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警察的预审:《老人与海》不是赞扬现代人硬汉精神的小说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8 11:35:36

《老人与海》不是赞扬现代人硬汉精神的小说

作者:刘建军


  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是一部非常著名的作品。长期以来,人们对这部小说思想主题做出了各种各样的分析和评价。但总的来说,较为一致的看法是,小说展示的是海明威笔下人物桑提亚哥的“硬汉子”精神,是人类永不屈服、永不言败精神的一首颂歌。但是,当我们对这部作品再一次进行仔细解读的时候,有些看法可能会受到盘诘。其实,这部小说是海明威对20世纪的人的状况和人的处境理解的产物,是作家对“现代人悲观绝望”情绪的一次集中表现。因为在作品中,读者可以看到20世纪西方人所面临的精神困境、尴尬地位以及人类精英在面临困境时的无奈感受,反映了20世纪西方知识分子的时代精神特征。
  
  一个古老故事的现代寓意
  
  就《老人与海》的这部小说的情节来说,它描写的是一个文学史上常见的老套故事,故事本身并不新奇。但是,这个简单的故事背后,却隐藏着更深的内容,按照海明威自己的话来说,故事如果是海面上露出的冰山的八分之一,另有八分之七则掩藏在海面下。正因这部作品具有不同凡响的深意,它才被公认为一部伟大的作品。
  首先,老人与海的故事,反映了海明威对当代人类社会中人与世界关系的基本理解。
  第一,老人所面对的大海,是他眼中神秘莫测而又是危机四伏的暴力世界的象征。暴力主题是海明威作品中一直挥之不去的主题。海明威始终认为,在现代世界中,暴力可分为有形的和无形的两种暴力形式。战争、死亡等等属于有形的暴力形式,而有形的暴力所导致人心灵、情感和精神上的创伤,则属于无形的暴力形式。发展到后来,凡是对人的造成的伤害的东西,在海明威看来,都可以看成是暴力。这种认识,他就用一个象征性的载体——大海表现出来了。在小说中,我们看到,老渔民桑提亚哥,一辈子以打鱼为生,最近却运气极坏,一连84天出海都打不到鱼。作品中描写,就连船上那个用破面粉袋做成的船帆,也像一面失败的旗帜。同时,大海中还充满各种各样危险的敌人(暴力),包括海浪与海流,黑暗和寂寞,凶狠残暴的鲨鱼。因此,大海成了作家眼中“暴力世界”的象征。在西方文学中,常常以人和大海的关系来表现人和世界的关系。古希腊史诗开篇所说的人在大海上,其实就是人存在于漂泊不定的世界上。美国作家麦尔维尔的《白鲸》、英国小说家笛福的荒岛小说、法国凡尔纳描写大海的小说以及20世纪英国作家戈尔丁的《蝇王》等,都是以大海为背景的作品。表现大海的诗歌更多,拜伦、普希金等很多诗篇大抵如此。实际上,大海是西方文学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意象符号,以大海为象征是西方文学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传统。海明威赋予大海一些新的内涵,借以喻指世界的神秘莫测:它随时会使身处其中的人面临厄运,人们对此无法预测,也无法把握。在海明威的眼中,现代世界也是时而风平浪静,时而狂风暴雨,时而让人一无所获,时而令人无可奈何。所以,如果把大海和世界相类比,这个世界和人是对立的,人无法把握人世间的暴力。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用众多的笔墨书写大海的各种特点,正是在暗示世界的荒诞和无法把握,揭示暴力世界的难以认识和把握的特征。
  第二,作品主人公——饱经沧桑的老人桑提亚哥——是人类精英的象征。“老人”这一意象在西方现代派文学和西方当代文学作品中也经常出现,主要象征着具有漫长历史的“人类”。
