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荟国际医疗集团骗局:现代名家写景散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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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江春色来天地》钟树梁
  《锦江春色来天地》钟树梁  锦江春色来天地 钟树梁 ——杜甫草堂游记,为纪念杜甫诞生1250周年作 “锦江春色来天地”,才过了元宵灯节,成都巳经是着浓如酒了。
   成都郊区大部分是蔬菜田,一望无涯的各种菜蔬,葱葱茏茏,油光水滑,像绿色的丝绸覆盖了大地。偶有一两块油菜田,像黄金的岛屿呈现在绿渡中间,黄灿灿、金晃晃地射人眼睛,越显得春光明媚。“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官到洗花溪”(陆游诗)。浣花溪,百花潭,树密而水清。溪水曲折萦回、饶有情意地穿流在菜田花树之间。两边岸上,新栽的杨柳枝枝弱,才发芽几天就抛出了万缕绿丝,好似十五、六岁的少女,希发于阳光之中。“村村自花柳”,我傍着清流,来到了草堂。
   成都春浓,草堂的春色更浓。高大的楠木、松柏和许多经冬不凋的乔木,各以它们高标挺秀的老干新枝伸向天宇,洒下了满园绿阴。草堂民族形式的平房建筑,亭台廊馆,都静幽幽地前庇在大木千章之下。工部饲后面有万竿修竹,“苍翠拂波涛”,绿条摇动,白云在上面飘流,远远望去,似乎是绿波中的点点归帆。竹外的桃花、李花、玉兰开得正好,光艳照人。草堂里的密叶繁阴,调花乱蕊,把玻窗、画屏都映照得五彩斑斓。我特别留意的是那些消木树。草堂内外约有五千株梢木树,是成都市少年儿童在好几年前为了体现“桤林碍日吟风叶”的诗意而栽种的。果然,“饱闻梢木三年大”,它们早已成林;春天,又长出了新的嫩叶。我想当年种树的少年儿童,大概也快要长大成人了吧?
   这时游人不多,草堂分外宁静。只听见春鸟飞鸣,树叶低语和参观者偶尔的一两句交谈声。“心清闻妙香”,不知从哪儿吹来了一阵阵的香风,——这是幽兰的芳香。我们怀着“高山仰止”的心情,升堂(诗史堂),入室(杜甫纪念馆)。
   杜甫纪念馆的一部分展室内,全是杜甫诗意画。一跨进门来,就走入了一座艺术之宫。这儿是具有特殊新颖色彩的画廊。集众家的手笔,绘出一人的诗意,反映了公元第八世纪唐帝国的一个动乱时期以至漫长的中国封建主义时代。它们记录了祖国壮丽的名山大川,淳厚的民情风俗;描绘了在残酷的封建压迫下劳动人民伤心修目的景象和封建贵族荒淫无耻的生活;也画出了诗人笔底的成都草堂和栩栩如生的花卉、翎毛。
   社甫的集子内有不少题画的诗,但诗人绝不肯仅仅为应酬而作。在一幅佳作的面前,他总是“兴与烟霞会”,“对此兴与精灵聚”,那么地聚精会神,刻意创作,对画题诗。而我们的画师也“不是无心学”,特别是解放后的画家都是有心人,都能深切体会诗人的爱憎,对诗情诗意,心追力摹,传神于丹青,为诗作画。诗情画意两相结合,使你流连观赏,举步难移。
   我惊佩干《又呈吴郎》的工细。这幅画把诗人晚年更加同情贫苦人民的深厚感情以生动的艺术形象再现了出来。堂上,诗人似乎在劝说吴郎:“堂前扑枣任西邻”,“不为困穷宁有此!”堂下,“无食无儿一妇人”,手持竹竿,背倚枣树,似乎在窥察堂上的动静,有所希冀也有所畏惧。但是诗人恳挚的姿态,使人感到堂上堂下,了无遮拦,诗人的感情与人民的感情正相交流。“只缘恐惧转须亲”,从前读此诗如闻其声,现在通过画师的创造,更使人触摩到诗人对穷苦老百姓的深切同情和无限体贴的伟大胸怀。而诗人周览字内,“正思戎马泪沾巾”的精神也溢于纸上了。已故的齐白石老人,九十四岁时画出了诗人在草堂所吟的诗“细雨鱼儿出”、“批杷对对香”等四幅诗意画。其中的“枯棕”,本是诗人寓意之作,刺剥削者剥民有如剥棕,使本具岁寒之姿的棕榈,竞先子蒲柳而凋丧。这张画难于落笔的地方是一个 “枯”字,尤其是要通过“枯棕”的表现,反映出诗人“使我沉叹久”的心情。我们的老画家意在笔先,苍劲的几笔饱含怒意,并题上杜甫诗句“有同枯棕木”,掌握住了这篇诗的精义所在,给人的启发不少。而“荔枝”一幅,朱实累累,丰腴可爱,画的是《病橘》诗中的两句诗意:“忆昔南海使,奔腾献荔枝”。它有着深广的历史意义。两句诗一经题在纸上,荔枝的颜色愈鲜,而封建统治者的龌龊荒唐便愈觉可憎。诗画相成,达到了血肉不可分离的境地。
   草堂管理处搜集并征求了杜甫诗意画和墨书数百件,新作品还在源源而来。我们的画家用他们风格各级的画笔,萦绕着历史的风烟,映带着草堂的花月,更蕴含着伟大诗人的激情和血泪,绘制出了各有特色而又统一于杜诗的总的情意中的诗意画;构成了琳琅满目。百花齐放的民族画廊,亘古常新的锦江春色。
   看了诗意画,时已当午,窗外的阳光分外耀眼,我的心里也感受到一种巨大的热力。想到我们的诗人最伟大的地方就在干他的“热”。那一种意老愈挚也愈者愈炽的“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热”。从诗人几十年的诗歌创作中,使人深深感到他对祖国、对人民、对家人故旧、对文学艺术莫不是满腔热情,满怀热望;有时他悲歌流涕,也流的是满眼热泪。
   诗人火一般的热情,植根于他对祖国、对人民一往情深、真心真意的爱;植根于他的强烈的爱憎和分明的是非感。如果说诗人早年的“穷年忧黎元”、“下悯万民疮”,基本上还是站在客观立场上的热烈的同情心,那么,在被遣归家后的“请为父老歌……四座泪纵横”,已进一步趋向于人民。在成都时,遭田父强邀饮酒的“故起时被肘”,以至在夔州时对一贫老妇人的“只缘恐惧转须亲”,则是更进一步地与因父野老亲如挚友并感到与穷人有相同的命运了!
   诗人对人对物也都是热其所当热。他对李白是极热的。那不仅因为“白也请无敌”,清新俊逸,令人倾倒;还更由于李白的“嗜酒见天真”;由于李白的蔑视一切权贵,佯狂可哀;由于“世人皆欲杀”。他对自己的妻子是热的,那也不是一般的“笃于伉俪之情”;还更由于“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遭逢乱世,同受苦难的命运,把他们的心紧紧联系了起来。草堂内的花木禽鱼,都得到诗人亲手的培植和爱抚,高楠,丁香,黄莺,蜻蜒,他都巨细不遗地为他们唱出赞歌;而“新松恨不高千尺”,虽然这是有寄托的诗句,但诗人对于良木嘉树无比热爱的心情也情见乎词了。
   诗人对诗歌创作是炽热的。他的热诚真到了“诗成泣鬼神”的程度。诗人是以诗为史,将身许诗,对诗歌创作有着自觉的、极强烈的责任感,这是与封建社会里的不少士大夫大异其趣的。他曾说,他“不敢废诗篇”。请听,这是何等坚决的、出自内心的诗的誓辞:只有忠于祖国和爱人民的诗人,才会对诗歌如此的炽热。而表现在创作的时候是“学诗犹孺子”,“新诗改罢自长吟”,“语不惊人死不休”:十分的虚心,百倍的努力,绝对的执着,无穷的爱和火热的心!
   诗人纵使在“羁旅病年侵”、“天地日榨羌”的穷途末路中,对祖国和人民也依然满怀着热望。诗人垂老之年,虽然情绪有时不免衰飒,但是壮心未已,希望人民过几天安乐日子的迫切心情从总的说来是至死不衰的。诗人在草堂所作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那种宏伟的志愿是不用说了;在夔州所写的“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这种伟大的幻想也不用说了;就是在湖南所写的《凤疾舟中伏枕书怀》这一篇绝笔之作也还谆谆道及“公孙仍恃险,侯景来生擒”,疾恨于杨子琳、臧价等一般乱世军阀,隐然有投畀有北、拔乱反正的殷切期望。
   诗人的热泪总是流向国家人民,“少陵野老吞声哭”,“痛哭松声回”,都不是绝望的眼泪,在涕泪长流中更认清现实,关怀祖国,靠近人民。而“邻人满墙头,感叹亦虚欷”,“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更是与人民的热泪相交流。晚年登岳阳楼,戎马关山,凭轩流涕,这是我们的诗人把几十年的家国忧伤之感和千万人民的号泣痛苦之情,凝聚在一把眼泪之中而洒向白浪滔滔的洞庭。使人悲歌,使人慷慨,给人以冲击、鼓舞的力量,这一把眼泪,它蕴藏着多么巨大的热力啊!
