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杀关羽怒斩:(炎夏之都) 朱天文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9 08:54:45
 炎夏之都

 

  这个城市越来越热了。吕聪智开车打三重上高速公路时,这样想着。

  大汉溪浮积着城市吐拉出来的各种秽物,沉滞不动的,从车窗左边看去,是它,右边看去,也是它。以前每次听见电视气象报告,报导新加坡三十七度的时候,老爸老妈那副不可置信的痛苦样子,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也就是活在这个经常也是三十七度的城市了。

  他赶赴嘉义岳家,德美的二弟给大弟砍死了。早些日子岳母打电话来,说做了一个梦,梦见老五穿着军服,浑身是血回家来,叫德美注意老五,老五才服完兵役,上来找工作,暂住在他们家里。没有想到却是二弟出了事情。

  大弟曾经长得很清秀,近年一直发胖,肿胖,两只眼睛逐日像失去焦距,混浊无神。几年前来他们家住过一晚,一个人闷头坐在茶几前面,一点点抿着乌梅酒,抽玉山牌香烟,还要敬他一枝,他哼哼笑说:「抽这个?你不怕六点半。」当他把一份工商时报快翻完时,大弟掏出一张照片给他看。是四吋的黑白半身照,大弟背对着相机,转过脸看着镜头,嘴上叼根烟,穿的是军绿汗衫。

  很平常的照片,他没看出什么,还给大弟。大弟一搭没一搭的开始讲话,说姓林的都是匪谍。他一边去开了电视,一边有听没听的答着大弟的话,看见荧光幕上极为喧闹的问答赠奖节目,恶意的骂着:「去你妈个蛋,有没搞错……」操着广东腔,一骂再骂,图个丹田吼叫的舒服。慢慢,从零乱的枝节中他听出了眉目,听大弟讲下去,最后大弟讲完了要讲的话,激动得不能控制脸上肌肉的抽搐,两只眼睛好像被抽干了水份。凸灼的瞪着他,令他悚悚颤栗起来。

  就是现在,大白天在国道上开车,天热地热,大路远方腾蒸着阳炎之气,犹如水中的景物,而他的车子犹如要开进水中去的现在,他仍旧会一下想起来,便脊骨一寒。那是大弟在金门服役期间,有一次营里几人打牌,吵架干起来,充员兵简阿水踢到一名老士官的下面,踢破了,送到医院,不治死亡。本来判简阿水十三年监禁,老士官们不依,联名上诉,后来改判唯一死刑。当下他们大专官充员兵,一群人全部哗然,枪决那天,大家都去了刑场。岩坡地外面是天跟海,简阿水叼着烟朝那里走去,还没到枪决处,背后押解的士兵忽然放了一枪,简阿水掉转头来,茫然望了士兵一眼,士兵骂声干,冲上前,洞洞补了两枪,简阿水仆地倒下。那回头看的一眼,必定让他们无法忘记,他们都去拍了那张相片,穿着军绿汗衫,叼根烟,回头一眼,相片就压在办公桌子的玻璃垫下面。

  他的车子进入台中县界,右窗绵延着荒石枯溪。山叫火焰山。灰晴的天空有一架飞机,在空中划着一条云白色凝结尾。回头看了这个世界一眼,然后仆地倒下去的简阿水的脸,便以大弟相片上的那副容貌,偶尔出现在他面前。那时候大弟还很苍瘦,眼睑底下常常会神经质的一阵颤跳。

  德美的老家是空军眷舍,岳母靠打会买了一栋两层洋房,就在眷村外面隔条大马路。岳母、大姐、跟小妹住眷舍,岳父带大弟住洋房,两个男孩回来的话,也都住新家去。岳母老是梦见新家的屋顶长满了黄色的花,在黄昏暗澹的风里吹摇。昨天二弟回家,吃过中饭到新屋睡觉,岳父去军医院上班,过午不久,大弟拿菜刀就把二弟砍了,送到医院时,血流太多而死。

  吕聪智把车子转下高速公路,走省公路的时候,西斜将落的太阳,在发了一整天的高烧之后,呓语而疲倦的,继续蒸散着橙炎炎的热气,田野一片焦烟。经过那座旧怆的回归线标识碑,德美家就差不多到了。

  只有岳母在家,给他开的门。平常人丁喧哗的一家子,忽然都没了声息。他温柔的喊岳母一声:「妈……」眼看着岳母一下涨上脸来的泪潮和血色,不一会儿,消退了下去,留下泥灰的一张老脸,上面犁着沟渠纵横。他问:「爸他们呢?」

  岳母虚弱得像很想把她的胳臂支在地上爬走,她几乎是爬到沙发椅旁边,极为缓慢的,把沉重的自己安放到椅上,深深陷入沙发之中。她本来不想讲话,却也条条理理的说起来:「爸爸去殡仪馆了,给阿新缝耳朵。」

  他阻止道:「妈我都知道了,你休息,不要讲话。」

  岳母道:「阿慧跟老五他们去看棺材。昨下午开到今天,警察验了尸,大弟现给收在看守所,你没见他那个样子,还不知道自己杀了人。阿新叫他砍得……跑出来打电话叫么么九,好些人看见了也不敢去帮,跑来告诉我,我出去一看,砍成那样,就是活人,也是个废的了。」

  「大弟不是一直在吃药,满好的?」

  「不好。」岳母道:「那女的家里,又来了几趟,逼他出面解决,他在家里,满屋子转,转转转,像被谁给关在笼子里那样,结果转出这个事情。」

  他听德美讲过,一年前婶婶为大弟介绍了一位加工厂做事的女人,大弟在公路局做站务员,嫌对方难看,不很情愿,到底岳母怕害了人家,把大弟的情况向那女的说明清楚,希望就此作罢了。不料女的却不在意,交往两个月后,就结婚了。住在新屋。结婚第二天,女的一个人跑去大贝湖说是渡蜜月,大弟才讲,那女人的奶奶上面肿好大个瘤,吓死人。女的渡蜜月回来,一人去医院动手术,乳癌割掉了两个奶子。住院期间,他们这边也没有人去探病,唯岳母去了医院三次,炖鸡汤带给那女的吃。女的出院后,大弟就吵要离婚,自已写状子去告,告不成,就不让女的在屋子里,女的只好回娘家住去。三番几次来找他们谈判。

