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地铁五号线灵异:周实:人为刀俎之[腰斩](感谢作者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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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天茶舍』周实:人为刀俎之[腰斩](感谢作者授权)
作者:王怡 提交日期:2001-6-18 21:57:00  
  腰 斩
  
  周实
  
  
  用铡刀将人犯从腰部斩杀,使之均匀地一分为二。俗称一刀两断。
    
  那一刀切下去,当时围观的咸阳人如能长生不死的话,恐怕至今都忘不了吧。
  不知为什么,那一刀依惯例从左腰切入,将脾脏均匀地一分为二,但刀口走到脊椎骨时,却怎么切也切不动了。没办法,刽子手和他的两个助手只好摇摇头抬起铡刀,将他三百六十度扭转,再切入右腰,将肝脏均匀地一分为二。然而,当刀口再碰到脊椎骨时,又怎么切也切不动了。于是,只好三人合力,摁住刀把,憋气一压,才咯嚓一声,将整个人身一刀两断。这样,他的上半身跌到了刀的这一边,下半身跌到了另一边,鲜血就像泉水似地咕嘟咕嘟直往外冒。下半身的两条腿青蛙一样乱蹬乱踹,刨起两团雾样的雪尘,纷纷扬扬,随风飘散。上半身却左扭右拐,一伸一缩,十指痉挛地抠进雪里,痛苦得开始满地爬行,在刑场上弯弯曲曲地拖出一条蛇形的血痕。
  风雪依旧。
  血丝在雪里浸润开来,就像树状的神经末梢。
  这可是秦二世,不,是阉人赵高的傀儡胡亥对他李斯格外开恩,让他先行族人一步,不叫他目睹三族被诛,不使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以酬他的开国之功!
  二儿子哭得像个泪人!
  大儿子已战死三川郡!
  他刚才诀别二儿子时,说了心里的一点感受。他真的是这样感受的,这样感受就这样说了:“我真想能像你儿时那样,父子俩牵着爱犬阿黄,带着猎鹰,出上蔡城东门去追捕狡兔啊,如今是不可能了!”
  永远都不可能了!
  他来到咸阳这个城市已经整整四十年了!
  四十年前,他在楚国,在那个小小的上蔡城里,只是一个可怜的小吏!四十年后,他在大秦,已是位极人臣的丞相!
  位极人臣又如何呢?
  身被五刑,腰斩于市,夷灭三族!
  如果不是那天早晨……如果那天早晨他不上厕所……如果那天早晨他上厕所不曾看见那只老鼠……如果……如果真是太多了……如果能够如果的话……他臂肘颤抖地弯成弓形,十指使劲地抠进泥里,抬起头来,眯起眼睛,透过被风撩散的白发,又清楚地看见了那天早晨……
  那也是在飘雪的初冬。
  他上厕所,一蹲进去,那只老鼠就惊吓得从他裆下一窜而过,那副丢魂失魄的样子,他一辈子都忘记不了。千万不能像这只老鼠!他当时就这么告诫自己,后来也曾对人提起。那人当然是位朋友,但姓甚名谁已记不得了,可那话里包含的意思却是记得很清楚的。他先说了厕中鼠,然后说仓中鼠,然后将两者进行了比较:厕中鼠窝窝囊囊,畏畏缩缩,要进不进,要退不退,吃着人的喷臭的粪便,还要担心被人扑杀……而仓中鼠呢,生活在如山的粟米之中,自由自在,岁月如金,一只只吃得又肥又大,嬉戏着在米堆中交配,且一般不受人的骚挠……他因此而深深感叹:人无所谓能干不能干的。每个人的聪明才智生来也是差不多的。富贵与贫贱,全看自己是否能够抓住机会和选择环境。从此,他就与韩非结伴跟着荀况学帝王之道。当时,楚国虽然强大,但历代君王均无出息,不像有所作为的样子。而其他国家又都太弱,灭亡显然只在旦夕!只有秦国最为强大,历代君王都野心勃勃。于是,他向荀况辞行。荀况竟说他舍本求末,远仁义而近虎狼!他当时如何回答的呢?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他说:为人最大的耻辱就是卑贱,而最可悲的乃是穷困,长期处于卑贱地位而忍受穷困,藉口避世,自认清静无为,并非读书人的真正意愿,只是求不到富贵的托词罢了!
