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诚偷吃陈淑仪:<秘密花园》17__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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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花园》

第十七章 发脾气

她早晨起得很早,在花园里工作得很努力,她又累又困,所以一旦玛莎把她的晚饭拿来给她吃完,她很乐意上床去。她头躺在枕头上,一边对自己嘟哝:我早饭前出去和迪肯干活,然后——我相信——我会去看他。

  大概是午夜时分,她突然被可怕的声音惊醒,她一下子跳下了床。那是什么——那是什么?下一刻她觉得很肯定知道是什么。一道道门被打开又关上,走廊上脚步匆忙,同时有人在哭喊着、尖叫着,以一种恐怖的方式哭喊着、尖叫着。

  是柯林,她说,他在发那种脾气,护士叫做歇斯底里的。听起来真吓人。当她听着抽泣的尖叫,她不再惊奇为什么他们宁愿一切都顺着他,不愿听这声声尖叫。她把手捂到耳朵上,觉得恶心、发抖。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停地说,我受不了了。

  她一度想:要是她敢去找他,他会不会停下来,然后她记起他怎么把她赶出房间,心想也许见到她会让他更糟糕。她甚至把手更紧地按在耳朵上,都不能阻挡那可怕的声音。她如此又恨又怕那声声尖叫,突然间她被搞得愤怒起来,觉得自己也想爆发一场脾气,好恐吓他,就像他现在恐吓她一样。她不习惯任何人的脾气,除了她自己的。她把手从耳朵上拿下,跳起来,跺脚。

  他得停下来!有人得制止他!该有人去打他!她叫喊。正在这时她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几乎是跑着来的,门开了,护士进来。现在她完全没有笑意。她甚至显得很苍白。他已经把自己弄得歇斯底里了,她匆匆忙忙地说,他会伤了自己。没人能拿他怎么样。你来试试,做个好孩子。他喜欢你。

  今天早上他把我赶出了房间。玛丽说,激动地跺脚。跺脚反而让护士高兴。其实,她刚才担心会看到玛丽藏到床单下哭泣。

  这就对了,她说,你的态度很对。你去,呵斥他。让他想起点新东西。去啊,孩子,越快越好。直到事后玛丽才意识到事情可笑又可怕——可笑的是所有的成年人害怕得去找一个小女孩,仅仅因为他们觉得她和柯林自己一样坏。她沿着走廊掠过,离声声尖叫越近,她的火气就积得越高。待她走到门口,已经觉得非常愤怒。她用手摔开门,跑过房间到了四柱床前。你停下来!她几乎在叫喊,你停下来!我恨你!每个人都恨你!我但愿大家都跑到房子外头去,让你自己尖叫死!你马上就会把自己尖叫死,我但愿你会!一个有同情心的好孩子既不会这么想,也不会这么说,但是碰巧了,这些话带来的震惊是可能发生的事情里效果最好的,对于这个歇斯底里的男孩,无人曾经胆敢约束和反对的男孩。

  他本来一直埋脸躺着,用手扑打着枕头,他听到怒火中烧的小嗓门,竟然差点儿跳起翻身,他飞快转过身。他的脸显得吓人,又红又白又肿,他喘着、喘不过气,但是野蛮的小玛丽丝毫不关心。

  要是你再叫一声,她说,我也会尖叫——我能比你尖叫更大声,我要吓死你,我要吓死你!他竟然停止尖叫,因为她惊吓着他了。正涌上来的那声尖叫几乎让他窒息。泪水从他脸上顺流而下,他浑身发抖。我停不下来!他喘着气,抽泣着,我不能——我不能!

  你能!玛丽叫喊,你的病有一半是歇斯底里和脾气——就是歇斯底里——歇斯底里——歇斯底里!她每说一次就跺一次脚。

  我感觉到那个包——我感觉到,柯林呛出一句,我知道我会。我背上会长个瘤子,然后我会死。他又开始全身扭曲,启动脸部肌肉,抽泣、呜咽,但是没有尖叫。你没有感觉到包!玛丽狂怒地反驳,要是你觉得了,只不过是歇斯底里的包。歇斯底里能起包。你讨厌的后背什么事也没有——除了歇斯底里!翻过身,让我看看!

  她喜欢歇斯底里这个词,觉得不知怎的对他有效果。他多半和她自己一样,从没听说过这个词。护士,她命令,马上过来把他的背给我看!护士、莫得劳克太太和玛莎一直站着在门口挤成一团,瞪着她,嘴巴半张。三个人都吓得不止一次屏住呼吸。护士上前,仿佛半是害怕。柯林因为剧烈的无气抽咽身体一起一伏。

  也许他——他不会让我。她低声犹疑地说。 柯林听见她,然而,他在两声抽咽之间喘出一句:——给她看!然后她就知道了!

  背露出来,瘦得可怜,不忍卒睹。根根肋骨、脊柱上的每个关节,都历历可数,尽管玛丽小姐弯腰检查的时候没有数,她野蛮的小脸庄重严肃。她显得那么酸溜溜的、老模老式,护士转过头去掩饰她的嘴角的抽动。沉默有一分钟,因为就连柯林也努力屏息,当玛丽上上下下检查他的脊柱,下下上上,专注得仿佛她是伦敦来的大医师。

  一个包都没有!最后她说,针尖大的包都没有——除了背脊骨上的包,你能摸到它们因为你太瘦了。我自己背脊骨上也有包,过去和你的一样凸出,直到我开始长肉,我的肉还不够把它们盖起来。针尖大的包都没有!要是你再说有,我就要笑了!