   诗人也有“冷”的一面。那是对那些不仁的贵人,炙手可热的权臣,纵暴杀人的将军,酒肉腐臭的朱门和黄金浪掷的恶少。总之,是当时封建朝廷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那些残民以逞的“鸥枭”、“虎狼”之徒。对于这些人,诗人完全不是什么“温柔敦厚”、“宽厚和平”,他是“嫉恶怀刚肠”。对人民越热,对这些人越冷。诗人对他们是冷眼相觑:如说,“唐尧真自圣,野老复何知?”“自古圣贤皆薄命,奸雄恶少皆封侯。”而更多的时候是出之以冷嘲,予以无情的揭露:“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是刺明皇、贵妃,“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是刺朝廷诸大臣。再如“熊罴咆我东,虎豹号我西。我后克长啸,我前狨又啼”,这更把黑暗社会阴森恐怖的形象描绘无余。有时简直是横眉冷对:“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我行我素,宁死不移的精神也跃然纸上。至于“恶竹应须斩万竿”,则是对残贼之人大张挞伐、除恶务尽的战斗精神的充分流露了。
   诗史堂上悬挂着陈毅同志的一副对联,就是杜甫的这两句诗:“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皮须斩万竿”。陈毅同志认为这是杜甫最好的诗。由干历史条件的限制,诗人未能彻底突破封建思想的束缚,未能深察人民痛苦的根本原因,这也表现在某些诗篇上。但是,这不过是荧煌光焰中的几点轻烟,减不了杜诗的光采。“不废江河万古流”,我们的诗人以诗为史,秉笔而书,翻起了诗歌艺术上的热浪和巨澜,波商云丽,源远流长,而沽丐无穷。诗史堂的正中有朱德委员长撰书的对联:“草堂留后世,诗圣著千秋”。这是对诗人最恰当的评定。
   纪念馆内还陈列着毛主席来游草堂的一组照片。毛主席的来游,给草堂带来了光辉。草堂和纪念馆正是在党的无微不至的关怀下而得到发展和建立起来的。为了了解近一两年来草堂的进展,我又来到草堂管理处。
   草堂管理处同整个草堂一样,也是春色与诗意交融。管理处的后院内有一树盛开的垂丝海棠,嫩绿的叶子陪衬着粉红的花朵,千丝万蕊,临风摇曳,它的右上方是置书万卷的藏经楼。上面几间平房窗明几净,墙壁上满是杜甫诗意画。管理处的同志热情讲述了近年来草堂的新发展。
   草堂现有自宋迄今的社诗注木155种,连同其他有关杜诗的图书共400多种;拓片、实物、诗意画、法书等各项文物2200多件。每一种书和每一件文物都来之不易,由于管理处的辛勤搜集和全国各地的积极支持,才使他们荟萃一堂。其中如元刻杜诗多种和明人画《饮中八仙歌》都是海内仅存的珍品。藏经楼宽敞幽静,诗卷与文物相倚,有如“珊瑚碧树交枝柯”。管理处的工作人员,既要整理文物,布置展览,编辑资料,培养花木,还要接待从全国以至世界各地不远万里而来的参观者,几年来接待的客人数以万计。他们还要解答来自各个方面所提出的有关诗人及其作品的种种问题,逐渐形成社诗研究的一个中心点,充分发挥所藏资料的作用。又还要“重寻子美行程旧”(陆游诗),亲到各地探寻诗人的遗迹、遗事。目前除陕北和甘肃还没有直接派人去过外,其它凡是社甫走过的地方,都已经“步蝶随春风”,一步一探寻,发掘和搜集到的“地下矿藏”与“口上碑文”不少。他们还愉快地担负起传播和普及历史文化的责任,使杜诗精华为广大劳动人民所掌握和吸收,诗人的高贵品质为人人所了解和学习,以促进社会主义新文化的发展。除安排各种展览和出版通俗读物而外,还经常组织赛诗会、赛画会、赛歌会,一年四季,花开不断,热闹非常。今年纪念诗人诞生1250周年,他们还有一系列动人的计划。我深深感到:他们工作的严肃、活泼、新鲜和富有创造性,本身就是一首好诗。
   情着激动的心清,我来到工部饲内诗人的塑像前,从祠内望出去,草堂真是风日清美,花木鲜妍,房舍整洁,文物粲然。在我眼前忽然展开了我童年时候来到这里的景象:塑像还是这一座,颜色却旧得多;草堂内有十几张茶桌子,几个和尚在卖茶;草堂各处的墙壁都被污损,竹子树木也被雕坏,写满了某些游人的“大作”和“大名”,甚至诗人的衣衫也被涂抹和刻削。我至今还记得我的父亲游草堂诗中的一联;“煮茗嗔僧懒,题诗笑客勤”。我的眼前又展开了另一番景象,那是解放前夕的草堂:花木被摧残了,楹联被烧毁了,诗人一身难保,塑像也被破坏了,诗史堂变成马圈,工部祠住着伤兵,革深没胚,游人绝迹。当时的人曾有这样几句形容的话:“草堂草堂,有草无堂。荒烟蔓草,败壁颓堂。”
   我更想到1200年前,诗人始到成都,“主人为1、林塘幽”,得到几个朋友的帮助,在草堂定居下来。可是草堂的修建,主要是靠他自己的惨淡经营。他常常写信出去觅桃树,觅梢木,要松树秧子,要绵竹,自然有送来的也有未送来的。他在草堂的一段时间,虽然锦里春光烂漫,花柳无私,但是“恒饥稚子色凄凉”,也常常厨灶无烟。最后不得不被迫离开。1200年后的今天,“为卜林塔”的主人,却是新中国人民;杜甫草堂虽然处在成都一隅,却为全国人民以至全世界人民所想望;草堂的光辉照耀着世界上为人民的事业而歌唱的进步的诗坛。波兰作家协会副主席的题字说得好:“中国人民把诗歌放在这样高的地位,这点很重要。”是的,只有今天的中国人民才真正懂得诗歌的巨大意义,更加热爱为人民说话的诗人,才会把诗歌放在这样高的地位。我们今天才可以说:“杜甫草堂天下稀”。
   我仿佛看见,诗人杜子美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座位,他走向众多诗人群中,他在倾听赛诗会上宏亮的诵诗声,他在观赏众美如云的诗意画,他在抚摩少年儿童为他栽种的青青的枪木。一千二百年间事,有如噩梦初醒。他惊叹于今天才真正是“锦江春色来天地”,他迎着春光,离开了草堂,经巴峡,穿巫峡,下襄阳,向洛阳,重游齐赵,再历咸阳,他的足迹遍于中国。他要把自己的第二度生命再献给祖国,献给诗,他将以自己的凌云健笔,“毫发无遗憾”地写出波澜老成的格调,最清最丽的词句,为伟大的新中国写出最新的篇章。
   1962.3.25 摘自: 成都出版社《草堂之春》      
                  《记游桃花坪》丁玲
  《记游桃花坪》丁玲  记游桃花坪 丁玲 天蒙蒙亮的时候,隔着玻璃窗户不见一点红霞,天色灰暗,只有随风乱摆的柳丝,我的心就沉重起来了。南方的天气,老是没一个准,一会下雨,一会天晴,要是又下起雨来,我们去桃花坪的计划可就吹了。纵使少年时代等着上哪儿去玩的兴头、热忱和担心,非常浓厚地笼罩着我。
   我们赶快起身,忙着张罗吃早钣。机关里很多见着我们的人,也表示说道:"今天的天气很难说咧。"好象他们知道了我们要出门似的。真奇怪,谁问你们天气来着,反正,下雨我们也得去不过,我们心里也换确同天气一样,有些灰,而且阴晴不定着咧。
   本来昨天约好了杨新泉,要他早晨七点钟来我们这里一道吃早钣,可是快八点了,我们老早把饭吃好了,还不见他来。人一定不来了,他一定以为天气不好,我们不会去,他就不来了,他一定已经各自走了,连通知我们一声也不通知,就回家去了,这些人真是!我一个人暗自在心里嘀咕,焦急地在大院子里的柳树林下徘徊。布谷鸟在远处使人不耐的叫唤着。
   忽然从那边树林下转出来两个人,谁呢,那走在后边的矮小个儿,不正是那个桃花坪的乡去书杨新泉么?这个人个子虽小走路却麻利,他几下就走到我面前,好象懂得我的心事一样,不等我问就说起来了。"丁同志,你没有等急吧。我交待了一点事才来,路不远,来得及。"他说完后不觉地也看了看天,便又补充道:"今天不会下雨,说不定还会晴。"他说后便很自然地笑了。
   不知怎么搞的,我一下就相信了他,把原来的担心都赶走了,我的心陡然明亮,觉得今天是个好天气。正象昨天一样:昨天下午我本来是很疲乏了,什么也不想干,但杨新泉一走进来,几句话就把我的很索然的情绪变得很有兴致;我立刻答应他的邀请,他要请我吃粑粑,这还是三十年前我在家读书的时候吃过的,后来在外边也吃过很多样子的年糕,但总觉得不如小时吃的粑粑好。杨新泉他要请我吃粑粑,吃我从前吃过的粑粑,那是我多么向往和等待啊!
   我们一群人从汽车到七里桥。七里桥这地方,我小时候去过,是悄悄地和几个同学去看插秧的,听说插秧时农民都要唱秧歌,我们赶去看了,走得很累,满身大汗,采了许多野花,却没有听到唱歌。我记得离城不近,足足有七八里,可是昨天杨新泉却告诉我一出城就到。我当时想,也许他是对的,这多年来变化太大了,连我们小时住的那条街都没有有了,七里桥就在城边是很可能的。可是我们还是走了好一会,才走到堤上,这堤当然是新的,是我没见过的,但这里离城还是有七八里路。我没有再问杨新泉。他呢,一到堤上就同很多人打招呼,他仿佛成了主人似的抢着张罗雇船去了。
   我们坐上一个小篷篷船。年老的船老板扬着头望着远处划开了桨,我们一下就到了河中心,风吹着水,起着一层层鱼鳞一样的皱纹,桨又划开了它。船在身子底下微微晃动,有一种生疏而又亲切的感觉。
   我想着我小时候有一次也正是坐了一个这样的小篷篷船下乡去躲"反",和亲戚家的姑娘们一道,好象也正是春天。我们不懂得大人们正在如何为时局发愁,我们一到船上就都高兴了起来,望着天,望着水,望着岸边上的小茅屋,望着青青的草滩,我们说不完的话,并且唱了起来。可是带我们去的一个老太太可把我们骂够了,她不准我们站在船头上,不准我们说话,不准我们唱歌,要我们挤挤地坐在舱里。她说城里边有兵,乡下有哥弟会,说我们姑娘们简直不知道死活呢……。可是现在呢,我站在船头上,靠着篷边,我极目望着水天交界的远处,风在我耳边吹过,我就象驾着云在水上漂浮。我隔着船篷再去望老板,想找一点旧日的印象,却怎么也找不到。他好象对划船很有兴致,也好象是来游玩一样,也好象是第一次坐船一样,充满着一种自其乐的神气。
   船转过一个桥,人们正在眺望四周,小河却忽然不见了,一个大大的湖在我们面前,一会儿我们就置身在湖中了,两岸很宽,前面望不到边,这意外的情景使我们都惊喜起来,想不到我们今天来到这里游湖。可是也使我们担忧今天的路程,那里会是杨新泉所说的只一二十里路呢。于是有人就问:"杨新泉,到你们家究竟有多远?”
