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南部新城 2017:大马扁 [清] 黄小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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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马扁》十六回,一名《大马骗》,日本明治四十二年,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 年)日本东京三光堂排印。只出上卷,下卷未出。作者黄小配(1872-1913年),名世仲,号棣荪,别署禺山世次郎,笔名黄帝嫡裔,又号世界一个人。广东番禺人。1901年在南洋即参与兴中会的外围组织中和堂。1903年回香港任《中国日报》记者。发表《辨康有为政见书》而名声大振。1905年年参加同盟会,被选为香港分部交际员。1907年创办《少年报》,还在香港主办过《中外小说林》。1911 年武昌起义后,广东宣告独立,黄小配任民团局长。1912 年被广东军阀陈炯明假手他人杀害。所作小说多部,成就卓著,计有《大马扁》、《廿载繁华梦》、《洪秀全演义》、《宦海升沉录》等。其作品积极鼓吹民主革命,主旨为暴露晚清的黑暗政治,抨击保皇复辟。   大马扁,马扁合为骗字,取大骗之意。谴责资产阶级改良派代表人物之一康有为,旨在反对立 宪。此小说实为《辨康有为政见书》的延伸和形象化的描写。作者对保皇党人物深恶痛绝,写康有为“唯恐人不恶之”而取“无往不恶”、“进恶设其罪”的“集恶”写法。未免夸大片面而失实,有人身攻击之嫌。故书中的康有为已是小说人物,不再是历史人物了。小说以激进情绪对维新派人物基本上持否定态度,惟对谭嗣同持同情态度。   从文学角度看,技巧显得有些粗糙,有的情节极为牵强。   序   余友小配工小说,所为《廿载繁华梦》、《洪秀全演义》等,风行海内,大受社会之欢迎。近者,小配以新著之小说名《大马扁》者出而示余,余受而读之既竟,曰:“ 嗟乎!吾子过矣!子毋以康梁二人,招摇海外,借题棍骗,于马扁界中,别开一新面目,而遂为康梁罪也。吾子之意,讵不曰康梁二人害社会实甚,有心世道者诚不能为之宽假也?虽然,社会害康梁,非康梁之害社会也。康梁之棍骗,非康梁之罪,而社会之罪也。夫社会不平,金钱实为万恶之原,世界一日有金钱,即人类一日不能无罪恶。康梁不幸生不逢社会平等之日,自呱呱坠地时,即浸淫于金钱铜臭之内,迷惘既深,则诪张为幻,人情大抵皆然,况才足以济奸者乎?故吾人方言康梁之不暇,而可以棍骗为康梁罪哉?抑余闻之,康梁所以能招摇海外者,全恃《戊戌政变记》一书。盖书中极力铺张,去事实远甚,而海外侨民,蒙于祖国情势,先入为主,至于耗财破家有所不恤。夫海通以来,内地谋生既困,迫而只身越重洋,寄他人宇下,不知受如何委屈,历如何艰险,乃得区区血汗之金钱。而黠者又以术愚之,而尽劫其所有,徒希望于首领赐环之后,而分我以一杯羹,然卒以是而流离海外,客囊羞涩,终其身有不能归见父母妻子者矣。余言念及此,未尝无余痛也!然则谓此书之作,于社会无功焉,不得也。戊申八月二十日吾庐主人梭功氏谨序于海外。 第 一 回 康无赖馆堂出奇丑 缪文豪京邸著新书 兄弟想你们也看过《 东周列国演义》 的了,那吕不韦曾问他侍妾赵氏道:“扶立一人为王,其利何如?” 因当日秦王把太子王孙异人为质于赵,吕不韦见了,谓王孙异人是奇货可居,这一句话今日人人能说的。谁想今日还有人抱一个皇帝当是奇货可居的,这就奇了。而今且说出那人是谁?就是清廷当他是一个大大钦犯的,那人姓康名有为号长素,论起他的名字,尽有个原故:那有为二字是富有四海贵为天子之意,那长素二字因孔子称为素王,他就要长于素王之意。就他的名字想起来,可见姓康的人格。初时想做皇帝要改有为名字,后来量自己做皇帝不来,就要做圣人,因此称为长素。说书人且慢慢说来,看他配做圣人不配,就明白了。闲语少说。   且说康有为本广东省南海县西樵人氏。他父亲名康赞修,是个举人身分,因为出身做官,在县里因事替清廷尽忠死了,清廷就赏了康有为一个荫生。他有位族中兄长唤做康有济,那一年竟进了邑庠,就合族庆闹起来。那康有为本最好自夸的,奈这时读了十来年书籍没点长进,偏是康有济反得个生员回来,心中颇觉羞愧,便认真在八股里头做点工夫。奈应了几次童试不能获售,就是府县试也不曾前列过一次,肚子里好不抑郁!自忖天天自夸自大,若科场不得志,尽会被人识破的。就转过一点法子,说称自己是不要考小试的,将来时来运到,就不难进身了。但口中虽如此说,究竟不能令人轻信的。左思右想,明知自己工夫不大好,但口里断不能认一句不好的,便再要寻师求学,好为应试之计。因一日求科举不得,便一日心里不安。   恰那年从学的那位老师姓朱名次琦,别字子勷,在九江本籍授徒。那朱次琦本是一个进士,曾任山西襄陵知县,辞官后,已设帐课学多年。论起朱次琦那人,实是个道学先生,所以一切馆规,倒与寻常不同:凡衣服不能穿绸绉,非父兄请假不能出进,很是严肃的。那康有为是个狂荡之人,哪里受得这般管束,故初时惟买通馆童偷自出去,或夜里不在馆歇宿,就把床子放下帐子,又把鞋子放床口地上,好欺骗朱次琦。朱次琦哪里懂得他的诡秘,所以康有为就掩饰了数月,但毕竟不能自由。正要逃学而去,猛然想起那朱次琦是有名的道学,若从他三两年,尽增些名望,他日可以对人称圣称贤。因此便勉强忍耐,自己反装起道学来,改穿两件布衣,登一对布鞋,扮得十分朴素,行动也装作平正,言语也装做端方,连同学的房子也不进去谈天。又天天拿着本书,乱哦乱读,好像十分勤学一般。看官试想:康有为这些人,放荡惯了,一旦如此,不知挨了无数辛苦,志在博个虚名。恰到那年又是小试之期,同学的倒纷纷前往应试,单是康有为不去。朱次琦见得他可异。因九江离西樵不远,早知康有为因求名不遂,已悻悻不乐,今忽然不愿应试,料知他必有个原因。原来康有为自己要夸张好文学,若仍不获售,更为失羞,故不如自高自大,装造不考小试,就是这个原故。当下康有为在朱馆念了两年书,便出来到省城居住。   到了次年已是乡科,本来他是个荫监生,尽可考遗才应乡举,他却自忖,南闱由监生中举的额数很少,料自己断不能取中,不如走赴北闱应顺天乡举,还易一点。便打算筹备费用入京。唯往返及应试使用,统通算来,尽要数百金才得。他自己是不名一钱的,如何去得,惟有向亲朋借贷。又想,自己纵然要应北闱,亦不宜对人说,因防不能中举回来,为因从前夸口,不免被人耻笑。是以这回入京,总须秘密,中得时好对人说。若不能中举,就认没有赴应北闱便是。只是要个人借款,究借什么名目才好?想了想忽得了一计,分头向亲朋借贷,或三二十元或一二十元不等,只说有事应用,并不说要筹程费。果然寻着十来人借了,凑成三几百银子,不动声色,附轮往北京而来。先到南海馆住下。 这时广东赴北闱的原有千数百人,康有为要摆自己架子,不免矜奇立异,凡有向他请问名姓的,他只说一个康字,便不说不去。又有问他道:“你只说一个字,谁知得你的名字呢?”康有为道:“ 我提出一个康字,还不识我吗?”各人听得,都道他荒谬,就拂袖去了。因此上凡识得他是康有为的,都不屑与他说话。那康有为又因京城里许多同乡京官,自己恨不能巴结上一名举人进士,只是个荫监生,实在失色。于是逢人说话,就称自己是康布衣,并不认是荫生。又有问他:“因怎地要称布衣的?”康有为道:“我是不屑做官不屑求名的,就要自称布衣。”  各人听得,暗忖他明明是到来赴应北闱,如何又称不屑求名?真是奇怪!有些忍不住的,就驳他道:“你说不屑求名,你这回因何又来赴应北闱呢?”康有为道:“我并不是来应北闱,不过是来京游玩的罢了。因我若要求名,不知中举中进士入词馆几时了,还待今日么?”各人听了,又见他言语真不入耳,自此更不与他相见了。康有为见人人鄙厌自己,便更装成独立不羁,好像广东全省的人,倒不配与他交处一样。 那日合当有事,正广东会馆祀魁之时,大小官员倒先后到了。那康有为欲乘这个机会出个惊人手段,便预早到了。先到大堂,踞了上座。凡有到来的,他却置之不理,亦不招呼,只煌然高坐。不多时,侍读学士李文田到来,突见一人在大堂踞了上位,却不认得是康有为。惟人丛中许多认得他的,倒窃窃议论。李文田以为他是别省什么佳客,急拉一人至僻处问个底细。却答道:“什么佳客!他不过是广东人新到来取应北闱的,名唤康有为便是。” 李文田心中大怒,正要扯他下来,忽报吏部侍郎许应蹼来了,一切人都肃立恭迎,李文田也并出来迎接到里面。本来这个上首位正是许应蹼坐的,李文田便直向康有为道:“这个座位却不是你应坐的,快些下来,免至出丑!”  康有为道:“天下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任你如何老成,我先人为国尽忠,故我也是个难( 灰) 荫生,又有德之人,三达尊我有其二,尽该坐这位,你不必多管!” 李文田正欲答言,旁边先有一位驳他道:“你昨天才说是不屑求名的自称布衣,今天又夸自己是荫生么?”康有为已满面通红,不能答语。李文田又道:“这里是北京,是朝廷所在,朝廷莫如爵。这广东馆又是同乡聚集地,论乡党又莫如齿,你是无爵无齿之人,若果有德,待你真能辅世长民时再说罢了。”  康有为更不能答,那些鄙他的便一齐扯了康有为下来,然后分坐以次行礼。 那康有为这回当场出丑,更不敢再留在广东馆。快些急步跑出来,垂头丧气回至南海馆里。闭上房门,翻身躺在床上,觉这一口气非同小可。自忖道,不过因姓许的是个侍郎,他们就巴结他,要扯自己下来,让他坐去。在大庭广众之中,如此没面目,怎好见人?因此反恨李文田不已。但究竟无可如何,整整在房子里两天也不敢出来,连饭也不敢吃,只在房子里吃些干粮充饥。才两天,连干粮也吃尽了。难道自要饿死?才勉强开门出来,仍低头俯首,不敢像从前傲气。偏那些同寓的人又说三说四,要来嘲讽他,个个把《孟子》书“朝廷莫如爵” 三句当念书一般。又有些说道:“布衣耶,荫生耶?赴北闱耶,不屑求名耶?”  你一言,我一语,气得康有为有气没处伸。康有为自忖如此受辱,料在这里安身不牢。且自己说过不屑求名,又不认是到来应试,将来尽要入场的,岂不是令人知见,如何是好?那时欲要回粤时,又舍不得这场科试,好歹皇天庇佑,要中名举人。若不回去,怕入场时既被人讥讽,若不幸名落孙山,那时更自难堪。想了又想,没奈何,把行李迁至朋友处,然后进场。 已非一日,已是场期,康有为便检执了考篮,进场去了。一连进了三场出来,凡所作的文字,自然心里自赞。有时向人说及场里文章,就自夸道:“可惜顺天乡试历科解元都是直隶的,若不然,我这场文字还不中解元么?但虽不得解元,亦尽中五名前的了。”  这等话逢人便说。自出场后,天天望开榜,更心里形容开榜中了怎么样?簪花拜客怎么样?回籍谒祖怎么样?好似赌仔望赢彩一般。不提防到了开榜之期,那康有为就整夜不睡,听候报喜。不想自第六名起,直至榜尾,总没自己名字。朋友见的因日前他太过夸口,到时也不好意思,只得慰道:“还有经魁五名,尽有分儿的。”康有为道:“不差,我这回定然是经魁的。”  及到天明,不特没康有为名字,连一个康字也没有,康有为好不大失意,忽转念犹望得一名副榜也好,谁想连副榜也不见己名,一场扫兴!虽不中也不打紧,奈自己日前夸大口,皆由望中举人之心热度过甚,到这时更自无味。正要收拾行李回去,忽忆起自己来时,在广东并不认是来赴北闱,若急切回去,怎能避得赴北闱之名?不如暂留京城也好。唯留在京里,凡是广东人都不愿与自己相交,不如结交些外省人,不识得自己底蕴的更妙。   便央人介绍,要结交外省的人。恰可那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军机大臣翁同龢正提倡《 公羊》 学的时候,因翁大学士是个上书房师傅,毓庆宫行走,故在军机里很有权的。一切京官倒趋风气,要讲《 公羊》,一来望升官,二来望放差,自然要迎合翁同龢的意旨。凡在翰苑人员,什么公羊婆羊之声不绝于耳。就中最著的如王仁堪、文廷式、姜剑云、缪寄萍都在翰林院里算一时大文豪的。康有为细想王仁堪曾任广东主考,文廷式又在广东住了十来年,料不曾闻得自己名字,必瞧自己不上,不如结交姜缪二人罢了。便亲自悄悄走往琉璃厂,先买了一部《 公羊》 回来,不分日夜,看了两天,便携名刺往见缪寄萍。原来那缪寄萍最好结交文士,凡文士到来,无不接见的。当下接进去分坐后,先通了姓名,康有为说几句寒暄话,就赶速说到《公羊》去。那缪寄萍见康有为要说《公羊》,已见得奇异。惟康有为正新近看了《公羊》,自然说得一二,缪寄萍更大发议论说起来,康有为又随他口气来说,缪寄萍不胜之喜,便拿了一部自撰的原稿出来,面上写着是《 新学伪经辨》 五个字,交康有为看,随道:“这是小弟新著的,要再勘然后出版,老兄请赐一观。” 康有为接着看了,觉内里大意是尊重《 公羊》,以左氏为非真的。自忖道:若得此稿,自己出名字刊了行世,不患无名誉。便一头看,一头要计算赚骗缪寄萍之书。正是:   未得科名殊失志,欲谋著述博能文。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二 回 遇棍徒缪寄萍失书 争山长康有为丧气 话说缪寄萍接见康有为,即把自己新著《新学伪经辨》一书给康有为看。康有为看了,觉内里说《 左氏春秋》 是伪经,不过汉时刘歆所著,托诸左氏之名,且言孔子作春秋以素王改元称制。其中无论合与不合,但这等议论实是新奇。若此书当作是自己所著,出俺康某的名刊刻了,尽博得个名誉。但不知用什么计策能赚得此书?继又想道:若赚得此书,纵然中不得举人,回去仍挂起一个不屑考试的招牌,像孔子杏坛设帐一般也好。况且孔子可以改元称制,我亦尽可改元称制。那时,尽有些好奇慕异的到我处从学,就不患没个虚名。既得虚名,又不患不赚得金钱使用。当下想入非非,一头说一头要弄计赚骗缪寄萍的书。再谈一会,就说道:“足下大著,真是眼光如炬!但小弟仓卒不能详细拜读,请借回去一看,待拜读过后,当即送还便是。”  那缪寄萍虽有文名,仍是有点谦虚的,就答道:“彼此知心,便互相切磋,有何不可?但此书是小弟费多少工夫著得来,总祈不可失去。”  康有为道:“小弟实视大著如金科玉律,珍重不过的,哪有失去的道理?请足下放心罢。” 看见缪寄萍已应允借书,便不再久坐,立即兴辞而去。   回至寓里,见人就说道:“这书是缪寄萍所著,托弟删改的。”这些话,以为缪寄萍是个有文名之人,且要托他改削,可见自己是很有学问的了。其中听得的又不知托他删改的是什么书,有信他是真,亦有知他是假。康有为却不多管,自赚得那部《新学伪经辨》,就立刻打点离京,直回广东而来。那缪寄萍自被康有为借去那书之后,一连几天不见康有为交回,心中焦灼,即着人投函康有为住址,要索回那部书。不料到康有为的寓处,都回称没有康有为那人。原来康有为往访缪寄萍时,并不说真住址。缪寄萍料知康有为是来图骗自己,这时他必已回广东去,欲寄书来广东责问他,又不知寄书哪处。气得缪寄萍七窍生烟,因此逢着广东京官,就问康有为现住广东那里?也说起他骗书一事。那些广东同乡官都道:“亏你还信康有为那人!我广东人那个不唤他做癫康?实则他诈癫扮戆,专一欺骗他人。本没点学问,又自称要做孔子,其实不过是个无赖子罢了。你自己著了一部书,怕不多时,他要出自己名字,当是自己著的,要出版行世好骗人去呢。”缪寄萍听得广东同乡官各人之言,也目定口呆,懊悔不及。后来数月,缪寄萍因病在京身故,康有为骗他的书,再没追究,这是后话不提。   且说康有为回到广东,因自己不能中举,以为羞耻。所以亲朋有到来问他是否到京应试的,他倒一概不认。只说往北京游览,并没有进场。纵然有知得他的,他唯有放厚面皮,没命的说谎便了。只是日前因入京,几次亲朋借下银两,此时不免到来讨问,康有为没得偿还,就自说道:“日前与诸位借下银子,实因小弟新近著了一书,要寻本钱来出版,故出于借贷。待此书出版卖得款后,定然清楚,总求赏脸,再延几时罢了。”各债主听罢,细想他要卖了书然后还债,正是“俟河之清,人寿几何”。但他如此无赖,正如财到光棍手,问他亦是无用。落得强做人情,便不再讨问。康有为好不得意,一面把赚得《 新学伪经辨》一书改了一字名为《新学伪经考》,即付梓出版。又忖北京里头自翁同龢以下,一切文臣都讲《公羊》 学,凡翰苑中人倒趋风气,看来自己求科名一件事是紧要的。因不时要把《公羊》来看,凡与人相见,不过两三句,就提出《公羊》两字来。约一月后,那《新学伪经考》已经出版,因广东靠北京较远,且缪寄萍又已弃世,有哪个知道那书不是康有为著的?在那书本不算得合理,但当时好奇之风,一百人中有九十人以为非,尽有十人以为是,自然有些人来看康有为。那康有为此时,料知来见的中了自己计策,又自忖他们既然中计,总要自尊自大才好,令他们颠倒。因此逢着他们,自称己是康夫子,指天画地的乱说。原来康有为却有骗人手段,见着稍有聪明的,就赞叹他以为笼络之计。见着愚昧的,便出夸张手段,所以一切愚昧的,尽有惊他为神圣的了。   康有为见自己虚名渐渐出现,次日就在城里觅了一间馆地,贴起《 康馆》 两个字来。果然有十数人从游他,那十数人为首一名,是姓陈名千秋,字礼吉,是南海人氏,文字本不大好,却有一点口角聪明。他从前见不甚出名,就说历来从学的老师,总不认得他文字,故借从游康馆以为奇异。康有为更乘势赞奖他,自然相得。第二名姓梁,名启超,字焯如,是新会人氏,那人本有些文学,却得同邑举人谭彪指点得来,亦曾在吕拔湖、陈梅屏两举人处从学。那时已中了举,因为年少见识不定,就中了康有为的毒,要从游他。其次如林魁字伟如,徐勤字君勉等十来人,到了康馆后,康有为这时见学生太少,已郁郁不乐,唯外面还撑住架子。那日对学生道:“某今日可谓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说了几句话。 看官试想:世间人本没一个不好戴高帽子的,今见康有为赞他是天下英才,都喜得手舞足蹈。康有为又忖,自己是个师长,真要装几分老成才好。便天天穿着粗衣布履,装得十分朴实,言语也不多说,行动时却步步踏正,严严肃肃。这样说来,你道可恼还是可笑呢?但有一件奇处,那康有为在馆虽如此装整,只是夜里常常不在馆歇宿,你道什么原故呢?因康有为那一种色心是很重的,每晚饭之后,也走到娼妓地方留宿,到了次日方始回馆。其中有些朋友同行的,也说道:“你天天装得这般老实,偏夜夜宿柳眠花,就不是事了。”康有为答道:“昔李续宾当咸同年间带兵,每到一处,就抢夺良家妇女到营里快活。曾有御史参他,那咸丰帝竟道是:好色乃武夫小节,绝不追究。那李续宾好不感激,后来竟在三河殉难尽忠去了。足下此言真少见多怪!”  那些朋友又道:“李续宾只是以汉人淫掠汉人妇女,满人自然不怪他。且李续宾也未尝装做道学的,足下天天要做孔子,难道孔子也夜夜嫖妓不成?”  这一番说话,康有为真没得可答。惟他虽经朋友挫折,究竟性还不改。初时犹瞒了学生,渐渐学生也知道了。   论起那些学生,既知道康有为是外道学内小人,本该知他不是个正派,怎奈康有为偏善笼络,没一天不赞学生好的,因为自己要做孔子,就把门下学生各改了一个贤名:改陈千秋的唤做超回,改梁启超唤做轶赐,即是言超于颜回轶于子贡之意。那些学生好不欢喜,因此又纷纷替康有为招罗学生,凡在省城读书的朋友,各自运动他去康有为处从学,那时又增多十数人。康有为一发得意,每到出堂讲书,自己说起时,也称自己是康子,故当时附近邻馆说出康馆来,不知几多笑柄。那康有为师徒总不计较,以为任他笑骂,惟将来自己一定是圣贤的。话休烦絮。   且说当时任两广总督的正是直隶南皮张之洞。那张之洞字香涛,又字孝达,本翰林及第出身。由山西巡抚调来两广,已经数年。想起从前粤督阮元创设学海堂提倡文风,也留得个名誉,在广东省里便要步他后尘,好博个名声。就创了一间广雅书院,凡系两广人,举、贡、生、监尽可考进读书。那院规较别间书院尤严,志在造育文才,实科举时代不足怪的。恰可那广雅书院的山长梁鼎芬已经满任,将行另请别人充当那席位。那康有为听得广雅书院的山长定例薪水甚优,自忖若得这一席,那些进息尽过得,年中二三千金实胜过自己授徒几倍,年中尽够挥霍。便决意要钻营这个山长席位,已托人斡旋多次,其中听得的,都以他为狂妄。因那许大的书院,那山长定须甲班翰林,方能请他。奈康有为以为自己不知有几许声价,为多谋些进款之故,不畏出丑,要觊觎这个席位。当时他托人钻营,有直辞是说不来的。又有见他奢望,故意揶揄他的,就答道:“尽可使得,因足下许大文名,张督那里若不请足下,还请谁人呢?”康有为道:“不差,因张督亦是能文的,料然最喜欢《公羊》学。试想广东省里头虽有许多进士翰林,若论《 公羊》 学,尽让俺康某坐第一把交椅。故若在张督跟前一说,就没有不请我的了。”那些揶揄他的听了,倒不免暗笑。惟康有为得意洋洋,以为戏他之言是真,也当广雅书院山长的席位,定到他手里。 