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尔盖茨孩子工作:《浮生六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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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坎坷记愁

 

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则非也,多情重诺,爽直

不羁,转因之为累。况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侠,急人之难、成人之事、嫁人之

女、抚人之儿,指不胜屈,挥金如土,多为他人。余夫妇居家,偶有需用,

不免典质。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决绌。谚云:“处家人情,非钱不行。”

先起小人之议,渐招同室之讥。“女子无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余虽居

长而行三,故上下呼芸为“三娘”。后忽呼为“三太太”,始而戏呼,继成习

惯,甚至尊卑长幼,皆以“三太太”呼之,此家庭之变机欤?

 

乾隆乙巳,随侍吾父于海宁官舍。芸于吾家书中附寄小函,吾父曰:“媳

妇既能笔墨,汝母家信付彼司之。”后家庭偶有闲言,吾母疑其述事不当,

仍不令代笔。吾父见信非芸手笔,询余曰:“汝妇病耶?”余即作札问之,

亦不答。久之,吾父怒曰:“想汝妇不屑代笔耳!”迨余归,探知委曲,欲为

婉剖,芸急止之曰:“宁受责于翁,勿失欢于姑也。”竟不自白。

 

庚成之春,予又随侍吾父于邗江幕中,有同事俞孚亭者挈眷居焉。吾

父谓孚亭曰:“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觅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儿辈

果能仰体亲意,当于家乡觅一人来,庶语音相合。”罕亭转述于余,密札致

芸,倩媒物色,得姚氏女.芸以成否未定,未即禀知吾母。其来也,托言邻

女为嬉游者,及吾父命余接取至署,芸又听旁人意见,托言吾父素所合意者。

吾母见之曰:“此邻女之嬉游者也,何娶之乎?”芸遂并失爱于姑矣。

 

壬子容,余馆真州。吾父病于邗江,余往省,亦病焉。余弟启堂时亦

随待。芸来书曰:“启堂弟曾向邻妇借贷,倩芸作保,现追索甚急。”余询启

堂,启堂转以嫂氏为多事,余遂批纸尾曰:“父子皆病,无钱可偿,俟启弟

归时,自行打算可也。”未几病皆愈,余仍往真州。芸覆书来,吾父拆视之,

中述启弟邻项事,且云:“令堂以老人之病留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

瞩姚托言思家,妾当令其家父母到扬接取。实彼此卸责之计也。”吾父见书

怒甚,询启堂以邻项事,答言不知,遂札饬余曰:“汝妇背夫借债,谗谤小

叔,且称姑曰令堂,翁曰老人,悖谬之甚!我已专人持札回苏斥逐,汝若稍

有人心,亦当知过!”余接此札,如闻青天霹雳,即肃书认罪,觅骑遄归,

恐芸之短见也。到家述其本末,而家人乃持逐书至,历斥多过,言甚决绝。

芸泣曰:“妾固不合妄言,但阿翁当恕妇女无知耳。”越数日,吾父又有手谕

至,曰:“我不为已甚,汝携妇别居,勿使我见,免我生气足矣。”乃寄芸于

外家,而芸以母亡弟出,不愿往依族中,幸友人鲁半舫闻而怜之,招余夫妇

往居其家萧爽楼。

 

越两载,吾父渐知始未,适余自岭南归,吾父自至萧爽楼谓芸曰:“前

事我已尽知,汝盍归乎?”余夫妇欣然,仍归故宅,骨肉重圆。岂料又有憨

 

园之孽障耶!

 

芸生一女名青君,时年十四,颇知书,且极贤能,质钗典服,幸赖辛

劳。子名逢森,时年十二,从师读书。余连年无馆,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内,

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焦劳困苦,竭蹶时形。隆冬无裘,挺身而过,青

君亦衣中股栗,犹强曰“不寒”。因是芸誓不医药。偶能起床,适余有友人

周春煦自福郡王幕中归,倩人绣《心经》一部,芸念绣经可以消灾降福,且

利其绣价之丰,竟绣焉。而春煦行色匆匆,不能久待,十日告成,弱者骤劳,

致增腰酸头晕之疾。岂知命薄者,佛亦不能发慈悲也!

 

绣经之后,芸病转增,唤水索汤,上下厌之。有西人赁屋于余画铺之

左,放利债为业,时倩余作画,因识之。友人某间渠借五十金,乞余作保,

余以情有难却,允焉,而某竟挟资远遁。西人惟保是问,时来饶舌,初以笔

墨为抵,渐至无物可偿。岁底吾父家居,西人索债,咆哮于门。吾父闻之,

召余诃责曰:“我辈衣冠之家,何得负此小人之债!”正剖诉间,适芸有自幼

同盟姊锡山华氏,知其病,遣人问讯。堂上误以为憨园之使,因愈怒曰:“汝

妇不守闺训,结盟娼妓;汝亦不思习上,滥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

宽三日限,速自为计,退必首汝逆矣!”芸闻而泣曰:“亲怒如此,皆我罪孽。

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姑密唤华家人来,我强起问之。”

因令青君扶至房外,呼华使问曰:“汝主母特遗来耶?抑便道来耶?”曰:“主

母久闻夫人卧病,本欲亲来探望,因从未登门,不敢造次,临行嘱咐:“倘

夫人不嫌乡居简亵,不妨到乡调养,践幼时灯下之言。”盖芸与同绣日,曾

有疾病相扶之誓也。因嘱之曰:“烦汝速归,禀知主母,于两日后放舟密来。”

其人既退,谓余曰:“华家盟姊情逾骨肉,君若肯至其家,不妨同行,但儿

女携之同往既不便,留之累亲又不可,必于两日内安顿之。”时余有表兄王

荩臣一子名韫石,愿得青君为媳妇。芸曰:“闻王郎懦弱无能,不过守成之

子,而王又无成可守。幸诗礼之家,且又独子,许之可也。”余谓荩臣曰:“吾

父与君有渭阳之谊,欲媳青君,谅无不允。但待长而嫁,势所不能。余夫妇

往锡山后,君即禀知堂上,先为童熄;何如?”荩臣喜曰:“谨如命”。逢森

亦托友人夏揖山转荐学贸易。

 

安顿已定,华舟适至,时庚申之腊二十五日也。芸曰:“孑然出门,不

惟招邻里笑,且西人之项无着,恐亦不放,必于明日五鼓悄然而去。”余曰:

“卿病中能冒晓寒耶?”芸曰;“死生有命,无多虑也。”密禀吾父,办以为

然。是夜先将半肩行李挑下船,令逢森先卧。青君泣于母侧,芸嘱曰:“汝

母命苦,兼亦情痴,故遭此颠沛,幸汝父待我厚,此去可无他虑。两三年内,

必当布置重圆。汝至汝家须尽妇道,勿似汝母。汝之翁姑以得汝为幸,必善

视汝。所留箱笼什物,尽付汝带去。汝弟年幼,故未令知,临行时托言就医,

数日即归,俟我去远告知其故,禀闻祖父可也。”旁有旧妪,即前卷中曾赁

 

其家消暑者,愿送至乡,故是时陪傍在侧,拭泪不已。将交五鼓,暖粥共啜

之。芸强颜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

矣。”逢森闻声亦起,呻曰:“母何为?”芸曰:“将出门就医耳。”逢森曰:

“起何早?”曰:“路远耳。汝与姊相安在家,毋讨祖母嫌。

 

华名大成,居无锡之东高山,面山而居,躬耕为业,人极朴诚,其妻

夏氏,即芸之盟姊也。是日午未之交,始抵其家。华夫人已倚门而侍,率两

笑女至舟,相见甚欢,扶芸登岸,款待殷勤。四邻妇人孺子哄然入室,将芸

环视,有相问讯者,有相怜惜者,交头接耳,满室啾啾。芸谓华夫人曰:“今

日真如渔父入桃源矣。”华曰:“妹莫笑,乡人少所见多所怪耳。”自此相安

度岁。

 

至元宵,仅隔两旬而芸渐能起步,是夜观龙灯于打麦场中,神情态度

渐可复元。余乃心安,与之私议曰:“我居此非计,欲他适而短于资,奈何?”

