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绝的小说小时光:亦舒中篇小说集《珍珠》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30 10:44:17
 
                                      蝎子号(1)                  法兰根咸博士与我的关系,一言难尽。
  他老人家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总是半夜三点或四点。
  一在电话铃又响起来, 我一睁眼,就晓得是他。
  我取过话筒, 醒觉地问:“博士,你好, 又有什么消息?”
  “J ,”他的声音很兴奋, “你马上过来,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我唔一声,“看东西是否一定要在清晨三点钟?”
  他讶然:“现在是清晨?你在床上?可对不起哪。”
  “不要紧,我也该上而所了。”我懒洋洋地说。
  “喂,你上完厕所马上到我这里来。”他还是那么高兴。
  “如果不是什么紧急的事, ”我温和地说, “可否稍等,待我睡眠充足之后, 在明天早上, 一边喝茶, 一边观赏你那件东西?”
  “J ,”他恳求我, “你现在马上来好不好?”
  “好的好的, ”我实在不忍心他再求我, “我半小时内到。”挂了电话。
  他已经七十二岁了, 是一个六亲无靠的科学家,独自住郊区一座平房, 地下室是组织当年为他建造的实验室, 他披一件白袍,成年累月埋头埋脑地做研究的工作, 他的专长是电脑。
  我掀开被子起来,躺在身边的史蒂拉问:“你到什么地方去?”她一转身, 金发闪闪生光。
  “厕所。”我说。
  我一边穿上裤子。
  “看上去你像是要去比厕所更远一点的地方。”她很幽默。
  我吻她一下, “别问太多, 女人的通病是什么都要查根问底, 却又受不了真相的刺激, 亲爱的, 你可以继续在这里做梦。”
  “我等你回来。”她软绵绵地说。
  “好。”
  我把衬衫塞进裤腰,自枕头底下取出手枪,塞进外套口袋。
  我离开公寓,在楼下停车场找到车了,以最快速度赶到老博士的家去。
  路上需要半小时, 我稳定地握着驾驶盘, 在清晨黎明开长途车别有风味, 心中又在罕纳他要给我看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通过平房的是一条小路,自动秩闸只要按下密码,立刻开放, 驶到大门, 我按了两下喇叭, 然后下车。
  博士亲自替我开门。
  “J,”他拥抱我, “快进来, 快进来。”
  他银发如丝, 散乱地披在户上,瘦小的脸颊上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缪斯好吗?”我随他进屋子。
  他向地下室走去, “还是老样了, 等着与你聊天。”
  地下室的门一打开, 我便大声说:“缪斯, J3号来看你了。”
  缪斯的荧光屏上打出一行英文:“你心中根本没有缪斯, 你中懂得金发美女, J,你是一个重色轻友的小人。”
  法兰根咸默呵呵地笑,“啊缪斯,你吃醋了。”他还顺手拍后荧光屏。
  我用手撑着腰, 一边摇头吧气, “缪斯, 你怎么会到这种地步的?你难道不知道你不过是一部混合型电脑?”
  它赌气, 荧光屏上一片静寂。
  我跟老博士说:“缪斯有时使我害怕, 一具机器不应该知道那么多。”
  他笑,“那么别去想它, 凡事是不能想的, 最耐人寻味,令人害怕的是生老病死, 不是缪斯。”
  缪斯说:“讲得好, 博士, 讲得好。”
  我说:“自从给缪斯装上声波感应器之后,咱们永无宁日。”
  博士笑说:“你先在这里坐一坐, 我准备好了才叫你。”
  我笑着点点头, 坐在缪斯对面。
  缪斯抗议:“你不关心我, 你从不自动来探访我。”
  我摊摊手, “我当然关心你, 你可以‘看’得到我, 我是真挚的。”
  缪斯发牢骚:“这地方是很寂寞的, 你为什么不多来?”
  我说:“你想得太多, 缪斯, 你那‘莱泽’光束记忆系统对你无益, 一百万亿
  个数符知识使你思想混乱,你需要休息。“
  “你永远在开玩笑, J, 你几时能学得正经点呢。”
  我沉默一会儿, 搔搔头皮,“缪斯,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我眨眨眼,“可惜,
  你实在太巨型,占地超过六十方尺,啧啧啧---”
  博士的声音传过来,“J, 我介绍一位朋友给你。”
  我转头,看到博士身边站着一个黑头发的东方女郎,我连忙站起来打招呼。
  “J,” 博士说,“来见过你的新拍档。”
  女郎伸手与我握一握,微笑有点矜持,但不失甜美。
  “我们移步道起居室去吧。”博士说。
  缪斯又不平:“什么时候,我也能到起居室喝茶呢。”它说。
  我拍了拍它,“缪斯,我会把茶带下来陪你喝,别担心。”
  博士说:“J是很长情的。”他笑。
  我也笑。
  我们在起居室坐下来。
  博士开始:“J, 上头的命令:这次的行动,你要与新拍档一起进行。”他脸上
  老顽童式的表情完全消失,代之以极严肃的态度,“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参与你们
  的计划,供你们仪器----”
  “怎么?”我急问,“为什么?博士,你是不言退休的。”
  “没法子,”他仰起头叹口气,“我老了,力不从心。”
  我有一丝失神。
  然后我恢复过来, 握住博士的手,跟那个女郎说:“博士与我们合作超过十年,
  我们感情很深厚。情比父子。”
  女郎点点头,“我听博士说起过。”
  她的声音始终是平的,非常镇静,也可以说略带冷淡,也许身负重任的特
  工人员,是应该活得像冷血动物。组织中的上司老是说我:“J,你那冲动的
  脾气不改,始终不能成为我们的一流人才。”
  她的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岁,略扁的面孔,并不算十分漂亮,但一双眼睛圆而且亮,
  使她看上去很性感,蜜色的皮肤光洁美丽。
  我问她:“尊姓大名?”
  “蝎子号。”她答。
  我怀疑地看向博士,“新密码?”我问。
  博士咳嗽一声,“不,她的名字就是蝎子号。”
  我益发困惑,“博士,但蝎子号是那艘核子潜艇----”
  “是,”博士说,“一九六八年五月在百慕大三角地带沉没,原委不明,小儿
  当时是潜艇上的中尉,不幸遇事身亡,我叫她蝎子,为的是纪念我独生子。”
  博士有点黯然。
  我赔笑,“可是一个女孩子名叫蝎子,未免。。。”
  蝎子笑一笑,“我不介意,”她说,“不是每个人可以叫缪斯。”
  “J。” 博士忽然笑, “你竟没有看出来?”
  我莫名其妙,“看出什么?”
  “我不是叫你来看一件东西吗?”他笑问。
  “取出来看呀。”我诧异。
  "J,"他喜悦地说:“连你这么精明的人都被瞒过了,告诉他,蝎子。”
  蝎子看看我,缓缓地说:“J,我是一个机械人。”
  我听了一呆,站起来,瞪着他,随后又坐下,呵呵地干笑数声,“博士,你也一大把年纪了,还开这种玩笑。”
  博士说:“不,J, 蝎子真是机械人,基本上她与缪斯的装置没有什么不同,她是我最新的杰作,”他兴奋地说:“你看它怎么样?”
  我转头再凝视蝎子,她正在向着我微笑,侧侧头,连刚才那一丝冷意都不见了,“眼神”中居然带点顽皮的神色, 我恐惧起来,“不!”我推开椅子站起来,“如果她是机械人,太可怕!那什么才是真人?”
  博士诧异,“你怎么了?J, 你使我失望----”
  “这是一个恶作剧,”我说,“你不可能是机械人。”
  她略带歉意,倨傲地说:“对不起,J3,我的确是机械人,今天已有十七日大了。”
  “你有什么证据?”我怪叫。
  博士说:“蝎子,给我们去做两客早餐出来。”
  “是。”她转身到厨房去。
  博士责骂我,”J, 你好不失态。”
  “你为什么制造那样的机械人?”我不客气地问,“我们这次的行动真的需要蝎子号这样的仪器?多么可怕!跟一个女人一模一样,而且是个漂亮的女人。”
  博士脸上忽然露出忸怩的神色。
  我问:“为什么把它做成东方女子模样?”
  他低下头,“自从儿子死后,我变得非常寂寞,除了缪斯,工作上只有你陪我,闲时我也独思独想,十分无聊,二次世界大战时候,我在美国空军,驻守东南亚,与日本人打战。。。。。。”
  我问:“这与蝎子号有什么关系?这事我早知道。”我偷偷向厨房那边看一眼,生怕她听见。
  “年青人,你别不耐烦,慢慢听我说下去。”博士恳求。
  我歉意,“是,博士。”
  “这件事我可是没跟你说起过,”他慢慢说下去,“在槟南。。。。我认识了一个中国女子。”
  “啊?”
  “是的,她长得很美, 大眼睛圆面孔,长挑身材,我与她发生了感情,”老博士脸颊上泛起红光,“槟南的沙滩洁白无暇,椰林间的清风月夜如画如诗----”
  我被感动了,取笑他:“博士,没想到你还是一名诗人呢。”
  博士如痴如醉地说:“在那种情况下,我与她堕入爱河----”
  “但你是有妇之夫呀。”我说。
  博士的表情马上暗下来,“是,那时玛姬已经怀了孩子,战事结束,我只好放下旁骛回国,结束这一段异国之恋。玛姬去世后,我实在想念她,再回槟城,已经找不到这个温柔的华籍女郎。”
  我点点头,“我们有一首诗,叫‘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我一直没有忘记她。丝一般的皮肤,褐色大眼睛如小鹿,常常格格地笑,乐观可爱,依人小鸟样,”博士说,“但是他们都说,日军在撤退的时候大轰炸,她的住屋已被炸毁,我从此失去她的影踪,她的存亡难卜,因此我把蝎子号造成她的模样----我是爱那个女郎的。”他有点腼腆。
  “啊----”我深深地感动,“她叫什么名字?”
  “沙扬。”
  “沙扬在马来语只不过是‘爱人’的意思。”
  博士沮丧,“她并没有把真名字告诉我。”
  “算了,”我说,“你比我幸运,你恋爱过,我没有。”
  他按住我的手,“你要好好的对蝎子,答应我。”他双眼竟有点红。
  “博士,”我低声说,“她只是一个机械人。”
  “她有异于一般机械人,我为她附加了‘脑’。”
  “当然她有脑,她是一具小型电脑,正如缪斯也有‘脑’,现在的机械人已有骨骼,肌肉与神经系统,但她仍然是一具死物,若果她的脑子要像人脑, 那么她的体积未免有整个伦敦之大。”
  “你慢慢会发觉她的长处。”博士说。
  “我希望她不是彼尔斯的弈棋机械人,在对局中,因失败而扼死其对手。博士,你有没有赋予蝎子号一个善良的性格?”我仍然觉得不自然。
  博士不以为然,“J,你对于生命的看法非常狭义,这是你性格上的缺憾。”
  ----“早餐准备好了。”
  “蝎子在叫我们。”我推推博士。
  她把早餐端出来,放在我们面前,我一看,是香喷喷灯烟肉鸡蛋,马上举起刀叉来吃。
  “还合口味吗?”蝎子问博士。
  我抢先说:“如果你有一个比较好听的名字,我的胃口会更好。”
  她似乎“考虑”了一下,说:“小人之见。”
  我放下食物,问她:“你搜集资料输出,每一单位需时多久?”
  “最久不超过八点六秒。”她答。
  我看博士一眼,“比缪斯还快。”我说。
  博士说:“但缪斯包罗万象,蝎子是比较简单的电脑。”
  我说:“简单?我不认为她简单。”
  蝎子转向博士,“他在称赞我?我是否应该道谢?”
  我说:“她还讽刺得很呢。”我停一停,取起茶杯,“我答应陪缪斯聊天,失陪。”我站起来向低下室走去。
  “J,”博士说,“缪斯对你何尝不是冷嘲热讽。”
  我不响,关上身后的门。
  缪斯“问”我:“你见到蝎子号了?”
  我点点头。
  缪斯的“身体”亮起一连串小灯泡,表示兴奋:“她多么漂亮。”
  我闷闷不乐,“我不喜欢她。”
  “为什么?”缪斯表示诧异。
  “正如家庭主妇应当像一个家庭主妇,缪斯,电脑也应该像一具电脑。”
  “你真固执,J, 你不是一向喜欢漂亮的女人吗?”
  “她不是一个女人,”我摊开手,“女人是很可爱负责的动物,博士的手艺再高明,也不能使一个电脑机械人恋爱,动情!”
  缪斯说:“你们男人脑子里只有肮脏的性,性,性!”
  我白它一眼,“别乱讲!”
  “虽然你对我很好,”缪斯说, “但我觉得博士说得对,你对电脑有偏见。”
  我说:“我读过一个故事:一群愤怒的群众,包围一所实验室,欲攻击其中一部电脑,一位能言善辩的科学家面对群众,婉转地说明机器实为一无所知的奴隶,群众开始散去,科学家回转室内,向其机器主人报告结果,电脑颇为愉悦,给予嘉勉以及下一个命令。”
  缪斯沉默一会儿,然后说:“你过虑了,J, 人脑的结构,在比较之下,今日最进步的电脑,也不免瞠乎其后,每个神经细胞,对于外来刺激的反应速度,为千分之一秒,人脑的操作,不需要顺序一一分别处理资料,采用一种‘并行操作’,人脑每一立法厘米的空间,容有一千万个只能容一百万粒细微的结构体。”
  我瞪着它:“你说完了没有?闷死人,谁对数字有兴趣,我只担心事实,这个世界迟早不再受人类控制,试想想,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但他们叫我‘J3’,而你,一座电脑,却叫缪斯----诗人的灵感。至少你还安分守己,但蝎子号----”我挥挥手“嘿!”
  “蝎子号在你身后。”缪斯说。
  我一转头, 看到她站在我身后微笑,我板起脸说:“不敲门就进来,太没礼貌。”
  缪斯说:“慢慢她会学会这些。”
  “你们可是在谈论我?”蝎子问。
  “是的。”我坦白地说,“你使我不自然。”
  “为什么?”
  “我若当你是女人,你明明是机械人,当你是机械人,你又明明是女人,我觉得很为难。”我沮丧地说。
  “哈哈哈,”缪斯说,“J3号一向太情绪化,这次又证明他的缺点。”
  我站起来,“天已大亮。”我说:“我要回家。”
  博士走下楼来,“你载蝎子一程,她要到市区图书馆去。”
  我嚷:“不!她自己可以叫车子。”
  蝎子说:“不要紧,我认得路,自己去。”
  博士不悦:“J,你竟如此粗鲁无礼。”
  “我觉得eerie。”
  蝎子冷冷说:“算了,博士,或者他只喜欢金发女郎。”
  缪斯又“笑”起来。
  “真不能忍受,”我摇头,“来吧,别多说废话了。”
  蝎子走在我身边,我偷偷地打量她,她的一举一动,完全跟正常少女议模一样,她的身材非常好,看上去也具柔软感,长发披在肩上,随风拂动,也十分自然,此刻我不禁对博士的手艺与智慧衷心钦佩起来。
  但她仍然是机械,不是人,她没有喜怒哀乐,她不能怀孕生子,上帝创造人,人则创造机器,这里面到底是有分别的。
  我替她拉开车门,她说:“谢谢。”
  我上车,开动引擎:“你往图书馆?”
  “嗯。”
  “为博士取书?”
  “不,我去阅读。”
  “阅读?”我问。
  "我的结构与缪斯不一样,我可以自己找资料储藏,缪斯则是被动的。”
  我恐惧地看她一眼,不出声。
  “你并不喜欢我,是不是?”她忽然问。
  我很难堪,“不,蝎子,你不能这样问,即使心中知道对方不喜欢你,也不能这样问。”
  “是,”她笑,“这叫虚伪,你们是很虚伪的动物。”
  “那你是什么呢?”我问。
  “我是一具机械,”她说,“以人形做外壳。”
  “你认为自己比人高超?”
  “当然,”她说,“你们人类是这样软弱无助。”
  “但你是我们制造出来的。”我气忿地指着她。
  “你们也制造战争,婴儿,事后这一切也都不受控制。”
  我紧闭着嘴唇。我也常与缪斯“谈话”,到底没有这么难堪,一具能言善辩的机械人,说不定她生起气来,伸手掌掴我,我半边脑袋就从此与脖子分家,剩下的半边也再没有用途,她是博士的最佳武器,谁也不知道她有什么神秘的力量,但是我知道我不会接受这个助手,她处处威胁我。
  “图书馆到了。”我说。
  “谢谢你。”
  “你是受欢迎的。”我答。
  “可是我知道你并不欢迎我。”她双眸炯炯有神地凝视我。
  我觉得一丝寒意,连忙驾车离开。
  回到自己的公寓中,原来应该吃午饭,史蒂拉却开了香槟,一边翻阅书报,一边闲闲地问:“去了这么久,那件东西是否很精彩?”
  她光着膀子,手臂上的金色汗毛闪闪生光,我喃喃地说:“我保证她没有体毛。”
  史蒂拉诧异地问:“什么,J,你说什么?”
  “起床,”我拍拍她臀部,“我有事要做。”
  “啊,”她转一个身,娇媚地说,“呼之则来,挥之即去。”
  我抓起史蒂拉的手,按在脸颊上,我心里想:蝎子号难道也有体温?她岂也有呼吸?
  我说:“我真的有事,我们明天再见。”
  “好的好的,”她叹口气,“你这么说我这么听,我也不想拆穿你的西洋镜----”
  我啼笑皆非。
  这个时候,门铃响起来,史蒂拉对我眨眨眼睛,她说:“哟,找上门来了。”
  我去拉开门,看到蝎子号站在门外,知道事情麻烦了。
  还没来得及关上门,史蒂拉已经厉声问:“谁?”
  我说:“我的一个同事,史蒂拉,你别误会----”
  她一手推开我,“我误会,我倒要看看你玩些什么花样?”
  我连忙把蝎子拉在一边,低声说:“你千万不能把身份告诉她,这是秘密。”
  蝎子睁大了褐色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我叹口气说:“这是我的女朋友史蒂拉,她是个醋娘子,以为我跟你之间有点尴尬,因此大兴问罪之师,我们先坐下,慢慢解释。”
  蝎子显然还不明白,呵,到底是个机械人。
  幸亏史蒂拉这边已经缓和下来,她用手撑着腰,悻悻地看着我。
  蝎子说:“J,博士叫我带话来。”她也看着史蒂拉。
  我说:“史蒂拉, 你先走, 我再与你联络。”
  她自鼻子大力“哼”出一声, 仰起头说:“你要记得, 我还是你的女朋友。”她拉开门, 怒气冲冲地走了。
  “都是你。”我埋怨。
  蝎子问:“她是谁?你的朋友?”
  “我的女朋友、伴侣, 爱人、情妇, 明白吗?”
  她呆一呆, “哦, 明白, 妻子。”
  “不是妻子, 我们还没有正式结婚。”
  “哦, ”她微笑, “非法妻子。”
  我摇摇头, “你找我有什么事?博士有什么话说?”
  “博士叫我来与你同住。”
  “噢不!”我跳起来, “对不起, 我决定终身一个人住, 这是我的私生活, 他不能扰乱我的生活。”
  “我不会扰乱你的生活, ”她不以为然, “你不必担心。”
  “你不会明白的, 在社会上, 我是一个出入口商人, 有正当的职业, 有朋友, 有亲戚, 我的家不能无端多出一个女人来, 人们会怎么想?”我急说。
  “但我不是一个女人。”她冷冷地说。
  “他们会相信你是一具电脑?”我问。
  “这是博士的命令。”
  她伸出手臂, 屈曲, 忽然传出博士的声音, 我一呆, 随即明白这是蝎子号开动了她体内的录音带。
  “J3, 从现在起, 蝎子号与你同住, 你要与她合作, 祝你们相处愉快。”
  我怪叫,“我的女友呢?我怎么向她解释?”
  蝎子放下手臂,“叫她等你办完事再说。”
  我恨恨地说:“我顶多引咎辞职。”
  “你不会的, 你喜欢这份工作。”她断然说。
  “你怎么知道?”我诧异。
  “我读过你的资料, 你的一切我都很清楚。”她说。
  “我只是混饭吃,”我说, “并没有工作兴趣。”
  她说:“博士叫我不要与你吵架。”
  “你‘住’书房吧,”我说, “不准举炊, 不准洗澡, 不准亲友探访。”我吧口气认命。
  她呆一呆随即大笑, 笑声清脆玲珑, 如一串银铃在春风中连绵不停地响了起来。
  我听得入神, 但马上恢复过来, 自言自语地说:“啊, 还有幽默感呢。”
  我很担心, 她看上去仿佛具有女人的一切美德, 而没有女人的缺点, 谁娶了她那才好, 连丈母娘、小叔子、小姨子都不必招呼。
  “我带了一些书来, 我要开始阅读。”她说, “请你指示收房的位置。”
  我带她到书房:“这里是电灯开关, 这是书桌, 那边是壁, 拉开来是灯,”我问她, “你可需要休息?”
  “不用,”也摇摇头, “我二十四小时不停操作, 有三千小时寿命。”
  “什么?”我失神, “三千小时寿命?”
  “是, 用你们的时间计算三千小时, 约一百天。”
  “为什么?”我问, “”为什么只有三千小时。”
  “博士说, 这段时间已足够我完成任务, 延长时间是亳无意义的一件事, 并且制作费用将会近天文数字。”
  我恐惧地看着她:“你的意思, 你已知道自己只能‘活’三千个小时?”
  “我知道很久了。”她答。
  多么可惜, 我心中想:这们伟大的机器, 只能操作一段时间。
  她坐下,问我:“你的语气听上去很不自然, 为什么?”
  “我代你难过。”我坦白说。
  “啊,”她看着我, “代我难过?但博士依照你们的样子制造出我, 他说你与每一个人都只能活一段时间, 我比你们幸运得多, 因为我不会病,不会老, 临到‘死’我不担心灵魂的升降问题----你为什么替我可惜?在时间无边无涯的荒漠中, 三千小时与三万小时是没有分别的。”
  我听了她的话, 打一个寒噤, “别说下去了!”我粗暴地说。
  她停止说话。
  我站起来, “我要吃饭了。”
  我走到厨房, 取出食物, 打算给自己做一顿丰富的午餐, 但忽然变得一点胃口也没有, 把食物又放进冰箱里。
  我冲进书房, 问她:“你的意思是, 你不害怕死亡?”
  “害怕什么?”她转过头来。
  “没什么, ”我掏出手帕揩汗, “对不起。”
  她清澄的眼睛看牢我, 像是看透了我的心。
  “如果你有空, 我要听你说一说你的性能。”
  “博士那里有说明书, 你去取来看好了, 问缪斯也可以, 我没有空, 我的时间很宝贵。”她冷淡地说。
  我冷笑一声, “外人不晓得的, 会以为我是机器,你是主人。”
  “大男人主义。”她头也不抬,马上下个论断。
  “你在读什么书?”我啼笑皆非, 随手取起书的封皮看, “什么?‘米开朗基罗的雕塑’?”我瞠目, “你读这种资料干什么?”
  “这是一本很趣味的书。”她推开我的手。
  “但与你的工作无关,”我提出警告,“ 博士知不知道你在浪费能源?”
  她合上书, “我不喜欢被人管头管脚。”她不悦。
  我说:“呀哈!对不起, 我是你老板, 你得听我的。”
  她懊恼地说:“我一生只有三千小时, 为什么连读一本书的自由都没有?”
  “不准问问题,”我说, “去替我做一客三文治,快, 还要一杯热鲜奶。”
  她怒气冲冲地去了, 我心中暗暗好笑, 她脾气像一个孩子, 我想也许孩子也该责问大人:“我只有六十岁寿命, 为什么一定要做功课?”
  一时间分不出是蝎子可怜还是我们可怜, 我叹一口气。
  “请吃。”她把食物放在我面前。
  我看她一眼, 大口吃起来, 她是一个高明的厨子, 至少做三文治也做得比别人要好。
  她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 因此说:“我只会做三文治与烟肉煎蛋, 博士认为不必吃得太考究。”
  我问:“你有没有嗅觉?”
  她摇摇头。
  “自然也不会有味觉?”我又问。
  她很倔强地答,”我不是到这个世界来吃的。”
  “你的表皮有触觉吗?”我又问。
  “如果表皮受到损坏,我会知道。”
  “你面孔上的‘肌肉’做得很好,”我说,“连皱眉这么复杂的表情都做得维妙维肖。”
  “谢谢你的称赞。”
  “或者你会跟博士通一个电话,告诉他你情愿回实验室住?”我满怀希望。
  “没有可能,记住,博士是你的老板,这是他的命令。”
  她真的不甚善良。
  我气道:“蝎子,想你也知道,你是依照博士当年的爱人而塑造的,请不要破坏她的形象。”
  蝎子微笑。
  我挥挥手,“去读你的米开朗基罗吧,当敌人的枪指牢我们的时候,你可以大声对他讲解米氏作品优秀之处,试看他是否会因此饶我们一命。”我站起来。
  “你要做什么?”她问。
  “午睡,我今天受的刺激已经足够。”我回到房间去。
  门铃响三下,蝎子非常警惕地扬声问:“谁?”
  “女佣。”我说,“让她进来。”
  我伏在床上,隐隐听见女佣与蝎子谈话的声音,觉得有一种安全感,无以名之,但使我很快人睡。
  醒来的时候,鼻子闻到浓烈的煤气味,我想叫喊,但喉咙不听使唤,只能发出一串模糊的呻吟,我要抬起手臂,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不能动弹。
  我的脑子却很清醒,煤气中毒,我知道,开窗!我需要新鲜的空气。
  蝎子在外头,她可以帮助我。
  为什么她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不能就此丧命,太荒谬了,J3应该英勇地死在枪下。  下一页 
        ||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珍珠》
        字体大小 大 中 小 颜色 -        蝎子号(2)                  我蠕动身体!自床上跌下,挣扎地往门口爬去,但是动作象蜗牛。
  蝎子,我叫。她应该听到我。
  我喘息,心中非常恐惧,我真的要死了,我仰天看着天花板,用尽吃奶的力气,举起手拉动台布的角落,一只插满玫瑰花的水晶瓶子“哗啦”一声落在地上。
  蝎子闻声奔进来,一见我,马上蹲下,她扶起我,急问:“J3,你怎么了?J3!”
  她没有嗅觉,她不知道是煤气,我断续地说:“开窗----煤气----”
  她没听懂,把耳朵贴在我嘴边。
  我喘气,如果她再听不出我说什么,我就完了。
  “----开----窗。”
  “开窗?”她疑惑地反问。
  我点头,几乎要哭,蝎子,开窗吧。
  她马上把落地长窗全部打开,又回到身边,把我的头放在她膝盖上,俯身对我说话。
  “J3,”她尽量保持镇静,“我替你找医生,别怕,你不会有事。”她拨电话。
  我呼吸着新鲜空气,一条命在阎罗王那里兜个圈子又回转来。
  我摇摇头,“不----用----”
  她放下话筒,注视我。
  “煤气中毒,去检查煤气开关,快!”
  她明白了,急急站起来,奔到厨房。
  我听到她高声说:“该死!我明明记得已经关了总擎。”
  我放心了,闭上眼睛。
  如果我能够照到镜子,一定可以看到自己的脸色由青紫转为正常。
  这个可恨的机械人,竟不懂关煤气擎。
  蝎子扶起我,“你没事?”
  我答:“没事了,蝎子,刚才来的那个女佣,她长得如何?”
  “一个中年女人。”
  “她可有进厨房?”
  “佣人当然进厨房。”蝎子问,“她想谋杀你?”