回馆后,即大集学生说道:“我这馆位住不久了。”各学生纷问其故,康有为道:“因广雅书院山长一席,今番定须聘我的,我为教育人才起见,不得不去。” 各学生听得,不免以为奇异,便问道:“闻广雅里头,非举、贡、生、监不能进去读书,那学生尚要举、贡、生、监方有进院读书的资格,恐做山长的必须翰林进士才使得呢。”  康有为怒道:“你们真不懂事!今时风气还同往日么?你道我不曾中举,就不能教得举、贡、生、监么?就是现在我馆里头还有举人生员从学呢?”  说着指住梁启超道:“那姓梁的轶赐不是举人么?不论什么学问,近今中国尽算我了。况且前任的山长梁鼎芬,他虽然点过翰林回来,但已革了多时,就不算是翰林了。是那梁鼎芬皮底子只像我一般,难道他做得那山长,我就做不得不成?” 各学生听到这里,倒不敢造声而退。康有为回至房里,满意望所托的朋友快来回报,好打点往广雅书院上场。 正胡思乱想,忽门房传进一个名刺进来,康有为细视那名帖,是“ 朱一新” 三字。原来那朱一新号鼎甫,本浙江人氏,亦由翰林出身,曾任监察御史,那时已到了广东。康有为见他来会,忆起从前是与他认识的,即接进里面。分坐后,康有为道:“足下一旦光临,有何赐教?”  朱一新道:“没什么事,因贵省张督帅请小弟充当广雅书院山长,所以小弟到各朋友处一坐,说一声。就各家大馆,小弟也到过来,因贵省多才,小弟谬膺张督重聘,统望指教指教。” 这些话那康有为不听犹自可,听了,登时面色变起来。因自己正希望得这个地位,一来多得些款项来应酬挥霍,二来声价也增许多。今忽闻请了朱一新,自然愤怒。且方才自己正对学生说得高兴,忽闻此语,不特扫兴,实在失羞。又想日前自己托许多人钻营,不论得与不得,因何不回覆自己?想罢,更忍耐不住,便说道:“你做广雅山长么,可是真的?”朱一新道:“哪有不真?难道这些事还不顾面要说谎么?”那几句话又打着康有为心坎。康有为又道:“你可有应允没有?”朱一新道:“推辞不得,已应允了。足下因何要大惊小怪呢?”康有为一想,道:“实在说,因小弟听得那席位,张督起意要聘小弟的,足下有什么手段移过自己来?”  朱一新笑道:“足下莫错听,偌大书院的山长,哪有要用一个荫监生的道理?”康有为当下听得这话,又羞又愤,不免暴躁起来。正是:   可怜今日难争气,只恨当年未进身。  要知康有为更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 三 回 热名场伪圣掇乡科 落孙山公车陈腐策 话说朱一新到康有为处,说称自己将充广雅山长,有为也大失所望。即说道:“足下之言可是真的?”  朱一新道:“这等事哪里敢说谎?”康有为道:“是张督聘请足下的么?”朱一新见他问得奇异,料知他是热中这席位的,惟付之一笑,即兴辞而去。康有为送朱一新去后,想起自己曾对学生说是自己将做广雅山长,今一旦落空,心中不免羞耻。那日正出堂讲书,开口就说道:“吾道其不行矣!”  学生纷问其故,康有为便说道:“张督本欲请我当广雅山长一席,满望教育人才,不负生平所学。不意为谗言所中,今已改聘他人,岂不可愤?”说罢,也流起泪来。时学生中也许多疑他因谋个山长不到手,就如此气恼,实属无谓。且区区一个监生,望做两广的山长,亦殊不自量!奈学生虽如此想,但以自己既已从他,若反说他不是,未免令人耻笑。便有的对康有为说道:“想这个山长地位尽论科甲资格的,趁今年已是乡科,就在本省赴闱取应,望一帆风顺,中举人,中进士,出身加民,便是不负所学呢。”  康有为道:“哪里说,我不是要求科名的,赴闱取应却不是我的志气。”说着,各人无话。康有为回至房里,细想今日学生说的去赴乡闱,实打中自己的心坎,自己实渴望中名举人,但当学生面已说过不是要求科名的,将来到了进闱,又不好意思。 正待踌躇,忽见学生梁启超、林魁进来,笑道:“现今天见红单派出广东的正主考是姓顾名璜的,他在北京时善趋风气,是天天说《 公羊》 学的人,这回科场,先生不可不一走。”康有为听了,已眉飞色舞问:“真是顾璜么?”梁、林二人齐道:“哪有不真?现在阖城传遍了。”  康有为道:“如此,也是造化,不可失此机会。”  梁、林二人去了,康有为猛省起日前自己说过不是要科名的,今日又说不可失此机会,岂不是自相矛盾?但话已说出,实驷不及舌。原来康有为本第一个热心科举的人,惟天天说希圣希贤,故装做抱道自重的,不敢说要求名三个字。在学生何尝不知?但那些学生有举人的,有生员的,当初从游康有为一个监生,已被人嘲笑。故此时学生惟有硬着铺张康有为,任有为有什么破绽,倒不敢对人说。康有为亦知学生已受自己所愚,故更为得意,便立意以监生应考。又忖欲赴乡科,先考遗才,那监生遗才,又不易出的。若连遗才倒考不得,实于名声大碍,尽要设个法子才好。好幸每届大科之期,先弄科场的人,每有监生遗才的关节。康有为四处托友人运动,费了三百金,买得条子,果然录出监生遗才之日,已有了自己名字,好不欢喜!自此天天拿《 公羊春秋》 来看,到时好搬几句《 公羊》出来,好取悦试官之眼。 不觉光阴似箭,已是八月初旬,进了闱后,自然是那种试官就出那种题目,恰第一场首题是“ 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二句,康有为就把《公羊》里头张三世正三统这几句话搬落卷里。顾主考见了,正合自己心事,没论如何,但能说《公羊》的便是佳卷,就把康有为那篇文章浓圈密点。到放榜之日,那康有为竟中了第八名举人。一时报子到来,康有为那时正在床上躺着,眼巴巴望个捷报。忽然听得报到自己中举,便跃然起来,鞋不及穿,便跑出房门外问道:“是中了第八名么?是我中了么?”报子答两声“是”,徐把报条打开一看,且看且笑道:“顾主考真是识得文章的!”说后,回转房里,才省起自己不曾穿鞋。自忖料已被人看见了,不觉面红起来,急的穿回鞋子略一坐,心里又动,要出房门与学生说话。恰到房前,已见学生衣冠前来道喜,十数人企在门外要进去。康有为就回步受贺,只听得外边一人大声道:“ 我不是要求科名的,贺什么喜呢?” 康有为一听,觉这两句话明明是嘲笑自己,但不知是何人说的?这时喜怒交集,喜的是新近中了举人,怒的是被人嘲笑,欲要根究,又不知是何人说的。待学生道喜去后,即传了门上进来,问方才这两句话是何人所说?门上道:“是馆童说的,我已责他。”康有为道:“这奴才可恶的很!狎大人侮圣人该得何罪?快传他来,我要责他!”  门上道:“我责他时,他今走出门外去了。”康有为一团怒气,觉自己前时不合说自己不要求名的话,今被一个馆童嘲笑,如何不愤?还幸众学生都受自己所愚,料不至说轻薄的说话,像馆童一般来嘲笑。 正在愤恨,只见堂叔康伟祺、堂兄康有济、亲弟康广仁也到来道喜。康有为欢喜道:“ 我早说过,小试我是不考的,今也由监生中举了。”  兄弟间谈了一会。那时学生又相议在馆门外放喜炮诸多议论,在康有为本一场得意最好热闹的,惟自己天天骂科举误人,今一旦自己要赶科场,防被人说笑,就送了兄弟去后,即登堂对众学生说道:“我这回趁科场是不得已的,只为出身加民紧要,故图个进阶,不比寻常好作宗族交游光宠的,你们不必多事了。” 各学生听得,唯唯而退。便窃议康有为明明见他闻报中举就手舞足蹈,如何又说趁科场是不得已呢?说来实在诧异。这且不说他的学生议论。   且说康有为中举之后,过了数日,就是簪花。大凡中举的人,是例要拜谒受知师的,就是荐卷同考官也要拜见。那时荐康有为那本卷的,正是知县安荫甲,本由举人出身。谁想康有为拜过主考之后,竟不拜见安荫甲。因康有为之意,以为自己是个举人,哪里还要拜一个举人做老师呢?故此瞧安荫甲不起。那安荫甲好不大怒!但他不来拜自己,自己实无可如何,只得隐忍。那康有为亦不以他为意,只打算拜客,好得些苹仪。又打算谒祖,好得些拜金,有此一项入息,尽够一回挥霍。更想到演戏一事,有许多卖戏图利之人,图借一个举人名目酬恩演戏,每一台得回三几百金。整整因中了一名举人,一场混闹,也赚得三几千银子,好不快活!自此康有为更夸张起来,那些生徒,又替他四处游说,果然又多得十来名学生,如珣州林缵统、顺德麦孟华、麦仲华兄弟两人也来从学了。不觉光阴似箭,又是冬尽春来,康有为师徒间如梁启超、林缵统也一齐打点入京会试。康有为恐自己入京后,学生或有些散去,要想个法子留住学生才好。那日便登堂发一番议论道:“昔孔子周游列国,犹忆杏坛弟子斐然成章。你们从学诸君,纵然我进京后,仍该留心攻读,我亦如孔子一般,何时不忆及吾党狂简呢?” 说了,学生各人都称愿留在馆中勤读,康有为方才安心,便起程入京去了。   恰好时正清东战役满人打败仗的时候,被日本人从水路破了旅顺,降了威海。陆路又将攻至山海关,京畿震动时候,清廷因前相李鸿章师出无功,又屡被人参劾,把他开了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之缺,以王文韶继其后任。又用刘坤一、吴大¥两人做钦差大臣去与日本开仗。不想那吴大踡徒托空言,一闻炮声,就没命的逃走。那刘坤一又没些计策,只迟迟不敢出京。清廷料知是无济,就派李鸿章做个媾和大臣,要割辽东半岛及台湾,又赔款二万万两与日本讲和。那时清廷欲战不能,欲和又舍不得许多土地及赔款。时康有为在京,因会试已经落第,自觉没面目回去,尽要博个虚名才好。因此与学生梁、林二人计议,欲联合各省举人,具条陈请都察院代奏,唤做公车上书。时在京的许多举人,其中有附和的,有反对的,不能胜说。惟康有为架起个大题目,自然有些好名之徒随声附会,虽料知条陈虽上,都察院纵然代奏,清廷亦必不从,惟好名之心就签个名字也没打紧。那康有为见有几十个举人陪着自己,就由自己出了首名,上了一道条陈,都不过是老生常谈的,力言割地太多,赔款太重,万万不可议和,不如留那些赔款来兴办新政这等语。但他说得好听,惟割地赔款既不可议和,至于不和又有什么法子抵挡,他却没得说了。其说到所谓新政,不过是筑铁路、开矿务、废科举、兴学堂、开议院、裁冗员等等套话,哪个不会说?果然那条陈递到都察院,那都察院又代奏了,清廷如何肯做?因筑路开矿系求财政增益的,犹自可说;若讲到开议院三个字,显然是立宪民权的国,岂不道着那“汉人强,满人亡;汉人疲,满人肥” 刚毅那几句话,正是满人金科玉律,以满人得几百万人口,还肯把民权给与几万万人口的汉人么?所以清廷虽看了康有为一班人的条陈,只当是一个混帐东西说疯话的,真不留意。   惟康有为是个热心富贵的人,只望这条陈一上,清廷当自己是个奇才,立刻要重用。不想那条陈上了多时,天天眼巴巴的祈望好音,总不见消息。因前时入京取应北闱时,也拜谒翁同龢,到这时又天天在翁同龢处趋承,因翁同龢是上书房师傅,又是军机大臣,好歹清帝见了条陈,问起翁同龢,好吹嘘自己几句。在康有为是翁同龢的《公羊》学生,翁同龢那有不留意他呢?奈清廷见了条陈,总不提起,康有为一场费心,白挨了几天来写这道条陈,总没好处。正是长安虽好,不易久居,便买棹回返广东。 道经上海,也少作勾留。早知上海地面是个繁华淫靡的,康有为那时一来向好冶游。二来往应春闱,孙山名落,心中郁郁,最好借酒浇愁,寻花解闷。不免背着学生走往芳丛里讨趣,因此也结识了一个妓女唤做花小宝。奈因学生随着不便放荡,只与寓沪三几个密友往还。恰那日与友人相会,说起有位记名御史余成各现因进京,暂寓沪上某处地方。康有为想起那姓余的,既是记名御史,因已记名,就不难做御史。御史又有奏事之权,自己正好结识他,好做他日帮手:第一凭他是个言官,易于赞成新政,荐保自己。第二如有反对自己的,也易求他劾其人。便向友人问悉余成各的住址,记在心里。回寓后,以为自己是公车上书的头人,余成各料然闻得自己名,即怀了一个名刺往访余成各。在康有为这时不知自量,只道自己是个大名鼎鼎,余成各一见,必立刻欢迎。故此乘兴而来,直到余成各的寓里,先令他阍人传一个名刺进去,等了许久不见传请。康有为心上思疑,以为余成各定因穿衣迎接,故以迟久。及又等不一会,仍不见请。欲向他门丁一问,偏又不见在门房里。康有为这时已有几分愤愧,心又忖道:难道他睡了中觉,抑是有客在堂?心中捋上捋下的思疑,眼巴巴望进去,只见门丁已转出来。康有为心中大喜,以为一定请的了。不想门丁到门,大声说一个“挡”字,康有为怒极,又无可发泄,便问门丁道:“因何你大人不见我呢?”  门丁道:“我哪里得知?但见我老爷看了你的名片,想一会,摇摇首,然后说挡呢。” 康有为又道:“既是要挡,又为什么要等到许久呢?”  那门丁听了大声道:“你自己进去问我老爷罢。”康有为就仰天叹道:“张良未报韩,破产不为家。”说了便去。正是:   虚名幸给军机处,投谒难亲御史台。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四 回 余御史割席拒狂生 黠娘儿登轮追荡子 话说康有为欲谒见余成各,志在巴结他为将来利用之计。不意为余成各所拒,就说了“张良未报韩,破产不为家”二句而去。那时余成各在里面听得门丁与康有为对答许多话,便传门丁进去,问他与康有为说什么话?门下只得以直对。余成各把“ 张良未报韩,破产不为家” 二语,细味一回,觉得张良在博浪锤秦始皇,系因韩国已亡,然后欲置秦始皇于死地为报仇之计。及后佐汉高祖灭秦,亦始终为韩报仇。今康有为以张良自命,且以张良报仇自许,纵然破产亦不为家计,试想康有为今日要报什么仇呢?想来定然是要报满洲灭明之仇,便是一个革命党人。只是他热心科名,既巴结上一名举人,又想巴结一个进士,以得做官为幸,看来又不像做革命排满的,真是鬼怪的很!大约故作惊奇之语,好为欺人之计。这人性情恍惚,休要着他的道儿。便嘱咐门丁,如康有为再请见,总之挡驾便是。门丁说声“理会得”,下去了。不多时,又转进来,向余成各递上一封书,并道是方才交到的,那带书人并不说从哪里送来,掷下就去了。余成各见得奇异,忙拆开一看,却是康有为寄来的,那书道:   仆窃闻周公一沐而三握发,一饭而三吐哺,其爱士如此。夫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犹且不可。况足下之贤未必能及周公,而仆以诗御固负人望,乃亲叩台阶,既弗蒙纳。又复以傲慢加之,贤者固如是乎?侍御身居言路,方当折节下交。博采舆论,以验朝廷之是非,而为进言之本,何遽轻量天下士耶?谨渎片言,伏惟珍鉴。   即回了一书,即着门丁依来书住址送回康有为处。那书道:   仆诚无周公之才之美,故未尝自命为贤者。但足下又不知何故,而足令人吐哺握发也?足下以张良报韩自命,其志可嘉。仆愚鲁,愧不能附骥,愿足下勉成留侯报韩之业,幸甚! 康有为见余成各如此回复,又再致书成各,成各接着,看了书面,早认得是康有为墨迹。本待拆看,猛然想起此人前来见我,我已拒他,今频频以书来往,必欲借此与吾书信往还,为入手相识之计。且他注意与我相识,其中必有个原故,我怎好中他计?便把来书撕了,随嘱门丁道:“如此后姓康的仍有书信交来,立即发回,休要接他。”  门丁自不敢违意。那康有为果见余成各这回没有回覆,觉无从入手,正要再想他法。又见留沪多天,与学生同处,实有不便。只托称日内要等候与人相会,先打发学生梁启超、林缵统回去。康有为自此独留沪上,比从前较为方便,差不多天天寻花,夜夜问柳。因中举时,拜客谒祖的入息还未用尽,尽够挥霍,便流连不止。还亏在花天酒地互相引诱,也多识了几人。   恰由朋友筵中介绍,得与广东一位富商徐义之相识。那日姓徐的因余成各将次起程入京,正摆宴请成各,藉作饯行,适又并请康有为赴席。康有为看了知单,见有余成各名字,自忻然前往。惟余成各见有康有为名字,本不欲往,惟不好却姓徐的之意,只得勉强赴席,惟立念不与康有为交谈而已。果然到时,宾客满座,余、康两人向未尝见面,本不认识。那康有为却每人倒与通过姓名,恰问到余成各,却笑道:“原来足下就是余侍御,渴望久了,今日却得相会,实出于意外。”余成各见他如此,也不多说,只顺口道一声是。康有为又道:“足下要几时进京呢?”余成各又顺答道:“未定。”康有为又道:“想是日间去了。”成各只略点首。康有为又道:“小弟也拜会足下,虽不曾谋面,只于书函中也曾领教过来。”余成各见他越说越密,就说一声:“实有简慢,对不住,对不住。”康有为又欲开言,余成各见他纠缠自己来谈,已十分厌气,即借意向徐义之周旋,明明是撇开康有为了。 那康有为却不理会,又欲起身随着成各谈天,忽座中一位朋友是曾嗣卿,却上前挽住康有为道:“弟见余侍御很大模大样,何苦与他多谈?”康有为道:“足下哪里知得?弟曾往见他,却被他怠慢了我,我今见他,正要与他多谈几句呢。”曾嗣卿道:“这又何苦呢?怕说得多时,反讨没趣,岂不更失脸面!”康有为道:“足下又来了,我本要结识他是有点子用意的。”嗣卿道;“只怕足下要识他,他却不识你,却又怎好?”康有为道:“哪里说?不是小弟夸口,我凭这三寸不烂之舌,若能与人会谈,没一个不能说转的。比如聪明的我也赞美他,愚鲁的我也教训他,就没一个不中计的。”嗣卿道:“难道足下专靠口舌做人么?”康有为道:“亏足下还不知近日世故人情。大凡人生求名博利,第一是讲文字,第二是讲口舌。不能远及的以文字动之,文字不能移动的以口舌说之,就没有不得的。”  曾嗣卿听了,觉俗语说“未知心里事,但听口中言”,像康有为所言,立心实在太险了。想到此层,便不欲与他再说。   那时康有为又注意在余成各。那余成各亦知其意,故意与别的朋友谈天,不愿康有为搀入来说。康有为没奈何,就在座上对别人发起议论:一说中国积弱的原因。二说中国政体的腐败。三说欧美今如何强盛。四说时局要如何变通。不管合与不合,又不管别人听与不听,惟滔滔不绝,志在把些政治言论打动余成各来听。奈余成各视他如见肺肝,任他说得天花乱坠,总如充耳不闻。康有为几乎舌敝唇焦,连喉也涸了,余成各总是不理。在康有为之意,志在成各,如项庄舞剑,志在沛公。今见成各动也不动,已自愧悔。那曾嗣卿自听康有为之语,又把来悄悄向各人遍述了,因此各人反觉康有为实在讨厌。更忖道:他只欲结识一个五品御史,就费如此苦心。可知从前说要做圣贤,及说不要求取科名的,统通是假了。当下各人这般想,已见康有为寂然无声。   不多时,各妓俱到,连康有为所昵的花小宝也来了。康有为即接着与温存一会。只见各妓纷纷应酬,康有为也忘却方才所发的议论。那全副精神又注在各妓,那个好颜色,那个好态度,评头品足,少不免要乱哦几句诗出来了。各妓有向他请道尊姓的,那康有为道:“我离家便是太原公子,归家便是南海圣人,我自姓康,你不听得康南海姓字么?” 时妓中有名花凤林的笑道:“你是康南海吗?广东还有个李北海,你识得他没有?”有为道:“我哪里识得他!他只是个强盗。”凤林又道:“方今强盗还多哩。但老爷说是南海姓康的,又说太原公子,那太原便是姓王了。”康有为方欲再言,那花小宝又插口道:“古称东海有圣人,今南海亦有圣人么?”花凤林道:“南海还有洪圣大王呢!”那两妓几句诙谐话,弄得康有为无言可答。花小宝徐徐又道:“你若要做圣人,就不该自称。往时孔子也没有称自己系圣人,即子贡颂他,亦不过谓纵之将圣而已。你没来由自己称许做什么?”康有为听了,不觉满面通红。小宝、凤林也恐康有为不好意思,便略与说些别的话。少时入席,席间都是说些应酬话,那康有为亦不像方才的怪谬。只是余成各处处觑定他,遇着康有为将对着他说话时,他惟有俯首不做声,自旁观曾嗣卿等看来,倒觉可笑。   及席散之后,各自散去,康有为也随着花小宝回寓里来。那娘儿们接着唤了几声姐夫,康有为不胜之喜。娘儿们打过洗脸水,倒过茶来,康有为洗脸后,喝喝两口茶。看看那娘儿却有几分姿色,真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康有为一时心痒,先犹说几句戏谑说话,随后不免动手动足。娘儿细说道:“只管说话便是,休要动手动足,姑娘瞧儿却不好看。”原来上海娼界中,凡使唤的仆妇唤做娘儿,那娘儿唤客人做姐夫,唤妓做姑娘。那康有为是惯于冶游之人,也统通知得。及闻娘儿之话,只道娘儿有意于他。不过防花小宝看见,因此口虽不言,仍不住手的戏弄。娘儿道:“老爷是个文雅的,怎地要缠人呢!”说时似无限情意,康有为便顺口吟两句道:   我是吞针老罗什,不妨醉倒碧霞杯。   吟罢,已见花小宝来对坐谈天,康有为便撇了娘儿,接着与花小宝说话。小宝装了几袋烟,康有为捻着两撇须子谈天说地,对着小宝搬着无数话来。一来说自己是个举人,二来说起自己在京如何阔绰,王公大臣如何相交,自己又有如何学问,今日时局自己应做如何大官。说得落花流水,志在博花小宝喜欢。不想那花小宝只有应,没有答,半晌,小宝才道:“自古说日出万言,必有一伤,老爷今晚说话多了,歇歇精神罢。”康有为方才无语。次早,康有为回去,娘儿要看他住址,也托称要探康有为,就随着康有为回寓到客栈里。有为只道娘儿别有心事,他来反觉欢喜。到房子谈了一会,娘儿见他举动,乘势巴结,索康有为借款。有为不好却意,竟送了二三百金给他。真是奇遇,娘儿是个晓事的,自然懂得酬应康有为,好一会才去。自此康有为既恋着花小宝,又恋着那娘儿,那里肯回广东。 不想时日易过,钱财易尽。他只凭中举时赚得三几千金,前已用去不少。