  岳母长长叹一口气,在天色渐黑还未开灯的客厅里,沉默着。沉默像块大磁铁,把一切,把冷气机轰轰的运转声,都吸附上来,无埃无尘。有一刻吕聪智觉得,太不公平了,似乎承担越多的人,承担越压到肩上来。岳母忽然移动了一下,问他,「德美说电缆工程你标到啦,标多少?」

  「四百七十万底价,五十万押标金。」

  岳母道:「唔。自己出来做,累吧?」

  「要拚。」他一语淡淡带过。

  岳母忽又道:「大弟肖蛇。」半天,幽幽的说起来:「小时他就比别人胆小。有一回我睡午觉做梦,一条蛇被轮子压成几截,醒来,心还蹦蹦跳,德美他们跑回来,说大弟给火车压着动不了,吓得我,跟着跑出去,是厂运黏土的小台车。玩躲猫猫他跟人家去藏那底下,车子开时别人都跑出来了,就他不敢动,被压在那里。早知道,那时候没了罢,到现在作孽哦!」

  天黑后岳父先回来,提着半打罐装啤酒,进门看见他,点个头,忙不迭脱掉香港衫,剩一件背心,凑到冷气机前扎开两臂沐风,黑胖的房子散出消毒水的气味。岳母问道:「是缝好喽,爸爸?」

  岳父在喉咙里咕噜应一声是。岳母仍不放心,道:「阿新看着还可以么?」

  「可以。」

  岳父把衫子晾到那座头角狰狞被叫做牛魔王的乌木衣架上;道:「妈妈弄吃的来吧。肚皮饿了。」便拿出两罐啤酒,一罐给他,令道:「喝,喝。」

  他跟岳父向来是讲不上话的,隔桌对坐,各吃各。岳父生着一张不规则的肉脸,有时看是平行四边形,有时看呈梯形,这会儿脸肉甸甸的赘下,堆积在下巴处,成了金字塔形。德美说爸是那种心脏跳动很慢的人,极冷静,但有时真让他觉得,简直是三脚踩不出个屁。好几年了,德美跟他都把孩子带回来过年,除夕打一夜麻将,初一到初三,家里亲友邻居川流不息的时候,他就窝在里面看武侠小说,一租一大落,与人老死不相往来。常常他把书都看完了,年还没有完,他就两手抄在裤口袋里,牌桌边站站,孩子群里蹲蹲,看着一地翻肠剖肚的鞭炮屑发呆。每当这个时候,岳母终年平板的脸,也有了欢颜起伏,因着儿女们充满在她眼睛可以看见的范围内,她那双年轻时吊俏的单眼皮,遂像初五的月牙,弯弯的带着笑意,坠挂在那张原野黄沙般的脸上。而总是这张脸,看出来他的长闲潦赖,向他抱歉招呼着:「出去走走啊,天气好的咧。」他便感觉到自己,有如被一只温热的熨斗熨贴了下来,平了。

  次日上午,他陪同岳母到看守所探大弟。大弟辨出是他们,清晰的喊道:「姐夫,妈……」脑袋掉在胸前,滴滴淌着眼泪。

  大弟仍不记得一切过程,只知道是那天下午,坐在楼下,窗户外面热晃晃的,菱花形铁窗栏干一杠杠发出红光,红腾腾的,最后延烧成一片火滩。大弟翻来倒去几句话,说的仍是这些,嘴角聚着越积越多的唾沫,快要流下来,岳母塞过去一迭卫生纸道:「擦掉。」

  他听着心中一酸,竟像要哭的,吸了吸鼻子。

  他们决定下礼拜二行天主教仪式,通融火葬,他再载德美和两个孩子来。岳母很像赌气那样,道:「讨债鬼,在我们那里,就草席包包扔到乱葬岗去了,哪还有棺材给他呢!」

  吕聪智吃了岳母下的一锅面疙瘩之后,启车回台北。他想起这一趟漫长、单调的车程,炎阳将在他前方和对面来的车子的各色铁皮顶上面,反射出一炸一炸刺眼的光爆,他真是没有勇气上路了。年轻时他的勇气,一辆打工买来的铃木一百CC,每到寒暑假,便从台北直下纵贯公路回高雄小港家。有一次他把德美送回嘉义,暑假结束时,再经嘉义,捞了德美同返学校。一顶安全帽,一副风镜,积得厚厚一层灰,取下了镜子,德美看着他,笑得直打墙壁,把他推到公用的浴厕对镜一照,可不是,风镜罩住的地方,印出一个肉白色的、俯卧的B字,风镜没罩住的地方,盐渍得灰干透黑,变成了一张猴脸。而他屡次经过的北回归线标识碑,在德美记忆的宅奥中似乎占着非常辉煌的一角,因为他们一家曾经穿上最正式的衣服,在碑前拍了相片。对于岳父母所来自的甘肃凉州高纬度区,北回归线,真是件稀罕的事情。

  岳父的心脏,的确跳动够慢,昨晚就如常的回新屋睡觉了,早上过来吃了面疙瘩,叭哒叭哒抽完一枝金马烟,便去医院。岳父主治骨科,近年钻研针灸很有心得,上回过年在家,帮大姐治鼻子敏感,满脸插着针杵,手上、臂上、膝上、脚上,都有,太野蛮骇人了。如此想着,钢灰色的大汉溪已在眼前。