芸曰:“妾亦筹之矣。君姊丈范惠来现于靖江盐公堂司会计,十年前曾借君

十金,适数不敷,妾典钗凑之,君忆之耶?”余曰:“忘之矣。”芸曰:“闻

靖江去此不远,君盍一往?”余如其言。

 

时天颇暖,织绒袍哗叽短褂犹觉其热,此辛酉正月十六日也。是夜宿

锡山客旅,赁被而卧。晨起趁江阴航船,一路逆风,继以微雨。夜至江阴江

口,春寒彻骨,沽酒御寒,囊为之罄。踌躇终夜,拟卸衬衣质钱而渡。十九

日北风更烈,雪势犹浓,不禁惨然泪落,暗计房资渡费,不敢再饮。正心寒

股栗间,忽见一老翁草鞋毡笠负黄包,入店,以目视余,似相识者。余曰:

“翁非泰州曹姓耶?”答曰:“然。我非公,死填沟壑矣!今小女无恙,时

诵公德。不意今日相逢,何逗留于此?”盖余幕泰州时有曹姓,本微贱,一

女有姿色,已许婿家,有势力者放债谋其女,致涉讼,余从中调护,仍归所

许,曹即投入公们为隶,叩首作谢,故识之。余告以投亲遇雪之由,曹曰:

“明日天晴,我当顺途相送。”出钱沽酒,备极款洽。二十日晓钟初动,即

闻江口唤渡声,余惊起,呼曹同济。曹曰:“勿急,宜饱食登舟。”乃代偿房

饭钱,拉余出沽。余以连日逗留,急欲赶渡,食不下咽,强啖麻饼两枚。及

登舟,江风如箭,四肢发战。曹曰:“闻江阴有人缢于靖,其妻雇是舟而往,

必俟雇者来始渡耳。”枵腹忍寒,午始解缆。至靖,暮烟四合矣。曹曰:“靖

有公堂两处,所访者城内耶?城外耶?”余踉跄随其后,且行且对曰:“实

不知其内外也。”曹曰:“然则且止宿,明日往访耳。”进旅店,鞋袜已为泥

淤湿透,索火烘之,草草饮食,疲极酣睡。晨起,袜烧其半,曹又代偿房饭

钱。访至城中,惠来尚未起,闻余至,披衣出,见余状惊曰:“舅何狼狈至

此?”余曰:“姑勿问,有银乞借二金,先遣送我者。”惠来以香饼二圆授余,

即以赠曹。曹力却,受一圆而去。余乃历述所遭,并言来意。惠来曰:“郎

舅至戚,即无宿逋,亦应竭尽绵力,无如航海盐船新被盗,正当盘帐之时,

不能挪移丰赠,当勉描番银二十圆以偿旧欠,何如?”余本无奢望,遂诺之.留

住两日,天已晴暖,即作归计。二十五日仍回华宅。芸曰:“君遇雪乎?”

 

余告以所苦。因惨然曰:“雪时,妾以君为抵靖,乃尚逗留江口。幸遇曹老,

绝处逢生,亦可谓吉人天相矣。”越数日,得青君信,知逢森已为揖山荐引

入店,荩臣请命于吾父,择正月二十四日将伊接去。儿女之事粗能了了,但

分离至此,令人终觉惨伤耳。

 

时已十月,平山凄冷,期以春游。满望散心调摄,徐图骨肉重圆。不

满月,而贡局司事忽裁十有五人,余系友中之友,遂亦散闲。芸始犹百计代

余筹画,强颜慰藉,未尝稍涉怨尤。至癸亥仲春,血疾大发。余欲再至靖江

作将伯之呼,芸曰:“求亲不如求友。”余曰:“此言虽是,亲友虽关切,现

皆闲处,自顾不遑。”芸曰:“幸天时已暖,前途可无阻雪之虑,愿君速去速

回,勿以病人为念。君或体有不安,妾罪更重矣。”时已薪水不继,余佯为

雇骡以安其心,实则囊饼徒步,且食且行。向东南,两渡叉河,约八九十里,

四望无村落。

 

至更许,但见黄沙漠漠,明星闪闪,得一土地祠,高约五尺许,环以

短墙,植以双柏,因向神叩首,祝曰:“苏州沈某投亲失路至此,欲假神祠

一宿,幸神怜佑。”于是移小石香炉于旁,以身探之,仅容半体。以风帽反

戴掩面,坐半身于中,出膝于外,闭目静听,微风萧萧而已。足疲神倦,昏

然睡去。及醒,东方已白,短墙外忽有步语声,急出探视,盖土人赶集经此

也。问以途,曰;“南行十里即泰兴县城,穿城向东南十里一土墩,过八墩

即靖江,皆康庄也。”余乃反身,移炉于原位,叩首作谢而行。过泰兴,即

有小车可附。申刻抵靖。投刺焉。良久,司阍者曰:“范爷因公往常州去矣。”

察其辞色,似有推托,余诘之曰:“何日可归?”曰:“不知也。”余曰:“虽

一年亦将待之。”阍者会余意,私问曰:“公与范爷嫡郎舅耶?”余曰:“苟

非嫡者,不待其归矣。”阍者曰:“公姑待之。”越三日,乃以回靖告,共挪

二十五金。

 

雇骡急返,芸正形容惨变,咻咻涕泣。见余归,卒然曰:“君知昨午阿

双卷逃乎?倩人大索,今犹不得。失物小事,人系伊母临行再三交托,今若

逃归,中有大江之阻,已觉堪虞,倘其父母匿子图诈,将奈之何?且有何颜

见我盟姊?”余曰:“请勿急,卿虑过深矣。

 

匿子图诈,诈其富有也,我夫妇两肩担一口耳,况携来半载,授衣分

食,从未稍加扑责,邻里咸知。此实小奴丧良,乘危窃逃。华家盟姊赠以匪

人,彼无颜见卿,卿何反谓无颜见彼耶?今当一面呈县立案,以杜后患可也。”

芸闻余言,意似稍释。然自此梦中呓语,时呼“阿双逃矣”,或呼“憨何负

我”,病势日以增矣。

 

余欲延医诊治,芸阻曰;“妾病始因弟亡母丧,悲痛过甚,继为情感,

后由忿激,而平素又多过虑,满望努力做一好媳妇,而不能得,以至头眩、

怔忡诸症毕备,所谓病人膏盲,良医束手,请勿为无益之费。忆妾唱随二十

三中,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

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

境,真成烟火神仙矣。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强而求

 

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因又呜

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中道相离,忽焉长别,不能终奉箕帚、

目睹逢森娶妇,此心实觉耿耿。”言已,泪落如豆。余勉强慰之曰:“卿病八

年,恹恹欲绝者屡矣,今何忽作断肠语耶?”芸曰:“连日梦我父母放舟来

接,闭目即飘然上下,如行云雾中,殆魂离而躯壳存乎?”余曰:“此神不

收舍,服以补剂,静心调养,自能安痊。”芸又唏嘘曰:“妾若稍有生机—线,

断不敢惊君听闻。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无日矣.君之不得亲心,流离

颠沛,皆由妾故,妾死则亲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牵挂。堂上春秋高矣,妾

死,君宜早归。如无力携妾骸骨归,不妨暂居于此,待君将来可耳。愿君另

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我遗子,妾亦瞑目矣。”言至此,痛肠欲裂,

不觉惨然大恸。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断无再续之理,况‘曾经沧海难为

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耳。”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

二宇,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

而喘沥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时嘉庆癸亥三月三十日也。当是

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回煞之期,俗传是日魂必随煞而归,故居中铺设一如生前,且须铺生