那时客囊容易干净,想来沪上是不能久居的。但欠下花小宝的花酒账已是不少,这番回去又要船费,如何是好?左思右想,定必向朋友借贷,料想放厚面皮,开口与友人借笔银子,尽可应手。想罢,觉此计是不得不行的,不拘张三李四,甲乙丙丁,只托称广东汇单未到,问朋友借款。跑往几处朋友,也借了五百金回来。本待结清花账,买张船票要回广东,不想色魔缠扰,忽然忆起花小宝及娘儿,又觉不忍便去。计起我还账若干,还有百余金多的。尽多留恋几天,也不打紧,便再往花小宝处。岂知挥霍容易,又竭力趋承娘儿,有求必应。不过数天,又散了二百多金。回头想来,这时花账更多,更不足支给了。且朋友借贷又可一不可再的,自悔借得银子时不及早回去。今时没法,三十六着实走为上着。便支发了店钱,问几时有船回广东呢?店主人道:“明天是广大轮船开行呢!”  康有为便托了他购了船票,一面检拾好行李。又恐娘儿到来,那夜仍硬着往花小宝处,绝不提及回粤的事。到次早回来,立刻唤店伙运行李到船上。店主道:“那船是下午始开行呢,因何去这般早?”康有为道:“午后天气热呢,早去罢!” 店主更不勉强,倒送他到船上去了。   谁想上海妓女,在内则与娘儿互相串弄人客,如喜欢自己,则自己赚他。如喜欢娘儿,则娘儿赚他。至于在外,又在客栈遍布耳目。凡那人是自己人客,就对客栈说知。若那客逃走时,即来自己处报告。康有为那里得知,只道落了船,便当没事。那日花小宝闻客栈伴役来说,康有为已买船票要去,小宝不料他许早落船,早饭后即使娘儿觑探他。大凡使娘儿觑探逃走的客,只托为探访他,他尽不能逃去。及那娘儿到时,知道康有为已下船去了,娘儿急的跑到船上来找康有为。那康有为心中有事,虽当作没事,亦防有人到来寻觅,自放妥行李在房子里,即在船面张望。突然见了那娘儿下来,心中大惊,恐相见没得可说,便没命的奔跑。但船上有什么地方可避?左走右走,忽然人急计生,望见船面之旁有杉板小舟吊起,便扶定船旁,跳在小舟之内。许多人看见,正不知他因甚么原故。少时,那娘儿在船中寻过不见,便登船面来。同船的见了那娘儿装束,料逃在小舟的为逃妓债起见,觉彼此同是广东之人,不好声张。旋见那娘儿觅了一会,左张右望,仍自不见,反疑他先运行李到船,自己却躲在朋友处,亦未可定。寻觅不见,便登岸回去了。康有为在小舟之内,时正六七月天气,被太阳晒得好不辛苦,又不知娘儿去了不曾,倒一直抬不起头来。后来同船的见着不忍,便大声道:“娘儿去了,小舟里头的人休再晒,快起来罢!”康有为一听,虽是娘儿去了,但自己逃避花债,被人知道,好不羞耻。正是:   枉好冶游拖妓债,转蒙羞耻惹人言。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五 回 康学究避债吟劣诗 安御史据情参伪圣 话说康有为因娘儿走到轮船中找寻自己,急跑到船面,跳在杉板小舟之内。正值是一轮热日当中,晒得康有为发昏章第九。好一会那娘儿去了,在轮船上的搭客看见那娘儿的装束,料知是青楼里头要来找寻人客的,倒觉好笑。及见娘儿去了,就有些好事的大声呼道:“那人去了,你起来罢,还晒不透么?”  那康有为在小舟上听得,自忖这会被人看见,实在羞耻。但挨不得这般晒的苦,势不能不起来,惟有老着面皮带笑遮羞而已。便坐将起来,只见人立在船面的如排队一般,立在一处,来看自己。康有为眼望着各人,带着笑口占一首七绝诗,那诗道:   避债无台幸有舟,是真名士自风流。  娘儿不解其中意,犹自登轮苦索搜。   吟罢起来,故把满面笑脸堆下来,摇摇摆摆回至房子里。时船中人虽不识他的姓名,倒知道是一个无行的荡子。后船中侍役说将出来,才知道他就是康有为。都笑道:“他本来是要做圣人的,因何干这般勾当?”自然互相传说。凡船中搭客都知道康有为逃避妓债的事,有议论的,有讪笑的,康有为也听得这些,究竟良心难昧,羞于见人,却不敢出房门一步。回到粤省后,直到城里万木草堂馆内。各学生知道康有为回来了,倒出来迎接,先生前先生后的问候一回。因他公车不第,自然相慰,不是说阻迟一科,就是说文运偶蹇。康有为听了,觉学生之言尽似知道自己专为科名的。 因见学生齐集,就立刻登上大堂,都令各学生上堂如听书一般。康有为就发论道:“吾道其不行矣!昔孔子周流列国,齐欲待以季孟之间,而沮于晏婴。楚欲封以书社,而沮于子西。今又见于吾矣!”时各学生多不知他用意,就答道:“ 先生文章诗赋,素为吾辈所钦仰,不过目下文运未通,将来实不难中进士点翰林的。偶然蹇滞,何必如此愤懑?”康有为见学生苦苦说出自己为着科名,心上也不大喜欢。因自己虽然求名紧要,毕竟外面要撑个门面,要为圣为贤的。今偏偏被学生说破,势不能不掩饰。便又说道:“我岂为区区科名起见?不过欲借此释褐登朝,谋个兼善天下而已。是故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学生林魁先说道:“天生德于先生,将为世用,不过道大莫容,以至于此,先生权且待时可也。”康有为道:“吾非自夸,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中国乎!今道已不行,何德之衰!昔孔子欲居九夷,吾亦将乘桴浮于海矣。”梁启超道:“圣人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先生今日惟行邦无道则隐之义可矣。”康有为道:“轶赐,汝是何言也!吾何止独善其身,今已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矣。”说罢,见各学生皆无异言,心中已自窃喜。徐看看各人,见陈千秋伏案不语,各人亦见奇异,康有为乘势道:“超回殆真知我也,实相赏于不言之中矣!”  说到这里,乘机退回房里,各学生亦退。康有为细想今日各学生在堂上,初时犹纷纷以科名相慰藉,实打中自己心坎,幸林魁先、梁启超等深会自己意思,将来尽能帮自己运动各事。尤幸自己把一番说话笼络住各人,但此后自己总要随处小心,装个认真道学才好。 自此,康有为凡在大庭广众之中,说话也句句老实,行动也步步方正。虽然拘束得十分辛苦,只为自己要做圣贤,不得不如此。因此许多学生有迷信他的,有明知他是假作假为的。但为虚名要紧,他自称为圣人,自然称学生做贤者。学生虽知他是笼络自己,却望可以饰智惊愚,将来或得世人崇拜。所以学生们不特安心,且替康有为游扬,好招罗门生。果然又多了十余人。就中一位林子重,本是琼州一个绅士,只为横行乡曲,逞刁好讼,被官府拿得紧急,逃在省城。那时听得康有为名字,只道他在省中各衙门很有交通,正待从游康馆,好望于自己构讼未完之件,或得他助力,故此来到康有为处受业。康有为就欢喜道:“昔孔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足下远自琼州到来,可见吾道虽不行于上,犹能行之于下,又见得圣道自有传人,毕竟是老天未丧斯文呢!”说了,又向林子重道:“足下方颐广额,实将来国家公辅之器,正所谓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的大人物。足下不要自弃。”林子重道:“量门生没什么学问,不算得是济世之才,怎敢当老师过奖。”  康有为道:“古语说,学然后知不足,你若在这里多学三两年,不患无学问,那时治国平天下就不难了。”林子重好不欢喜。因凡人没有一个不好人赞扬自己的,康有为专把这个法门笼络人,林子重自然入彀。自此逢人夸张,倒说康有为赞颂自己。   但那林子重到了省城,本为经营本籍的讼事,故每天必寻乡亲商议。往来既多,自不免在花天酒地行动。况向在琼州本籍那僻陋地方,见闻较陋。今来到粤城,但见秦楼楚馆,华丽非常。车马如云,笙歌盈耳,已是眼界一新。且看楼中妓女,都装得冶艳妖娆,在琼州时何曾见过。故一到其间,便不免心迷目眩。不论昼夜,都流连花丛里,时常不在馆中。同学的自然要疑他,未免把言相试,那林子重更不忌讳,自直说出来。不是说某妓唱得好腔喉,就是说某妓生得好容貌,说时更手舞足蹈。同学中听了,因他进馆时康有为赞奖他太过,便心怀不满,即把林子重好寻花问柳的事对康有为说知。康有为犹道“他初到时我曾劝他,不要自弃,他那敢违我训诲,想他未必有此事。”后更有几个学生指证他,反说他自己已经直认,康有为料知此事属实,且他又常常不在馆里,本不必思疑。但省中大馆积习,凡出馆读书的,于嫖赌两字,本当做平常,可惜自己是要做圣人的,天天说自己的万木草堂和古来孔子的杏坛一样,若是流连花酒,那里做得圣人之徒呢?想罢,就当众人面前,把林子重骂了一顿,并道:“子重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各学生退出后,觑着林子重回来,就斥骂他。你一言,我一语,都骂他有碍馆里声名,纷纷吵闹。林子重却不敢计较。早被康有为听得,恐林子重真个去了,即令门房传林子重进来,说道:“英雄如韩世忠,风流如杜牧之,且放荡形骸,你饮花酒一事,原不算什么,但自己须要检点,勿使人知道才好。俗语说,宁使人知,莫使人见,你又不是愚蠢,反要对人乱说,可就不能掩饰了!你须知我这间馆与别处不同,尽要装好外局是紧要的。”林子重听了,唯唯而出。康有为恐各学生更有说话,令子重不好意思,便写了一纸贴在堂上,道是:“过而能改,便是君子,经传责林子重,他已唯唯服罪,自称痛改,所谓君子之过昭于日月者,实堪嘉尚。”这等话各学生看了,自然无词。唯林子重自忖道:自己并不曾服罪,又不曾自称痛改,今老师如此说,实是奇怪。又忖:方才先生传责自己时,只劝自己装好外局,且以韩世忠、杜牧之相比引,看来不是责我嫖妓,只责我不能秘密,我此后嫖饮,只不向人直认,秘密前往便是。   自此色胆更大,饮兴更豪,每晚膳后外出,就托称有什么事往朋友处,依旧在花丛中流连不倦。恰那夜到城外迤西一带陈塘的地方,正是青楼荟萃之处。约摸到三更时分,正从酒馆出来往娼院去,从后看见一人,早认得是康有为。林子重便亦步亦趋随着他,要看他往那处去。不想事有凑巧,那康有为正进娼院去,那娼院又正是林子重在那里昵一妓的。林子重见先生且如此,自己更不必畏忌,便快步前跑,趋过康有为之前。回头一望,正与康有为打个照面。到这时,师弟很不好意思,实不得不招呼,康有为已满面羞惭。在林子重之意,因自己已眷昵一妓,正自打得火热,不如识破康有为,见是大家都是同道,免他再责自己。果然康有为见了,只点头回礼,那里敢作声。   到了次日回馆,恰上堂讲书,讲到“ 如好好色”这一节。康有为就发议道:“好色乃英雄小节。昔日咸、同年间,巡抚李续宾最好抢掠良家妇女,且常邀土妓到营中陪宿。后来被御史参他,那咸丰帝知他最能以汉攻汉的,又骁勇好战,正在乐得而用。就批出道:‘好色乃武夫小节,现在军事方殷,李续宾战事尚算得手,该御史乃欲以区区小节参革能臣,着毋庸议。’这等说。自那道谕旨发出后,莫不惊异,倒道咸丰帝善于笼络。那李续宾更自感激,后来在安徽三河镇被太平天国英王陈玉成杀得大败。那李续宾困在重围,不能得脱,就与曾国华一同尽忠殉难。皆由咸丰帝好色乃武夫小节那一句,他就感恩图报,可见好色自是无伤。且孟子也说得好,知好色,则慕少艾,倒由真情至性发出来,若把这点真情至性干大事业,就没有做不到的。即古来英雄失志,往往借酒色糊涂废事,故宋朝忠臣名将如韩世忠,也眷爱梁红玉,后来竟做了一个名臣。就是近来曾国藩,他未达时,也眷爱一个土妓,唤做春燕。曾把一联赠他,联内用唐句暗藏春燕二字,道是‘报道一声春去也,似曾相识燕归来’。这件故事哪个不知?又如彭玉麟做诸生时,亦眷昵一少妇,唤做梅花的,因之苦心学写梅花,作终身纪念。这二人本是自残同种,虽不足数,究竟他的功名官位,岂不令我们钦羡么?”说罢,各学生听得他说起那几件故事,本是离题万里,但林子重听了,就知因昨夜在青楼上撞着他,因此说东说西,为自己遮脸之计,心里已自暗笑。 及说完书之后,回至房里,仍恐林子重听了这会书,怕把昨夜在娼院相遇的事说将出来。尽被学生知出自己外作圣贤,内实荡子,传将出去,自己面目还好见人么?就立即再邀林子重进房里说道:“我们大道不行,立功无地,问柳寻花,藉排忧国之闷,原不足怪。但世上达人还少,故我两人昨夜相遇,总宜秘密。若他人知道,就声名扫地了。”  林子重已会其意,即矢誓不再宣泄。自此林子重已拿得康有为痛脚,益复无忌。不特常常到花丛里,且向来自己好讼的本性,更明目张胆。凡穿插衙门,有时更与康有为商议。康有为亦知林子重已知自己真相,更不敢装腔。   那日正在书房坐着,只见林子重进来,面色青黄不定,康有为料知有事。正待问时,林子重早先说道:“北京里头有御史参老师呢!”康有为道:“是哪个御史?参我则甚?”林子重道:“是御史安维峻,就是老师中举时房师安荫甲的昆仲。他参老师性情诡僻,行为荒谬,如明朝魏阉一般。以孔子自待,别号长素,犹言长于素王。门下生徒,又有超回、轶赐之称,犹言超于颜渊,轶于子贡,自是妄自尊大,以邪说惑人这等语。所参还有一件紧要的,现在正派粤督查办呢!”康有为听了,面色已是一变。正是:   枉骗同门称伪圣,顿教言路劾狂生。  要知林子重所说一件紧要的是什么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第 六 回 朱一新论学究渊源 陈千秋夭寿归泉壤 话说林子重因御史安维峻参劾康有为,即对康有为说知。还说有一件是最紧要的,已交粤督查办。康有为听了,觉林子重所说安御史参自己各情,如以孔子自比及妄自尊大以邪说惑人等事,心知参的不错,故一听得交粤督查办,面色已登时变起来。便问道:“ 还有一件是参我什么事呢?”林子重道:“他说老师所著《新学伪经考》一书,称孔子改元称制,不特厚诬孔子,且实是心谋不轨。并道这书于学术人心大有关系,须毁去书板,重重把老师惩办,才能正人心、端学术:这等说。老师试想平生所说,如黜周王鲁呢,张三世呢,正三统呢,于学术人心有什么妨碍,如此参劾,还近人情么?”康有为听罢,默然半晌,暗忖自己所著《 新学伪经考》一书,只在北京时赚骗四川缪寄萍的著作得来,初时本欲窃些声名,故把缪氏原著署作已名,忖梓发行。今因此书被人参劾,倘若是查办了,要惩办自己,就悔不如不窃骗他人著作较好呢。想罢,便道:“你从那里听得来?”林子重道:“弟为有些讼事,得与督幕里头一位老夫子相识,他却秘密告小弟知的。”康有为道: “现在粤督之意,究竟怎样?”林子重道:“这却未知。但小弟因乡间讼事,因与邻绅争承赌具及争官书院常业两案,曾与那位老夫子有过付,小弟尽易向他关说。故他对弟说时,弟已请他关照,他亦已一力担承,想断不致有碍的。”  康有为道:“你如何不早说?你但说我被安御史弹参,又不把与督幕老夫子关说的事先行告我,若没胆子的,好不吓死!”  林子重道:“说话尽要次叙,若不说明参案,怎能说下去呢?”康有为道:“自今不必多说,总在督幕里头的老夫子竭力说情罢了。”林子重领诺而出。后来费尽许多人事,尽力斡旋,才把安御史的参案,什么“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糊涂奏复了。康有为经这一场造化,到那时方才心定。   那日方从友人处回来,听得安御史这会参他,原因康有为中举时,房师安荫甲一场苦心,存起康有为那本卷,不料康有为中举后,拜过两位主考,并不曾拜过荐卷官。安荫甲就心怀不服,就查悉康有为的痛脚,函请安御史参他的。康有为听得,回馆后即对众学生说知,并说道:“我三场文字皆应入选,且所考的是朝廷科举,中的应中,说什么受知师?我原不必拜他。且他有何学问,却要我投拜他门下。我不拜他时,他便见怪,就要怂恿他的兄弟来劾我,还近情理么?”各人听了无语,单是林子重答道:“中的应中,既无所谓受知,况安荫甲又怎能当得老师叩拜,老师也说得是。唯当初不拜荐卷官,不如连两位主考也不应往拜。但老师独拜两位主考,究是何意?”当下林子重这一问,原属有理,只是康有为实不愿闻,却亦没得可答,早已面红耳热,半晌才强答道:“我却蒙两位主考簪花,实不得不拜的。” 林子重又道:“据老师说来,中的只是朝廷科举,簪花亦是主考应做的事,似亦不必往拜,想老师于两位主考太过谦虚罢了。”康有为这时实嫌林子重顶撞自己,但子重向知自己的内事,却不敢责成他,就势道:“这般小人,动因私意报复,就怂恿言官参劾当今大贤,岂不可恨!然天生德于余,安荫甲其如余何?只可惜道大莫能容,动为世人所忌,欲行其道,岂不甚难?此后惟有如杏坛讲学,长此终老而已。”说罢,不胜叹息。   各学生齐道:“老师尚未及强仕之年,何便灰心如此。三年一科,以老师文字,寻个上进,是不难的。”康有为怒道:“我已屡说自己不是好求科举的人,偏苦苦把括帖功名来安慰我,实是小觑我了。”各学生又道:“我们不是小觑先生,不过欲出身加民,须由这条路进身。即日前先生进京,亦想是此意,叵耐文运未通,就阻迟了时候罢了。”康有为道:“我们不仅区区求做官,只怀一个达则兼善天下的念头而已。若但谋科举,实非吾志。且即做官,岂必尽由科举?”说到这里,各学生又道:“难道先生要由捐班出身不成?”康有为道:“这一发不是话了。科举我且不愿,何况捐班?”各学生道:“然则先生要从那里出身呢?”康有为道:“昔成汤聘莘野,刘备顾草庐,一旦得时,不患朝廷不来征聘。”各学生听得,那愚拙的就信康有为抱道自重,稍有知识的就知他把一派梦话来欺人了。 正谈论间,忽门房报称有人来见,康有为就退下堂来回屋里,着门房请那人来见。却是前任御史浙江翰林朱一新,到来相会。康有为让他坐后,即问道:“足下光临,有何赐教?”朱一新道:“闻前者足下被御史所参,今幸没事,特来问候。” 康有为道:“自来君子每为小人所排击,也不足怪,何劳老兄费心!”朱一新见他开口就以君子自命,已觉可笑,只随口答一声“是”。康有为道:“老兄近来看什么新书?”朱一新道:“圣经贤传,看个不尽,新书二字,就是足下与小弟倒怕不曾梦见。”康有为这时好生不悦,即道:“足下何由知我不看新书?如足下所说圣贤经传,我反不瞧在眼内呢!”  朱一新道:“我正有一事要向足下请教。足下所称《左氏春秋》为伪经,究竟从那里见得?”康有为道:“足下还不知么?左氏一经,不过汉时刘歆所著,只托于左氏之名,书中语气全是刘歆的。”朱一新道:“此不过逆臆之言。刘歆若经年累月著就一经,何苦要借重左氏之名?且刘歆即不欲自己署名,彼孔门许多弟子,何以不托名他人,必要托名左氏?老兄得四川缪氏绪余,何苦误信如此。”康有为此时深怒朱一新提出四川缪氏,即答道:“这见地实是小弟读书得来,并非得诸四川缪氏,足下此言实属无理。”朱一新道:“无论此见解为四川缪氏的,抑为足下的,但据理而言,这等见解实是不通,只可欺愚民,安能欺得有识之士?”康有为道:“你这见解是小弟逆臆之言,试问足下又有何据,谓《 左氏春秋》 非刘歆所著?”朱一新道:“自然有据。司马迁自叙一篇,已言有《 左氏春秋》,论司马迁本在刘歆之前,可见左氏一经,不是刘歆所著,想老兄或不曾读过《史记》耳。”康有为见朱一新谓他不曾读过《史记》,更火上加油,怒道:“小弟实是烂熟《 史记》的,腐迁说《左氏春秋》一语,只是后来刘韵所改耳。”朱一新道:“这话更是无稽,司马迁《史记》 谁见刘歆改来?足下遁词,抑何可笑!”康有为道:“尽信书不如无书,足下实为古人所欺。即如世说焚书坑儒,难道真有其事么?”朱一新道:“我亦信真有其事。”康有为笑道:“天下许多书,始皇那能搜罗净尽而焚之?即天下许多儒者,岂亦尽任始皇坑死吗?足下信以为真,又有何考据呢?朱一新道:“鉴史曾说得来,道是聚天下书籍于咸阳而燔之,又捕儒士四百五十人悉数坑之,此便是证据。且只言焚书,不是言焚尽天下之书;只言坑儒,也不是说坑尽天下之儒。足下谓为不真,试问又有何据,谓始皇无焚书坑儒之事呢?”康有为道:“世称始皇焚书,而后有漆书壁经之书,但漆书壁经一说,不载于鲁恭王传中,可知是假。《纲鉴》多后儒伪造,以讹传讹,足下信之,又为古人所欺了。”朱一新道:“你且勿信鲁恭王传,我且勿说《 纲鉴》,但当时诗书偶语者,且要弃市,可知焚书坑儒的事是确有的了。”康有为听罢,不觉满面通红,无言可答。朱一新见他如此荒谬,故略折驳他一二,今见他哑口无言,亦恐他不好意思,只得讲些别话,支使开了,再谈一会而别。康有为深恨朱一新不已,又恐方才被他驳倒,不知学生有听得没有;若被学生听着,必谓自己学问不足,实在朱一新之下。便传门丁进来问道:“方才我与来友谈论,可有学生在房门外窃听没有?” 门丁道:“朋友往来谈天,学生们哪有这般闲心要来窃听呢!”康有为方始放心。便一连数天,尽翻书籍,看有什么考据,可与朱一新再行辩驳。谁想翻查自己所有的书籍,究竟是朱一新说的有理,自己实不及他,惟有哑忍而已。这且按下慢表。   且说康有为在万木草堂把好言笼络一班学生,各学生又替他招罗受业的人,渐至生徒已有数百之多。其中惟陈千秋改号超回,与梁启超改号轶赐,就算是康馆天字第一号的门生。那康有为自试过南宫不售回粤后,又被朱一新驳倒,已郁郁不乐,虽日中以孔子自命,好欺饰庸愚,但恐自己日前夸张太过,自被朱一新驳倒之后,终恐被人知道,无以见人,便拟出游别省,托称如孔子周游列邦,暂时躲开广东亦好。