  首先,在海明威的笔下,老人桑提亚哥是人类自身的象征,他的饱经沧桑的经历,正是人类漫长发展历程的艺术浓缩。这样的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一生中以大海为对象,以大海为目的,在大海中生存,力图战胜大海,驾驭大海,却屡受大海随意地捉弄。人类经历了漫长的历史,如今也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人类虽阅历丰富,却仍然会被随时出现的新的暴力形式所捉弄。
  然而,老人又不是一般人类的泛泛象征,他更象征着现代社会人类中的精英者的精神状态和行为方式。作为一个老渔夫,作品描写桑提亚哥饱经沧桑,仍然总是面临失败的厄运,但仍然选择行动。老人坚持出海表现了海明威对人类本质特性的理解。人类在自身角色长期无法实现的条件下,人应选择行动,还是选择放弃,这是每个人都要遇到的大问题。人的本质是追求自由,但现实却告诉我们,人类的自由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现实总是和人的自由需求相悖的。老人面对如此凶险的大海,失败的可能性永远大于成功的可能性。但老人选择了行动。老人认为,尽管自己可能还要面临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但是,绝不能放弃。因为老人深知:人类生存的需要决定人自身的需要永远不能满足,而价值就在于人的行动。人类不会以一次性的胜利,获得永远的满足。我们也知道,人类的进步一直都是伴随着巨大的灾难。从无机物到有机物,从脊椎动物到灵长类动物,从猿到人,人类的成长,离不开冰河期的毁灭,离不开火山爆发,洪水等自然灾难。欧洲中世纪大规模的蛮族入侵,比大的瘟疫还要厉害,他们见人就杀。文艺复兴时期,黑死病、鼠疫,夺去无数人的生命。近现代社会从资本主义早期走到今天,两次世界大战严重地摧残了人性。人类可能还会遇到更大的灾难,同样,人类也还会有更多的希望。面对这种境遇,要么逃避,要么行动。但是逃避不是办法,“老人”选择了行动。
  第三,老人和大海之间的相互依存又相互斗争的关系,也是作家眼中“人与世界关系”的象征。一方面,老人离不开大海,老人以打鱼为生,大海就是他生存与活动的家园。无论大海多凶险,他都不可能不去打鱼,因为不出海,他便失去自己“渔民”的身份(角色),就不可能生活下去。但另一方面,“大海”是个不以老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大海”的凶暴和无常,常常与老人的意愿相违背。这决定着人在面临自然的时候,总是面临这样的困境,人不依赖自然不能生存,但人又要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要去战胜大海。假如人类不从自然的依赖中挣脱出来,又将永远一事无成。从这个意义上说,老人与大海的关系,就是互相依存与相互矛盾斗争的关系,他既要依赖于大海,又要战胜大海。对此,我在一本书中所谈到的:人类总是和自己所面临的对象形成一种既矛盾又斗争的关系。早期的人类面对自然时,就是一方面依赖自然,一方面又要战胜自然。人完全离开自然,就生存不下去,而一味屈从自然,人就无法脱离动物界。同理,在中世纪,人类创造了宗教,说明在特定的历史时期,人类需要宗教和依赖宗教,但同时必须又要不断地战胜宗教,获得了进步。今天人类对物的依赖也是如此。一方面人类要想活得富裕幸福,人类不能不创造大量的物质财富,但同时人又必须反对拜物主义,反对人被异化,为物所役。在海明威写作《老人与海》的时代,他对人与世界关系的理解,就深刻地反映了这个意蕴。这样,我们才能知道,为什么老人已经84天没有打到鱼了却还要出海;为什么明知鲨鱼会吃掉他的猎物却仍然不放弃;为什么回去之后还要反复梦见狮子,还想进行新一轮的战斗;为什么明知失败却仍然不放弃?——在海明威看来,这是人类的定命,就是受到这个规定制约的不得不为之的定命!
  从以上所分析的人与世界的关系上看,海明威就为《老人与海》的写作,定下了一个现代悲剧的基调。
  