前旧衣于床上,置旧鞋于床下,以待魂归瞻顾,吴下相传谓之“收眼光”。

延羽士作法,先召于床而后遣之,谓之“接眚”。邗江俗例,设酒肴于死者

之室。一家尽出,调之“避眚”。以故有因避被窃者。芸娘眚期,房东因同

居而出避,邻家嘱余亦设肴远避。众冀魄归一见,姑漫应之。同乡张禹门谏

余曰:“因邪入邪,宜信其有,勿尝试也。”余曰:“所以不避而待之者,正

信其有也。”张曰:“回煞犯煞不利生人,夫人即或魂归,业已阴阳有间,窃

恐欲见者无形可接,应避者反犯其锋耳。”时余痴心不昧,强对曰:“死生有

命。君果关切,伴我何如?”张口:“我当于门外守之,君有异见,一呼即

入可也。”余乃张灯入室,见铺设宛然而音容已杳,不禁心伤泪涌。又恐泪

眼模糊失所欲见,忍泪睁目,坐床而待。抚其所遗旧服,香泽犹存,不觉柔

肠寸断,冥然昏去。转念待魂而来,何去遽睡耶?开目四现,见席上双烛青

焰荧荧,缩光如豆,毛骨悚然,通体寒栗。因摩两手擦额,细瞩之,双焰渐

起,高至尺许,纸裱顶格几被所焚。余正得借光四顾间,光忽又缩如前。此

时心舂股栗,欲呼守者进观,而转念柔魂弱魄,恐为盛阳所逼,悄呼芸名而

祝之,满室寂然,一无所见,既而烛焰复明,不复腾起矣。出告禹门,服余

胆壮,不知余实一时情痴耳。

 

芸没后,忆和靖“妻梅子鹤”语,自号梅逸。权葬芸于扬州西门外之

金桂山,俗呼郝家宝塔。买一棺之地,从遗言寄于此。携木主还乡,吾母亦

为悲悼,青君、逢森归来,痛哭成服。启堂进言曰:“严君怒犹未息,兄宜

仍往扬州,俟严君归里,婉言劝解,再当专札相招。”余遂拜母别子女,痛

哭一场,复至扬州,卖画度日。因得常哭于芸娘之墓,影单形只,备极凄凉,

且偶经故居,伤心惨目。重阳日,邻冢皆黄,芸墓独青,守坟者曰:“此好

 

穴场,故地气旺也。”余暗祝曰:“秋风已紧,身尚衣单,卿若有灵,佑我图

得一馆,度此残年,以持家乡信息。”未几,江都幕客章驭庵先生欲回浙江

葬亲,倩余代庖三月,得备御寒之具。封篆出署,张禹门招寓其家。张亦失

馆,度岁艰难,商于余,即以余资二十金倾囊借之,且告曰:“此本留为亡

荆扶柩之费,一俟得有乡音,偿我可也。”是年即寓张度岁,晨占夕卜,乡

音殊杳。

 

一日,忽有向余索逋者登门饶舌,余出应曰,“欠债不还,固应催索,

然吾父骨肉未寒,乘凶追呼,未免太甚。”中有一人私谓余曰:“我等皆有人

招之使来,公且避出,当向招我者索偿也。”余曰:“我欠我偿,公等速退!”

皆唯唯而去。余因呼启堂谕之曰:“兄虽不肖,并未作恶不端,若言出嗣降

服,从未得过纤毫嗣产,此次奔丧归来,本人子之道,岂为产争故耶?大丈

夫贵乎自立,我既一身归,仍以一身去耳!”言已,返身入幕,不觉大恸。

叩辞吾母,走告青君,行将出走深山,求赤松子于世外矣。

 

青君正劝阻间,友人夏南熏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两昆季寻踪而至,

抗声谏余曰:“家庭若此,固堪动忿,但足下父死而母尚存,妻丧而子未立,

乃竟飘然出世,于心安乎。”余曰:“然则如之何?”淡安曰:“奉屈暂居寒

舍,闻石琢堂殿撰有告假回籍之信,盍俟其归而往谒之?其必有以位置君

也。”余曰:“凶丧未满百日,兄等有老亲在堂,恐多未便。”揖山曰:“愚兄

弟之相邀,亦家君意也。足下如执以为不便,四邻有禅寺,方丈僧与余交最

善,足下设榻于寺中,何如?”余诺之。青君曰:“祖父所遗房产,不下三

四千金,既已分毫不取。岂自己行囊亦舍去耶?我往取之,径送禅寺父亲处

可也。”因是于行囊之外,转得吾父所遗图书、砚台、笔筒数件。

 

寺僧安置予于大悲阁。阁南向,向东设神像,隔西首一间,设月窗,

紧对佛龛,中为作佛事者斋食之地。余即设榻其中,临门有关圣提刀立像,

极威武。院中有银杏一株,大三抱,荫覆满阁,夜静风声如吼。揖山常携酒

果来对酌,曰:“足下一人独处,夜深不寐,得无畏怖耶?”余口:“仆一生

坦直,胸无秽念,何怖之有?”居未几,大雨倾盆,连宵达旦三十条天,时

虑银杏折枝,压梁倾屋。赖神默佑,竟得无恙。而外之墙坍屋倒者不可胜计,

近处田禾俱被漂没。余则日与僧人作画,不见不闻。七月初,天始霁,揖山

尊人号几莼芗有交易赴崇明,偕余往,代笔书券得二十金。归,值吾父将安

葬,启堂命逢森向余曰:“叔因葬事乏用,欲助一二十金。”余拟倾囊与之,

揖山不允,分帮其半。余即携青君先至墓所,葬既毕,仍返大悲阁。九月杪,

揖山有田在东海永寨沙,又偕余往收其息。盘桓两月,归已残冬,移寓其家

雪鸿草堂度岁。真异姓骨肉也。

 

乙丑七月,琢堂始自都门回籍。琢堂名韫玉,字执如,琢堂其号也,

与余为总角交。乾隆庚戌殿元,出为四川重庆守。白莲教之乱,三年戎马,

极著劳绩。及归,相见甚欢,旋于重九日挈眷重赴四川重庆之任,邀余同往。

 

余即四别吾母于九妹倩陆尚吾家,盖先君故居已属他人矣。吾母嘱曰“汝弟

不足恃,汝行须努力。重振家声,全望汝也!”逢森送余至半途,忽泪落不

已,因嘱勿送而返。舟出京口,琢堂有旧交王惕夫孝廉在淮扬盐署,绕道往

晤,余与偕往,又得一顾芸娘之墓。返舟由长江溯流而上,一路游览名胜。

至湖北之荆州,得升潼关观察之信,遂留余雨其嗣君敦夫眷属等,暂寓荆州,

琢堂轻骑减从至重庆度岁,遂由成都历栈道之任。丙寅二月,川眷始由水路

往,至樊城登陆。途长费短,车重人多,毙马折轮,备尝辛苦。抵潼关甫三

月,琢堂又升山左廉访,清风两袖。眷属不能偕行,暂借潼川书院作寓。十

月杪,始支山左廉俸,专人接眷。附有青君之书,骇悉逢森于四月间夭亡。

始忆前之送余堕泪者,盖父子永诀也。呜呼!芸仅一子,不得延其嗣续耶!

琢堂闻之,亦为之浩叹,赠余一妾,重入春梦。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

何时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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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浪游记快

 

余游幕三十年来,天下所未到者,蜀中、黔中与滇南耳。惜乎轮蹄征

逐,处处随人,山水怡情,云烟过眼,不道领略其大概,不能探僻寻幽也。

余凡事喜独出己见,不屑随人是非,即论诗品画,莫不存人珍我弃、人弃我

取之意,故名胜所在,贵乎心得,有名胜而不觉其佳者,有非名胜面自以为

妙者,聊以平生历历者记之。

 

余年十五时,吾父稼夫公馆于山阴赵明府幕中。有赵省斋先生名传者,

杭之宿儒也,赵明府延教其子,吾父命余亦拜投门下。暇日出游,得至吼山,

离城约十余里。不通陆路。近山见一石洞,上有片石横裂欲堕,即从其下荡

舟入。豁然空其中,四面皆峭壁,俗名之曰“水园”。临流建石阁五椽,对

面石壁有“观鱼跃”三宇,水深不测,相传有巨鳞潜伏,余投饵试之,仅见

不盈尺者出而唼食焉。阁后有道通旱园,拳石乱矗,有横阔如掌者,有柱石

平其顶而上加大石者,凿痕犹在,一无可取。游览既毕,宴于水阁,命从者

放爆竹,轰然一响,万山齐应,如闻霹雳生。此幼时快游之始。惜乎兰亭、

禹陵未能一到,至今以为憾。

 