适又接朱一新寄来一函,康有为一看,只看那函道:   长素足下:日前踵门,得领大教,两相论学,想足下胸中仍有欲发挥者,弟亦甚乐闻教。然仆与足下,皆非新学中人,故谈及新学,皆如门外汉。若谈旧学,则弟读书廿年,生平所学,正欲质诸足下。或以函札讨论或对坐研究,弟不敢不勉。想足下自以为是,弟亦岂敢自以为非,他日将两人见解刊发成书,以待世人评议,亦雅事也。   康有为看了,见朱一新自从驳倒自己,反来纠缠自己。更称要将两人辩论的见解刊发成书,这样无论世人见了,及自己学生见了,皆失自己体面,故三十六着以避为上着。是以托称周游各省之意,当要即行,便把朱一新来书按下不复。又想孔子当日周游,也带同门弟子前去,想这会如超回、轶赐等,自应一并同行。偏事有凑巧,那陈千秋正因有病,恰才回乡去了。康有为便问学生:“陈超回几时回来?”各学生都道:“不知”。康有为道:“他究竟是什么病呢?”各学生道:“他但午后潮热,同学中多疑他是夹色呢!”康有为听了怒道:“超回家眷不在城里,他又不回乡已久,哪有此症?除是宿娼得来。但回也好学,断没有此事,你们休要乱说!”众学生便不敢多言。不想过了两天,陈千秋家乡已使人到城搬取千秋的衣物,道是陈千秋已死。死时自舌头至指甲统通瘀黑,活是夹色死的。康有为一听,也恸哭道:“斯人也而有斯疾也,亡之命矣乎!”徐徐又道:“天丧余,天丧余!”放 声哭了 一会。各学生也来劝慰,康有为道:“昔孔子谓颜回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吾之超回亦不幸短命,前后一辙,甚矣吾衰也!”说罢,复捶胸大恸。正是:   论学偏逢高手辈,及门又丧得心人。  要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七 回 变宗旨遗书通革党 诈传道踏月涉荒山 话说陈千秋身故之后,唇舌指甲统通瘀黑,康有为也学孔子哀冉伯牛之语,把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哭说了两句。又想起颜渊死,孔子哭之恸,自己改陈千秋的别号,唤做超回,因亦捶胸大恸。且见他有点聪明,又是自己心腹,一旦殁了,将来尽少一个帮手。加以同门感情,自然是要哭。当下各学生劝慰了一会,康有为徐徐拭泪对学生道:“可惜贤人天不予以寿。”徐又叹道:“昔者颜回好学,不幸短命而死,今吾之超回亦不幸短命死矣,古今一辙,安得 不令人发叹!”各学生再劝慰一会而散。康有为即洗过脸手,拿京潮烟袋抽了几口,细想学生去者不追,来者不拒,纵然死了,外面若没有分毫怜惜之情,哪里能感动同门?天幸来得一副急泪,好见得自己爱贤之心。到了次日,即学皇帝祭悼大臣一般,赐祭一坛,令各学生备礼物前往陈千秋原籍致祭,不在话下。   且说康有为自被御史安维峻参劾之后,时粤督见他只是一个狂妄书生,料不能干出什么大事,故反说安御史小题大做,即糊涂复了,不啻替康有为洗刷了。那时康有为方始安心。自此,对着学生,也称自己道大莫能容,为世人所沮。但独坐无卿之际,又想起自己本来要做个中国圣人,五洲教主,奈学生天天出外标榜自己,凡外人仍是讥诮的多,信从自己的少。凑着中了一名举人,又不曾上进。因此满胸抑郁,终不免宗旨不定。见异思迁,是个自然的道理。偏事有凑巧,那时正是孙文、杨衢云等谋在广州起事。被汉奸泄漏了机密,致所事不成。被拿了朱、邱、陆、程四人,流血去了。康有为在万木草堂中听得此事,知道孙文是久读西书,是个英国医学士,杨衢云亦是久读西书的,那两人均是熟悉西国文明政治的人,一旦同谋起义,其志不小。又打听孙、杨二人发起一个兴中会,会里头的宗旨是因中国被满洲人占据了二百五十余年,因要兴复中国,这等题目,原是彼党宗旨。又闻得孙、杨二人的主义,是要将中国行个民主立宪政体的。究竟什么民主立宪,自己本不大知得。但这个名目尽觉新奇,横竖数年以来做圣做贤不大得人信服,不如从他那条路走走也好。不觉一想一击节,拍案道:“是了!这念头端的不错,不如派两个学生寻他,好与他同谋举事。”继又想自己原是要做道学的,现在风气不大开,种族不大辨,多管当这条路是个犯上作乱的,人再不信自己是个道学的,却又怎好?便是这回派学生前去,怎么造词才好?   想了想,打算定了,即唤学生林魁、梁启超进来。分坐后,林、梁二人先说道:“先生唤我们到来有什么指示?”康有为故作叹道:“你们瞧瞧中国里道头这十来年间,可成个什么样儿?甲申年被法人打破了福州,还亏补了几百万讲和。后到甲午年间,又被日人打得大败去了,亏那李鸿章几年精神,成了北洋水师,也降的降,没的没,那百来兆的海军资本统打掉黄海渤海间去了。陆路的什么淮军、毅军、湘军,更没得可说,整整又赔了二百兆银两银子才了得事。你道中国几多钱财,能够年年充做赔款呢?再者,如旅顺、大连湾、广州湾、威海卫、胶州湾,统通被外国人抢了去,你道中国又有几多口岸?弄得外国人天天说瓜分,可还了得!若不把中国另行制造过来,斯民身家性命就不用要了。”梁启超道:“先生也说得是,只若是另行制造中国,究要什么法子呢?”康有为道:“我们志向本要保国安民,叵耐大道不行,反要把我们参劾,还有情理么?虽则安命听天,是我们志在圣贤的分内事,但是国家紧要。因我们中国被满洲人占去多时了,却被满人把持,没些变动,将来尽被外人分的分,灭的灭,是说不定的。不如索性把满人驱逐去了,复回完全的中国,像日前孙文的所为,却是不错。”   梁启超听了,也点头没有答腔。林魁听得,已伸出舌头,几乎缩不进去,半晌才道:“ 这样看来就要做革命党了,怕我们实使不得呢!”康有为便问其故,林魁道:“昔者孔子亦是道大莫容的,也宁愿乘桴浮海与欲居九夷,也不愿做这等事。且我们在这里,哪个不知是要做圣做贤的,今一旦如此,好不令人议论。”康有为道:“你忒呆了。你道孔子不赞成革命的么?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这两句话就是孔老头儿说的。不过孔子力做不到,又见周德未衰,故不能干这顺天应人之事。然而《春秋》改元称制,其志可见。今时局如此,比孔子当时却又不同,就不好错过了。那姓孙的说的什么民主立宪,我们却不懂得,只此事若干得来,为头的就做个皇帝,玉食万方,其次也做个开国功臣,食邑万户,倒像为圣为贤的一样儿流芳千古了。你道好否?”林魁道:“这样果然是不错,但目下究要怎样做法?”康有为道:“ 俗语说万事起头难,今孙文等日前谋起于广州,想已预备多时,党羽自不少了,我们尽可交通他,说道与他同谋,他们在外打点,我们在内照应,行事较易。想他志在成事,料没有不允的。” 梁启超道:“我们向不曾与他相识,怎能与他交通?”康有为道:“他们既谋大事,正须多人相助,何患交通下来。我探得他现寓澳门,就写一封信给你们前往,且看如何。但此事比不同别的,总要慎密慎密才使得。”林、梁二人自不敢违抗,即领了书信,托称有事要往澳门,即起程去了。   林、梁二人一路忖度,觉好好的求做个圣人,还自安稳,且纵使他人不认我是圣人,惟我自己当做圣人有何不可。今偏偏讨事做,又改转念头要做皇帝,可就奇了。况且自己可以自称为圣人,若皇帝做不来,就断没可以自称做皇帝的,这想头就差得远了。慢表林、梁二人且行且想。原来孙文、杨衢云是当时革命党的大首领,宗旨主张要恢复中华,做个民主立宪国的。自从那年谋在广州起义,被人泄了机密,因至失败,其后居于澳门,正寻机会以图再举。及见林魁、梁启超领了康有为的书信到来,交通自己。见彼此都是中国人,今肯来相助同谋,本没有不喜欢的。只素知康有为那人是宗旨无定,妄自尊大的,且天天外面要做圣贤,肚子里却热心科举。又性情乖僻,凡粤人听得他名字的,哪个不唤他做癫康,这样就不是个肯流血救国的人了。故眼前见他通信到来,口称要同谋举事,虽不好拒绝,只不过淡淡应酬而已。   林、梁二人见此情景,只得回省城去了。把情形覆过,康有为听了默然无语。自忖自己已是一个举人身分,满望一封书交到他们,一定欢迎。今却如此冷淡,难道他们小觑自己是不能干事的?想一会才道:“你们料孙、杨二人意见怎地?”林魁道:“想忌我们本领压住他是真。”梁启超道:“这却未必。大凡读西书的人,更识得外情的,每诮我们读汉文的是个书呆。他满意我们只合求科举、说官阶。抑或有点事识破我们,就瞧我们不在眼内。况见我们是向政府求功名的,更疑我们是去侦探他们的行动,自然要思疑了。”康有为道:“轶赐的话还自有理,但我有什么歹事被他看破?总而言之,吾道不行,就所如辄阻也罢了。你们且退。难道自己就干不来,要依附他人不成?”说了,林、梁二人退出。   康有为再想孙文如此见外,料觑破自己不是实心与他同志,故以如此。但两学生前去亲见,他人不赏脸,自己面上实过不去。他日稍有微力,无论如何尽要阻碍孙文,才出得今日这口气。想罢,心中更自愤闷。又忖这回欲助同孙、杨行革命的事,只有林、梁两学生知情,若传将出去,恐又被人说自己见异思迁了。况林魁为人不甚懂得机关,容易胡乱说了出来,因此要靠林魁秘密,更竭力笼络林魁。常说林魁性情酷似曾参,质虽愚而勤于学,将来得吾道者必魁了。林魁听了,见先生说自己可以继承道统,好不欢喜,便又竭力趋承康有为,一举一动也留心不过。恰那日是八月中旬,适逢佳节,夜后家家笙管,处处弦歌。同门学生或唤花舫游河,或到酒楼赏月,更有些告假回乡趁节的。十分热闹的时候,哪个不出门游逛?所以万木草堂里头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林魁因屡次蒙先生赞他勤学可以传道的,更在康有为面前卖光儿,虽什么热闹的时候,也没有出门。只着使唤人买了些果饼回来,拣张桌子来在大堂上,又拿过张椅子来坐着,手拿了一盏清茶对月而饮。只见一轮明月当空,星稀云净,那月色倒照庭阶,越发精彩可爱。   时不过初更以后,康有为本欲出门赴友人饮局,忽见那姓林的如此孤零坐着,反不要及时行乐,毕竟劝学的自是不同,连自己也不好出去。忽即遄返房子里,又觉如此良宵怎好辜负,因此脚步还未起行,那三魂七魄不知飞往哪处繁华闹热场里去了。故几次蹀躞房中。林魁见了,又不知康有为要作何事。怕忌自己独坐此间,看着不好,亦急的遄回房子里躺在床上。忽听得隔壁嗷嗷嘈嘈,有品箫弄笛的,有猜拳行令的,动得自己心痒。觉他人如此热闹,自己何苦博个勤学的名,挨的寂寥,旋又起来向门外一张,见康有为在房中亦像行坐不安,口语喁喁,脚步忽出忽进。林魁正看得出神,忽听得康有为房门一响,就疑他要出门去了。猛不防康有为拿了一杖行出来,向自己房门一击道:“ 魁乎!”林魁急的应了两声“唯唯”,即披衣出了房外,果然见康有为,即随着他直出了馆门去了。沿街上行来,亦步亦趋,正不知先生要唤自己何事,又不好多问。心里盘算间,已听得谯楼上已响了二更三点。想如此深夜,趁着馆中无人,独唤自己出门,想必是要给自己传授道统。因先生亦说过将来可承他道统的只自己一人,今更幸各人出门寻快活去,实是我应得道统的机会,可无疑了。   且行且想,但见康有为没句说话,自己便肃然庄重。不觉已近三更,行人渐少。只有月色照得街道如同白昼,一路踏着月色而行。已不知经过几多街巷,渐行得乏了。又想虽要传授道统,怎要行这般远?怪得古人说任重而道远,自己应不必畏行路之难。再过几条街巷,已见一座高山,早认得是观音山的去处。脚步越觉疲软,行一步歪一步,已挨得到山脚。向上一望,尚有百数步石级,也见康有为亦行得气喘喘的,上气不接下气。林魁正要请他大家坐一会儿歇歇,又恐以畏难被先生见责,便一句劳苦话也不敢提了。在康有为自己,亦觉行的太苦,但林魁且不提及,自己要把道统传人的,如何敢说?惟有竭力扑跌上前,口里像吹气的一样,呼呼的吁响。及行到了一座观音堂前,正要歇歇足儿。就借观景为名,在石磴上抖了抖。林魁肃然坐着,精神注在康有为身上,看他如何传授,一手、一足、一耳、一目,无处不留心。时康有为一句话也没有,只是四围张望。觉月色虽好,但那地恰在树阴之下,正当秋风初起,树枝摇动。初时行路也不觉得,到这里见树断迷离,竹声沥沥。适有只鸟鹊在树上,惊霜怯月,飞的扑扑有声。二人不知是何鬼物,不觉毛发悚然,吓得一跳。康有为觉此地坐得不安,便起步望山顶再行。林魁见他未曾传授,也不敢怠慢,惟再起步跟随。直至山巅之上,但见正中一轮明月,照耀得银世界一般。俯瞰鹅潭,月映江心,万象汪洋,澄清一色。正是月白风清,天空地静,真觉烦心顿释,万虑齐除。拣一片草地上坐下,林魁也陪着肃然坐着,默听传道。正是:   不畏长途登峻岭,只称传道骗同门。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八 回 谈圣道即景触风情 为金钱荣归争局董 话说康有为拣一块草地坐下,林魁也陪着坐了,正静听他如何传道。康有为先举首望天,随又低头望下地去。林魁忙点头,当这个情景,是圣人仰观天文,俯察地理之意。康有为正待说下去,突然向前远地一望,但见各家庆贺中秋的旗帜高扬,或纸或布,五光十色。凡羊角灯、走马灯、风筝灯,纸尾扎成批皮橙样,似攒珠串儿挂起,家家斗丽,户户争妍。瓦面上灯笼的灯光烛天照地,与月色争映。在那最高的所在看下海面去,没些遮蔽。水光涌着月色,如玉宇银涛,一点尘障儿也没有。那些买棹临流赏月的大大的画舫,细看去只像一叶的小扁舟。其余小艇总看不着,只见得万点灯光,在海面随波上下。又见一处更为闹热,一派灯火之光直冲霄汉。灯光之中,略认得横旗直帜,全用花绉剪成。灯光之下,隐隐无数花楼画舫,较别的船艇尤为繁华大观。康有为也料是谷埠花丛的去处,怪不得这样奢华。又朝西一望,觉灯光照耀,旗色飘扬,差不多像谷埠里一般,又料是陈塘的去处。自忖那两处地方,自己也到的多了,什么美金、银美、牡丹、玫瑰,倒是自己心坎儿相许的可人,可惜今日佳节良宵,碍着林学生在馆中,赴不得友人的饮局,也不曾到那意中人处探节,是一缺憾的事。明儿相见,定然要怪自己是个当着时节躲避开的了,怎么好呢?正胡思乱想,险些儿忘却传道的一件事。急转念来向林魁正欲有言,忽然近地笙歌弦管之声,随风送到耳边,音韵悠扬。又可惜美景良宵,偏到这荒山上无聊的坐着,不觉诵唐诗一句道是“谁家玉笛暗飞声”,说了,看林魁肃然对坐,不免反悔孟浪。急的定一会神,干那传道的事业,就举起手上所携的杖,向草地上画上一回,即说道:   魁乎!吾道一以贯之而已矣。虽吾也道大莫能容,然天地之未丧斯文也,幸生德于余,又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故吾党之小子斐然成章者,大有人焉。惟魁也,智足以知圣,学足以致道。五百年必有贤者兴,薪尽火传,当在吾党。魁也勉之,尔毋多让焉!   林魁听罢,又连应了两声“唯唯”,康有为即点头不语。林魁觉乘夜穿街过巷,跋涉到这处高山,仅听得几句四书陈腐的语气,可是这般就算传道?悔不如早上出街游玩一回,还畅得心神。即或不然,就在馆中早早睡觉,还能养养神,胜过劳苦来到这里,因此也甚悔此行。忽又想起当时孔子传道于曾子,亦只得一句,或者自己将来真能继承道统,也未可定。当下自言自语好一会。康有为亦料林魁必有些悔意,正待起行回馆,猛不防听得丁冬丁冬,谯楼上已响了四鼓,想这时各街道中多管关了闸子,怎能回去?若沿途叫闸,明天若被人知道了,怕满城都要弄出笑话来了,因起了身时,仍复坐下。林魁初犹未省,满望快些回去,眼巴巴望得康有为起身。待要起行,忽又见他坐下,不知何故,自己亦惟有再坐。康有为道:“想不久就天亮的了。”林魁那时方知要待天明方能回去,定因街闸未开之故,但挨足一夜,好不辛苦。   因坐了多时,两条腿也麻了。欲就在草地上睡下,又因这回是到来传道,不可露出疲倦的状态。且又不恭,断使不得,惟有撑起精神兀坐。究竟来时已行的苦,又寂坐了多时,容易疲倦。先是打了几个呵欠,随又打盹儿,身上似撑持不定,东摇西歪。康有为看了,心上兀不自在,惟诈作不见。而且自己亦疲惫得慌,欲开言大家同睡在草地上歇歇。但觉金风飒飒,玉露零零,草已沾湿如雨后一般,随抚自己衣裳,已是湿透了。不特难睡,且亦不能久坐,但自己究不敢做声。林魁已忍不住,即道:“不如跑回观音堂那里,待天亮时才返也好。”康有为亦以为然,即起身一步步走回观音堂里。行时犹恐庙门未开,须在门外待旦。凑巧观音堂的司祝因年老不大浓睡,却起来开了庙门乘凉,且看月色,忽见两个人影闪闪匿匿前来,肚子里满腹思疑,觉如此深夜,有什么人到此,正不知是人是鬼。纵然是人,想亦是盗贼一流,还幸庙里没甚东西可盗,便闪在一边,看他两人行动。及行近时,却见他两人是个书呆模样,整衣长袖,摇摇摆摆,司祝大为诧异。二人却向司祝把头一点,即进庙里。司祝即问道:“你两位是什么人?深夜来到这里干什么事?”林魁也不能答。康有为道:“是来赏月的。”司祝道:“奇了,偌大热闹城市,繁华的水面,难道没一处可以赏月的,偏要这荒山才好?”康有为道:“热闹的不好,究竟这等地方还雅静呢!”司祝笑道:“雅静的却好,只太自苦了。”林魁听了,觉这司祝若做着自己,还不着他道儿,不知我怎地愚蠢到这样。那康有为却道:“你不闻古人踏雪寻梅么?我们便算登山赏月呢!”司祝道:“只好好说目前的事,怎地又说起古人来?”康有为又道:“你老人家怎地要这般早起?”那司祝道: “ 你看才是五鼓,我哪便起来?还要睡呢!”康有为道:“我们行得乏了,想借地方歇歇。你老人家只管睡,我们权坐这里少时便去。”那司祝道:“你是要赏月的,出门外也好。”康有为道:“想你老人家不愿留我在庙里了,但圣人于人无所不容,又何苦如何呢?”那司祝道:“什么是胜人输人,我不懂得。我定要睡,休缠我。”康有为道:“谁缠你?我们又不是强盗,何必多疑。”说了,那司祝仍不肯,只喃喃说道:“平时又不相识,知人脸面不知心,况夜行的有什么好人,怎敢便留宿?”林魁心中且愤且悔,早走出庙门外,康有为也随着出来,无可奈何,只在观音堂外等到更残而后,方起行回馆。   当来时因要传道,方一团勇气乘兴而来,还不大苦。及回时已挨了一夜不曾歇过眼儿,且心中带几分悔恨,行的更苦。及回到馆时,已日出东方,各学生正讶他的康先生和林魁二人不知哪里去,问问门房,才知他两人于昨夜将近二更相将出门。都忖道:昨夜众方出外游行,单是林魁不往,先生独与他同出,定有些秘传,故乘众不在方干去。正议论间,只见康有为手拿一杖,与林魁同回,无精打采。林魁更垂低头脑,直回房里。各人正欲问时,已见林魁快把房门闭上。躺在床中,倒头便睡。旋又见康有为着门房传出,今早不讲书了,亦闭上房门便睡。可怜他两人一夜挨得苦,疲倦到极。整整睡到夕阳西下,方自起来。那林魁更睡出病来了,连服了两剂茶,发了表,方才好了。因昨夜的事,心里自知其愚,初时也不敢对人说,后来许多同学探问才略露些。谁想各学生也不胜钦羡,谓他独得继承道统,可见各学生倒被康有为笼络上了。只有林魁身受的,自知其愚,差幸各人反歆羡起来。觉自己已经被欺了,不妨乘势欺人,便说得天花乱坠。自此各人也越发敬重林魁,不在话下。   且说康有为原籍西樵地方,有一条基围,唤做桑园。那基围包围许多田亩相连,十三乡倒靠那桑园围防御水患。以前因西流水涨时,每致基围溃决,因此连年须大费修理。先是动支公款,但连年如是,公款也支销多了。附近绅士就借修理基围之名,借端开赌。这赌具唤做围票,凡是各村士绅都有陋规均派。且那基围相连南、顺两邑交界,更积有修围常款,曾为争揽私利起见,两邑绅士已经缠讼多年。偏又增多一笔围票款项,如何不争?单是各绅,既有陋规均派,都死力帮讼,单瞧康有为不在眼内,故陋规没有康有为的分儿。康有为眼睛仍是黑的,心中实爱财如命,见陋规单不派到自己,心上已怒不可遏。但自己向来称贤称圣,故虽没有陋规派到,口里却不敢说什么。各绅士亦见得他有癫康之名,由他称做圣人,估量他奈不得什么何。藉藉众口,谓他是个圣人,断没有收受陋规的,自不好派往他处,免讨没趣。康有为听得,见各绅士不把陋规送来倒还罢了,还把圣人贤人的话来讥笑,如何忍得?叵耐十三乡中,许多翰林士绅,自己只是一个举人,也没法子。因当时做局绅的是张乔芬,本是一个进士主事,因他科分进身在前,故许多翰林都让他总理局务。康有为既恨张乔芬,满望点得一名翰林回来,要代他掌局。纵不然,亦须慢慢寻个法子好来对待他。   怀了这个念头,已非一日,因此想出一条计。一面说称要整顿地方,一面在乡间又使人游说绅耆,荐举自己充当局董,至于向来有与张乔芬不睦的,也帮同助力。于是有欲扶引康有为的,有欲摧倒张乔芬的,不一而足。康有为满心满意这名局总拿到手上,只各乡大绅一来见康有为科分太新,二来见他少年轻薄,三来见他康姓族小人稀,总瞧康有为不上。康有为只妄自尊大,那里得知?但见些乡人受自己嘱托,列名来举自己,只假意推辞了一次,随后再来请充局长,当即允了。正待择日进局,又恐学生知自己贪做局绅,即饰说道:“我本待要出身加民,奈却不得乡人敦请,且要整顿地方,也没奈何了。” 谁想正任局绅张乔芬不曾理会,拿定局戮不肯交出,康有为大怒,即到县里控张乔芬把持局务,据戮抗众。张乔芬又控康有为武断乡闾,要谋据局款。