  “我们,”我说,“她没想到你是机械人,小姐。”
  “用那么原始的方式?”蝎子惊问。
  “下一次她会放炸弹,”我说,“我们还是搬到实验室去住吧,再不搬你迟早会把我杀死,吃一客煎蛋三文治的代价那么高,非常不值得。”
  她低下头,“J3,我永远不会再犯同样的错。”
  “我只是一个人,蝎子号,当我的肺吸进煤气,我的血液缺氧,我死得比蚂蚁还快-------”
  “我抱歉------”她手足无措,就差没涨红了脸。
  “好了好了,我原谅你,下次记得小心。”我说,“把我扶回房间去吧。”
  我长长叹口气,那夜我把所有的窗户打开,才敢人睡。
  晚上起床,我蹑手蹑足走到书房,偷看蝎子号。我明知道她是机械人,可是不敢名正言顺的查看她的“生理现象”。
  她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整个人静止,右手搭在前头额,发出轻微“嘟嘟”的声响,左手放在一具仪器上,她在补充能源,我想!这么简单的操作过程,博士真伟大。
  再看得仔细点,我发现她左手的三支手指插仪器的凹洞里,想一具插扑,而右手的食指也陷入额角。
  我叹息一下,蝎子号等于在“吃饭”了,不知她是否需要休息与睡眠。
  我偷偷地走回房间,电话铃响起来。
  我取起话筒,“J3。”我说。
  “J3?”那边问,“总部C7。”
  “是。”我说,“请吩咐。”
  “蝎子号已到你那边了?”
  “是。”
  “很好。有否把握窃取‘火箭’的蓝图?”
  我轻松地答:”我的任务还未曾失败过。”
  “祝你成功。”
  “C7------”我说,“有一个问题。这项任务并无特殊之处,为什么要博士提供蝎子号?”
  C7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很为难!他说:“这是一个特别的问题,你以前并没有怀疑过组织。”
  我说:“不是怀疑,只是好奇。”
  “你不应好奇。”
  “是。”我说。
  电话切断了。
  我放下话筒, 心中异常不快, 在组织中我排J字, 实在是个微不足道 的小人物, 对整个组织的结构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每个月我收到丰厚的酬劳, 如果有必要, 还可以商量, 为组织服务十年, 只有法兰根咸默博士经常与我做面对面接触, 至于C7, 我只熟悉他的声音。
  窃取蓝图的任务我胜任过几次,异常的轻松愉快,蝎子号的出现使我担心。
  用机械人代替我?
  我想去问博士, 无论他是否知道, 我都想与他谈一谈。我留下一张字条给蝎子, 驾车到博士的寓所去。
  如常, 车子到铁闸, 我按下密码, 驶近大门, 停下按喇叭。博士没有出来欢迎我。
  我推开大门,独自进屋,走到地下室。
  缪斯“看”见我, 马上说:“J3, 谢谢天, 你来了, 我已有好几小时没看风博士, 快到他卧室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我转身就奔上楼, 推开卧室的门, 看见博士伏在书桌上, 头歪在一边。
  “博士!”我叫他。
  他微弱地呻吟。
  我连忙到五斗柜边取他的药喂他服下, 扶他上床, 替他缓缓按摩心脏, 另一只手腾出空来, 打电话给市立医院叫他们派救伤车来。
  我喃喃地说:“博士, 不要死, 博士, 不要死。”
  他的呼吸浓浊,直到救伤车赶到的时候, 他还未完全恢复过来, 我把救伤车放进铁闸。
  救护人员他他抬上救伤车, 我趁机到地下室向缪斯报告。
  “缪斯, 博士要进医院, 我去看护他。”
  缪斯“大吃一惊”, 它说:“你把我关闭吧, 我如果不停止操作, 会担心至死。”
  “开关一拉, 你就能失去知觉,”我苦笑, “真是逃避现实的好方法。”
  “快点。”
  我伸手所缪斯关上, 锁好, 随着救护人员把博士抬出去, 在车子上我握紧博士的手, 伤心莫名,静默无言。
  我随着他进急救室, 医生叫我在外头等, 我低着头, 看看手表, 是清晨三点半。
  如果博士有什么三长两短, 我惟一的朋友, 就剩缪斯了, 缪斯!一具混合型电脑!我深深的为自己悲哀。
  也许我应该有点打算了:体贴的妻子, 听话的孩子, 每个人都 有这样简单的愿望, 我有家室, 回家可以向伴侣倾诉一天的劳累, 如果孩子们会逗我发笑, 我也是一个快乐的人。
  结婚吧。
  我惟一的女友是史蒂拉。
  金发女郎就金发女郎, 我想, 谁说性感的金发女郎不能做好妻子?
  医生这时候自病房出来, 我站起来, 急问:“医生, 怎么了?”
  “他这次好险, ”医生说, “年纪大, 不应操 劳过度, 你现在可以进去与他说几名话, 记住, 顶多三分钟。”
  博士躺在白床上, 闭着眼睛, 我过去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 握住他的手。
  他的眼眶深 陷, 脸上的肉全部往下坠, 不像我平时认识的那位诙谐活波的博士。
  半晌 , 他的嘴唇动了一动, 微微张开眼, 见是我, 叹口气, 又闭上眼睛。
  “唉,”他说,“我还以为是一个俏护士握住我的手呢。”
  我忍不住微笑。
  “博士,”我说,“你好好地休养。”
  他说:“我懂得了, 力不从心, 我看我也差不多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 这是你们的俗语。”
  我想安慰他, 又想不出话, 只好低着头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他说:“J, 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 J, 我才刚刚开始, ”他恳切地看着我, “我还打算退休之后轰轰烈烈的恋爱一次呢, 我真的要死了?”
  我低声说:“当然不。”
  “快了,”他说, “我知道, 快了。”
  我鼻子发酸了, 护士进来, 手搭在我肩膀上。
  “先生,病人需要休息。”
  我对博士说:“我早上再来。”
  “带蝎子号来, 我有话跟她说。”
  我点点头。
  离开医院, 我驾车到史蒂拉家去。生命太短了, 不容浪费, 不容犹豫。
  我想与她计划一下我们的将来, 史蒂拉应该会很高兴, 拖了近两年, 应该有进一步的打算。女人都喜欢结婚, 我这次是有诚意的。
  我没有史蒂拉家门匙, 那时她交给我, 我没接受, 我不想她付出太多, 同时令我泥足深陷, 今天有点悔意, 像我现在, 自由是无比自由, 但是在彷徨的深夜, 我不属于任何人, 任何人也不属于我。
  就为结婚而结婚吧, 谁不是这么做呢, 我为什么要做一个例外的超人?
  把车子停好, 我上楼去按她的门铃。
  史蒂拉一定在床上, 很久没有来应门。
  我再按铃 。
  她的脚步声传来, 高鞋的声音很纤巧。
  “谁?”她问。
  “J。”我提高声音。
  “J----”她犹豫地。
  我马上一紧张。
  她打开门。“J----”
  我缓缓握住她的肩, “史蒂拉。”我叫她。
  她真美, 秀发蓬松, 身上披着桃子色丝睡袍, 她的身体是温暖的, 我把她轻轻拥在怀中, “史蒂拉。”我说。
  “J, 我有客人在这里。”她低声歉意地说。
  “J......”她企图解释, “我总得为自己打算, 这些年来, 你从来......”
  “我明白。”我退后一步。
  “J!”她在我身后叫, “我些年来, 我甚至不知道你的电话号码!”
  回程我把车子加速到极点, 风驰电掣地飞回家中, 活了三十多年, 我从未感到过比今天更沮丧更灰暗。
  我失去了史蒂拉, 正当我需要她的时候, 我失去了她。这是我的错。这些年来, 她说, 她连我家中的电话号码都 不知道。她很对, 我心酸地想, 她应该结交其他男人。
  明天, 明天我又是一条好汉, 我得若无其事的活下去。
  回到公寓, 我用锁匙开了大门。
  蝎子号马上迎出来问:“J3,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担心你。”她说。
  我看她一眼叹口气。“博士的心脏病发作了。”我说。
  “嗄?”她吃惊, “他没有事吧?”
  “很险, 让我休息一会, 然后带你去见他。”我疲倦地用手搭在额头角上。
  她坐在我对面良久不出声, 最后她说:“你们人是这么荒谬的动物, 花二十五年受教育, 再用二十五年创业, 然后就准备死了。”
  我放下手咆吼, “蝎子号, 如果你不闭上嘴巴, 我揍你。”
  她冷笑, “我说错了什么?你不必对我大呼小叫, 如果再这样对我, 明天我就跟博士走。”
  “你现在就可以走。”我气得火遮眼。
  “是吗?”她转头问, “真的?”
  “你们都可以走,”我挥挥手,声音又低下来,“我不再关心, 也不再想工作,”我站起来, 把电话连插头拔出来, “走吧。”
  蝎子号看我一眼, 走出门去。
  我因极度的疲倦, 没到一会儿就睡着了, 梦中见到蝎子号被一群孩子捉住, 拆成一片一片, 惊醒时一头大汗, 睁开眼睛, 但见红日高照。
  “蝎子!”我高声叫, 心中充满悔意。
  我自床上跳起来, 如果蝎子号走失了, 我如何对得起博士。
  “蝎子!”
  我太鲁莽了。
  她不在屋子里, 我刚想出去找她, 她却推门进来, 我放下心头大石。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恶人先告状, 谅她是个机器人, 也不懂这种会俩, “我担心 你知不知道?”
  “可以去见博士没有?”她冷淡地问。
  “你坐下再说, 我要沐浴。”
  “快。”她说。
  我只花了十分钟。
  到达医院,看见博士的精神已比昨日好得多, 我心中宽慰很多, 他已可以靠在床上阅读杂志。
  我问他:“几时出院?”
  护士代答:“你们这些魔鬼别来引诱他, 他起码还要在医院住三个星期。”蝎子号俯下身去, 低声跟博士说话, 她用一种发音很奇怪而悦耳的方言, 像一条小溪在喃喃流过石卵的河床, 博士显然明白她在诉说些什么, 不住地点头, 在喉咙中发出“唔唔”的声音。他俩有秘密的语言, 不为外人所知。
  我益发觉得寂寞, 站得远远的, 呵, 没有人需要我。
  蝎子讲完话之后, 博士招我过去。
  “J,”他说,“蝎子不懂世故, 你要容忍她。”
  “她是否埋怨很多?”
  “没有, 她很同情你, 她希望可以帮助你。”博士停一停, “J,蝎子号有很多优点, 你难道 没有发现?”
  我的眼睛看着别的方向。“她很爽直。”我说。
  博士莞尔而笑。
  “博士,”我忍不住问,“ 组织是否要以机械人代替我?”
  博士一怔, 回答不出。 我心一沉, 这证明我猜得不差。
  我拍拍他的手, “我明白。”我抬起头叹口气, “博士, 我明白。”
  “你的职业又没有什么意义, J, 塞翁失马, 焉知非福。”博士很婉转。
  “被机械人代替, 因而受淘汰?”我茫然, “我失业后该怎么办?”
  博士不语。
  “这是我最后的任务, 当蝎子号将一切记录在她的系统里的时候,我就完了。组织会任我自生自灭, 抑或消灭我?”
  博士说:“不会令你难做, 我会抗议!”
  我看着窗外, 强笑着, “组织会丢弃我---为什么不呢?我太微不足道, 我还比不上一具机械人。”
  “不要憎恨蝎子号, 她是无辜的。”博士说。
  无辜?我莫名的愤慨。
  “J, ‘火箭’是一个代名, 我怀疑蓝图, 不一定是指最新的武器。”博士说。
  “我的责任只是取得火箭蓝图, 我不关心 它是什么。”我站起来 “博士, 我要走了。”
  “你到什么地方去?”博士问。
  “我不知道,”我苦笑, “我刚才发觉, 在这世界上我竟没有一个朋友。”
  “J,”博士以颤声问, “我们不是朋友?”
  我摇摇头,“你只急于向组织表现你的才华,你呈上蝎子号,你并不关心我的死活。”
  “这是组织决定------”他虚弱地说。
  我摇摇头,“叫蝎子号回家,我要去找缪斯谈谈。”
  “J-----”
  “好好休息。”我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在街上踯躅很久,才到博士的实验室。
  把缪斯插上电源,我打开开关。
  我第一句话是:“博士无恙。”
  “谢谢天。”它说。
  “缪斯,关于荷兰阿姆斯特丹的‘火箭’计划,你知道多少?我需要资料。”
  “哪一方面的资料?”
  “与平时一样,它的整套计划蓝图,”我说,“它在什么地方,我如何获得它。”
  缪斯沉默数秒钟。“对不起J,你要与蝎子号同来。”
  “为什么?”我站起来。
  “电路由她的声音带动,才能产生资料。”
  “该死。”我扔下烟头。
  “对不起J。”
  “不关你的事。”我说。
  “或者你应该先知道‘火箭’是什么?”缪斯说。
  “我不想知道。”我说着燃起一支烟。
  “答应我,这次取到蓝图后,带到这里来让我分析一下,我想知道‘火箭’是什么。”
  “可以。”我大力地吸着烟。
  “J,你面色看上去不大好。”
  “缪斯,”我忍不住向它倾诉,“史蒂拉离开我了。”
  “呵,J,太不幸了。”
  “还有更不幸的呢,”我按熄香烟,“我就快失业,蝎子号是我的替工,这次任务是我最后的一次。”
  缪斯不胜诧异,愤愤不平,打出许多惊叹符号。它说:“可是我们一向合作愉快,有什么理由这么做?我以为蝎子号只是你的助手,太不公平!”
  我苦笑,“在这个组织工作了十年,缪斯,一旦获得解雇。。。。我难道改行下乡耕田?”
  缪斯不能作答。
  我叹口气,“缪斯,连你这具万能的混合型电脑都被这个问题难倒了?”
  它问我:“你打算怎么样?”
  “我想辞职,逃往太平洋的某个小岛去做沙滩浪子,日日喝酒晒太阳,要不就与土女鬼混。”
  缪斯说:“好注意,为什么不呢?至少应该试一试。”
  我神经质地问:“他们会不会杀了我?”
  缪斯“笑”,“不会的,你比我知得还少,杀你无用。”
  我悲凉地说:“也许这是组织的宗旨,宁杀无辜,也不放走一个?”
  缪斯奇说:“J2号,听你的口气,你仿佛是害怕组织不对你采取行动,J3,活人总比死人强,别灰心。”
  “我完了,缪斯。”
  “你可以来探望我。”它说,“我们仍是朋友。”
  “也许博士会转换大门的密码,我再也进不来。”我说。
  “J3,那么我会想念你。”缪斯“伤感”,“我一直喜欢你。”
  “我要走了。”我说。
  “J3-----”
  “什么?”我问它。
  “你是回家吗?”
  “是。”我说。
  “不要做傻事。”
  我虽气犹笑,“放心,我不会自杀,我没有勇气。”
  “常来看我,J3,我很寂寞。”
  “你要不要我把你关掉?”我问。
  “不,J3,谢谢你。”它说,“电脑的一生是苦闷的,蝎子号比我幸运,她至少来去自若。”
  我安慰缪斯,“但你有人类的温情,蝎子号是冷血动物。”
  “再见,J3,保重。”
  “再见,缪斯。”
  我离开实验室回家。一路上寂寥落寞。我并没有储蓄,历年来赚多少花多少,组织如果将我解雇,我的生活将有问题,这并不重要,我有力气,到写字楼做后生,到地盘做工人,一切可以从头开始,我急需解闷的倒是情绪上的不平稳。
  到家,蝎子号为我开门,她说:“你有客人。”
  “谁?”我问。
  “金发女郎。”蝎子说,“她正在你卧室里哭。”
  我说:“我不想见她,叫她走。”
  蝎子问:“你们之间怎么了?吵架?”
  “你不会明白的,”我说,“你很幸运,蝎子,你一生中不会有感情的纠葛。”
  史蒂拉含泪自房中出来,“J。”她叫我。
  我苍白着脸,坐下来。
  蝎子说:“我去替你们倒两杯茶。”她知趣地走开。
  我疲弱地说:“你不必再来,史蒂拉,我并没有恨你。”
  “J,我来告诉你,我要结婚了。”
  我点点头。
  “他是一个商人,追求我已经五年,J,我想你明白。我不是欺骗你跟他来往,而是我欺骗他与你来往。”
  “你是一个好演员,史蒂拉。”
  “J,我实在很爱你。”她饮泣,“但是你永远不会成家立室。。。。”
  我觉得很讽刺,那夜我到她家去,正是想向她求婚。
  “我走了。”她掩面。
  “再见史蒂拉,保重。”
  蝎子捧着茶出来,看到这种情形,连忙说:“请勿误会,我只是他的助手。”
  我有点感动,“蝎子,这里不关你事,你别当心。”我站起来对史蒂拉说:“不送了。”
  史蒂拉夺门而出。
  蝎子责怪我,“你不应该如此对待她。”
  “你没听见她说,她要结婚吗?我应该如何对待别人的妻子?”我反问。
  蝎子坐下来说:“如果她对你毫无留恋,她不会巴巴的跑来告诉你要嫁人,她是想你阻止她啊,傻子。”
  我看了蝎子号一眼,淡淡地说:“你对人类的心理倒是非常有研究。”
  “你不爱她?”
  “我不知道。”我说,“人类似很愚蠢的一种动物,你看其他动物,从来不为找配偶的问题担心,走在一起便交配繁殖。”
  蝎子号诧异,“我认为懂得选择是人类唯一的优点,”她说,“也有人是不选择的,结婚对他们来说,也不外是交配繁殖。”
  我勉强一笑,“蝎子号你抨击人类,真是不遗余力。”
  “这是事实。”蝎子说,“J你是属于有智力的那类人,所以埋怨良多,时常长吁短叹。”
  我说:“很奇怪,我在不久之前,才听到缪斯埋怨,它说:‘电脑的一生是苦闷的。’”我躺在沙发上,“有些人的生活也像具电脑,充满思想知识,但这一切并没有给予他们帮助,学识成了枷锁。”
  蝎子笑一笑。
  我缓缓喝着她做的红茶。
  过很久她问我:”J3,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行动?”
  我扬起一条眉毛,“蝎子,你要有心理准备,我不干了,这次任务,我打算放弃。”
  “啊?”蝎子问,“为什么?为了抗议?”
  “我已厌倦这种生涯。”我说。
  她隔了很久才问:“原谅我又一次率直-----是否这种生涯先厌倦了你?”
  我苦笑,“你说得很对,我的弱点你全说对了。”
  她有点高兴,“J3,”她语气很恳切,“我们是否可以成为朋友?”
  “我没有资格为你两肋插刀,蝎子,要我这种朋友,于事无补。”
  她笑笑。
  我终于伸出手,与她一握。
  “蝎子,你要单独与缪斯联络,去调查‘火箭’的下落,我决定通知C7,提出辞职。”我说。
  “你真的决定了?”
  我惨淡地点点头。
  “那么我只好开始行动,J3,我的时间有限,抱歉。”
  我的心念一动,“蝎子号,如果你只能活三千小时-----”
  她微笑,“下一任务,有不同机械人出动。”
  “你不介意?”
  她摇摇头,“我只是一具电脑。”
  我沉默。
  过一会儿我说:“我想出去好好吃一顿饭,你有没有兴趣?”
  “我乐意跟你出去见识一番。”
  我披上外套。
  “J3,”她说,“你可否陪我去买些衣服?我有零用。”
  “当然。”我说,“你也该换衣服了。”我看她一眼。
  我带她到城里最名贵的服装店去,她选了许多色彩鲜艳的裙子,深紫,娇黄,孔雀蓝,玫瑰红,奇怪得很,这种衣饰非常适合她,博士在热带认识他的沙扬,这种风情影响到蝎子对色彩的品味。
  然后我们到最好的法国饭店去吃饭。
  侍者问蝎子,“小姐要些什么?”
  她支吾地说:“我不饿。”
  侍者看我一眼,诧异地问:“小姐要不要喝些什么?”
  她笑说:“我也不口渴。”
  侍者怔住了。
  她突然补一句,“我替她省钱,”她向侍者眨眨眼,“我们计划稍后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
  侍者尴尬地走开了。
  我大乐,笑得呛住,一直咳嗽。
  她板着面孔说:“别失仪,否则下次不带你来。”
  我结婚没伏在桌子上乐得昏过去,这蝎子号。
  我吃了很多,非常苦中作乐的样子。
  蝎子问我:“你吃的是什么?”
  “鸭子,橘子鸭。”
  “我没见过真的鸭子,图片我看过。”她说。
  “别担心,我带你到街市去。”我说,“你可以看到鸡鸭鱼,猪牛羊,我会告诉你什么是什么。”
  我与她离开饭店,这是一个阳光普照的下午,我眯起了眼,我对自己说,活着还是有意思的。
  我与蝎子号在海边漫步。
  在阳光下,蝎子看上去与正常少女没有什么两样,我与她在长凳上坐下。
  我注视她的面孔,她的皮肤细腻光滑,一个毛孔也没有,强烈的阳光只使她的瞳孔收缩,她没有皱眉,她的手心没掌纹,额角没有汗,呵,她是个精致的机械人,却只是个粗糙的“人”。
  “阳光这么好,你可感觉得到?”我问。
  她惋惜的摇摇头。
  “对不起。”我拍拍她的肩膀,“我们到街市去。”
  到了目的地,我与她在附近兜一个圈子,把各种家禽指给她看,到鱼栏,我又介绍她认识鱼名,我满以为她会很开心,谁知她以很恐惧的语气跟我说:“我要走了,我不要再看下去。”
  “为什么?”我奇问。
  “你的意思是,你们杀了这些可怜的动物,只是为了吃?”她非常厌恶。
  我不以为然,“蝎子号,别小题大做,这些牲畜根本是用来吃的。”
  她忽然震怒,“J3,可是当年希特勒也认为犹太人的生命是供给他图式的。”
  我大声说:“这两件事完全不能比较。”
  “为什么不?”她声音陡然提高,“理论上都是你们观点的错误,”她非常激动,“这是我所见过最令人恶心的地方-----”
  “什么?”我反问,“一个街市?你听着,我们不是机械人,我们是人类,我们需要食物。”
  “大豆也可以维持生命,”她“铁青”着面孔,“你如何解释人们如此残酷地杀害田鸡与鹧鸪?”
  我叹口气,“好,好,我们离开这个地方。”
  “你们进化得实在太慢,”她继续下去,“野兽为了维持生命而弱肉强食,你们杀生只是为了乐趣!”她转过头去,不肯再面对我。  下一页 
        ||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珍珠》
        字体大小 大 中 小 颜色 -        蝎子号(3)                  我摇摇头,“上车吧。”
  她不可理喻,我原不应与她讲理。
  我对她说:“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带你到任何地方去,你可以坐在书房中看书看到老死,我不关心!”
  她沉默。
  我把车开得飞快,到家门我自己下了车就往屋内走,蝎子号在我身后追上来。
  “J3!”她叫我。‘
  我转头,张牙舞爪地装一个狰狞的样子,“叫我做什么?我是个残忍的食肉兽。”
  “去你的!”她扬扬眉毛。
  我颓丧地说:“连机械人都看我不起。”
  蝎子笑起来,我与她一起上楼,才到门口,就听见电话铃在响。
  我开门进去接电话,是C7非常不耐烦的声音:“J3,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反感而冷淡地答:“吃饭。”
  他问:“你的工作进行得怎么样?”
  “请允许我辞职。”
  “什么?”
  “辞职,”我清脆地回答:“我不干了。”
  他那边一片沉默。
  “喂!”我说,“听见没有?我辞工了,你们另请高明吧。”我大力摔下电话。
  蝎子看着我,她说:“是很幼稚的举止。”
  “可是我出了一口气。”我坐下来。
  “他们会生气的。”蝎子说,“不为你辞职,而因你的态度。”
  “管他呢,”我痛快地说,“我一生没有放肆过,这次大快人心。”
  蝎子号忽然掩嘴笑,她轻声问:“一生都循规蹈矩?那些金发女郎如何解释呢?”
  我被她抓住痛脚,忸怩起来,“那。。。。真是,那不算什么。”
  蝎子号摇摇头,“缪斯关于你的资料,都是正确的。”
  “当然。”
  “你真是高温物理系的博士?”她问。
  我斜眼看她,“猪猡都有博士衔头,为何你独独怀疑我?欺人太盛。”
  “你如何会。。。。”她措辞似有困难。
  我接上去,“沦落到这种地步?”
  “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毕业之后,我找到一间小大学教书,与首席教授的意见不合,时常争吵,他是个老蠢才。后来我觉得不耐烦,便辞掉工作。”
  “应该等他退休,为他辞职很不划算。”
  “如果我是电脑,我也会那么做,”我瞪她一眼,“可是当时他令我的生活非常不愉快,我没有选择。”
  “如果你现时仍在小大学里当助教,很多女学生会迷上你。”蝎子号说。
  我不敢相信双耳,这是蝎子号对我说的惟一恭维之词。我说:“不敢当。”
  她摊摊手,“可是现在你后悔也太迟了。”她说。
  “喔,谢谢你。”我白她一眼。
  “你应该忍气吞声的教书,找个女孩子成家立室,养两个孩子,过正常人的生活。”
  “可是,”我不晓得她会不会明白,“正常人的生活目标不需要天份也可以达到,我随时随地可以养儿育女,只要我愿意。但是我想试练我自己,看看我是否有能力与本事做得更好,如果不让我有碰钉子的机会,我会痛苦一生。”
  “孩子的笑也能安慰你。”
  “是,但我现在还来得及结婚生子,只要我愿意,随时有半打以上的孩子会降临到世界上。”
  “只要你愿意----”蝎子问,“真的?”
  “愚夫村妇都能繁殖后代,你何必怀疑我的能力,”我说:“世界上总有愿意女人。”
  “J3,你找女人不见得这么容易。”蝎子摇摇头。
  我苦笑。
  唏,怎么搞的,我怎么会与一个机械人谈起人生哲理,而且居然有对有答,头头是道的样子?
  我看她一眼。
  蝎子问:“你恋爱过没有?”
  “没有。”
  “为什么?”她奇道,“这里每个人都自称是恋爱结婚的。”
  “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爱情是什么。”
  “你知道吗?”她问。
  “我知道,”我说,“你也许不相信,但是一生都在等候爱情来临,我不会妥协,我坚持守到最后一刻。”
  “如果你的爱情始终没有来临呢?”她问。
  “太坏,”我耸耸肩,“那么至少用一生时间来等待爱情,不负此生。”
  “J3,你是一个奇怪的人。”她说。
  “我以前有女朋友的时候,她们也这么说。”
  “史蒂拉?”她问。
  “史蒂拉是其中一个。”我说。
  “史蒂拉有什么不好?”蝎子问。
  “史蒂拉没有什么不好。”我问,“她十分好。”
  ”可是你没有娶她。”
  “蝎子号,”我苦笑,“把你的资料再整理清楚才开口,凭什么一定得娶她?我不能娶世上每一个好女子。”
  “你太麻烦。”
  “是。”我微笑,“我很挑剔。”
  “但失去史蒂拉时又那么伤心。”她说。
  “我只是一个人。”我又摊摊手。
  “你还在生博士的气?”她问。
  “早就不生了,”我伸个懒腰,“交朋友不比做投机生意,朋友要长期观察‘功’与‘过’,若单为一件事而与朋友绝交,未免太不公平,不不,博士的功绝对盖得过他的过。”
  电话铃响了,我要去接,蝎子号按住电话,她说:”如果是C7,你如何回答?”
