变化一样,在1943年该书叫《由僧钵到皇权》时,走的几乎是“影射史学”的路子,用以影射蒋介石;而到了六十年代的《朱元璋传》又成了“命题史学”,把朱元璋对胡惟庸、蓝玉的杀伐化约为“统治阶级内部矛盾”。如此述史,叫人如何信服?


  爱国民主教授


  吴晗在西南联大期间与闻一多、李公朴多次组织了反蒋活动,特别在经历1945年的“一二·一”事件后,他的政治信念更加明确和坚定,成为著名的民主爱国教授。他甚至还获得一个“吴晗诺夫”的外号。


  抗战结束。1946年5月西南联大解散,吴晗前往上海。在上海期间,听到李公朴、闻一多先后被暗杀的噩耗,深陷挚友之死的巨大悲痛中,吴晗怒不可遏,写下一系列文章痛斥独裁、专制、暗杀的罪恶行径,在《论暗杀政治》一文中,吴晗写到,独裁与专制“保证你有失踪,挨打,被造谣中伤,以致挨枪刺、手榴弹、机关枪、还有无声手枪之自由。”他指出,这种暗杀政治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国际,自绝于人类”的反民主的反动政治。


  在7月17日和18日晚上两次在张君劢住处见到了周恩来,这对吴晗更是巨大鼓舞,他与中共的关系更加密切。


  回到清华后,吴晗担任民盟北平市支部主委,更多的是宣传中共政治主张,许多知名教授都受其影响,思想渐渐左转,其中受影响最大的是朱自清,一个不问政事的教授,也参加了各种反蒋反美的通电、签名等活动。


  吴晗此时已成中共信赖的朋友,他承担起部分中共地下工作,地下党也在经费上予以一定的支持,他偷偷收听中共解放区的新闻广播,记录以后传抄、油印、散发,扩大中共的影响。


  由于他活动频繁,引起国民党当局注意,上了被抓捕名单,经地下党安排,于1948年11月来到河北西柏坡中共中央所在地,先后受到周恩来、毛泽东的接待。初到解放区的吴晗并不习惯“专政”、“万岁”这些铺天盖地的标语口号,但渐渐被周边气氛所感染,不久就心悦臣服地接受了。


  1946年他在上海时,恰好胡适也在上海,吴晗曾致信求见,胡适未予理睬。回北平后,吴晗再度拜访胡适,胡适依然旧时胡适,但吴晗却早已不是求学时的吴晗了,两人话不投机,不欢而散,吴晗后来提及此事时说:“联大从昆明搬回北平后,我做胡适工作,可是他顽固不化,我的脚就不再踏上他家的客厅了。”当胡适得知吴晗去向后,不由长叹:“吴晗可惜,走错路了。”是耶?非耶?这就让历史作答吧。


  吴副市长


  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交接,吴晗随后手中共委托,以军管会代表身份先后接管了北大、清华,并担任了清华大学历史系主任、文学院长、校务委员会副主任等职。1949年10月1日,政权鼎革,吴晗参加了“开国大典”。随后,于11月前往苏联参加十月革命三十二周年纪念活动,途中,他在自己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当选”为北京市副市长。吴晗毕竟学者,得知这一消息,立即打电报给周恩来,表示不愿接受,希望能继续明史研究。归国后,在周恩来的劝慰下,他成为主管文教的北京市副市长。


  在担任北京市副市长期间,吴晗念念不忘其本,他主持出版了《国榷》,主持了《资治通鉴》的标点和《历代舆地图》的改绘等工作,这都是史学界的重大工程。尤其是在定陵的发掘问题上——不能不说这与他个人兴趣有很大关联,他甚至有全面发掘十三陵的想法,但遭到了郑振铎、夏鼐的坚决反对,他们在发掘完定陵后向周恩来直接建议,短期内不要再开挖帝王陵墓,周恩来同意了这个建议,吴晗也只好作罢。而在北京古代建筑的拆毁上,吴晗也是积极支持者,不能不说,吴晗在相当程度上丢失了一个史学家的本分。