县令见两造情词各执,只放下慢慢查核。康有为焦躁不过,只怂恿乡人往索局戮。时适翰林院侍读学士潘衍桐因眼疾居家,他是南海西樵天字第一号的大绅,原与张乔芬有点交情,却又最鄙康有为向来狂妄的。听得张乔芬来说,康有为要谋充局长,恐他一进局中,不知如何颠倒,便嘱乔芬道:“如他亲到索取局戮时,只推说来这里交待,如此如此,管教他一场出丑。”张乔芬即依计而行。果然三五乡人来索局戮时,只推待康有为亲到索交。及康有为到时,又推往潘学士处交待。那康有为希冀一名局绅,已失了魂魄,犹当张乔芬之言是真,要到潘学士处接受,不想反丢一场架子回来。正是:   堪笑贪资谋进局,顿教出丑在当堂。  要知潘、张二人弄什么计来,令康有为出丑,且听下回分解。 第 九 回 据局戳计打康举人 谋官阶巧骗翁师傅 话说康有为因与张乔芬争充局董,有为先自串通几个乡中绅耆,帮助自己。张乔芬料然争他不过,即请教潘学士。那潘学士是最嫉康有为的,因他行止声名不大好,断不肯令他充十三乡局绅,当下即暗嘱张乔芬如此如此。乔芬领了潘学士密计,因为康有为要逼自己交出局戳,就挥了一函与康有为,说称局戳已交至潘学士处,请康有为到潘学士处领取。康有为信以为真,见了张乔芬那封书之后,即欢喜对人道:“今番局戳到潘手了。”便独自一人乘了一顶轿子,跑到潘太史第来。先自把个名刺传进去,少时见阍人传出一个请字。即时下轿,转令轿夫等候,独进门里去。由阍人引至厅上坐下。等了半天,不见潘学士出来相会,心中大为诧异。正待向阍人问个原故,只见有两个人从后堂转出,向康有为招呼。那康有为当自己是个新任局绅,摆出个大架子,任那两人恭恭敬敬招呼他,他却不起身。只大模大样,略把头一点。那两人已怒他荒谬,明知他是康有为,却诈作不知,故问他尊姓。康有为只答一个“康”字,亦不还向那两人问讯。那两人怒极说道:“你就是康有为么?”康有为点首道:“不差,想我是新充十三乡局绅的康夫子,你们知道了……”说犹未了,只见那两人发狠道:“ 你就是康有为,该打,该打!”说着,只见后面几个人跑出来,康有为听得一个“打” 字,已自心惊。又见几个人一齐跑出,慌得面色也青了,鞋不及穿,向门外就走。早被那几人轻轻赏了几拳,故意把他纵了。   原来这个摆布,都是潘学士授计与张乔芬,引康有为到来,为他谋充局绅,要他当堂出丑的。自康有为走后,潘学士与张乔芬方从里面出来。问得情形,自然见得好笑。潘学士笑道:“那癫康天天说文明,我才把野蛮手段来对付他呢!”张乔芬等听了鼓掌而笑。潘学士即谓乔芬道:“你在这里权住几天,避他寻仇,然后拿回局戳,你只管办你事罢。待我禀知南海令,由你照旧办理局务便是。” 张乔芬自然感激不提。   且说康有为走了出来,大声唤那轿夫时。轿夫见他身上仍穿长衣,足下仍穿了白袜,偏没有登鞋子。额上的汗如雨点下,面色青黄不定。这个情景,已自偷笑。即抬他回至寓里,领了轿钱便去。那康有为见了寓里的人,那时面上又由青黄转了黑色。愤然怒道:“好大个翰林!好大个主事!尽有日俺康子点了及第回来,教那老盲贼看。”一头骂,一头进里面去了。各人听了,却窃忖道:“他方才是很高兴出门去的,如何这个样子回来呢?一定是被人打走了。又一人道:“他出门时是说拜会潘学士的,并说去领局戳,想未必有打架的事。”又一人道:“是了,是了,他方才不是骂什么翰林主事,又骂什么老盲贼么?潘学士是个翰林出身,因眼疾自请回籍的,那主事想就是张乔芬了。一定为讨局戳出了丑回来了,若是不 然,那有如此气恼呢!”各人都道:“是了,是了。”你一言,我一语,康有为也听得一二,料知是议论自己。细思潘、张二人如此轻视自己,罢了,罢了,若不谋个及第回来,怎能吐得气呢?   恰那年正是会试之期,即打点行李上京会试。只是朝里头自从甲午年间与日本开仗,被日人打得大败,又赔了二百兆两银子。及割了台湾方能了事,因此官场也知得外人强盛,己国衰弱了。康有为到京后,正乘此时显个名声,纵不能点得及第,也望得个高官,也好回乡与张乔芬算账。就联合了一班举人,上了一折,请都御史代奏,唤做“ 公车上书”。内中所言,不外是筑铁路、开矿务、裁冗员、设邮政、废科举、兴学堂等套话。惟就当时官场中人,个个都不通外情的,见了康有为等这本折子,差不多当他是天人了。惟朝家究竟不能见用,康有为好生抑郁,官瘾越加发作起来。猛然想起当时京中大员,都是讲《 公羊》学的,就没命看了几回《公羊春秋》,揣摩了几篇时墨,那次会试竟侥幸中了第五名进士,点得一名工部主事。因为不能点得翰林,仍是失意。惟当时有几位大官执政的,见康有为能说什么公羊婆羊。前者公车上书又能谈得新学,倒欢喜他,以为他不知有多大本领。   就中一位是状元及第出身,正任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兼军机大臣姓翁名同龢,号叔平,是江苏常熟人氏。又有一位是李端芬,号芯园,乃贵州人氏,方任礼部侍郎。那李侍郎是他门生梁启超的相亲,因梁启超中举,正是李端芬充广东大主考———取中梁启超的。他见启超少年中举,就把侄女嫁与启超为妻。康有为凭这条路夤缘起来。李侍郎亦欲得一条升官捷径,正好借变法之名,望清廷重用,因此乐得与康有为结交,故要替康、梁二人保荐。原来康有为有许多瘾癖的:第一是做圣人的瘾,像明末魏阉一般,要学孔子。第二是做教主的瘾,像欧洲前时的耶稣,今时的罗马教皇。第三就是做大官的瘾了。既自中了进士,得几个红顶白须赏识,那官瘾更自发兴,便与梁启超商议,看有何进身之计。想来想去,自然要先靠李端芬,就与梁启超天天在李端芬那里走动。李端芬既有意推荐,就介绍他多识几个京官,如学士张伯熙、徐致靖,也往来渐熟了。康有为这回觉渐已得势,但自忖御史有奏事之权,总要结交三五位御史都老爷,自是紧要的。偏又事有凑巧,有一位御史唤做杨深秀,与李端芬是有个师生情分的,所以康有为先结识了他。又由杨御史介绍,如尚书徐会澧、御史宋伯鲁,都成了知己。   这时京官之中,已有多人吹嘘康有为,故当时尚书衔总署大臣张侍郎荫桓也有来往。那张荫桓号樵野,亦是广东南海人氏,与康有为只是邻乡,自然逐渐亲密。时荫桓屡使外国回来,知得外国文明政体,今见有个乡亲康有为好谈西法,如何不欢喜?况荫桓以吏员出身,自己见半生来不能巴结上一名举人进士,故平日见了同乡的读书人,是最欢喜接见的。且康有为能说西法,因此款接之间,动要讨论政治。那康有为本有点子聪明,虽于西国政治不大通晓,惟看过几部《泰西新史揽要》的译本,加以口若悬河,自能对答得来,荫桓不及细查,即赞道:“足下如此通达时务,将来实不难发迹,不特我们广东里头将来多个大员,且朝廷若要变政,也得多一个帮手。”康有为听了,暗忖自己方要做个先进,今张侍郎只说他得个帮手,已好生不悦,但正要靠荫桓的势力,自不敢冲撞荫桓。因张荫桓那时正当总理各国事务大臣,身佩七个银印,正是红极的时候,有为如何不靠他呢?因此就信口答道:“此事全靠乡大人提拔,门生就感激了。”张荫桓道:“际会自有其时,现朝中同心的尚少,变政两字是目下不易办到的,足下尽安心听听机会也罢了。”康有为听到这里,因自己那种切望升官的念头已是禁压不住,今张侍郎还要听候机会,好不耐烦,便答道:“国势危极了,这会若不速行变政,还待得几时?只怕列强瓜分中国的大祸也不久出现了,门生位卑不合言高,求乡大人力对皇上奏请施行才是。”张侍郎道:“变法两字是小弟最欢喜的,但那些宗室人员和那一班旧学的大吏,大半是反对的,目下如何干得?弟非为怕事,只利害时机不可不审,足下总要想透才好。”康有为道:“大人这还有见不到处,因朝中大员赞成的已不少了。” 张侍郎听了,便问:“赞成者究有何人?”康有为道:“太傅爵相李鸿章是最谈洋务的,他料然不反对。至现在军机大臣协办翁同龢,也令小弟呈上条呈。其余李端芬侍郎、徐会浓尚书、张百熙阁学、徐至靖学士、孙家鼐尚书,多半是赞成的。至于大学士徐相、尚书许应蹼、怀塔布,虽或反对,然他们是个畏事的人,纵不赞成,哪里敢来抗阻?故就小弟愚见看来,这机会是断不可失的。”荫桓听了,觉翁同龢是咸安宫总裁、上书房总师傅,是个言听计从的人,在军机里头颇有势力,若他赞成变法,料可干得来。原来张侍郎是最服翁同龢的,因此就中了康有为之计。   这时反觉康有为说得有理,想罢,不觉点头,随又说道:“怕那宗室满人于此事不大喜欢,因他们多是顽固到极的,此事终不宜造次。”康有为道:“小弟总打算定了,若真个变起法来,或不幸有些变动,势不得不靠些兵力。现小弟已想得一人,正合用着他呢。”张侍郎便问何人,康有为细细说道:“现袁世凯正充练兵大臣,统练新建陆军,部下有六千人马之多,不怕不能干事。”张荫桓听到要用兵力,吓得一跳,便说道:“如此就大难了。尔好好地说变法,因何又说起要用兵来!这举动岂不是自相矛盾么?”康有为听了,此时觉得自己说错了,即转口道:“小弟还没有说完。因我们中国若能变法,必能自强,是外国人最忌的,怕他要来干涉,还有袁公一支兵力尽可使得。”张侍郎道:“这越发差了。我们自己变法,外人那里便来干预?纵然是干预起来,量袁氏这六千新建陆军,又如何抵挡各国?尔休说得太易!”康有为此时又觉说错,再转口道:“纵不靠他防御外人,便是顽固的一班儿有什么反对暴动,就靠他六千兵来弹压,却也不错。”张荫桓觉他越说越支离,暗忖袁世凯那人,是专听大学士荣禄指挥的,如何肯听他调用?如此必要弄坏了。奈康有为还是说得落花流水,觉得不好与他多辩,只得糊涂答应去了。康有为便去。   自此,康有为天天到张侍郎那里谈天,都是怂恿张侍郎,请他奏请速行变法,及运动他保荐自己。又常常把书信送给张荫桓,张荫桓不胜其扰,早知他如此变法,必要弄出事来。但张荫桓是赞成变法的,又见翁同龢且如此赞成,自己纵不相助,尽该在旁观看,便不理康有为,只静中看他如何做法。惟康有为并不知张荫桓心事,只当张荫桓是被自己笼络上手,因此那点雄心更发作了。又念欲行大志,总要自己党人多些居高位,较为有力,一来设法使他们升官,变法之事由他们做起,有功时自然数典不忘祖,要归功于己。若有过时,就由他们抵挡,岂不甚好。天天打算要先荐自己党羽出身。因康有为未中进士以前,当甲午战败之际,在京时曾结了一个保国会,这保国二字是很阔大的,不知是保中国还是保清国。惟对着满人就说是保清国,若对汉人就说是保中国不保大清这等宗旨,正像俗语说的两骑牛。所以当时北京风气初开,都闻得保国会三字来相从附,整整有几十人之多。过半是候补马差人员,未有官职,满肚牢骚的,如岑炳元、林旭、谭嗣同、唐才常、刘光第、杨锐,与门生梁启超、亲弟康广仁,统通是保国会人物。那时节康有为因为谋大官,要先荐同党,故官瘾更大,把从前称圣称贤的念头抛到爪哇国去了。   但左右思量,欲援引自己党羽,总无门路。便往请见翁同龢,求他设法,翁同龢道:“ 足下举动,每每为人不喜欢,因何自己太过不敛迹?就是把你保荐出来,怕今天老夫上了保章,明天就有递折来参劾你的,这样如何是好?” 康有为道:“弟思量得一计,恩相不如先奏一本,请皇上谕令各大臣保举贤才,方今国势危弱,待才而用。这一本奏折不怕皇上不准的,若然有谕旨准奏,然后保举小弟一班人,自然有所建白,必不负恩相抬举。” 翁同龢 听了,觉此计甚好,连称“妙极”,也一一领诺。康有为去后,过两日,翁同龢由军机处入值上书房,就亲自递了一本奏折,内里都是说国势式微,由于人才乏绝,不如令内外三品以上大臣举保贤良这等语。当时清帝见了,觉此折所说未尝不是,就面谕翁同龢道:“此策甚好,可以收揽人才,为转弱为强之计。”便批出准奏,谕令各大臣保荐。翁同龢更奏道:“往时诏举贤才,只是循行故事,今番总要认真。若所举确系贤才,就宜立刻破格录用。” 清帝亦当面允奏,翁同龢好不欢喜。退值后,即与三五知己商妥,或保荐一人或二人,统把康有为的党羽来保举。可怜翁同龢做了几十年大员,一旦被康有为愚弄,就保出那一班怪异,弄出大大的风潮出来。正是:   休云老相能谋国,竟把奇魔当得人。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十 回 请举贤翁同龢中计 闻变政清太后惊心 话说当时清帝允准,令各大臣自三品以上的,一律保举人才。那时康有为已分遣一班人,四面运动,都下了种子。真是天降妖魔,一时出现,纷纷把康有为及梁启超师徒两人保举。其余他的党羽如杨锐、林旭、杨深秀、刘光等及康有为的亲弟名广仁的,已都在大员保举之中。其中分名保他的,就算翁同龢、李端芬、徐致靖等最为着力。单是张荫桓见康有为举动,不像个办事之人,也未列名保举。那日康有为就亲访张荫桓,问他何以不列折保人?张荫桓见他如此诘问,如直说出来很不好意思,便托故说道:“我意中欲保的,只有足下一人,奈兄弟与足下是同省同县同里的乡亲,保将出来,不免嫌疑。且我料足下定必有人保举的,故不必多此一折。”康有为听了,只道张荫桓说的是真心,这一项高帽子,自然欢喜戴得安稳,便答道:“小弟诚非自负,这回能进身做官,定有一番惊天动地的事好给人看,断不负那些出名保举小弟的。”说了便即辞去。张荫桓自忖康有为如此自负,要做出惊天动地的事业,怕反要弄出乌天暗地的事来,只在旁观看看他罢了。因此康有为一班人任如何举动,他总不置议。闲话休提。   且说康有为自得人保举,正要商定自己党羽,以用何人居何职为好。自忖若单系自己办事,倘有不测,祸先及身。不如多引几人同干事,若天幸有功,自然归功自己。若是有过,则冀可免罪。立有这个念头,就请翁同龢设法位置。这时翁同龢就像纸扎的偶像,由得康有为舞弄。即把林旭、杨锐、刘光第等保了军机章京。康有为做总理衙门章京。令梁启超办理上海译书局。这几人是新进的,都由清帝召见过一次,其时对奏,都是废科举、办学、开矿、筑路等事,清帝自没有说不好的。又请清帝开议院,这真是做梦一般。曾不度清帝力量可否做到,又不度满人意向有反对自己没有,就乱说出来。但说出这话,行不行倒没紧要,谁想康有为更说出请清帝尽废绿营兵额,尽裁旗丁口粮。又说什么君民平权呢,满汉平权呢,那时光绪一听,心上已吃惊起来。因向来各国最贤的君主,还没有肯自弃君权,反畀民权的道理。凡立宪民权,自然是要国民流几多血,弃几多头颅,才争得转来。今康有为看过几本译本西书,就乱搬出来。你道清帝惊不惊呢?况且满人向来最仇汉人的,又是向来坐食口粮,要吸汉人膏血的。若要裁旗营,废绿营,哪里做得?所以当时清帝听了,只付之不闻而已。   当下那几人召见过之后,即有许多满员大臣,面见清太后,说康有为那厮显然是造反的。他说裁撤我们绿营,真是要除去满蒙汉军的人马,另使汉人当兵,好下手造反。皇上年轻,恐一时不察,着他道儿,我们朝廷还得安静么?清太后听得,觉此说真有道理。但当时是清帝亲政,清太后觉似不便即行阻止。惟有留心再看,看他们如何举动,才作计较。谁想清太后怀了这个念头,康有为依然不知。只因保举得个总署章京小小差使,就像做了拜相一般,满心欢喜。正是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已伺其后。自得清帝召见之后,以为见过皇帝,已用他们办新政,好生了得!不提防次日清帝竟有一道谕旨,派孙家鼐为办理新政大臣。所有康有为等条陈新政,都要禀明孙家鼐,然后转奏裁决施行这等语。康有为见有这道谕旨,真像平地起了一个霹雳飞雷,吃了一惊。因为得清帝委任了之后,以为办理新政大权,尽在自己手上。不想派了那位吏部尚书孙家鼐出来,凡事要禀明过他,已是碍手碍脚。且又要转奏裁决,可见凡事从不从、行不行尚属未定的。   原来清帝自康有为说到民权议院及裁绿营、撤旗营的话,已有几分疑心。故派一位大臣,好来限制他们,使不得放肆。康有为哪里得知,只道有人阻挠于他,就立刻会齐同党商议。时林旭、杨锐、刘光第、杨深秀等一班人俱到,康有为先说道:“前天皇上召见我们,可不是叫我们认真改办新政么?这样方是有权办事。今怎地忽变起卦来,究是何故呢?”杨锐道:“料是有些顽固之徒从中阻挠的,趁此多人保举自己,及皇上见用的时候,先弹参三五大臣,把些权势给他们看,日后才好做事。”各人都以为然。有为便往见翁同龢,告知派孙家鼐做新政大臣,恐各项条陈或有阻抑,实在不便。翁同龢道:“你们只是一个章京,不过六品的差使,另派大臣管理,是自然要的。待老夫明天奏请饬下各衙门,无论什么条陈,都要代奏,不得阻抑便是。” 康有为拜谢而去。那时康有为几人都在南海馆做巢穴,虽然他一班人或在军机,或在总署任章京,但新政两字说的易,行的难。天天会议,究从哪一处下手,实在没什么把柄。果然一二日自翁同龢入奏后,又发出一道谕旨:着各衙门凡有什么条陈,都要接收代奏,不得阻挠。康有为自然欢喜。惟是会议办法,那一人说要从那一处下手,这一说又要从这一处下手,究未得定。时中西人士无论在京内外的,都张着眼看康有为行动。就有那些驻京各国公使,议议论论,有些说道:“军机内阁许多人都不用,偏用那章京,那章京究竟是多大官衔呢?”有些知道的,就答道:“他是主事,不过六品官儿;那章京只是一个差使,干得什么事?”又有说道:“ 那康有为要行西法,难道他是精于西学的么?”有些知道的,又答道:“不是,不是,那康有为是未曾读过西书的,哪里懂得西学!想是看过几部翻译的新书,他就要做特别政治家罢了。”因此上各人倒见得奇异,惟康有为也不计较,只闭埋双眼,乱行乱走。   那一日,各人会议停妥,康有为拿定主意就要先裁汰冗员是第一要事。座中大半是遇风随风,遇水随水的,都道:“是极,是极,国家虚糜俸禄,自然是先要裁汰冗员的。”惟诸人之中,毕竟林旭有些主意。那林旭本是福建人氏,他祖父名林则徐,由翰林出身,做过陕、甘、两广、云、贵总督的。他自幼能读父书,又娶了前任两江总督沈葆桢的女儿为妻,夫妻们倒略懂得事的。听得裁汰冗员一事,即答道:“冗员自然要裁的,但官场中人十居其九是有了官瘾的。若把他现任的官员白白地裁去了,他们自然是要怀恨,恐不免百般运动,作我们阻力,实不可不防。”各人此时见林旭说得有理,单是康有为听得以为有人违自己意思,大不以为是,即说道:“现在皇上是认真深信我们的,任是谁人阻力,哪里阻得来!凡事全凭胆子做去,若畏首畏尾,还办得事么?”各人此时又觉此言有理。林旭又道:“现在是新办事的,皇上主意究未拿得定,倒是要避人所忌的为高。”康有为见林旭苦苦致辩,不从自己之计,如生气又恐众人不服,即想一条计,假说道:“我实在说,昨夜皇上乘夜密行召见小弟,使内监密引至内宫商议大政,谕令我放胆做去,皇上并说道:‘今日国势,不变法断不能致强,若有人阻挠,只管奏上来,立刻惩办……’等语。诸君试想,有这般圣明之主,小弟得君又如此其专,又畏忌什么呢?” 林旭听罢,初不知康有为是说谎的,觉清帝既如此深信,无论如何下手,却亦不妨,因此更不多辩。   康有为大喜。次日即具条陈呈到孙家鼐处,看看那条陈,是外省督抚同城的,要裁去巡抚,尊重总督之权,使办事不致阻窒;又京内闲员如通政司、大理、太常、太仆、光禄、鸿胪等寺,几如虚设,便要裁去,免糜廉俸。这两项官员,孙家鼐自念某巡抚与自己有年谊,某寺卿与自己是师生,实不忍裁去,奈清帝屡说条陈不能阻挠,自不敢不奏,遂即将原条陈奏知清帝。果然那些官员确如虚设,断不能留的,就批出“ 着照所请依议办去”。列位试想,立宪之国,那有君主独批独断的,今康有为说变法立宪,乃仍是皇帝个人主意行止,岂不是闻所未闻么?自冗员裁撤之后,林旭即来说道:“现在冗员已裁,冗兵亦宜撤,如旗营、绿营,年中耗去饷额不少,留此项冗费另练新军,方是长策。”康有为一听,觉此言虽是,但恐满人尽要妒忌,便答道:“此事实要缓办,今若如此,旗满及蒙古人必然变动,要为我们阻碍,如何是好?”林旭道:“足下前天曾说皇上深夜密召,既许以重权,又何必畏惧?” 康有为觉林旭之言实是当面拿自己后脚,心中大是不悦,只是同事中人究不宜遽兴水火,便顺答道:“且待商量,再行定议。”说了,林旭便去。   谁想自说过裁撤旗绿营之后,不知如何传出,旗满人都愤怒起来。因见几位巡抚及十余寺卿真已裁了,这裁旗绿营一事,定然是实行的。因此互相传说,莫不愤怒。实则康有为虽言过满汉平等,究为自保官位起见,不敢认真损满人利益的。奈满人信以为真,所以汉军及满缺大员又会齐往见太后,具说皇上信从康有为,要把我们宗族的衣食也撇干净了。试想入关之初,旗绿各营或是宗室之英,或是从龙之彦,几多汗马功劳,方有今日。若把口粮统通失去,岂不是要我宗族冻馁而死么?清太后听了,心中颇动,但究竟细看些时才好发作,便谕令各满缺大臣暂退,并慰他不必忧虑。到次日,各满缺大员仍见清太后无甚动静,反疑清太后也与清帝是一般主意的,急联同二三亲贵王公往见醇王妃,请他往太后处阻止裁撤旗粮一事。原来醇王妃就是清帝生身之母,与清太后是个姊妹行,故对于清太后,实以醇王妃最有势力。当下醇王妃听得,正不知清帝听从康有为那一班人如何搅法,立即往见清太后,请他先要阻止裁撤旗丁口粮一事。清太后这时虽然归政,究竟有权,今见清帝之母且不喜欢,更易责成清帝。那日便唤清帝的爱妃名唤珍妃的过来,责道:“ 你好去对皇上说知,若要跟康有为那一班儿走动时,尽要仔细仔细才好。”珍妃连忙叩头,说一声“ 不敢违令”,即回转来,把清太后的言语对清帝说知。   