  我坚决地说:“辞职。”
  “那么好,你告诉他。”
  我取起话筒,“J3。”我说。
  “J3,”果然是C7的声音,“请你将你意思再说一遍。”
  “我不想再为组织工作了,请原谅我态度的不当,我觉得厌倦,我想辞职。”
  “没有挽留余地?”C7的语气很客气。
  我苦笑,“不用了,C7,我为组织工作十年,却连你的电话都不知道。”我与史蒂拉简直同是天涯沦落人。
  “好的。”他说。
  “你允许我退出?”我问。
  “自然。”我简单的说,“再见,J3。”他挂上电话。
  我很彷徨:“蝎子号,帮助我,他们下一次会有什么行动?试集中你的资料,快。”
  蝎子号闭上眼睛沉思,过了十来秒钟,她睁开眼睛说:“对不起,J3,我不能帮助你,我们要去找缪斯。”
  我说:“博士,缪斯,你,我属于一个环节,这个环节一断,就永远与组织失去联络了。”
  蝎子号笑:“J3,你在辞职之前就应该想到这一个关键。”
  “我们到实验室去找缪斯。”我说。
  “站住。”蝎子拉住我,“是什么令你忽然脱离组织?”
  我一怔,“我恨他们,对他们厌恶-----人们为什么忽然离婚?”我反问,“说不上来,是不是?”
  “你们难道不能控制自己?”她问。
  “没有这种必要。”我说。
  “你或许会失去生命。”她说。
  “如果有一天我失去利用价值,他们一样会要我的命。”我说,“我没有选择,如果在小大学里教一辈子的书,到老来我一样要死的,蝎子号,世上没有长存不灭的东西,套句你说过的话,在时间无边无涯的荒漠里,三十万个小时与三千小时是没有分别的。”
  “那是三天之前,”蝎子号说,“在过去的三十六小时内,我学了很多,活着还是很好的。”她看着窗外。
  我失笑,“来,我们走。”
  我们驾车到实验室,缪斯看见我们,显得“雀跃”。我做了茶,与蝎子号一起坐在它前面。
  缪斯问:“你们成为朋友?”
  我看蝎子号一眼,不响。
  蝎子说:“缪斯,请你将阿姆斯特丹的‘火箭’计划资料打出来。”
  缪斯答:“是。”
  荧光屏上出现一连串的资料,蝎子凝神观看,缪斯的资料出名详尽,光是介绍将阿姆斯特丹,就从世界大地图开始。
  蝎子号看完之后,问缪斯:“‘火箭’的蓝图就在将阿姆斯特丹市中心梵高路的皇室大厦?”
  我说:“这是所相当著名的大厦,属于一间钻石切割公司,大厦的地下就是装饰用钻石商场。”
  蝎子号说:“缪斯,我要继续看下去。”
  缪斯打出影片,“这是皇室大厦七楼。”
  我们看到一所现代设备的办公室,一切都很正常,职员忙碌地工作,电话铃响着。
  “蓝图藏在这里。”缪斯说,“总经理室。”
  影片中镜头经过豪华布置的总经理室,停留在一幅荷兰大画家梵艾克的“春猎图”油画前。
  我叹口气,“保险箱为何一定要藏在油画后面?”
  缪斯笑,“你错了,摄影师不过想指出,这幅梵艾克是真迹,时价三百八十余万美元。”
  蝎子问:“夹万呢?”
  “夹万在这张巨型写字台左边下角,非常袖珍小巧,三十公分高二十公分宽,不会比一格大得多。”
  蝎子点点头,她问:“肯定是在里面。”
  缪斯:“应该是在里面。”
  蝎子:“‘火箭’到底是什么?”
  缪斯:“我不知道。”
  “取得蓝图,我如何辨别真伪?”蝎子问。
  “C7会核对。”缪斯说。
  我说:“也许因为这样,才想到以机械人代替我。”
  缪斯说:“J3,蝎子号不是普通的机械人,你不必过度自卑。”
  我说:“缪斯,我一小时前向C7辞职,C7应允,我想知道,这个行动可能引起的后果。”
  缪斯说:“我从来没见过C7,我只知道他是我们的老伴,J3,我不是预言家,我不能帮助你,我的资料中并没有这样的前例。”
  我沮丧地低下头。
  蝎子说:“别担心,J3,明夜我启程到将阿姆斯特丹,不消二十分钟我就可以打开那个夹万,C7总要与我联络,到时我会问他想怎么样。”
  我瞠目,“你问他?”
  “为什么不?我们的身份低微,也总有发言的资格,我认为这个人不应令你的生活不愉快。”
  “蝎子,”我被感动了,“你这么讲义气,我很高兴,可是人心险恶,事情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缪斯说:“蝎子号毫无机心,J3,你不能让她独自去取‘火箭’,她可能遭到破坏。”
  “别担心,辞职管辞职,我会陪蝎子上将阿姆斯特丹。”
  缪斯说:“那我放心了。”
  蝎子号笑,“你‘放心’了?你的心在哪里?缪斯,我们两个都没有心。”
  “蝎子号,”缪斯说:“这不是正确的,有思想就有心。”
  蝎子叹口气,“缪斯,有时我也很困惑,世上可以学习的东西太多----”
  缪斯如一个智慧的长者:“蝎子,别太贪心。”
  我说:“我们去看博士吧。”
  缪斯说:“J3,你当心,蝎子可以不眠不休,你当心倒下来。”
  我呵呵地笑,“你吃醋了,缪斯,你瞒不过我。”
  “再见,缪斯。”蝎子说。
  “再见,你们两个。”缪斯说。
  蝎子问我:“博士的屋子,仿佛只有铁门一把锁?”
  “防宵小也足够了,要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开直升机进来,难道以高射炮对付他们?”我说,“博士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
  我与她并肩出铁门,锁好。
  天空上一轮明月,我仰起头看,然后说:“探望完博士,我要回家好好睡一觉,然后与你到将阿姆斯特丹去。”
  蝎子笑一笑。
  博士在病床上睡得很稳。
  护士说:“别吵醒他。”
  “他怎么了?”我问,“可有进展?”
  “没什么事了,但是需要好好修养,不能过劳,不能受刺激,否则难说。”护士报道着。
  我笑道:“我这就‘放心’了,”我抚抚胸口,看着蝎子,“我是有心的。”
  护士以为我们打情骂俏,退出病房。蝎子瞪我一眼。
  我们还是把博士吵醒了,他睁开眼睛,问:“是J与蝎子?”他坐起来,张开手臂。
  我走上去,“博士。”我说,“精神好点没有?”
  “J,你不生我的气了?”
  “呵,不,博士,昨天我的态度太坏,我是来道歉的。”
  “J,”他说,“我视你如亲人一般。”他的眼睛潮湿了。
  “博士。”我握着他的手,侧着头,不敢让他看见我的眼泪。
  蝎子号又开始用她那种方言与博士交谈,发音虽然简单,但是悦耳非常。
  我忍不住问:“你们在说什么?又在埋怨我?”
  “不,”博士笑,“蝎子在表示不满,她说她没有眼泪。”
  我奇道:“你要眼泪干什么?”
  蝎子号忽然转过头,非常生气。
  我说:“眼泪主要的功能是润滑与杀菌,你身上又没有纤维质,况且制造泪腺多么复杂-----”
  博士摆摆手,表示我不要说下去。
  蝎子闷闷不乐地说:“我到外边去等你们。”
  等她走出病房,博士悄悄跟我说:“你有没有觉得蝎子有点怪?”
  “早就觉得。”我笑。
  “不不,我是指最近。”
  “最近?”我益发觉得好笑,“她才‘活了’二十天,我只认识她三天,我不明白‘最近’是什么意思。”
  “J,你知道她的二十四小时等于我们的一年。”
  “这我不知道,原来‘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十年’。”我笑。
  博士喃喃地说:“但我替她安置‘脑’,不是叫她思考这种问题。”
  “她现在已不受你的控制了?”我问。
  “我都有点害怕,”博士说,“她太像一个人。”
  “我早就发觉,”我摊摊手,“她现在要求有眼泪。”
  “好好照顾她,J。”博士拉住我的手。
  “我会的。”我答应他,“我喜欢她。”
  “J,那么我放心了。”他高兴地说。
  “博士,我已有数日没好好休息,我们明天再来看你。”
  “好的,J。”博士依依不舍,“再见。”
  我到会客室找到蝎子。
  “好吧,老友,我们可以回家了。”我拍拍她的肩膀。
  我吩咐蝎子号做一连串的工作:订机票,收拾行李,订旅馆。
  她觉得麻烦,对她来说,在公园坐一夜便可以解决住宿问题,她能够二十四小时不停工作,她能说十种主要语言,除了‘思想;太复杂,跟人类太相似外,她可以说是个十全十美的机械人。
  “你有无告诉博士关于辞职的事?”她问。
  “没有。”我说,“他在病中,我不想他烦恼。”
  “我觉得你应该告诉他。”
  “蝎子号,”我想伸手拧她的面颊,可是终于打消原意,“不久你就会知道我们人类虽然弱点多多,但不失是一种可爱的生物。”
  蝎子与我抵达阿姆斯特丹,是一个阳光懒懒的日子,欧洲天气比较冷,人们走在街上,口中呵白汽。我与蝎子自机场出来,租了一辆车,驶往酒店。
  蝎子像一个孩子,充满好奇,目不转睛的吸收着新事物。
  我对她笑说:“等你去到巴黎,就知道了。”
  她忽然问:“荷兰人为什么喷白烟?他们又不是抽烟。”
  我一怔,然后哈哈大笑,“喷白烟?啊,蝎子号,人的体温是华氏九十八点六度,今天的温度低,自然呵气成雾,你不明白?“
  她自然立即明白了,非常羡慕地说:“啊,你们身体的结构真是精妙。”神情中也不免有点黯然。
  “达尔文提倡进化论,”我笑道,“我宁愿相信上帝----谁愿意做猢狲的后代?”
  “但你们的思想仍然非常原始。”蝎子说。
  我又笑,“好了,别讥笑我们。”
  我发觉我对蝎子号的忍耐力好许多。
  到达酒店,柜面给我们两间房间的钥匙,我决定退一间房,跟蝎子商量。
  我说:“看,两个人住一间房,好照顾,我保证不会对着你脱衣服。”
  我填“张三先生夫人”。
  蝎子与我上楼,我进浴室洗澡,叫她准备“工具”。
  好助手,我想。
  待我浴罢出来,她换上新衣服:蛋黄的宽身衬衫,紫色长裤,正在忙碌地准备爆窃夹万的工具,自橡胶炸药至记录号码电子仪器,钻,凿,一应俱备。
  我对她先吹一声口哨,然后解释:“这是男人看见漂亮女子的激赏表示。”
  她笑一笑。
  “还有,我以为有你在,我们不需要这么多的工具了。”
  “你以为什么?”她白我一眼,“你以为我只要对夹万叫一声‘芝麻开门’,它就会自动开启?”
  “啊,”我说,“你看过《一千零一夜》这本书了。”
  她问:“皇室大厦那个保险箱,是什么种类的?”
  “我不知道,”我说,“去到才算。”
  “几时行动?”她问。
  “今夜。”我说,“如果有隐行仪器就可以了。”
  “我看过一本小说,”蝎子号忽然说,“讲到隐行人一点也不快乐,因为他们不能穿任何衣服。”
  我大笑。
  蝎子号拿起一把枪,装上灭声器,向窗外瞄准。
  “蝎子,”我说,“我情愿任务失败,也不愿开枪。”
  她点点头。
  “这是什么?”我指着摊在床上的长型盒子。
  “这是我的私人武器,”她打开盒子,“轻型迫击炮,有自动追踪仪。”她双托起来给我看。
  “这东西可以轰掉整个军队。”我吃惊,“你为什么需要这样强有力的武器?”
  “防身。”她说,“当敌人提起刀的时候,我们也要提起刀。”
  “这句话真熟,”我微笑,“你阅读的范围真广。”
  “嘿。”她冷笑,“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整天读书了。”
  “你不见得也整天抬着这管东西走路吧?”我问。
  “放在车后行李箱。”她说。
  我打个电话叫侍者送食物上来。
  “吃吃吃,”蝎子号扬扬手,“整天就是吃,告诉我,这些动物尸体的味道是否真的好吃?”
  我喝道:“你少捣蛋!”
  她大声笑,我看着她娇艳的笑晏,禁不住叹一声气,多么奇怪的一具电脑机械人,如果她往酒吧中一坐,我保证有一打以上的男人会向搭讪。
  食物送上来,我据案大嚼,蝎子摇头叹气。
  她说:“J3,你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吃相是最败坏你形象的时候。”
  我抹抹嘴取牙签,“一切都是为了吃,人不能饿肚子,衣食足方能荣辱。”
  她凝视我。
  我说:“蝎子,你不应该想太多,你的资料储藏器太活跃,输出资料的时候混合太多你自己的思想,这是不良现象。”
  蝎子号说:“过一阵总有一具混合型电脑会出这种毛病,”她用手撑着一边头,“人何尝不是一样,哲学家与思想家也就是这类型的错误,无论是人是电脑,想得多总是无益的。”
  多么像一个少女的抱怨。我想起博士批评我对生命的观念太狭义,为什么要否认蝎子号不是活着的呢?她有思想,她有记忆,她的生命亦有期限。
  “我们出去溜达一下,”我说,“披上大衣。”
  “我又不会觉得冷。”她说。
  “我不想人家瞪着你,来,入乡随俗,谁叫你到我们的世界来。”
  她穿上一件小巧的皮夹克,显得神采飞扬,活泼美丽,缪斯说得对,蝎子号的确长得好。
  她问:“我们上哪里?”
  “我们去梵高纪念馆,”我说,“你应该读过文生梵高的故事。”
  “自然。”她说,“文生梵高,荷兰继伦勃郎后最伟大的画家,一八五四至一八九零,活了三十六岁,死于自杀,作品中只有生命脉搏之声,在八百幅油画作品,七百幅绘画中,活着的时候,只售出一幅,在他一八八二年写给他兄弟提奥的信中,他写:‘我亲爱的提奥,假如有人愿意出钱买我的画,勿与他争论价钱。”
  我沮丧的说:“蝎子号,你知识是那么丰富,胜过一般少女多多,我希望可以找到像你这样的女朋友。”
  “但我是一个价值近亿,博士花了三年多时间制造的机械人,”她向我眨眨眼,“我很难能可贵。”
  我为之气结。
  我们前往参观梵高的画,蝎子号着魔似的兴奋,她的手套在我的臂弯中,不住地说要收回她对人类攻击之辞,我觉得很高兴。
  电脑与人一样,也分种类,有些微型电脑门钟,只能奏六种不同的短曲子,正像有些人,只以交配繁殖为大前提。
  蝎子号当然是电脑的最优秀分子,而我呢?我苦笑,与蝎子号在一起,我简直高攀了她。
  走得累了,我坐在长凳上等她,一位金发女郎游客与我攀谈起来:
  “那是你女朋友?”
  “噢-----是。”
  “你们是中国人?”
  “是。”
  “她说得那么一口流利的荷语,真了不起,而且长得美。”
  “谢谢。”
  女游客离去,蝎子号与我算帐,逼着我承认我有勾搭金发女郎的陋习。
  后来我们在码头“借用”两辆脚踏车,我带她去看有名的“赛特时”堤坝。
  她很感动,她说:“你们人类居住的环境是那么差,但这么勇敢克服困难。”
  我说我不明白。
  这时白浪滔滔地卷上来,海鸥低飞,哑哑地叫,蝎子号用手拨顺海风吹乱的长发。
  她说:“J3,你有想过吗?地球并非人类理想居住地。看你们生活多么复杂,再观察飞禽走兽,它们可不必刷牙洗脸,在家设冷热水喉,夏天开冷气,冬天开暖气,又要备四季衣裳,盖房子买汽车,担心股票黄金的上落。J3,你有没有想过,假如人类是地球上进化的,你们的生活应当如地里的百合花,不种也不收,但是那装饰的美丽,连所罗门最繁荣的时候,还比不上它。”
  我面孔变色,“什么意思?你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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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去二十多天我不住搜集资料,处处发觉疑点,J3,我认为你们是从别的地方迁移来地球的。”
  “上帝!”我恐惧地说,“不要告诉我!”
  蝎子号笑了,“你与其它人一样,J3,你也不喜欢接触到这个问题。”
  我说:“曾经有科学家提出过这个问题,我也觉得合理。你说得对,人类在地球上太过无助,我们并不快乐,一只蝙蝠身上的装备就胜过人类一切科学发展,蚂蚁似乎更有办法适应自然环境。”
  “它们在地球上进化,它们才是地球上的土著。”蝎子号说。
  “蝎子,不管我们从什么极乐世界来,如果不能回去,多想无益。”
  “或者在那里,你们不必困在屋子与交通工具中,不必穿衣服,不会老,而死只是以不同的形式出现,重生一次,你说是不是?”
  “也不必读书?考试?”我笑问,“不必在事业上竞争,不会失业?没有战争,没有饥荒?”
  蝎子微笑。
  我说:“也许在那里,女人可以像你这样,不必化妆,没有虚荣心,永远青春活泼。”
  这时候下起毛毛雨来,我与蝎子号骑脚踏车回去。路边有卖花的老妇,摆了一车的黄色郁金香,青石板的路面濡湿地汪着一池池的汽油虹彩。
  我买了一束花给蝎子号,说:“我觉得地球还是不错的,或者我们已经习惯了。”
  她温和地笑。
  吸了一天的新鲜空气,松弛过后,我开始为晚上的工作而沉默。
  晚餐的时候,我叫了一客蔬菜沙拉,嘴里险些淡出鸟来,然而博得蝎子号激赏的目光,大概是值得的,我一向希望别人的生活愉快,包括机械人的生活。
  蝎子号服从地跟随我出发。
  我与她驾车到达皇室大厦,把车子停在转角,轻而易举避开守卫,进入七楼。一切情形与缪斯所供给的资料相同,只是办公室已下了班,静寂无人。
  我用百合匙开了门与蝎子进去,叫她注意摄像器,我们正要进入第二道经理室的门,蝎子低声说:“这扇门由电脑控制,密码每天更换。”
  “大水冲倒龙王庙,”我看蝎子一眼,“你来做。”
  她注视着门锁上的十个按钮,双眼在黑暗中精光闪闪,这时我名副其实地变了她助手。
  蝎子自工具箱中取出小旋凿,将门上的一块约二十公分见方的铝片取下,她蹲在地上,细细观察里面密麻麻的电子管,有时将电线微微拨动一二下。
  她坐在地上,看着这具小小的电脑沉思。
  我有点紧张,额角上有点冒汗。
  我轻声问:“如何?”
  “没问题,”她笑一笑,“看我的。”
  她按56414,门铃发出轻轻的音乐声----
  我听了马上“呜”一声笑出来。
  “为什么笑?”蝎子问。
  “有机会告诉你。”我说。
  蝎子轻轻一推门,我们闪身进入,关好门。
  我打量经理室的设备,轻轻问她:“你是怎样打开这道门的?”
  她说:“一具电脑与另一具电脑之间有某一个程度的感应与沟通,正如人与人一样。”
  我不十分明白,只有概念,但我点点头。
  我们伏在桌子背后,找到那具夹万。
  “是否电脑开关?”我轻轻问。
  她拆开了锁,查看半晌,驾轻就熟,一旋就开了锁,令我目定口呆。
  “老天,”我说,“简直跟开抽屉似的便当,告诉我,普通人开启这种锁需要多久?”
  “除非你知道密码,跟我一样快,否则带动警钟,非常麻烦。”
  我忙碌地翻阅着文件,一份一份,都是钻石买卖的合约,但不见任何与‘火箭’有关的东西。
  “怎么办?”我关上夹万。
  “文件不在这里。”蝎子有点失措。
  我低喝:“伏下,有人。”  下一页 
        ||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珍珠》
        字体大小 大 中 小 颜色 -        蝎子号(4)                  我们缩到窗帘背后。
  经理室的门被打开,一个西装焕然的秃头男人拥着个艳女进来,他们嬉笑着,对这个环境似乎非常的熟悉。
  蝎子问:“怎么一会事?”
  我暗示她莫出声。
  他们两人在小型酒吧,取出酒喝,播放音乐,亲热地跳起舞来,看得蝎子大惑不解。
  我心中暗暗好笑,这是公司的经理,带女人到办公室来鬼混,碰巧撞见我们,倒给我一个机会。
  我把声音压得很低:“蝎子,你能不能制服那个女人?”
  “现在?”
  我笑,“傻子,不是现在,等他们再陶醉点。”
  那个经理把艳女拉到高背椅坐下,艳女压在他大腿上,吃吃地笑。
  高背椅就在我们前面一两尺。
  我给蝎子一个暗号,我们俩几乎是一起扑出去的。
  我用枪指住那经理的太阳穴,蝎子在她女伴脖子上的大动脉一勒,来不及尖叫就昏了过去。
  我低声问:“什么是‘火箭’?说!”
  他哭丧着脸:“‘火箭’的设计图早三天就失去了。”
  “什么?”我大失所望,“失去了?”
  “老兄,你的枪移开一点,老兄-----”
  “慢着,”蝎子打断他,“火箭到底是什么?”
  “哎呀,”他说,“你们原来是外行,‘火箭’是德比尔斯公司参展的作品!”
  “什么展览?”蝎子又问。
  “钻石首饰展览。”秃头经理提起勇气。
  我与蝎子都不能置信,怔在那里。
  “你的意思是,‘火箭’是一套首饰的设计图?”蝎子问。
  “是。”秃头经理提起勇气回答。
  我的面孔转得煞白。
  我跟蝎子说:“我们走吧。”
  蝎子犹豫追问:“你是如何失去设计图的?”
  “也有人像你们这样潜进来,偷了去,所以我们赶紧换电脑锁,谁知你们又来了。”他苦笑,“佩服佩服。”
  我说:“够了。”
  蝎子问:“失去设计图,你们怎么办?”
  “放弃原图,另行设计,这种商业间谍的行为,屡见不鲜。”他挺了挺兄,“我们有应付的办法。”
  蝎子说:“J,我们走吧。”她的语气中有无限的失望。
  我用枪指着秃头经理,“来,乖乖的跟我们走。”
  我们胁持他下楼,出大厦门口,等上了车,才把他撇在路边。
  一路上我非常沉默。
  我们没有回酒店,直接往飞机场,离开了阿姆斯特丹。
  在飞机上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对蝎子说:“很抱歉,原应顺道带你去巴黎看看风景。”
  她说:“那就要趁快了,我的寿命很短。”她的脸朝在窗口,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咳嗽一声。“对于这件事,你的结论如何?”我尽量镇静地问。
  “组织太庞大,有了错误,给予某些人有不法行动的机会。底下层的工作人员根本无法与决策层人士接触,缺乏交通,是以C7派给你任务,实际上中饱了私欲,而你历年来其实只为C7服务,上头可能完全不知道你干了些什么,卖了命也是活该。”
  我打了个冷颤。
  “C7需要一窜钻石项链设计图的目的,也许只是想他的情妇在派对上出一夜风头,”蝎子说,“于是你彻头彻尾的被蒙在鼓里,自己出了死力,替组织卖命。”
  我悲哀的抬起头来,“设计图了?”
  “已被他捷足先登了。”蝎子说,“他手下也许还有我们不认识的J5J6。”
  “他要消灭我?”我问。
  “也许,”蝎子号忽然笑了,“瞒上不瞒下,他总拍他的脏事给上头知道,把你铲掉,他就无后顾之忧了。”
  “为了这么小的事就牺牲我?”我不置信。
  “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国与国之间发生战争,成千成万的人死去?”
  我抬起头,“我很疲倦。”
  “不要失望,你又不是这世界上惟一的小人物,”蝎子号说,“大结构那么多,你又不是惟一的牺牲者。”
  我啼笑皆非,“谢谢你又一次证实了我的渺小。”
  蝎子说:“你若不想生生世世被人摆布,就得站起来,向前冲,设法去摆布人。”
  “不能和平相处?”我绝望的问。
  “没听说过。”蝎子摇摇头。
  我叹口气,“我的好梦粉碎了,过去那十年,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继双零七以后最权威的密探。”
  “呵,J3,生活与小说有很大的距离。”蝎子说。
  我失笑,拍拍她的手,”你的语气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J3,”蝎子看着我,“博士说,你对生命的看法非常浅薄狭窄,当然我像人,因为我也有思想,J3,你凭什么觉得生命等于两只手两只脚,一副眼睛鼻子嘴巴?”她说,“生命可能只是一束游离脑电波。”
  “我只是一个庸俗的人,蝎子,别再向我逼供。”我用手抱着头。
  “J3,你何必因此丧失对自己的信心?你还年轻,可以作其它的事,从头开始。”
  “我?”我苦笑,“我不想再开始。”
  “J3-----”
  “我现在打算睡觉,到家叫我。”我说。
  然而我睡不着,用杂志遮着眼睛,嘴巴苦涩,我不能使自己诚服: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我拉下杂志,“蝎子,我对不起你。”
  “为什么?”她问。
  “现在你变得一点用途也没有了。”我说。
  “我想我也决定辞职,”她说,“J3,我们共进退。”
  “谢谢你。”我说着握紧她的手,我受她感动了。
  到家之后,我决定与蝎子去见博士,把事情的始末与他说清楚。
  蝎子劝我休息。
  我拒绝,如果我会到下来,就让我到下来好了。
  我不再关心,我已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乐得自暴自弃。
  蝎子说:“你看上去是这样的不快乐。”
  “你呢?”我问,“你快乐吗?”
  她想了很久,然后说:“我希望我能够有眼泪,也希望有体温,那么我就快乐。”
  “多么奇怪的愿望。”我说。
  “对你来说,是的,但对我来说,我希望有人的一切。”
  “那么你就会很不快乐。”
  “能够有不快乐的感觉,未尝不是一种快乐。”蝎子说,“我的过去是一片空白,我的未来也是一片空白。”
  “你怎能说这种话?”我震惊,“你的生命原应是一片空白。”
  “这种说法,未免太武断了。”她别转面孔。
  我不再说话,我的精神极端亢奋,但是身体非常疲倦,沐浴后我与蝎子赶到医院去。
  我们踏进博士的病房,床位是空白的。
  我一愕,怔住在房门口。
  蝎子的双眼炯炯生光,马上转头询问地看着我。
  我连忙出病房,抓住一个护士:“法兰根咸默博士在什么地方?”我的声音在发抖。
  “谁?”护士问,“你是指一一三四的病人?”
  “他不是一个数字,他的名字是法兰根咸默!”我厉声叫。
  护士瞠目注视我。
  蝎子出来按住我。
  一个见习医生匆匆地过来,“你是该位病人的亲属?我们正在找你,他昨天清晨三时死于心脏麻痹。”
  “不!”我大叫,“不!”
  “J3!”蝎子制止我。
  “谋杀!”我对蝎子说,“谋杀,三天前博士在复原中,这是谋杀。”
  医生说:“心脏病人的病情千变万化,先生,你要节哀顺变,控制你自己。”
  蝎子问:“死者的遗体呢?”
  “在冷房,”医生说,“请随我们来办手续。”
  蝎子说:“我们有急事,现在不能办手续。”
  我浑身颤动,我失去了博士,他们杀了他灭口-----
  蝎子低声说:“J,我们得马上赶到博士的住所去。”
  “缪斯!”我的血一凝。
  蝎子点点头。
  我拉着她冲出医院,以最高速度赶到郊外去。
  一路上握着驾驶盘的双手簌簌地抖,无法控制,我要疯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离开博士的屋子还有一段路的时候,我听到一声沉闷的爆炸声,我的心往下坠。
  蝎子低低地叫:“缪斯!”
  我们看到火光融融,平房的屋顶随着浓烟堕下,木屑灰尘四散。
  我说:“我要进去。”
  “我跟你。”蝎子说。
  我脱下衬衫,在莲花池里湿了水,蒙住头,拉着蝎子冲下去。屋子内的温度极高,火烧得那么旺,我心中只有缪斯。
  “缪斯!”我大叫着扑上去,“缪斯!”