  除了柯林,没有人知道那些执拗的、孩子气的话对他是什么效果。假如他有人可说他的秘藏的恐惧——假如他敢让自己提问——假如他有孩子气的伙伴,没有一直躺在封闭的巨大房子里,呼吸着沉重的空气,空气里充满了人们的恐惧,他们大都无知,厌烦他,他就会已经发现他一多半的恐惧和疾病是自己编造的。然而他一直躺着,想着自己、自己的疼痛和厌倦,成小时、成天、成月,成年。现在一个愤怒的无同情之心的小女孩顽固不化地坚持说他病得没有他自己想像得那么厉害,他竟然觉得她可能说的是实话。

  我不知道,护士小心翼翼,他以为自己脊柱上有个包。他的背柔弱,因为他不愿意坐起来。我原本可以告诉他那里没有包的。

  柯林猛咽下一口气,略略转过脸看着她,——是吗?他可怜地问。 是的,先生。”“瞧!玛丽说,她也猛咽一口气。

  柯林再次启动脸部肌肉,不过是为了深吸一口气,深呼吸时被打断,这是他发动的抽泣风暴的余波,他静静地躺了一分钟,尽管泪水顺着脸川流而下打湿枕头。实际上,这泪水对他意味着一种奇怪的解脱。这时候他转头再次看着护士,非常奇怪,他对她说话完全不像印度王爷了。 你觉得——我能——活到长大?他说。

  护士既不机灵也不软心肠,但是她能重复伦敦医生的一些话。

  你很可能会,要是你按说的办,不要毫无自控地屈从自己的脾气,出去多多地待在新鲜空气里。

  柯林的脾气已经过去,他虚弱,哭喊得精疲力尽,也许这让他觉得温柔。他朝玛丽伸出一只手,我可以乐意地说,她自己的脾气也过去了,也柔和下来,伸手在半路与他相遇,于是就算和好了。

  我会——会和你一起出去,玛丽,他说,我不会讨厌新鲜空气,如果我们能找到——”他刚刚来得及想起,止住自己说如果我们找到秘密花园,结果他说的是,我会愿意和你一起出去,如果迪肯能来推我的轮椅。我真的想见迪肯和狐狸和乌鸦。

  护士重新整理了乱作一团的床,拉直枕头。然后她给柯林做了杯牛肉汁,也给了玛丽一杯,玛丽在激动之后真的很乐意有这个。莫得劳克太太和玛莎溜之大吉,待一切都整齐、平静、井井有条,护士也愿意溜之大吉。她是个健康的年轻姑娘,憎恨睡眠被剥夺,她瞧着玛丽,一边大大地打了个呵欠,玛丽已把她的大脚凳推近四柱床,握着柯林的手。你回去接着睡,她说,他过一会儿就会睡着——如果他不是太生气的话。然后我会到隔壁房间躺下。

你愿意我给你唱首歌吗,我从奶妈那里学的?玛丽对柯林低声说。

 他的手轻柔地拉了拉她的手,他疲倦的眼睛转向她,请求着。

 噢,愿意!他回答,那首歌多温柔啊。我马上就会睡着。”“我会哄他睡的,玛丽对呵欠连天的护士说,你要是愿意,就可以走了。

  那么,护士说,不情愿地徒劳一试,要是他半个小时还睡不着,你一定要来叫我。”“没问题。玛丽回答。

  护士马上就出了房间,她一离开,柯林就又拉玛丽的手。

  我差点儿说出去,他说,不过我及时住口。我不会说话了,我要睡觉,可是你说过你有许许多多好事情告诉我。你有没有——你觉得你找出哪怕一点,去秘密花园的路了吗?玛丽注视着他可怜的、疲倦的小脸,发肿的眼睛,她的心变得怜悯起来。

  ——的,她回答,我想我找到了。如果你去睡,我明天可以告诉你。 他的手大抖。

  噢,玛丽!他说,噢,玛丽!要是我能进去,我想我就能活到长大!你觉得能不能不唱奶妈的歌——你可以告诉我,你想像里面看起来是什么样?就像你第一天那样轻声告诉我。我肯定这能让我睡着。”“好,玛丽说,闭上眼睛。

  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她握着他的手,开始很慢很慢地说,声音很低。我想它被孤零零放了那么久——到处都长成了好看的缠结。我想玫瑰都已经爬啊爬啊爬啊,直到它们从树枝和墙头上垂挂下来,爬满地上——几乎像是一层奇特的灰雾。有些已经死了,可是很多——还活着,等夏天来了,会有一道道玫瑰帘子、玫瑰喷泉。我想地上满是旱水仙、雪花莲、百合花、鸢尾花,在黑暗里起劲往外长。现在春天已经开始了——也许——也许——”

  她温柔持续的低语声正让他越来越安宁,她看到了,继续说着。

  也许它们会从草里长出来——也许会有一簇簇的紫色番红花,还有红色的——甚至现在就有。也许叶子刚刚开始冒出来,舒展开——也许——灰色在变化,绿色的薄薄面正在爬着——爬满了——每样东西。鸟儿来看秘密花园——因为那里——那么安全又安宁。也许——也许——也许——”她的声音实在很温柔很缓慢,知更鸟找到了媳妇——正在筑巢。

  柯林睡着了。

第十八章你决不能浪费时间

当然第二天早晨玛丽没能早起。她睡晚了,因为她累了,玛莎拿来早饭时告诉她,虽然柯林相待安静,他病了、发烧,和他大哭大叫把自己弄得紧迫之后一贯的情形一样。玛丽慢慢吃着早饭,一边听着。

  他说他希望请你尽快去看他。玛莎说,真奇怪他对你这么着迷。昨晚上你确实给他好看——是不是?没人敢那么干。啊!可怜的孩子!他已经被惯得无可救药了。妈妈说,能对一个小孩发生的最坏的情况有两种:永远不如意,永远如意。她不知道哪一种更糟糕。你自己脾气也不小。不过我到他房间的时候,他对我说:请去问问玛丽小姐她能否来和我说话?想想他能说请!你会去吗,小姐?

  我先跑去见迪肯,玛丽说,不,我先去见柯林,告诉他——我知道要告诉他什么。她突然来了灵感。

  她出现在柯林房间的时候戴着帽子,有一刹那他显得失望。他在床上。他的脸苍白得可怜,眼睛周围有黑圈。

  我很高兴你能来,他说,我头疼,全身都疼,因为我太累了。你要去哪里吗?玛丽走过去靠在他的床上。

  我不会去很久,她说,我去找迪肯,但是我会回来。柯林,是——是关于秘密花园的事。他整个脸都亮了,泛起一丝颜色。

  噢!是吗?他喊出声,我一晚上都在梦它,我听到你说什么灰色变成绿色,我梦到我站在一个地方,充满了颤抖的绿叶子——到处都是小鸟在筑巢,它们显得那么柔软、安宁。我会躺下想着它,直到你回来。五分钟以后,玛丽就和迪肯在他们的花园里了。狐狸和乌鸦又和他一起,这次他带来了两只驯良的松鼠。