至山阴之明年,先生以亲老不远游,设帐于家,余遂从至杭,西湖之

胜因得畅游。结构之妙,予以龙井为最,小有天园次之。石取天竺之飞来峰,

城隍山之瑞石古洞。水取玉泉,以水清多鱼,有活泼趣也。大约至不堪者,

葛岭之玛瑙寺。其余湖心亭,六一泉诸景,各有妙处,不能尽述,然皆不脱

脂粉气,反不如小静室之幽僻,雅近天然。

 

苏小墓在西泠桥侧。土人指示,初仅半丘黄土而已,乾隆庚子圣驾南

巡,曾一询及,甲辰春复举南巡盛典,则苏小墓已石筑其坟,作八角形,上

立一碑,大书曰:“钱塘苏小小之墓”。从此吊古骚人不须徘徊探访矣。余思

古来烈魄忠魂堙没不传者,固不可胜数,即传而不久者亦不为少,小小一名

妓耳,自南齐至今。尽人而知之,此殆灵气所钟,为湖山点缀耶?桥北数武

有祟文书院,余曾与同学赵缉之投考其中。时值长夏,起极早,出钱塘门,

过昭庆寺,上断桥,坐石阑上。旭日将升,朝霞映于柳外,尽态极妍;白莲

香里,清风徐来,令人心骨皆清。步至书院,题犹未出也。午后交卷。

 

偕缉之纳凉于紫云洞,大可容数十人,石窍上透日光。有入设短几矮

 

凳,卖酒于此。解衣小酌,尝鹿脯甚妙,佐以鲜菱雪藕,微酣出洞。缉之曰:

“上有朝阳台,颇高旷,盍往一游?”余亦兴发,奋勇登其巅,觉西湖如镜,

杭城如丸,钱塘江如带,极目可数百里。此生平第一大观也。坐良久,阳乌

将落,相携下山,南屏晚钟动矣。韬光、云栖路远未到,其红门局之梅花,

姑姑庙之铁树,不过尔尔。紫阳洞予以为必可观,而访寻得之,洞口仅容—

指,涓涓流水而已,相传中有洞天,恨不能抉门而入。

 

辛丑秋八月吾父病疟返里,寒索火,热索冰,余谏不听,竟转伤寒,

病势日重。余侍奉汤药,昼夜不交睫者几一月。吾妇芸娘亦大病,恹恹在床。

心境恶劣,莫可名状。吾父呼余嘱之曰:“我病恐不起,汝守数本书,终非

糊口计,我托汝于盟弟蒋思斋,仍继吾业可耳。”越日思斋来,即于榻前命

拜为师。未几,得名医徐观莲先生诊治,父病渐痊。芸亦得徐力起床。而余

则从此习幕矣。此非快事,何记于此?曰:此抛书浪游之始,故记之。

 

思斋先生名襄,是年冬,即相随习幕于奉贤宫舍。有同习幕者,顾姓

名金鉴,宇鸿干,号紫霞,亦苏州人也。为人慷慨刚毅,直谅不阿,长余一

岁,呼之为兄。鸿干即毅然呼余为弟,倾心相交。此余第一知己交也,惜以

二十二岁卒,余即落落寡交,今年且四十有六矣,茫茫沧海,不知此生再遇

知己如鸿干者否?忆与鸿干订交,襟怀高旷,时兴山居之想。重九日,余与

鸿干俱在苏,有前辈王小侠与吾父稼夫公唤女伶演剧,宴客吾家,余患其扰,

先一日约鸿干赴寒山登高,借访他日结庐之地。芸为整理小酒(木盍)。

 

越日天将晓,鸿干已登门相邀。遂携(木盍)出胥门,入面肆,各饱

食。渡胥江,步至横塘枣市桥,雇一叶扁舟,到山日犹未午。舟子颇循良,

令其籴米煮饭。余两人上岸,先至中峰寺。寺在支硎古刹之南,循道而上,

寺藏深树,山门寂静,地僻僧闲,见余两人不衫不履,不甚接待,余等志不

在此,未深入。归舟,饭已熟。饭毕,舟子携(木盍)相随,瞩其子守船,

由寒山至高义园之自云精舍。轩临峭壁,飞凿小池,围以石栏,一泓秋水,

崖悬薜荔,墙积莓苔。坐轩下,惟闻落叶萧萧,悄无人迹。出门有一亭,嘱

舟子坐此相候。余两人从石罅中入,名“一线天”,循级盘旋,直造其巅,

曰“上白云”,有庵已坍颓,存一危栈,仅可远眺。小憩片刻,即相扶而下,

舟子曰:“登高忘携酒(木盍)矣。”鸿干曰:“我等之游,欲觅偕隐地耳,

非专为登高也。”舟子曰:“离此南行二三里,有上沙村,多人家,有隙地,

我有表戚范姓居是村,盍往一游?”余喜曰:“此明末徐俟斋先生隐居处也,

有园闻极幽雅,从未一游。”于是舟子导往。村在两山夹道中。园依山而无

石,老树多极纡回盘郁之势,亭榭窗栏尽从朴素,竹篱茆舍,不愧隐者之居。

中有皂荚亭,树大可两抱。余所历园亭,此为第一。园左有山,俗呼鸡笼山,

山峰直竖,上加大石,如杭城之瑞石古洞,而不及其玲珑。旁一青石加榻,

鸿干卧其上曰:“此处仰观峰岭,俯视园亭,既旷且幽,可以开樽矣。”因拉

 

舟子同饮,或歌或啸,大畅胸怀。土人知余等觅地而来,误以为堪舆,以某

处有好风水相告。鸿干曰:“但期合意,不论风水。”(岂意竟成谶语!)酒瓶

既罄,各采野菊插满两鬓。

 

癸卯春,余从思斋先生就维扬之聘,始见金、焦面目。金山宜远观,

焦山宜近视,惜余往来其间未尝登眺。渡江而北,渔洋所谓“绿杨城郭是扬

州”一语已活现矣!平山堂离城约三四里,行其途有八九里,虽全是人工,

而奇思幻想,点缀天然,即阆苑瑶池、琼楼玉宇,谅不过此。其妙处在十余

家之园亭合而为一,联络至山,气势俱贯。其最难位置处,出城入景,有一

里许紧沿城郭。夫城缀于旷远重山间,方可入画,园林有此,蠢笨绝伦。而

观其或亭或台、或墙或石、或竹或树,半隐半露间,使游人不觉其触目,此

非胸有丘壑者断难下手。城尽,以虹园为首折面向北,有石梁曰“虹桥”,

不知园以桥名乎?桥以园名乎?荡舟过,曰“长堤春柳”,此景不缀城脚而

缀于此,更见布置之妙。再折而西,垒土立庙,曰“小金山”,有此一挡便

觉气势紧凑,亦非俗笔。闻此地本沙土,屡筑不成,用木排若干,层叠加土,

费数万金乃成,若非商家,乌能如是。过此有胜概楼,年年观竞渡于此。河

面较宽,南北跨一莲花桥,桥门通八面,桥面设五亭,扬人呼为“四盘一暖

锅”,此思穷力竭之为,不甚可取。桥南有莲心寺,寺中突起喇嘛白塔,金

顶缨络,商矗云霄,殿角红墙松柏掩映,钟磬时闻,此天下园亭所未有者。

过桥见三层高阁,画栋飞檐,五采绚烂,叠以太湖石,围以白石栏,名目“五

云多处”,如作文中间之大结构也。过此名“蜀冈朝阳”,平坦无奇,且属附

会。将及山,河面渐束,堆土植竹树,作四五曲。似已山穷水尽,而忽豁然

开朗,平山之万松林已列于前矣。“平山堂”为欧阳文忠公所书。所谓淮东

第五泉,真者在假山石洞中,不过一井耳,味与天泉同;其荷亭中之六孔铁

井栏者,乃系假设,水不堪饮。九峰园另在南门幽静处,别饶天趣,余以为

诸园之冠。康山未到,不识如何。此皆言其大概,其工巧处、精美处,不能

尽述,大约宜以艳妆美人目之,不可作浣纱溪上观也。余适恭逢南巡盛典,

各工告竣,敬演接驾点缀,因得畅其大观,亦人生难遇者也。

 