  城市把它匠心装扮的容貌展现给盆地中心,却把它的背后。任其秃败无色的,脏邋邋暴露于虐日之下。

  他并不回板桥的家,转去叶那里,叶知道他下午北返会去她那里。

  车子从松江路下降进入市区,连栋大楼高过了夕阳的高度,像夹岸峡谷,下班的交通是谷底川流,遇到高楼空隙之间穿照而出的阳光,就在川面折射着金属片磷磷的闪跳。碰到十字路口红灯,又像大江横阻,西边望去,熔熔斜阳里市景都曝了光,东边是金色沙砾里的一座海市蜃楼。常常,在红灯暂停中,吕聪智就会跌进一刻很沮丧的情绪,正如他现在的年纪和状态,东张西望的,不退不进。该有的都有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叶的住处有十二层楼,杂在高低起落的楼丛之间,相互投迭着大块大块的斜影,影子之间夕晖错置,裸露出层迭的、泥金色的建筑物。他在这现代丛林底下绕了两圈,才勉强挤进一个位子泊车。电梯很老旧,左摇右晃蹭瞪着送上九楼,头顶一截日光灯,惨淡的蓝光永远把人的气色弄得极坏。壁上有块玻璃镜,在这段上升或下沉的九楼旅程中,他经常无意识看着镜中的自己,以及映在镜中电梯门顶那排明灭变换的数目字。旅程很短,也很长。短时,他那副酒醉红挣挣的大脸,一个怔忡,就到了。长时,长得够他把一生到现在,形形色色各种人与事,都想完、过完了。这当儿他甚至想,如果电梯忽然解体摔到地上,死了,怎么办?闪进脑中的,他没想到,仍是孩子和德美。还有。岳母的温和而又苦辛的脸,亦霎时临现。他忽然害怕极了被电梯摔死,二弟不就是顷刻间再也不存在了。但他看见9字亮了,空窿窿电梯门开了,他一脚踏出电梯,刚才的一切,又都遗忘。

  叶不在,他掏出钥匙,开了门进屋,烘烘一团热气。窗帘没拉上,西晒透进玻璃窗,满室的昏黄,和满室的疏影纵横,叫人顿生寂寞。他来这里,要的就是解放疲劳,叶却给他这个,很恼。他先去扯上粗厚的窗帘布,开了灯,开冷气。脱鞋脱袜,把自己扔在床上,大字躺着。不一会儿,便呼呼睡着了。

  醒来时,有一晌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望见浴室的黑暗处亮着一粒红光,想起来是电热器。他以为睡了很久,看看表,不过二十几分钟,可睡得真沉,骨头都散了,干渴如焚。他跳起来,拨拉开手风琴式的奶黄色塑料屏风。有个小厨房,其实只能算是个五脏俱全的料理台,小冰箱里倒有几罐白梅牌番石榴汁,开了罐一口喝净。

  他到桌前翻找出这期翡翠周刊看漫画时,发现桌上一本水红封面的日记,本子内插着原子笔,他略翻一下,瞄见自己的名字,便看了下去。叶写着对他的各种爱怨的话,一会儿说他是她所遇过最好的客人,一会儿骂他冷酷无情跟别人没有两样,有时则艾怜自己的命运,又把希望寄托给他。他阖上日记,很短的一瞬像被激了起来,心抖抖的。

  那水红封面上,烫金勾勒着蔷薇、叶子、蝴蝶繁复的图案,制造过程中放了太浓的香味,令他有点发晕。他有点明白了,叶故意不在,把日记留在桌上,做出彷佛写着时突然被什么事情打断,匆匆离去,以致忘了将日记收好的那个样子。是的,她正是这个意思,要他看她的日记。

  叶不时有这种超出他们既定关系的作为,让他发怒。他呆呆坐了一阵,起身穿上鞋袜,把床铺抹抹平,窗帘重新扯开,屏风拉回去,日记摆正保持原来的位置,关掉冷气,熄了灯,带走喝干的易拉罐。他想他不该再来这里了。出了楼底,铁罐给他扬脚一踢,清锵弹在墙上滚下,一路滚进沟里,他痛骂自己一声:「去你妈个蛋!」

  那时候叶还住南门附近,跟一个叫蒂蒂的小姐同住。有名舞客钉叶钉得死紧,蒂蒂是广播电台大嘴巴,又想巴结人家舞客,便每次把叶拉撮给那男的,任人家钉到她们住处纠缠。一晚已过了十二点,突然接叶的电话,直打到家里来,人在西门町,说不敢回去,那男的车子和人在她们楼下等有一个钟头了,她下班搭出租车回时看见,绕出来吃了东西,回去见人还没走,电话打进去蒂蒂又不在,她没办法了只好找他。

  他才应酬回来洗过澡,准备睡觉,德美带儿子睡里间,岳母来家住,女儿喜欢和外婆挤,老的小的每天不到十点都睡死了。他换了衣服,找到一把螺丝起,开车赴西门町。叶等在圆环那头电影广告牌底下,见是他的车子,走到马路上,霓虹灯斜泼得她半边绿紫,钻进车来,脸也紫紫的,口红成了铜青色。

  到她住处,那男的车子已不见,叶说:「大概走了。」他仍陪她下车,提着螺丝起,在楼门左右巡巡,叶有点难堪的,手提包抱在怀里伶仃仃的样子,一时不知如何收场。他道:「看换个地方做吧,还是搬家。以后这种事,不要再来找我了,你最好报警。」看着叶翻出钥匙开了铁门进去,他遂折身回车上,隐隐感到一种麻烦上身的压力,十分不快。

  之后他为避她,换了个去处。经过的各种女人那么多,却老记得她的样子。两三回带她出场,做完他留下钱,就一人离开回家,后来一回她也同走,他坐在沙发上穿鞋子,电视兀自放着A片,他看见她穿戴好了,却在整理狼藉的床铺,光着脚丫站地上,轮番在床两侧扯平单子和罩子,真不是她的身份该做的,像个老婆。他想平常她跟别人都这样吗?没有穿高跟鞋的她,显得腰身长,腿短,人矮矮的,是个平常妇人呢。他心动了动,一念不忍,竟破例道:「你姓什么?」在舞厅大家喊她珍珍。

  「叶。」又道:「我叫叶丽珍。」

  「你哪里人?」叶说:「台中。」

  他又问:「你一个人在台北?」

  叶看看他,似乎不知从何说起的那样叹了口气。他恰也兴致到此,就结束了谈话。

  往后他们又有几次,他渐渐晓得叶十七岁就结婚了,跟丈夫到南非,丈夫的父母亲在那里开餐厅,婆婆待她很恶,丈夫有了当地的女人,常常打她,她离了婚,一儿一女带回台湾。她的寡母并没能力帮她带孩子,就把孩子托养在一户公寓,自己出来上班,两孩子认那个还没结婚的保母叫小妈。叶是个整洁、不爱讲话的女人。