  他可不是世上那种遇事就寻找托词的人!
  他当然不能做厕中鼠!
  他当然要做仓中鼠!而且要做大仓鼠王!
  他当然做成了大仓鼠王!
  他没有想到会有今天!即使很多人会有今天,他也不认为他有今天!
  “阉鸡莫啼,阉豕莫嗥,盛彼阉人,百官陪笑。”这首咸阳民谣唱的不正是他李斯的写照?正是他堂堂大秦丞相率领百官向阉人赵高日日夜夜小心陪笑,结果仍落得如此下场!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真是俗话说的那样: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
  他的眼睛猛地一睁,随即又无力地耷拉下来,眼前顿时一片漆黑,仿佛又置身那天夜里!那夜,命运在谁的手里?谁都会说在他的手里!果真在他的手里吗?果真,那就太好了……自离上蔡,西入咸阳,追随始皇三十多年,他绞尽脑汁,用尽心机,终于助始皇一臂之力,灭诸侯,成帝业,实现了一统天下的宏愿……当初,他来秦国的时候,秦国的领土还很狭窄,版图不过千余里,士兵也只几十万!大秦王朝建立之后,他又主使废分封,设郡县,定法律,北伐匈奴,南征百越,开凿灵渠,统一货币,统一度量衡,统一文字以便书同文,开辟大道以使车同轨……这一切不说是有功劳,至少也可算作苦劳……他这样想着,孩子似的,任那泪水顺着皱纹一串一串地往下滚落,就像山洪一泻而下,冲刷着纵横交错的沟壑,挟带着岁月积聚的尘埃,落下时已变得浑黄混浊……这一切真是你一人主使?是谁在耳边明知故问?这明知故问在冥冥之中竟然形成巨大的回声,一波一波地翻涌过来:还有焚书令呢?还有坑儒令呢?还有阿房宫的修筑、骊山墓的营造、始皇驾崩之后的沙丘之变、假造遗诏逼扶苏自杀、逼蒙恬自杀、逼蒙毅自杀、始皇的十二个公子被砍头肢解、十个公主被陈尸市面,你是不是就没有份呢?还有韩非……韩非就像一根竹钉,钉在他的脑门心里,使他不时有点头晕……他能不杀韩非吗?于公于私,他都不能!不错,韩非是他昔日的同学,是他志同道合的好友,但韩非代表的是垂死的韩国,是秦国即将吞并的韩国!即使退一万步说,韩非那次出使秦国,不是为了韩国的生存,而是为了投奔秦国,为秦国一统天下出力,他也不能让他生存!韩非在秦国存在一天都是对他李斯的威胁!始皇那么赏识韩非,读了《孤愤》《五蠹》之后,竟拍案而起,连声感叹:“嗟呼,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如此于无形无意之中使自己一落千丈的人,他李斯能够让他活吗?何况韩非的说秦失败,是他自己不识时务向始皇进献《存韩》之书,是他自己恃才自傲谮贬始皇的功臣姚贾!他只是与姚贾联起手来,利用始皇的多疑之心,顺水推舟,落井下石,说韩非作为韩国公子,终将助韩而不为秦,也是人之常情所致,既然秦国不能利用,自然不能放虎归山!他是在韩非献计不成、报国无门、狱中上书又无人理睬、受尽屈辱的情况之下,才送给老同学一点毒药,使他能以一死尽忠!难道他不该这样做吗?难道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韩非青云直上而自己又沦为厕中鼠?难道他应该喜孜孜地瞧着韩非狱中煎熬而不帮他死个痛快?是韩非反反复复恳求,他才忍心留下毒药!正因为此,韩非也给他留下遗言:“以君之位,用弟之学,死而无憾!”韩非自己都无遗憾,旁人又有何话可说?他当然会用韩非的学说,始皇也会用韩非的学说!韩非的肉体要消灭,韩非的学说要光大!韩非说“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说得何等之好!韩非说“仁义用于古而不用于今”,说得何等之妙!他李斯虽然也写过雄辩滔滔的《谏逐客书》,他知道此文能留传千古,但他更知道自己的才学不能与韩非同日而语,自己一辈子也难写出韩非笔下的那些文章!当然,话若说回来,韩非也有不足的地方,那就是他虽思维敏捷,笔力强健,长于著作,却极缺乏口才和干才,这方面若与他李斯相比,韩非只是个书呆子!但,若与赵高比起来,他李斯也是书呆子呀!现在一切都很清楚:只要始皇还活着,天下想乱都乱不起来!可是,只要始皇一死,天下想不乱都不行!他过去之所以能与赵高共于一朝相安无事,完全是始皇在上面罩着,只要始皇一旦不在,赵高立马跟着出手,他根本不是赵高的对手!不错,那夜是他俩第一次交手!那夜,始皇在沙丘驾崩,那是在出巡的返回途中,赵高钻进了他的帐篷:
  “丞相,皇上刚刚去世!”