甲辰之春,余随待吾父于吴江明府幕中,与山阴章苹江、武林章映牧、

苕溪颐蔼泉诸公同事,恭办南斗圩行宫,得第二次瞻仰天颜。一日,天将晚

矣,忽动归兴。有办差小快船,双舻两浆,于太湖飞棹疾驰,吴俗呼为“出

水辔头”,转瞬已至吴门桥。即跨鹤腾空,无此神爽。抵家,晚餐未熟也。

吾乡素尚繁华,至此日之争奇夺胜,较昔尤奢。灯彩眩眸,笙歌聒耳,古人

所谓“画栋雕甍”、“珠帘绣幕”、“玉栏干”、“锦步障”,不啻过之。余为友

人东拉西扯,助其插花结彩,闲则呼朋引类,剧饮狂歌,畅怀游览,少年豪

兴,不倦不疲。苟生于盛世而仍居僻壤,安得此游观哉?是年,何明府因事

被议,吾父即就海宁王明府之聘。嘉兴有刘蕙阶者,长斋佞佛,来拜吾父。

其家在烟雨楼侧,一阁临河,曰“水月居”,其涌经处也,洁静如僧舍。烟

雨楼在镜湖之中,四岸皆绿杨,惜无多竹。有平台可远眺,渔舟星列,漠漠

平波,似宜月夜。衲子备素斋甚佳。至海宁,与白门史心月、山阴俞午桥同

 

事。心月一子名烛衡,澄静缄默,彬彬儒雅,与余莫逆,此生平第二知心交

也。惜萍水相逢,聚首无多日耳。游陈氏安澜园,地占百亩,重楼复阁,夹

道回廊;池甚广,桥作六曲形;石满藤萝,凿痕全掩;古木千章,皆有参天

之势;鸟啼花落,如人深山。此人工而归于天然者。余所历平地之假石园亭,

此为第一。

 

余年二十有五,应徽州绩溪克明府之召,由武林下“江山船”,过富春

山,登子陵钓台。台在山腰,一峰突起,离水十余丈。岂汉时之水竞与峰齐

耶?月夜泊界口,有巡检署,“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此景宛然。黄山仅见

其脚,惜未一瞻面目。绩溪城处于万山之中,弹丸小邑,民情淳朴。近城有

石镜山,由山弯中曲折中里许,悬崖急湍,湿翠欲滴;渐高至山腰,有一方

石亭,四面皆陡壁;亭左石削如屏,青色光润,可鉴人形,俗传能照前生。

黄巢至此,照为猿猴形,纵火焚之,故不复现。离域十里有火云洞天,石纹

盘结,凹凸廛岩,如黄鹤山樵笔意,而杂乱无章,洞石皆深绛色。旁有一庵

甚幽静,盐商程虚谷曾招游设宴于此。席中有肉馒头,小沙弥眈眈旁视,授

以四枚,临行以番银二圆为酬,山僧不识,推不受。告以一枚可易青钱七百

余文,僧以近无易处,仍不受。乃攒凑青蚨六百文付之,始欣然作谢。他日

余邀同人携(木盍)再往,老僧嘱曰:“曩者小徒不知食何物而腹泻,今勿

再与。”可知藜藿之腹不受肉味,良可叹也。余谓同人曰:“作和尚者,必用

此等僻地,终身不见不闻,或可修真养静。若吾乡之虎丘山,终日目所见者

妖童艳妓,耳所听者弦索笙歌,鼻所闻者佳肴美酒,安得身如枯木、心如死

灰哉?”又去城三十里,名曰仁里,有花果会,十二年一举,每举各出盆花

为赛。余在绩溪适逢其会,欣然欲往,苦无轿马,乃教以断竹为杠,缚椅为

轿,雇人肩之而去,同游者惟同事许策廷,见者无不讶笑。至其地,有庙,

不知供何神。庙前旷处高搭戏台,画梁方柱极其巍焕,近视则纸扎彩画,抹

以油漆者。锣声忽至,四人抬对烛大如断柱,八人抬一猪大若牯牛,盖公养

十二年始宰以献神。策廷笑曰:“猪固寿长,神亦齿利。我若为神,乌能享

此。”余曰:“亦足见其愚诚也。”入庙,殿廊轩院所设花果盆玩,并不剪枝

拗节,尽以苍老古怪为佳,大半皆黄山松。既而开场演剧,人如潮涌而至,

余与策廷遂避去。未两载,余与同事不合,拂衣归里。

 

余自绩溪之游,见热闹场中卑鄙之状不堪入目,因易儒为贾。余有姑

丈袁万九,在盘溪之仙人塘作酿酒生涯,余与施心耕附资合伙。袁酒本海贩,

不一载,值台湾林爽文之乱,海道阻隔,货积本折,不得已仍为冯妇。馆江

北四年,一无快游可记。迨居萧爽楼,正作烟火神仙,有表妹倩徐秀峰自粤

东归,见余阅居,慨然曰:“足下待露而爨,笔耕而炊,终非久计,盍偕我

作岭南游?当不仅获蝇头利也。”芸亦劝余曰:“乘此老亲尚健,子尚壮年,

与其商柴计米而寻欢,不如一劳永逸。”余乃商诸交游者,集资作本。芸会

亦自办绣货及岭南所无之苏酒醉蟹等物。禀知堂上,于小春十日,偕秀峰由

 

东坝出芜湖口。

 

山顶有梅将军祠,未考为何朝人。所谓岭上梅花,并无一树,意者以

梅将军得名梅岭耶?余所带送礼盆梅,至此将交腊月,已花落而叶黄矣。过

岭出口,山川风物便觉顿殊。岭西一山,石窍玲珑,已忘其名,舆夫曰:“中

有仙人床榻。”匆匆竟过,以未得游为怅。至南雄,雇老龙船,过佛山镇,

见人家墙顶多列盆花,叶如冬青,花如牡丹,有大红、粉白、粉红三种,盖

山茶花也。

 

腊月望,始抵省城,寓靖海门内,赁王姓临街楼屋三椽。秀峰货物皆

销与当道,余亦随其开单拜客,即有配礼者络绎取货,不旬日而余物已尽。

除夕蚊声如雷。岁朝贺节,有棉袍纱套者。不惟气候迥别,即土著人物,同

一五官而神情迥异。

 

正月既望,有署中园乡三友拉余游河观妓,名曰“打水围”,妓名“老

举”。于是同出靖海门,下小艇(如剖分之半蛋而加篷焉),先至沙面。妓船

名“花艇”,皆对头分排,中留水巷以通小艇往来。每帮约一二十号,横木

绑定,以防海风。两船之间钉以木桩,套以藤圈,以便随潮长落。鸨儿呼为

“梳头婆”,头用银丝为架,高约四寸许,空其中而蟠发于外,以长耳挖插

一朵花于鬓,身披元青短袄,著元青长裤,管拖脚背,腰束汗巾,或红或绿,

赤足撒鞋,式如梨园旦脚。登其艇,即躬身笑迎,搴帏入舱。旁列椅杌,中

设大炕,一门通艄后。妇呼有客,即闻履声杂沓而出,有挽髻者,有盘辫者,

傅粉如粉墙,搽脂如榴火,或红袄绿裤,或绿袄红裤,有著短袜而撮绣花蝴

蝶履者,有赤足而套银脚镯者,或蹲于炕,或倚于门,双瞳闪闪,一言不发。

余顾秀峰曰:“此何为者也?”秀峰曰:“目成之后,招之始相就耳。”余试

招之,果即欢容至前,袖出槟榔为敬。入口大嚼,涩不可耐,急吐之,以纸

擦唇,其吐如血。合艇留大笑。又至军工厂,妆束亦相等,惟长幼皆能琵琶

而已。与之言,对曰“(口迷)”,

“(口迷)”者,“何”也。余曰:“‘少不入

广’者,以其销魂耳,若此野妆蛮语,谁为动心哉?”一友曰:“潮帮妆束

如仙,可往一游。”至其帮,排舟亦如沙面。有著名鸨儿素娘者,妆束如花

鼓妇。其粉头衣皆长领,颈套项锁,前发齐眉,后发垂肩,中挽一鬏似丫髻,

裹足者著裙,不裹足者短袜,亦著蝴蝶履,长拖裤管,语音可辩。而余终嫌

为异服,兴趣索然。秀峰曰:“靖海门对渡有扬帮,留吴妆,君往,必有合

意者。”一友曰:“所谓扬帮者,仅一鸨儿,呼曰邵寡妇,携一媳日大姑,系

来自扬州,余皆湖广江西人也。”因至扬帮。对面两排仅十余艇,其中人物

皆云鬟雾鬓,脂粉薄施,阔袖长裙,语音了了,所谓邵寡妇者殷勤相接。遂

 