  由处境到境遇:老人角色的悲剧底蕴
  
  为什么说老人桑提亚哥所处的悲剧是现代社会西方人的写照?这里其实包含着两个问题:一个是老人所处的困境已经不是传统的人类所面临的困境;另外一个方面是人类的身份能否实现的问题。
  在海明威看来,老人(亦即有着漫长历史的人类)在今天所面临的困境是:人类处在自身角色不能实现的两难境遇。
  自古以来,人类其实一直面临着“To be or not to be”两难选择。如前所言,早期人类在面对自然的时候,就开始了这一艰难的选择过程。一方面,远古的人类要依赖自然而生存,另一方面,他们又不断地要认识自然和改造自然并试图战胜自然。这是因为,假如他们不依赖自然,那么,他们就根本无法生活下去。如果他们一味地依赖着自然,不去认识它和改造它,那么,人类就永远不会脱离动物界。这是典型的人和处境的关系。人的活动,离不开他所处的环境,从而决定着人和环境的冲突与矛盾。但20世纪的西方人发现,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人和环境的矛盾转化成为人的精神之中的冲突。
  

 如果说,20世纪之前的人类看待人的活动,是把它看成是人是处境的产物的话,那么,20世纪人类再看待人自身时,便把人看成了是境遇的产物——所谓“境遇”,就是人类精神的两难困境。从精神困境的角度来看,老人出海是失败,不出海也是失败;打不到鱼是失败,虽然能够打到大鱼但不能拿回来也是失败!再进一步说,老人梦见狮子和不梦见狮子,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想成为狮子而永远不能成为狮子,这就是老人的精神现实,也是莎士比亚的“To be or not to be”(生存还是毁灭、活着还是不活着)的现代表现形式!
  老人其实是非常清醒地知道这个困境的。在他所谓勇敢搏斗的行为中,甚至在他“人可以被消灭,但不会被打败”的所谓豪言壮语中,我们所看到的也不过是无所不在的孤独和失败感。从对小说的细读中可以看到:老人在最后觉得没有办法再与鲨鱼搏斗并有效地保护自己的猎物以后,小说写道:“现在他在轻松地开着船了,他的脑子里不再去想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什么。什么事都已经过去,现在只要把船尽可能好好地、灵巧地开往他自己的港口去。夜里,鲨鱼又来咬死鱼的残骸,像一个人从饭桌子上去拣面包皮似的。老人睬也不睬它们,除了掌舵,什么事都不睬。他只注意到他的船走的多么轻快,多么顺当,没有其重无比的东西在旁边拖累他了。”当他看到海滨居住区的灯光后,小说写道:“风总算是我们的朋友,他想。然后又加上一句:不过也只是有时候。还有大海,那儿有我们的朋友,也有我们的敌人。床呢,床是我的朋友。正是床啊,他想。床真要变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东西。一旦给打败,事情也就容易办了,他想。我绝不知道原来有这么容易。可是,是什么把你打败的呢?他又想。‘什么也不是,’他提高嗓子说。‘是我走的太远了。’”老人长睡第一次醒来之后,他第一句话是:“它们把我给打败了,曼诺林,”他说。“他们真的打败了我。”“它没有打败你。那条鱼没有打败你。”“是的。真的没有。可是后来鲨鱼打败了我。”
  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再来理解老人所说的“一个人可以被消灭,但不能被打败”的话,会发现,这是现代人精神两难境地的真实写照。当一个人的肉体已经被消灭之后,精神又怎能存在呢?——渴望精神不败,但肉体的失败已经决定着精神不败的不可能实现——这就是造成老人精神上两难的原因。
  不仅如此,在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海明威笔下的老人桑提亚哥的角色身份是“渔民”。可是,小说给我们提供却是一个角色难以实现的悲剧:老人是渔民,他的主要角色价值就是打鱼,假如他一直不下海,那么,他就不是渔民。这个角色就决定着他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必须出海。同样,作为渔民,他下海还有一个命定的规定,就是他必须要打到鱼。假如他下了海,但是打不到鱼,那么,他也不是渔民。所以,小说才重点强调他是84天都没有打到鱼,“他背运了”,“那面补了些面粉袋的船帆,像一面永远失败的旗帜”。还有一点,就是他假如打到了鱼,还要有能力把打到的猎物(马林鱼)拿回来。不能设想,一个猎人打到猎物又把它丢掉。如果老人把辛辛苦苦打到的鱼丢掉了,那么我们也可以说,老人也没有能够实现“渔民”身份与内涵的统一。
  这样,海明威笔下的老人桑提亚哥就面临着一个角色难以被认同的困境:不管他是否行动和如何行动,他的“渔夫”身份都不能实现。他不行动,当然不是渔夫;而行动了却没有结果,那也决定着他不是渔夫。行动还是不行动,在这里真正成了一个问题——行动的无意义和无价值导致了老人的打鱼只不过是个活动的惯性而已。换言之,老人的角色是一个渔夫,他的职业是其能够合理存在的标志。任何角色都是一种生活方式,只这种生活方式得以实现,角色才可以得到确证。我们知道,在人类社会中,每个人都在追求着自身的身份与实质的同一,追求着自己价值的实现。所谓自己价值的实现,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自己完美地保证了自己的身份和角色所要求的内涵的实现。老人通过自己的行动告诉人们,在现代社会中,自己的身份要得到确证,角色要得以实现,是非常困难的。《老人与海》中桑迪亚哥千方百计要做的事情,就是要满足自身的身份的要求,或角色实现。失败后他依然梦见狮子,这并不说明他仍然有战斗的勇气,只能说,他仍然对自己的身份和角色不能实现而耿耿于怀——这正是现代人的处境和感受,因此说,老人是一个现代悲剧角色,打鱼的屡屡失败,正是现代人自身身份和角色无法实现的象征性写照。
  