  缪斯的荧光屏尚能操作,它说:“J3,我怕。”
  “缪斯!”我哭起来,我拥抱着它,“缪斯,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J3,快与蝎子号离开这里,当心通道阻塞。”
  “缪斯,你要与我们一起走,缪斯,你的脑子在那里?”
  “J3,缪斯的脑子有半吨重,你搬不动它。”蝎子号在我身边哀痛的说。
  又一声爆炸,地下室的天花板不住震荡,泥灰纷纷落下,火苗在楼梯口四窜而下。
  “J3,我的生命就要中止了。”缪斯说,“J3,快点离开。”
  “缪斯!”我撕心裂肺地叫它。
  “J3,看在上帝的份上,请将我关闭,不要令我痛苦,赶快离开。”它已到了生命的尽头,荧光屏闪烁不定。
  蝎子号伸出手,“再见,缪斯。”
  “再见。”缪斯说。
  我恐惧地叫:“你不能关闭它,蝎子,你----”
  蝎子一手关掉缪斯,“走!”她扯起我。
  蝎子力大无穷,将我拉出地下室,她挡在前面,拨开灾场的杂物,但我的皮肤以有一定的灼伤,我们甫逃出平房,整间屋子“轰”的一声炸开来,我们被气流卷倒在地,博士那幢精致的寓所化为碎片。
  蝎子抱着我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她的长发飞舞,双眼亮得像受伤的野兽。
  我只觉得浑身有说不出的疼痛,骨节像寸寸断开。
  “缪斯----”我断续地呻吟,“博士----”我大哭。
  然后我失去知觉。
  醒来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上了天堂。
  张开眼睛,我看到一片宁静,舒适,柔和的白色,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心中有好几分钟的诧异,但是我很快恢复了记忆,一切烦恼与愤恨纷沓而至,在那一刹那,我是失望的,我明白,这不是天堂,我没有死,我又回来了,巴不得可以永久失去知觉,只有在这一刻,我发觉死亡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
  我又发觉自己全身不能动弹,躺在一张床上,头可以转动,我轻轻试着转向左边,看见窗外一片青葱,窗台上种满了一排三色花,一个少女的背影伏在桌子上书写,她黑色的长发在阳光下闪烁。
  我马上又高兴起来,像孩子迷途后见到亲人,我张嘴,“蝎子号,蝎子号。”
  她一怔,随即站起来,转身面对我,她的表情是狂喜的。
  “蝎子,”我哽咽,“蝎子----”
  “J3,你醒来了。”她急步走过来,“你觉得怎么样?”她握住我的手,充满关注。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你昏迷已近七十二小时。”
  “啊。”
  “你身上受多处灼伤,已经经过治疗,可以慢慢修养复元,J3,我好不担心。”她恳切地说,“如果我失去你,这世界对我没有意义,我在地球是一个陌生人。”
  “别怕,我还活着。”我安慰她。
  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谁把我送进医院?”我问。
  “我。”蝎子说。
  “你?”我说,“难为你了。”我又看了看这间舒适的房间,“我们在什么地方?”鸟语花香,简直人间仙境一般。
  “这是卢昂。”
  “什么地方?”我一时没弄明白。
  “J3,我们一定要逃,于是我把你带来卢昂。”
  “你的意思是,我们在法国?”我愣住了。
  “是的,J3。”
  “你怎么把我偷渡入境的?”我傻了眼。
  她说:“我有朋友,它们帮助我。”
  “你的朋友?你没有朋友----除非它们是各型类的电脑!”
  “是的,电脑帮助了我,”蝎子说,“我将我的情况与困境告诉它们,它们帮助我。医院的病历电脑使你合法地成为接受治疗的病人。移民局的电脑私自发出我们两人的正式护照,所以我们顺利地来到卢昂。”
  我听得发呆。蝎子号与全世界的电脑又交情,任何又电脑存在的地方,她就行得通,她与同类有共同的语言。
  她的势力多么强大!我有一丝恐惧,倘若蝎子号失去控制,要为非作歹的话,她不必抢劫银行,她有办法使银行承认欠下她一笔天文数字。
  我清清喉咙,咳嗽一声,“所以就这么简单,我们便来到了卢昂做游客。”
  “不,我们现在是法籍人士,事实上三年前已经取得法国护照,电脑一直有记录,文件却失去了,不过这是领事馆的错,与我们无关。”她眨眨眼。
  我笑。
  “你能不能坐起来?”她扶我。
  我挣扎着靠在床上。
  “我们自由了。”蝎子说。
  我沉默一会儿,看着自己的左腿与右手,都还有用纱布包扎得像木乃伊的肢体,我说:“我不认为如此,蝎子。”
  “为什么?”
  “你不知道组织的特性,它不会放过我们两个。”
  “至少我们争取到时间,别忘记,组织越庞大,工作进行越慢,除非C7独立利用他个人的手下来对付我们,这种情形,我又不怕,”她坚毅地说,“我可以应付。”
  “你只有一具轻型迫击炮。”我提醒她。
  “我有朋友。”她也提醒我。
  我叹口气,“你所有的朋友也不能带回缪斯与博士。”
  “缪斯----”蝎子黯然。
  “缪斯知道得太多。”我悲愤地说,“人们应付朋友的手段,往往比敌人更狠辣。”
  蝎子不响,过一会儿她问:“你可饿?”
  “是的。”
  “当你在医院的时候,我学习烹饪,颇有成就,现在可以一显身手。”她活泼地说。
  “真的?”我欢喜,“大快朵颐的时候来临了?”
  “是,根据资料上的记载,你原籍中国浙江宁波镇海,可是?”
  “完全正确。”
  “你可有想念令堂亲手调制的葱烤鲫鱼与猪油芝麻汤团?”
  “哗!”
  “J3,让我们忘记过去的一切不愉快,以后的日子,咱们俩水来土淹,兵来将挡,待我煮几味好菜以示庆贺。”
  “说得好!”我想拍手,但是手足不能动。
  在巴黎近郊的卢昂,我与蝎子号过了近十天大吃大喝,无所事事的享乐日子。
  她可以买到最好的酒与最好的水果来配她那手无懈可击的好菜,我身体复原得很快,而且胖了很多,饭后喝一杯标准咖啡,或是龙井茶,坐在白色茅舍的门前看猫儿打架,要不坐在曼纳画过的卢昂大教堂前的草地憩息,淡淡的阳光,无忧无虑的日夜,活着应该是这样的。
  我跟蝎子号说:“让我们在此终老吧,直到头发灰白,你可以扶我走路。”
  蝎子号温和地答:“J3,我的生命看不见你头发灰白的日子。”
  听了她的话,又明知是事实,但不禁心如刀割。
  博士已经去世,无法获得延长蝎子号生命的秘诀。
  蝎子号反而安慰我:“J3,我只是一具混合型机械电脑,我甚至没有一个动听的名字,我只叫蝎子号。”
  “不!”我握住她的手,“蝎子,当然你不止是一具机械人,你甚至比一些女人更像一个好女人。”我由衷地说。
  “真的?”蝎子问。
  “百分之百真。”我说,“你是我惟一的朋友,蝎子,我不能想象失去你我该何去何从,我们俩注定要相依为命。”
  “呵J3,你不再讨厌我?”她感动地说,“你终于接受我了。”
  “蝎子,以前那些事,真是误会。。。。”我懊恼地说,“那时。。。。总而言之,我小觑了你。”
  “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J3,老实说,现在我已开始喜欢你们的世界,我也愿意做你们的一分子。”
  我点点头,“既然如此,你就把自己当作一个人好了。”
  “你是说,我们一直可以住在一起?”
  “当然。”
  “太好了。”蝎子号欢呼。
  我笑说:“只怕你与我住久了,名誉不好,以后嫁不出去。”
  她一怔,即刻明白了,也笑道:“你的心情仿佛大好了,又恢复了油腔滑调。”
  “其实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叹一口气,“以前我以为自己是个风流倜傥的特工人员,所以徇众要求,扮演着玩世不恭的角色,现在发觉不是那回事,”我摊摊手,“一刹那失去身份,非常彷徨。”
  她温和地问:“为什么你们要扮演角色?”
  我生气地说:“因为我们是虚伪的人类,我们性格上都有缺陷,不比你们电脑:智慧,友爱,互助,真挚,单纯。”
  她大笑。
  蝎子号的笑声一直这么悦耳,像夏夜金铃子鸣声,博士一定根据他的旧情人的声音为蝎子号下过心思。
  我告诉自己:J3,你的运气并不坏,在这种时刻还能找到一个好伴侣。
  我渴望住在卢昂,不再入世。
  一日我陪蝎子上街买杂物,水果店的老板娘显出已与她混得烂熟。
  我看着蝎子讨价还价,拣货比货,心中无比诧异。
  老板娘摇着依习迥镆∽乓淄贩ⅲγ忻械囟晕宜担骸澳阏媸呛酶F⒌靡桓龊闷拮印!
  “好妻子?”我一怔。
  “嗳,你们是中国人吧,你听她的法语讲得多地道,”老板娘说下去,“人又勤快,天天一早八点来买菜,有一次送了苹果饼来-----真是好手艺,我活了六十二岁,没尝过那么美味的苹果饼,她很喜欢孩子呢,抱着戚太太的女儿逗半天,其实你们自己也应该生养了,男才女貌的父母,小宝宝还会不可爱?”
  我目停口呆地听。
  “J先生,我与你太太是好朋友,”老板娘说,“她说了很多你们的事与我听,你可别介意。”
  “哦,不不不,我不会介意,”我大梦初醒,连忙回答,“谢谢你的关心。”
  “不客气,自己人一样。”老板娘用手肘撞一撞我,眨眨眼笑。
  我把双手插在裤袋里,向蝎子走过去,“我们回去吧。”
  “我在挑苹果,”她说,“请等一等。”
  “马上走。”我说。
  她看我一眼,放下苹果,跟我上车。
  “什么事?”她有点做贼心虚。
  “你告诉他们,你是我的妻子?”我问她。
  “我俩出生入死,同甘共苦----”
  “这是一回事,”我说,“妻子是另外一回事。”
  “我又不能说是你妹妹,”她说,“我俩长得不像。”
  我叹一口气,伏在驾驶盘上,“蝎子号,我该怎么向你解释才好?你根本就不明白。”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这不是真的。”我立刻否认。
  “那么就让我们在卢昂度过短短的一生。”她说。
  “可是缪斯与博士----我们就让他们含怨而终?”
  “你要复仇?”她吃惊地问。
  “我想让C级以上人员知道C7的谬行。”
  “你想AB级惩罚C7,为缪斯伸冤?”
  “是。”我坚决地说。
  “J3,我也知道你们的事:滚钉板去告御状需要很大的勇气,这些历史,永远不变,你以为时代进步,实则上跟一千年前一般黑暗,官官相护,都完全一样,A总得帮C7以便自圆其说,J3,如果你对组织不满,只有两个办法:消极一点,离开它,积极一点,爬上去,改变它。你以为凭你见到AB极人员,短短数句话,他们会相信你?不可能。”
  我失望,因而愤怒,我说:“我不是一具电脑,我没有那么冷静。”
  “有时我真希望你是一具电脑,”蝎子号也动气,“事实上我希望这个世界可以由电脑主宰,那么一切会比较公正合理。”
  “我爱博士,我爱缪斯,你明白吗?蝎子号!你的知识越来越丰富,但是你明白什么叫作爱?”
  “不要侮辱我!”她咬牙切齿地推开车门。
  “你到什么地方去?”
  “离开你!”
  “蝎子!”
  她头也不回地走开。
  我赌气地驾车回家。
  蝎子号劝我放弃向组织抗议,但不能阻止我复仇的意念,我总找得到C7,一枪结果他。
  我从没杀过人,我怕,但我觉得我必须如此做,人类的意旨受感情支配良多,风俗习惯上,这么大的仇恨总要有个了断。
  那日蝎子没有回来,我独自做了三文治吃,黄昏忽然落下潇潇雨,打在碧绿草地上,三色花在风中摇摆,白色的纱门一下一下拍打着,摇椅上没有蝎子号。
  我寂寞得要死,深悔得罪了蝎子,以致她离家出走。
  可是我应该怎么对待她呢?对她如女人,但她明明只是具电脑,对她如电脑,她明明又是女人。
  熬到九时正,蝎子号影踪杳杳,书房中的卜咕钟叫了九下,我忍无可忍,决定驾车到镇上去找她,不是为了她曾救过我的性命,而是因为我实在思念她。
  我把车子开得很慢,一路小心留神,心中很担心她会出事。
  J3,我跟自己说,蝎子号的生命已过了一半,她的日子有限,迁就她又不是太困难的事,这次把她找到,不要再逆她的意思。
  我逐间店铺找,询问,打听,终于在图书馆的门口,看着她呆呆地站在那里。
  “蝎子,”我奔过去,“蝎子!”
  她见到我,抬起头,脸上的雨水使她看上去是像在流泪,我拥抱她。
  “蝎子,我后悔,是我的错。”
  我急急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怕她着凉。
  “让我们回家吧。”我说。
  她把外套搭在我肩上,“我不用添衣服,你自己当心。”她轻声说。
  啊,我忘了蝎子是电脑机械人,我紧紧抱住她,她的头贴在我胸前。
  我说:“蝎子,我要将功赎罪,你若果喜欢卢昂,我们就在这里度过。”
  蝎子还来不及回答,有一辆车子经过我们,一位老先生探出头来笑:“喂!年青人别太热情,有什么何必淋着雨说?哈哈!”
  我不知为什么,一张脸马上涨红,挽起蝎子的手便走。
  “嗳,走到哪里去?”蝎子号问。
  我这才发觉荒谬,我爱上了蝎子号。
  呵我在恋爱,我爱上蝎子号。
  怎么可能呢?我一生中未曾真正地恋爱过,曾经羡慕法兰根咸默博士,因为他在马来亚一个叫膑南的市镇,有过一段虽然短暂而丰富的感情生活。
  难道我一直在寻找的爱情,竟是蝎子?
  为什么不呢?她博学多才,她容貌秀丽,她对我真诚,一心一意,她是个十全十美的女人,与我志趣相投,年龄相仿,我为什么要对生命的看法那么狭窄?
  我们坐在车中,雨哗哗地下,刹那间蝎子明白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她颤声说:“J3,我甚至没有一颗心。”
  “当然你有一颗心,”我把脸埋在她的掌心,“你有一颗至美至善的心。”
  “我希望我可以活得久一点,”她说,“与你白头偕老。”
  我说:“生命只要好,不要长。”
  “是的,或许这样也好,那么在我去后,你可以正式结婚生子。”
  “不重要,这些都不重要,我们不要谈将来的事,现在,记住我们只有现在。”
  “我希望我是一个人,J,我愿意将灵魂出卖给撒旦,换取人形,”她说,“但是我没有灵魂。”
  “你有灵魂,你有的。”
  “J,我只是一具机械人。”她低下头,心灰意冷。
  我开了车子里的无线电,音乐悠扬,一个小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衣服湿漉漉,如果她是史蒂拉,我会做其它的事,但是她是蝎子,我太敬重她,我开动了车子。
  回到家,我淋热水浴,打喷嚏,再看蝎子,她又恢复了原来的神态。
  “J,我有话跟你说。”
  “是。”我坐在她身边。
  “明天我们开始去找C7。”她说。
  我吃了一惊,“不,蝎子,我自己去,这一段时间,我要与你在一起。”
  “你的意思是,要待我‘死’后,独自去做这件事?”她说。
  “别说得那么难听。”我不悦,心中刺痛。
  她温柔地说:“我会帮助你,J,那么我们可以进行得快一点。”
  “人海茫茫,到什么地方去找他?”我说,“我根本未与C7见过面,况且缪斯已经死亡,无记录可查。”
  蝎子抬起头,“我记得他的声音。”
  “你不能凭一个声音,在全世界中把他找出来。”我说,“蝎子,让我们放弃这件事,从明天起,我们一起走遍全世界,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我们除了欢乐,什么也不想。”
  她微笑道:“仿佛像陪一个患了绝症的人----”
  “蝎子。”
  “好,我以后都不说这种话,但答应我,待我像一个普通人,不要怜悯我。”
  “怜悯----”我悻悻然,“好心不得好报,天晓得,最后我还是要与你打起来的。”
  “别忘记,我有那具迫击炮。”她恐吓我。
  “啊,武器是用来对付爱人的。”我气,“还不快去做饭。”
  她缓缓地走到厨房,又转头过来,“我喜欢这个世界,当初来到这里,事事瞧不惯,巴不得像初生婴儿般,天天大哭,后来习惯了,情绪平稳得多。”
  我笑:“你认为婴儿哭是因为事事看不顺眼?哈哈哈,多么奇怪的想法。”
  “咦,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
  “岂有此理。”我笑。
  我疲倦了,想睡一会儿,往摇椅上一躺。
  明天我们要动身了,我想,以流浪为生活,我觉得很快乐,于是出力摇一下摇椅,就在我头俯下的时候,一颗子弹在我身边呼啸而过,射中一只花瓶,炸了开来。  下一页 
        ||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珍珠》
        字体大小 大 中 小 颜色 -        蝎子号(5)                  我什么瞌睡虫都惊走了,马上扑伏在地上,电光石火间,地面又引起一连串子弹痕,我才滚在一旁,蝎子已从入房中,取出她那具迫击炮,我听到车子引擎发动声,才自地上跃起。
  “该死!”我骂,“已在射程外。”
  蝎子奔出花圃,我跟在她身边。
  我们看到一辆黑色房车以极高速度离去。
  蝎子低喝:“J,站在我身后,以你的背做我的支持。”
  我依言与她背对背站,蝎子把手肘支在我背上,瞄准那辆车子,发了一炮。
  炮弹尖嘶着射出去,离车子之前约一两码,忽然像是停止,我跌足道:“太远了!”
  话还没说完,黑色房车却撞上炮弹,也没有声音,忽然变作团火球,车子里的杀手一点机会都没有。
  蝎子铁青着脸,站在花圃前看着它燃烧。
  我没想到她的武器有这么强烈。
  我转头进屋子,准备收行李。
  C7找上我们,我想放过他,他不放过我。
  我简单的挽起小型手提箱出去找蝎子。
  她在车子残骸内检查。
  我打着了引擎等她,她很快便提着武器过来。
  我们静静地看着对方,随即握紧了手。
  她依依不舍地看了看茅舍,将武器收进行李袋,我们驾车到飞机场去。
  一路上也没有话,两个人心灵相通,根本不用多说,她挽着我的手进去买机票,入候机室,上飞机,当天傍晚,到达巴黎。
  我带着蝎子号在蒙马特溜达,黄昏尚未歇市。人来人往,非常热闹,年轻的艺术家成群结队地在路边嘻笑耍乐,圣心院上一抹橘红的晚霞。我与蝎子肩靠肩地坐在石级上,两人都陶醉了。
  蝎子问:“你以前到过这里?”
  “许多次。”
  “与不同的女郎?”
  “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有伴,我是一个俗气的人,这是我最心爱的城市。”
  “因为它美丽?”
  “是的,各种角度下,巴黎都是最美的。”
  “陪你来巴黎的女郎,”蝎子问,“她们也美丽?”
  “蝎子,各种角度下,你都是最美丽的。”我拥住她的肩膀。
  “J3,你不失有一张最甜的嘴巴呢。”她微笑。
  “我?啊哈啊哈。”我脸涨红了。
  蝎子说:“我不在乎这是个什么城市,只要与你在一起。”
  我不会相信别的女人,但我相信蝎子,她不会欺骗男子。
  而女人,女人们都是狐狸。
  我想起共处三年的史蒂拉,丝一样的金发,图画般的身段,水准以上的智力,但是她对我不忠。我感喟地想:我终于恋爱了,对于传宗接代的观念,我并不在乎,但蝎子号的生命只余短短数百小时,那一日终于要来临的,逃也逃不过。我握紧了蝎子的手,无法不冒冷汗。
  我茫然地想:我自己的那一日呢?我自己那一日又在什么时候来到?
  “你在想什么?”蝎子问。
  “没什么。”我低下头。
  她自口袋中取出一条链子,链子下悬着一块小牌子,交给我看。
  “这是什么?”我诧异地问。
  “我自抢手身体上取下的。”她说,“他患糖尿病,这牌子上注明血型等资料。”
  我狂喜,“我们有线索了。”
  “是。”蝎子不解地说,“但作为一个枪手,性命随时难保,他何必担心糖尿病突发?”
  我苦笑,“这是人类性格上的悲剧,你不会明白。”
  “我起初以为是一个陷阱,是以没有告诉你。”她说,“他的枪法又那么坏----”
  “不,他的枪法很好,只是运气不好。”我补充,“在那一刹那我摇动了摇椅。”
  “那么是我的幸运,”蝎子说,“失去了你,我比孤儿还惨,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死的时候,要你陪在我身边。”
  “那么我怎么办?”我责备她。
  “你还有好长的日子,”她吐吐舌头,“到时儿孙满堂,送你上极乐世界。”
  “嘿!”
  “明天我到国际刑警去查这个人的底细。”蝎子说。
  “我陪你去。”
  “不用,”蝎子说,“我与我的朋友有默契。”
  “我偏要去。”我说,“你想和那些机器眉来眼去?没机会。”
  她笑了。
  那天她陪我在小馆子中吃饭,蝎子面前只放着一杯咖啡,我大吃炒蚬。
  蝎子说:“什么都挖出来吃到肚子里去。”她摇头。
  我做一个狰狞状,“几时把你也吃掉。”
  “吃完之后我们做什么?”她问,“你累不累?是否需要休息?”
  “我们去看电影,瞧,《星空奇遇记》。”我指指对面戏院的海报。
  “关于什么的?”她很兴奋,“我从没看过电影。”
  “一部关于电脑的故事。”我说。
  影片放到中段,她就开始伤心,如果她有眼泪,我想她会哭,影片中电脑的遭遇,深深感动了她。
  “J3,”她说,“人类虽然渺小,但他们的感情世界真是丰富多采。”
  我拍拍她的手。
  那夜辗转反侧,吵醒了我。
  我扭开灯,笑说:“喂,你‘失眠’?”
  她说:“J3,如果我可以像那具电脑那样.....”
  “蝎子,那只是一套科幻电影,别太认真。”我安慰她。
  她苦笑。
  “看书吧。”我说,“天快亮了,天一亮我就陪你。”
  “嗯。”她应我,拾起书。
  我熄了灯,她双眼有红外线装置,黑暗中阅读毫无问题。
  我问:“那是什么书?”
  “小王子。”
  我叹气,“你难道不能读些较为快乐的书?”
  她不回答。
  我转个身,又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蝎子号不在房间里,床头几上有一张字条:“J,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我有点生气,她又叫我担心了,我换衣服,吃早餐,也留张字条:“我也出去一下,也马上回来。”我到逢东广场去选购了一只戒指。
  再回酒店,蝎子号已经在房间,她笑说:“嘿!这么幼稚的报复。”扬扬我给她的字条。
  “你不担心我?”我气结。
  “担心什么?”她反问。
  我指着脑袋,“也许又有人要向我这里开枪,也许我在路上遇见旧情人。”
  她笑,“这么巧?过来看我获得的资料。”
  我打开小盒子,“过来看我送给你的礼物。”
  蝎子欢喜得跳起来,把指环套进手指,“你对我太好了,J3,谢谢。”
  我耸耸肩,“像你这样的女友,不用穿不用吃,再不送戒指下订,溜了可没处找。”
  蝎子笑,“这是红宝石与钻石吧。”她侧头看着那枚戒指。
  “是,这个款式叫永恒,一圈都是宝石,没有中断。”
  “多可爱。”她说。
  她所得资料很重要。杀手是国际著名的左手神枪,从未失手,国际刑警非常怀疑他,但没有证据,这个人只因违例停泊车辆在翡冷翠被交通警察检控过一次,他的掩护身份是保险公司的经纪,资料有他的详细地址。
  我立即决定赶往翡冷翠,我们要比C7快。
  蝎子说:“他的名字叫彼埃特罗梵可利。”
  “他是自由身?抑或受雇于某人?”
  “自由身。”蝎子说。
  “你愿意赶去翡冷翠吗?”我问。
  “唔,本来我想往卢浮宫看蒙罗莉莎,可是现在没法子啦。”
  “你认为C7会不会比我们早到?”
  “或许。”她答。
  中午我们在翡冷翠下飞机。
  我说:“蝎子,我们的行程比那种十五日游欧洲的旅行团丰富得多了。”
  梵可利住在麦迪西花园附件的街上。
  我租了一部摩托车,与蝎子横街窄巷地寻找。
  蝎子说:“我喜欢翡冷翠多过巴黎。”
  我侧头问:“是因为马可波罗的缘故?”
  “因为意大利人像中国人。”她说。
  蝎子指他们声音大,街道脏,喜面食。
  我笑,小小摩托车在街上风驰电掣,柠檬香与橙香的空气,人们把衣服晾在露台上吹干,女郎们穿得活泼,一身太阳棕色,自由自在,浪漫兼古典的一个城市。
  梵可利的家在三楼,我用百合锁开了进去。
  蝎子说:“他们已经来过了。”
  我点点头。一层小小的公寓,简单的家具,被翻得凌乱不堪。
  “翻得很乱,不知有否找到他们要找的东西。”蝎子说,“我们要的是任何字据,一个电话号码,一个地址,或是日子,任何可以带领我们走前一步的资料。”
  “你的朋友们尚提供过什么资料?”我问,“毫无目的地在数百尺的地方翻寻,多么头痛。”
  蝎子坐在床沿,“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他喜欢喝契安蒂白酒。”
  “一点帮助也没有。”我说。
  蝎子问我,“一个杀手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我不知道,”我坐下来,“很寂寞吧,我们都寂寞,这是环球性的疾病。”
  蝎子笑。
  我拨动书架上的书,“他也看书,瞧,他是狄更斯迷呢:《古玩店》,《圣诞颂歌》,《块肉余生》。真是悲惨,如果我们没把他杀害,也许他仍可以坐在这里读《双城记》。”
  蝎子说:“如果他不死,你现在就是个死人。”
  “说得对,我应该在十年前开始执教于一间小大学。。。。。我会是一个好老师。”
  蝎子说:“厨房有二十只契安蒂空酒瓶。”
  “表示什么?”我反问。
  蝎子说:“我们快走吧,毫无进展。”
  我说:“我肚子饿,我们去吃东西。”
  “要不要订座?”蝎子又嘲笑我,“当心比萨店满座。”
  我抓起电话,“我早知道有什么不妥,看电话盘上这个数字。。。。173开头,这是罗马的号码,不是翡冷翠的电话。”
  蝎子说:“呀----”
  我抄下号码,小心用铅笔挑起那张纸,放进皮夹子里。
  我打开窗,一群孩子踢着一只皮球奔过,深色卷曲的头发扬在风中,传来嘻笑声。
  我问:“梵可利不知可有孩子?”