  他的心顿时往下一跌,随即又悬到了半空之中。
  “给长子扶苏留下了诏书,要他火速赶到咸阳,参加葬礼,继承皇位!”
  他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不过,诏书尚未发出,皇上就已经去世了,这一切目前无人知道!现在诏书和符节印玺都在公子胡亥手里!定谁为太子,就在你我一句话了!你看此事如何办好?”
  依照常规,遗诏符玺一向都在赵高手里,他却说在胡亥手里,这话里明显含着有话!
  他可不能让他得逞!
  “你怎么能够吐出这种昏天黑地的亡国之言?这可不是做臣子的所能商量议定之事!”
  他一字一句将话咬出。
  谁知赵高却微微一笑:“丞相,你自己估量一下自己!你的才能比蒙恬强吗?你的功劳比蒙恬大吗?你是否比蒙恬更具谋略?你是否比蒙恬更有人缘?你与长子扶苏的关系是否比蒙恬更为深厚?”
  他不得不从心里承认:“不错,这五样我都比不上蒙恬!不过,你说这番话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丞相这是明知故问。好吧,那我就打开窗子说亮话吧。”赵高不急不慢地说道,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赵高,在以前,虽然只是一个奴役,而且是一个后宫奴役,但却因为娴熟狱法,已入事宫廷二十多年。想想这二十多年以来,我是从未见过一位罢免的丞相和功臣连续两代相继为官。这些大臣最后都是被皇上推到刑场诛戮。皇上的二十几个儿子,秉性为人,你都清楚。长子扶苏刚强果断,威武勇敢,既敢于信任别人又善于鼓舞别人,别人也愿意为他效力。扶苏一旦继承皇位,必然会用蒙恬为相,到那时,你也就不能保全印绶、荣归故里了。这是显而易见的。我赵高遵照皇上的旨意,教公子胡亥学习法律,数数也有好几年了,从未见他有过失误。胡亥公子慈仁笃厚,轻财重士,纳于言而敏于心,其他公子,无一能及。我以为他是可以继承皇位的。请丞相认真考虑一下,拿定主意吧!”
  他不得不在自己心里再次承认他说得有理,但他嘴里说出来的却是另外一番话语:“我想你最好还是回到你自己的位子上去,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吧!我李斯遵照皇上的遗嘱,听从上天安排的命运,还要拿定什么主意?”
  没想到他的话未落音,赵高的已经逼了过来:“我说丞相你别以为你目前的处境是安定的,说不定已是很危险呢!拥立胡亥也许危险,也许却更加平安无事!一个人要是不能够将自己的命运握在手里,算得上是一个聪明人吗?”
  当然算不上!
  他李斯没将自己的命运握在自己的手里吗?
  否!他李斯原来也不过是上蔡城里的一介小民,承蒙皇上提为丞相,封为通侯,子孙也都获得厚禄。皇上如此优待于他,是要他负责国家的安危,他又怎能辜负皇上?于是,他抻了抻自己的衣襟,正色道:“忠臣不避死,孝子不惮劳,你不要再说啦!再说,就要陷我于死罪啦!”