   "不远。过湖就到。”
   "这湖有多少里?船老板?”
   "这湖么,有四十里吧。”
   "没有,没有,"杨新泉赶忙辩说着,"我们坐船那一回也不过走两个多钟头。”
   "两个多钟头?你划吧,太阳当顶还到不了呢。”
   杨新泉不理他,转过脸来笑嘻嘻的说道:"丁同志,我包了,不会晚的,你看,太阳出来了,我说今天会晴的。”
   我心里明白了,一定是他说了一点小谎,可是他是诚恳的。这时还有人逼着问,到底桃花坪有多远。杨新泉最后只好说,不是四十里,只有三十七里,当他说有三十七里的时候,也并不解释,好象第一次说到这路程似的。只悄悄地望了一望我。
   他是一个很年青的人,二十三岁,身体并不显得结实,一看就知道是受过折磨的。他的右手因小时放牛,挨了东家的打,到现在还有些毛病,可是他很精干,充满了自信和愉快。你可以从他现在的精明外想象到他的多变的、挫折的幼年生活,但一点也找不到过去的悲苦。他当小乞丐,八岁就放牛,挨打,从这个老板家里转到那个老板家里,当小长工,他有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他却没有过家,他们不当长工,就是当乞丐。昨天他是多么的率直的告诉我道:"如今我真翻身翻透了,我什么都有啦,我翻身得真快啊!我的生活在村子里算不得头等,可是中间格格,你看,我年前做粑粑都做了不少米啦。”
   我告诉同去的几个人,他是到过北京,见过毛主席的。大家都对他鼓掌,便问他去北京的情形。他就详细地讲述他参观石景山钢铁厂,参观国营农场的感想。我问船老板知道这些事情不,他答道:"怎么会不知道?见毛主席那不是件容易事。杨新泉那时是民兵中队长,我们这一个专区,十来个县只选一个人去去北京参加十月一号的检阅。毛主席还站在天安门上向他们喊民兵同志万岁。几十万人游行,好不热闹……"大家都听笑了,又问,"你看见了么?"他也笑着答:"那还想不出来?我没有新眼得见,我是新耳听得的,杨新泉在我们乡做过报告,我们是一个乡的啦!”
   当杨新泉同别人说到热闹的时候,船老板又轻轻对我说:"他看着他长大的,小时候光着屁股,拖着鼻涕,常常跟着妈讨饭,替人家放牛,很能做事,也听话,受苦孩子嘛,不过看不出有什么出息。一解放,这孩子就参加了工作,当民兵,当农会主席,又去这里又去那里,一会儿代表,一会儿模范,真有点搞不清他了,嘿,变得可快,现在是能说能做;大家都听他,威信还不小呢。”
   我看杨新泉时,他正在讲他怎样的参加减租退押工作,怎样搞土地改革。他的态度没有夸耀的地方,自自然然,平平常常。可是气势很壮,意思很明确、简切。
   太阳已经很高了,我们都觉得很热,可是这个柳叶湖却越走越长。杨新泉这时什么也不说,他跨到船头,脱去上身的小棉袄,就帮助划起桨来。他划得很好,我们立刻赶过了几只船,那些船上的人也认得他们,和他们打招呼,用热烈的眼光望着我们。
   还不到十二点,船就进了一人不叉港,停泊在一个坡坡边。这里倒垂着一排杨柳,柳丝上挂着绿叶,轻轻的拂在水面。我们急急的走到岸上,一眼望去全是平坦坦的一望无际的水田,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地,浓浓的厚厚的铺着一层黄花,风吹过来一阵阵的甜香。另一些地里的紫云英也开了,淡紫色的,比油菜花显得柔和的地毯似的铺着,稍远处蜿蜒着一抹小山,在蓝天上温柔的、秀丽的画着一些可爱的线条。那上边密密的长满树林,显得翠生生的。千百条网似的田堰塍平铺了开去。在我们宽阔的胸怀里,深深地呼吸到滋润了这黑泥土的大气,深深的感到这桃花坪的丰富的收成,和和平的我们的人的生活。我们都呆了,我们又清醒过来,我们不约而同的都问起来了: "你的家在哪里?”
   "桃花坪,怎么没有看见桃花呀?”
   "你们这里的田真好啊!”
   杨新泉走在头里,指着远远的一面红旗飘扬的地方说道:"那就是我的家。我住的是杨家祠堂的横屋,祠堂里办了小学。那红旗就是学校的。”
   我们跟在他后边,在一些弯弯曲曲的窄得很不好走的堰塍上走着,泥田里有些人在打挖荸荠,我们又贪看周围的景致,又担心脚底下。温柔的风,暖融融的太阳,使我们忘却了时间和途程。杨新泉又在那里说起他的互助组。他说: "咱们去年全组的稻谷平均每亩都收到七百斤。我们是采用了盐水选种。今年我们打算种两季稻,每亩地怎样也能收一千斤。那样,我们整个国家要收多少呀,那数止字可没法算,那就真是为国家增产粮食啊!这对于农民自己也好呀!”
   他又答复别人的问话:"要搞合作社呢,区上答应了我们,这次县上召集我们开会,就是为了这事。我今年一定要搞起来,我要不带头那还象话,别人说要说话了,说我不要紧,是说共产党呀!”
   有人又问他的田亩,又算他的收成,又问他卖了多少粮给合作社。他也是不假思索的答道: "我去年收了不少。我们全家八口人有十七亩来田,没有旱地,我们收了八千斤谷子,还有一点别的杂粮。我还了一些账,把一千五百斤余粮卖给了合作社。"他说到这里又露出一丝笑容。他不大有发出声音的笑,却常常微微挂着一丝笑。我总觉得这年青人有那么一股子潜藏的劲,坦率而不浮夸。
   走到离祠堂很近时,歌声从里面传了出来,我们看见一个长得很开朗的,穿着花洋布衫的年轻的妇女匆匆忙忙从祠堂里走出来,望了我们几眼赶快就跑进侧面的屋子去了。杨新泉也把我们朝侧屋里让,门口两个小女孩迎面跑出来,大的嚷着:"大哥哥!大哥哥!你替我买的笔呢?"小的带点难为情的样子自言自语的念道:"扇子糖,扇子糖。”
   这屋子虽是横屋,天井显得窄一点,可是房子还不错。我们一进去就到了他们的中间堂屋,在原来"天地国亲师"的纸条子上,贴了一张毛主席像,纸条子的旧印子还看得见。屋中间一张矮四方桌子,周围有几把小柳木椅子,杨新泉一个劲儿让大家坐。我们这群同去的人都不会客气,东张西望的,有人走进右手边的一间屋子里去了,在那里就嚷道:"杨新泉,这是你的新房吧。大家来看,这屋子好漂亮啊!”
   我跟着也走了进去,第一眼我看见了一个挂衣架,我把衣朝上边一挂,脑子里搜索着我的印象;这样的西式衣架我好象还是第一次在农村里看见。我也笑起来了,"哈哈,这是土改分的吧,你们这里的地主很洋气呢。"于是我又看见了一张红漆床,这红漆床我可有很多年没有看见了,我走上这床的踏板,坐在那床沿上。杨新泉在床上挂了一幅八成新的帐子,崭崭的被单,一床湘西印花布的被面。两个枕头档头绣的有些粗糙的花。这床虽说有些旧了,可是大部分的红漆还很鲜明,描金也没有脱落,雕花板也很细致,这不是一张最讲究的湖南八步大床,可也决不是一个普通人家能有的东西。这样的床同我很熟悉,小时候我住在我舅舅家,姨妈家,叔叔、伯伯家都是睡在这样的床上的。我熟悉这些床的主人人,我更熟悉那些拿着抹布擦这个床的丫头们,她们常常用一块打湿了细长的布条在这些床在这些床的雕花板的眼里拉过来拉过去,她们不喜欢这些漂亮的床。我在那些家庭的身份应应该是客人,却常常被丫头们把我当着知心的朋友。我现在回来了,回到小时候住过的地方,谁是我最亲爱的人?是杨新泉。他欢迎我,他怕我不来他家里把四十里湖说成二十里,他要煮粑粑给我吃,烧冬苋菜给我吃,炒腌菜给我吃。我也同样只愿意到他们家里来,我要看他过的日子,我要了解也的思想,我要帮助他,好象我们有过很长的很亲密的交情一样。我现在坐在他的床上,红漆床上,我是多么的激动。这床早就该是你们的。你的父亲做了一辈子长工,养不活全家,故你们母子挨打受骂,常常 乞讨,现在把这些床从那些人手里拿回来,给我们自己人睡,这是多么应该的。我又回想 到我在华北的时候,我走到一间小屋子去,那个土炕上蹲着一个老大娘正哭呢,她一看见我就更忍不住抱着我大哭,我安慰她,她抖着她身旁的一床烂被,哼着说:"你看我怎么被补呀,我找不到落针的地方……"她现在一定也很好了,可是多长时间的酸苦呀!……
   我是不愿意让别人看见我流眼泪的,我站了起来向杨新泉道:"你的妈呢,你的爹呢,他们两位老人在哪里,你领我们去看他。”
   我们在厨房里看见两个女人,一个就是刚才在门外看见的那个年青穿花衣裳的,是杨新泉去年秋天刚结婚的妻子。一个就是杨新泉的妈。他妻子腼腼腆腆的望着我们憨笑,灶火把她的脸照得更红,她的桃花围兜的口袋里插着国语课本。我们明了她为什么刚刚从小学跑出的原因了。她说她识字不多,但课本是第四册。她不是小学校学生,她是去旁听的。
   我用尊敬的眼光揸杨新泉的妈,我想着她一生的艰苦的日子,她的粗糙的皮肤和枯干的手写上了她几十年的风霜,她的眼光虽说还显得很尖利,她的腰板虽说还显得很硬朗,不象风烛残年,是一个劳动妇女的形象,但总是一个老妇人了,我正想同她温存几句,表示我对她的同情。可是她却用审查的眼光看了一看我,先问起我的年龄;当她知道了我同她差不多大小,她忽然笑了,向她媳妇说道:"你看,她显得比我大多了吧,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她马上又返过脸来笑着安慰我:"你们比我们操心,工作把你们累的,唉,全是我了我们啊!现在你来看我们来了,放心吧,我们过得好咧。"是的,她的话是对的。她很年青,她的精神是年青的。她一点也不需要同情,她还在安排力量建设更美满的生活,她有那样小的孩子,门口那两个孩子都是她的小女儿。几十年的挣扎没有消磨掉她的生命力。新的生活,和生活的远景给了她很大幸福和希望。她现在才有家,她要从头好好管理它,教育子女。她看不见,也没有理会她脸上的皱纹,和黄的稀疏的头发。我一点也没有因为她的话有什么难受,我看见了一个健康的、充满活力的灵魂。我喜欢这样人,我赞美她的精力,我说她是个年青的妇女,我鼓励她读书,要她管些村子上的事。
   我们又到外边去玩,又去参观学校,这个小学校有五个教室,十来个班次,有五个教员,二百多学生。这个乡也同湖南其它乡一样,一共有三个小学校。看来学龄儿童失学的情形是极少有的了。我们去时,孩子们刚下课,看见这一群群的陌生人,便一堆堆的跟在后面,一串串的围上来,带着惊喜和诧异的眼光,摸着我的同伴的照像机纷纷问道: "你们是来跟我们打针的?""不是打针的?那你们是来帮助生产的?”