  当时他尚在替人家做电机销售,决定与叶疏离后的几个月,突然接她寄到公司的一封牛皮纸袋,她真有本事打听得出地址。信封里是一把钥匙。便条纸上告诉他,搬了新家,新电话。终于他还是去了电话,知她现在一个人住,复又去了她那里。

  单身套房,她的家,他马上感觉出她跟在旅馆里不一样。热烈的时刻,她把他的脖子缠得透不气,他猛然掉在灼烫的昏迷中,然而就算这样,他亦心底清楚,甚至他不看她激狂的脸,埋头于自己既昏迷、又清楚的奔乱放纵里。而且他绝对不过夜。

  来多几回了,便也成为习惯的一部分,予求予取。他总是坐马桶上翻完翡翠周刊,冲个澡,望见自来水通过电热器的红灯变成热水从莲蓬头淋下,他总要像疑心被电梯摔死的,疑心哪一天不定被水电死。然后又忘了,躺在床上换美华报导看,等叶也洗了澡,他们就开始。

  叶过二十六岁生日,他来她这里时,遇见叶的寡母和两个小孩。请他吃了碗猪脚面线,孩子便在床上活泼的蹦跳玩耍。他很快离去,给了叶五千块的红包。那时候他走出楼底下,就想以后少来的好。对面盖大厦,鹰架钢筋外面围罩着灰绿纱网,工人在高处焊接,凿开的焰花迸散落下,半空成了火星星就熄了。

  习惯是一个舒服的陷阱,让人日渐身临其境却丝毫不知。做为女人的叶,有了一些真实的感情对他,他悚然发觉,这才是可怕的。

  吕聪智开车回板桥的路上,车堵得跟便秘一样,「干!」他骂着。心重重的坠在肚底。

  家里,一屋子人。进门就听见德美直着嗓子在骂儿子:「豆──你再给我沙发上跳,我剥了你的皮!」

  其实也只有余太太和她的儿子阿宝,但是跟小玫和豆豆三小孩加起来,就一个头两个大,满屋都是人。豆豆背后塞着一团毛巾,像个小号的钟楼怪人,他道:「这是干什么?」

  德美道:「嗳呀疯待全身都湿了。冷气一吹就感冒,给他塞个布吸汗啦。吃过饭没?」

  「没。」

  德美便去把饭桌上盖着的报纸拿走,有汤和几盘菜,他们都吃过了,汤端进厨房再热一下,抽空问他:「妈怎样?」

  「还好。我陪她去看了大弟,大弟什么都不知道。在哭。」

  德美眼睛红了红,问道:「爸呢?」

  「爸远去帮二弟缝耳朵。下礼拜二我们回去,二弟要火葬。」

  德美坐回沙发那里,严肃的和余太太低声讲话,约是把最新情报告诉余太太。前一阵子,她们几个太太迷着做杨桃酒,天天跑去后出农家采杨桃,堆得屋角好几缸坛子。最近开始迷打毛线,几家串来串去交流花样的打法,又弄到屋里到处是毛线制品,看着就热,讲她夏天打毛线神经病,她们说现在打才对,打到冬天正好穿。突然小玫尖叫一声:「豆又大便了。」

  「豆你敢给我大!」德美气得叫他,「吕聪智你去打他,打他。」

  他到房间里,小玫故意很恐怖的表情站在床边,原来床上有一块屎球子。他去找了苍蝇拍,等豆豆上完厕所出来,倒过柄要打。豆豆哭丧着向他告饶:「不要打爸爸。不要打,我才屙出一点点。」

  他叫儿子趴到床沿,用柄子抽了屁股两下。心下气弱,感觉自己竟老了,疼着打不下手,就教训道,「以后不可以这样,光贪玩,要大出来了才上厕所。怎么可以。这次打你两下,下次哼,没这么好喽。」

  余太太遂带阿宝走了。德美进来收拾床,道,「豆又一直流鼻涕,下午带他睡午觉,冷气吹的,晚上要咳嗽,明天又得去看医生。昨天孙叔来,还说豆好大了,唉呀我看他光长头,不长个儿,跟个蛋一样,整天滚来滚去我眼都花了,烦得!哦你去看了大弟,会被关多久知不知道?」

  「现在看守所,等起诉才知道。医生有精神耗竭的证明。这种人。最好一辈子不要出来。」

  德美叹道:「最可怜是妈。上天还跟我说,住女婿家吃女婿的,她不心安,住住又回去了。我说妈你神经病,吕聪智他才不管你咧,他还叫我陪你去听歌、看秀呀,趁跑得动跑跑,妈也不听我讲。就是想不开。钱你给妈了没?」

  「给了。我说是你还她的会钱。」

  德美收拾到客厅,又骂起来:「豆你今天看第几遍了!不要看了,去睡觉。」把电视关掉,押豆豆进屋来。向他抱怨道:「早上七点起来就要看圣战士,每天欸,看几百遍了还看,不给他看就哭,烦得我!」把豆豆背后的毛巾拉出来,抹了头脸,将豆豆翻倒在床上,崩崩的拍着屁股强制入睡。

  他洗好澡出来,豆豆已给打睡了。德美塌在桌边坐着,陪他吃饭,道:「孙叔送我们两箱帮宝适,豆用不着了,你不是说谁生小孩了,送他们吧,做个人情。孙叔他侄儿在美国,想去大陆做生意。孙叔说纸尿布那么好赚,趁那边还没人卖赶快去开发市场?一定赚钱。我心里想不好意思说,好赚,是在这里赚,那边谁买啊,连我都要算算,几泡尿,一片十块钱就没了。你想嘛,那边又没冷气,像这么热天,买回去穿摀出一屁股痱子,又没垃圾车,一袋袋那么大包湿尿布往哪里扔啊。我现在也想通了,还是老方法好,开裆裤光着,尿的话,泥巴地一下就干了?像我们这磨石子地,拖把一拖就行了,多方便,还不会得尿疹──」