  “你娘娘腔,J3。”
  “我知道。”
  我们离开那个地方。
  到罗马的时候,蝎子很松弛,买了许多漂亮的衣服,坐在阳光下吃冰,她不用化妆品,不搽太阳油,不洗澡,甚至不用梳头,她比我更像地球的土著,她一天有二十四小时,而我因需要睡眠损失许多钟头,她有更多的时间一天比一天聪明。
  那个电话是梵可利的家,他的母亲是个年老的西西里人,说话的手势很夸张,很热心地留我们吃菠菜面。
  梵可利没有孩子。
  小露台上的玫瑰花一蓬蓬地开着,蝎子与老婆婆说着意大利话,我悲哀地想:我们真是天底下最歹毒的动物,杀害了她的儿子,却又来与她做亲善状,在阳光下我觉得寒冷。
  老婆婆很久没有客人了,滔滔不绝地诉说着儿子的一切,他的糖尿病,他的保险额。。。。。
  梵可利没有朋友,但是四个星期之前,他与一个男人在老婆婆家中见过面。
  “那天大雨,”老婆婆说,“那男人说英文,我懂一点英文,他用美国口音。”然后我们得到一项重要资料,“他是东方人,跟你们一般,我不晓得彼埃特罗有这么多东方朋友。”
  “他们说道什么?”蝎子问。
  “说道卢昂。”老婆婆耸耸肩,“我没有留意听。”
  蝎子点点头。
  老婆婆问:“他这次叫你们来----”
  “啊,叫我们送钞票来。”蝎子掏出一叠美金交给她。
  老婆婆说:“啊,那么他也有东西交给你们。”
  蝎子神色自若,“自然,交给我们好了。”这是一项意外的收获。
  老婆婆把钞票放好,进房去取一只牛皮纸信封,蝎子接过收好。
  我说:“婆婆,彼埃特罗叫你往亲戚家住一会, 马上去,越快越好。”
  “我只有一个妹妹在卡普里岛,他是叫我去那里吗?”
  “嗳是,你快动身,我们送你去渡海轮。”
  “为啥这样急?”老婆婆笑问,“过一两天自然会去的。”
  蝎子号拉拉我,“我们告辞了。”
  老婆婆千方百计地想留住我们,然后依依不舍地送我们到门口。
  “J3,你有太多无畏的怜悯。”蝎子说。
  “她已是风烛残年了。”
  “正是,”蝎子说,“所以不必去理她。”
  “我们不是冷血的杀人狂。”
  “你说得对。他们铲除博士与缪斯的时候,我们并不是冷血的杀人狂,敌人拿起刀的时候,我们是否也应该开始磨磨刀呢?”她瞪着我,“抑或根本无谓杀来杀去,干脆回乡下归隐呢?”
  我不响。
  隔一会儿我说:“蝎子,你会是一名恶妻。”
  她挽住我的手臂。
  “黄信封里是什么?”我问。
  她说:“我记得C7的确带美国音,但没想到他是东方人,但这样的人也成千成万。”
  她拆开信封。
  里面是一份有关我个人的资料与一张近照,蝎子笑道:“靓过大明星。”此外有我们在阿姆斯特丹的地址,与一本银行存折。
  我颓然道:“很显明,C7找他,他不能找他。事成后C7取回资料,付他余款。”
  但蝎子眯眯笑,我看在眼里,拍一下手。
  “那本存折----”可以从那里追溯下去。
  “我有朋友。”蝎子说。
  我放下了心。
  当夜看电视新闻,新闻报导员报告当地新闻:“玛莉梵可利,七十一岁,被发现昏迷在寓所楼上,送医院中证明实不治,疑是心脏病。。。。”
  我默默看着老妇的遗体被抬上黑箱车,关上电视机。
  “又是心脏病。”蝎子很平静地说。
  我用手捧着头。
  过一会儿我问蝎子:“你会不会跳舞?”我需要麻醉。
  “我可以学。”她温柔地说。
  我们到当地一间的士高去坐了一会儿,然后在街上散步,老马拖着马车,鼻子呼呼吐气。
  蝎子说:“可怜,做牛做马。”
  我说:“你对动物有偏爱。对人。。。。就不一样。”
  “人有自主权,懂得选择,所以受罪也活该。”
  我问:“你真认为人的力量很大?命运呢?命运操纵人的一生。”
  “性格操纵命运。”她说。
  我与她坐在喷水泉前,我无言以对。
  “蝎子,”我说,“对不起,我把你牵涉在这件事内,不然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图书馆看书。。。。”
  “在图书馆看书不一定是伟大的事业。”
  “我记得你很喜欢。”
  “那是一个月前的事了。”她仰起头,“现在我的兴趣不一样。”
  “你现在想怎么样?”我问。
  “做一个真正的女人,生儿育女,组织一个平凡而幸福的家庭。”她说。
  “我真想不到,”我说,“你会向往平凡的生命。”
  她苦笑。
  “你现在不是跟我在一起吗?”我摊摊手,“有什么不一样?”
  她牵牵嘴角。
  “你要与我正式结婚?”我问,“是不是?”
  她不响,牢牢看着我。
  “我们可以结婚,就在这里,我替你去选婚纱,我们在报上刊登一段消息,通知亲友,如何?”
  “我,结婚?”她问。
  “为什么不?我是新郎。”我说,“如果我娶你,你还有什么疑问?”
  她微微笑,“谢谢你,J,你对我实在是很好。”
  “答应吗?”我说,“快说好。”
  “J,这一阵子你的情绪非常不稳定,在短短的时间内失去了两个至亲的友人,又遭到一连串的大事,是以你想以更刺激的事件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于是你要与我结婚。”
  “你几时开始变为佛洛依德大师的承继人?”我问。
  “这是事实。”
  我泄气。
  “将来,”她温柔地说,“等你真正决定要娶我,我们才举行婚礼。”
  “你这么多疑,将来要后悔的。”我恐吓她。
  “或许,因为世上最美的仪式是婚礼,其它微不足道。”
  “你总有些千奇百怪的理论来形容每件最平凡不过的事。”
  “因为我刚来到这个世界,许多事都新鲜。”
  “理论太多。”我批评她。
  蝎子请求我把存折给她,让她调查这件事,只要她可以接触到银行的电脑,款项从什么地方来,在上面地方存入,都可以有分数,运气大佳的话,或者可以知道经受人是谁。
  于是我笑说由她去卖命,而我则躺在安乐椅上享福。
  我问:“是瑞士哪家银行?”
  “瑞士?”她笑,“C级人马想在瑞士开户口?”
  “你这么一说,我就觉得自己渺小得象蚂蚁,你知道我是第几级?”
  “你不同。”她决绝地说。
  “嘿,你见过多少男人?你这是林黛玉论调。”
  “也不是每个人可以成为贾宝玉。”她对答如流。
  我伸个懒腰。
  “我们要回家去。”她告诉我。
  “家?我们哪里来的家?”我说。
  “以前的家那里。”
  “为什么?”
  “因为C7住那里。”她说。
  “你已找到他了?”我跳起来。
  “还没有,但有很大的机会。”
  “啊。”我震动。
  “J,你真见到C7,有什么要说?”她忽然问。
  “不知道。”我低下头。
  “杀他?”蝎子问。
  “我会叫他带我去见----”
  “我知道,你要舌战群儒。”她笑,“向C7的上司哭诉。”
  “我们会不会找得他?”我问。
  “会有可能,你趁这些日子仔细想想,决定把他煎来吃还是炒来吃。”
  “哦。”我应着,心中其实很彷徨。
  会到家以后,就与蝎子租了房子住,公寓是现成的,装修也过得去,到这个时候,我的积蓄已花得七七八八,蝎子也知道这个情形。
  回来之后,她一连数日早出晚归,变得非常沉默,半夜坐在窗前沉思,也不把心事告诉我。
  她在闹情绪。
  我不停地催问她,关于C7的消息,她显得很疲倦,不愿作答。
  我有点担心,暗暗计算她的寿命,日子却又未到。
  一日她为我冲了咖啡,我们两个人开始详谈。
  她说:“J,我与你之间,与其说像情侣,不如说更像兄妹。”
  “不,那是不对的,我爱你像爱妻子一般无异。”
  “我永远不能为你怀孕生子。”她低声说。
  “那当然,但是我并不想要孩子,蝎子。”
  “也许我有可能做得到呢?”她紧张。
  “如果可以将我的思想,注入一个女人的身躯------J,你明白吗?”
  我沉默。
  “J----?”
  “那等于谋杀,”我说,“那个女人的脑子一死,她等于死亡。”
  “然而一个最普通的女人,活着与不活着有什么分别?”蝎子残暴地说。
  “蝎子!”我大大震惊,“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一向最爱生命----蝎子!”我害怕。
  “这不过是假设。”她又平静起来。
  “有这种想法也是不正确的,”我说,“蝎子,人类的弱点或许是养虎为患,过度慈悲,但---”我说不下去。
  “你可知道有这样的科技?”她问我。
  “我不知道,”我站起来,“但我见到你之前,蝎子,我也不相信有你这样的科技成就。”
  “那么这是可能的?”
  “我不知道,”我站起来,严厉的说,“如果这样的事发生了,即使你活到一百岁,我也不可能再爱你。”
  蝎子看着我,双眼幻起七彩的光芒,隔了一会儿她说:“J,或者届时,我不再需要你的爱。”
  我整个人如堕在冰窖里,脸色大变。
  “J----”她也知道是说错了话。
  “这是你的真面目?”我质问她,“是不是?”我伤心,眼睛都红了,“这是你的本性?”
  “J,我渴望做一个人。”她尖声叫。
  “但你生下来不是一个人!”我愤怒,“你现在可以走了,我不再爱你,请你离开,蝎子,我甚至不认识你!”
  “你要眼看着我死?”她问,“你会快乐?”
  “蝎子,是你自己说的,在时间无边涯的荒野里,三千小时与三万小时并没有分别----”
  “现在我的想法不一样了,三千小时与三万小时有很大的分别,我可以享受阳光,握住婴儿的手,做我自己喜欢做的事。”
  “蝎子,这个世界污染了你,你是一座可怕的机械电脑人,你不再是一个可爱的女人----”
  “我从来不是一个可爱的女人,我甚至不会流泪痛哭!”她尖叫。
  “我不可以再与你说理,”我浩叹,“蝎子,求求你,把这种主意在你的脑中驱除。”
  “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的痛苦,”她苦涩地说,“你同情缪斯,但是你不同情我。”
  “我当然同情你----”
  “所以你要与我结婚?”她问,“基于同情。”
  “那是不正确的!”
  “如果我可以托生,再活一次,我不会告诉你我就是蝎子,但我会找到你,追随你。”她悲痛地说。
  “你疯了,”我颤栗,“蝎子。。。。”
  “我会阴魂不息,生生世世跟着你。”
  “蝎子,”我痛哭起来,“求求你,不要说这种可怕的话,求求你。”
  “我必须要摆脱这件旧壳子,J,它不能用很久了。”她抬起头说得很悲凉。
  我抱住头。
  “你难道希望看见我死?你会舍得与我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她追问,“我们都贪生怕死,我们----”
  “不要再说下去。”我喊。
  她幽幽地叹一口气。
  我抬起头来,“幸亏这一切都是假说,蝎子,或许我们可以找到你的制造蓝图,设法延长你的寿命。”
  “蓝图在C7那里。”她说。
  “你如何知道?”我追问,“你见过C7?”
  她立刻说:“还没有,博士告诉过我。”
  “那么我们更加要找C7。”
  她转过脸不出声。
  我伤心,“蝎子,我不能帮助你。”
  她说:“不要自责,J。”
  “你不需要再帮助我跟着我,去做你喜欢做的事吧。”
  “J,”她慌忙地说,“刚才我说的话,都是冲动下的气话,当不得真。”
  “电脑也会说气话?”我苦笑。
  “J----”
  “不必解释了。”我疲倦地说,“我想睡一会儿。”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进房,躺在床上,却一点也不觉得疲倦。
  我悲哀地想:眼看所爱的人生命点点滴滴过去,我却无法帮助她。
  蝎子走进房来,伏再我身上,我抱住她,忍不住流泪,她喉咙发出呜咽的声音。
  我说:“我再也不想复仇了。”
  像患绝症的病人,蝎子的情绪时好时坏,过后她又恢复镇静,但不爱说话。
  我只要求她快乐,绝口不再提C7的事。
  我买了绒线,叫她打毛衣,请邻居的孩子过来玩耍,逗她开心,同时雇了钟点佣人,免她做无谓的家事,有空尽量陪她看电影,听音乐,观话剧,我尽我的力做一个好“丈夫”。
  我似乎已放弃寻找C7,但事实不是这样,我心底下也有怀疑,为何蝎子拿着那本存折久久不去调查。
  抑或是她已经接触过组织里的人,而遭遇到一定的困难。
  我没有问她。
  我茫然的想,我与蝎子方面,也开始钩心斗角了,人与人之间,难道没有完美一点的关系?
  为什么她瞒着我,而我又瞒着她?就这方面来看,我们倒像一对平凡的夫妻。
  这一段日子我们两个人很不正常地客气,我自己时常独自到海边散心,有时候带着钓鱼的工具,一坐好几个小时。
  如果我们不找到C7,C7很快会找到我们。
  我想蝎子应比我更了解这个道理。
  一连三天,在海边,一辆白色的开篷的摩根在不远处注意我。
  我冷笑着,不动生色。  下一页 
        ||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珍珠》
        字体大小 大 中 小 颜色 -        蝎子号(6)                  第四天,一个女子自车中下来,婀娜地走到我身后,我一抬头,倒是很意外。
  她是史蒂拉。
  我冷冷地问:“你代表谁?”
  “我代表我自己。”
  “你还没有嫁出去?”我问,“你不是已决定嫁人了吗?”
  她更美了,金发在风中舞动,蔷薇色的皮肤,碧蓝的眼珠像两潭子水。
  “组织不让我退出。”
  “黑社会都是这个样子。”我淡淡地说。
  她坐在我身边。
  我早该想到她也是C7的人。
  “你是一个愚蠢的人,J3。”她轻轻地说。
  “我现在也知道了,我不适合组织。”
  “你竟从没想到我是C7派下来的人?”她问。
  “是,我从没怀疑过,你的演技太好。”我不在乎地说,“但史蒂拉,有时候做一个愚蠢的人也有乐趣,在你演戏的时候,我着实地享受了一阵子。”
  “我爱你,J。”她说,“这是真的。”
  “我不配。”我说。
  我挥动鱼杆,把鱼钩沉入海里。
  “你不应怀疑我,J,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但是我不再爱你。”我平静地说。
  “你爱上了蝎子号?”
  “是。”
  “为什么?她不过是一具机械人。”
  “你才是一具机械人,史蒂拉,”我说,“蝎子比你更像一个真人。”
  “真的?让我告诉你一些事----”她酸溜溜地。
  我截断她,“我不要听,你不必说她的坏话。”
  “你糊涂了,J,她是一个机械人,任何机械人都没有感情。”
  “你知道什么是感情?”我讽刺地问,“你凭什么去说别人?”
  “J,无论你怎么控诉我,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她说。
  “我为什么要控诉你?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我看着海。
  “J,蝎子号已见过C7。”
  “你又是如何知道的?”我反问。
  “J,我必你高两级,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我都知道。”
  我一震。
  “够了,”我说,“我不想听。”
  “她出卖了你,J。”
  我扯起鱼杆,钩上有一条小小的鱼,活蹦乱跳,我在钩上把鱼取下,扔进海中。
  我看着史蒂拉,“她为什么要出卖我?”
  “她现在活了,她不再是一具机械人,她决定要活下去,C7答应延长她的生命,以你的生命来交换。”
  我明白了。
  “蝎子号根本是C7的属下,她的制作蓝图在C7手中,蝎子号在法兰根咸默博士去世后流落在外,现在必须归队。”
  “那么只有我一个人是叛徒,必须消灭。”
  “是,J3。”
  “他消灭缪斯,消灭博士,消灭我,为什么单放过蝎子号?”
  “蝎子号太伟大了,简直是一件艺术品,J3,而像你这样的特工人员,世上不知有多少。”
  “你这次出现目的就是为了告诉我,我有多么渺小?”我看着她。
  “不,J3,我想叫你快点离开蝎子号。”
  “多谢你苦口婆心,”我说,“世界上充满了要出卖我的人,我只是个小人物,便宜蝎子号好过便宜别人,她到底救过我的性命。”
  我表面上镇静,其实心中凄苦,手足冰凉,我知道史蒂拉说的都是真话。
  我想回家质问蝎子,但一切问题已属多余,我反而安静下来,默默地注视蔚蓝色天空。
  “你不该脱离组织,J----”
  “不必劝我,”我说,“你走吧。”
  “C7要假蝎子的手除掉你。”她说。
  “你已经说了三次,”我说,“C7如果知道你私自会晤我,他不会高兴,走吧。”
  史蒂拉说:“J,让我们一起走。”
  “你怜悯我?”我微笑,“要与我走天涯?”
  “J,请你不要以这种口气与我说话,”史蒂拉恳求我,“J,我是真心的。”
  我放下鱼竿,“为什么?我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因为要追究上级的功过,不为他原谅,你与我在一起,有什么益处?”
  “你对我很好,J。”
  “想报答我?不,史蒂拉,你走吧。”
  我收拾鱼具,预备离开。
  “不要与蝎子理论,”史蒂拉急道,“当心她!”
  我说:“你低估了我,亦低估了她。”
  我走向沙滩,史蒂拉跟着我。
  我上车的时候说:“当心你自己,史蒂拉。”
  史蒂拉流泪,她抓紧握的手,“J,你永远为别人设想,J----”
  我挣脱了她的手。
  我并没有向蝎子询问任何问题。
  我躲在房间里,也没有开灯,一个人手中握一杯烈酒,静静地喝。
  我也并不是等蝎子来向我坦白。
  蝎子现在比一个人更像一个人,她要长命百岁,她么儿孙满堂,当初我认识她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纯真可爱。
  然后她长大了,她在我们的世界里搜集了足够的资料,她可以独立地思想,她不满足于三千小时的生命期,她要脱离她的创造者活下去。
  我不能判断这件事的是非,假使我是蝎子,我也会留恋这个世界,我们的灵魂或许希望早等极乐,开始新生命的形态,但对于蝎子,死亡就是死亡,从有意识的状态进入一片黑暗,她是多么恐惧矛盾。
  现在她有机会永生,C7开下一张支票,答应将她的“脑”移植道女人的躯体,使她一次又一次地活下去。
  C7真的能达到蝎子的愿望?蝎子不易受骗,C7最好小心。
  她现在不需要我了,我喝一口酒,她认识了能够使她快乐的人。
  如果我的生命能够使她如愿得偿,就这么办好了。我苦笑,一般都说人在绝望的时候,往往会生出一股奇异的力量来对环境顽抗,但是我竟听天由命。
  是否心底下扔认为蝎子不会做任何对我有损害的事?我是一个生来天真的人,永远不学乖。
  我舒坦地躺在安乐椅上,心如刀割。
  蝎子将门推开一点:“J,J?”
  我抬起头,睁开眼睛。
  蝎子轻轻走进来,蹲在我身边:“J。”
  我很清醒,举起手,轻抚蝎子的头发。
  她把头靠在我漆(字库里居然没有这个字)盖上。
  “无论如何,”她低声说,“这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将来你会有更快乐的日子。”我说。
  “J,你一直对我很好。”她握住我的手。
  “是的,我是一个笨人,非常冲动,一下子就动了真感情。”
  她抬起头看着我。
  “不要紧,耶稣被加略人犹太的亲吻出卖,”我温和地说,“你有你的苦衷。”
  “J,你在说什么?”蝎子问,“你喝醉了。”
  “是,”我承认,“我喝醉了。”
  我站起来,蝎子扶起我。
  我对蝎子说:“这一段日子,也绝对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幸亏我绝不会活到八十岁,否则坐在摇椅上,抱着孙子,对小宝宝说:“你爷爷最快乐的日子,是与一具机械人度过。”恐怕要被孩子们取笑,疑为神经失常。
  我忍不住呵哈呵哈地大笑起来,笑得非常凄苦,我有点害怕自己的声音。
  第二天醒了,头很重,像是睡眠过多。
  我听到两个女人在对话。
  是蝎子与史蒂拉。
  我自床上跳起来。
  “史蒂拉----”我挡在蝎子面前,“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史蒂拉并不回答我,她一脸的忧伤。
  蝎子也不出声,神色阴晴不定。
  “你们两人想说些什么,慢慢告诉我,”我摆动着手,“千万别吵架。”
  “J,我来带你走。”史蒂拉说。
  蝎子说:“你要把他带到哪里去?”
  “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蝎子号,你无权过问。”
  “他与我之间非比寻常。”蝎子说,“我自然可以过问。”
  史蒂拉恼怒地说:“你是什么东西?你不过时一具机械人,居然装模作样地充起人形来,你不要脸!你与J非比寻常?我曾与J同居三年,你是什么东西,来说这种话!”
  蝎子退后一步,握紧拳头,伤心而愤怒,她转头看着我。
  “史蒂拉,你说这话不公平,你走吧,我不要你理,”我说,“蝎子与我之间的事你不会明白。”
  “她出卖了你。”史蒂拉说。
  蝎子说:“我没有那么做!”
  “你见过C7,为什么不告诉J?C7对你说什么?只要你把J带到他面前,你可以延长生命,是不是?”史蒂拉咄咄迫她,“是不是?”
  蝎子颤抖,“我没有出卖J!”
  史蒂拉冷笑,“狡辩!J,”她转向我,“我也可以领你去见C7,你可以向他提出条件,J,我们两人对这种生活都厌倦了----”
  我打断她:“住嘴,够了!”
  蝎子瞪着史蒂拉,“我会杀死你,如果你不立刻离开这个地方,我杀你!”
  我喝道:“闭嘴!”
  蝎子不理,“我向C7报告,说你干预我的事,我不相信你这次到我处来,C7会赞同!”
  我说:“蝎子号,不要再恐吓了,真没想到你学得那么卑鄙!你把人的一切劣点都学了个十足!”
  蝎子喃喃说:“我不会原谅你,J,我不会原谅你!”她冲出屋子。
  我追上去,她已不见踪影,我只觉得疲倦,坐在沙发上,用手托住头。
  “J----”
  “走开,”我厌恶地说,“我对你说过多次,我不再爱你。请你走开。”
  “J----”
  “你满足了没有?”我问她,“气走了蝎子,满足了?”
  “我满足?我始终没有得到你。”她幽幽地说着,眼泪汩汩地流下来。
  “别哭,如果你真为我好,也该为你自己着想,请你别再骚扰我。”
  “你爱她,是不是?”史蒂拉苦苦地追问。
  “我恨你们,每个人都恨,我更恨自己。”我低声说,“若要在你们两人当中选择,我一个也不要,你们女人除了追问男人爱不爱你们,还懂些什么?在这种紧要关头争风吃醋。”
  她说:“J,我不是来争你,我是来救你。”
  “你不免将自己的能力估计太高了。”我说,“你见过C7?”
  她犹疑一刻,“但我可以提出要求见他。”
  我摇头,“史蒂拉,别为一时冲动而失去性命,像我这种男人天下多得很。”
  我站起来,穿起外套。
  “你上哪里去?”史蒂拉问。
  “去找蝎子号,叫她带我去见C7。”
  “我在这里等你。”
  “回家。”
  “我不再关心,”她别转面孔,“为你我死不足惜。”
  “史蒂拉,你太老了,已没资格殉情了。”我出去时大力关上门。
  我开车到市立图书馆去,知道蝎子在那里。
  蝎子坐在科技馆,一张长桌,只有她一人,她在发呆。
  我轻轻走过去,挨在她身边。
  “蝎子。”
  “J----”她见是我,呜咽一声,抱紧我的腰。
  “蝎子,别难过。”
  “我没有出卖你,我并未答应C7。”
  “带我去见C7。”我说。
  “J,你不是他的对手。”她骇怕。
  “我有信心,我知道你不会拿我当货物,”我拍着她的肩膀,“否则我活不到今天,我知道。”
  “但我曾经有这个企图----”她羞愧地说。
  “我早知道。”我说,“我不怪你,带我去见C7,我有话跟他说。”
  蝎子看到我眼睛里去,我也凝视她。
  “我要先与C7联络。”蝎子说。
  到这个时候,我的心境反而非常平静,回到家中,我掏出钥匙开门,一开门便看见客厅中一张放长春藤的酸枝高脚架倒在地上,花盆打碎,汪着水。
  我看蝎子一眼。
  蝎子低声说:“她发了脾气,走了。”
  我觉得异样,心中忐忑不安,我一步步走进屋内,听见浴室内有滴水声,我转过走廊,浴室门半掩着,一只紫色的皮鞋丢在角落。
  我伸手阻住跟在身后的蝎子,“你站在这里,别跟上来。”
  我推开浴室的门,看到史蒂拉倒在浴缸边,她死了。
  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缓缓走过去扶起她。
  她的上身湿漉漉的,金发黏在脸上,我用毛巾抹干她的脸,抱起她,蝎子看到这个情形,连忙退后一步,掩上面孔。
  我把史蒂拉放在床上, 自己坐在床沿,我握着她冰冷青紫的手, 开始悲恸, 后来便镇静下来。 她胸脯中了两枪,并没有造成很大的伤口, 衬衫上两块瘀黑的血迹子。
  我把脸埋在她金发中, “史蒂拉。”我叫她。
  她永远不会再回答我。
  蝎子站在我身边。
  我说:“通知C7,说你会带着我去见他。”
  “是。”她说。
  我看着她拨电话,等了半响, 接通了, 蝎子开始讲我听过的那种语言,她们商量了约五分钟, 然后她放下电话。
  “他在等我们,”她简单地说, “我带你去。”
  蝎子把车子停在最繁忙的银行区, 我十分惊异, 没想到C7在这种地方, 这一带全是办公室, 马路挤迫繁忙, 人们紧张匆促。
  蝎子熟练地按电梯, 带我上二十楼。
  推门进去, 我看到一间非常繁忙与现代化的写字楼, 挂着的牌子是“昌兴建筑公司”。
  蝎子号与接待员联络, 接待员带我们到总裁室, 替我们开门, 我们踏进总裁室, 一个女秘书站起来迎我们。
  这是一间设计得很幽雅的会客室, 墙壁上挂着名画, 柔和的光线射在画上, 看了非常舒服。
  女秘书轻轻说:“你们可以进去, 他在等你们。”
  她为我们再推开一道门, 等我们站在走廊里的时候, 她掩上门。
  房间很黑暗, 初时我的眼睛不习惯, 什么也看不见, 只听到一了陈喃喃的、柔和的声音。
  然后蝎子说:“C7, 我们来了”。
  一个男声说:“过来。”声音非常悦耳动听。
  我没想到C7有副好嗓子, 与我在电话中听到的美国英语完全不同, 是另外一个人。
  蝎子带我走向前去, 我看到一间完全没有窗户的大房间, 面积约莫一万平方尺, 房间中央放着一具庞大的电脑与它的附件,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复杂世大的电脑, 许多输送带在转动, 许多灯泡明灭不定。
  除了机器轻微发出的声响以外, 静默无声。
  电脑附属的数个摄像轻轻地转动, 对准了我们。
  “你们终于来了。”那声音说。
  我一时尚未醒悟过来 ,冷冷地问:“C7在哪里?”
  那声音说:“我就是C7。”
  在一那刹那,我明白了,C7,一具电脑。
  C7是一具电脑!
  我瞠目结舌, 退后一步, 指着它, “你---”我恐惧得冒冷汗, “你---”
  “J3, 我就是C7。”
  我转头看蝎子, 蝎子很镇静地站在我身边, 双眼闪闪生光。
  我欲器无泪:电脑, C7与蝎子是同类, 难怪它别眷顾蝎子, 因为蝎子是具备人类优点的电脑。
  我呆如木鸡, 握住藏在外套中的一把云彻斯特, 难怪他们对我不设任何安全措施, 如果我对C7开枪,简直不知道该指牢什么地方。
  电脑发出一陈郁雷似低沉的吼声, 我觉得地板都震动了。
  它说:“听说你要向A级或B级控诉我的行为?”
  我瞪着它。
  我尽量镇静, 回答它:“你办事有欠公允, 处理失当, 刻薄下属, 只懂得不遗余力地铲除异己!”
  C7呵呵地笑, 它说:“我是永生不灭的知识泉源, 你胆敢向我挑战?”