  早在1948年吴晗与毛泽东初会时便提出入党要求,1949年1月,毛泽东回信表示同意,但“实行时机尚值得研究”并请周恩来与之面谈。这一“研究”,就研究了八年之久。1954年吴晗给彭真写信,再度提出这个问题,他谦卑地表示:“过去几年,我没有偷懒,相反是忙乱。每天都很疲倦……参加了许多工作,也用了心,也用了力。但是从来不知道哪些是做对了,哪些是做错了。也没人告诉我,做对的总结下去,再深入搞。做错了,为什么错,如何改正。”吴晗在信中表态将“努力工作,只要不死,总有一天会达到。”


  也难怪毛泽东对吴晗不放心,1954年10月,由批判俞平伯《红楼梦研究》而引发的对胡适思想的批判,思想文化界的名流大多数都表了态,罗隆基、许德珩、茅盾、郭沫若、顾颉刚、冯友兰、金岳霖、钱端升、顾颉刚、游国恩、王家楫等人纷纷投入到对胡适批判中,而深受胡适影响的吴晗则一言不发,没有写下一个字。后来,这成为他的一条罪状。


  在吴晗多次要求下,直到1957年3月才正式加入中共组织。刚入党的吴晗四面春风、意气奋发,对毛泽东的态度也早由崇拜而迷信。他入党可谓“恰逢其时”,数月之后,“引蛇出洞”的反右运动到来。此时吴晗哪甘落人后?他积极投身运动,7月7日,他在全国一届人大四次会议上作了《我愤恨,我控诉!》的长篇报告,报告措辞尖锐、声色俱厉地批判了章伯钧、罗隆基这些民盟的老上级、老朋友,吴晗控诉这个所谓的章罗联盟:“章伯钧、罗隆基的反党、反社会主义活动是一贯的,有组织、有部署、有计划、有策略、有最终目的,并且还和各方面的反动分子有配合,异曲同工,互相呼应。”报告最后说:“他们一伙是人民凶恶的敌人!”报告不仅严厉,而且还言过其实地点了一大批人的名字。


  此时的吴晗充满激情,在批判章罗同盟的大会上,取出1948年罗隆基让他转交在港民盟领导人的密信,这封信的内容要求香港民盟坚持民盟自主,不接受中共的领导。黄裳认为:“这一揭发给罗以最沉重的打击,也是人们认为吴晗整人手段狠辣的一例。”吴晗还揭发章伯钧,“在1951年五一节,在天安门城楼上和我说,只要我们两人合作,事情就好办。我置之不理。”如此揭露,令人心惊胆战。一副左爷形象冉冉升起,伤害了不少人。


  反右结束,吴晗成为民盟中央副主席。


  遭遇文革


  但“极左”的吴晗并没有领会“极左”的真谛,他的“左”不过是对“党”的倾身倾心,对毛泽东的盲目崇拜和迷信,并在这种迷信中自我的彻底丧失。从《朱元璋传》的修改经历即可看出,他并不知道毛泽东到底要什么,到底要达到如何目的,非但一无所知,而且永远也无法领会。


  《朱元璋传》有多个版本,最初的底本就是民国时期所著的《由僧钵到皇权》,基础材料相当扎实,但影射色彩相当明显。到1954年的油印版《朱元璋传》时,毛泽东曾倾身相阅,指出:“朱元璋是农民起义领袖,应该写得好点,不要写那么坏。”并且在给吴晗信中指出“在方法问题上,先生似尚未完全接受历史唯物主义作为观察历史的方法论。”其实,这是个委婉而严重的结论。但到底如何才能“写得好点”?吴晗百思不得其解,经过大量材料实证,虽然在性质上肯定了朱元璋晚年的杀戮行为,进行了正面评价,但材料上却把朱元璋越写越坏,因为资料越多,朱元璋的残暴就被揭示的越多,吴晗最后也不得不指出朱元璋的残暴——他根本不知道,秦始皇、朱元璋才是毛泽东心仪的帝王。而毛泽东之所以犯下滔天错误,不能不说——与他的历史观、价值观有着重大关联。