  「好啦。」他道:「孙叔他侄儿,关我们屁事。」

  德美长得像岳母的那双单凤眼,横了横,道:「哼,帮宝适也要改小包装啦。何太太发现一种日本的叫满意宝宝,庆祝十周年卖出一亿片,特优惠,一包一百九十九片,划到一片才六块钱。」忽想起什么的,要笑不笑道:「小玫今天做暑假作业问我,国旗有三个颜色,一百面国旗几个颜色,欸,你说几个?」

  「废话,三个啊。」

  德美道:「我就没想到,跟她说,三乘一百,三百个颜色。」笑得直打他。道:「后来她跑来说,妈好像还是三个颜色喔,我才想对呀,三个颜色,哎呀真没面子。」

  他瞪德美道:「有没搞错!」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德美讲话快,像盆锅里炒蛤仔,辣利价价响。她说她爸爸的脸是(米+麻)?脸,「趴趴的不成形欸,看他晚上睡觉头朝哪一边,朝左边,第二天脸就往左趴,右,就往右趴,一定准。」他想德美一家人的话,大概都被德美讲光了。

  次日清晨,他还在睡,模糊听见女儿和德美拌嘴,越来越不可开交。他爬下床赤脚走出房间,见德美抓着卫生纸擤鼻涕,气哭了,小玫站凳子上,桌上铺了一张垫褥,笨拙的在烫衣服,闷头不理人。德美道:「你看那死样子,非穿那件不可。起来就问我要那件衣服,我说刚洗好没干,就跟我翻脸欸,又不是没的穿,干嘛非穿那件。讲她两句还不行!把门摔得砰砰响,脸恶得,跟我像仇人一样,干什么,不穿那件会死呀。」

  他道:「小玫,你怎度搞的,那么多衣服,换一件有什么关系。」

  小玫泪汪汪道:「昨天又不洗,人家今天就要穿的。」

  德美道:「哼她昨天下午杨如萍她妈带她们去吃麦当劳,她也要穿那件,回来汗臭的就扔在那里,又没说今天要穿。我没事干光洗她那一件,当然是早上一起洗啊。」

  「那我自己把它烫干穿就是了嘛。」小玫站在凳子上还跺脚。

  他喝道:「喂小玫,大人一句,你顶一句,小孩这样最讨人厌了,不可以。你今天是要去哪里?」

  小玫赌气不讲话,德美道:「她要去电视录像,擂台比赛,她们跳舞老师安排的,说光跳又没表演,大家都不来劲。一个月两千块学费,贵得,不上电视一下,谁知道花到哪里去了。」

  他趁德美进房间来时,便斥德美道:「你不要老跟孩子闹嘴,把小玫嘴巴练得那么利,讨厌嘛。」

  德美垮了满脸不高兴地出去。后来他下楼办事,看小玫的长头发已梳好两个髻,绑着大红丝花,德美正给她在涂口红,小玫哈着嘴道:「爸再见。」被德美厉声喝止道:「不要动,搽到嘴巴外面我不管喔。」

  楼下的店面,左邻是洗衣店,骑楼底下晾着一匹匹被单,往往遮去他们店前的天光,他拿钥匙开了门进屋,屋里映照着外面蓝绿条纹被单荫荫的影子,倒也凉快。他打了几通电话各处找老秦,托老秦订购鸟坡林电缆的事,应该有回音了,正纳闷着,却接到叶打来的电话。他喂喂了两声,那一头没声息,他就知道是叶,道:「怎样,有什么事?」

  叶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他脱口说昨天,马上后悔,果然叶问他:「有没来过这里?」

  「没有,我直接回家了。」叶道:「没啦。昨天我有事出去了,不在,怕你来过……」

  「开车太累,回家了。」他冷淡道:「我还很多事要办,有电话要打进来。」

  那一头静了半晌。道:「后天我们周年庆,要做成绩,你来吧。」

  他唔了一声,答应与不答应之间,也像暧昧的发着脾气。叶依如往常,从来不说再见,却道:「那,就这样啦。」有些无可奈何,有些自找台阶的,挂了电话。

  电话楼上有分机,他晓得德美有时会偷听,前后经过的几个女人,德美倒是不理,只要他拿够钱回家,她才懒得管他。当初那么糟糕的情况下,他都娶了她,现在多了两个小孩,他又疼,要糟也糟不过那时候。德美不会不知道叶,就向他警告过,「哼,电话拿起来,一听是我的声音,屁不放一个就挂了。不是那个人会是谁。」

  一次他喝得半醉回家,叫醒德美帮他弄稀饭吃,德美亦陪他吃了些酱菜。饭桌柳橙黄灯下,德美那张遗传自岳母的北方人的脸庞,单眼皮,白的是白,黑的是黑,讲起话来摧枯拉朽的力气十足,叫他叹了口气,道:「你就是不喜欢跟我好。」

  德美瞪他一眼,挣红了脸道:「谁喜欢呀。德慧余太太刘太太,还有那个做装潢的宋玛莉呀,他们都不喜欢──那个有什么好。宋玛莉还说呢,有一天她老公爬到她身上,被她一脚踢开,掉到床下去了,笑得!」

  他道:「德慧她也算,还不如离婚算了。宋玛莉那德性,女不女男不男,送给我都不要。你光跟他们学这。」

  德美的脸直红到两鬓里去,道:「我反正是……」张口结舌竟吐不出一字,赌气去厨房拖地了。

  他也不明白,到了现今他还在求什么,总好像以为不定哪一天忽然让他找到了。他甚至也很少再想念燕怡,两年前燕怡回国,听说有两个女儿了,老同学想凑合他们见个面,他都没这个心。离开公司后,他把客户都抓到手来,大部份是做下脚废料、工程发包之类,这回T厂的EPR电力电缆招标公告还没贴出,他就从老秦那里打听到底价,果然给他标到,回来告诉德美,德美显得很高兴,还打长途电话跟母亲讲。那晚他们履行一个月一、两次的大事时,德美几乎不曾有过的,那样把身体柔劲的挺了起来,迎向他。他虽然还不至于感激涕零,但一份实实在在的满足,的确是真的。

  难道他求的就是这个?他不很知道。就算知道,也太卑微了一点罢,他不会承认的。

  隔天老秦约他出来喝啤酒,告诉他,向雅中、隆丰订的鸟坡林电缆,都说是赶不及没法出货,原来新大洋已通知他六家电线电缆,不准出货给姓吕的。六家搓汤圆,这回轮到新大洋,没想到半途杀出程咬金被他标了去,现六家联合起来不给货,逼他过期无法交货,押标金五十万将被没收,等T厂重标。