有一友另唤酒船,大者曰“恒(舟娄)”,小者曰“沙姑艇”,作东道相邀,

请余择妓。余择一雏年者,身材状貌有类余妇芸娘,而足极尖细,名喜儿。

秀峰唤一统名翠姑。余皆各有旧交。放艇中流,开怀畅饮。至更许,余恐不

能自持,坚欲回寓,而城已下钥久矣。盖海疆之城,日落即闭,余不知也。

及终席,有卧吃鸦片烟者,有拥妓而调笑者,使头各送衾枕至,行将连床开

铺。余暗询喜儿:“汝本艇可卧否?”对曰:“有寮可居,未知有客否也。”(寮

者,船顶之楼。)余曰:“姑往探之。”招小艇渡至邵船,但见合帮灯火相对

如长廊,寮适无客。鸨儿笑迎曰:“我知今日贵客来,故留寮以相待也。”余

笑曰:“姥真荷叶下仙人哉!”遂有使头移烛相引,由舱后梯而登。宛如斗室,

旁一长榻,几案俱备。揭帘再进,即在头舱之顶,床亦旁设,中间方窗嵌以

玻璃,不火而光满一室,盖对船之灯光也。衾帐镜奁,颇极华美。喜儿曰:

“从台可以望月。”即在梯门之上叠开一窗,蛇行而出,即后梢之顶也。三

面皆设短栏,一轮明月,水阔天空。纵横如乱叶浮水者,酒船也;闪烁如繁

星列天者,酒船之灯也;更有小艇梳织往来,笙歌弦索之声杂以长潮之沸,

令人情为之移。余曰:“‘少不入广’,当在斯矣!”惜余妇芸娘不能偕游至此,

回顾喜儿,月下依稀相似,因挽之下台,息烛而卧。天将晓,秀峰等已哄然

至,余披衣起迎,皆责以昨晚之逃。余曰:“无他,恐公等掀衾揭帐耳!”遂

同归寓。

 

归途访喜儿于花艇,适翠、喜二妓俱无客。茶罢欲行,挽留再三。余

所属意在寮,而其媳大姑已有酒客在上,因渭邵鸨儿曰:“若可同往寓中,

则不妨一叙。”邵曰:“可。”秀峰先归,嘱从者整理酒肴。余携翠、喜至寓。

正谈笑间,适郡署王懋老不期来,挽之同饮。

 

酒将沾唇,忽闻楼下人声嘈杂,似有上楼之势,盖房东一侄素无赖,

知余招妓,故引人图诈耳。秀蜂怨曰:“此皆三白一时高兴,不合我亦从之。”

余曰:“事已至此,应速思退兵之计,非斗口时也。”懋老曰:“我当先下说

之。”余即唤仆速雇两轿,先脱两妓,再图出城之策。闻懋老说之不退,亦

不上楼。两轿已备,余仆手足颇捷,令其向前开路,秀挽翠姑继之,余挽喜

儿于后,一哄而下。秀峰、翠姑得仆力已出门去,喜儿为横手所拿,余急起

腿,中其臂,手一松面喜儿脱去,余亦乘势脱身出。余仆犹守于门,以防追

抢。急问之曰:“见喜儿否?”仆曰:“翠姑已乘轿去,喜娘但见其出,未见

其乘轿也。”余急燃炬,见空轿犹在路旁。急追至靖海门,见秀峰侍翠轿而

立,又问之,对曰:“或应投东,而反奔西矣。”急反身,过寓十余家,闻暗

处有唤余者,烛之,喜儿也,遂纳之轿,肩而行。秀峰亦奔至,曰:“幽兰

门有水窦可出,已托人贿之启钥,翠姑去矣,喜儿速往!”余曰:“君速回寓

退兵,翠、喜交我!”至水窦边,果已肩钥,翠先在。余遂左掖喜,右挽翠,

折腰鹤步,踉跄出窦。天适微雨,路滑如油,至河干沙面,笙歌正盛。小艇

有识翠姑者,招呼登舟。始见喜儿首如飞蓬,钗环俱无有。余曰:“被抢去

 

耶?”喜儿笑曰:“闻此皆赤金,阿母物也,妾于下楼时已除去,藏于囊中。

若被抢去,累君赔偿耶。”余闻言,心甚德之,令其重整钗环,勿舍阿母,

托言寓所人杂,故仍归舟耳。翠姑如言告母,并曰:“酒菜已饱,备粥可也。”

时寮上酒客已去,邵鸨儿命翠亦陪余登寮。见两对绣鞋泥污已透。三人共粥,

聊以充饥。剪烛絮谈,始悉翠籍湖南,喜亦豫产,本姓欧阳,父亡母醮,为

恶叔所卖。翠姑告以迎新送旧之苦,心不欢必强笑,酒不胜必强饮,身不快

必强陪,喉不爽必强歌。更有乖张其性者,稍不合意,即掷酒翻案,大声辱

骂,假母不察,反言接待不周,又有恶客彻夜蹂躏,不堪其扰。喜儿年轻初

到,母犹惜之。不觉泪随言落。喜儿亦嘿然涕泣。余乃挽喜入杯,抚慰之。

瞩翠姑卧于外榻,盖因秀峰交也。

 

余自粤东归来,馆青浦两载,无快游可述。未几,芸、憨相遇,物议

沸腾,芸以激愤致病。余与程墨安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侧,聊佐汤药之需。

 

中秋后二日,有吴云客偕毛忆香、王屋灿邀余游西山小静室,余适腕

底无闲,嘱其先往。吴曰:“子能出城,明午当在山前水踏桥之来鹤庵相候。”

余诺之。

 

越日,留程守铺,余独步出阊门,至山前过水踏桥,循田塍而西。见

一庵南向,门带清流,剥琢问之,应曰:“客何来?”余告之。笑曰:“此‘得

云’也,客不见匾额乎?‘来鹤’已过矣!”余曰:“自桥至此,未见有庵。”

其人回指曰:“客不见土墙中森森多竹者,即是也。”余乃返至墙下。小门深

闭,门隙窥之,短篱曲径,绿竹猗猗,寂不闻人语声,叩之亦无应者。一人

过,曰:“墙穴有石,敲门具也。”余试连击,果有小沙弥出应。

 

余即循径入,过小石桥,向西一折,始见山门,悬黑漆额,粉书“来

鹤”二字,后有长跋,不暇细观。入门经韦陀殿,上下光洁,纤尘不染,知

为好静室。忽见左廊又一小沙弥奉壶出,余大声呼问,即闻室内星灿笑曰:

“何如?我谓三白决不失信也!”旋见云客出迎,日:“候君早膳,何来之

迟?”一僧继其后,向余稽首,问知为竹逸和尚。入其室,仅小屋三椽,额

曰“桂轩”,庭中双桂盛开。星灿、忆香群起嚷曰:“来迟罚三杯!”席上荤

素精洁,酒则黄白俱备。余问曰:“公等游几处矣?”云客曰:“昨来已晚,

今晨仅到得云、河亭耳。”欢饮良久。饭毕,仍自得云、河亭共游八九处,

至华山而止。各有佳处,不能尽述。华山之顶有莲花峰,以时欲暮,期以后

游。桂花之盛至此为最,就花下饮清茗—瓯,即乘山舆,径回来鹤。

 

桂轩之东另有临洁小阁,已杯盘罗列。竹逸寡言静坐而好客善饮。始

则折桂催花,继则每人一令,二鼓始罢。余曰:“今夜月色甚佳,即此酣卧,

未免有负清光,何处得高旷地,一玩月色,庶不虚此良夜也?”竹逸曰:“放

 