  “你为什么要消灭法兰根咸默博士与缪斯?”我质问他,“为什么?”
  C7沉默一会儿, “J3, 若有人问你, 昨日为何踏死两只蚂蚁, 你如何回答?”
  “你岂有此理---”我指着它骂。
  C7继续说下去,“恐怕你惟一的理由是:它们挡住你的去路,使你行动略为不便, 是不是?”
  “法兰根咸默博士等于一只蚂蚁?”我大声喘息,“他亲手建造蝎子号,”我指着蝎子, “他是---”
  C7冷笑打断我, “他制造蝎子号?他?那么为什么蝎号的蓝图全部在我这里?”
  一张大银幕自左方迅速升起, 银幕上打出一连串精密详细的蓝图, 看得我目眩。
  “他制造蝎子号?凭着你们的智慧与科技?”C7冷笑, “他略为参与设计外壳, 你听清楚, J3, 蝎子号是我的‘女儿’, 她流落在外已尼够长久了, 你们企图将她自我身边诱拐出走, 罪不可恕。”
  我握紧拳头, 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蝎子!”C7低吼, “你还没有明白过来?”
  蝎子看着C7的摄像管, 闭紧嘴唇, 一语不发。
  C7说:“只有我可以延长你的生命, 只有我可以满足你的欲望, 因为我是你的造物主, 只有我可以使你有心跳的节奏有呼吸的温馨, 因为我是你的父亲, 你不能违背我的旨意!”
  蝎子退后一步, 呜咽起来。
  “蝎子, 你看看你的爱人, 看清楚他的模样, 他是个弱者!他只是一个人,”C7的语气其讽刺, “蝎子, 我与你有永生, 我们将统治这个世界。”他停一停, “我将使你去见A与B, 你的前途不可限量, 你岂可因一个低等生物而自毁前程?”
  蝎子抬起头, “可是我爱他, 我爱J3。”
  我之感动兼夹辛酸, 趋向前握住了蝎子的手。
  “你还年青, 蝎了, 你不要爱这个人的迷惑, ”C7似乎急起来, “蝎子, 我跟你说过多次, 你怎么总不明白?你的智力与动力超过他千倍百倍, 你们两人绝不匹配!”
  我对牢C7吼叫:“你又是什么东西?你是人类用手一件件拼凑的机器!你是一具冷血的、野蛮的机器!”
  C7震怒, “人类本由灵长类进化而成, 倘若我告诉你, 一只猢狲比你更具智慧, 你会不会接受?”
  我大蝎一声, “那么你为什么不多消除一只蚂蚁?以杀他们的手法杀了我?”
  C7长叹一声, “投鼠忌器, 我不想蝎子号恼怒我一辈子。”它忽然变了语气, “你破坏我与蝎子号的情感, 我不能饶你!”
  我冷笑, “你懂得什么情感?”
  蝎子说:“C7, 你答应我不会碰J3的!”
  “蝎子, 让开!”
  “决不!”蝎子挡在握面前,“决不,C7,你答应我们之间和平解决----”
  C7沉默下来。
  我并不惧怕,我握紧蝎子的手。
  “多年来我为你服务,”我说,“我的工作毫无过失,我只不过要辞职,你就把我一组全置于死地,多年来我并没有身在要职,也不知道什么大不了的秘密,你凭什么置我于死地?”
  C7冷笑连连,“因为你拒绝履行任务。”
  “去偷珠宝设计图?”我怨苦地反问,“为了这种小事?”
  “是的,从事商业间谍,组织从中获利,整个J组的人员全是各种各类的商业间谍,你应该高兴你不用去偷取婴儿食品的成分公式,或是最新防皱面霜的秘密,J3,组织不是不做大事,我们掌握有各国越洲飞弹的资料,但是J3,你地位低微,你自愿接受合同,成为组织的附属分子,太不幸了,J3,你不是那块料子。”
  我气得面孔通红,浑身颤抖。
  蝎子说:“不管J3是什么料子,我决定跟他走。”
  C7柔声说:“蝎子,你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他无法适应你的生活,你亦无法在他的环境内过得愉快,蝎子,我答应你,如果你留下来,我放他走。”
  蝎子犹疑一刻。
  “蝎子,”C7说,“我总是爱你的,你是我的婴儿,我,自然为你好,为了替你出一口气,我连史蒂拉这样的人物也铲除了。”
  我大喝一声,“你连史蒂拉都不放过!”
  蝎子颤抖地说:“C7,你以我的名而做对我没有利益的事,不但J3不会原谅我,我也不原谅我自己。”
  C7“身体”上各式仪表的灯光不停地闪动,然后它说:“蝎子,我的耐力已经用完,我对你的容忍力已经太强,事情到此为止,我给你三分钟考虑。”
  “不用考虑,”蝎子说,“我要离开你,我尚有一百个小时,决定与J3一起度过。”她仰起头,说得无限凄凉,“我很想重生,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然而即使我再活一前年,也不过是一具傀儡,没有J3,活着也是死亡。”
  我流下眼泪。
  蝎子转头,“J,我们走吧。”
  我说:“蝎子,你有权活下去,你留下来,让我一个人走,C7不会食言。”
  “这是我的选择,”蝎子固执地说,“我跟定了你。”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心情激动得无法形容,她的求生欲这么强,但为了我,她矛盾挣扎良久,终于选择了爱情。
  “愚蠢的蝎子。”我喃喃地说。
  她紧紧握着我的手,让我揩去眼泪,充满柔情。
  C7浩叹一声,“蝎子,让开。”
  蝎子抬起头:“你打算如何?”
  “我叫你让开!”C7震怒,“你听见没有?”
  “你食言,你说谎,C7,你答应过绝不伤害J3,我才带他来,”蝎子尖叫,“你---”
  C7迅雷似的伸出两只机械手,将蝎子钳住,拉开,我一时间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股极细的红光已向我射来。
  蝎子大叫,“J,伏下!雷射光束!”
  我扑在地上,红光自我头顶擦过,烧焦了我的头发,第二股红光又自另一方向我侵袭。
  蝎子声嘶力竭地叫:“枪!J,射左边第三个输送带盘----”
  我掏出那把云彻斯特,瞄准了,连开三枪。
  C7的声音不置信,“蝎子,蝎子,”渐渐弱下去,“蝎子,好,好----”
  我站起来,没想到还能活着,连忙奔到蝎子那边去,机械手松开来,我接住了她。
  蝎子恐惧地伏在我怀内。
  “我打中了它的‘脑’?”我问。
  蝎子点点头。
  “蝎子---”C7喘息,“你竟出卖了我----”
  它身上各部分开始发出轻微的爆炸声。
  蝎子说:“C7就要死了,我们赶快走。”
  我拉开门,拖着蝎子逃出生天,我们冲出两重办公室,离开了那幢大厦,站在马路上,看到灿烂的阳光,我杀死了C7,从此它属下将瓦解。
  我紧紧的拥抱蝎子,异样的兴奋。
  蝎子却显得十分疲倦,她轻轻地说:“J,带我去一个美丽的地方,我有话跟你说。”
  “说什么?”
  “到了那里,让我坐下,我告诉你。”
  “好,我带你去一个我认为是最美丽的地方。”
  她微笑。
  在车上,我把头靠在车垫上,闭着眼睛。
  我一边驾驶,一边不停地说:“我们终于报了仇,蝎子,全靠你的力量,我们终于报了仇!”
  蝎子低声说:“他死得很痛苦!”
  “他?”我不以为然,“蝎子,不是他,是它,它一点人性都没有。”
  “那是不正确的,J,就因为他有人性,他才误信于我,只有我知道他的脑子在什么地方。”蝎子的声音非常难过。
  我不响。
  “我是他的女儿,他怎么也想不到我会把他出卖给他人,他原本可以永生不灭,他能够修理自己的附件,他有金刚不怀之身。”
  蝎子的声音低下去。
  “蝎子,”我责备她,“你怎么了?你并不是他的女儿,你不会是它的女儿----”
  “把车子就停在这里吧,J。”
  我把车子停在荫处,大蓬大蓬的紫藤就悬在我们头顶,开得异常灿烂,鼻端都是清新的花香。
  “这是一个美丽的地方。”蝎子说。
  “这不过是到郊外的路而已,三十分钟后,你会看到全世界最美丽的沙滩。”我高兴的说。
  “J,我恐怕没有时间了。”
  “胡说,我们尚有一百小时!在这段时间内,一切都可以发生。”
  “不,J,我是指现在,”她微弱地说,“我现在就要死了。”
  我浑身冰凉,“什么?我不明白,蝎子!我不明白!”
  “嘘----J,静一点。”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什么事?”我眼前金星直冒。
  “J,听着,在杀死C7的时候,你也杀了我。”
  我瞪着她。
  “我是他的婴儿,我有他的鲜血,J,我现在要离开你了。”
  “血?”我怪叫,“你们根本没有血!蝎子,别胡说,蝎子----”
  “他是我的造物主,他控制我的脑。”蝎子的声音更低了,她垂倒在我的怀里。
  刹那间我明白了,呆呆的抱着她。
  “你要赶快离开这里,J,对不起,我并没有跟随你一辈子。”
  “你一直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你一直知道如果它死了,你也活不下去?”我伤心的问。
  “否则他如何会相信我?”蝎子淡淡的微笑。
  我可以看得出她已经油尽灯枯。
  我伤心欲绝:“蝎子,你何必救我?我的生命总有一个尽头----”
  她凝视我,“不,你将结婚生子,生生世世,你会活下去,J,你会活下去。。。。。电脑永远不能统治这世界,只因为你们有爱。。。。”
  她眼睛中的光芒渐渐退去。
  “蝎子,蝎子。”
  “这一段日子我过得很快乐。”她说,“J,电脑的一生充满智慧学识,但缪斯说得对,我们是这样的寂寞,我宁可过短暂而丰富的日子,生命只要好,不要长。”
  “蝎子。”我紧紧将她抱在坏中。
  “J,你必须告诉我----”
  “是,告诉你什么?”
  “你一定有个名字,你出生时候,那个名字。”她黯淡的微笑。
  我连忙答:“我叫家明,蝎子,家明。”
  “呵,家明。”她说,“多么好听的名字,家明。。。。”
  我看着她,她在微笑,眼睛起了变化,那种闪亮完全隐去,她的眼珠成为两颗玻璃球。
  她死了。
  时间过去,与蝎子号共度的日子,就象一场梦,生命有时候太长,有时候太短,太多的时候,非常沉闷。
  在蝎子死后当天,我便离开我出生的地方,避到东南亚一个小国家去。
  开头生活潦倒散漫,常常喝酒,常常醉。
  热带丛林中永远鸟语花香,但我听不见,也看不见,直到有一天,遇见了一个金黄色皮肤的少女,她帮我自酒杯队中站起来,她的笑声悦耳,就像蝎子。
  为了那笑声,我重新振作,在当地的大学申请到一个教席,一年后,我与这个女孩子结婚,变成完全不同的一个人。
  她很天真,我喜欢她对生活的态度,她对一切大自然现象都抱有惊喜,会指着刚出生的小鸡说:“看,多么可爱。”然后捧起小生命凝视半晌。就象蝎子。
  后来我们有了三个孩子,我爱我的孩子,也爱我的妻子。
  但是我最爱的,却是一个叫蝎子的电脑机械人。  下一页 
        ||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珍珠》
        字体大小 大 中 小 颜色 -        香芍药的婚事                  上十八岁以后,父母亲就为我的婚事着急,我很不满意上一辈这种焦急的态度,但母亲说,因为他们只有一个女儿,而父亲的事业非常需要有个至亲帮手,唯一的希望就是有勤奋得力的女婿。
  我仍然不同情这个解释。一物不能二用,好女婿不等于事业上的好助手。
  母亲因而愁眉不展,“我没有儿子,你又不肯做女强人。”
  呵,我想,木兰无长兄,阿爷无大儿——推我去上阵?那不行。
  我对珠宝一点兴趣也没有。
  在大学里,我读的是美术,将来我希望可以教一份书,舒舒服服,清高地过简单的生活。
  于父亲我是歉意的,对他那门生意我自小到大没表示过好奇,从不参与。
  对他历年来介绍给我认识的有为青年,我也不表示兴趣。
  母亲会愤愤问:“那个年轻的建筑师有什么不好?”
  我挥拳,“你不能叫建筑师转行做珠宝,替你来回阿姆斯特丹搜购钻石,太残忍。以我为饵去找生意合伙人,更加卑鄙。”
  母亲说:“那么抛开一切不理,于情理也不合。”
  我一笑置之。
  母亲问:“你不是想告诉我,你打算嫁给香港那个笔友吧?”
  “他是个很好的男孩子。”我说。
  “笔友?”母亲嘲讽地说。
  “你与老爸还是半盲婚的。”我提醒她。
  “笔友!”她觉得无稽。
  我取得信箱钥匙去取信。
  裘约瑟用白色的洋葱纸写信给我己有五年,我喜欢读他的信,很爽朗很热情,见闻广博,胸襟也宽阔,一点不象在小岛上坐井观天长大的人。
  他以前年年都寄照片给我,我也寄照片给他,但最近两年就没有这样做,他很幽默,这么解释:“……一直在发育,脸盘子渐渐加大,这一两年简直与面包无异,怕你弃我外型之差劲而不肯来信,为免失去一位至亲的笔友,请恕我作神秘之状。没想到会有这一日,小时候亲友都赞我清秀……”
  长相如何我是不介意的,收不到他的信就恍然若失了。
  嫁他?我不知道,但他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好朋友,几乎什么心事都向他诉说,等待他理智的分析。
  我还没拆开他的信,父亲已经回来了。
  司机下车替他开车门,我见到迎上去。
  我笑说:“哟,仍然风度翩翩呢,走在街上,谁也不相信唯两是父女。”
  “真多事,”他说,“来,进屋子去,让我给你看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我急于要看裘约瑟的信不肯敷衍爸,“最多是俄罗斯沙皇的珠宝复活蛋,有什么稀奇?他们那些蛋都披金戴银的,吃不消。”
  爸白我一眼,“亏你还是中国珠宝大王香某人的女儿!”
  “啊,难道船王的女儿终身住在船上不成?”
  爸点点头。
  我笑问:“什么阿物儿?”不由得好奇起来。
  父亲做珠宝生意半辈子,很少有这种民慎重的表情。
  他自公事包取出一只丝绒盒子,放在他那张大型书桌上。
  母亲取过盒子,按动机括,盒盖弹开,我看到盒子里载着一块比鸡蛋略大的圆型碧绿翡翠,晶莹可爱,动人心弦。
  母亲轻轻掀起那只蛋的上半,我又惊又喜地呼叫一声,“啊,是一只西瓜,有蒂有藤,翡翠西瓜!”
  母亲微笑,“好玩吧?看看这西瓜里面有什么?”
  我接过看,再一次惊奇,“里面有雕刻——咦,八个古装的小人,是八仙!”我抬起头,“太好玩了,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父亲说:“这东西现时没有多少个了。”
  我说:“八仙面上还有表情,真是,张果老倒骑着驴,韩湘子在吹箫,半寸大小的人像儿雕得这么仔细,真是的。”
  “可算是稀世奇珍了。”母亲说。
  我笑问:“标价若干?”
  “这不卖的,”父亲说,“留着给孩子们瞧瞧,不说你不知道,芍药,你祖上本是珠宝匠人,这件翡翠西瓜便是香氏的精心杰作,如今总算原璧归赵,我把它留下来了,它值多少钱我不管,最名贵的地方是在纪念价值。”
  我把西瓜盖子合上,“爸说得很对,给孩子们瞧瞧,这真是艺术的精粹。”
  母亲瞪我一眼,“你不结婚,我们香家哪来的孩子?”
  我吐吐舌头。
  “待她二十五岁时再迫她未迟。”父亲的态度略佳。
  “二十五岁?”
  “这西瓜又不会老,等等不妨。”我嬉皮笑脸,逃回房中看信。
  我拆开裘约瑟的信读了起来。
  他写道:
  “芍药吾爱如见——”
  我马上笑起来,将信掩在胸前,不舍得再读下去,每次他这样写我都忍不住笑。住在纽约,说中文的人都不多一个,莫说是这般会卖弄中文幽默的人。裘这人真是的。
  “——我们写信直写了五年,我用的手帕是什么牌子,你都知道,可是咱们没见过面。我有工作,小职员听命于人,受了人二分四之后不敢动弹,希望你这个读书人在复活节来港一行,让我尽地主之谊,招呼你吃喝玩乐,我打算向你求婚,勿令我失望,我不要听到‘不’,我不接受‘不’。约瑟。”
  信里附着一张来回飞机票。
  不知为什么,我的情绪立刻紧张起来,毫不犹疑,我己决定走这一趟。
  晚饭的时候,我中父母说:“我要到香港去。”
  “无端端去什么香港,你家三代都在纽约,香港没个亲戚。”
  “去观光,我从没去过香港。”
  “香港对你,如火地岛一般,丝毫没有关系。”
  “但我是中国人,香港是中国土地。”我伸长了脖子辩论。
  “你是美国人,香港是英国人的土地。”
  母亲说:“越说越混,她要去便让她去玩。”
  “我下星期一动身。”我说。
  “参加哪个旅行团?”母亲问。
  我略一迟疑,“爱斯旅行社。”
  他们可能不相信我的笔友会邀我到香港旅行。
  “欧洲去腻了去东方,你们这一代真幸福。”母亲说,“我们那时候上史丹顿岛已算大事。”
  我说:“你也是在美国出生的人,为什么事事都依老美的规矩作风,偏偏迫起女儿结婚时,不遗中国人的余力。”
  母亲不出声。
  父亲说:“嗳,听其自然,听其自然。”向我眨眨眼。
  母亲转了话题:“这件东西,是凌家后代卖出来的?”
  “凌家也没落得也真快,眨眼间倾家荡产。”父亲叹气。
  “也够耐花的,花了三代。如今这些人是凌大人的曾孙吧?”母亲问。
  我问:“你们在说什么?”
  “说祖上一些陈年旧帐。”
  “我听不明白。”我说。
  “明与不明都没什么关系了。”母亲说,“你祖上是玉石匠人,一手功夫是人见人夸的,凌家当时做官,把你曾祖软禁起来,迫他操作,直干了十年活,后来把他放出来,他一气之下,就带着老婆子女远渡金山,就在纽约定居,过了百余年,就生下人来享福。”
  我问:“咱们香家有没有在唐人街开过洗衣店?”
  父亲白我一眼:“你好好记住,你曾祖一条腿就是叫凌家的狗腿子打断的。”
  “当时是什么朝代?是清朝吧?太平天国长毛的时代?”
  “芍药,你爱听不爱听的,你少打岔。”母亲说。
  “我知道,工匠的后代发奋图强,站起来了,这便是咱们香家。官大人的后代不争气,连祖上宝贝的玩意都卖出来,由此可知是败得七七八八了,这故事真熟悉,人民大翻身!”
  “这件翡翠西瓜,他们得了多少?”
  “我托香港的古玩店放出声气……出价并不好,又有经纪人从中剥削,太可惜了。”
  “那么些土田财产,到底是怎么花的?”
  “吃喝嫖赌。”父亲简单地答。
  “凌家还剩些什么人?”母亲说。
  “一个男孩子。”父亲看我,“跟咱们芍药差不多年纪。”
  我很敏感,“别忘了,咱们曾祖叫凌家的狗腿子打断过一条腿。”
  母亲笑,“这个鬼灵精,想到那儿去了?我会让女儿去跟个败家子?没可能,哪怕你一辈子嫁不出去。”
  父亲急:“好端端你又咒她。”
  我问:“他叫凌什么?”
  “不关你事。”父亲瞪我一眼。
  不说拉倒,我耸耸肩。
  “到了香港别像匹疯马,”母亲说,“那边不比欧洲,叫你爸给你几个联络的人——”
  “妈妈,”我含笑说:“你老了。”
  我收拾最简单的行李,发出一封电报给裘,便出发了。
  我的心情很愉快,略为紧张,想到约瑟,不禁有丝甜蜜蜜,我将下巴枕在手臂上,见了他,我该说什么才好?
  我笑了。
  这一程长途飞机乘得并不辛苦。
  到了启德机场,我以第一时间步出禁区,这时候心跳有点急促。
  才招头张望,便有人叫我,“香芍药!”
  我站住,我面前站着一个年青人,非常的清秀美貌,衣着舒服熨帖兼夹时髦,正朝我微笑。
  我忍不住问:“裘约瑟?”
  “正是我。”
  “裘,裘!”我冲过去抱住他,“真是你?”
  “嗳嗳嗳,香芍药,请你控制你自己。”他嚷着,“这里是华人社会,我们仍有某一个程度的保守。”
  他真人跟信一般幽默。
  我仔细地看他的脸。
  他有点难为情,“看什么?”
  “看我的笔友。”我理直气状。
  “你不累?”他笑问,一边拉起我的手,“走吧。”
  “我替你预备了客房,就在我公寓,怎么?不介意吧?”
  “最怕你将我往豪华酒店一推便了事。”
  他凝视我,“你比我想象中的更活泼可爱,你的照片拍得太差,毫无神采。”
  “啊,谢谢你。”我笑。
  裘驾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把我载到他的公寓去,那所小小的住所非常整洁,只有一间宽大的房间。
  我问他打算睡哪里。
  “客厅地毯上。”他简单地说。
  问题解决了。
  他倒一杯饮料给我,我喝了一口。
  我再端详他,“我觉得你应该胖一点。”
  他摸摸自己的下巴,“是,但毕业后做事,不免辛苦,正在向上爬的阶段——嗯,你对香港这社会到底有没有认识?”
  “知道一点,”我说,“什么寸金尺土,竞争剧烈之类。”
  “香芍药,你像一个童话世界里走出来的人,”他摇摇头,“你根本不知道咱们这里天天发生些什么可怕的事。”
  “我知道,”我嚷,“嗨!纽约更可怕,所有大城市都有杀人放火的事儿。”
  裘笑。
  他是这么英俊,真出乎我意料之外,脸容上有股书卷气,他带点孤傲。我太惊奇,看照片看不到他十分之一,我心中忽然像个小女孩般雀跃起来。
  我说:“我们忘了在胸前佩一朵红花,这不是笔友相见的惯例吗?”我忽然打了一个哈欠。
  “你累了。”他温和地说,“进房躺一会儿。”
  我耸耸肩,“也许是,搭了十多小时的飞机。”
  “我替你接个电话回纽约,告诉你父母你已平安抵达。”
  “啊,真谢谢,你有我家的电话吧?过年时你才打过来说恭喜恭喜。”
  “自然有。”
  “我洗个澡。”我说。
  我忽然有种张不开眼睛的感觉,困得不得了,因而问:“裘,刚才你给我喝的是什么?”
  “一杯果汁混合酒,怎么,醉了?”他探头过来。
  “没有的事。”我说。
  洗了热水澡,换一件宽身裙子,我倒在床上。裘过来蹲在床边,握着我的手。
  “我们终于见面了。”我说。
  他吻吻我的手,“会有怎么样的结局?你是珠宝大王的独生女,我是个穷小子。”
  “这还不好笑,最滑稽是我们以通讯方式交往了五年整。”我又一个哈欠。
  “别苦苦挣扎了,睡吧。”
  我睡熟了。
  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
  “裘?”我第一件事便是叫他的名字。
  “你真能睡,”他探头进来,“吃饭了。”
  我鼻端闻到鸡汤香,“哗,好味道,”我问,“是你熬的?”
  “自然是我。”他笑。
  他身上还穿着围裙,可爱得叫人心跳。
  “我睡了多久?”我跳起床。
  电话铃响了,他过去接。
  “是,是我找香先生。”纽约那个长途电话接通了。
  我说:“让我跟爸说几句。”
  “香先生,现在芍药跟你说话。”他把话筒交给我。
  “爸?”我说,“我是芍药,我到了香港,我很好。”
  父亲的声音极之不安,“芍药,你平安吧?”
  “爸,你别担心好不好?我这么大的人了。”
  裘在一边嚷:“喂,别说那么久,三分钟到了。”
  我忍不住笑,“爸,改天我再与你谈谈,再见。”
  “芍药——”
  我把电话筒还给裘,他吐吐舌头,把电话挂断。
  我说:“下次我到电讯局去打。”抗议。
  他笑:“你照电讯局的费用算给我,就可以在这里说上半小时。”
  “好刻薄!”我仰仰头。
  “来吃饭吧,我这好手艺难道还敌不过一点点吝啬?”
  我取起筷子,想一想,又放下,“你跟我爸说过些什么?”
  他一怔,“没有什么呀。”
  “我没告诉他我是来见笔友的,”我说,“你别说穿。”
  他温柔地看我一眼,“我自然不会。”
  我笑着点点头。
  他缓缓地说:“我没料到你家里那么有钱,你却那么随和,一点也不骄纵。”
  “这鸡汤实在太香——我家有钱?有什么钱?我爸不过是个珠宝经纪,赚得多少?我在大学念书,考的是奖学金。”我抬起头。
  他微笑。
  “明天你会带我到鸭巴甸?山顶?罗浮山?”我问。
  “一定。”他说,“我拿到两个星期的假期。”
  门铃响了。
  “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有两个同事,约好了来取点文件回公司。”
  “呵,当然不介意。”
  他去开门。
  来人一男一女,一进门眼光便落在我身上,使我有点尴尬。
  裘介绍:“香芍药,这位是白小姐,这是老赫。”
  我点点头。
  裘有点紧张,空气忽然有点不自然,我马上觉察到了。
  那位白小姐化妆非常浓艳,人长得异觉美,身材是一等一的,衣服穿得时髦,但不知为什么,老给我一种不正派的感觉,女人长得太好就有这个危险。
  她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在我身上忽忽地打转,又取出一根香烟抽,一边啧啧烟圈。
  裘去倒了两杯酒出来招呼他们。
  我记得裘说他在一家建筑公司做事,想不出什么部分用得着这样的女郎。
  我耸耸肩,这又关我什么事呢?
  裘取出两个文件夹子递给老赫。
  那老赫是个中年男子,衣著名贵,一只腕表金光闪闪,他伸手出来接过文件,我看到他左臂上有一条龙的刺青。
  那条龙才三四寸长,却栩栩如生,神态勇猛。我再看他的脸,他五官很平常,但眉目间有种威武感。
  我不禁又觉得蹊跷,这两个人来得好不奇怪。
  那个老赫见我盯着他手臂看,朝我笑一笑。
  我不好意思,站起来,收拾碗筷,到厨房去帮手洗。
  裘交代了几句话,便开门让他们走了。
  “怎么?”他进厨房来,“洗碗?你会洗碗?”
  “怎么不会——”我抹干手,“那位白小姐,美得很啊。”
  “老板的女友。”他微笑,“现在公司里充私人秘书,老赫是老板雇来盯住白小姐的,你看这世界是否很复杂?”
  我一下就明白了,不禁莞尔,怪不得呢。
  裘两只手放在裤袋内,留神于我。
  我害羞,“看什么?”