  他连连痛骂了几声干,问老秦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拿到货。老秦教他保持沉默,风声过后再做。老秦有个亲戚在隆丰,已答应可以把鸟坡林名义上卖给老秦,再转给他,唯价钱要比原来贵一倍。

  他一边气自己,一边也觉得老秦并不是那么尽力,够朋友,遂自暴自弃道:「操他妈去开出租车算了!」

  老秦嘿嘿笑道:「怪不得,出租车司机听古典音乐的喔,越来越多啦。」

  「去你妈个蛋,鸟才听古典音乐。」他真想把啤酒瓶砸到老秦头上。

  老秦道:「不景气啊,转业的多嘛,大学毕业照样都来开塔哭洗。」

  两人喝到舌头都大起来,他拉老秦去跳舞。开着车,转来转去,就是开不到目的地,竟下起了雨,一阵大起来,在窗玻璃上冲激着涛涛洪水,夹街霓虹灯给冲得遍地色欲横流,蓝一塌,红一片,绿一滩的,直打到脸上。冷气太强,冻得两人像蛇吐信,嘶嘶作响,呼出来的息立刻雾成一团白烟。他却不让老秦关小冷气,自虐的任其暴露在寒气之中,感觉手脚冷湿的硬化成一层鳞甲,直到他的车子不知怎么倒进一个空位,轰隆停住,他整个人跌在方向盘上,哔哔哔把喇叭压出一迭串尖叫,他们才惊醒了过来。

  下了车,扑面一般潮腥,猛不防像掉进热带沼泽里,各色霓虹灯开着热带冶艳有毒的大花,他们不知道这里是台北市的哪一个地方。他拦住一辆出租车,两人坐进去,道:「仙乐施。」

  车子却煞──地停住,车门弹开,要他们下车。他正要发脾气吼,司机已不耐烦道:「到啦,仙乐施。」他们往外一望,可不是,对面正是仙乐施银红的霓虹招牌,经过一场雨洗,晶晶闪亮着,可爱得很。你推我挤的跌出车外,就跟呼过了似的,两人High得笑做一堆,渣渣跋涉过夏雨浇过的街道,溅得一裤管沙水,浑身分不清的是热、是冷、是潮、是干,一头栽进仙乐施的黑窟里。

  周年庆,舞客很多,叶看到他还带了人来,比平时多讲着甜蜜应酬的话,不一会儿嗓门就岔哑了,逢人便抚着自己脖子抱歉的笑,道:「没有声音啦。」彷佛非常快乐。

  他帮叶做成绩,买了茶舞一百节,晚舞二十四节全包,加六节吃消夜,一万郎当。当叶温软的贴着他跳勃鲁斯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中兴电机的石头,不定石头可以帮他忙,找到比老秦那边便宜的货。他的胃,又隐隐痛起来。

  老秦带了一位高个子出场,一块吃了消夜后鸟兽散,他去叶那里。但是和叶做了一半,竟趴在她身上睡着了。

  一觉醒夹,两点多钟,脑袋胀得像七月裂开的石榴。他离开叶住的地方,巷子湿湿的未干,沿途堆着集拢在一处的垃圾袋,有的被猫狗扯开,烂肠烂骨拖散一地,惊起了一只猫,箭地飞过他面前,踞在墙头,眼珠朝他发着森森的磷光。高楼万户,大的每一户人家都开着冷气,白天不觉得,入夜之后,整个城市的谷底像一座燃动中的轮机舱,轰轰震响。蓦地一溜水滴滑进他后面的衬衫领子里,是凸出于楼窗外的冷气机落下的水滴,令他觉得,有如把屋内所有人的污汗都吸食之后排出来的废液,那样恶心的,他狠狠擦拭着脖子背后,心想,难怪台北越来越热了。

  垃圾车从他身后驶来,沉重的步履像一部坦克过境,留下五味杂陈的腐败气味,凝滞不散,他赶快逃到大马路上,那栋报社大厦依然灯火通明。他看见工人站在仓库平台上,将输送带滚出的一捆捆报纸传进铝皮的运报车里,装载完毕的车子便开了出去,一辆接一辆的,很忙碌。这就是明天早上,不,已经是今天,发送到全省的、即将为众人所知道的新闻了。每次,他总有冲动想去抽一份出来,先睹为快,但也仅止于想想,骂自己一声无聊透顶。

  他招到出租车,仍回仙乐施那条街,找到自己的车子,不幸发现,短短的这一刻功夫,车里的音响竟被撬走了,车门的钥匙孔整个被捣穿,约是一种钝器,像凿山洞的大约翰那样硬捅,一铰,门就开了,快得很,一分钟干一件案子都行。

  当下他简直欲气无力,一种放弃争斗的平静,就像许多年前燕怡那帮死党男生,知悉他决定和燕怡分手时,约他出来谈判,他早也想揍他们一顿,几乎是抱着大不了一死的怨愤去赴约的。夜晚的巷子里,讲没两句话正要恶打起来,小区的警卫不知怎么巡了来,问他们在干什么,那一下,他忽然感到,一切是如此无力而且无所谓。几个人跟警卫闲扯,最后他还把身分证掏出供查,道:「都成年了,还打什么架,不会打的啦。」讲着居然笑得出来。