  《老人与海》的结尾蕴涵着孤独的深意
  
  我们说《老人与海》表现的是20世纪西方精英在面对新的世界问题面前的悲哀和无可奈何的情绪,还在于对一个情节的细读。在这篇小说的结尾,有一段常常被读者忽略的文字。在小说的倒数第二段,作者写道:
  
  那天下午,露台饭店来了一群旅客,有个女人朝下面的海水望去,看见在一些空啤酒听和死梭子鱼之间,有一条又粗又长的白色脊骨,一端有条巨大的尾巴,当东风在港外不断地掀起大浪的时候,这尾巴随着潮水起落、摇摆。
  “那是什么?”她问一名侍者,指着那条大鱼的长长的脊骨,它如今不过是垃圾了,只等潮水来把它带走。
  “Tiburon,”侍者说。“Eshark。”他打算解释这事情的经过。
  “我不知道鲨鱼有这样漂亮的尾巴,形状这样美观。”
  “我也不知道,”她的男伴说。
  
  然后才是:
  
  在大路另一头,老人在窝棚里,他又睡着了。他依旧脸朝下躺着,孩子坐在他身边,守着他。老人正梦见狮子。①
  
  在阅读这部小说时,我一直困惑:为什么以惜墨如金、以语言简练著称的海明威,要在这部小说的结尾处,写了一群与老人的打鱼完全无干的场景。我们知道,海明威的写作,一般都以文体干净简洁,描写惜墨如金见长。例如,在他的长篇小说《永别了,武器》的创作中,为了写好结尾部分,他竟然反复写作了11稿,最后把几千字浓缩为不到一页纸的篇幅。那么,为什么作家却在这部篇幅很短的中篇小说中写这样一段与老人的故事关系不大的情节呢?从老人打鱼以及与鲨鱼搏斗的故事情节发展来看,毫无疑问,这段情节是没有存在理由的存在的;从全篇故事发展的紧张风格来看,这段文字的风格毫无疑问也是与全篇风格不协调的。那么,这究竟是海明威创作的败笔,还是另有深意?我认为,答案当然是后者。
  海明威写作这样一个结尾,至少有两重深意。
  深意之一在于,海明威把老人桑提亚哥打鱼经过本身的生死搏斗,与现实生活中那些芸芸众生的生存状态做了鲜明的对比,从而说明了老人的极度孤独。后现代主义理论认为,人首先要“在场”,然后才能谈到本质。老人的生活完全是属于老人自己的,对那些旅行者以及岸上成天泡在咖啡店、小酒馆的芸芸众生来说,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甚至对岸上的酒店侍者来说,也是一个完全和自己的生活无关的世界。当旅行者中的一个女人看到了那个巨大的白色鱼骨头的时候,她问酒店侍者:“那是什么?”酒店的侍者用西班牙语回答“Tiburon”(鲨鱼),并用发音不准确的英语解释说“Eshark”。这完全是一种漫不经心的回答,甚至回答的时候都不需要起码的严肃:这副巨大的骨架本来是一条大的马林鱼的鱼骨,却被生活在海边的见多识广的侍者当成是鲨鱼的骨架,成了侍者敷衍外乡人不得不说的奇闻逸事;而对那个女旅行者而言,这只不过是一个好奇心理的流露;对女旅行者的男伴而言,这件事更成了一个漠不关心的话题。这暗示出隐藏在这个巨大的鱼骨架的后面老人惊心动魄的经历以及在生死搏斗中所得出的生活感受,只能是“在场”的老人的独自感受,对没有在场的人来说只能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谈资而已。凡此种种,都说明老人桑提亚哥84天没有打到鱼的心理感受以及在大海上三天两夜的生死搏斗,在“他者”的心中,甚至没有能够引起一点点儿的涟漪。这深刻地衬托出了老人的孤独。也可以说,在老人的身上,不仅自己对存在着自身角色认同的孤独,也存在着老人的世界不被周围的世界所理解的孤独。这样,这段文字就绝不是海明威的创作败笔,而是深化作品孤独主题不可缺少的文字。正是因为这段文字,才使得老人自己的故事,获得了更为广阔的意义和价值。
  深意之二在于,这部文字不仅表现了人类精英的活动不被理解的痛苦,同样也表明了失败是现代人类永远无法解开的死结。这段话中,多次出现一些“垃圾”意象:如“空啤酒听和死梭子鱼”、“又粗又长的白色脊骨”、“那条大鱼的长长的脊骨,它如今不过是垃圾了,只等潮水来把它带走”等。作家写作这些意象的目的就是要告诉人们,其实老人的惊心动魄的行动,和那些在岸上活动的芸芸众生在享受中所造出的东西(空啤酒听等),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都是在创造“垃圾”。这样,就突出了老人活动的无意义和无价值。而人生的无意义与无价值,就是人生及其行动的彻底失败。