  今天早上我骑小马驹来的,他说,啊!它是个好样的小伙计——跳跳!我把这两个装在口袋里带来的。这儿这只叫坚果,这儿这只叫果壳。

  他说着坚果,一只松鼠跃上他右肩;他说着果壳,另一只跃上他左肩。他们坐到草地上,队长蜷缩在他们脚边,煤灰肃穆地在树上聆听,坚果和果壳在近旁闻来嗅去,离开这般的快乐,让玛丽几乎难以忍受,然而,当她开始讲故事,不知不觉,迪肯喜气的脸上的表情让她改变了主意。她看得出他比她更为柯林觉得难受。他抬头看天,环顾四周。

  就听听它们鸟儿——满世界都是——都在吹哨、吹笛,他说,看它们镖似的四处射,听它们相互呼唤。春天来的时候好像全世界都在呼唤。叶子在舒展,你能看到它们了——还有,我的天,味道好闻得很!他快乐的翘鼻子吸着气。那个可怜的孩子就躺着被关起来,能看到的太少,就开始想那些让他尖叫的东西。啊!天!我们必兄把他弄出来——我们必兄让他来看一看、听一听,闻闻这空气,让他浸透阳光。我们角不能浪费时间。当他很投入的时候,他经常说很宽扁的约克郡话,尽管别的时候他努力纠正方言,好让玛丽听得更明白。然而她喜爱他宽扁的约克郡话,实际上她自己还努力学着说。所以她现在能说一点。

  哎是,我们角对,她说(就是说是的,我们绝对)。我告诉纳我们首先做什么,她继续说,迪肯咧嘴笑了,因为小女娃子费力拧着舌头说约克郡话的时候很好笑。他对你大为着迷。他想见你,他想见煤灰和队长。我回房子和他聊天时,我会问他你能不能明天早上去看他——把你的动物带上——然后——稍微等一下,等更多叶子长出来,有一两个花苞了,我们去把他带出来,你去推他的轮椅,我们会把他带到这儿,给他看所有的东西。她停下来,相当自豪。她以前从未用约克郡话演讲过,她觉得很好。

  纳必兄对柯林少爷说点约克郡话,就像那样,迪肯傻笑,纳会把他逗笑,对病人没什么比笑声更好的。妈妈说,每天早上大笑半个钟头,能医好一个人要得斑疹伤寒的人。

  今天我就对他说约克郡话。玛丽说,自己也傻笑起来。花园已经到了这样的时候:每一天、每一夜,仿佛都有魔法师经过,从土地和树干里引出可爱来。走开离去这一切是困难的,特别是坚果正竟然爬上了她的裙子,果壳从他们头上的苹果树树干上窜下来,用探究的眼睛看着她。然后她回到了房子里,当她在柯林的床边坐下,他开始像迪肯一样闻着嗅着,虽然不如迪肯那么有经验。

  你闻着像鲜花和——和新鲜的东西,他非常欢欣地呼喊,你闻着是什么味道?又凉爽又温暖又甜,全在一起。”“是旷野上来的风,玛丽说,是坐咱树下染来的,哈迪肯、队长、煤灰、坚果还要果核一起。是春天,是户外,是太阳,这嘛好闻!

  她在自己能力之内尽量说得宽扁,你不知道约克郡话听起来有多宽扁,除非你听到谁讲。柯林开始笑。你在做什么?他说,我从来没有听到你那么说话。听起来真滑稽。

  我在给纳讲点约克郡话,玛丽凯旋般回答,我罢能讲迪像迪肯和玛莎那么好,罢过纳看我能依着样学点。纳听到约克郡话,一点都罢明白?纳自假是个土生土长的约克郡孩子!啊!我倒想知道纳脸红罢红?然后她也大笑起来,他们俩笑得忍也忍不住,他们笑得房间都开始有回音,莫得劳克太太开门进来,退回到走廊里,站着惊奇地倾听。

  哦,我的老天!她说,自己也说上了宽扁的约克郡话,因为没人听到她,而且她如此震惊。谁听到挂那个!世上哪个想到挂呢!

  要聊的有很多。柯林似乎永远听不够迪肯和队长和煤灰和坚果和果壳,还有叫跳跳的马驹。玛丽和迪肯跑着绕到林子里看过跳跳。它是匹很小的、毛发糙乱的旷野马驹,缕缕鬃毛挂到眼睛上,一张漂亮的脸,丝绒般的鼻子拱着嗅着。它吃旷野上的草,相当瘦,可是它精悍得厉害,仿佛那些瘦腿里的肌肉是铁质弹簧制造。它一见到迪肯,就抬头柔嘶,它朝他快步小跑,把头越过他的肩膀,然后迪肯对着它耳朵说话,跳跳用奇怪的嘶叫、吹气、喷鼻回话。迪肯让它把小小的前蹄给玛丽,用丝绒般的口鼻吻她的脸蛋。

  他真的明白所有迪肯说的吗?柯林问。 看起来他明白,玛丽回答,迪肯说任何动物都能明白,如果你们肯定是朋友,但是你们要肯定是朋友。

  柯林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他奇怪的灰眼睛仿佛盯着墙,可是玛丽看出他在思考。我但愿我能是动物的朋友,最后他说,但是我不是。我从来没有动物可以交朋友,我不能忍受人。

  你不能忍受我吗?玛丽问。不,我能。他回答,这很滑稽,但是我甚至喜欢你。”“季元本说我像他。玛丽说,他说他敢担保我们两个脾气一样难缠。我觉得你也像他。我们三个是一样的——你、我、季元本。他说我们两个多没啥可看的,我们内心和看起来一样乖戾。但是,我觉得自己现在没有认识知更鸟和迪肯以前那么乖戾了。

  你有没有觉得想仇恨人? 有,玛丽毫无感情地回答,要是我看到你是在遇到知更鸟和迪肯以前,我会痛恨你的。

  柯林伸出瘦手,摸了摸她。玛丽,他说,我宁愿没有说过把迪肯赶走的话。你说他像个天使的时候,我恨过你,嘲笑过你,但是——但是也许他真的就是。

  嗯,那么说真是滑稽,她坦白地承认,因为他的鼻子确实是翘起来的,他有张大嘴,他的衣服上全是补丁,他说着宽扁的约克郡话,可是——可是如果天使真的来约克郡,住在旷野上——如果有约克郡天使——我相信他应该懂得绿东西,知道怎么种它们,他应该懂得怎么和野生动物说话,像迪肯那样,野生动物会知道他肯定是朋友。 我不应该介意迪肯看着我,柯林说,我想见到他。

  我高兴你那么说,玛丽回答,因为——因为——”

  一个念头突如其来,她知道这就是告诉他时刻。柯林知道有新东西来了。 因为什么?他急切地喊。

  玛丽紧张得从凳子上站起来,趋向他,抓住他的双手。

  我能信任你吗?我信任迪肯,因为鸟儿信任他。我能信任你吗?——肯定——肯定?她恳求。

  他的脸如此庄严,他的回答几乎像耳语。 是的——是的!