清帝心中颇惧,自忖裁了寺卿巡抚之后,昨见太后也没甚么说话,如何一旦有这般责成,难道是有什么谣言弄出来不成?那日便即到军机衙门,见了林旭,即谕道:“你们须致语康有为,办事须仔细仔细,毋得操切,勿负朕心,以伤太后之意才好。”林旭听了,觉清帝之言料有来历,连忙叩首,即遵谕往寻康有为,具述清帝之语。康有为心中一跳,半晌无语,暗忖皇上委任自己,实无什么大权,自己不过一时说谎,好骗同人壮胆办事。今皇上此言,料是太后有些不喜欢,若不除了太后,断不能行自己之意。想罢,觉事属可危,但目下总要瞒住同党的人才好,即答道:“此不过是皇上小心,你们不必忧惧。但你们在军机里见皇上较易于我,须随时周旋便是。”林旭便怏怏而去。康有为自林旭去后,不知死活,要想个除去反对的大臣及除去太后的法子,因为见识不足,又不审时势,自然要弄出事来。正是:   立志未能求审慎,到头尽要惹灾殃。  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一 回 革礼垣天子信谗言 乱宫闱妖人陈奏折 话说康有为因恐自己行动或有阻碍,却欲除去反对之人及太后才得心安,便密与门生梁启超及亲弟康广仁商议,看有何妙策。梁启超道:“同事的人虽有几位,但多是本领平常,且胆子又不大壮。常言道,若要富,险中求,我们若要贵,该从险中求才做得,故除去反对之人是不可迟的。”广仁道:“凡事须以渐而进,现在皇上虽有几分信任我们,究竟是新进,且仍势力不足。一来要引出多几位同志,好帮同办事。然后除去三五反对的,试试皇上心事,是否认真信任我们。他果若真信任的,就乘势除去太后,有何不可?” 当下康广仁把迂腐之见说得天花乱坠,康、梁都以为然。康有为想了更想,说道:“若要除去太后,须设些法子,先离间太后及皇上才好。”康广仁鼓掌笑道:“妙极,妙极,这一条计尽可使得,宜速行之。”梁启超道:“此事实是冒险,我们宜自打算,倘有不测,就先自逃出便是。”康有为点头称是。   计算已定,便要设法引荐多人帮手。梁启超道:“弟曾结识湖南有一位姓谭,唤做嗣同,字复生,他父亲即是裁缺湖北巡抚谭继洵。此人很有学问,凡事尤有见地,若得此人同事,不忧大事不成。”康有为道:“谭嗣同此人,我也闻得,但此人是主张革命的,与我们宗旨不同。且我们所以能笼络人者,只说是可奏保他人出身,把官给他人做而已。惟此人是不能以官位笼络的,哪里能唤他来呢?”康广仁道:“何不就称我们志在革命,诱谭嗣同来京,然后再作计较。况且除了太后之后,看看情景,若真能把革命两字做得来,这时节就拿个皇帝位来坐坐,却亦不错。”康有为答一声“是”,即令康广仁代挥了一封书,说称自己要图大事,专请谭嗣同到来这等说。广仁正写信时,梁启超又道:“湖南还有一位姓唐名才常的,字佛尘,有乐毅之才,性情也与谭嗣同相近,他现时仍与谭嗣同同在上海,一并请他到来也好。”康有为道:“是极,是极,我怎地就忘却此人呢?此人曾办一间《 湘学报》,议论惊人。他才学确是不可多得的,就一并请也罢。” 说罢,康广仁立刻又挥了书信,即由康、梁署名邮寄去了。   随即计算,先要援引些京中人物,好就便帮手。这时康有为只因是一个进士,得清帝召见过一次,特别用他一班人来办新政。所有京中在各衙门当差的,倒当他不知有何神术。那康有为又是个没命要说谎的,镇日只说自己得清帝如何器重,如何赏识。差不多说到言听计从,不日就要做到拜相一样。那些听得的,多是不如其底细,就有些信以为真。不免来巴结康有为,冀他援引自己。这时就有一位姓王名照的,号小航,是一个主事,在礼部当差。只因他当差多年,没有升擢,心早痒了。那日便要往谒康有为,要与他相识,又忖:这回与康有为相见,尽要投其所好才好。主意既定,即往南海馆而来。是时康有为听得有人来见自己,自然欢喜,即接进里面,通过姓名之后,王照道:“国势现在积弱,东西列强声声说要把中国来瓜分,若不是急行变法,哪有复强之日?故这回足下举动,小弟吗,实不胜佩服。”康有为见王照只称足下,并不称自己是老师,本有几分不悦,只因用人之际,也不计较,即答道:“足下有此见地,真是相见恨晚。”王照道:“休要过奖。但足下这回变法,如有用弟之处,小弟直是水火不惧,愿早晚听教。”王照这时把一顶高帽子送给康有为,那康有为又加倍欢喜,便道:“足下如有此志,请先上一道条陈,显显足下学问,小弟自然从中助力,进身是不难的了。”王照大喜,便又说道:“先上条陈自然是好,但小弟在礼部当差,那礼部里头两位尚书堂官,汉缺是许应蹼,满缺是怀塔布,是最不喜欢说变政的。纵上条陈,尽被他两人阻挡,哪里递得到皇上看呢?”康有为听了,厉声答道:“王君,你疯了吗?那许应蹼和怀塔布哪里有七个头八个胆,敢来阻挠足下的条陈?你不曾看日前的谕旨么?道是自后不论大小官员,凡有条陈新政,所有各该衙门大臣必须代奏,不能阻压这等语。他若不与足下代递,显然是违抗谕旨,这样怕他两人的头颅还保不稳呢!”王照道:“是呀,非足下言及,小弟几乎忘却了!但欲上条陈,究怎么样立论才好?”康有为道:“废科举呢,兴学堂呢,裁冗员呢,节糜费呢,开矿务呢,筑铁路呢,开议院呢,是必要说的。余外最好皇上游历日本,开开眼界,这时我谈新政的更易办事。”王照听了,以为得了奇遇,旋即辞去。   次日即缮就一张条陈,呈上怀、许两尚书。原来凡司员呈请代奏之件,如不是封章,该部堂官本有阅看之权,看其合例否。恰可王照这道条陈并不是封章,怀塔布与许应蹼便先阅了一遍,觉里头多有些不合。便对王照道:“你这本条陈实不能代递,因里头也有许多违式的。且请皇上游历日本,好不骇人闻听,还须再拟过也好。”便把这一句不合,那一句违式,指示一番。王照这时,一来当康有为有万钧势力,二来又持日前所降的谕旨,便怒道:“两位大人不见日前的谕旨么?道是属下一切司员有呈请代奏的折件,概不能阻挡这等说,难道你们要违抗谕旨,不与我来代奏么?”许应蹼此时犹自忍得过,惟怀塔布听了,早气得顶门火起,把他条陈掷在地上,才骂道:“亏你只是个六品主事,还敢在堂官跟前大肆咆哮,若是做到尚、侍地位,可不是要当人骂皇上么?我便不与你代奏,奈我怎么何?”说罢,悻悻退转后面去。这时许应蹼亦见不好意,即向王照说道:“你也不必生气,只回去缮过也罢。你的条陈若是封章,我们尽不理会。今是没有黏封的,我们例应看过。倘有不合格式的,皇上自然要责我们,因此不能不对足下说。足下便作我们阻挡你的条陈,可就错疑了。”   当下王照一团怒火,更不理会许应蹼说什么话,连自己的条陈也不要,三步跑回下处,即寻康有为告道:“我把条陈递上塔、许两尚书,不想他把来掷在地下,不与我代奏,如何是好?”康有为一听,怒道:“他恃是个尚书,就看你不在眼内。便是皇上看奏折,纵不喜欢,亦不敢把来抛掷。他们直如此无礼,尽教他碰碰钉子。”说着,便往寻林旭及杨锐商议革去礼部堂官之计,杨锐道:“老兄不知他们当日情形,似不可造次。”康有为道:“王照兄是不惯说谎的,况许应蹼、怀塔布两人是阻挠新政的罪魁,不把他革了,哪里能办事?两位尽可对皇上说说。”林旭道:“许应蹼不打紧,只那怀塔布是前任文华殿大学士瑞麟的儿子,那瑞麟是当今太后的契父,看来那怀塔布与太后有个契兄妹的情分,恐怕移动他不易。”康有为道:“现今变法,全是太后阻力,若投鼠忌器,哪里能办得事来?”杨锐听了这话,不知时运当衰,还是被妖魔迷惑,竟以康有为之言为是,便即商量计策,由杨锐乘便向清帝说知此事。又另由御史杨深秀先参了许应蹼一本,道他什么守旧拘迂,阻挠新政。 折到军机里头,林旭立刻递到清帝处,清帝也念许应蹼是个老臣了,即下谕令应!明白回覆去后。忽那日清帝到军机里,杨锐即奏称礼部堂官阻挡王照条陈,不与代奏,还把那条陈掷在地上这等说。清帝听了大怒,立即令拟旨把礼部堂官革职。时康有为自对杨锐、林旭说知王照之事,即寻王照告道:“礼部几个堂官不日要革职。”  并把托杨锐奏知清帝,反称系自己亲见清帝奏参礼臣,以张自己面目。王照犹未深信,忽见一道谕旨,竟把礼部两位尚书、四位左右侍郎统通革了,责他违抗谕旨,阻挠条陈,反称王照敢抗堂官,胆识堪嘉,即由主事赏给一个四品卿衔,准其单衔奏事。王照好不欢喜,更信康有为是随时可见清帝,又是言听计从的,这会升官,当是康有为所赐,实不知系杨锐、林旭之力。果然怀塔布、许应蹼已革,更有一位署礼部侍郎的曾广汉,到衙不过数天,也连革了去。时各王大臣都知礼部六位堂官大是冤抑,但清帝当日如风头火势,哪里敢替他说情;就是清太后已太不满意,但怀塔布与自己是有瓜葛的,若因此事与清帝争执,似乎为自己党羽起见,只暂且隐忍不提。   那时康有为等好不扬扬得意,以为陟黜惟己所欲,此后还有谁人敢道一个不字。那一班人都因许应蹼是曾经奏参康有为的,这回反革了他,更自忻慰,即在南海馆置酒与康有为庆贺。单是翁相听得,为王照一道条陈革了礼部六位大臣,心中见他们如此操切,料知不是个好结果。因自己是曾出名保荐他们的,将来须连累自己,即挥函劝谏康有为,凡事要谨慎些,不可太过与大臣结怨。奈康有为正在得势,总置之不闻。翁相欲自行检举,又见清帝高兴时候,哪里敢做声。亦恐出尔反尔,反被人议论,直是哑子食黄连,自己苦自己知而已。 且说康有为自见革了礼部堂官,仍见清太后没什么动静,也见得奇异。即请林旭设法将李端芬补了礼部尚书,更加上些势力,即在南海馆里商量除太后之事。到馆时,早见一位广西人名唤岑炳元的在座,也想起他是保国会的同人,又是当时云贵总督太子少保岑玉成的儿子,由举人赏给郎中的。康有为即与招呼,徐道:“近来我们会友倒算得志,只因事数纷纷,忘却足下,不曾升擢,有愧有愧。待明天对皇上说,立刻放缺便是。”  岑炳元听了大喜,深谢康有为。讵知康有为并不是常能对清帝说话的。不过清帝最信林旭、杨锐两人,那林、杨二人又最信康有为。故康有为有言必使林、杨两人出头,就当是自己对清帝说的。自从见过革礼臣,升王照,多有信康有为之言是真,故岑炳元哪有不欢喜?这时在座的,就是刘光第、杨深秀、梁启超、康广仁、王照之辈,连岑炳元共是七人。有为先道:“现在变政很有进步,只可惜太后屡次要梗阻,如何是好?”  康广仁道:“他若不理会便罢,若不然,要与我们为难,尽要把些利害给太后看。”康有为道:“此言甚是,不知计将安出?”  广仁道:“现在权在皇上,不如先奏一本,道太后有废立之心,学吕后及武则天故事,今见皇上有我们作羽翼,就疑忌恐不能行其意,要推翻新政这等语,不怕皇上不信。”各人听了,都道:“好计,好计!”  惟康有为一想,觉自己不能亲对清帝说话,必要托林旭、杨锐两人,恐林、杨不敢奏说这话,亦是枉然,便心生一计,先对诸人说道:“很是,我明天就对皇上说便是。”  说着,大家散去。康有为即密拟一篇短短的奏折,封固好了,即往寻林旭,说称有密折要呈上皇上,托林旭转递。林旭接着,见是封章,不敢拆看。又见康有为是同事的人,料他所说必与自己无碍,只循例问问折里是陈说何事的,康有为也支吾答过了。林旭更不思疑,与康有为呈递去了。正是:   同党代他陈奏折,两宫从此起嫌疑。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二 回 康长素挟仇谋国后 谭嗣同被骗入京师 话说康有为因恐清太后有碍自己,谋使清帝离去清太后,就缮写一道封章,请林旭代递。林旭竟不思疑,即行代奏上去。原来那折里是真言太后有吕、武之志,怀废立之心的。清帝一看,心中大愤,但目下虽政权在自己手上,毕竟太后的党羽还多,自不好擅行乱动。又忖起向来办事,太后也与自己商议,自从变政之后,太后总不过问,料然是不大喜欢。况太后向来用人,凡军机大权俱委自己心腹,看来康有为之语当是不虚。且当时新任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统领兵权的正是荣禄,那荣禄又是太后的内侄子。那清帝又是年轻识浅的,看了康有为奏折及想起清太后举动,安得不疑?那日至军机处,见了林旭,即谕道:“康有为昨日上的奏折,朕已知道了,倘太后真有废立之事,你们尽该设法,但目下万勿妄动才好。” 林旭一听,方知康有为的折子是说太后谋废立的,不觉登时面色变了。暗想这会办理新政,正防太后阻挠,如何康有为不懂事,偏搅出这段风潮出来?林旭此时真不知如何对答。因与康有为同事,自不能说康某是妄言,又不好说康某之言是实,半晌方对道:“此不过是传言,恐未必是实。若果有此事,臣等当以死报。”  清帝听罢,转回上书房,恰翁同龢当值,清帝又把康有为折语对翁同龢说知。翁同龢大惊道:“康某究听谁人说得来?只怕是误传的。何故遽行入奏?”清帝道:“朕亦在半疑半信之间,但已谕林旭等叫他目下不必妄动了。”  翁同龢无语而出。寻思康有为此举,关系非轻,直是欲煽动宫闱,欲借清帝除去太后。但太后族党众多,根深蒂固,如何动摇得来?恐不至召祸不止,且要累自己。今康某正自得志,料劝阻不来,惟自悔当时孟浪荐他而已。且说林旭听了清帝之言,即往寻康有为,问道:“你昨天奏的是言太后要废立么?”康有为答一声“是”。林旭道:“你究从那里听得来?现今惧太后梗阻新政,你反拨草寻蛇,撩起太后那边,好不误事!”  康有为道:“我正要乘皇上信任我们时,除去太后,才得心安呢。”  林旭道:“足下真疯了!太后如此势力,皇上犹惧他九分,哪里除得来?怕太后除你们还易如反掌。”  康有为道:“纵不能除他,使皇上疑忌,不听太后之言,亦未尝不妙。”  林旭道:“现太后并无分毫干涉,若办得好好,皇上又何苦听他?你既与我同志,所言的又不对我实说,你休陷了我罢!”康有为道:“足下如此惧祸,安能干事?我自有法儿,你不必慌罢。”林旭道:“我哪有惧祸?便是死也不怕。只事不该如此做去。”说罢,惟摇首叹息。即回至军机衙门,遇着杨锐,把上项事说了一遍,杨锐道:“康某如此,某料其必有异谋,我们尽要仔细防范才好。他事事由我两人出头,其中必不怀好意。”林旭道:“事已至此,亦无得可说,悔当初误与他同事耳,今日断不能反唇参他。大丈夫宁置生死于度外,勉力干自己的事便是。”杨锐听罢,亦然摇首嗟叹。 只是时康有为亦见林旭言语颇有不满自己之意,即与梁启超、康广仁商议,要实行除太后之策。梁启超道:“日前连发两函,请唐才常及谭嗣同来京,于今未到。若得此二人到来,可诸事无忧矣。”  康广仁道:“现在光景,第一怕翁同龢及林旭、杨锐三人先行检举,反参我们,自是万无生理。但他们既同事在当初,料不为出尔反尔之事。今日惟有更扩充同党的势力,是最紧要的。”  康有为道:“岑炳元这人颇有气魄,不如设计引他,其余就结联袁世凯,得一枝兵力,更为安稳。但欲荐岑炳元,究用何人出名为好?”  梁启超道:“请刘光第、杨深秀等荐他何如?”  康有为以为然,即请刘、杨二人,并寻林旭力荐岑炳元,以增势力。林旭此时亦以骑虎难下,多一人也有一人之力,遂在清帝面前力保,竟以四品京堂补用,先任大理寺少卿,不久又转升太常寺卿。那时依附康梁的,得林旭、杨锐之力,真是升官不难了。 岑炳元既得三品京堂实缺,自然感激康有为,便亲往拜谢康有为,即与商量运动袁世凯之法。岑炳元道:“某与袁氏也有一面,就介绍足下等识他。至如何运动,当由足下等行之便是。”  康有为大喜道:“向袁公下说词,不劳老兄费心,小弟自有法子,但得足下为介绍,自万无不妥。”  岑炳元道:“只作介绍,有何难处!”  便带同康有为立往袁世凯处来拜会。那袁世凯与康有为本不相认识,这回见他有名刺来拜见,又想他是个办理新政的人,讲到新政两字,那袁世凯又是曾经出过外洋的,自然赞成变法。故一见康有为到来拜见,便即接进里面。分坐后,即说道:“中国几千年来自王安石之后,没有一个说过变法的,今足下所为,兄弟很喜欢,但不知将来究竟如何耳?”  康有为说道:“终是太后从中阻挠,恐还没有什么效果。”  袁世凯道:“ 变法以来,太后究没有说话,哪里便知他阻挠呢?”  康有为道:“太后见革了怀塔布,已是不大满意,故知他是必要阻挠的。”  袁世凯听了康有为之言颇来得奇怪,如何开口便咬到太后,其中必有个原故,便答道:“怀塔布几人被革,据兄弟所闻,似有此冤抑,就是太后不喜欢,倒是意中之事。”  康有为见袁世凯如此说,大不以为然,便道:“他们是违抗谕旨,阻挡条陈,革了他们还有什么冤抑?大人此言差了。”  袁世凯道:“既是没有冤抑,便是太后真要阻挠,你们又怎么办法?”康有为道:“正为此事要与大人商酌。因为太后虽已归政皇上,究竟大权仍在太后处,若他要阻挡,实是一个大患,故尽要设法对待太后是第一件要紧的。”  袁世凯听罢,知康有为另有意见,便不再说,顺口答了两声“是是”,即举茶送客。   康有为两人去后,袁世凯犹是付之一笑,觉他们举动都不必理他,不如袖手旁观,看他们办理罢了。惟是康有为心里,见说到对待太后一语,袁世凯连答了两声是,就以为袁世凯应允帮手,不胜之喜。回寓后,与梁启超、康广仁两人说得落花流水,以为有了袁军一枝兵力,便没有做不到的。只可惜谭嗣同及唐才常还未进京,究未便即行发作,只得又催两函与谭、唐二人,更言袁世凯是个练兵大臣,统领新建陆军六千人,有如此兵力,现已肯助我们行事,请勿疑忌,更不宜失此机会这等语。函去后,时谭嗣同及唐才常都在上海,连接康有为之信,尚半信半疑,因见他只是一个总理衙门章京,干得什么大事,因此狐疑不定。 原来谭嗣同及唐才常平日宗旨,是主张革命排满,谭嗣同著有《 仁学》一书,没一句不是革命的,为见康、梁天天运动升官,自然不敢深信。及接得第二函,见说到有袁军帮助这等语,暗忖变政何靠与兵力,今云借助袁军,难道康、梁真与自己宗旨相同不成?便与唐才常商议去留之计。唐才常道:“去就不可不慎,机会亦不可多得,不如我两人先以一人入京,先看情景,倘办得来的,就回函来,两人俱去。若见办不来的,即行回沪,你道何如?” 谭嗣同道:“兄言甚是。因据来函所说,是一个好机会,但康某为人,言过其实,恐靠不住。今若以一人先去,自是稳着。但两人究以谁人先去为好?”  唐才常道:“弟无所不可,任由尊意便是。”谭嗣同道:“冒险实行我不如兄;察事观情,兄不如我,就请由小弟先行便是。” 唐才常大喜,即准备行费。次日即打发谭嗣同起程,离了申江,航海至天津,取道入京而去。   那时康有为几人在京里,以为袁世凯应允帮手,就天天望谭、唐两人到京好行举事。定计先围颐和园,拿住太后。如有风波,即由袁军杀入京城,自没有敢阻挡的。到这时再看情景,如大势可图,即登其大位。如不可为,就奉回光绪帝,有何不可?想到这里,真是想入非非,差不多像穷人望大富,不禁想得手舞足蹈。那日几人正在南海馆谈论,忽报谭嗣同到来,好不欢喜,即大家出门接进里面。先问一回舟车之苦,谭嗣同又略问了变法的近情。好一会,康有为自然说到清帝如何欢喜自己,如何言听计从,如何援引同党,滔滔不绝。谭嗣同听了,觉他所言未必是真,纵是真的,他只得清帝重用他,就如此得意,看与自己宗旨料是不同的。但已经到来,倒看他三五天再作计算。即先自复过唐才常,叫他不必入京,须待自己有信来请,方可起程。因此唐才常便不作进京之想。 且说谭嗣同因康有为说有袁军相助一语,那日便问康有为道:“足下说有袁世凯相助,究竟是袁公起意来寻你们的,抑是你们起意才运动袁公的?乞请明言。”  康有为想了想,觉自己若直言是自己运动袁公,他必然疑忌,便硬说道:“是袁公起意的。他来寻我们,然后与之说妥,借清君侧之名,围颐和园,拿住太后,便没事不了。”  谭嗣同道:“京畿有步统领衙门,尚有绿旗营兵万余人,恐袁公的六千人不易济事。” 康有为道:“足下哪里说?袁公的是新练洋操军队,那些腐败绿营便是十万人,哪里能抵挡得住?足下不必思疑。” 谭嗣同道:“既是袁公允肯,他必有主意,但小弟这回进京,袁公可有知道没有?”  康有为道:“哪有不知!袁公早闻得足下大名,这回听得足下到来,实大为忻喜,可见足下大名是远近皆知的。”谭嗣同道:“不必过奖,小弟是不好人奉承的。惟袁公既如是不弃,就介绍小弟得与袁公一晤何如?”  此时谭嗣同之意,实决与袁世凯肯助与否,欲自己一见袁世凯,看袁意何如,然后定夺。惟康有为实因袁、谭相见,因明知系自己运动袁世凯的,那袁世凯又并未知有个谭嗣同进京。不过自己一时说谎,是断不能令袁、谭两人相晤。即勉强答道:“如此甚好,但袁公之意是很要秘密的,待弟先晤袁公,告以足下欲与他相见,定个相会的时期,然后引足下进去便是。” 谭嗣同听得,亦觉此言有理,便由康有为再往见袁世凯。时康有为亦欲向袁氏订实办法,即行往谒袁氏。谭嗣同与有为起行时,密嘱道:“俗语说,千虚不如一实,果若是足下运动袁公的,恐不大可靠。因袁公倚靠荣禄甚深,荣禄又是太后的内侄,倘袁氏有不测之心,大祸立见。若前时未有说过的,这回再不必对袁公说了。”康有为道:“哪有说谎?是小弟亲与袁公商酌的。”谭嗣同无语。   康有为便去见了袁世凯,即实说:“太后真要阻挠新政,不除太后必不能变法,若除去太后尽靠兵力,请大人即率所部入京为后援。事关国家大计,请勿推辞,亦不可泄漏。”袁世凯一听,心上早发了惊,诚不料康、梁书生之见,说得这般容易。但此事不宜当面推他,亦只含糊答应。康有为便出。以为袁世凯实实应允。实则在袁世凯面前并没有提过谭嗣同三个字,返回寓后,竟对谭嗣同道:“我也对袁公说,足下已来京了,但袁公连日皆有公事,要迟两天方能相见。”