   "我知道,你们是来检查工作的!”
   杨新泉那个小妹妹也挤在我们一起来玩了,她扎了一根小歪辫子,向我们唱儿歌,那些多么熟悉的儿歌啊!这些歌我也唱过的,多少年了,现在我又听到。我忽然在她身上看到了我自已,看见了我的童稚的时代,我也留过这样的头,扎个歪辫子,我也用过这样的声调讲话和唱儿歌,我好象我也曾这样憨气,和逗人喜欢。可是我在她身上却看见了新的命运,她不会象我小时的那样生活,她不会走我走过的路,她会很幸福的走着她这一代的平坦的有造就的大路,我看见她的金黄色的未来!我紧紧地抱着她,亲她,我要她叫我妈妈,我们亲密地照了一个像。
   我的同伴们又把杨新泉的一些奖状从抽屉里翻出来了。原来他曾参加过荆江分洪的工程,他在那里当中队指导员,当过两次劳动模范。工作开始的时候,他的劳动力是编在乙等的,我们从他的个子看来觉得只能是乙等。可是他在乙等却做甲等的工作。他的队在他的领导下也总是最先完成任务。他讲他的领导经验时也很简单:"我相信共产党,我的一切是中国人民翻了身才有的,我要替人民做事。我要把一切事情都做得最好。"从荆江回来他就参加了党。
   我们吃了一顿非常好的饭,没有鸡,(他们要杀的,我们怎样也不准他杀。)没有肉,(这里买不到)只有一条腊鱼;可是那腌菜,那豆腐乳,那青菜是那么的带着家乡的风味;特别是粑粑,我还是觉得那是最好吃的。
   饭后我们又和他谈了一些关于合作社的问题,已经四点钟了,他还要去乡政府开会,我们计算路程,也该回去了。他怎么样也要送我们到河边。我们便又一道走了回来,这时太阳照在那边山上,显得清楚多了,也觉得更近了一些,我们看见一团团的、云彩一样白色的东西浮在山上。那是什么呢?杨新泉说:"那里么,那是李花呀!你们再仔细看看,那白色的里面就夹着红色的云,那就是桃花呀!以前我们这里真多,真不枉叫桃花坪。不过我们这里桃花好看,桃子不好,尽是小毛桃,就都砍了,改种了田,只有那山和靠山边的地方还留得不少。现在你们看见桃花了吧。”
   我们只在这里呆了几个钟头,却有无限的留恋,我们除了勉励这年青人还有什么话说呢?杨新泉也殷殷的叮嘱我们,希望我们再来。他说:"丁同志!别人已经告诉我你是谁了,你好容易才回到几十年也没回来过的家乡,我从心里欢迎你来我家里,看看我们的生活,我怕你不来,就隐瞒了路程,欺骗了你。我还希望你不走呢,你就住在我们这里吧,帮助我们桃花坪建设社会主义吧。”
   我们终于走了。这青年在坡上立了一会,一转身很快就不见了。他是很忙的,需要他做的事可多呢。他能做的。他是新的人!我虽说走了,不能留在桃花坪,可是我会帮助他的,我一定会帮助他的。
   太阳在向西方落去,我也落在沉思中,傍晚的湖面显得更宽阔,慢慢月亮出来了,多么字根表的湖呵!四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渔船上挂着一盏小小的红灯,船老板一个劲的划着。我轻轻的问他:"你急什么呢?"我是很舍不得这湖呵,很舍不得这一天要过去,很希望他能帮助我多留一会儿,留住这多么醉人的时间!
   船老板也轻轻的答应我:"我还要赶到城里去看戏呢,昨天我没有买到票,今天已经有人替我买了,是好戏,秦香莲呢。我们很难得看戏,错过了很可惜。我们还是赶路吧,我看你们也是很累了。”
   这样,我们就帮助他荡桨,我们很快就到了堤边。我们并不累,我们很兴奋,我们明天有很多的事,新的印象又要压过来,但我们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这里不只是有了湖南秀丽的山水,不只是有了媚的春光,不只是因为看见了明朗热情的人,而且因为一切都是新的呵!一切都使我充满了欣喜,充满了希望,使我不得不引起许多感情。世界就是这样变了,谱得这样好!虽说我们还能找出一些旧的踪影来,可是那是多么的无力;我们就在这样的生活之中,就在这样的新的人物之中,获得了多少的愉快,和增加了多少力量啊!我怎能不把这一次的游玩记下来呢,那怕它只能记下我的感情的很小的一部分。桃花坪,桃花坪呀,我是带着无比的怀恋和感谢的激情来写到你,并且拿写你来安慰我现在的不能平静的心情。
   一九五四年三月十日 作者简介:丁玲,现代著名女作家。原名蒋冰之,曾用笔名彬芷,丛喧等。1904年生于湖南临澧,长于常德。1921年到上海进陈独秀、李达等人创办的平民子校。1922年在上海大学中文系学习,读了一年左右便到北京。1927年发表处女作《梦珂》。1928年与沈从文、胡也频等人组织了"红黑社",出版《红黑》半月刊。1931年,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主编左联机关刊物《北斗》杂志。193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3年任左联党组书记,同年被反动派逮捕,关押在南京,由于党的帮助,于1936年逃离南京到达陕北,曾任中央红军警卫团政治处副主任。1940年任陕甘宁边区文学杂志《长城》。1946年至1948年到华北农村,参加了几次土改。1948年底去匈牙利参加世界民主妇女联合会代表大会,被选为该会执行委员。新中国成立后,曾任中央宣传部文艺处主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艺报》、《人民文学》主编,并主持中央文学研究所。她的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在黑暗中》、《夜会》、《一颗未出膛的枪弹》、《我在霞村的的时候》;中篇小说《水》;长篇小说《韦护》;自传体小说《母亲》;剧本《重逢》;散文集《陕北风光》;杂文、散文集《跨到新时代来》、《延安集》,游记《欧行散记》,杂文集《到群众中去落户》。她的最著名的作品是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乾河上》,曾荣获斯大林奖金二等奖,被译成十余种外文。
   摘自: 《当代女作家作品选》(一),广东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记金华的两个岩洞》叶圣陶
  《记金华的两个岩洞》叶圣陶  记金华的两个岩洞 叶圣陶 今年四月十四日,我在浙江金华,游北山的两个岩洞,双龙洞和冰壶洞。洞有三个,最高的一个叫朝真洞,洞中泉流跟冰壶、双龙下下想贯通,我因为足力不济,没有到。
   出金华城大约五公里到罗甸。那里的农业社兼种花,利的是茉莉、白兰、珠兰之类,跟随我们苏州虎丘所没有的。据说佛手要那里的土培植,要双龙泉水灌溉,才长得好,如果移到别处,结成的佛手就象拳头那么一个,没有长长的指头,不成其为“手”。
   过了罗甸就渐渐入山。公路盘曲而上,工人正在填石培土,为巩固路面加工。山上几乎开满映山红,比较盆栽的杜鹃,无论花朵和叶子,都显得特别有精神。油桐也正开花,这儿一丛,那儿一簇,很不少。我起初以为是梨花,后来认叶子,才知道不是。丛山之中有几脉,山上砂土作粉红色,在他处似乎没有见过。粉红色的山,积压色的映山红,再加上或深或淡的新绿,眼前一片明艳。
   一路迎着溪流。随着山势,溪流里而宽,时而窄,时而缓,时而急,溪声也时时变换调子。入山大约五公里就到双龙洞口,那溪流就从洞里出来的。
   在洞口抬头望,山相当高,突兀森郁,很有气势。洞口象桥洞似地作穹形,很宽。走进去,仿佛到了个大会堂,周围是石壁,头上是高高的石顶,如果聚集一千或是八百人在那里开个会,一定不觉得拥挤。泉水靠着洞口的右边往外流。这是外洞,因边还有个洞口,洞中光线明亮。
   在外洞找泉水的来路,原来从靠左边的石壁下方的孔隙流出。虽说是也隙,可以容得下一只小船进出。怎样小的小船呢?两个人并排仰卧,刚合适,再也没法容第三个人,是这样小的小船。船两头都系着绳子,管理处的工友先进内洞,在里边拉绳子,船就进去,在外洞的工友拉另一头绳子,船就出来。我怀着好奇的心情独个儿仰卧在小船里,遵照人家的嘱咐,自以为从后脑到肩背,到臀部,到脚跟,没一处不贴着船底了,才说一声“行了”。船就慢慢移动。眼前昏暗了,可是还能感觉左右和上方的山石似乎都在朝我挤压过来。我又感觉要是把头稍微抬起一点儿,准会撞破了额角,擦伤了鼻子。大约行了二三丈的水程吧(实在也说不准确),就登陆了,这就到了内洞。要不是工友提着汽油灯,内洞真是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即使有了汽油灯,还只能照见小小的一搭地方,余外全是昏暗,不知道有多么宽广。工友以导游者的身份,提高了汽油灯,逐一指点内洞的景物。首先当然是蜿蜒在洞顶的双龙,一条黄龙,一条青龙。我顺着他的指点看,有点象。其次是些石钟乳和石笋,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大都据形状想象成仙家、动物以入宫室、器用,名目有四十多。这是各处岩洞的通例,凡是央洞都有相类的名目。我不感兴趣,虽然听了,一个也没有记住。