  赵高却好像没有听见,继续不急不慢地说着:“我听说聪明人处世的方法是灵活多变,顺应潮流,见末而知本,观指而睹归,哪里有永恒不变的准则呢?如今天下的权威和命运已经掌握在胡亥手里,我只要顺从胡亥的心意就能如愿就能得志。只因与丞相结好多年,不能不以真情相告:现在的实际情况是扶苏在外,胡亥在内,皇帝在上,扶苏在下,如由内部控制外部,从上面控制下面,自然比较方便一些。一旦错过了这个机会,上下内外的形势变化,再想反对扶苏的话,就不免变成乱臣贼子了!你不见秋天寒霜降落,草花自然就会凋谢?你不见春天水暖冰消,万物自然就会生长?客观的形势是足以决定人的行为和取舍的呀!丞相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这一点呢!”
  他当然明白这一点!但他还是要这样说:“我听说:晋献公废申生立奚齐,结果三代政局不稳。齐桓公与其弟争王位,结果其弟被杀死。殷纣不听人家的劝告,一怒剜了叔父比干,结果都城变成废墟,国家逐渐走向灭亡。这三人逆天行事的结果是宗庙破败无人祭祀!我李斯也和他们一样,也是爹娘生父母养,他们皆因逆天遭祸,我为何还要逆天而行?”
  这不是明明白白的吗?还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赵高当然明白这点,立即捅破了这层窗纸:“上下同心,可以长久。中外合一,事无表里。丞相若是听我的计策,不但可长居通侯之位,将爵位传给万代子孙,而且能够长寿如仙,智慧胜过孔子、墨子。如果决意不从的话,势必难免祸及子孙,这实实在在令人寒心。一个善于自处的人是能够因祸得福的。丞相将如何自处呢?”
  事情说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说的?他若不从必大祸临门,他若顺从又天理难容!况且不能不考虑爵位,他可不愿回上蔡小城!再说上蔡也回不去了,楚国已经被消灭了!普天之下莫非秦土,普天之下莫非黔首!他仰首望天,好久好久,泪水岩浆一般流下。他耳边的那根青筋也擂鼓似地剧烈跳动,就像随时会要裂开。他好久好久才低下头来,哑着喉咙,长叹一声:“唉,偏偏不幸生于乱世!既然不能以死效忠,又该如何把握命运?”
  赵高已清楚地告诉了他!
  受人利用或利用他人,都是要有本钱的。
  他当时还有一点本钱。
  然而,他却把这点本钱完全交到了赵高手里!
  他为什么如此糊涂?他从来都是很精明的!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
  风雪依旧,人却老了。
  他无奈地垂下苍老的头颅,任北风将满头白发撩乱。
  他只觉得两只眼睛就像两滴铁水似地要闪闪发亮地掉落下来。
  他抬起一根枯瘦的手臂,五个指头半张半合,像要抓住什么东西。
  无论是低贱的厕中鼠还是高贵的仓中鼠,现在对他和他的家人都已经毫无意义了!
  他现在什么也不是了!
  整个空间就像一个正在慢慢捏紧的拳头,一切愈来愈狭窄,一切愈来愈窒闷。他再也没有半点力气,再也没有任何机会,与赵高勾心斗角了!
  “阉鸡莫啼,阉豕莫嗥,盛彼阉人,百官陪笑。”
  他耳边又响起了这首民谣。
  他两眼呆呆地向前望去,半截身躯向前挺起,宛如露出地面的树根。
  他看到的只是满地的血腥,满地的内脏,满地的骨头,满地的垂死的神经网络,满地的胃里的粘粘的食物以及到处流淌的粪便……
  他以自己的最大的才干做了一件最大的蠢事,将自己送到了铡刀之下,将家人送到了铡刀之下!
  他慢慢细细地回转头来,他又看见了那把铡刀。铡刀的那边是他的下身,已经一动都不动了。而那刀仍匍匐在雪地里,静静的,像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