鹤亭可登也。”云客曰:“星灿抱得琴来,未闻绝调,到彼一弹何如?”乃偕

往.但见木犀香里,一路霜林,月下长空,万籁俱寂。星灿弹《梅花三弄》,

飘飘欲仙。忆香亦兴发,袖出铁笛,呜呜而吹之。云客曰:“今夜石湖看月

者,谁能如吾辈之乐裁?”盖吾苏八月十八日石湖行春桥下有看串月胜会,

游船排挤,彻夜笙歌,名虽看月,实则挟妓哄饮而已。未几,月落霜寒,兴

圃归卧。

 

番银一圆。

 

是年冬,余为友人作中保所累,家庭失欢,寄居锡山华氏。明年春,

将之维扬而短于资,有故人韩春泉在上洋幕府,因往访焉。衣敝履穿,不堪

入署,投札约晤于郡庙园亭中。

 

及出见,知余愁苦,概助十金。园为洋商捐施而成,极为阔大,惜点

缀各景,杂乱无章,后叠山石,亦无起伏照应。归途忽思虞山之胜,适有便

舟附之。时当春仲,桃李争研,逆旅行踪,苦无伴侣,乃怀青铜三百,信步

至虞山书院。墙外仰瞩,见丛树交花,娇红稚绿,傍水依山,极饶幽趣。惜

不得其门而入,问途以往,遇设篷瀹茗者,就之,烹碧罗春,饮之极佳。询

虞山何处最胜,一游者曰:“从此出西关,近剑门,亦虞山最佳处也,君欲

往,请为前导。”余欣然从之。出西门,循山脚,高低约数里,渐见山峰屹

立,石作横纹,至则一山中分,两壁凹凸,高数十仞,近而仰视,势将倾堕。

其人曰:“相传上有洞府,多仙景,惜无径可登。”余兴发,挽袖卷衣,猿攀

而上,直造其巅。所谓洞府者,深仅丈许,上有石罅,洞然见天。俯首下视,

腿软欲堕。乃以腹面壁,依藤附蔓而下。其人叹曰:“壮裁!游兴之豪,未

见有如君者。”余口渴思饮,邀其人就野店沽饮三杯。阳乌将落,未得遍游,

拾赭石十余块,怀之归寓,负笈搭夜航至苏,仍返锡山。此余愁苦中之快游

也。

 

嘉庆甲子春,痛遭先君之变,行将弃家远遁,友人夏揖山挽留其家。

秋八月,邀余同往东海永泰沙勘收花息。沙隶崇明。出刘河口,航海百余里。

新涨初辟,尚无街市。茫茫芦荻,绝少人烟,仅有同业丁氏仓库数十椽,四

面掘沟河,筑堤栽柳绕于外。丁字实初,家于崇,为一沙之首户;司会计者

姓王。俱家爽好客,不拘礼节,与余乍见即同故交。宰猪为饷,倾瓮为饮。

令则拇战,不知诗文;歌则号呶,不讲音律。酒酣,挥工人舞拳相扑为戏。

 

蓄牯牛百余头,皆露宿堤上。养鹅为号,以防海盗。日则驱鹰犬猎于

芦丛沙渚间,所获多飞禽。余亦从之驰逐,倦则卧。引至园田成熟处,每一

字号圈筑高堤,以防潮汛。堤中通有水窦,用闸启闭,旱则长潮时启闸灌之,

潦则落潮时开闸泄之。佃人皆散处如列星,一呼俱集,称业户曰“产主”,

唯唯听命,朴诚可爱。而激之非义,则野横过于狼虎;幸一言公平,率然拜

服。风雨晦明,恍同太古。卧床外瞩即睹洪涛,枕畔潮声如鸣金鼓。一夜,

忽见数十里外有红灯大如栲栳,浮于海中,又见红光烛天,势同失火,实初

日:“此处起现神灯神火,不久又将涨出沙田矣。”揖山兴致素豪,至此益放。

余更肆无忌惮,牛背狂歌,沙头醉舞,随其兴之所至,真生平无拘之快游也。

事竣,十月始归。

 

吾苏虎丘之胜,余取后山之千顷云一处,次则剑池而已,余皆半借人

工,且为脂粉所污,已失山林本相。即新起之白公祠、塔影桥,不过留雅名

耳。其冶坊滨,余戏改为“野芳滨”,更不过脂乡粉队,徒形其妖冶而已。

其在城中最著名之狮子林,虽曰云林手笔,且石质玲珑,中多古木,然以大

势观之,竟同乱堆煤渣,积以苔藓,穿以蚁灾,全无山林气势。

 

以余管窥所及,不知其抄。灵岩山,为吴王馆娃宫故址,上有西施洞、

响屉廊、采香径诸胜,面其势散漫,旷无收束,不及天平支硎之别饶幽趣。

 

邓尉山一名元墓,西背太湖,东对锦峰,丹崖翠阁,望如图画,居人

种梅为业,花开数十里,一望如积雪,故名“香雪海”。山之左有古柏四树,

 

名之曰“清、奇、古、怪”:清者,一株挺直,茂如翠盖;奇者,卧地三曲,

形“之”字;古者,秃顶扁阔,半朽如掌;怪者,体似旋螺,枝干皆然。相

传汉以前物也。

 

武昌黄鹤楼在黄鹄矶上,后拖黄鹄山,俗呼为蛇山。楼有三层,画栋

飞檐,倚城屹峙,面临汉江,与汉阳晴川阁相对。余与琢堂冒雪登焉,俯视

长空,琼花飞舞,遥指银山玉树,恍如身在瑶台。江中往来小艇,纵横掀播,

如浪卷残叶,名利之心至此一冷。壁间题咏甚多,不能记忆,但记楹对有云:

“何时黄鹤重来,且共倒金樽,浇洲渚千年芳草;但见白云飞去,更谁吹玉

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黄州赤壁在府城汉川门外,屹立江滨,截然如壁。石皆绛色,故名焉。

《水经》渭之赤鼻山,东坡游此作二赋,指为吴魏交兵处,则非也。壁下已

成陆地,上有二赋亭。

 

是年仲冬抵荆州。琢堂得升潼关观察之信,留余住荆州,余以未得见

蜀中山水为怅。时琢堂入川,而哲嗣敦夫眷属及蔡子琴、席芝堂俱留于荆州,

居刘氏废园。余记其厅额曰“紫藤红树山房”。庭阶围以石栏,凿方池一亩;

池中建一亭,有石桥通焉;亭后筑土垒石,杂树丛生;余多旷地,楼阁俱倾

颓矣。客中无事,或吟或啸,或出游,或聚谈。岁暮虽资斧不继,而上下雍

雍,典衣沽酒,且置锣鼓敲之。每夜必酌,每酌必令。窘则四两烧刀,亦必

大施觞政。遇同乡蔡姓者,蔡子琴与叙宗系,乃其族子也,倩其导游名胜。

至府学前之曲江楼,昔张九龄为长史时,赋诗其上,朱子亦有诗曰:“相思

欲回首,但上曲江楼。”城上又有雄楚搂,五代时高氏所建。规模雄峻,极

目可数百里。绕城傍水,尽植垂杨,小舟荡浆往来,颇有画意。荆州府署即

关壮缪帅府,仪门内有青石断马槽,相传即赤兔马食槽也。访罗含宅于城西

小湖上,不遇。又访宋玉故宅于城北。昔庾信遇侯景之乱,遁归江陵,居宋

玉故宅,继改为酒家,今则不可复识矣。

 

是年大除,雪后极寒,献岁发春,无贺年之扰,日惟燃纸炮、放纸鸢、

扎纸灯以为乐。

 

既而风传花信,雨濯春尘,琢堂诸姬携其少女幼子顺川流而下,敦夫

乃重整行装,合帮而走。由樊城登陆,直赴潼关。

 

由山南阌乡县西出函谷关,有“紫气东来”四宇,即老子乘青牛所过

 