   有岩洞的山水多量石灰岩。石灰岩经地下水长时期的蚀,形成岩洞。地下水含有碳酸,石灰岩是碳酸钙,碳酸钙遇着水里的碳酸,就成酸性碳酸,石灰岩是碳酸钙遇着水里的碳酸,就成酸性碳酸钙。酸性碳酸钙是溶解于水的,这是岩洞形成和逐渐扩大的缘故。水渐渐干的时候,其中碳酸分解成水和二氧化碳气跑走,剩下的又是固体的碳酸钙。从洞顶下垂,凝成固体的,就是石钟乳,点滴积累,凝结在洞底的,就是石笋,道理是一样的。惟其如此,凝的形状变化多端,再加上颜色各异,即使不比做什么什么,也就值得观赏。
   在洞里走了一转,觉得内洞比外洞大得多,大概有十来进房子那么大。泉水靠右边缓缓地地流,声音轻轻的。上源在深黑的石洞里。
   查《徐霞客游记》,霞客在崇正九年(一六三六)十月初十日游三洞。郁达夫也到过,查他的游记,是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二日。达夫游记说内洞石壁上“唐宋人的题名石刻很多,我所见到的,以庆历四年的刻石为最古。……清人题壁,则自乾隆以后绝对没有了,盖因这里洞,自那时候起,为泥沙淤塞了的缘故。”达夫去的时候,北山才经整理,旧洞新辟。到现在又是二十多年了,最近北山再经整理,公路修起来了,休憩茶饭的所在布置起来了,外洞内洞收拾得干干净净。我去的那一天是星期日,游人很不少,工人、农民、干部、学生都有,外洞内洞闹哄哄的,要上小船得排队等侯好一会儿。这种景象,莫说徐霞客,假如过夫还在人世,也一定会说二十年前决想不到。
   我排队等侯,又仰卧在小船里,出了洞。在外洞前休息了一会儿,就冰壶洞。根据刚才的经验,知道洞里潮湿,穿布鞋非但容易湿透,而且把不稳脚。我就买一双草鞋,套在布鞋上。
   从双龙洞到冰壶洞有石级。平时没有锻练,爬了三五十级就气呼呼的,两条腿一步重一步了,两旁的树木山厂也无心看了。爬爬歇歇直到冰壶洞口,也没有数一共多少级,大概有三四百级吧。洞口不过小县城的城门那么大,进了洞就得往下走。沿着石壁凿成石级,一边架设木栏杆以防跌下去,跌下去可真不是玩儿的。工友提着汽油灯在前边引导,我留心脚下,踩稳一脚再挪动一脚,觉得往下走也不比向上爬轻松。
   忽然听见水声了,再往下没有多少步,声音就非常之大,好象整个洞里充满了这轰轰的声音,真有逼人的气势。就看见一挂瀑布从石隙吐出来,吐出来的地方石势突出,所以瀑布全部悬空,上狭下宽,高大约十丈。身在一个不知道多么大的岩洞里,凭汽油灯的光平视这飞珠溅玉的形象,耳朵里只听见它的轰轰,脸上手上一阵阵地沾着飞来的细水滴,这是平生从未经历的境界,当时的感觉实在难以描述。
   再往下走几十级,瀑布就在我们上头,要抬头看了。这时候看见一幅奇景,好象天蒙蒙亮的辰光正下急雨,千万枝银箭直身而下,天边还留着几点残星。这个比拟是工友说给我听的,听了他说的,抬头看瀑布,越看越有意味。这个比拟比较把石钟乳比做狮子和象之类,意境高得多了。
   在那个位置上仰望,瀑布正承着洞口射进来的光,所以不须照灯,通体雪亮。所谓残星,其实是白色石钟乳的反光。
   这个瀑布不象一般瀑布,底下没有潭,落到洞底就成伏流,是双龙洞泉水的上源。
   现在把途徐霞客记冰壶洞的文句抄在这里,以供参证。“洞门仰如张吻。先投杖垂炬而下,滚滚不见其底。乃攀隙倚空入。忽闻水声轰轰,秉炬而下,则洞之中央,一瀑从空中下坠,冰花玉屑,从黑暗处耀成洁彩。水穴石中,莫稔所去。乃依炬四穷,其深陷逾朝真,而屈曲少逊。”
   作者简介:叶圣陶,原名叶绍钧,中国著名的文学家、革命家、教育家。主要作品有小说《倪焕之》、《多收了三五斗米》,童话集《稻草人》、《古代英雄的石像》等。
       
                  《黄河梦》海飞
  《黄河梦》海飞  黄河梦 海飞 黄河,是神圣的。那一泻万里、气吞山河的气势,那浊浪排空、惊天动地的咆哮,那凝重深沉、黄金一般的色彩,都给了我永恒的崇拜。
   一 “山高者高不过太子山,山连山,九枝把叶叶的牡丹;若要是我俩的婚姻散,石头烂,十二道黄河的水干!”
   ——这是一首流传在黄河上游的优美动听的双衬词式的甘肃临夏“花儿”,那高亢激昂而富有情感的旋律,唱的是一对情人“河枯石烂不变心”的坚定信念:在人们的心目中,“黄河无底,大海无边”,黄河是永远不会干枯的!
   然而,一九八六年十月十五日至一九八七年二月十五日,因黄河上游的龙羊峡水电站大坝下闸蓄水,龙羊峡至刘家峡段的五百里黄河河道,主流断水了。黄河水干了!黄河露底了!万里黄河百分之四的河段“洞开”了她神秘的“河府”。
   据地质学家断定,从黄河的发生发育算起,至今已有二百五十万年到三百万年的历史了,万古河底见青天——这是真正的开天辟地的第一次。
   多么难得的黄河河底“昙花一现”!历史将永远记载这不寻常的四个月。
   一九八七年二月十五日,是龙羊峡水库放水的日子。怀着朝圣般虔诚的心,在临夏回族自治州州长的陪同下,我乘坐越野车,急匆匆地向黄河上游的积石关奔去。
   黄河河底会是个什么样的天地呢?凭着多年在黄河边生活的经验,我深信万变不离其宗——黄河河底应该是个卵石沙泥的世界!我曾见过黄河下游的古河道:山东聊城地区有一百六十多公里的黄河故道,一色黄沙,堪称“黄沙河”,流的是沙,不是水。据史料记载,在一九三八年以前的二千五百四十年内,黄河下游决口一千五百四十九次,大改道二十六次。平均三年两次决口,百年一次大改道,改道后暴露在阳光下的黄河河道,道道是沙道!细如尘埃,粗如玉珠。“大风一起不见家,庄稼年年遭沙压”,成了下游一害。人们硬是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与肆虐的黄河故道作斗争,平沙、挖沟、栽树,使黄河故道成了杏、桃、梨、苹果等百花争艳的“故道果园”。
   “咯噔——”一声刹车,越野车在雄伟积石关前停住了。所有猜测都成了过去,被黄河河水覆盖了三百万年的黄河上游河床,赤条条地裸露在眼前。
   二 积石关,号称天下黄河每一雄关。峻峭耸立的积石山,两崖千仞绝壁,遮天蔽日,大有将崩欲倾、一触即发之势。挤成一线湍流的黄河,从两山绝壁之中横冲直闯而出。据传说,这里刀切斧削的崖壁,是大禹凿山疏河时留下的斧痕。我国最早的地理书《禹贡》中记载:“导河自积石,至龙门,入于沧海。”
   顾不上看天,顾不上看山,顾不上看关,一踏上积石峡里的黄河河底,我就迫不及待地盯着脚下的河底,昔日暄嚣咆哮的黄河,如今静谧得只听得见我的心在怦怦跳动;干涸的黄河河床,呈现着一片神圣而肃穆的灰褐色,竟是个“巨石阵”,犹如“水底石林”:奇形怪状的巨大河底石,静静躺卧着,一块挤着一块,构成了“河府世界”的主要“建筑群体”。大的如列车车体、卡车车身,小的也有写字台般尺寸,连我这个一点七八米的个头,到跟前也相形见绌。河底石虽然面貌各异,可全是优美的曲线组合,没有一条直线,没有一处棱角,处处光滑无比。黄河水万古不息的抚摸,把铮铮巨石摸得光溜溜了。我取出了随身携带的地质锤,由轻而重连声叩击“河底石”——由弱而强的一连串“咚咚”声如同金属撞击声,悠扬悦耳。地质锤连击数十下,“河底石”除了露出花岗岩略带黄白的本色以外,竟丝毫无损!看来,亿万年的水流冲击锻打,已经使“河底石”“百炼成钢”了。
   州长看我对“河底石”光致勃勃,突然冒了一句:“您最好蹲下看一看,石头有没有根?”石头怎么会有“根”呢?我立即蹲下,一看大吃一惊,“河底石”竟然与石河床同石而生,天衣无缝。原来黄河上游河床的“河底石”都是“生根石”。大概是由于黄河上游河道陡峭、落差差极大造成的。据资料表明,从龙羊峡到刘家峡,黄河河道每公里平均落差一点六六米,湍急的河水把那些泥沙和“无根石”都一带而过了,只有那些“根基”极深的“河底石”,成为“河府”的主建筑群。
   “老百姓称这块巨石为藏金石,有一位牧民在黄河涸水后的第三天,曾经在底下的这个藏金洞里拣到一块价值五千多元的黄金块,卖给了政府。”州长指着一块横卧的鱼状巨石说。巨石中间被水切割出一道长长的豁口,越到背水的一面,豁口越大,最后竟成了一个直径一米、深一点五米的大圆洞。浪里淘沙,沙里淘金,滔滔的黄河水就是这样把大自然里最珍贵的金子纳入大圆洞中。州长告诉我,黄河断水为青海、甘肃两省沿河人民提供了淘金致富的好机会,数万农牧民涌向黄河河道,拣金、采金,平均每人每天采金收获五至七元,四个月的冬闲时节变成了大忙季节。黄河上游的万古河道确是名副其实的“黄金河道”。
   我们左绕右绕,信步绕到了一个一尺见圆的石洞跟前。洞里结着冰,大约是断水后留在洞里没有流走的黄河水结成的,奇怪的是冰块竟不是黄色!州长一本正经地说:“这个洞看来还没有人掏过,花点力气,试试您的运气如何?”出于探奇,我也一本正经地掏开了洞。幸亏是下午。天气有些暖和,不算太费劲就把一洞子冰都掏了出来,乒里乓拉砸了个粉碎——真有意思,金子没有,倒砸出了一条带有金色的鱼鳞的灰冰鸽子鱼!