  最后一版《朱元璋传》出版于1965年4月,刚一出版,立刻遭到江青的指责,说吴晗是为了稿费、为了要名,并要对该书进行批判——吴晗根本不知道的是,江青此时已经根据毛泽东指示,在上海组织人马批判吴晗的剧本《海瑞罢官》——这就是1965年11月10日《文汇报》发表的姚文元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吴晗此时出版该书,简直就是往枪口上撞。


  姚文元一文的出笼已多有介绍,这里不再重复。文章出笼后,虽然引起相当不满,但并未引起重视,一方面姚文元本人此时影响不大,另外,刊登此文的《文汇报》归上海地方管辖,对大多数人来说,此文属“来历不明”,北京市委这种毫无由来的攻击,当然不会转载。这时,谁知道文章背后真正的操纵者是毛泽东呢?


  由于没有引起反响,毛泽东利用江青等,采用各种手段逼北京表态,并给吴晗定性为“反党反社会主义”,无奈之下,《北京日报》于11月29日、《人民日报》于30日予以转载。由此,对吴晗《海瑞罢官》的批判渐成全国事件,并且扩大、蔓延、尖锐起来。到1966年3月,毛泽东则多次“号召地方造反,向中央进攻”。而吴晗在毛泽东眼里,已经从最初的“辰伯先生”到后来的“吴晗同志”变成了“反共老手”。随后,报纸开始连篇累牍地发表文章批判吴晗,调门不断升级。


  事件的蒸发、蔓延的结果是“五·一六通知”的出台,宣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全国的全面开展。此时吴晗才明白,自己,不过是一剂药引子,真正的对象是“睡在身边的赫鲁晓夫”。他表示:“我再也不写什么自我批评了。”写,或者不写都已经失去意义。


  《五·一六通知》发出引起了巨大混乱,大规模的批判开始了,吴晗随即被揪斗。造反派把吴晗“跪绑在烈日下的枯树干上,往他脖子里灌晒得滚烫的沙子。他们抡起皮带抽他,揪他的头发,拧他的耳朵,用各种想得出来的法子侮辱他。”这是吴晗儿子吴彰后来的回忆。吴晗一直被连续揪斗到1968年3月被捕入狱。


  这是一个彻查历史、祸及九族的时代,对吴晗的批判当然要波及家属,吴晗入狱后不久,1968年4月,袁震也被送入劳改队实行群众专政,袁震原本身体极弱,哪能经得起如此折磨,一年不到袁震瘫痪。1969年3月17日,她被允许回家看病,第二天便死在医院。


  而经过长期批斗的吴晗身体也垮了,1969年10月11日,突然有人来接吴晗的孩子小彦和吴彰去看吴晗,可他们连吴晗的遗体都没看到,只取回了吴晗血迹斑斑的裤子。而吴晗的尸骨至今下落不明,无人知道去向。据说吴晗在生命弥留之际,一口鲜血喷出,他愤怒责问到:“为什么在民主的社会主义社会,你们不让人说真话?你们无法无天,为所欲为!”


  吴晗死后,女儿小彦一度精神失常。1975年8月,她为了给父亲讨个说法,吴小彦给中央专案组写信,提出三点要求:1、给吴晗作结论;2、要吴晗骨灰;3、发还抄家抄去的书籍。几天后吴小彦被逮捕,专案组给她戴上脚镣,防止她哭就注射冬眠灵,门牙被打掉,额头被打开了口子。小彦因残酷殴打导致精神病复发,被关进精神病院后,监禁她的人竟然到医院对她进行审讯。1976年9月23日,吴小彦含冤去世,年仅22岁,此距“粉碎四人帮”仅差半个月。


  据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等单位合编的《建国以来历史政治运动事实》一书显示,1984年5月,中央经过两年零七个月的全面调查、核实,重新统计的文革有关数字是:420万余人被关押审查;172万8千余人非正常死亡;13万5千余人被以现行反革命罪判处死刑;武斗中死亡23万7千余人,703万余人伤残;7万多个家庭整个被毁。——吴晗及其家庭便是其中之一。


  吴晗的路,对耶?错耶?

(原载《同舟共进》2011年第10期,此为原稿,发表时略有删节,小标题亦有所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