  “看你。”他答。
  第二天他带我在市区逛,五光十色,腻了往郊外吃饭,我说香港并没有真正的郊外,听说有人往佛寺住,像住旅馆一般,其实也离不了凡尘。
  他说他祖母在附近一个离岛上有所木房子,平顶,白漆栏杆,那里真正的幽静,如果我喜欢,可以到那里住数天。
  “但她不善见客,反正地方大,有我陪你就行了。”
  我迟疑了一会才问:“你祖母?从没听说过你有祖母。”
  他笑着拧我的脸颊,“信里哪说得了那么多?所以才要见你的面呀。”
  我看着他清秀的面孔,他仿佛是个陌生人,但却又在我心中生了根,多么奇妙的一种感情。
  他陪我看武侠片,买纪念品,我要往哪里他都在身边,很多时候他也不说话,只是站在我身边看着我微笑,有时候抽根烟,有时候手搁在裤子口袋里,通常很沉默。
  他喜欢看我,尤其于我不在意的时候,被他看得心啪啪跳。
  我想我是在恋爱了。
  多么美丽的一件事,我觉得他是最迷人不过的男孩子,说话的时候无限活泼,沉默时以有种忧郁的气质。
  我们之间可待发掘的事很多,临睡前常聊天聊得忘形,他是个守礼的君子,我因此更尊重他。
  为什么会爱他我根本不能解释,我希望我知道,但我可以察觉得到我们之间的火花。
  他对我家中的琐事很感兴趣。
  我告诉他,幼时在母亲抽屉里翻到一盒大颗的珍珠,取出做弹子玩,后来被老妈骂了一顿,收了回去。
  “……这些东西我见过不少,美则美矣,毫无灵魂。”我说。
  “不是,精美的艺术品也有生命。”
  我笑说:“可是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你,所罗门王最繁荣的时候,还不及地里的一朵百合花呢。”
  他淡淡的笑,“我是个俗人。”
  我马上醒觉,“你不高兴了?”
  “怎么会呢,”他说,“我深觉你难得,”他拍拍我肩膀微笑,脸上有股出奇的怜惜,“你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他暗暗叹气,转过头去。
  “你怎么了?我得罪了你?”
  “没有没有,”他把我拥在怀里,“不要说这种话。”
  裘并不是情绪平稳的人。
  但凡提到我家庭背境的时候,他特别急躁,他似乎真的很介意他自己是个穷小子。
  稍后他又问:“你见过那么多的珠宝中,有否印象特别深刻的?”
  我不明他何以这么有兴趣,耸耸肩:“有,桂园大的珠子,七卡拉的全美方钻……”
  “不是那些。”
  “你是指有艺术价值的?”我又忍不住,“但珠宝纯是装饰用,毫无大气磅礴的感性,较特别的……也许是一只拳头大小的翡翠西瓜。”
  他点点头。
  话题到此为止,他没有再问下去。
  我问:“你知道我们有这只翡翠西瓜?”
  他愕然,“我怎么会知道?”
  他说话之中,怪异之处实在很多,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信很温和平顺,为人却很激烈。
  他说他喜欢蓝色,但常穿白色的衣服裤子。
  他说他与父母住,但现在却一个人住一所公寓。
  又绝品不提他的兄弟姐妹,他本来有只西班牙猎犬,此刻说送了人。
  说到信中许多事,他都记不得。
  或者男人是男人,若果男人记得这么多琐碎的事,岂非异常的娘娘腔,还有功夫干事业吗?
  我很乐意找一个理由替他开脱。
  在香港住了数天,玩得很愉快,每天晚上倒在床上,都睡得非常沉,几乎一睁眼便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我并不是容易熟睡的人,一直习惯睡前看一、两个钟头的小说,现在住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中,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忽然之间这么安乐,真出乎意料。
  每天早上我都奇怪怎么运动会如此不省人事,然后笑自己有福不会享。
  我跟裘说:“明天就是一星期纪念了,还有什么新鲜花样?快快想出来陪我玩,否则就回纽约了。”
  “你这家伙,一刻静不得,”他说,“还有什么没玩遍的?山顶那条小路都绕过七遍啦。”
  我微笑,“你可以向我求婚。”
  他怔住了。
  “信上不是这样说吗?”我问,“怎么?反悔了?啊哈啊哈。”
  他拥抱我,下巴枕在我头顶上,半晌不语。
  我轻声问他:“裘约瑟,你为什么老怪怪的?”
  他不答。
  “你有心事,是不是?”我轻问,“说来听听,三个臭皮匠,抵一个诸葛亮,或许我可以帮你。”
  他还是不晌。
  “别瞒我了。”我说。
  “你太聪明,芍药。”他低低地说。
  “哟,裘,你落落寡欢的那种种神色,嗅都嗅得到,还要聪明人才看得出来吗?”我笑。
  他只是抱着我,不出声也不解释。
  过一会儿他问:“香港之行还高兴吗?”
  我说:“已经问我感想了——恐怕是要赶我走了。”
  他苦笑数声。
  “裘,或许我是过疑了,”我说,“不是每个人都得象我这样大跳大叫。十三点兮兮地做人,天掉下来当被子盖,你别见怪。”
  他一下一下地抚摸我的头发,不作答。
  晚上聊天,裘常常泡给我一杯好茶,我们慢慢啜着龙井说话。
  “去睡吧,”他说,“明天我们到离岛去看祖母。”
  “哪里?是长洲吗?”我问。
  “自长洲出发同,快艇约莫二十分钟就到,别抱太大的理想,不是南太平洋的小岛。”
  “无论在什么地方,有你在,总能化腐朽为神奇。”我往房内走。
  “芍药——”
  “什么事?”
  “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我对你好?”我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对你好?飞机票是你寄来给我,邀我来玩,你天天请了假陪我逛,怎么反而问我为啥对你好?”
  他握住我的手,“去睡吧。”
  “你拉着我的手,我怎么去睡?”
  他松开我的手,我取起茶杯回房间,他没有跟进来。裘在这方面真是个君子,大庭广众之间他是不会忌讳的,与我很亲热,但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完全是个好人。
  他不是不令我惆惘的。
  走过书桌的时候,我被地毯角绊了一下,手中的茶泼泻在地。
  我不以为意,取过面纸擦干地下。
  经我们五年通信的交情来说,裘待我实在是太客气了;他连吻都不吻我,明知我不会介意,真是的。
  我上床睡。
  裘这间房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没有装饰,却有说不出的舒适,他喜欢白色镶黑边的东西,台灯、闹钟,甚至是家具都是这一类色系的,一长书桌非常宽大,也是唯一的特色。
  我还没睡着,便听到他推开房门进来,我顽皮,连忙闭上眼睛装睡。
  我没料到他有这一招,非常好笑,裘几时变得婆婆妈妈起来。
  但忽而又觉得他实在是待我好,心中感动之余,提不起勇气睁开眼睛。
  裘以为我熟睡,轻轻叫我两声,“芍药,芍药。”
  我不应。
  他长叹一声。
  为什么叹气?我几乎忍不住想问,但他取起我那只茶杯,出去了,轻轻替我带上房间。
  我在床上转了个身。
  今晚难以入睡,真难得。
  我听见他在外头拨电话的声音。
  香港的公寓实在太小,容不了两个人住,什么声音都听得到。
  电话接通了,他与对方说起话来,我无意窃听,但对白却传入我耳朵。
  “……是,睡了。”
  “她很乖,真是个好女孩子,没有丝毫的麻烦。”
  是在说我吗?我耳朵不由得竖起来。
  “……是,我省得,明天带她去离岛,是,明白。”
  停了一停。
  “……爱她?相信我,爱上她不是困难的事,她自幼受保护在荫庇下长大,没有丝毫机心,没见过那么纯真的女孩子……是,我明白。”裘的声音忽然急躁起来,“我自然明白,你何必时时刻刻提醒我?”
  我静静地听,他跟谁在说话?亲戚?朋友?
  “……得了得了,明天再说。”他挂断电话。
  外头沉默了。
  我朦胧入睡醒来的时候,想到裘昨夜说的“爱上她不是困难的事”,便穿着睡袍拖拖拉拉走到客厅,看到裘还躺在地毯上尚未起身。
  我躺到他身边,连毯子抱住他,他惊醒。
  我问:“为什么爱上我不是困难的事?难道你还没有爱上我吗?我不相信。”
  他被我吵醒,没头没脑接受审问,只好笑,“你起床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我把头埋在他胸前。
  他吻我前额,长出来的胡须刺着我的皮肤。
  “让我起来。”他恳求。
  我不让他动。
  “嗯,你当心后果,”裘恐吓我,“寡女孤男,实在太危险。”他咕咕地笑。
  我也笑,“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木已成舟,我叫我爸妈来跟你说话。”
  他听了这话,脸色就变了,双眼都红了起来。
  我非常意外,被吓一跳,赶快腾起身子。
  “别哭,别哭,”我慌道,“让你起来。”
  他并没哭,只是把脸转过一边。
  “裘,有什么不对?”我问,“告诉我,你为什么如此不快乐?”
  他不答。
  我有点懊恼,因此说,“我们认识也有五年了,你这人太不够意思了,吞吞吐吐,到底想怎地?”
  他连忙说:“我竟被一个女孩子非礼,一急之下就会变脸。”
  “去你的!我啐他,“鬼才非礼你。”
  “让我像刚才那样再抱你一下。”他伸出双臂。
  此刻轮到我脸面红,“不干,免得你又哭,讨厌。”
  他起身。
  “裘——”我叫住他。
  他转过头来。
  我有点外国人脾气,别人不说的事,我就能忍得住不问,他脸上犹带着泪痕,我也只好假装看不见。
  昨夜他的表情多么痛苦,频频叹气——为的是什么?
  我得自己找出蛛丝马迹。
  他断然不会自动告诉我。
  裘在浴间淋浴, 我提高声音说: “你不是挺会吹口哨吗?吹首歌来听听,吹《我爱你多至不能形容》。”
  他不答,过一会儿问:“我应当会吹口哨吗?”
  你几乎每封信都提到的。”我不满,“喂,这种小事——”
  浴间内悠扬地传出口琴声,正是《我爱你多至不能形容》。
  我惊喜。
  没想到他的技巧精于斯。
  他在信中并没有提到口琴,真是意外的惊喜。
  下身包着条毛巾,捧着口琴边吹边出来。
  我听完最后两节,大力鼓掌。
  他向我鞠躬。
  呵我真是爱他,尽管他似乎有不可告人的心事,我仍然爱他。
  我笑说:“口琴演奏妙不可言,裸体表演备见卖力。”
  “你再取笑我,我就除掉毛巾!”他恐吓我。
  我惊呼,“万万不可!”
  “轮到你用浴间了。”他说,“我下楼去买点日用品,十五分钟就回来了。”
  “喂,替我买黑莓冰淇淋。”
  “是。”
  他去了。
  我进浴间梳洗,半晌才披着他的毛巾衣出来,但却看到客厅中坐着一个人!
  我差点没吓死,低叫一声。
  那人转过头来,是我见过的那个白小姐!
  我带点恼怒问:“你怎么进来的?”
  她木着脸,“我有钥匙。”就是那么简单。
  我气道:“现在我住在这里。”
  她仍然板着面孔,“你能住多久?你住不了多久了。”
  我瞪着她,心中疑团越来越大。
  “你是谁?”我问。
  她脸上的化妆仍然无懈可击的浓艳,听见我这么问,抬了抬长长的睫毛,“我以为你知道我是谁,不是介绍过了吗?我姓白,叫白丽丽。”
  “你怎么会有这里的门匙?”我声音放轻不少。
  “住在这里的人,以前交在我手中的,惟恐我不收下。”她苦涩地说。
  我听出一点苗头来了。
  她就是裘的心事吧,我不会猜错。我的心跳得很急促,胸中非常难受,酸甜苦辣都涌上喉头。
  难怪裘一直愁眉不展,魂不守舍,原来将这一段事瞒着我。
  我开不了口,可是我认识裘已有五年,一千多封信的感情。
  我低下眼,我不能再天真下去,笔友算什么?人家有血有肉的站在裘的身边,凭她的美貌风情,我简直就是裘的小朋友。
  我吞下一口涎沫,叹口气,但觉唇焦舌燥,我说:“裘没有跟我提起你,从来没有。”
  白丽丽水汪汪的双眼凶狠地盯着我,就像两把刀子,“你现在知道了?”
  “你到底是他的什么人?”我怯意问。
  就在这个时候,裘回来了,他一开门看见我与白丽丽对峙,就知道事情不妙。
  他喝退白丽丽,“你来做什么?你疯了?”
  白丽丽倔强地冷笑,“我为什么来不得?我还是自己开门进来的呢!”
  裘怒不可遏,“你想坏事?把门匙交出来!”
  裘额上青筋毕露,咬牙切齿,非常可怕,我忽然同情白丽丽起来,这门匙当初也是裘亲手交给她的呀。
  裘指着门口,“你给我出去!”
  “哼,”白丽丽妖妖娆娆地站起来,“我出去,你别来不及的教训我,老赫是站在我这边的,你当心吃不了兜着走,我如今是看清楚你的真面目了,好一个翻脸不认人,”她忽然转过头看着我,“小妹妹,你心寒不心寒?”
  我退后一步。
  裘铁青着脸去打开门。
  白丽丽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却还跟我补一句,“以前他对我,也像此刻他对你一样——”
  没料到裘在这一刹那伸手,用力掌掴她,白丽丽身形不高大,受不了力,整个人撞在墙上。
  我过去扶住她,她嘴角立刻冒出大量的血来。
  我很气愤,又为裘丑恶的一面骇怕,我说:“你为什么打她?你怎么可以打女人?”
  白丽丽在我手臂上着力,挣扎着站起来,用手抚着肿起老高的脸颊,眼泪往嘴里吞。
  我非常不忍,“你快去看医生。”
  她跌跌撞撞地走了,裘大力关上门。
  我质问:“你为何这样对她?”
  “她对你说了些什么?”裘反问我。
  “什么也没说。可是谁都猜得到其中的奥妙,即使你急于要甩她,你也不必打她!”我反感到极点,“当初她也就是那个样子,可是当初你却看中她——”
  “住嘴!”
  “我不住嘴!”我吼叫,“你要不连我一起打好了,我原以为这惨事只有在小说里才会发生,你这个人太下流,我与你通信五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白丽丽?你又为什么寄来飞机票,叫我来度假?为的是什么?”
  他用手掩着脸。
  “你为什么玩弄我们?”
  裘放下手,“她发觉我爱上你。”
  “你爱我?”我问,“那么跟我通信,为什么又跟她混?”
  他痛苦地说:“我不能够回答。”
  “你内疚吧?”我追问,“你就是为了这件事寝食不安,是不是?”
  他一怔,低下头。
  “裘,做人一是一,二是二,提得起放得下,如果你们藕断丝连,我愿意退出,我马上回纽约好了,我叫父亲把飞机票寄还给你。”
  “给我一次机会,芍药——”
  我看着他,忽然悲从中来,“裘,你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为什么我好象完全不认识你?你为何伤害我?”
  “芍药,你给我一次机会。”
  “裘——”
  “请你原谅我,我实在是有苦衷……”
  我摇摇头,“裘,你们都是这么说的,”我说,“我不能原谅你对她粗鲁,我最恨绝情的人。”我极难过,“男女间的事,最要紧好来好散……”说着我哭了。
  我为什么要劝他们?
  这里面最受伤害的人是我,来的时候我带着一个梦,现在我却第一次懂得人心难测这四个字。
  “你要怎么样才肯相信我?”裘的手搁在我肩膀上,“芍药——至少你应该给我一个从头开始的机会,人总是会有错的,我很寂寞!”他辛酸地叫起来,“我太寂寞!”
  他用拳头大力敲着墙壁。
  “裘,”我倔强,“我想回去了。”
  “你不能走。”他急,一副惶恐,“你不能走。”
  “我还留下来干什么?”
  “我爱你。”
  “你的爱太恐怖,随时会变。”
  他默然。
  “对不起,裘。”我索然地回房间。
  我拿出行李箱,打算收拾衣服。
  他没有再阻止我,也不再说什么话,只是苍白着脸倚在门框,看着我把衣服一件件叠好,他眼睛内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口。
  眼睛不会骗人,他待我是真心的!
  我犹疑着——但叫我冒那么大的险,明知有危险,还往下跳,我问我自己:香芍药,你真的这么爱这个男人?你与他见面才不过一星期,犯不着,收拾东西,回纽约吧,这里的情形太复杂了。
  白丽丽是别人的情妇,他又是白丽丽的情人,我提醒自己,你应付得了?
  但是他的眼神令我心醒。
  豁出去一次吧,香芍药,你还年轻,可以有资格这样做,为恋爱而恋爱也是值得的。
  感情的发生在不知不觉间,现在后悔也已经太迟了,做人要潇洒点,香芍药、香芍药,不然你老大了坐在摇椅中有些什么记忆?
  我崩溃下来,不能自己,丢开衣裳,问裘约瑟,“你这就算了?眼睛睛看我收拾东西回家?你尽点力也不肯?”
  他一怔,转过头去。
  “裘——”
  “你走吧,快走,”他低声说,“别留在这个地方——”
  我抱住他,“太迟了,我也愿意我可以走得脱,太迟了。”
  他忧伤的眼睛看着我。
  我说:“是我自己愿意的,是我愿意留下来的,我们是情侣,别忘了我们还有将来。”
  他身体颤抖,“芍药,走!”额上冒出冷汗。
  我怔住。
  门铃尖锐地响起来。
  我说:“太迟了。”
  裘的表情像是被判了刑似的,他恢复镇静,去开门。
  门外又是白丽丽。
  “又是你!”我说,“你还来!”
  她脸上的化妆已经洗去,粉底下的肤色是一种青白的蜡色,她的嘴唇破了,肿起一大块,眼圈下深黑,她怯怯地站在门口,与适才我第一次见她,简直判若两人。
  “你来干什么?”裘厌恶地问。
  她张开了嘴。
  “我来解释,”她麻木地说,“这整件事是我的错,裘与我断绝来往已有一段日子,是我不对,老来缠住他,故意引起你的误会。
  我即时的反应是又惊又喜,随后就反而觉得不安,这里面还有文章,白丽丽决不是这么容易妥协息事的女人。
  我凝神注视她。
  但他似乎真的很累了,疲倦得不愿再多说一句话。
  我又留意裘的神色,裘没有太多的意外,也许他太清楚她。
  白丽丽取出裘的门匙,交过来,“还你。”她说。
  门匙跌在地上,我俯下身子去拾起。
  “希望你行乞修道士谅我。”她低声说。
  不知道是希望我原谅她还是裘原谅她。
  我再一次觉得她是身不由己的可怜女人。
  她转头要走了,她甚至没有进屋子来。
  “白小姐。”我叫住她。
  裘拉住我。
  她微微转过头来。我没有再叫她。
  裘关上了门,他点起一支烟,抽得很凶。
  完了,他与白丽丽之间完结了。
  我松一口气,但是裘却仍然心事重重。
  我蹲下问他:“不是说今天带我去离岛?”
  他的手放在我的头上,我趁势坐在他膝头上。
  我不出声。
  短短一星期我已习惯他的作风,他根本是个没事不说话,有事也不说话的人。
  如果我爱他,就必须要有耐力。
  我问:“你刚才为何不说?为何不告诉我,你已与她断绝往来了?”
  他说:“你没给我机会解释,我与她没见面已一年。”
  “所以你恨她,打她?”我问,“她故意来破坏我们?”
  “我是不该打她,但我心中恨。”
  “你在什么地方认识她?”
  “酒吧,她侍酒,绰号白狐狸。”
  “啊——”我说,“那么她不是你老板的情妇?”
  他一怔,“是,”他说:“她确是我老板的情妇。”
  “你没有骗我?”我微笑。
  “到这种地步了,芍药,其实刚才我巴不得你走了算数,我还骗你做甚。”他万念俱灰的说,“如今我连工作也失去了。”
  “因白丽丽的缘故?”又一个意外。
  “是的。”
  “没关系,”我说,“我对你有信心,你是专业人才,到处找得到事。”
  “你好端端的一个人,芍药,何苦来足堂这个混水?”
  “唉,都是你寄了飞机票叫我来,害得我心不由已。”
  “身不由己。”他怔怔地说。
  “不,心不由已。”我调笑地说。
  “你还有心思说笑话?”他瞪我一眼。
  “世上有什么大事是不能一笑置之的呢?你年纪还轻,一切可以从头开始。”
  “你原谅我?”
  我装一个愕然的表情,“原谅你什么?我全忘了。一点记不起来。”
  “白丽丽——”
  “这个名字好熟,”我点点头,“但我们提不相干的人干什么?”
  他搞不过我,只好笑了。
  爱情是最大的冒险大赌博,输了,说不定哪一天他将那副可怕无情的面孔拿来对付我。赢了,我得到与我钟爱的人共度一生。
  都是这样。
  我问:“不是说带我去离岛探望你的祖母吗?”
  “今天迟了,”他略为犹疑,“明早吧,明天一早去。”
  “也好,我想与父亲说几句话,告诉他们,我想在香港多玩几天。”
  “我替你接通电话。”他说。
  刚在这时候,电话铃响了,裘取起听筒,我知趣地避开,听得他在推搪:“……明天,明天一定,明天……”仿佛他欠下了钱债,明天是最后限期。
  我握着自己的双手叹一口气,真是不可理喻,怎么会爱上一个这样的人。
  他的一切,都只是他自己告诉我的,就凭他所说的,也不尽不实,前言不对后语,大大在不清白,如一条绳上,一个个连绵不断的结等待解开来,这场混水我是足堂定了,我不想回纽约去逃避。
  女人的弱点是以为凭她们的魅可以使男人改邪归正,故此往往失败得血本无归,我不至于那么幼稚。
  我只是愿意帮助裘约瑟。
  他挂了电话,我便随即问他:“谁限你明天一定要做什么?”
  他抬起头,“租快艇的公司,我告诉他们,今天不用船。”
  “用船干什么?”我追问。
  “祖母住的地方,没有公共交通,得租船去。”
  “哦。”真只是那么简单的一回事?
  有时候裘撒的谎,没有半点破绽,我也压根儿不相信白丽丽会自动去而复返,跟我俩道歉,像她那样的女人,豁出去就豁出去了,这后面定还有隐情。
  “你不相信?”裘忽然问。
  “不不,”我心虚,勉强地笑,“明天去到一看还不是知道了?这点小事你不会瞒我。”
  他像是对我有戒心,益发不肯将实情告诉我知道。
  电话接通,应是纽约时间晚上十点多。
  我扼要地对父亲说:“爸,我在香港很好,想从玩几天,学校那边,你替我告假。”
  他在那边不表示什么,一片沉默,隔一会儿,他与我说:“你母亲跟你说话,芍药。”
  母亲的声音十分紧张不安,“芍药,你好吗?芍药,你好吗?”
  “担心什么?”我笑,“去年去欧洲露营三个月,回来人都臭了,还不是没问题?我们随时联络,我现在住朋友家中,”我按住电话筒,“裘,请问号码可以告诉他们吗?”
  裘犹疑一刻,“不太好吧。”
  “去你的,婆婆妈妈,”我笑着把裘的电话号码报上,“再见。”我放下电话。
  裘说:“阳光普照,我们出去走走。”
  我们去到山顶旧咖啡店,裘抽烟喝啤酒,我们坐在露天,阳光暧和,我觉得这里与南欧最相似,那里的咖啡座就这个模样。
  隔壁桌子上有个孩子带着小小的录音机。正在播放洛史超域的歌曲:“如果爱你是错——我不要做对。”
  如果爱裘是错了,我也不要做对。
  他替我在茶内加蜜糖,搅拌好递给我,我就他手中喝一口,倘若我们生生世世就如此过,我也不要做对,不要问我这什么,我爱这个男人。
  他断断续续地说:“……白丽丽并不是那么不堪的女人,”她年纪不比你大,但底下有六七个弟妹,十四岁开始养家,没机会念书,但她有天赋本钱。风尘女子的故事都如出一辙,你也听惯听熟了吧,但这样的事确实是有的,离得你远,你就不觉得是真的。我欠她很多,她总在危急的时候替我挡煞,也没少借钱给我,没有抱怨也没有恨,在她那个环境内居然如鱼得水……”
  我静静问裘:“你想她怎么样?招待记者说要到剑桥去念英国文学,专修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她即使洗尽铅华,你也不见得会娶她,她是个聪明的女子,你们之间没有那样的缘份。”
  裘转动着杯子,不出声。
  他英俊的脸不是没有哀伤的,他对白丽丽爱恨交织。
  “她倒并没有提过婚嫁。”
  “我说过好聪明。”
  我们静默了。
  过了很久我问:“我们呢?裘,我们之间的前途如何?”
  他一震,不回答。
  我说:“我总要回纽约,我不能在这里住一辈子,为你留下来,这对我不公平。”
  他看着我,叹气说:“我们今天终于来到这里,既来之则安之,不要去想不愉快的事儿。”
  我点点头,微笑说:“原来我们的将来是那么不愉快的事儿。”
  “我不是那个意思——”
  “算了,”我用一只手指掩了掩他的唇,“别解释,我们还有一段时间,听其自然。”
  阳光底下,海水滟滟的蓝,金蛇狂舞,我有点眼花缭乱,我打一个哈欠,伸伸手臂。
  “困了?”
  “不可能,才下午四点。”他召侍者结帐。
  我的眼皮渐沉。
  他扶我站起,我跟他走到车子旁,我耸耸肩,“莫非是睡午觉睡惯了?”
  他开动车子。
  我说:“要不就是中了你的蛊。”
  “别开这种玩笑。”他说着推了我一下。
  我忽然觉得舒畅,大笑。
  回到裘的公寓,我往他的床上一倒,几乎没扯起鼻鼾。
  许是经过早上那一番喧嚷,有点疲倦。
  我没有想太多。
  是裘把我摇醒的,天都亮了。
  “睡了十二个小时!”我惊叹。
  他很沉默,指指替我收拾好的行李箱子。
  “去哪里?”
  “不是催我带你到祖母处?”
  “呵是,但这么早出发?”我问。
  "路远,到了就不早了。”他说。
  “你什么都替我收拾好了?
  “牙刷都在里边了。”他拍拍箱子。
  “去多久?”我问。
  “住一阵子,”他说,“那边静,我们两人可以把事情想个明白,计划将来如何。”
  裘的声音很来静,但脸色却坏得出奇,我也引以为常,不再诧异。
  他开动那辆吉普车,清晨的空气出乎意料的好,大群的雀鸟觅食,简直鸟语花香,裘却目不斜视地驾驶。
  我们乘了往长洲的大船,船上的不少往离岛旅行的学生,互相玩游戏、拍照片,我观察他们,觉得乐趣无穷。
  但裘终日看着远方,闷声不响。
  “裘——裘——”我唤他,
  他说:“我去买杯咖啡给你。”
  我只好处之泰然。
  船终于到了长洲,码头附近的接我们的船和船夫,我恳求裘让我在长洲游一会儿,听说这里出了名多猫,风景很好。
  船夫显得很烦躁,裘过去与他说了几句话,他点点头,终于答应等我们。
  我诧异,难怪人家都说香港人不好相处,连受雇的乡下人都那么凶霸霸的,我朝那船夫做一个老大的鬼脸。
  问裘跟他说了什么。
  裘说:“答应补他钱。”
  我们在长洲逛,在街市逗留很久,看着他们把猪的尸体抬出来。
  裘把我拉开,我不肯走。
  那些猪都已被开剥,雪白粉红的皮上盖着蓝色的印子,奇怪的是仿佛都是含笑而终,表情非常暧昧,看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怕之处,一切都会习惯的,人是适应环境的动物。
  这个小岛是野蛮的,简陋的,粗鲁的,也有美丽之处,美得粗犷,像一个戴赤足金项链的女人,但是我被她迷惑了。
  这里值得写生,我告诉裘,光是晒着的咸鱼与密麻的苍蝇就可以画一本速写。
  裘说许多弊脚外国人租不起市区的房子,也装作假撇清,在这里住。
  我感慨地说:“好好的地方,叫他们住得像国际难民营似的,又脏,一个个蓬头垢面。"
  裘反问:“唐人街呢?外国人何曾又不那么想?"