   “鸽子鱼!黄河鲤鱼!我们这儿也有灰鸽子金鲤鱼!”没等我反应过来,州长如获至宝地捧起那只“冰鸽子”。原来这个外形像灰鸽子的宝贝,是黄河金鲤鱼中最名贵的上乘鱼种,只产于黄河上游湍急的流段,肉嫩味美,历史上曾经作为上贡皇上的“贡鱼”。多少年来,相传灰鸽子金鲤鱼已经绝迹,想不到在这里被发现了,州长连声夸我自治州采到了比黄金还贵重的灰鸽子金鲤鱼的信息。
   三 下午三时十分,龙羊峡电站水库弧形闸门徐徐升起,养精蓄锐了四个月的黄河巨龙出库了。重振雄威的黄河水,奔腾咆哮了五十一个小时,于二月十七日下午六时许进入刘家峡水库。
   “黄河之水天上来。”我毕恭毕敬地望着黄河之水从积石关喷泻而出。沿崎岖谷河道呼啸直下的浑浊水头,掀起三四米高的浪头,席卷着大量泥沙和许多一米多厚的巨大冰块,在石崖陡壁上冲撞,发出震耳欲聋的雷鸣般的吼声。
   血浆般的流水,黄金液般的流水,我知道了是一个什么样的河床托拥着这民族的血浆,知道了黄金般的色彩下蕴藏着黄金,知道黄河母亲从悠悠的岁月开始就用她的乳汗哺育着大地……
       
                  《还乡》雷达
  《还乡》雷达  还乡 雷达 一九九零年三月末的一天,我在西安,本该向东赶回北京的,却鬼使神差地冒出一个念头:往西,回阔别二十多年的故乡看看。这念头来得突兀,又执拗得不可抗拒,连一分钟也等不得了,我像急于找回什么东西似的,当晚跳上西去的火车。
   过路车拥挤。去贵川甚至远如两湖一带的劳工、在蔡家坡、宝鸡等站一股一股住上拥,他们要到西部去发财。等我意识到,该赶快上趟厕所时,一切都来不及了:我被如潮的人流挤压并固置到一个角落,膝下、头顶、后背全是四肢的网络;人味儿、烟味儿、汗酸味儿塞满车厢,好像划一根火柴就可以引爆。我只好收腹吸气,竭力把自己想象成一片山楂片,或是一条瘦鱼,独自在灯影里民怔。
   此时,不争气的尿憋得我额头发麻,只有靠大力提气稳住,环顾车厢,除非我能帖着人头飞翔,否则断难接近厕所;而且即使接近了,厕所门口犹如蜂窝,站满了人,我怀疑那是一扇永远也敲不开的门。
   暗想:多年来,我出差不是卧铺,就是飞机,来去潇洒得很;目的地又都是省会一级的大城市,有接有送,何曾受过这等洋罪。幸亏我是男人,万不得已有个塑料袋也能应付,要是年轻女性呢,我不敢想下去了。人生总难免不遇到某种最尴尬,最狼狈,最无可奈何的境况,这是否就是一种?比它更复杂,更深隐的还有多少种?而我又体验过多少呢?
   看着身边一张张疲惫的、汗津津的面孔,看着因过多的忍耐变得神情有些呆滞的男女,我忽然有种跌落到真实生存中的感觉。我平时对人生的了解,太片面,太虚浮了,生活的圈子愈缩愈小,感性的体验愈来愈单调,虽然也大发感慨,也大谈社会,实际多是书本知识和原先经验的重复。我们虽然明白,如今是个既有高楼大厦,地铁飞机,卫星导弹,卡拉OK,又有陋室茅舍,荒山鸟道,人满为患,四脖子汗流的时代,但你必须亲身流流汗,才能真知。席勒说过:“人生反被人生遮掩住了”,可谓警语。“城市化”割裂了我们的感觉,我们不再与生命之源保持和谐了。也许我的挤车回乡,含有寻觅更真实的人生的潜在动因吧。
   还好,我没被憋死,下半夜车到天水时,我有种欣欣然的解放感,甚至有点感恩戴德,似乎只要准许我下车,什么行李呀,辎重呀,金银财宝呀,全可以抛掉。人呵,有时有无尽的奢望,有时一点给予即倍觉幸福;到了外物负载得过于学生时,生命往往会跑出来示以颜色。谁能说,享用山珍海味的快感就一定超过了淋漓尽致地撒一泡尿,睡席梦思床的舒服就一定胜过热炕上打鼾呢?
   我的故乡藏在莽荡群山的夹缝里,渭河拐弯的地方。从县城去那里,一般转乘火车;若能弄到汽车,有一土路可达,约六十里许。
   我在县城先长到我的亲房侄子天宝,小名狗娃子,我隐约觉得他似乎就是我要找寻的人中的一个。论辈份他是侄子,其实年龄比我大,是县里一个部门的头头。他的长相与某些伟人颇相像,长方大脸,厚实魁梧的身坯,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浓密的大背式传统发型,倘用器宇轩昂四字,足以当之。记得小时候,他是什么裂性牲口也敢降服的,拳头扫平全村的顽童,我们对他既亲近又害怕。土改那阵,他顶多十二三岁吧,每到天黑总提一柄明晃晃的大刀,到河边护村队跟大人一起守夜,烤洋芋吃。那时的雾好像也特别大,雾幔从凤凰山拉下来,把渭河滩、磨房、高梁地严严盖住,他在雾中飘忽前行,他的刀一明一灭,我尾随他去过几回。正月十五闹社火,皮影戏开场前,他头扎白羊肚毛巾,在人圈里舞红缨枪,风车似地旋动,英武非凡。在孩子群里,他就是主见和勇敢的象征。他很早就是县里四个兜的干部。我读大学时放假回乡,总去看他。他一面弹着烟灰,一面讲“又红又专”的道理,我频频点头。现在他说起话来还是果断得很,大巴掌一挥,气势很大,依稀可辨少年时代的风采。
   我们一见面他就说,二十多年了,你回老家看看吧,就坐我的吉普,我陪你去,当天来回。我除了感谢,还暗中艳羡地方干部的权威。其实,一到县城亲友们就争相告诉我,天宝有保加利亚吉普。乖乖,不简单哪!
   保加利亚吉普开过来了,并非想象的那么神气。车门总也关不严,司机老罗总用脚踢它;沙发座里像藏有硬物,直扎屁股,猛一颠叫你浑身出凉汗;里程表已坏,是个黑洞洞,像老人没牙的嘴。更有趣的,走着走着,老罗就停车,跑到前面,掀起前盖,用手又拉又揪又拍某个部件,我就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唐诗:“轻拢慢捻抹复挑”来。轲天宝依然有不易察觉的自负。
   车爬到凤凰山顶时,落起小雨,游丝一般,路面仅被打湿,泛着白光。天宝忽然紧急挥手,老罗遵命刹车。只见天宝挪身下车,稳健谨慎地、以伟人般的步伐边走边审视每一寸路面,老罗则像堂吉诃德的随从桑丘,亦步亦趋,像低头找什么东西。
   我大惑不解:这点小雨算什么呢?干嘛要停车?出于好奇,我也跟上来,也弓腰审视每一寸地面,但看不出有啥奥妙。结果,天宝用庄重的口吻说:“这样的路,这样的天气,非出事不可!”老罗不知是受了启发,不是惯于从命,立刻点头道:“不行哎,这路怕走不成了。”我感到大怪了,想分辨,但一看他俩脸色的严重,竟张不开口;我想笑,脸上的肌肉却僵住了。
   怎么劝说天宝也没有用,越说,他越固执,摇摆大手,用固执来掩饰恐惧。他把前景描绘得可怕无比,好像开下去必死无疑。我这才注意到,他那原先炯炯的眸子闪动着怯懦的光,倔巴得像个老农,我甚至生出一丝怜悯了。听说,这些年他辗转过好多单位,有时愉快有时很不愉快。有一年他来北京,说是来“看病”,其实无病可看,每天访游名胜,细问才知道他正在闹情绪。还听说,他曾在某处经历过一次车祸,别人都栽到崖下,他一个前滚翻出来了,仅擦破头皮。莫非人生的暴风雨,人事关系的烦恼,抑或昔日的噩梦,把他吓出了毛病?
   救驾的人终于来了,一辆卡车昂首嘶鸣,飞驰而来,在天宝身边停了几秒。里面的人说句什么,就大大咧咧开了下去。原来,车内是位副县长,要给老家送点煤和粮食。我颇有深意地瞟了一眼天宝,他倒无需转思想弯子,只吩咐老罗开车继续前行。
   细雨中的路面不起尘埃,清风徐来,草木轻摇,天宝来了兴致,扭头说,这天气坐车最舒服了,我报以颔首微笑。其实,他也许永远不会想到,此刻我心中涌起的是一种莫名的失望情绪。我当然知道,世间原本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可人又是一种没有永恒的念想就活不下去的动物,于是在心灵深处贮藏许多美的回忆的吧。你经历的生命的辉煌,你品味过的诗意的瞬间,你热恋或倾慕过的女子,甚至一种吃食、一个物件,在世俗生活的潮流中都会变色变味。美,最怕第二次光顾。那么,是否最好不轻易“启封”?不要重新碰“她”?这岂不又有违人类追求美的天性了吗?