  那么,迪肯明天早上会来见你,他会把他的小动物带来。

  哦!哦!柯林快乐地大叫。但是还没完,玛丽接着说,肃穆的兴奋几乎让她苍白,剩下的更好。有一道门通向花园。我找到了它。在墙上,常春藤下面。

  假如他是个健康强壮的男孩,柯林多半已经大喊好啊!好啊!然而他虚弱而歇斯底里,他的眼睛越张越大,喘不过气来。

  噢!玛丽!他半是啜泣地喊出来,我能看到它吗?我能进去吗?我能活到进去吗?他攥紧她的手,把她拖过来。当然你会看到!玛丽愤慨地一口咬定,当然你能活到进去!别傻了!

  她这么不歇斯底里、自然、孩子气,她让他恢复了理智,他开始笑话自己,几分钟以后她又坐到她的凳子上,告诉他秘密花园真的是什么样子,而非她想像的,柯林的疼痛和疲倦被忘记了,他满心欢喜。

  就和你原来想的一样,最后他说,听起来就好像你那时已经看到了。你知道你第一次告诉我的时候,我就那么说。

  玛丽犹豫了大约两分钟,然后鲁莽地说出了真相。我那时已经看到它了——我已经进去过了,她说,我发现了钥匙,几周前就进去了。可是我不敢告诉你——我不敢,因为我实在担心我不能信任你——肯定地!

第十九章它来了!

柯林发威后第二天早上,当然有人去请克兰文医生来。当这种事发生,总是马上有人去请他,他总是发现,当他抵达时,一个苍白、颤抖之后的男孩躺在床上,愠怒、仍然歇斯底里,随时准备为只言片语爆发抽泣、再来一场。其实,克兰文医生畏惧、反感这些棘手的出诊。这一次,他离米瑟韦斯特庄园远远的,直到下午。

  他怎么了?他抵达时,相当恼怒地问莫得劳克太太。有一天,哪场脾气就要让他裂破自己的血管。这个孩子是半疯的,因为歇斯底里、自我纵容。

  那么,先生,莫得劳克太太回答,等你看到他,你会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乏味的、苦瓜脸的孩子,和他自己差不多一样坏,就白白地魔住了他。她怎么干的,没法形容。老天知道,她没啥好看,你几乎听不到她说话,但是她干了我们谁都不敢干的。昨晚上,她就像头小猫似的冲他扑过去,跺着脚命令他停止尖叫,不知怎的她就震住了他,他竟然真的停下了,今天下午——嗯,过来看看,先生。实在难以置信。

  克兰文医生进入他的病人的门时所见的一幕,着实震惊了他。当莫得劳克太太打开门,他听到笑声和絮絮闲聊。柯林在沙发上,身着休息长袍,相当直地坐起来,看着花园书之一里面的一幅画,对那个乏味的孩子说着话,那一刻那个孩子很难说是乏味,因为她的脸快乐得光彩照人。那些像长长的螺旋的,蓝色——我们会有很多,柯林宣布,它们叫……”“迪肯说它们是养得大些、鲜艳些的飞燕草,玛丽小姐大声说,已经有好多丛了。然后他们看到克兰文医生,停下来。玛丽变得非常安静,柯林显得烦躁。

  我很抱歉听到你昨晚病了,我的孩子。克兰文医生略带一丝紧张地说。他是个相当紧张的人。

  我现在好些了——好多了。柯林回答,很像个王爷。过一两天,要是天气好,我要坐轮椅出去。我想呼吸点新鲜空气。

  克兰文医生坐到他旁边,为他把脉,好奇地注视着他。今天一定是个好天,他说,你一定要小心不要累着自己。

  新鲜空气不会累着我。年轻王爷说。曾有多次,同一个年轻绅士曾愤怒地大声尖叫,极力坚持新鲜空气会让他着凉,会杀了他,所以他的医生多少觉得吃惊,也就不足为奇。

  我原以为你不喜欢新鲜空气。他说。

  就我一个人,我不喜欢,王爷回复,但是我的表妹会和我一起出去。 还有护士,自然?克兰文医生建议。

  不,我不要护士。如此高贵,玛丽忍不住记起那个年轻的土著王子浑身镶满钻石、翡翠、珍珠的样子,深色的小手上有一大块红宝石,他挥手指挥仆人们过来行额手礼,接受他的命令。

  我的表妹知道怎么照顾我。她和我在一起,我总是觉得好些。昨晚她让我好些。一个很强壮的男孩我知道的,会来推我的轮椅。

  克兰文医生感到相当警觉。假如这个疲倦的、歇斯底里的孩子有可能好起来,他自己就毫无可能继承米瑟韦斯特庄园了;但是他不是个无道德的人,虽然他软弱,他不想让他陷入真正的危险。

  他一定是个强壮、镇定的男孩,他说,我一定知道一点他。他是谁?他叫什么名字?

  是迪肯。玛丽突然开口。她莫名其妙地觉得每个知道旷野的人都一定知道迪肯。她对了。她看到转眼间克兰文医生的脸放松为一个宽心的微笑。哦,迪肯,他说,要是是迪肯的话,你绝对安全。他壮得像匹旷野上的马驹,是迪肯。

  而且他可靠,玛丽说,他是约克郡贼可靠的小伙子。她一直对柯林说着约克郡话,她忘记了。

  是迪肯教你的吗?克兰文医生问,立刻笑起来。

  我把它当法语来学,玛丽相当冷漠地说,这就像印度的一种土著方言。非常聪明的人才去学。我喜欢它,柯林也喜欢。

  好吧,好吧,他说,如果它让你开心,也许它对你没有害处。昨天晚上你服安眠药了吗?