谭嗣同此时不胜疑惑,见康有为如此说,亦只略答一声“是”。但忖袁世凯身上料不愿为此事的,因见康有为全没准备,只靠一个袁世凯,究竟难行。一来袁氏必然熟审情形,方肯行事,他自念即拿得太后,那荣禄必然要杀他。若拿不得太后,那太后亦必要杀他。是袁氏没一点好处,断不如是之愚,应允相助。纵袁氏有意革命,尽可自行,何必依附康、梁呢?所以越想越觉可异。正是:   欲谋太后无奇策,空向同人撒假谎。  要知谭嗣同毕竟受其所愚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三 回 托革命当面写书函 赚举兵瞒心称密诏 话说谭嗣同因康有为不能引自己往见袁世凯,心中不免疑惑。因袁世凯纵有意自行革命,准可自为,何必依附康、梁两书生!此事看来倒是凶多吉少。但自己初到京里,也不曾出露头角。无论如何,自己没有同他干事,将来祸福尽与自己无干。想到此层,虽稍放下愁眉,但不远千里到来,倒看他如何做作,然后出京不迟。偏这时康有为见谭嗣同种种盘诘,似不大为自己所用。且他料袁世凯的心事,其见识颇高自己一层。此人自不能使他出头,免盖在自己之上。想罢,又想谭嗣同如此仔细,自己不可放过他。将来自己有功,自然不能分功于彼。即有罪时,亦不能使他独能脱身。因此凡与官场相会,都称谭嗣同是帮手办事的。那时节便引出许多人来,要与谭嗣同相见。因官场中向不曾见过康有为赞人的,今独赞谭嗣同,正不知他有如何本领,哪个不来相见?惟谭嗣同虽应接不暇,究未尝有点思疑。一来以那些人到来相见,都是康有为的同党。殊料那些人只道康有为真能天天见清帝的,故来巴结,要谋升官,反当康有为许多羽翼。心中更疑道:“想康有为有许多人帮助,若能认真办事,不怕办不来,但康某举动真觉奇怪。那日便问康有为道:“足下原有许多人助力的,但那些人究知足下的宗旨否呢?”康有为道:“有知的,有不知的,也有能尽情纵说,或不知自己宗旨,到时弄出了事,不啻缚住了他,还逃得哪里去?”谭嗣同一听,真觉不知所答,暗忖未观其心,先听其言。这样立心,实是险极,便决意打算出京。 忽那一夜,康有为走来道:“弟在广东授徒时,曾遣门生林、陈二人到澳门与孙文相会,约定各行方针,各图革命。今弟宜先发信付日本交孙文处,约他预备军火,另订期暗运至天津上陆,好来接应我们。以袁军在京中行事,又有孙某在津沽间同声相应,必能牵制北洋各军,不能调京,不忧大事不成。”  谭嗣同道:“如此不如请姓孙的选三五能事之人,同到京中举事较好,因他们曾经办事 的,较为熟手。”康有为也答声“是”,便当谭嗣同前面立行挥信,并嘱人付寄了。原来康有为之意,要写书付往日本,不过恐将来失事或要逃至日本,究多一处藏身之地,更为他日交通,并不是实心请孙文同事。因自听得谭嗣同说恐袁世凯靠不住,嘱自己勿对袁氏说心腹话,故自己不免疑虑起来。奈自己已向姓袁的说过许多话,诚恐事败,故先打通日本这一条路,又故意在谭嗣同前面写信,以安谭嗣同之心。那谭嗣同又素知孙文是主张革命排满的,见与他同谋,更坦然不疑,竟把出京之心又放下了。 今且说康有为一班儿,自从领旨改行新政诸事,要上条陈到孙家鼐处,自从裁了滇、鄂、粤三省与总督同城的巡抚,又裁了几个寺卿,其余都是条陈废八股、兴学、筑路、办矿等事,余外总无什么举动。那日林旭来说道:“现在只裁了几个冗员,余外如路矿学堂等事,其效尚在日后,目下究没什么功效给朝廷看,不如先裁旗绿各营,省糜费以练兵,是为要着。”康有为道:“哪有不知!但我们举动,凡是宗室人员,多不大喜欢。所以寺卿虽裁,惟像上驷、奉宸等院,实且冗闲之极。且如有宗人府里头什么宗正、宗令许多闲员,都是要裁的,只为惧满人反对,与我们为难,实大大不了,故不敢动他。若概将旗绿营统通裁了,怕旗满人知道,还了得么?”林旭道:“这又奇了,足下天天说要不避权贵,力主把礼部六位尚侍革了,今一旦又说要怕旗人,岂不是自相矛盾?”康有为见林旭冲撞自己,实满心不悦,便勉强答道:“彼一时,此一时,从前没有人反对,故须革三五大员给他们看,好知道利害,今也比不像从前了。”  林旭见他如此说,更不欲与他辩论,只又说道:“既是如此,倒不如先设议院,足下以为何如?” 康有为道:“这越发难了。太后是最怕汉人有权的,若设议院,便算有民权,怕他要硬出头来阻止,却又怎好?那时若不缩手,怕有性命交关。若收手时,又被天下人耻笑了。” 林旭道:“据老兄说来,真是一事不能办的了。”  康有为道:“种种阻挠,那些顽固党只恃一个太后作护符,若无太后,哪一人敢道一个不字。俗语说,擒贼须擒王,总须除了太后才使得。”  林旭听了,吐出舌头,好半天缩不得进去,暗忖从前已知康有为怀了此意,今竟直说出来,想了想才道:“老兄欲除太后,究有什么把握?”康有为道:“已预备妥了。”  林旭再问如何预备,康有为便把运动袁世凯一事,细细对林旭说知。康有为道:“事须秘密,任是至亲,都不可泄漏。” 林旭听罢,再不多说,便即辞去,拟访杨深秀,打探他曾否知康有为举动。恰可杨深秀正从都察院回来,相见间,杨深秀先说道:“今我们天天说变政,只不过裁了几个冗员,余外真正立宪的政体,一件也未举行,实在令人耻笑。不知近日长素兄要做何办法?”林旭道:“他只说欲行新政,宜先平满汉,但怕损了满人分毫权利,满人必要闹出风潮,所以不敢遽发。他又说,顽固的满人,恃着太后要来阻挠我们呢!”杨深秀道:“是呀!自从革了礼部六堂官,那满尚书怀塔布很不甘服,弟闻他天天在老佛爷跟前诉苦,并力言我们不怀好意,不过要削满人权力,要做革命的。恐将来太后信他说话,如何是好?”  林旭道:“不差。长素兄道,欲行新政,要去满人权力;欲除满人,就要……” 说到这里,往下又不敢说。杨深秀道:“欲除满人权力,究要怎么样呢?”林旭这时被深秀苦问,不得不说,即道:“欲除满人,就要先除太后。”  这等说,杨深秀惊道:“可是长素亲说得来的?”林旭道:“前儿他上密折,是先离间帝后的,这会对弟实说出已预备此事,看来尽有些来历。” 杨深秀道:“这样是没事讨事做,太后究不曾有什么举动,何苦除他?又不知他怎地预备,若除不来,这事还了得么?不如我们先把此事出首罢。”林旭道:“这却使不得。便是死了,断不宜自相矛盾。待看他怎 地做法,再作打算。”  杨深秀道:“长素此举,实不怀好意,因与我们同事,他做这些行险事,也不对我们说。且我在军机里头,倘有什么高低,哪里走得动?”说罢,不胜惆怅。林旭道:“他既能对弟说出此事,待弟再往他处,问他干事的日期。他不对人说,或对弟说也未可定。若知道他干事日期,我们预先避开亦好。”杨深秀以为然。 林旭出门去,忽转至锡拉胡同,正遇谭嗣同迎面而来。林旭上前接着,问嗣同何往,谭嗣同道:“刘光第约弟前往,现在往访他。”  说了,更约林旭同往,齐至刘光第处。分坐后,刘光第先说道:“ 现这几天,新政之机又阻窒了,因知老兄高才,特邀来请教。”  谭嗣同笑道:“弟不明老兄等之意,若说变政二字,若不能实行立宪,就不变也罢了。你们想想,那一国立宪是君主肯把民权赏给国人的?况英国立宪,先去贵族之权。法国革命。先杀僧侣之势,试问你们有什么法子能除了满汉不平的界限?任什么变法,只不过把口舌来空说罢了!即如朝廷用你们变政,只能上几张条陈,既派一个管政大臣管束你们,又要奏知朝廷,种种阻碍,究办得什么事呢?”这一席话,说得刘光第、林旭两人哑口无言。谭嗣同只是冷笑。林旭道:“据老兄看来,怎样才好?”谭嗣同道:“实在说,像你们这聪明才力,何苦天天讨那顽固党的脸面?纵是真能变法强盛起来,究竟是一个亡国之人,有何益处?小弟惟心所安,但断不做异族奴隶的。”  林旭道:“老兄近日有见长素没有?”  谭嗣同道:“天天也见他,他亦有所谋,想你们也知道了。”  刘光第道:“所谋何事?弟等一概不知。” 谭嗣同听了,觉得奇异,暗忖康有为此举,真是三五人就行这事不成?想罢便不再说,即兴辞而去。林旭也随着出来,一路上林旭谓嗣同道:“老兄说康兄所谋,想是谋先除太后一事,老兄以为可行否?”  谭嗣同道:“老兄何由得知?”  林旭道:“是康兄亲对弟说来的。”谭嗣同道:“除太后以行革命则可,除太后以图变政则不可。”林旭道:“足下高见,但此事恐难以做来。”  谭嗣同道:“革命之权在己,变政之权在人,若能实心做去,何必畏难?弟见足下少年英锐,故说腹心话。惟康兄言颇恍惚,前说是袁世凯运动他,后又说他运动袁世凯,弟十分思疑。惟昨天曾致函日本,欲与孙文合谋,若得袁军行于内,孙党应于外,似有可为。但当静观机会,休便对人说。”  林旭道:“自闻高论,顿开茅塞,但康兄如此举动,老兄观之,能否有济?”  谭嗣同道:“此最难说。但康某非办事之人,但机会似有可乘耳。”林旭点头称“是”。说罢,各自别去。自此林旭也拜服谭嗣同不已。 谭嗣同别了林旭,回到南海馆,恰康有为自外回来,嗣同问他何往?康有为道:“ 适往访袁公回来。”  谭嗣同道:“袁公究有何说?”康有为道:“欲与他约个办事之期耳。”谭嗣同道:“实在说,是足下运动袁公,抑袁公欲用足下?总要分清。若足下运动袁公的,此后实不可再提,免至弄巧反拙。果足下要行革命,就约同孙某多派员入京。足下等现为朝廷所用,未必惹人思疑,然后相机行事便是。”  那时康有为因从前听得谭嗣同之语,已满肚思疑,此时真不知所答。谭嗣同知不是头路,这时又复打算出京。到次日,康有为直进军机处,见了林旭,劝他力对皇上说太后要废清帝。林旭问是何意?康有为道:“前儿对足下说预备妥了,尽要这样办法,才得皇上力助,我们方易行事。”林旭此时因听过谭嗣同言论之后,已赞成此意,便应与康有为代奏。   恰康有为去后,清帝适到军机处,林旭便奏道:“臣本不敢奏,亦不得不奏。” 清帝便问何事?林旭道:“皇上圣明,能力图变法自强,臣等方誓死图报,不想遂中太后之忌,要谋害皇上。臣既有知,昧死不得不说。”说罢,不知从何得这副急泪,竟流涕不止。清帝即为所动,深以为然,遂不怿退回宫里,即发出一道手谕与林旭。那林旭一看,只得八个字,道是“善保朕躬,毋伤慈意”。林旭看了,即飞奔往见康有为,把清帝手谕给康有为看,康有为不胜欢喜,即索来一看,便说道:“既有此谕,请暂存弟处,好对袁公说立即行事。” 说罢,又把与袁世凯同谋的事,对林旭说知。 林旭此时方知日前谭嗣同说康有为现有所谋的事,就是与袁世凯同谋的事,将那手谕存康有为处。自此,康有为也逢人说得有清帝密诏,要除太后这等说。即往袁世凯处,自称得有皇上密旨,因太后要杀清帝,速宜保护,事不宜迟,就请举兵。袁世凯听了,大为疑惑,随道:“ 密旨现在何处?某愿一看。”康有为道:“是发给弟与林旭的,断不能给人看。如足下不信,可到军机处查问。”  袁世凯略点头,含糊答道:“待弟预备,到时再行通报。”  康有为去后,袁世凯暗忖并不曾听说太后要害皇上,今既有密诏,岂不甚奇?但此事艰难,自己若从康有为办去,做得来便除去太后,那荣禄是太后侄子,必然杀自己。若做不来,那太后更杀自己,实没一点好处,是断不能做的。即隐忍不言,日后总难清白。想了,往寻荣禄说知此事。正是:   欲借军权行狡计,为存身命泄奸谋。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四 回 陷同党只身逃险地 救危机义士入京津 话说袁世凯听了康有为之语,惧遭祸及,即往求见荣禄。原来荣禄与清太后本有姑侄情分,那时正由兵部尚书调任北洋大臣、直隶总督,兼协办大学士。又因当时清东战后,清国已为日本所大败,故在北洋练了几万洋操陆军,所以兵权又在荣禄之手。且正在掌执政权,势焰薰天,那袁世凯安得不惧?因此叩见荣禄。那时已是入夜,荣禄听得袁世凯有紧要机密来报,便不敢怠慢。即延至内里,让袁世凯坐下,即问有何要事?袁世凯道:“事关社稷大计,及两宫安危,卑职本该早日来报,不过恐事有疑误,故迟至今夜,望中堂恕罪。”  荣禄道:“倘所报属实,有何罪过?速请明说。”袁世凯道:“康有为托名变政,惟屡次请求卑职预备兵力,卑职正不知其意,及第二次他说是太后阻挠新政,谋不利于皇上,请卑职合力除去太后,方能保全皇上,及使新政有成这等说。那时卑职犹道他只能言及,未必能实行,卑职便不忍遽发其覆,致伤皇上勤求新政之心。及今天来说,竟称奉有皇上密旨,着卑职领本部兵入围颐和园,谋劫太后。卑职听他所言,不觉手足慌张,不知所对。忖思卑职虽不为他所用,但康有为一班儿心怀狡诈,不知有另行唆使别营没有?又不知有否勾通外人?他并说准明天行事,因此卑职恐有迟误,故夤夜求见。现事情急了,还请中堂定夺。”当下荣禄听得,好似头上响了一个霹雳,胆子几乎吓破,半响才道:“此事可是你亲听他说来的?”袁世凯道:“正是卑职亲听他说来的。”  荣禄不禁大怒道:“竖儒安敢如此!明天当面奏太后,看他逃哪里去?”  袁世凯道:“不知他还有唆使别营没有?明天想赶不及了。”  荣禄听罢,点头称是,想了想,即把直督关防交袁世凯暂摄,并嘱道:“倘有要事,祈代行一天,某当乘夜,单车入京,叩见太后,首告祸事。” 袁世凯领诺,荣禄却自携了北洋大臣的关防,微服乘了单车,直进京城而来。   一来那些守城将弁没一个不认得是荣禄,且荣禄又携带紧急报告机密的凭证,因此并无阻挡。那轻车又行得快,便乘夜已到了颐和园。口称有机密求见太后,那些守门官监认得是北洋大臣荣禄,要来报告机密,更不敢怠慢,即报知清太后。这时清太后已经解衣就寝,听得荣禄由直督本任夜抵京门,奏告大事,定知有大大的原故,立即起来传荣禄至里面,问以何事?荣禄便把袁世凯之言说了一遍,只有加多,并无减少。清太后大怒,急令荣禄道:“康贼还不知另有别谋否?北洋重地,不能轻托他人,你快回任罢,这里我自有主意。”荣禄谢过太后,即便出来,乘夜回署去了。 且说康有为那日自最后一次见过袁世凯之后,即回南海馆,洋洋得意,只道袁世凯已为自己所用。恰可前一天已令梁启超往了上海,因梁启超是得个六品小衔头,饬往上海办译书局的,故已令他起程去了。康有为心中犹自懊悔,以为若未遣去梁启超,尽多一个帮手,今惟有高坐听袁世凯消息。恰至夜分,只见谭嗣同扶病到来,分坐后,谭嗣同先问他见了袁世凯有何话说?康有为以为举事在即,不妨实说,便把袁世凯应允明天围颐和园的事说知。谭嗣同一听,面色已青一回,黑一回,骂道:“你好不知死活,你曾写信往日本,怎地不候孙某回信,直如此妄动?我也曾对你说来,道此事若未对袁氏说的,此后且不可妄言。你却事事瞒我。你试想,袁世凯因何要替你做这等事?你好没想像,把天大祸事乱对政界人说来。你无才无学,这等愚昧,死不足惜,今番却陷了我了,更陷同志了!”  康有为听了这一席说话,目定口呆,直说不得。这时谭嗣同适身子有恙,及听了康有为言语,正是病中生怒火,更加大病起来。却行坐不得,就躺在南海馆床子里。康有为是个没头脑的混帐东西,听那谭嗣同说后,连自己也觉此事很险,便托称有事,出门去了。直往李端芬衙门来歇宿,更不敢回南海馆去。他意本欲告知各人躲避,又恐此事惊扬出来,实是不好。自念自己最密切的只有门生梁启超及亲弟康广仁。此时梁启超已往上海,欲寻广仁,适又已往相公处闹花酒去了,故单身往寻李端芬。时谭嗣同久知不是头路,满意出京,偏又染疾头晕,不能步履,加以抑屈忧虑,更成咯血,因此卧病南海馆中,只是愤恨康有为。奈有为先避到李端芬那里,因康广仁既往饮花酒,难以通知,因此对着人更不敢说出惊疑两字,惟仍欲静听袁世凯消息。 到次日不见动静,早听人说道:“闻荣禄昨夜乘单车入京,不知报告何事?闻说是报机密的。”这风声别人听了犹自可,康有为听得,自然料袁世凯必泄露了事情了,急打一张电报往上海,报知梁启超,着他逃走。正欲通康广仁,忽又报称要拿变政的,康有为到此时把亲弟及同志的人就统通陷了,也不暇通报,即独自走出京门去了。原来荣禄报告了清太后之后,次早清太后即传光绪帝责道:“你亲政没多时,干得好事,要来杀我。”  光绪帝惊得手足无措,自称并无此事。清太后道:“你把密旨给康有为,要谋围颐和园劫我,你还说不知?”光绪帝道:“哪有此事?不知太后从哪里听得来?”  当下清太后不便说是荣禄报告的。只说:“多人说得来,你若没有密旨给他,你肯拿康有为不肯?”  光绪帝道:“他若有罪,哪有不肯?”  清太后道:“他谋围颐和园,力请袁世凯举兵,若不是袁世凯首告,我丧在他手了。”光绪帝这时才知道是袁世凯说将来的,便道:“既有此事,定当急切拿他。” 说罢,清太后怒犹未息。急密令步军统领衙门先捉拿康有为、梁启超、杨锐、林旭、杨深秀等。更电令即停火车,并闭城门搜拿。步军统领衙门得令,即起兵分头拿捕。先往围南海馆,早拿住了谭嗣同、康广仁及杨深秀、刘光第。继又分头拿着林旭、杨锐到来。单不见了康有为、梁启超、王照、宋伯鲁诸人。清太后大怒,疑是清帝先通消息,别责问清帝,清帝道:“我并未知有袁世凯首告之事,从哪里通消息于他?他胡说承朕密诏。还陷了朕躬,朕若见他,当生吃他肉,哪肯把消息报他呢?” 清帝说罢,大怒,立挥了一道谕旨,要拿康有为的,那谕旨道:   前因工部主事康有为好谈时事,特令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行走,并其徒举人梁启超赏给六品衔,办理上海译书局事务。乃忘恩负国,首倡邪说,诬世惑民。更包藏祸心,图谋不轨。日前竟欲谋围颐和园,谋劫太后及朕躬等事。似此罪大恶极,实神人所共愤,断不能稍事姑容。现康有为、梁启超在逃,着各省督抚饬关卡严密查拿,就地正法,毋任漏网,以肃纲纪而正人心。   这道谕旨一出,京里凡与康、梁一面的,无不惊惶。时户部侍郎张荫桓本与康有为有书信来往,那时自然虑到株连自己,还亏他侄子机警,早把他与康有为来往的书信统通焚烧去了。只有翁同龢、李端芬、徐致靖是专函奏保康有为的,都因滥保匪人,先行革职。徐致靖更听候查办。更一面构办王照、宋伯鲁等,整整京城闹了一日一夜,方开城门。那时直隶总督荣禄更搜办得紧,那些属下文武官员更不敢怠慢,几于沿街挨户查搜,弄得风声鹤唳。惟康有为自走出了京城,回忖道:“若早听谭嗣同之言,当不至有今日,因此且行且慌,且慌且悔。慢说康有为自己悔恨。且说康有为自当嗣同面前通信孙文之后,孙文接了他的函,这时不免以他为真有意革命,但天天看日本报纸,见康某如此行动,就料他必要取祸。因当时北京里头官员没一个是开通的,闻得新政两字,早已反对,况康有为又如此操切,那有不取祸的道理?继想他既认自己是同志气的,若因此取祸,损了性命,不免可惜。 想到这里,自然要设法救他,就唤了一位同志的日本人来,打发他入京,好为康某救应。你道孙某打发入京的是谁人?原来那人唤做宫崎寅藏,是日本的一个侠士。他向来本有些家当,只因性情豪侠,若有亲朋戚友向他借贷,没有不应手的。他平日宗旨,最好开通社会,故他虽是一个上流之人,凡有什么新闻,就印成传单沿街走派,故凡在日本的人,没有一个不识他的。还有一宗奇性,最望我中国复兴,他尝说道:“中国土地许多,人民许众,原没有不兴的。惟那些满人盘踞中国,无知无识,只知道压制人民,若谈实行革命,哪里使得?” 所以他怀了这个宗旨,就结识了孙文。那孙文又素知他性情豪直,志气高尚,在日本上中下社会都能交结,又精剑术,有中国战国时侠士之风,故孙文更敬重他。这会唤他到来,与商议预备救出康某之事,宫崎寅藏道:“那康某正拿变法两个字,与北京官场趁得打火般热,你救他则甚?”孙文道:“老兄有所不知,他虽然现入官场,但他向来曾与我们相通,这回又有信来约我行事,只是弟见他如此行动,恐致取祸,就可惜了。”  宫崎寅藏道:“原来如此。先生所使,弟断不敢辞,但如何救法,亦须打算。”孙文道:“你先到京津寻地方歇下了,即把住址告知他。弟素知足下与贵国领事相识,倘有紧急,即带他到领事署暂避,然后见机行事,引他出关便是。”  宫崎听了,一一允诺。孙文便替他打算定了费用,宫崎即束装起程,离了日本,直望天津而来。 到时托称是个游历员,直到日领事署住下。那领事官又是宫崎平日相得的,自然款接。当下宫崎甫卸下行李,即依孙文吩咐,先把住址函北京南海馆,说明倘有紧急,即来领事署相见,又说明是得孙某君之意而来。康有为接得了消息,先记在心里,恰先时祸未发作,康某先已出京到日领事馆会过宫崎。那宫崎把孙文恐他取祸的见地先告诉了他。时康某心上正捋上捋下,听得宫崎言语,呆了半响,心里已服孙文先见,唯口里仍硬说道:“料弟身上必无他故,但得老兄如此义气,小弟倘有不妥,定来相投。”  说了便去。恰那日祸事发作,并不通报同志各人,先自走了出京。觉这回已闭京门,更停火车,欲搭船回上海,是断不能的,欲投宫崎,又忆起从前自己说过,道自己身上必无他故,今番若投他,怎好相见?想了又觉这一条生命是很紧要的,若不投他,还走哪里去?便直走日领事署来寻着宫崎。这时宫崎听得清廷闭城停车,要捉拿首犯康有为,风声已十分紧要,今忽然见康某逃出来,反觉心安,就先将康有为收留了。继忖捉拿康某如此紧急,虽然收留了,究难救他出关。若出门去被人拿着了,不特千山万水到来救他,固已前功尽废,反连自己也有些不便。左思右想,计不如告知领事官,商量个善法。便即进见日领事,说道:“现清国康有为是弟旧交,今他逃难投到弟处,弟见他所犯不是私罪,又念昔日之情,自当以义救他,总望老兄赐教一个善法。” 