   哦,故乡在雨后的雾岗中出现了,她静静地斜倚在河谷里,似在等待我的到来。渭河如弓弦划出一道弧线,好似我臂弯上鼓突的血管。
   可是,我的渡船呢,我的因独轮车滚过而呻吟着的草桥呢,我的蓝蒙蒙的布满松柏的坟院呢?我的波光闪闪的水渠呢,我的高低错落的永远哼唱着的磨房呢,还有我的鳞次栉比的乌黑瓦屋顶上软软的、悠闲的炊烟呢,怎么全都找不见了。是我的眼睛迷蒙了吗?我只看见一座曾在电影里见过的钢铁吊桥悬浮于渭河上,又看见昔日低矮的瓦屋群里,像突起的蘑菇似的,伫立着不少两层小楼,让人想起京沪线上的江南农村。不过,待我抬头看见四嘴山上蹲伏的家庙时,才实实在在觉得到家了。家庙油漆一新,灼灼照人,是这里最雄伟的建筑。两年前,老家来信募捐,说要翻修家庙,还说我名列乡贤第二,曾让我哭笑不得,现在“乡贤第二”终于回来了。
   汽车下到谷底,沿着渭河跑起来。路边是刚放学的娃娃与赶集的村民。奇怪他们管自走路,对汽车和车中的“乡贤”并无兴趣,不复多年前对汽车的好奇。记得有年我从城里来,一个跑在场院用链枷打麦的小脚老婆婆问我:“都说汽车汽车的,到底是驴拉哩还是人掀(推)哩?”我说,“驴也不拉人也不掀,它自己跑哩。”老婆婆惊诧道,“噢,这么说它是个活的?那它吃啥哩?”我说“吃汽油哩。”老婆婆于是拉长声啧叹了许久。唉,我的故乡曾经是多么贫穷和蒙昧啊。而现在,还有谁稀罕汽车呢。
   我低头下望,看见河里拥后簇的浪花在急急赶路,它们像不断伸出的手爪,似要揪扯住我,仰面诉说沉埋河底的往事和无尽的悲欢。我有些悚然了。还是一个突遇的场面,我把拉回到现实来:车进村口时,我瞥见卖凉粉的小滩,那个左手平托一块粉右手用刀快切的老妇,不正是五娘?我差点大喊起来。不料,天宝却淡淡地说:“什么五娘?她要活着,还不快一百岁了?那是她女儿淑贤。”我惊异地回望叫淑贤的女人,那面相,皱纹,装束,真是酷似五娘,且含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和苍凉。这一瞬间,我感到了时间的古老,又体味着岁月的无情。
   天宝和他的车到别处去了,我独自沿着泥泞、熟悉而又陌生的村路走下去。路上不时遇到一些我好像认识,又不认识的男女。乡人老实,不敢贸然向生人,特别是干部模样的生人打招呼,或者他们也在回忆,于是双方鹄立着,相顾无言。我此时忽然觉得,人一到这里,连走路的速度都放慢了,昨日的拥挤、浮嚣、嘈杂全都远遁,周遭的宁静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隐隐有渭河的涛声传来,偶然有唧喳的春雀儿掠过,让人想到,城里人按钟表的节奏旋动,这里可是依自然的节奏生活,你本身就是自然的一分子,你与蜿蜒的路,高阔的天,含烟的树融为一体了。
   我终于跨进了门楣上写着“耕读第”三个大家的家门,字迹的斑驳显示着它的古老。陇东南一带,即使赤贫的农家也不忘在门上漆这三个字,表示对农耕,读书,孝悌的敬重。这个门我不知进出多少回了,此时跨入,顿感生疏;异母兄嫂,侄儿女辈蓦然相见,大有“相对如梦寐”之感。然而,正像很多文章里写过的,欢乐的气氛很快把我包裹。亲房本家一些上年纪的人,也朗声呼喝着我的小名,跺着泥鞋来了。我被推搡到炕上,盘膝而坐,连忙一遍又一遍地抛撒香烟,把糖果点心塞到挂鼻涕柱的碎娃们手里。不知怎么一来,我开始改用略显生硬、毕竟地道的乡音说话。改为乡音即使我腼腆,又使我暗暗得意。这才体味出,觉见上海人的一见面即用上海话叽哩哇啦交谈,那么得意洋洋的原委。过去我以为那是很可憎的。我望着炕沿下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碎娃,我的后裔,看他们用黑乎乎的眼珠盯视陌生客的傻憨态,恍惚觉得,他们中间的一个就是我。时间猛然间倒流回去,真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此时,我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一股湿秫秸烧进灶火,浆水面溢出锅,或者洋芋豆腐粉条大杂烩的浓厚气味,它直冲鼻腔,有大年初一早晨的感觉。我知道厨房里正在举火做饭。哦,我有些明白了,我从几千里外跑来,跑到这疏隔几十年的地方,原来就为了寻觅这股混含着秫秸、洋芋、浆水面的味道而来。为了成为这块土地上的一员而来。多少回了,人到这里,心里安详,睡觉踏实,一夜醒来,推开沉重的木窗,常见大雪压弯枝桠。这里自有温暖宽厚的胸怀。困难时期我在省城城饿得受不了,偷偷跑回,嫂子也饿得面色发绿,却不顾几个侄儿女的哭闹,抖空面袋,给我烙了几个大馍。我像大富翁一样,怀揣这几个高梁面馍,满足地回到城里。“文革”时母亲受冲击,命如悬丝,多亏回到这里躲藏,才保住了一条命。这里有种无可言说的安全感,依托感。我相信,一切饱尝孤独,挫折,虚假之苦的灵魂,一切曾被生活欺骗过的人,都会产生一种回归乡土的冲动的。
   然而,归来的踏实感却转瞬即逝。我发现,与亲友们的谈话进行得艰难,好像几十年的沧桑用几句话就说完了,总是我问得多,他们答得简短,或者简直就是“嗯”、“啊”、“对着呢”、“好得很”之类。常出现冷场,大家都憨笑着。饭菜端上来了,“陇南春”斟满了酒杯,似乎一个小高潮又掀起了。大家尽量热情地向我这“北京稀客”敬酒,“满上”,“再满上”,“干了”的吆喝声打破了沉闷。但是,我又发现,每当举杯喝酒时,我是主角,我存在,一旦酒杯落下,酒酣耳热的亲友就无形中把我撇在一边,津津有味地谈论谁家的媳妇打公公,谁谁到兰州办货去了,谁谁谁一怒之下到青海去了。大概估计我也听不懂,连看都不看我,这时我非但不是主角,连配角也不是,甚至不存在了。我荒诞地想,我跑了几千里,莫非专为喝几杯喝而来,好像我的任务就是喝酒。啊,难道独在异乡的“稀客”,才是我的真面目吗?
   侄女改兰早先来过北京,我们就谈得多些。她也是我隐约觉得要找寻的人中的一个。这三十岁刚出头的小媳妇,耳坠、戒指、项链都戴全了,黄金把她黑葡萄似的俊脸映衬得格外动人。别看她打扮上追逐时髦,其实性极憨厚。她最怕城里伶牙俐齿的女售货员,得了恐惧症,每次买衣服由于心怯总买错尺码,只好送人了事。春节上火车上明令禁带烟火,她全然不知,大模大样地扛着花炮竹上车,结果给抓了典型,闹得一车人捧腹大笑。有一次她赶集时钱包被偷,不知回来如何交待,就怯生生地对丈夫世仓试探说:“嗨,今天集上丢钱包的人多得很哪。”世仓翻着眼说:“咱的钱包没丢就对了,说啥哩。”她于是不得不拖着哭腔说:“哎,咱的钱包也丢了。”一时传为笑谈。俗话说,傻人有傻福,“瓜(傻)娃子头上有青天”,尽管她傻乎乎的,命运竟强似众姐妹。她学过织毛衣的技术,前几年政策活了,她大胆买来几台机器,就发起来了,产品销行西北五省。她生性善良,出手大方,乐于资助兄妹,就并不遭人嫉妒。我望着眼前这健壮的少妇,无论如何难以与当年卖到北山当童养媳,又逃回来,被她母亲用柴火抽得满院滚的黑瘦丫头联系起来。
   不过,她清澈的黑眼睛里似有空落、愁闷的意绪。她征求我的意见,说到市针织厂当个女工怎么样?我说,那你可就没那多钱好挣喽。她说,我不管钱不钱,现在整天圈在家里,急挖挖的,人快成织毛衣的机器了,有啥意思。她说,她攒了钱,要去看大海,要到南方转转。她的血管里有我们家族的遗伟,跟我一样,也是个不安分、喜冒险的家伙。她的想法,未尝不同时反映着一种属于未来的东西吧。
   我还要去找寻此行欲找寻的最后一个人,这个人属于过去,已沉埋地下几十年了,他就是我的父亲。提起他,我就想起了坟院。昔日的坟院,松柏森森,坟冢累累,是个神秘,幽静,肃穆的所在。不管我走到哪里,如何一日日的老去,那一团风景常悬在心中,似斩不断的生命根系的图画。现在哪里还有昔日的踪迹?我三岁那年,戴过学,跪过、哭过、祭奠过的地方又在哪里?只见开旷的场地上,矗立着一排排青砖小楼,据说这一片集中了近年来致富的人家。我们凭借几棵老树,才大略确定了父亲坟茔的方位。那多半只是一种推测。二哥烧起了冥纸,大家皆屏息竦立着,默默无语,各想心事。我想,这是否正是地下与地上,亡灵与生灵默契交谈的时刻?关于这个“人”的故事太长了,难以尽述,只想说,作为一个旧中国的乡土知识分子,他曾经幻想过也努力过改造乡土社会,现在他的坟头虽然平了,但平地上终究起了新的建筑,新的生活,想来他不会怨人的后代儿孙吧,说不定他还会感到真正的欣慰呢。
   晚雾悄悄地升起来了,我们也该回县城了。吉普开到河边时,我很想看到鹭鸶。那是一种长着细细的腿,长长的颈的极可爱的大水鸟,幼时常见它们从冬至春成群地在河滩散步,孩子们即使挨近它们,它们也从容自若,并不惊飞。怎么现在连一只也没有了?天宝倒随口说出了一句让我吃惊的话。他说:以前的好多东西现在都没有了,现在又有了许多以前没有的东西。是啊,万物皆流,无物常住,我这次的还乡,究竟是失望,还是充实,说不清楚,只是隐隐想到,人是一种喜欢飘浮的动物,在人的灵魂中必有一种随时要飞的物质,压力来时,人可以坚实地踏在大地上,压力一去,又会飘飘然,结果招致更大的压力,如此循环,以至生命的终结,而我的还乡,终究起到了一点施压和清醒的作用。一切都被时间卷去了,再也难以找回当年的感觉;但又并非一切都被卷走,当我们承认世界和人生的有限性时,我们才会备感某些情感的珍贵啊!