  没有,柯林回答,刚开始我不想服,后来玛丽让我安静下来,她说话让我睡着了——用很低的声音——关于春天溜进花园的。

听着很安神,克兰文医生说,更加困惑,斜眼瞟着玛丽小姐,她坐在凳子上,沉默地盯着地毯,你明显好些了,但是你一定要记住——”

  我不想记住,话被打断,王爷重现,当我一个人躺着,记起来,我开始到处疼,我想的事情让我开始尖叫,因为我非常憎恨他们。要是哪里有个医生能让你忘记自己的病,而不是记住它,我会派人带他来。他挥挥瘦弱的手,那手上真的应该盖满标有皇室徽记的红宝石戒指。我表妹能让我好些,正是因为她能让我忘记。

  发威之后,克兰文医生从没呆这么短时间,通常他被迫留上很长时间,做大量事情。这个下午他没有给他任何药,留下任何嘱咐,他免遭任何冲突的场景。他下楼时显得颇为深思,当他在书房里对莫得劳克太太说话,她觉得这个人很困惑。

  那么,先生,她试着问,你能相信吗?

  这肯定是个新动向。医生说,不可否认,情况比原来的好。

  我相信苏珊·索尔比是对的——我确实相信。莫得劳克太太说,昨天我去斯威特村的时候在她的农舍停下来,我们聊了聊。她对我说:嗯,萨拉·安,她也许不是一个好孩子,她也许不是个漂亮孩子,但是她是个孩子,孩子需要孩子。我们以前是同学,苏珊·索尔比和我。 她是我所知道的最好的病人护士,克兰文医生说,只要我看到她在一家农舍里,我就知道很可能我能够救活我的病人。

  莫得劳克太太微笑了。她喜欢苏珊·索尔比。

  她有自己的道道儿,苏珊,她口若悬河地继续,一早上我都在想她昨天说的一件事。她说:一次孩子们打架以后,我给他们一点教训,我对他们说,我上学的时候,我的地理老师说地球是橙子形状的,我十岁以前发现,这个橙子不属于任何人。没人拥有的超过他自己的那块地儿,有时候好像地儿不够分。但是你们不要——谁都不要——以为整个橙子都是自己的,不然你将来会明白自己想错了,而且不碰硬钉子你是不会明白的。孩子能从孩子那里学到的,她说,是没有理由攥住整个橙子——连皮带瓤。要是你去攥整个,很可能你连果核都得不到,而且果核苦得不能吃。’”

  她是个精明的女人。克兰文医生说,穿上外套。

  是啊,她说起话来有自己的道道儿,莫得劳克太太末了说,非常舒心,有时候我对她说过,啊,苏珊,要是你是个别的女人,说的是这么一口宽扁的约克郡话,我瞧好些时候我都得说,你称得上是聪明。’”那晚上柯林睡梦中一次都没有醒过,当他早晨睁开眼睛,他静静地躺着,不自知地微笑起来,因为他觉得一种奇妙的舒服。醒来竟然成为美好的,他转身,奢侈地伸张四肢。他觉得捆住他的紧绷的绳子仿佛自己松开了,任由他去。他不知道克兰文医生本来应该说他的神经放松了,得当了休息。他不再躺着瞪着墙祈望自己不是清醒的,现在他的脑子里充满了他和玛丽昨天制定的计划,充满了花园的图画,充满了迪肯和他的野生动物。有事情可考虑真是好。当他听到走廊上一路跑来的脚步声,刚刚醒来不到十分钟,玛丽站在门口。一眨眼她就到房间里了,穿过房间跑到他的床边,带来一股充满清晨气息的新鲜空气。

  你出去过了!你出去过了!有好闻的树叶味道!他大声说。

  她一直在跑,头发被吹开散乱着,空气让她鲜亮,脸蛋粉红,虽然他没看见。

  真是美好!她说,速度太快,有点接不上气,你从没见过那么美丽的东西!它来了!那天早晨我本以为它已经来了,但是现在才开始来。现在它已经到这儿了!它来了,春天!迪肯这么说。

  来了吗?柯林大声说,虽然他其实一无所知,他觉得心怦怦地跳。他竟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打开窗户!他又说,笑出声来,一半是欢欣激动,一半是他自己的想像。也许我们能听到金喇叭!他笑的当儿,玛丽一眨眼到了窗边,又一眨眼窗户大开,清新、温柔、香味、鸟鸣一起涌入。

  这是新鲜空气,她说,躺下去,深深呼吸它。迪肯躺在旷野上的时候,就这么做。他说他感觉到它在血管里,它让他强壮,他觉得好似可以活到永远的永远。呼吸它,呼吸它。

  她仅仅在重复迪肯告诉她的,但是她抓住了柯林的想像力。

  “‘永远的永远!它让他那么觉得吗?他说,他按她告诉的做,一遍一遍深深地吸气,直到他觉得某种新的、快乐的东西正在他身上发生。玛丽又来到他床边。

  东西正从地下蜂拥而出,她急急忙忙地说,花朵正在舒展开,所有东西上都有嫩芽,绿色面纱差不多已经覆盖了所有的灰色,小鸟为它们的巢匆匆忙忙,害怕晚了,有些甚至打架争秘密花园里的地盘。玫瑰丛看着灵得不能再灵,小道上、林子里有樱草花,我们种下的种籽冒出来了,迪肯带来了狐狸、乌鸦、松鼠和一只新生的羊羔。

  然后她歇了一口气。新生羊羔是迪肯三天前在旷野的石楠丛里发现的,它当时躺在死去的妈妈旁边。这不是迪肯发现的第一只丧母的羊羔,他知道拿它怎么办。他把它裹在外套里带会农舍,让它躺在火边,喂它热牛奶。它是个柔软的东西,有一张可爱的、傻乎乎的娃娃脸,相对于它的身体,它的腿很长。迪肯把它抱在怀里穿过旷野带来,它的奶瓶放在口袋里,和一只松鼠一起。玛丽坐在树下,一团柔软温暖蜷在玛丽大腿上,她觉得自己也充满着奇妙的欢欣,午饭言语。一只羊羔——一只羊羔!一只新生羊羔像婴儿一样躺在你大腿上!