  时代真是进步了,作案的方法都不一样了,「算输你!」

  他喃喃冷道。

  德美问他:「你说什么?」

  「我说现在的人越来越厉害了。真衰!」

  音响被挖走的那块方洞,呈现着很冤枉的败象。德美道:「还好我们有保险,不然我都不晓得被偷,算保险公司也要赔的咧。」

  他们正在开往嘉义的高速公路上,旱魃魃般的河床上生着烟。这两天拉肚子,身上都是征露丸爨鼻的药气,辛烈而挫折,完全是情绪性的腹泻。他道:「我这次包的工程,白做了。」

  「白做?」德美像猎狗休地惊竖起耳朵,绷硬的声音问他。

  他道:「我跟他们订的电缆,他们不给,没办法──」

  「他们为什么不给?」

  他道:「几家一路货,工程轮流标,这次是新大洋,被我标走了,新大洋就叫他们不给我货。」

  德美道:「那你就不要跟他们订,哦只有他会做了不起!」

  他道:「现只有他们做这种特殊电缆,结果老秦帮我弄到的要贵一倍。」

  德美急道:「嗳呀你怎么不搞清楚就去跟人家标呢,他们那么多公司你嘛一个人算老几──」

  「我他妈的老大!」他火又上来,吼道:「不赚不赔,白做一场,我买次教训可以罢。要不是老秦的表舅在里面,押标金五十万泡汤,没信用,以后我还要不要做,我不死啦!」

  德美道:「你跟我叫那么大声干什么。」

  两人为了孩子跟前,各自把火气强制压下。车走了一会儿,德美眼角看见他蹙着眉头,脸色发青,知他胃又痛了,便叫后座的小玫传过来保暖水壶和手提袋,取出药瓶,给他倒了两颗卡贝金吃下。一路无言,车过北回归线时,母子三人都已睡着了。

  岳母信天主教,二弟的葬礼就用天主教仪式,教会来了一些兄弟姊妹唱诗,据说二弟的脸修补得很好,保持了他生前完整的模样,看不出是凶死的,岳母觉得满安慰。

  仪式结束后,大家依次到灵堂后面绕棺木一周,看望死者。吕聪智抱着儿子,列在队伍之中往前移动,却看见岳母制止的严厉眼光投过来,教他不要让孩子看,毕竟是不祥的横祸罢。他便带了小玫一起到灵堂外边,殡仪馆内种了许多七里香,两小孩采着橘红的豆果玩,炎阳底下也不怕晒。

  送火葬场时,他带孩子连德慧的女儿,回老家睡午觉。大伙弄到晚上才回来,德慧、老五、德芬只等母亲下面疙瘩吃,就呆呆坐客厅里看电视。德芬毕业已一年
了,也不出去找事做,要说蹲在家里等嫁人,又役这个意欲,安然处于停顿状态中,日趋懒散。

  德慧本来是他们女孩里最好看的,专科毕业后在基地福利社做事,和一位美术教员有感情,父亲反对,她一气之下就随便嫁了一个追她的空军少校,婚后只往娘家跑?女儿生下后便不回去了,干脆娘家住定。她原本柔和的鹅蛋脸,近年越变得线条尖硬,寡言寡语的,一出口就冲人。他看看这一家子,替岳母感到难受,正想着,听见厨房有人哭泣,德美帮忙在做面疙瘩,眼也红湿的。

  岳母道:「别人家孩子都带得好好的呀,我不也照样带的,弄到一个死了,一个有病,你姐姐又是那样,我出去见到人,都没有面子啊,做人做真失败。」

  德美道:「老五不错啦,念统计好找事。」

  岳母道:「我想到阿新,心这里,会痛……」

  很久以前的荒唐事,必定也让岳母痛心过。他是在小玫出生一个月以后,才出现在他们母女前面,接他们回台北去住,岳母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去,那双驯良和平如牡鹿般的眼睛,看着他。好像在说:「好好对待我的女儿吧。」

  他认识德美在先,追她追了一年,德美心在太多事情上,当他老土,始终若即若离的。燕怡念广电科,和德美极不同。他一辈子不会忘记,燕怡在他底下紧紧抱住他,像是笑像是哭的喃喃说:「有身体好好,有身体好好。」他感动得任眼泪掉进她蓬香的头发里,发出像水滴打在火上的碎浮的响声。二十岁的身体,他们随时随地不厌其烦的做爱。他陪她去学开车,光天化日,车子热得像一座蒸桶,他们是桶里两条火烫的鳗鱼,不一刻就又缠在一处,大太阳给隔在带有一点浅褐色度的窗玻璃外,混混沌沌一块圆饼。车座的胶皮渗出胶汗,要被他们掀脱了一般,毕毕剥剥发着可怕的声音,他们倒下去时头顶的天空,亦因着那浅褐色度的窗玻璃,显得洪荒草昧。

  那年暑假,他便在燕怡家里开的餐厅打工,整两个月住在她家,半夜溜进她房间,睡到天亮。有时燕怡捻亮了怡灯,会引来飞蛾在纱窗外面扑击,而总是有两只壁虎立刻出现。他们趴在床头上观看,壁虎从纱窗的一角幽灵似的浮出,缓缓伸出锐角形的头颅,凸鼓的腮帮激动抽振着,像一支帮浦。身躯潜水艇般的,不动声息朝前划进,尾巴则如运笔千钧,劲道十足的左一扫,右一扫,极狠。被盯住的蛾虫,为其势所慑,迷弱的搧着两翅,可怎么也跑不掉的,迅雷之间就给咬住,刮渣两下,进了肚子。透光看见它肚皮里的蠕动,直到一只只飞蛾把它填满成了不透明体,贴在纱上恹恹的呼吸起伏。此时它的四个手掌显得更玲珑白嫩了,像婴儿的心手那样,逗人喜欢。燕怡很爱这两只壁虎,早晨起来,总要察看窗或墙边有没有壁虎拉的黑白相间的屎米,若给她找到,便叫他来看,高兴得很。他一直想不通,壁虎是从哪里钻进房间来的。

  德美知道他跟燕怡要好后,忽然便对他回心转意了。两人同班四年,倒像兄弟姐妹的情感,德美跟他道:「毕业了,我去澎湖教书吧……」讲着眼眶红起来,他听了难过,骂她神经病,但也不知如何来解决这个事情。在一回跟德美吵架之后的和解中,两人糊乱糟糟的就好了,四年来第一次,他眼看自己走向更复杂难解的深渊,却一点自救的办法没有。

  毕业后燕怡在父亲的餐厅暂时管帐,他们一家已准备移民美国,燕怡要他跟她去。那时岳母梦见德美牵着一个小孩回家,醒来怔怔的,便要上台北一趟看德美。他跟德美,和班上的阿瑛,仍住在学生时期分租的民宅里,已各自为政,德美坚决不肯把孩子拿掉,他就知道已失去一切。燕怡哭着说难道只是因为她没有孩子她就输了。他最后打电话给燕怡,要把她送给他的一条K金项链,和她写给他的信,都还给她,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听见燕怡在电话那头哭起来,感到一种自虐虐人的、凄惨的绝望里的快乐。