  有人认为,老人精神并没有失败,因为他后来两次梦见狮子。而狮子是力量的象征,所以,梦见狮子就表明老人精神没被打败,果真如此吗?我认为,正是在这些被阅读者津津乐道的地方,我看到的却是海明威所表现出来的完全不同的思索,即人类的这种“老人”精神,究竟在多大的程度上体现了人的伟大力量和坚定信念。在小说的结尾,作家一直在暗示:老人桑提亚哥一直是在“梦见狮子”。所谓“梦见狮子”,而不是自己变成了狮子,就是说狮子已经成为了他的一个梦想而已。这使我想起了中国三国时期著名政治家、军事家曹操的一首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很多读者把这句诗解释为,一个人虽然老了,但仍志存高远,不甘平庸,渴望战斗。而我则认为,这句诗恰恰表明了作者晚年面对死亡将近,人生风光不再而发出的慨叹或哀叹,它寄托着作者对自身不能再驰骋疆场的悲观哀愁的情怀。马老了,只能趴在槽头,虽有千里驰骋的壮志,却无奋蹄之力;人也如此,到了老年,也只能空有壮怀激烈的济世救危的心性而没有实现壮志的能力。马不老,就会疆场扬蹄急驰,根本不会安于槽头空想;人不老,会用行动去实现壮心,也不用空怀壮志。海明威笔下尽管一次次地写老人“梦见狮子”,但老人桑提亚哥不过是和暮年的曹操一样,也在空发“壮怀激烈”的慨叹而已。所以,“梦见狮子”表现的也是老人壮志难酬、无法再与命运抗争的悲观情绪。从以上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老人的确在精神上被打败了。他所有的,仅仅是还空有一腔壮志而已。这样,我们就多少能够解释海明威的晚年自杀的原因了。笔者原来认为,海明威1961年自杀,是因为他感到死亡将至,不愿被动等待死亡的到来,因此,他用自杀去主动寻找死亡——自杀正是海明威作为一个“硬汉子”的最后写照。今天我则认为,海明威的自杀,说到底,仍然是他悲观失望的结果。不同的是,他的绝望,是众人对他的行动不理解的绝望,是空有壮志而不能再行动的绝望。
  我并非完全否定老人身上存在着不服输的精神,但是,需要指出的是,他的精神远远没有像我们以往解读的那样伟大,那样神圣。应该说,海明威之所以描写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描写凶险的大海,残暴的鲨鱼,决不是要讲一个简单的故事,而是要通过它来表达对人类境况的哲学理解。他用一个现实中经常发生的事情,反映了20世纪人的精神上的困境,揭示了人和世界永远解不开的矛盾,揭示了人在这种状态下的无奈选择。桑提亚哥的精力和思考正是作者海明威自身对现代人精神困境认识的形象写照。从作品的积极意义上来看,毫无疑问,不管别人怎么看自己,反正老人自己要证明自己是个“没有被打败的人”。这也就是说,作家深知人所处的困境是根本无法解脱的。然而,老人不屈不挠,目的不过是要证明给自己看而已——也只能给自己看。所以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委员会评价《老人与海》,表达了海明威对世界和人生的独特感受。
  作者系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水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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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美]海明威:《老人与海》,吴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103页-第104页。
  资料来源《名作欣赏》2008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