  她带着巨大的欢欣形容着,柯林听着,一口口深深吸气,这时护士进来了。她看到打开的窗户,略微一惊。过去许多暖和的日子里,她一贯僵硬地坐在这个房间里,因为她的病人确信打开窗户让人感冒。 你肯定你不冷,柯林少爷?她询问。

  不,他回答,我在深深呼吸新鲜空气。它让我强壮。我要起来到沙发上用早饭。我表妹要和我一起用早饭。

  护士走了,藏住一个微笑,去叫两份早饭。她发现仆人的大厅比残疾人的卧室更有趣,而这个时候人人都想听楼上的新闻。不受欢迎的小隐士的笑话有很多,厨师说他找到了他的主人,对他有好处。仆人大厅已经厌倦了他一次次发脾气,已婚有家室的司膳长,不止一次表达他的观点,那个残疾人不如好好藏起来

  柯林到沙发上,两份早饭放到了桌上,他用最王爷式的态度对护士发表一个声明。

  一个男孩,一只狐狸,两只松鼠,还有一只新生羊羔,今天早上要来看我。我要他们一来就尽快被领上楼来。他说,你不准在仆人大厅里开始和动物玩耍,别把他们留在那里。我要他们到这里来。护士微微喘了口气,努力用咳嗽掩饰。

  是的,先生。她回答。我会告诉你你要做什么,柯林追加,挥挥手,你可以告诉玛莎领他们来。那个男孩是玛莎的弟弟。他名叫迪肯,他是个驯兽师。 我希望那些动物不会咬人,柯林少爷。护士说。 我告诉过你他是个驯兽师,柯林严峻地说,驯兽师的动物从不咬人。

  在印度有驯蛇师,玛丽说,他们能把蛇头放到嘴里。

  我的天!护士瑟瑟发抖。

  他们吃着早饭,早晨的空气泼到身上。柯林的早饭吃得很好,玛丽颇有兴味地注视着他。

  你会渐渐长胖的,就像我一样。她说,我在印度的时候从来不想吃早饭,现在我总想吃早饭。”“今天早上我想吃,柯林说,也许是新鲜空气。你觉得迪肯会什么时候来?

  要不了多久他就来了。大概十分钟之后,玛丽伸出手。

  听!她说,你听到一声没有?

  柯林去听,听见了,世界上在室内听起来最奇怪的声音,沙哑的——。 是的。他回答。

  那是煤灰,玛丽问,再听。你听到一声——很小的一声?”“噢,是的!柯林大声说,脸红起来。

  是那只新生的羊羔,玛丽说,它来了。

  迪肯的旷野靴子又厚又笨,虽然他尽力放轻脚步,当他走在长长的走廊里,它们仍然砰砰响。玛丽和柯林听着他前进、前进,直到他穿过有挂毯的门,踏上直通柯林房间的走廊上铺的柔软地毯。

  如果您允许,先生,玛莎一边打开门一边通知,如果您允许,先生,这里是迪肯和他的小动物。

  迪肯进来,带着他最好看的微笑。新生的羊羔在他怀里,红色小狐狸在他身旁轻快小跑着。坚果坐在他左肩上,煤灰在右肩上,果壳的头和爪子从他外套口袋里探出来。

  柯林慢慢坐起来,瞪啊,瞪啊——就像他初见玛丽时那样,但是这次是惊奇和快乐的凝视。真相是,虽然他曾经听说过很多,他没有一丝概念这个男孩会是什么样,他的狐狸、乌鸦、松鼠、羊羔会和他亲近友爱到这种程度,他们看着几乎成了他的一部分。柯林这辈子从没和一个男孩说过话,他被自己的快乐和好奇所淹没,没有记起来开口。

  但是迪肯丝毫不觉害羞别扭。他和乌鸦第一次见面时,乌鸦不懂他的语言,只是瞪着他不说话,他没有因此而困窘。小生灵们在了解你之前总是那样。他走到柯林沙发那儿,静静地把新生的羊羔放到他大腿上,小东西立即转向温暖的丝绒长袍,开始用鼻子往叠层里拱啊拱,用卷发厚实的脑袋边往侧面顶撞着,带着温柔的不耐心。当然这时没有孩子忍得住不说话。

  它在干什么?柯林大声说,它想要什么?

  它想要妈妈,迪肯说,微笑越来越重,我把它饿着点儿来带来看纳,因为我知道纳愿意看它喂食。

  他在沙发旁跪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奶瓶。

  来啊,小当西,他说,棕色的手轻轻地扭过小小的卷毛脑袋,纳想要饿是这个。纳会享受更多这个,更多丝绒袍子。对啦,他把瓶子的橡皮头塞入拱动的嘴,羊羔狂喜,狼吞虎咽般吮吸起来。

  这一幕之后,无人想找话来说了。等羊羔睡着了,问题冒涌出来,迪肯全部愿意回答。他告诉他们,三天前的早晨当太阳刚刚升起,他怎么发现了这只羊羔。他站在旷野上听一只百灵鸟唱歌,看它盘旋着越来越高升上天空,直到他成为碧空中的小点。

  不靠着他的歌声,我几乎就跟丢了他,我惊奇地想,他看着都马上就要从世界上消失了,人怎么还能听到他——就在那时我听到什么别的声音,远远地在石楠丛里。是一声微弱的咩,我知道是一只新生羊羔饿了,我知道它不会饿,除非它已经没有妈妈了,于是我出发去找。啊!真是一趟好找。我在石楠丛里进了又出,一圈又一圈,好像我总是转错弯。不过最后我看到旷野顶上的岩石上有一点白,我攀上去,发现小当西又冷又饿已经半死。

  在他们说话的当儿,煤灰肃穆地从大开的窗户飞进飞出,呱呱评论着景色,同时坚果和果壳到外面的大树短途旅行,沿树干上下跑,探索树枝。队长在迪肯身旁蜷缩起来,迪肯出于偏爱坐在石楠地毯上。

  他们看着花园书籍里的图画,迪肯知道所有花的俗名,能准确无误地知道哪种已经在秘密花园里生长着。

  我不会念那个名字,他说着指着一个,下面写着聚汤花属植物我们叫它耧斗菜,那边的那个是狮子花,两种都在篱笆里野长,但是有一种是花,要大些漂亮些。花园里有一些大丛的耧斗菜。等它们开花的时候,会像满满一花床的蓝白蝴蝶扇着翅膀。

  我要去看它们,柯林喊,我要去看它们!