  德美八个月时他们才去法院公证结婚。走出法院大门步下阶梯的那一刻,天色是钢灰的,压在眉睫,廉价的水泥灰的地就是他的前途,他根本没有前途他的这一生已经完蛋了。当晚他跑到木栅朋友那里睡觉,随后找到一间学生式的宿舍住下,白天上班,晚上乱混,整一个月没回家,没见德美。

  德美取得结婚证书,撑着肚子回嘉义,办好迁出,一人又南下找到小港他家,跟他那个做木材生意的老弟拿到户口簿,去办了结婚登记,这才回嘉义娘家待产。她怀小玫期间看不大出来,脚步登登的和平常走路一样,脸颊显生许多雀斑,苍黄而孤顽的气色,让人觉得与她难商量,那是她一辈子最低姿态,却很奇怪也最强的时期。

  七年以后,他们又有了豆豆。豆豆半岁大时,清明他回高雄扫墓,德美且兴头
的抱了豆豆去给地下的爷爷奶奶看,年初为父母亲捡骨,她也到场,包了两万块钱修坟,她是喜欢什么她都有一份的。她像榕树伸出的须和气根,扎在他的生活之中,逐渐全部蟠踞。他想,她的确是比她的母亲不容易受到欺侮。

  德美道:「我妈最可怜了。他们那里穷嘛,小孩生下来一看是女的就把它闷在被窝里闷死。妈生下来的时候,被丢在后园里,大冷天给她自己冷死,没想到冷了一下午也没死,妈妈的外公经过时听见哇哇的哭声,一看是个婴儿,都冻黑了居然还没死,就抱回来才养大的。」

  「过份!」老五讨厌听这一段故事,每回听见就非把最鄙夷的嘴脸做尽,冷笑道:「中国人,没救了。」

  岳母道:「那是从前的事,现在也没这样了。」

  老五鼻子嗤一声,道:「没这样?才有,报上登过的,规定只能生一个,多生的就是黑小孩,变相杀婴!」

  岳母望望老五,不了解她剩下的唯一的这个儿子,何以如此愤懑易怒?为了冲淡火药气,岳母想起昨晚做的一个梦,道:「奇了,昨儿梦见聪智,拿着一把笤帚在打蜘蛛,好黑的一个大蜘蛛,跟球似的,满屋子追着猛打。」

  「后来呢?」吕聪智问。

  岳母也忘了。德美哼道:「八成是车子的音响被偷了,他恨不得抓到贼来打一顿。」

  大家吃一惊,道:「被偷了。值多少钱?」

  他说一万,德美道:「保险公司赔,我们没什么损失。」

  他们在老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即回北。连几日他跑遍各个关系,还是石头帮他连络到台中的王氏电线电缆,可以试做一批鸟坡林给他,价钱一算,够赚二十三万。可是他到底不能为二十几万跟老秦毁约了,虽然也并不算有约。但老秦这层关系还是不能断的。石头告诉他,中港有工程要做,筹备会主任姓张。张派底下那些人,多是北部的,他还算认识,将来不论派谁到施工处,他都有接触的门路。他已开始计划在台中租间房子进行这件工作了。

  躺在叶的公寓的床上这样盘算决定着,他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白葡萄酒励志,站到窗边,拨开布帘朝外看去,极目都是鸦鸦迭迭的屋顶,东边是入夜之后开始热
闹的地方,空中腾冲出一片霭霭红烟,隔街巷谷里夹杂一列消夜小摊,亮着晕黄灯泡,也有青白、绯红的水银灯在卖海鲜,他似乎可以看见,灯光映照得冰瑰上罗列着的各色鱼虾海味,盈肥剔透。无数个冬天的夜里,他顶着寒气在摊上,扒下一大碗面或海鲜粥,打脚底板暖上来,咂咂嘴,抹去额头和鼻尖上的汗意,他实在再没有任何不回家的理由了。感觉一大把零钱跟钥匙在裤口袋里重重的坠着,好像这就是他的人生。十二点已过,叶差不多该回来了。

  他大概盹了一下,听见锁匙在开门,门推开,是叶,还有另一个男人。他正想要把那男的看清楚时,叶已带男人退出房间,把门带上了。他把整个脸埋在松软的枕头里,直到快要窒息了,才翻身坐起,觉得脑中缺氧,心是焚热的。他努力回忆那个男人的长相,看到的却只是自己这副不平衡的可笑样子。他没有任何理由对叶生气,叶做的事情本来不就是这些么。但他仍是从床上下来,离开了这个房间。

  电梯直沉到楼底,将他送出来,看门的老头在柜后面,露出半个秃顶的脑袋,收音机嘈杂播放着河南梆子。他走出大楼,有人坐在楼侧的花坛上,是叶。看见他。直直望到他脸上。他在那双密密层层涂着的眼线眼影里面,隔着黑夜,隔着距离,找到了她的眼睛,是一点点飘忽的闪光,坚持的望着他。那一刻,他像是把心底一样珍贵的玉器豁豁啷啷弃掷于地,碎了满地破片。他发现,自已是个非常、非常无耻的人。

  他站在那里以为不知多长时间。门里收音机传出的咿咿哑哑胡琴声,和女伶劈裂高亢的唱腔,把他们推进一个终年只有干风刮吹的世界,那里都是尘沙和苦辛。他转身走了,却好像越来越走到那个世界里去。

  月亮从楼丛之间升起,勾勒出一幅后现代建筑的荒蛮空城,而仍有高楼在建,硕大无朋的气球吊着标语浮在半空,像一只夜兽沉沉俯视着他。他如又看见自高速公路进入台北县境时,远远靠河的人家上空,飘浮着十数只这样的气球,像夜兽孵生出来的菌苗,在蒙浊大气中款款摇摆。

  想起了多年以前所爱的人的那句话,有身体好好,有身体好好……泪水从他的颊上滚下。

                     民国七十五年九月写完
           民国七十五年十月廿三日──廿八日中国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