   摘     
                  《花重锦宫城——成都花会随笔》钟树梁
  《花重锦宫城——成都花会随笔》钟树梁  花重锦宫城——成都花会随笔 钟树梁 又是一年的花会。今年的花会突出了百花荟萃的特点,这是锦城人民所同声称道的。
   一到会地,便感到艳色迎人,香风扑鼻。一百几十株浓妆重抹的贴梗海棠,成林成围,艳据一方;还有垂丝海棠、西府海棠、木瓜海棠等,她们都是西蜀名花,显示了蓉部特色。烈士墓园旁边是一片玉兰林,素雪浮空,白云在望,芳馨皎洁。山茶花则集中在百花园里,多达一百四五十株,品种十多个,多为川茶,也有云南山茶,都朵大花繁,红光炫昼,刚健而不失婀娜。这三种花可以说是今年花会群芳的三胜,各开户牖,同献芳华。
   游人都感到今年的花会有几好:一是花多,名副其实地是以花为主体的盛会。除了上面所赞扬的“三胜”之外,更有不少的树花、草花、盆花、架花,从而花林、花池、花台、花榭,错落有致,游赏难穷,真个是春色满园,姹紫嫣红开遍。二是该棚多。成都花会有它的传统风格,若干年来,它为人民大众所喜爱的,就是它的既新颖多姿又接近自然;既有百卉千花的美艳,又有竹篱茅舍的清幽。你看,茶社、酒馆、小食店,特别是许多花圃,都以它们的黄蔑棚子掩映在红花绿竹之中,显得十分调和。三是售花者多。许多苗圃、农场、花鸟公司等都移来了他们多年栽培的好花木,各占数弓之地而展出。供观赏,也供购买,美与实用相结合,将为我市的绿化和美化起到促进作用。
   游花会,想从前,笔者在20多年前就曾经为当时的花会写过《让我们的城市成为花都》和《赞百花园》等文章,有过“万花如锦彩霞铺,花下英雄意志舒”的吟咏。那些年的花会真是柳初芽,杏初花,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春云初展。但在后来那些养花无理、赞花有罪的岁月里,竟然是“万花给谢一时稀”。有那样一帮子人,拼死命与花为仇,与美为敌,其精神的卑劣与思想的丑恶就不间可知了。
   成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以花卉著名的美丽城市,得到过不少诗人的歌唱,但在现代史上,这芙蓉仙子也曾是遍体伤痕。今天“花重锦宫城”的美景又呈现了出来,杜甫原来的诗意是说花因雨水的沾儒而重(“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现在截取这句,可以借来表现花在锦城的地位甚重,锦城人民莫不爱花、惜花、重花,锦城人民要把城市建设得更美,达到举步有芳草而举目见鲜花的境界。
   花是草木之精英,在我们的社会里,人也有不少精英——上能够作到人人都是精英,都是鲜花一朵!
   1981年3月     
                  《花溪一日间》陈伯吹
  《花溪一日间》陈伯吹  花溪一日间 陈伯吹 见故国之旗鼓;感生平于畴日。——丘迟 烽火几乎燃烧到了贵阳,我怀念着花溪,拉开了心幕,涌出一年前的回忆。这旧梦:温暖,美丽,依然像珍珠一般的鲜明。
   经由图云关,到达贵阳。在城郊已望见了数十个烟囱;又看见了热闹的市街,富丽的店肆,以及熙来攘住的人们。虽然阴晦的天空,依旧暴露了“天无三日晴”的姿态;然而“地无三寸平,人无三分银”的谚语的迹痕,似乎杳不可见了。
   贵阳,已非旧时面目,曾经有人赞美她说:“地狱变成天堂”!其然?岂其然乎?所可惜的,只是高物价的天堂!
   朋友很诚恳地向我说:“过贵阳而不上花溪,如入宝山而空手归来”!
   这是多么诱人而且有力的劝告,于是我在候西南公路局的交通车时间里,在仅有的旅费中,支付了八个钟点,两百元法币,给了花溪;这也许是最最吝啬的一个游客了。
   天空有微雨,却又仿佛射出阳光来,这是江南的一种养花天气,是阴晴莫测的天色,所以在旅店门口踌躇了好久,这又是“不成大事”的书生的坏脾气。侍役却在旁边告诉我说: “先生!贵州的天气,在这早春的季节,老是这么样的;白天不大会下雨,可是一到黑夜,又得细雨绵绵了。”
   我感谢也,也佩服他的善观气色,终于走出了门口。
   在雨丝时飘时止,阳光欲露又掩的间歇里,蹄声得得,上坡下坡,我坐在荡动的马车上,断然上花溪去了。行行重行行,直等到走了两个半钟点以后,才迟迟地到了望眼欲穿的花溪。游客们都说“这马跑得不错;车子还快的”。我想到“路遥知马力”,一腔怨愤,也随时着马的疲惫的嘘气声中,忽然间消失了。恰好此时淡淡的阳光,透出云层,把山野耀得微亮,精神不觉也就爽快起来。先在镇上小饭店里,吃了一顿简单的饭,因为时候已近午刻了。然后大踏步地走向花溪,可是失望得很,那是一块多么平凡的地方,你普通的乡村一模一样。
   不过,如果你嚼过橄榄的,你就得爱它那么样的滋味;她给与你的味道,也正是如此,当你在“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失望里,会愈走愈高兴,愈看愈惬意,直等到你走完了,看完了,还依恋地不忍和她分手。
   真的,如实说来,花溪的确没有什么特致难忘的景色,或者艳丽动人的地方。她的美:只是在山,水,树木,花草,甚至于村舍和田野的均匀和配合,远在艺术的美感律上,所谓“多样的统一”。她是盘谐和的彩色,她是一幅匀称的图案,她是一个健康美丽的少女,只浓装,不浓抹。
   我打从一条宽阔的田畦上走去,爬登蛇山亭。在亭里眺望到的是广大的地野,绿油油的一大片,下了山,绕过尚武俱乐部,再登观瀑亭。近看潺潺乱窜的瀑水,远眺黑压压一堆的碧云窝,以及整齐的仲家的房屋,那全是苗人的老家,令人涌起一股怀古的幽情。略低的柏亭,在另一座小山上和它遥遥相对,四周围护着翠柏。旗亭在它的脚下,国旗正飘扬在翠柏与红梅之上,从悠闲中扬起一股庄严来。防校亭在它的侧面,放鹤亭在它的后面,坝上桥在它的前面。又慢步下了山。在绿水白浪之上,慢慢地蹁过坝上桥,沿溪走着,左转再登××堂。在这里,可以鸟瞰全个花溪,景物历历可数;连田野里耕田的农人,山崖下凿石开道的劳工,伛偻徐行的贩夫,都成为点缀花溪景色的分子。花溪的美妙,即感动此,她与大自然打成了一片。至少在我个人的感觉上以为如此。徘徊了许久,尽量的从各个不同的角度上去饱餐景色,几乎不想拾级而下了。既然走了下来,行地走着,走过麟山,这是沿花溪旁最高的一座山,从历乱的丛林的隙缝中,可以辨认出上面有一座跃跃欲飞的飞云阁来。可惜石滑泥湿,要用最大的努力才能爬得上去,怕的是登了上去,恣意四望,不肯下来,在再思三思之下,只得割爱。痴立在下面,抬头疑望了好一会儿,仿佛自己已经跃登了上去,效法阿Q的精神胜利,祈求山灵勿笑。再沿着花溪曲曲走回去,淙淙的水声,一直在后边欢送着。
   一路走,一路低着头,默然地思量: 山冈,田野,溪水,划子,丛林,草坪,花圃,曲桥,农场,村舍,亭阁,沙洲,石屿,假山,鱼塘,这一些,装点了花溪的静的美。
   风声,鸟声,笑语声溶化在淙淙的瀑声,潺潺的水流声中,配合上日丽山青,水绿,田碧,松苍,柏翠,桥栏红,浪花白,以及花香,蚕豆香,就只有这一些,交织成花溪的声色之美。
   “真正的平凡,也就是不平凡!”我自语着,不觉已经踱出了一座耀煌的牌楼,那是算出了花溪了。
   在驱向归路的马车里,随着颠簸的律动,思潮一起一落,那些溪的景色,不绝地在我眼底里翻映。我想,如果我在天朗气清,几和日暖的暮春佳日,来尽情地鉴赏花溪,岂不更好吗?于是我埋怨我自己来得太早了。
   当马车进入贵阳市的界石时,天空又飘起雨丝来,愈近贵阳,天色愈阴晦起来。我却又庆幸着能够安然来往于花溪后个晴日间,纵然马车来回坐去了六个钟头,也不能不说是幸运了。何况如今还是战时时期呢?
   烽火几乎燃烧到贵阳,我怀念着花溪,闭上了心幕,珍藏着这鲜明的回忆,不睛她给心里的风雨侵蚀。更默祷贵阳无恙,为前方却敌的将士祝福。
   作者简介:陈伯吹现代著名儿童文学家。1906年生于江苏省宝山县。从1927年出版报告文学《学校生活记》起,开始了文学活动。曾在上海编辑过《小学生》半月刊,《小朋友丛书》、《儿童杂志》、《常识画报》等。1946年5月在上海发起组织上海儿童文学工作者联谊会。早期著有童话《阿丽思小姐》,小说《华家的儿子》、《一年来的中国儿童》、《狭的笼》、《寒夜犬吠》、《赣南印象记》、《乡心》、《海思》、《嘉陵江上纤夫曲》等。解放后出版了《一只想飞的猫》、《毛主席派人来了》、《从山冈上跑下来的小女孩子》、《幻想张着彩色的翅膀》、《三门峡工地上两少年》等。儿童文学研究著作有《儿童故事研究》、《漫淡儿童戏剧、电影与教育》、《儿童文学简论》、《漫谈寓言》等。曾任中国作协上海分会理事、书记处书记,上海文联委员等职。现任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副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