日领事听得他收留了康某在自己署内,早大惊起来。正是:   为爱朋友须救死,闻留钦犯已胆惊。  要知康有为如何逃出,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五 回 酿党狱陷入罹死罪 赴筵会惧友泄真情 话说康有为得宫崎寅藏带至日本领事署收藏,并请日领为之设法救护,日领事听得自然惊谎。因康有为虽可称为国事犯,唯清廷搜索既急,自己若收留他,转碍两国交情。但此时亦没得可说,因宫崎已带了他来,又一力牵撮自己,自不能推托。日领事便答道:“足下之言虽是,但弟为领事,于此等事本不应干涉。若助他出去时,被人拿着,这时反弄出交涉来了。不知足下之意,有何妙法救出他?”  宫崎道:“在天津耳目颇众,若直行带康氏逃出,断乎不可。不如用一木箱把康有为藏在那里,作为货物渡他落船便了。幸明天即有我国兵轮由津起行,取道烟台,遄回日本。就救他到这兵轮上,往我国去罢了。”  日领事此时自忖若不应允,那宫崎寅藏必不肯干休,没奈何只得允了。就依法令康有为伏在箱里,先在箱底通孔出气,然后打成装货一样。康有为此时以性命要紧,自不敢不从,即在日署中依法送至日本兵轮。一来那箱是由领事署扛出的,自没人跟问。二来是白昼间明明白白送出,人亦不思疑,因此救得康有为出了天津。宫崎寅藏也忖搭该轮同往,一程到了烟台。 宫崎请康有为登岸游览,那康有为哪里敢登岸?只是宫崎所请,若然不去,又恐被人笑自己没胆子,因此也勉强登岸一行。惟这时康有为一案,京内外也传遍了,就是烟台人士,哪个不知道?也拿作一般谈柄。恰可那日本兵轮里头的船伴,亦有登岸的,见人说起康有为名字,不免答声道:“可笑京城里还乱查乱搜,不知姓康的已逃出多时了。”  说着,那些听得的,自然问及从哪里逃的?船伴不免说将出来,一传十,十传百,这点消息就飞到官场里面,定然想要拿捉他了。一来购拿康有为的已出了花红,二来朝家既要捉他,若拿住时不患没升赏。正是升官发财的好路,哪里肯放过?正议发人往日轮搜捕,忽听得那日轮已开行了。官场恐迟更不及,恰可有一号鱼雷唤做飞鹰的泊在烟台,就立刻令燃煤起碇,赶速开行追赶。论起飞鹰那号鱼雷,本行得二十海里,较那日轮行驶较速。惟那日轮开行已久,枉费一场工夫,追赶不上。那康有为就得宫崎寅藏九牛万象之力,救往日本去,这且按下慢表。 且说京中自闹出这一件大案,凡被康有为拖累的也不知凡几。林旭、杨深秀、杨锐、刘光第已同时被捉。最无辜的是谭嗣同,被康、梁赚到京城,经屡次谏阻康有为不宜如此,奈康有为自作聪明,既已不从,又瞒住谭嗣同,致他被祸。那谭嗣同几次本欲出京城,到末一次欲起行,偏又遇病。到被捉之时,又在南海馆,是康有为的巢穴,更没得分辩。至于康广仁本是康有为胞弟,有为本欲告他同走,只康广仁天天流连在相公那里,正不知死活。及听得事变,就匿在向来狎昵的相公处,不敢逃出。惟那相公已见风声日紧,若把广仁搜着出来,实于自己不便,如何敢收藏他?自然要下逐客之令。康广仁初亦苦苦求情,且跪且哭,哀求不已。那相公道:“念在相交,由得你快些逃去罢了,休牵累了我。你若不去时,我便出首,你休要怪我。”  康广仁没奈何,即逃了出来,面色七青八黑,更带上十分惊惶之象,已见得形迹可疑,即被人拘住了。广仁早失了魂魄。当下一并解到刑部里来,只见林旭等俱在,已是面面相觑,互相埋怨。林旭先道:“我们全被康贼陷了。”杨锐道:“那腐儒无知,所有举动瞒着同人,事发时又先自走了,并不通告我们。我们便是死了,也作厉鬼来索他偿命。”  广仁道:“ 我是他亲弟,还不及告我,这不过是大家不幸罢了,还埋怨谁来?”刘光第、杨深秀齐向广仁骂道:“你天天在相公处快活死了,康有为那厮哪里能寻你来告知?你们兄弟暗里勾当,眼见是陷了我们,还有得说么?”当时你一言,我一语,都向康广仁咒骂。 惟谭嗣同不发一言,仰天大笑。林旭等问道:“先生究笑甚么呢?”谭嗣同道:“我笑公等耳。”  林旭道:“先生此言究是何解?”嗣同道:“像足下少年英锐,若要做官,尽多日子,怎地要依附康有为?你们试想,与康有为处了多时,尽识得他。他没学问,没心肝,初时即不知道,后来又不见机,自怪不得有今日了。若小弟向未与姓康的谋面,他函致小弟,说称合力来做光复工夫,故小弟着他道儿。后来小弟欲自出京,偏又遇病,以致于此。至于足下等正是自取,就不必多说了。”这几句话说得林旭几人哑口无言。少时刑部狱官把他几人押在一处,正待一并捉了康有为,然后斩决。谁想搜来搜去,总没有康有为的影儿。那王照、宋伯鲁一班儿也先后逃去了。梁启超亦由上海逃往日本。朝家见拿康、梁二人不着,好不大怒,正要把林旭几人严讯,看康、梁逃往哪处,忽荣禄递了一道封奏,说称为恶的只康、梁几人,若过事推求,恐株连太多,请除了康、梁及被拿几人之外,都不必查究等语。因当时京官初见康有为张大其词,天天说面见清帝,只道他势力很大,故许多人都曾与康有为周旋的。后见有为事败,反人心惶惶,恐株连自己,及见荣禄此奏,颇自心安。   惟是御史中有嫉视康、梁的,到这时又纷纷参劾,说称某人与康有为至交,某人与康有为来往,不一其说。单是尚书衔户部左侍郎张荫桓,因与康有为同省同县,平日又来往多的,所以参劾张荫桓更为紧要,还说康有为每夜必到荫桓处密谋,并自携卧具到荫桓处寄宿,明目张胆,人人皆知。这奏既入,朝家就派大臣查办,更令搜张荫桓住宅,看有无与康有为来往的踪迹。那时张荫桓正自忧心,还亏荫桓的侄子名唤张乃诚的,为人机警。一闻康有为事败,即把荫桓平日与康有为来往的书函统通焚化了,没些形迹。且张荫桓在当时又算是外交能手,用人之际,不免有些大员要开脱他。荫桓又是最喜巴结的人,朝大臣知交不少。故搜围张宅之后,就称委无凭据,或者传闻失实。更替荫桓说开几句,道他向来自爱,必无滥交匪人的道理。那荫桓又费一番打点,才把那万丈风涛寝息没事,因此朝家再不追究。惟查过荫桓之后,细查保举康有为的为首是翁同龢,想起翁同龢父为宰相,子为总督,子孙又许多及第翰林。可谓世受国恩,乃滥保匪徒,本应从重惩办。但念他服官数十年,没什么失职,只把来革了就已了事。至若礼部尚书李端芬,既保匪徒康、梁,又把侄女嫁与梁启超为妻,定然一并革职。若学士徐致靖,与康有为周旋更密,也将他监禁了。有位文廷式,亦是康有为唱和之人,他本榜眼及第,教习珍、瑾二妃,清帝本甚爱他,到此时亦不得不革。单是岑炳元,已由太常卿放了广东布政。论起这个原故,因当时已裁撤了广东巡抚,粤督谭钟麟又屡次被人参劾,康有为一班人便播弄起来,要放姓岑的做了粤藩,望革了谭钟麟,好反把姓岑的骤然升署粤督,然后自己一班人更得羽翼,故岑炳元遂得放此缺。那时本一并要治他之罪,惟有些京官说称岑炳元之父岑毓英是个功臣,岑炳元也是个勋裔,姑念前功,免其置议。又以此次党人实粤人为首,恐岑炳元在粤又与他们交通,岂不误事,因此把岑炳元调往甘肃去了。这是后话不提。   且说朝家自拿了林旭等六人与先后革了各官,除诏令各省缉拿康有为、梁启超、王照、宋伯鲁等之外,即须将林旭等六人讯明办理。奈京城连日风声鹤唳,各大臣亦恐再酿他变,其余曾与康、梁一面的也虑连及自己,即纷纷奏道:“已拿之林旭、杨锐、杨深秀、刘光第、谭嗣同、康广仁等六名,已情真罪确,自无冤枉。若仍事审讯,恐乱次供扳,反事株连,请即行正法。” 光绪帝此时极恨康、梁离间两宫,陷害自己,即谕令不必再讯,立由刑部部官押那六人到菜市口,一刀一个就处决去了。可怜林旭、杨锐、杨深秀、刘光第一时无知,听从无学识、无心肝的康、梁乱作乱动,反被康有为陷了。那谭嗣同更由康有为赚了进京,白地断送了性命,实为可惜。至于异族专制朝家,杀汉人如同草芥,并未讯明情由,即加刑戮,亦可愤矣。时人有诗赞道:   欲扶异族残同种,标榜虚名噪一时。  头角未成锋已露,皮毛初窃策非宜。  君庸岂配谈新政,党祸何堪读旧碑?  人自衔冤他自乐,逍遥海外富家儿。   自此京中人心渐渐定了,惟是清太后的心里还自余愤未息,一连下了几道谕旨,都拿康有为不着,便迁怒清帝。想起前者因清帝年纪已长,清太后才把政权归还他。不想清帝是个少不更事的,以数年前被日本打败,赔了巨款,割了地方。以为日本因变法乃有今日强盛,那康有为窥出清帝此意可以愚弄的,就发出变法的梦话来。清帝竟中他计,险些被他围住颐和园,送了母子性命。清太后想到这里,觉若仍任清帝掌执政权,怕又闹出别的事,便立出谕旨,要再行听政。把清帝迁在瀛台里头,不准再理政事。随撤了管理新政大臣的名目,把日前所行的什么裁巡抚、撤寺卿、废科举的所谓新政,一概取消了,即派回广东、湖北、云南三省巡抚。又想从前由康有为等所参被革的,准要开复。第一是有位御史文悌,曾参过康有为被降的,也开复了,升做给事中。正要令军机拟旨,只见前任礼部尚书怀塔布进来,也触起礼部几位堂官,前者革了不免可惜,但当时各部官缺已定,礼部满缺尚书又不能无故更换,即以怀塔布暂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把许应蹼升任闽浙总督,余外几位礼部侍郎也一并用回。又因袁世凯首告,即传旨嘉奖,后来做了山东巡抚,京里就没事可表,只诏拿在逃的康、梁而已。   闲话不表。再说康有为自骗了几位同党陷于死罪,单自逃走出来,得日人宫崎寅藏救往日本,虽然好友亲弟被杀,本莫大之仇,惟自己今已安乐,倒不挂虑。只当时日本人士及旅日的华侨,却不大知道当日变政的真情。只道康有为有什么本领,更道他有什么冤抑,自不免怜惜他,备舍招待。不久梁启超亦到,也同一块儿居住。至于康有为平日的生徒,亦听得康有为已到日本,不知有什么机会,也纷纷东渡。如门生林魁、麦孟莘、徐勤及门婿麦仲华等,也先后到了。先生前先生后的慰问了一会。更向旅日华商运动,好优待他们的康先生。果然互相标榜,那康有为到日本的事,早传到日本官场里面,又得宫崎寅藏吹嘘,自没有不知的。自然有些愿见见康有为,好问问情由,看他在京时究是什么做作。 就中一位日本大员唤做犬养毅,是日本进步党的首领,曾任过文部丞相,却是一个有名的政党人物。那犬养毅为人,本最好结交中国人士,且又最赞成中国改革的,故听得康有为到了,不免要见他,那日就具柬邀请康有为到他府里用膳。那康有为听得犬养氏请他,好不欢喜。即与梁启超等商量前往,好预备到时对答。梁启超道:“料犬养相见时,必问起谋围颐和园的事是真是假,但此事似不可自认,只言是西太后诬捏的便是。”  康有为道:“这却不妨。因皇上是有密诏给我们的,就说明太后要谋杀皇上,因此皇上给衣带诏与我们,着救他性命便是。”  梁启超道:“若他索衣带诏看时,却又怎好?”  康有为道:“我只说逃难时中途失了,有何不可?”梁启超点头称是。正议定间,忽报王照已逃来了,康有为大惊道:“王照在京最知我们真情的,他到来如何是好?”说罢,面色变了。正是:   欲把谎言欺外国,又逢同志到东洋。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六 回 戏雏姬失礼相臣家 索密诏逐出东洋境 话说进步党首领、前任文部丞相犬养毅,欲请康有为赴宴。康有为听得,正预备对答言语,忽闻王照来了,心上吓得一跳。因王照是与自己同事,今番陷了他,他必然记恨自己,正要谋个掩饰,怕被他把内事和盘托出,如何是好?梁启超道:“任是王照到来,哪便畏他?今我党人到日渐多,彼以亡命相投,若为我用犹自可,若不然节制在我,何必多惧?”康有为以为然,即令梁启超招接王照,劝令王照休便外出,托称耳目众多,于彼不便。那王照本不明外国保护国事犯的例,只道自己是有罪的人,不敢见客,任由康、梁安置。自己在密室里,凡有宾客到来,都令他回避,朋友来往书信及所发家书,俱要康、梁过目,然后发付。王照到这时,才知康、梁之意,系恐自己泄漏真情,要如此防范。王照到了日本后,康、梁皆轮班使人监视,真与囚徒无异。王照心中大愤,但自己到来仍靠他们,自不好发作,惟有隐忍而已。 且说康有为既得犬养毅请膳,次日便往。那犬养向未与康有为谋面,犹当康有为是个政治家,不免起恭起敬。当下接进里面,犬养先说道:“贵国此举,若能真个变政,想不难自强,可惜阁下一场心力,就付之流水。”  这些话,本是朋友见面时应酬的话,那康有为听得,就以为犬养赞颂自己,也喜得手舞足蹈。即答道:“足下究竟明见。不是小弟夸口,若多行几月,实不难百废具举的了。” 犬养听了,觉此人如此夸张,但三月以来,不过裁了几个冗员,说得什么新政?想此人是好虚言难实践的一辈子,便又说道:“足下既有这个机会,本该实在行个立宪政体也好。” 康有为道:“正要下手,偏被太后阻挠,却动不得。”  犬养道:“奇了!贵国皇帝已自亲政,早有大权在手,故能起用足下,那太后哪里能阻挠得来?” 康有为道:“足下远隔东洋,毕竟不知得清楚。因敝国皇帝虽然亲政,只大权究在太后手上,皇帝一举一动,实不能自如的。”  犬养道:“贵国皇帝究有点错处,因既靠足下变法,本该重用足下,给个大大官儿,那些顽固党才得畏服。今仅做了章京差使,朝中大老尽轻视足下。若足下真正有权,自然不致就生出事来了。”  那康有为听了,满心不悦。因自己正要把章京说得像丞相一般大,今犬养先说自己官小,不足镇压,自然不喜欢。奈这些话又是实情,实无可辩,便点头略答一声是。 犬养又道:“好端端说变政,怎地又谋围起颐和园来呢?”康有为道:“足下还不知么?”犬养道:“弟何由得知?正惟不知,因此请教。”  康有为道:“那没心肝的太后,不特阻挠新政,还要谋杀皇上呢!” 犬养道:“然则足下因太后谋杀皇上,故先发制人,就要围颐和园,先谋杀太后吗?”康有为道:“哪里说?因为敝国皇帝有衣带密诏给小弟,着小弟同人救护他,小弟自想,若不除了太后,哪里救得皇帝?实则小弟虽有此想,并未围过颐和园,不过太后逼令敝国皇帝出此等谕旨也罢了。” 犬养道:“贵国太后要杀皇上,皇上着足下救他,究有什么凭据?”  康有为道:“小弟也曾说了,是有衣带密诏给小弟的,难道足下还听不着不成?”犬养道:“今足下到来敝国,意欲何为?”  康有为道:“敝国与贵国是同洲同文同种,本是唇齿相依,恤邻救患,亦义不容辞。总望贵国起兵救护敝国皇帝,就感激的了。” 犬养听了,觉此等言语实不易轻说的,今康有为竟说了出来,实不知所对,半晌乃道:“这话想不易遽说。但足下说变法,究竟是变学西法否呢?”康有为答声“是”。犬养道:“足下有读过西书没有?” 康有为听到这里,也满面通红,觉犬养此言,直以自己未读西书,便不知西法了,即答道:“小弟于西书本未曾读过,但西译本却看过来,即如足下未读过敝国书籍,唯敝国政体,料亦知道了。”犬养笑道:“足下不必生气。弟虽知道贵国政体,但使弟学行贵国政法,纵学得皮毛,必不能做到精意,就是敝国改革时,那些革政人员,也是游欧学生毕业回来的。”  康有为这时也没得答,又惟有说了两声“是是”。犬养又道:“足下今欲敝国起兵救护贵国皇帝,须有证据,才敢信贵国太后有谋杀贵国皇帝之事。”  康有为道: “我也说了两次,是有衣带密诏了。”  犬养道:“那张衣带诏今在哪里,可给小弟一看否?”康有为觉那张密诏不过给林旭的,说是“ 善保朕躬,毋伤慈意”这八个字,是断不能给人看读,便改说道:“那张密诏,是弟在京逃难时在中途遗失去了。” 犬养道:“足下此言,恐未足取信,因那密诏是何等物件,没有不仔细收藏的。一来有那密诏可以表示于人,二来更得各国体谅,今若没了那道密诏,怕人责足下是说谎,恐足下亦难自解。”康有为道:“怎么说?是明明有密诏在中途失却的,弟到烟台时,登岸采买石子,还放在衣袋里的,不知怎的就失去了,并无分毫说谎。”犬养道:“更奇了!足下到烟台,既然尚采买石子,是何等优游,那密诏更不应失去。且这件是紧要之物,该藏在贴身,除非失了足下,那密诏才失得去,不然哪便失了?”康有为此时惟哑口无言,犬养亦觉不好意思,急说些别的话,并又说道:“方才说的不过彼此谈论,倘冲撞,请勿见怪。”康有为对答过了,随即入席。饮了一会,康有为有了酒意,偏又生出一件奇事。因日本人宴客多用雏女伺候,那些雏女与中国女子装束不同,因我们中国的未婚闺女及雏婢,俱缝帛束胸,虽于卫生有碍,却以此为身体遮羞。日本女子却是不然,只是长衣阔袖,若在夏天时候,差不多连身体也看见了。当下犬养与康有为同席,也有几个雏女在筵前陪候。酒至半酣,犬养适有事告离席去了。   康有为乘着酒意,回首见几个雏女立在身后,很有姿色,不觉色心发作起来,禁按不住,就举手戏弄那几个女童。那一班雏女心中本已愤甚,但他是主人特请的佳客,尽要留些体面给他,故不免隐忍。康有为见他犯而不较,且没半点怒容,反以那些雏女有意爱自己,自忖道:“昔闻人说日本女子是不大爱名节的,今这样,是的确无疑了;抑难道自己是有名声的人,所以那些女子也心爱自己。想到这里,也喜得不亦乐乎,那色胆更大起来,动手动足,不提防犬养氏已回席来,康有为仍不自觉。及至犬养回座才省起来,自然面红耳热,见犬养也有些怒色,自己欲向犬养说两句好话,只不知从何说起。又见那几个女子叽哩咕噜向犬养说话,想入席后从未见那些女子说话的,今一旦向犬养陈说,料然是把自己狂荡戏弄他们的事对犬养说知了,这时更%蹐不安。好一会子,只听犬养说道:“这班女子来伺候饮酒,与贵国的侍酒妓女却自不同,休错认了。” 康有为好不失羞,连忙打拱,又说了几声“ 是是”。犬养亦无心再陪,随即散席。 次日,凡日员中有知道犬养昨夜款待康有为的,问及康有为是如何人物?犬养道:“那姓康的实有三件本领。”  人问哪三件?犬养道:“第一是酒,第二是色,第三是说谎,其余我却不知道。”自此日本中也鄙康有为,却绝少与他往来。且说康有为那夜离了犬养府上,回至寓里,先把被犬养诘问及戏弄女童失礼的事,隐过不提。只说称犬养如何优待,如何仰慕便了。随见了王照,即说道:“你们也不宜常常出进,因昨夜犬养君对弟说道,日本恐收留我同党的,被清国怪责,故只好招待小弟与梁启超,余外都不必令他到日本等语,因此上足下等实不宜外出了。” 王照听得,明知康有为之言是假,但初到日本,正靠康、梁,不好驳他。那康有为自此凡有说谎,讲到日本的事,只说犬养说的,直把犬养二字作口头禅一般了。但日本大员虽没与康有为来往,惟有些日本人不知康有为真相的,欲知北京变政的情形,亦不免往访康有为,好问问当日情事。那康有为说得天花乱坠,说到太后,又说得更甚于吕氏及武则天。 那日有位日人名平川的到探,问起总署章京是什么官缺?康有为即道:“你们如何不知?那军机章京只是小差使,若总理衙门章京,却是大大的官阶呢!”平川道:“同是章京,因何你做的章京独自尊崇的么?”  康有为道:“你又来了!那总署章京是新设的,即是小拜相一样,也像汉末的太守、唐末的节度一般权势。”  平川道:“我闻中国古来的太守、节度是个外官,却比不得。”  康有为道:“你又来了!我不是说章京即是节度,不过那些权势品级都像一样罢了。”平川听得,觉这话很不入耳,便又问道:“弟闻京卿王照君也到了敝国,他现在哪里?弟甚欲与之相见。”  康有为一想道:“王君现在抱病,不能见客,改日相会罢。”  平川又问起他逃走时的情形,康有为要显自己本领,更不说是宫崎寅藏,只说得自己神出鬼没,为北京官场侦探不到而已。平川隐忍不过,即直说道:“闻足下逃时,曾逃在敝国领事署,究竟足下从前认识敝国领事么?”  康有为一听,却踌躇了,继答道:“是早上认识的。”  平川听罢,一言不再说,即兴辞而去。 原来平川那人是宫崎寅藏的好友,早知宫崎氏入京救他,却可以不认,可想见平日是没一句真话的。就寻宫崎说道:“枉你千辛万苦,救了康有为,他却直认自己是认识日领事。此人好夸大,且忘恩负义,你要仔细识他才好。”  宫崎道:“ 谁听他说来的?”  平川道:“是弟访他,亲听他说的。”便把见康有为时的对答述了一遍。宫崎听了,心中甚愤,即往见孙文,告知康某如此如此。孙文道:“你休多怪,连小弟也错识他了,不知他还弄出一件怪事。”  宫崎急问何事?孙文即将他在犬养府里时的情形尽说了出来,宫崎越听越愤。 孙文道:“看他到日本来,没有寻我们相见,可见那不是念情的。”  宫崎道:“怕他还要摆个腔子,要待人拜谒他不成?”孙文听了笑了一会,宫崎即去了。谁想康有为天天说谎,也被日本官场尽知,也不愿留他在境里。 那一日,政府竟示意州警厅,遣他出境,警长即传康有为到来,问道:“现在敝国政府甚欲得足下所领的衣带密诏一看,你可能交出否?”康有为道:“我说过是失去了。”  警长道:“此话难信。因此事真否,只有清帝与足下知道,其余实没人知见了。足下试想,你说太后谋害清帝及清帝给密诏与你,是没有人知见的。只是你谋围颐和园已有上谕可征,但亦不必计较。总之,足下若不能交出密诏来看,却把口来乱说,实在招摇,敝国却留你不得,就请离埠罢。”  康有为道:“我尽要听候船期,方能回香港去。”警长道:“明天也有船开行了。”  康有为又道:“我还要候广东汇款来使用呢。”警长道:“你不必多候,若没使用船费时,这里尽能替你打算,但求早早离去便好了。”正是:   乍闻逐客来颁令,应悔逢人便说谎。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