  哎是,纳一定要,玛丽非常认真地说,纳角不能浪费时间。

第二十章我会活到永远!

但是他们被迫再等一个星期有多,因为先是大风天,然后柯林被感冒威胁,这两件事接踵而来,无疑本会让他大为恼火,可是有那么多仔细、神秘的计划要执行,差不多每天迪肯都进来,哪怕只是几分钟,讲正在发生的事,在旷野上、小径上、篱笆里、溪流边上。他要讲的事情,水獭、獾、水老鼠的家,更别提小鸟的巢和田鼠的洞,足以让你兴奋得简直要发抖,当你听到来自一个驯兽师所有深入的细节,带着扎心的热切和紧张,你意识到整个忙碌的底下世界正在工作。

  他们和我们一样,迪肯说,只不过他们得每年造房子。这够它们忙的,所以他们手忙脚乱赶着干完。

  然而,最吸引人的事,是把柯林足够保密地运进秘密花园的准备工作。轮椅、迪肯和玛丽会转过灌木丛里某一个弯,然后进入盖着常春藤的墙外的走道,这个弯以后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他们。一天天过去,柯林变得越来越坚信他的感觉:环绕花园的神秘感是它最迷人的地方之一。决不能让任何东西破坏它。决不能让任何人怀疑他们有一个秘密。人们一定要以为他和玛丽、迪肯出去,只不过因为他喜欢他们,不反对他们看着他。他们曾经长时间快乐地讨论他们的路线。他们会走上这条小径,下那一条,穿过另一条,在喷泉花床里绕圈子,仿佛他们在看总园艺师饶奇先生叫人安排下的花床植物。那是个合情合理的举动,没人会想到有什么神秘。他们会转入灌木丛围着的走道,失踪,直到他们来到长墙。一切都认真、缜密地考虑过,犹如战争年代伟大将军拟定的进军计划。

  关于病人房间里发生的古怪新鲜事儿的谣言,自然从仆人大厅里过滤到马房院儿里和花匠中间,尽管如此,一天饶奇先生接到来自柯林少爷房里的命令,还是惊了一跳。他必须到那些外人从不得见的房间里报道,因为病人自己有话对他说。

  那么,那么,他忙乱地换着外套,自言自语,现在怎么样?不准人看他的皇室殿下现在召唤一个他看都不看一眼的人。

  饶奇先生不是没有好奇心。他从未瞟到那个男孩半眼,已经听到一打夸张的故事,关于他神秘的样子和发狂的脾气。他最常听说的是他可能随时会死,有无数个想像描述驼背、无力的四肢,来自从未见过他的人。

  这个房子里情况在变,饶奇先生,莫得劳克太太说,一边领他从后面楼梯上走廊,走廊通向目前为止仍然神秘莫测的卧室。

  让我们希望往好里变吧,莫得劳克太太。他回答。

  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她继续说,就那么奇怪,那里他们都觉得责任容易的些了。你可别吃惊,饶奇先生,要是你突然发现自己在一个巡回动物园中间,玛莎·索尔比的迪肯比你我还像在自己家里。

  正如玛丽私下里一贯相信的那样,迪肯真的有一种魔力。当饶奇先生听到他的名字,安心地笑了。

  他在白金汉宫和煤矿底层都一样像在自己家里。他说,不过也不是冒失无礼。他就是自在,那个孩子。

  要不是他有思想准备,也许他会被吓一跳。当卧室的门打开,一只大乌鸦,停在雕花椅子的高靠背上,似乎像在自己家里,非常大声地——宣布客人的到来。尽管莫得劳克太太警告过,饶奇先生险些逃过因往后一蹦而大失尊严。

  年轻的王爷不在床上也不在沙发上。他坐在一把扶手椅子上,一只年轻的羊羔站在他旁边,像吃奶羊羔的样子摇着尾巴,这时迪肯正跪着用奶瓶给它喂奶。一只松鼠站在迪肯弯下的后背上,专心地一点一点啃着一颗坚果。那个印度来的小女孩坐在一个大脚凳上看着。

  饶奇先生来了,柯林少爷。莫得劳克太太说。

  年轻的王爷转头上下打量他的男仆人——至少总园艺师是这么觉得的。

  哦,你是饶奇,是吗?他说,我派人叫你来是要给你一些非常重要的命令。

  很好,先生,饶奇回答,琢磨着他是否会得到指示砍去园子里所有的橡树,要不把果园改建成池塘种花。

  今天下午我要坐轮椅出去,柯林说,要是新鲜空气适合我,我可能会每天出去。我去的时候,不准任何花匠靠近花园墙边的长廊。不准任何人。我大约两点种出去,所有人都必须离得远远的,直到我发话说他们可以回去工作。

  很好,先生,饶奇先生回答,非常宽慰,橡树可以保留,果园安全了。

  玛丽,柯林说着转向她,你说过在印度当你说完了想让人走的时候,怎么说来着?

  你说:你得到我可以离开的允许。’”玛丽回答。

  王爷挥手。

  你得到我的可以离开的允许,饶奇。他说,但是,记住,这事非常重要。

  ——呱!乌鸦沙哑但并非无礼地评注。

  很好,先生。谢谢你,先生。饶奇先生说,莫得劳克太太把他领出房间。

  出来到了走廊上,作为一个相当好心肠的人,他微笑着直至几乎大笑起来。

  老天爷!他说,他可有好一副老爷架子,是不是?你还以为他是整个皇室成员裹成一个呢——女王的丈夫加上其他所有人。

  啊!莫得劳克太太抗议,自从他长了脚,我们都只有让他践踏我们每一个人,他以为别人生来就是为了让他践踏。

  也许他会长出这个脾气,要是他活下来。饶奇先生提示。

  嗯,有一桩是很确定的,莫得劳克太太说,要是他真的活下来,那个印度孩子留在这儿,我担保她会教给他不是整个橙子都属于他,就像苏珊·索尔比说的。而且他很可能会发现自己那块地儿的大小。

  在房间里,柯林朝后靠在他的靠枕上。

  现在安全了,他说,今天下午我就能看到它了——今天下午我就能进到它里面去了!