之地。两山夹道,仅容二马并行。约十里即潼关,左背峭壁,右临黄河,关

在山河之间扼喉而起,重楼垒垛,极其雄峻。而车马寂然,人烟亦稀。昌黎

诗曰:“日照潼关四扇开”,殆亦言其冷落耶?城中观察之下,仅一别驾。道

署紧靠北城,后有园圃,横长约三亩。东西凿两池,水从西南墙外而入,东

流至两池间,支分三道:一向南至大厨房,以供日用;一向东入东池;一向

北折西、由石螭口中喷入西池,绕至西北,设闸泄泻,由城脚转北,穿窦而

出,直下黄河。日夜环流,殊清人耳。竹树阴浓,仰不见天。西池中有亭,

藕花绕左右。东有面南书室三间,庭有葡萄架,下设方石,可弈可饮,以外

皆菊畦。西有面东轩屋三间,坐其中可听流水声。轩南有小门可通内室。轩

北窗下另凿小池,池之北有小庙,祀花神。园正中筑三层楼一座,紧靠北城,

高与城齐,俯视城外即黄河也。河之北,山如屏列,已属山西界。真洋洋大

观也!余居园南,屋如舟式,庭有土山,上有小亭,登之可览园中之概,绿

阴四合,夏无暑气。琢堂为余颜其斋曰”不系之舟”。此余幕游以来第一好

居室也。土山之间,艺菊数十种,惜未及含葩,而琢堂调山左廉访矣。眷属

移寓潼川书院,余亦随往院中居焉。

 

十月初,琢堂自山东专人来接眷属,遂出潼关,由河南入鲁。山东济

南府城内,西有大明湖,其中有历下亭、水香亭诸胜。夏月柳阴浓处,菡萏

香来,载酒泛舟,极有幽趣。余冬日往视,但见衰柳寒烟,一水茫茫而已。

趵突泉为济南七十二泉之冠,泉分三眼,从地底怒涌突起,势如腾沸。凡泉

皆从上而下,此独从下而上,亦一奇也。池上有楼,供吕祖像,游者多于此

品茶焉。明年二月,余就馆莱阳。至丁卯秋,琢堂降官翰林,余亦入都。所

谓登州海市,竟无从一见。

 

 

编后记

 

《浮生六记》卷五佚文发现

  沈复《浮生六记》,文学经典,海内外广为传诵;自清代光绪四年(公元1878年)刊印前四卷至今,一百三十多年间,文化界、出版界中人一直都在努力搜求五、六两卷佚文。

  当今盛世,收藏大兴,梦想成真,卷五佚文发现!

  公元2008年6月17、18、21、24与25日的香港《文汇报》,连载完毕彭令先生所撰的文章《沈复<浮生六记>卷五佚文的发现及初步研究》,海内外喜爱《浮生六记》的读者兴奋不已,期待着先睹佚文为快。彭令先生现系山西省平遥县人,为中国收藏家协会会员。

  彭令所发现的沈复《浮生六记》卷五佚文,为清代著名学者钱泳手录;佚文藏在《钱梅溪手稿》“杂记”部分之中。该“杂记”册,为竹纸本,经折装,每半叶高25厘米,宽15.5厘米,半叶12至14行不等,行29至36字不等,佚文共计18面,约6200余字;另有“浮生六记”笔记及其它条目资料10面,整部册子合计共28面。

  清代乾隆至道光间人沈复撰著的《浮生六记》一书,分作六卷,每卷题作一“记”,记其生活经历,在沈氏生前,未有刊本,至光绪时始有活字排印本行世。然而,当时所得传本,已经佚失其卷五、卷六两卷,“六记”中仅残存前四记。1935年,上海世界书局出版的《美化文学名著丛刊》,收进所谓《浮生六记足本》,号称“首尾俱全”,包含有此前刊本所未见之卷五《中山记历》和卷六《养生记道》。可是,后来经一些专家学者考证,指出世界书局本这两卷内容,应出自后人伪撰,并非沈氏原书。这一伪作的赝品虽然已被揭穿,但《浮生六记》后两卷的真实内容,今人不仅未能见到只言片语,甚至还有人怀疑沈复原书“只有四篇,后二篇系以沈三白自况之潘麟生所作”,乃是由潘氏始“并为六记”,意即《浮生六记》全书只有今传四卷内容,所谓第五、六两卷原本并不存在。因此,就连《浮生六记》的书名和基本构成,似乎都还有待进一步澄清;至于找寻佚失已久的五、六两卷内容,更是学术界和文化界期盼已久的事情。

  概括地说,钱泳摘录的《浮生六记》卷五佚文,内容包括有描写使团入琉球时琉球国迎接礼仪、册封琉球国王的过程;记述琉球国历史和地理状况、国王宫室与大臣的居所、国中使用的钱币、该国的刑罚、粮食、动物、酒类、民居、“女集场”、寺庙、冠服、交际礼仪以及语言文字等诸多内容,其中不乏奇风异俗。如“琉求国演戏”,所观之戏,依次有《三祝舞》、《扇舞》、《天缘奇》、《笠舞》、《君尔》、《羯鼓舞》和《淫女为魔》等;写琉球国红衣人(妓女),及其所居红衣馆(妓院),详细到红衣人的缠头费、穿戴、姿态、歌舞、身世及起居饮食诸项,红衣馆的结构、摆设、植物及通宵情形等,包罗万象,几乎应有尽有。

  据专家介绍,沈复《浮生六记》卷五钱泳抄件的发现,将成为文学界,特别是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界的一件重大事情。

  附:另据悉,《浮生六记》卷五佚文钱泳抄件,内容皆为描述今日本琉球。日本汉学者格外重视文化典籍,更是深知,关于琉球的清人孤本旧籍在日本人民心中的份量,更何况是“虽有雕琢一样的完美,却不见一点斧凿痕”、“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的沈复手笔呢。其语言艺术高度,古往今来,难有人及。一些日本书商,近期已大概统计了一下,自1980年中国大陆重版《浮生六记》至2007年底,海内外共出版汉文简、繁体与英、法、德、俄、日、丹麦、瑞典、马来西文等多种文字版本实际达300万册以上;他们在北京仔细鉴定沈复《浮生六记》卷五钱泳抄件后,已不考虑其它,而是在思索,以卷五佚文为卖点的五卷本,在近30年内,其实际发行量将达多少?能产生多大的经济效益?他们已开诚布公地与收藏者古渊先生初步协商,为避免中国法律的干预,维护其独家出版权,原件留中国大陆。日本出版商将公开“诚心”地重金购取佚文的全部清晰彩照,先在日本出版日文版五卷本《六记》,随后再直接由日文翻译为英、法、德、俄、丹麦、瑞典、马来西文等文字版本;并约定三十年内,收藏者必须保证将钱泳手录佚文原件深藏密锁,不得另交其它任何出版社出版,违约则须支付购买款三倍的违约金。此议若实现,何时出版《六记》卷五佚文中文版,将成为迷。将成为一个“合法卖国”的议题。稍有民族感情的中国人,都应该努力宣传此物,以争取大陆内有实力的出版社(商)尽快中文出版,以免日本人先用金钱合法地“打”我们的脸,随后大发中华文化遗产(文学经典)之财。

浮生六记新资料发现与研究成果

  台湾高雄师范大学蔡根祥教授日前针对近日大陆彭令先生所发布之讯息,谓发现清朝学者钱泳杂记抄稿中抄录有沈三白《浮生六记》相关之新资料,进行深入之研究,并发表〈沈复《浮生六记》研究的新高潮─新资料之发现与研究〉一文。论证钱泳的确於道光三年前後,曾阅读并抄录《浮生六记》一书,而其所抄录之内容,实为沈复《浮生六记》之早期抄本;而今日所见之《浮生六记》前四记,乃经沈复所删改修订後之版本模样,故与钱泳抄稿中所载录者稍有差异。进而推知钱泳抄稿中所载录有关琉球国之记事,当为《浮生六记》卷五〈中山记历〉之前身─〈海国记〉─之部分文稿。(详细论文内容,请参阅台北《国文天地》月刊,2008年8月号,第279期)

 

值得一阅的闲书四种:

 

冒辟疆《影梅庵忆语》、沈复《浮生六记》、陈裴之《香畹楼忆语》与蒋坦《秋灯琐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