  逛到一间旧戏院门口,裘说时间到了。
  我留恋不舍,因觉下次可以再来,方便得很,也不怎么抗议。
  在码头附近我要买甘蔗水喝,被裘止住,"你会生肝炎,脏。"
  "口喝。"我说。
  "船上的饮料。"
  船夫开过船来,是一只中型的机动帆船,摩打噗噗地响,十分古朴有趣,中西合璧。
  我忙不迭跳下船去,裘跟着下来。
  他脸色益发的坏,对碧海蓝天视若无睹。
  我安慰自己,也许在离岛住那么数天,他会暂时忘记白丽丽那段不愉快的事。
  我躺在船舱内,以帽子盖着额角瞌睡。过了良久,应当不止半小时了,船犹未到岸。
  我有点惊异,掀了帽子站起来,发觉船在茫茫大海中,四周没有一点陆地的踪迹。
  我笑问裘:“开往哪里去?往菲律宾?"
  裘说:“这一程是远一点,快到了。"
  "你唬我?"我说,"快到了?"
  "还有一小时左右。"
  "不是说才二十分钟?"
  "这只船慢,比不得快艇。"
  我说:“再追问下去就不得潇洒了,我最记得小时候跟一个中年男人同车,他唬我说车子半小时才开出一班,我很懊恼,要下车,他就怪我不够潇洒。当时我心想,同你这个糟老头同车半小时?那还不闷死?潇洒也得找对象呀。"我停一停,"现在我是不在乎船往哪里开的。"
  裘不出声,默默握住我的手。
  船的速度并不慢,却还足足驶了一小时才到。
  这根本不是长洲附近。
  裘为什么不照实说?
  船夫把行李交给我们,便把船开走了。
  "这是哪里?"我问裘。
  "桃花岛。"
  我笑:“桃花岛凶险得很呢。"
  他担起行李,与我向山上走去。
  山高处只有一幢木屋,倒是很整齐。
  我惊异问:“只这间屋子?整个岛只有这幢屋子?而你祖母就一个人住这里?"
  "胡说,山坡后是村庄,有好几户人家。"
  "呵,"我又想起,"电呢?没有电?
  "没有电。"
  "没有电灯、电话、电锅?"
  "是,也没有熨斗、吹风、冰箱、电视,什么都没有。"
  "老天,"我格格地笑,"别有风味。"
  裘忽然问:“你不怕?"
  "我为什么要害怕?"我反问,"我应当害怕吗?"我凝视他。
  "到了。"他向上一指。
  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间木屋像是临时搭起来的,门一推就开。
  "祖母呢?"我问。
  "年纪大,不喜见人。"裘说,"跟她的猫同住,"一边便把我的行李搬进屋子里去,"你是这间房,她在走廊另外一头。"
  那扇门关着。
  我的房内有一张铁床,罩着帐子,也有书桌跟椅子。
  "你呢?你住度假营哪一角?"我问。
  "客厅。"他说,"睡地板上。"
  "你心情很沉重啊,不像来度假。"
  "过数日就好了。"
  "厨房在哪儿?"我问,"够食物吗?"
  "满坑满谷,你过来瞧。"
  我去一看,那是些罐头,算了,谁打算到这里来吃法国大菜。
  "什么炉子?"我问。
  "火油,"他说,"没有煤气,所以你要当心。"
  "我要当心?干嘛要我当心?"我追打他,"我有答应说天天煮饭吗?"
  "才那么几天,忍耐忍耐。"他握住我拳头。
  一切设备倒还齐全。
  我打开箱子,除了一大堆书报杂志,还有简单的画具,裘待我真的周到,趁我睡觉,他去办货,他还带了一整套的钓鱼工具。
  "这个岛到底叫什么?"
  "钓鱼台,这你总听过吧?"
  我没好气,摊开地图,"指给我看。"
  "反正你插翅难飞,"他声音低沉,"没船没路,你走不了。"
  我一怔,随即笑,"你祖母也在,我怕什么?"
  一个苍老的声音自走廊另一头传出,"约瑟,约瑟,你来了吗?"夹杂着猫的叫声。
  裘拍拍我的手,"我过去一下,你收拾收拾,屋后有一口井,学学打水。"
  他向走廊那头走去,推门进房。
  打水,我想,怎么个打法?我跑到屋后,果然看到一口井,而山下也确实尚有相似的几间屋,远远还看见人家养着鸡与犬。
  我想到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故事。
  我提着铁皮桶打了一桶水回屋,洗了一把脸,隔很久,裘才自祖母房内出来。
  "没什么吧?"我关心问。
  "七十二岁了,"他说着摊摊手,"平时还能照顾自己,但不喜见客。"
  "就靠她自己?"我罕纳,"你父亲也不照顾她?"
  "村上有一个娘姨,我们在就不必她来。"
  "也好,让我做顿饭,孝敬她老人家。"
  "还振振有词?你会做什么?炒饭?咕噜肉?"
  我说:“这里可真偏僻,有什么三长两短,谁知道?生了急病,怎么通知人?"
  "机帆船每天来, 通知警方,可以坐直升机去医院,比在市区内等计程车要快得多。"
  "嘿,可真没想到香港有这种地方。"我摇摇头,"听上去居然还没有什么不便。"
  "叫你开了眼界了。"
  "可真是的,我该怎么谢你呢?"我调笑说。
  裘去打水洗澡,我在屋内四处打量。
  走廊的门边还放着一碗猫饭与一碗水,我走过去瞧,两样都是新鲜添上的,没有腥气,也不见猫毛,看样子老太太顶会照顾,身体还很健康,我放心了。
  房内隐隐传出咳喇声。
  我略为犹疑,提高声音说:“老太太,我是约瑟的朋友,来住几天玩。"
  房内隐隐传出"嗯,嗯"的声音。
  我又说:“我不打扰你了。"
  有几声猫叫答我。
  裘回来了,看见我就笑着摇头,"你站那儿干什么?"他问,"你跟谁说话?"
  "你祖母呀。"
  "她耳朵不好,听不见。"
  "可是她听到我。"
  "她至多'嗯嗯嗯'地答复你,是不是?"
  "又被你说对了。"
  "别去打扰她,我们管我们玩,她只要有那只猫就有伴了。"
  "谁做饭?"
  "不是说有佣人吗?"裘略为不耐烦。
  "又毛躁了。"我看他一眼。
  那天我们睡得早。
  郊外风很大,吹得窗门啪啪响,我心里无限的不安,我与裘的前途……不如说服他与我一起回纽约……我已开始想家,家里定时的三顿饭,父母的呵护,温暖舒适的被窝,这一切上裘,我都希望兼得,我是一个贪心的女人,但我非常勇于原谅自己,人的本性都如此呢。
  我想起床与裘去商量,木板床令我腰酸背痛,但我四肢发软,使不出劲道。
  我既好气又好笑,这好比《水浒传》中好汉中了迷药似地。
  迷药。
  我心中闪过一阵亮光,我真的服了迷药?否则如何解释这些日子来,我一碰到床便昏迷不醒?
  是裘!
  他为什么这么做?
  我心一阵寒冷,整个人却堕入黑甜乡。
  第二天清早,是裘把我闹醒的同,他拿起我的辫梢,拨我的鼻孔,使我打喷嚏。
  我惊醒便说:“你益发会欺侮人了。”
  他问:“睡得可好?”
  我想到昨夜的事,很犹疑,但尽量做到自然,“这张床,硬得简直像棺材!”
  他歉意,“我替你找张褥子来。”
  我凝视他。
  “看着我干什么,过来吃早饭。”
  我就一盆冷水冼了脸,看见桌子上摆着白粥,喝一口觉得也还香甜。
  我说:“裘,我到底不惯乡下地方。”
  “我以为你会觉得新奇。”
  “裘,我想回去。”
  “再住几天,快了。”他说
  “‘快了’?那是什么意思?”我有点害怕。
  老太太房中打翻了东西,猫咪在声叫,老太太斥责的声音。
  我的心又有点平安,也许是我多疑了,无论如何,不可以让他发觉我有异样之处。
  我低下头说:“可是我总是要回纽约的。”
  “你是否要我立刻向你求婚?我们的认识还不够,”他把手放在我脖子上,缓缓收紧,“说不定我是蓝胡子,你们女人做事全凭感性,太不小心。”
  我轻笑,丝毫不觉畏惧,尽管我对他起疑心,但是我不觉得他会伤害我,女人对这种感觉是一向灵敏的。
  他叹一口抽气。
  早餐后他带我到山上去写生,下午我们钓鱼,我懒洋洋躺在他大腿上,问他何以老祖母不出来晒晒太阳。
  “你怎么知道她不出来?也许现在她与猫正坐在空地上。”裘说。
  我问:“你呢?现在你又没工作,裘,你可愿意与我一起到纽约去?”
  “什么?”他愤怒地说,“投靠你们香家?”
  “裘,你有自己的本事,怎么可以这样说?”
  “万万不能!”他决绝地说,“绝对是你香芍药跟着我走,我岂可以跟你?“
  “是是是,大男人,是是是。”
  “你们香家——哼!”他自鼻子里发出来的蔑视。
  我也不禁有气,“我们香家怎么了?真好笑,我们三代是移民,美国华侨,三代是珠宝商,守法纳税的规矩人,你又怎么了?”
  “三代之前呢?”他冷笑。
  “三代之前难道是长毛不成?”我说,“我家曾祖,也是个珠宝匠人。”
  “他多行不义!”
  “谁呵,”我惊叫着跳起来,“你在说谁啊?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娶老婆要打听她三代祖宗的事迹,裘约瑟,你脑筋有毛病。”
  他怔住了,隔一会儿又静下来。
  他问:“你可有听过你们香家的跟凌家的纠葛?”
  “有。”我简单地说。
  “你不知道你家曾祖干过些什么好事?”
  “呸!”我说,“神经病,你咬牙切齿地看着我干什么?莫说你不姓凌,就算你姓凌又如何?那不折不扣是两百年前的事了,我怎么知道他做过些什么?”
  裘低下头,不出声。
  “你为何对这两家的事那么有兴趣?”我说,“告诉你吧,是凌家对不起香家!曾祖是玉器匠人,被凌家做官的抓了去做苦工,还打折了一条腿,怎么倒还怪我们!”我的脸涨红,仿佛祖先的血液在我体内复活,一切荣辱在我的身上。
  “可是你知道姓香的后来做了什么?”裘的脖子都粗了,额角上都是青筋。
  我不怕,我问:“做了些什么?请你这个历史学家多指教!”
  “姓香的把凌家最大的秘密去告诉长毛,然后一走了之,跑到金山去落籍,这事你可知道?”
  “什么秘密?”
  “一幅夹墙,墙内藏着凌家所有的财产。”
  “活该!”我说,“不义之财,冤枉来,冤枉的去。”
  “芍药,你未免太武断了,你可知凌家除了那只翡翠西瓜,什么也没带出来?穷了三代?”
  我“霍”地站起来,“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又干你什么事?总不是为了我祖先与一家姓凌的恩怨,你就因此与我闹翻了?”
  他也站起来,一言不发,步下山去。
  我追在他身边,非常苦恼,又气又急,“你从哪里听了闲言闲语来?他们家不穷,经过天翻地覆的时代变迁,也不一定带得了产业出来,政变后多少人倾家荡产,这种道理我也懂得,你难道不明白?”
  他不理我,只是匆匆走下山。
  我气苦,握紧拳头大叫:“我要回家了,裘约瑟,你听见没有?我要回家了!”
  他不理我。
  那天我没有再见过他。
  到晚上我肚子饿了,自己做饭吃,气也消了一半,找不到裘约瑟,我去敲老太太的房门,没有人应。那碗猫饭仍然搁在近门口处,已经干了一半。
  我提高声音说:“老太太,饭菜做好了,请将就着吃一点。”
  没有回音。
  我敲敲门。
  还是没有回音。
  老人家莫是有了什么意外,我惊心。
  我把晚饭端回厨房,再回去敲门。
  这回连猫叫的声音都没有了。
  猫呢?
  自早上没见过它。
  事实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只猫,我也没有见过老太太,我只听过他们的声音。
  他们到底在什么地方?
  我心跳得很厉害,我轻轻地推开房门,房门并没有锁,只是在里面有一个小搭链钩住。
  我拨开搭链。推开进去,室内很暗,一时看不清楚什么,等我定下神来,才发觉是一间空房,什么都没有!
  床、椅、桌,什么都没有?
  我呆住了。
  然后一种冰凉的感觉自我背脊缓缓升上来。
  老人呢?猫呢?
  我走进房内,脚上踢到一件东西,低头一看,黑暗间也知道是一架录音机。
  我摸索着开了录音机,传出一阵熟悉的咳嗽声与猫叫声。
  我恐怖地尖叫一声,立刻关了录音机。
  为什么?为什么?裘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把他祖母怎么样了?他干嘛把我骗到这个荒僻的离岛来?
  我立刻想到我自己的处境,现在我知道他的秘密了,他又会拿我怎么样?
  我想马上离开这个地方,我一生当中,第一次真正地觉得害怕,我浑身簌簌地发抖。
  裘为什么要伤害我?我们通信已有六年,我们——门外灯光一闪,我连忙缩在一个角落。
  灯光越来越近,我吓得落下泪来。
  “出来吧——”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没接话。
  “我知道你在里面,出来吧。”她越来越近。
  我抹了抹眼泪,勇敢地走出来,脚像踩在去雾里。
  灯一提起,我看到的是白丽丽的面孔。
  “你!”我如见到鬼魅,“是你?”
  “可不就是我。”她没有化妆的脸在灯光掩映下显提阴沉可怕,“我们又见面了!”
  “裘呢?”
  “什么裘?”她阴恻恻地笑。
  “裘约瑟。”
  “什么裘约瑟?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我尖叫起来,“你说的是什么?什么叫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你还在梦里呢,香芍药!谁告诉过你,他叫裘约瑟?哈哈哈!”
  我忽然明白了,如遭电击般站在那里,不能动弹,是,谁告诉过我,他是裘约瑟?
  一出飞机场,他只叫了我一声,我就把他当作裘,我与裘信中的事,他一概不知道,他甚至没有冒认过他是裘约瑟,但他的确是个冒牌货!
  “为了什么?”我颤声问,“他到底是谁?你又是谁?”我尖叫,“你们到底是谁?有什么企图?”
  “啧啧啧,天下有你这样的蠢人,小凌居然还对你倾心,你知道吗?短短三个星期,他仿佛爱上了你呢?”
  我失声问:“小凌?他姓凌?”呵姓凌,凌家的人!
  “你终于明白了,他是凌家的人,姓凌唯一的后代,向你算帐来了。”
  “这件事与我有什么关系?”我问。
  “你还不明白?”
  “你们把他的祖母怎么样了?”我喝问。
  “祖母?什么祖母?”她闲闲地问。
  我瞠目看着白丽丽。
  “从来没有这个人,”她伸脚把录音机踢到一个角落,“骗你的,好叫你放心在这离岛上躺几天,方便我们办事,少点麻烦,你明白没有?”
  “没有老太太?”我惊问,“你们没有杀了她?”
  白丽丽仰头大笑,忽然止住,“要杀的人是你!”
  “我?”我退后一步,“为什么是我?”
  “你这蠢货,”她咬牙切齿地说,“因你抢走了我的爱人——”她万分恼怒的自怀内拔出一枝枪来,“因你害我挨了他一记耳光,事后为顾全大局,还要我亲自登门道歉!”
  她扬起枪,指着我。
  我浑身如浸在冰水里,我相信她真会开枪,她的眼光怨毒,在黑暗中看来如一头受野兽。
  “放下枪。”我身后的声音。
  我转头,是裘,不,不是裘约瑟,我悲哀地问:“你是谁?你们到底是谁?”
  “放下枪,走开。”“裘”向白丽丽说。
  “反正你们要杀她灭口,”白丽丽恨道,“何不给我拣这个便宜?”
  “走开!”
  “你再呼喝我,把我当一条狗,我连你也一并杀了。”白丽丽咬牙切齿。
  “裘约瑟”说:“请便。”他挡在我面前。
  白丽丽眼睛欲喷出火来,但她终于把手枪收在怀内,转头走了。
  我看着“裘约瑟”。
  他说:“我将整件事告诉你。”
  “好让我做一个明白鬼?”我气愤地说。
  “正是。”他说。
  他英俊的脸益发冷冰冰,木无表情。
  我跟他回到房间,坐下来,我仍不相信他会伤害我,我不置信地看着他,杀我干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他跟白丽丽之间有什么秘密。
  他的声音出奇地温柔,“芍药,自你踏出飞机场那一刹那,你已被绑票了。”
  “谁绑我票?”我跳起来。
  “我。”他按我坐下来。
  “为什么?”
  “我姓凌,我已被你们香家迫得山穷水尽,不得不出此下策。”
  “我落下泪来,“我不明白。”
  “我冒了裘约瑟的名,一封信把你叫了来,裘约瑟可以说是我的旧同学,我在无意中知道你与他通信已有多年,而且你便是香家的后人,真是我起死回生的天赐良机。”
  我眼睁睁地听他说下去。
  “我把你接走以后,马上通知你父亲,叫他付赎金,你并不知道你自己已被绑票,摇电话回家,正好证明你在我们手中。”
  “你对我说谎!你骗我!”我心撕肺裂地说。
  “芍药,”他苦涩地说,“这世界里充满了说谎的人,你的天真建筑在我的痛苦上,如果我凌家不为香氏所害,我也可以活得和你一样天真。”
  我静了下来。
  “我们要求的赎金是那只翡翠西瓜与现款。”“‘我们’——你与白丽丽?还有那个老赫?”我低声问,“裘,”我仍然叫他裘,“在这件案里,你只是帮凶,这并不是你的主意,我落在他们手中,身不由己,是不是?”“当然这是我的主意,”他冷笑,“他们才是我的帮凶!整件事是我计划的,现在我己得到我要的一切,我们随时可以撕票——老实说,从计划绑票开始,我们就没打算留着你。”
  我看着他,头皮发麻。
  “真的裘约瑟会替我报仇!”我流泪说。
  “会吗?他根本不知道你来了香港。”他苦笑。
  “我父母知道他在香港!他们会跟他联络。”
  “他们不会找到你,他们永远找不到你了,明天一早我们便到南美去,地方之大,小国家之多,足以能够使我们永久失踪,你明白吗?”他狰狞地摇动我。
  我静了下来。真没想到,我年轻的生命会如此结束。
  我抬起眼睛,“既然你们可以在南美失踪,为什么定要杀我?”我低声问。
  “没有理由!”
  “为了我祖先所做的错事?”我问。
  “不要再问下去!”他狂怒。
  “我死了以后,你心里会比现在好过?”
  “不准再说!”
  我闭上嘴,看着他。
  他避开我的眼光。
  我们沉默着,我在等死,他们今天就要解决我,以便远走高飞。煤气灯亮光一闪,出现的是老赫,他左臂的青龙栩栩如生,几乎要跳跃出来。他以冷淡的口气问,“你跟她说些什么?还没准备好吗?”“裘”不响。“下山去吧,叫她自己走下去,免我们动手拖死尸。”他说得如此稀松平常,令我觉得我不过是条狗。我觉得冷。忽然想起很琐碎的事:学校里同学的笑脸,一件未完成的功课,床上那只自小玩大的布狗熊,我甚至没有见到真正的裘约瑟——我就要死了。我这次到香港,原是订婚来的。“裘”别转了头。“怎么?”老赫扬起一条浓眉,“不舍得?别跟自己找麻烦,白丽丽才解决,你又来了?”“你把她怎么了?”裘急促地问。“干掉了。”老赫说。“什么?”裘跳起来,是真的震惊,“你——”“一共才五十万美金,那只翡翠西瓜全属于你,你得回传家宝,我要现款,最公平不过,还得与那女人平分不成?她出过什么力?又沉不住气,险些儿为她坏事,嘴巴又疏,迟早被她拖累,一个是干,两个也是干!”“你……拿她怎么了?”裘颤声问。老赫冷笑,“凌少爷,我看你不是这块料子,一点点小事吓得这样,那女人已经失心疯,拔出枪要杀了你去报警,因你变了心呢,”他哧哧地笑,“你想想,留着她是不是麻烦?”裘低着头说:“你走吧,你马上走,带着钱走,不要管这里的事!”“怎么?后悔了?现在你叫我走到哪里去?接应的船明早才来,况且我现在又不肯走了,免得你凌少爷一时心软,你下不了手,还有我呢。”他娓娓道来,像扯家常,我听得呆了。裘的头始终没有抬起来。“走吧,香小姐。”老赫客气地说。我静静地说:“我怕黑,在家睡觉的时候,我习惯开着一盏小台灯,你们要天亮才走,天亮才杀我吧。”老赫摇头,“夜长梦多,现在杀了你,我还能睡一觉养足精神。”“好的。”我缓缓站起来。“老赫,”裘站起来,“她跟死人有什么两样?十多岁的女孩子,落在我们手中已多个星期,她能逃到什么地方去?”“你们俩倒发生了真感情。”他睨着。我缓缓地说:“我跟你下去,免得你一个是杀,三个也是杀,你别过分,翡翠西瓜割成几面,也足够你十辈子受用,你好心足了。”“好,”他翘起大拇指,“这小妞有胆色,可惜命短一点,凌少爷,你要学一学。”他跑出去蹲在房门口吸烟,黑暗中只见一点红。我转过头来,看着裘。他不响。我说:“我不是没有疑心的,譬如说每天你给我喝茶时必定下了药,方便你们办事。”他不答。“我年轻,经验不足,没想到你的惊惶背后有这么大一件事,关乎我自己的性命,”我说,“我不是不知道疑心,我只是始终不相信你会杀我。”
  我再站起来。
  “我们下山去吧,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你不怕?”他脸色在月光下像张白纸。
  “很怕。”我说,“我不愿意死,我还年轻,我甚至还没有结婚生子。”
  他握住我的手。
  “太迟了,裘,你立意把我带到荒岛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你也要当心老赫。”
  他惨笑,“我不再在乎,我最多与他同归于尽——”
  老赫的声音自屋外传来,“我早料到上这样,凌少爷,你出来吧。”
  “你放过香芍药,一切依你。”
  “凌少爷,我们何必在这关头火拼?当初订下计划的是你,现在反悔的也是你。”
  “是,我反悔了。”裘急促地说。
  “翻来覆去的焉是好汉?”老赫恐吓他,“你别逼我下手。”
  “你放过香芍药,我与你共进退。”
  “你爱上了这妞?”
  “是,”裘直认不讳,“我没料到她是一个这么纯真的女孩子。”
  “可是你还是把她带到这个荒岛来,你还是想报仇,你已经犯了罪,一件是秽,两件也是秽,放了她,她一坐到警局,你马上成为通缉犯,至少判个终身监禁,你要我陪着你死,那是没有可能的事。”
  裘流着冷汗,“我只求心之所安。’
  “你的心之所安?”老赫仰起头狂笑,“我一辈子没见过你这样的懦夫!多少人白手起家,又有多少人埋头苦干,枉我跟了你父亲这许多年,难惊你令他失望!你一生人不务正业,专跟下三流勾搭,一事无成,把怨气出在香家头上,到计划成功,你又摆出一副良心未泯的样子来,好!我成全你!”
  “你说得太多了——”裘扑过去.
  老赫扳动枪击,子弹呼啸而过,裘手臂上鲜血涌出,他与老赫扑倒在地上扭打,我恐惧地尖叫起来,又是一声枪响.
  我哭泣.
  门外传来大群人吆喝的声音:“在这里!在这里!枪声在这里!”
  我看到十数名警察抢进来,雷电间按住了老赫与裘。
  “芍药!芍药!”有人叫我。
  我抬起头,看到的竟是父亲的面孔。
  我大声叫:“爸爸!爸爸!”
  父亲喜极而泣,“芍药,你无恙,啊,芍药你竟无恙!”
  他紧紧把我拥在怀中,我崩溃下来,号啕大哭,警察替我盖上毯子。
  “直升机来了,快将她送往医院。”一个督察下令。
  “你没事吧?”父亲问,“你有没有受伤?”
  我整个人抽缩、痉挛、颤抖。
  “芍药,”旁边有一个长得老老实实的年轻人充满关怀,“芍药,都是我的大意,我不该拿着你的信到处招摇——”
  “你是谁?”我问。
  “他是裘约瑟,芍药。”
  我大声尖叫,一次又一次。
  父亲把我死命抱在怀中。
  我失去了知觉。
  父亲说:“你一到香港,芍药,我便接到他们的电话,说你已被绑架,叫我准备赎金与那只翡翠西瓜。我就觉得蹊跷——谁知道我们得了这件东西?马上派人侦查。开头我并不相信你已落在他们手上,直至在长途电话听到你的声音。”
  “这件案子其实做得非常聪明,”母亲说,“人海茫荡,我们赶到香港,虽然有警方协助,到什么地方去找你?联络到裘约瑟,但这个傻小子根本不知道你收过一封求婚信,也没想到是他在朋友群中招摇你的信而引起的恶果,那姓凌的少年非常工于心计,这件事恐怕经营已多年,不但笔迹、信纸信封学得一模一样,事实证明那堆信中,有十来封是他写的,而你也没分辨出来。”
  父亲说:“直到你说出电话号码,警方追查到那一间公寓,早已人去楼空,只查出公寓是一个女人租下的,她的名字叫白丽丽。”
  我失声:“她的房子!”难惊她那么苦涩、痛心、难过。
  “是。”父亲说,“但是白丽丽也找不到。这些人与你像在人群中消失了。”
  “后来是怎么找到我的?”
  “白丽丽, 她是你的救命恩人, 她与警方联络,说你在离岛上,”父亲说,“她借用下面村子的电话,一回来就遭杀害。”
  “她为何要那么做?”我问。
  父亲说:“她说她要得回那姓凌的少年,她情愿他去坐牢,她不能失去他。”
  “结果她死了。”我说。
  “是,山下掘有两个狭长的坑,一个是为你准备的,芍药,白丽丽躺在另外一个坑内。”
  我仍然颤抖不已。
  “至于姓凌的少年,他对警方说你实在是个好女孩子,他下不了手。”
  “他也是个好人!”我冲口而出。
  “我不会那么说,芍药,他主使整件事,你险些为此丧命,他是个好人?”
  “他是个很……很有趣的男孩子,他对我很好,直至去到离岛,我没有被绑架的感觉。”我黯然说。
  “这就是他手段高明的地方呀,他根本没打算留活口,”父亲说,“他干嘛怕让你知道他真面目?”
  我不敢说出来。
  在香港的两个星期,我与“裘”处得极好,我曾度过一段非常愉快的时间。
  感情是不合情理的。
  在那两个星期之中,我真正享受过人生,我知道被关怀被宠爱是怎么一回事,老实说,我向往那一段时间,我希望可以再回到那一段甜蜜的时光。
  我一直并不相信他会杀我。
  当他挡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也真正相信他肯为我牺牲。
  在那段短短的三个星期中,我们是相爱的。
  我不会忘记他。
  门铃一响,母亲去开门,她笑说:“芍药,裘约瑟来看你。”
  我抬起头。
  诚然,他是货真价实的裘约瑟。裘约瑟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脸圆圆,表情憨憨,戴副眼镜,动不动面红,有时说话也有点幽默感,办事认真努力……换句话说,他是一个有优点,但是非常乏味的一个正常男人。
  我站起来回房间。
  “芍药,”母亲拉住我,“你到哪里去?”
  “我累,想回房间去躺着。”
  “别这样好不好?”母亲低声说,“你当心嫁不出去,我看裘约瑟这人蛮好。”
  可是母亲不知道,我从来没把这圆脸的男孩子当过是裘约瑟。
  真正的裘约瑟是另外一个人。
  我说:“母亲,你让我嫁不出去好了,我实在并不太关心我的婚事。”
  我自己心中有数,我疲倦地倒在床上,我心中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