  迪肯和他的动物们回花园去了,玛丽留下来和柯林在一起。她不觉得他显得累,但是上午饭之前他非常安静,他们吃的时候他也非常安静。她想知道为什么,就问他。

  你的眼睛真大,柯林,她说,当你想事情的时候,它们像茶碟那么大。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忍不住想它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他回答。

  花园吗?玛丽问。

  春天,他说,我在想我从来没有真正见过春天。我几乎从不出去,出去的时候我也从不去看。我甚至想都不想。

  在印度我从来没有见过春天,因为那里没有。玛丽说。

  在幽闭多病的生活里,柯林的想像力比她丰富,至少他好多时间都用来看精美的书本和图画。

  那天早晨你跑进来说它来了!它来了!你让我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听起来好像东西是列着大队伍来的,伴着一蓬蓬一股股的音乐。像我有幅画像那样,在书里——成群结队漂亮的人和小孩,带着花环和开着花朵的枝子,每个人都在笑着、跳着舞、挤啊、吹笛子。所以我说也许我们能听到金喇叭!,告诉你打开窗户。

  有意思!玛丽说,感觉真的是那样的。假如所有的花朵、叶子、绿色东西、小鸟、野生动物都同时跳着舞经过,会是怎么样一群啊!我肯定它们会跳舞、唱歌、吹笛子,就会有一阵阵音乐。

  他们俩都笑起来。不过不是因为这个念头好笑,而是因为他们都很喜欢它。

  过了一小会儿,护士打点好了柯林。她注意到,穿衣服的时候,他不再像截木头似的躺着,而是坐起来,努了些力自己穿,他一直和玛丽说说笑笑。

  他今天还不错,先生,她对克兰文医生说,医生顺路来视察他。他心情很好,让他强壮些。

  下午我会再召你来问,等他回来以后。克兰文医生说,我必须看外出对他是否合适。我但愿,他声音很低沉,他会让你跟着去。

  我宁愿现在放弃这份工作,先生,与其等到后来被辞退。护士回答,突然坚决起来。

  我没有决定真正这么建议你,医生说,略带紧张。我们会做这个实验。迪肯这孩子我敢托初生婴儿。

  房子里最强壮的脚夫把柯林抱下楼,把他放到轮椅里,迪肯在轮椅附近的户外等着。等一个男仆安顿好毯子和靠枕,王爷对他和护士挥手。

  你得到我可以离开的允许。他说,他们两个都迅速消失,等他们都安全到了房子里面,必须坦白,他们咯咯笑来着。

  迪肯开始缓慢而稳当地推动轮椅。玛丽小姐在旁边走,柯林后仰,抬脸向天。苍穹高耸,雪白的小云朵像白色的鸟儿,伸展着翅膀飘浮在水晶般清澈的天空下。大股的柔风从旷野上荡过来,带着野外的清澈香气。柯林不断鼓起瘦小的胸膛,吸进它,他的大眼睛看上去,仿佛是它们在倾听——倾听,而不是他的耳朵。

  有这么多种声音,唱歌的、嗡嗡的、呼唤的,他说,风吹来的那种一股股的香气是什么?

  是旷野上正在开放的金雀花,迪肯说,啊!蜜蜂在那里,今天这么个好天。

  他们走的小路是万径人踪灭。实际上,所有花匠和花匠的儿子都被魔法弄走了。他们在灌木丛里绕进绕出,围着喷泉花床转圈子,按照他们仔细计划好的路线,纯为享受神秘感。但是当他们最后转进常春藤墙边的长廊,正在逼近的刺激让他们激动起来,出于他们难以解释的神秘原因,他们开始低声私语。

  这就是,玛丽吸了一口气,这就是我过去常常走来走去、琢磨又琢磨的地方。

  是这里吗?柯林说,他的眼睛开始急迫地在常春藤里搜寻,可是我什么也看不出。他低语,没有门。

  我曾经也这么想。玛丽说。

  然后是一阵美好的沉默,呼吸停止,轮椅继续转。

  那是季元本干活的花园。玛丽说。

  是吗?柯林说。

  再走几码,玛丽又低语。

  这是知更鸟飞过墙的地方。她说。

  是吗?柯林喊,噢!我但愿他还会来!

  那里,玛丽带着肃穆的快乐说,指着一大丛丁香下面,他停在一小堆土上,指给我钥匙。

  这时柯林坐起来。

  哪儿?哪儿?哪儿?他喊着,他的眼睛和小红帽里的狼一样大,就像小红帽被要求描述狼的眼睛时说的那样。迪肯站着不动,轮椅停下来。

  这里,玛丽说,踏上靠近常春藤的花床,是他从墙头对我鸣叫,我去和他说话的地方。这是被风吹开的常春藤。她握住悬挂的绿色帘幕。

  噢!是这儿——是这儿!柯林喘着气。

  这里是把手,这里是门。迪肯把他推进去——赶快推进去!

  迪肯只一推,有力、稳当、耀眼。

  但是柯林竟然跌回靠枕上,尽管他快乐得呼吸可闻,他已经用手蒙住眼睛,保持在那里,把一切都关在外面,直到他们都到了里面——轮椅魔法般停下来,门关上了。直到那一刻,他才把手拿开,四处看了一圈,又一圈,又一圈,就像玛丽和迪肯曾经那样。墙上、地上、树上、摇荡的枝条上、卷须上,已经爬上了小小嫩叶组成的无瑕的绿色面纱,草里、树下、凉亭里的灰色高脚花瓶、这处、那处、到处都是一点一点、一泼一泼的金色、紫色、白色,一棵棵树在他头上捧出团团粉红与雪白,有翅膀扑闪、隐约的甜美笛声、嗡嗡作响、香气、香气。阳光温暖地泻到他脸上,如一只手可爱的触摸。玛丽和迪肯陷入惊奇,站着瞪着他看。他显得非常奇怪而异常,因为一种发光的粉红色正慢慢爬上他全身——象牙白的脸颊,脖子,手,全身。

  我要好起来!我要好起来!他喊出来,玛丽!迪肯!我要好起来!我要活到永远——的永远——的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