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pf 时间控件:甬江名医吴莲艇

    二、三十年代，浙东城乡人们治病就医往往说：“中医要看范文虎”、“西医要看吴莲艇”。的确，无论就医德的高尚或医术的精湛来说，这一中一西的两位名医，宛如两颗明星。范医豪放不羁，风骨峭峻，继承和发扬了祖国宝贵医学遗产的卓荦事迹，已详于本书第一辑；吴医温文尔雅，急公好义，毕生献身于学习、引进海外先进医学，创建、主持地方著名医院的光辉业绩也一向口碑载道，这里不过是些简介而已。
    吴医师名欣璜，字莲艇，鄞县栎社路头街人。先世业农。父亲名家丰，学得一手烹调技艺，惟因缺乏有力的靠山，只能成为小酒菜馆的一名厨师。母亲周氏，除长年累月操劳繁重的家务外，还起早摸黑编织草席以贴补家用。莲艇于公元1880年11月2日（清光绪六年九月三十），出生在这个仅有三间平屋、前为竹园、后是菜地的家庭里。后来又有了三个妹妹，全家生计益见贫困。所以，尽管他从小聪颖，父母对他也寄予殷切的期望，培养有心但供给无力，直到他12岁才就读于附近的后仓书房。少年莲艇勤奋好学，几年寒窗，已崭然初露头角。舅父看到了，满心欢喜，便设法资助他负笈甬城，升入崇信书院学习。他从农村封建私塾走出来，投向城市教会学校，开始接触了西方的科学文化，遂眼界大开。其时，国势贫弱，列强环伺，中华民族竟被讥贬为“东亚病夫”，这又深深触动了这个风华正茂的学子心灵。他积极向上，刻苦学习，对师长尊敬，对同学友爱。慈谿名流陈夏常（谦夫）在《吴君行述》中追怀当日同窗共读之谊曰：“余与君生同年同月，仅长君十二日;在校又同级。二人秉性虽或有异，而知行则一。同学中百十人，惟我二人最相得，寝食与共，出入相偕，一日不见，则惶惶如也。”尤其是回忆嗣后握别送行之景又云：“阅二载，君赴嘉兴习医，濒行蹙然告余曰：‘我二人晨昏切磋，情逾骨肉，今将别，可奈何?愿各努力图所成，他日当同为社会服务，君其志之!’余唯唯，潸然送之行，恍惚若有所失者累月。”就是这样眷念风雨如磐的祖国和怀抱行医济世的远大理想。吴莲艇于1900年首途浙西，进教会设立的嘉兴福音医院攻习西医，跟美国人文渊博医生勤学苦练，坚持不懈，7年如一日。1907年得医学士学位。由于平日品学兼优，卒业后，即获留院工作。他既作美国医生的助理，又能自己独立开诊，赢得病家的信赖和赞扬。到24岁，他和张仁美结婚。婚后，张女士也在福音医院工作，积极支持他更好行医。
    但是，他夙有国人自办医院，并为桑梓服务的雄心壮志。在嘉兴这所教会医院度了几个春秋之后，至1909年，“三十而立”，他应上述同窗知友陈谦夫之邀，欣然旋驾浙东，赴慈谿县城（今慈城镇）筹设医院，命名“保黎”，乃寓“保我黎民”的至意。这里充分反映了这位壮年医师的宏誓大愿。无奈草创伊始，人员短缺，物力维艰，他只好体脑并用，粗细兼做，租赁冯氏征古义塾为院址。其时，人们多漠然视之。对此，他深深懂得，尽管客观条件上不得不因陋就简，但主观努力上则必须郑重其事，认真开业。本市医界耆老刘达佛，冯忠琦在《记保黎医院、天生医院创建人吴莲艇医师》一文中，根据慈谿闻人秦润卿遗著，简介其建院行医后的首战告捷云：“会有病瞽者，经吴君治愈，重见光明；旋有产妇难产垂危，亦经吴君施行手术，得庆更生。于是远近哄传，对于新法治疗，信仰日坚，求治日众。”陈谦夫在《吴君行述》中更缕述其创建保黎医院的艰苦历程说：“清宣统二年（1910年）二月，院成立，开诊匝月，声誉大起，求治者踵错于庭，日必百十人，先后招学徒若干人从之习，君则教师、医生、药剂、护士承之一肩。邑人感其勤劳，纷起为援。于是建院舍，购器械，年有布展，不遗余力，十年之间，成就卓著，为吾浙私立医院冠冕。”毫不夸张，在当日风气很不开通的小县城里，保黎医院居然于1912年造起了楼房八幢，费银圆八千，越三年又建成手术室等房屋，更耗资一万银圆，从而蔚为省内国人自己创办最早、医疗设备较齐、技术水平较高的一所医院，名噪一时，传扬遐迩。在吴氏任院长期内，至自本邑和邻县的就诊人次，达28万有奇。解放后，它先后改名为慈城医院和宁波第四医院。到了1982年，为了继承和发扬逝去的老院长“保我黎民”的宗旨，把人们喜闻乐见的院名重新恢复过来，且获得了爱国爱乡的“三胞”一批批喜赞乐助的房屋设备和医疗器械。
    吴莲艇在慈谿保黎医院，惨淡经营了整整13年。但当年慈谿仅为鄞县邻邑，不是吴氏家乡，也就是说他尚未酬其直接为桑梓服务的素志。1923年舂，他得悉鄞县教会办的体生医院因其主持者英国人燕乐拔医师回国，后继无人，势将停办。他深为惋惜，便毅然辞去保黎医院院长职务，离慈来鄞，向循道公会租赁了这个粗奠基础的医院，改组了各科医疗班子，把它续办下去。数年之间，诊务迅速发展，英国人留下的旧摊子大大不敷应用。他为了适应事业的需要，更好地为社会服务起见，就向亲友借款，价购体生医院的全部财产，扩建了崭新的院舍，添置了优良的设备，并且把它更名为天生医院，以示和外人办院划清界线。天生医院座落在江北岸下白沙石版行跟，原为宁波的郊区，地段冷落，人烟稀少，然而自吴莲艇锐意办院以来，那一条狭狭的石版小路，却变成交通要道了。来就诊者除本县外，东自镇海，西由慈谿、余姚、上虞，南起奉化、宁海、象山，甚至海岛舟山也有人前来。据不完全的统计，在吴莲艇任职17年中，医院诊治病号逾30万人次。
在这“三十万”中，笔者就是一个。1931年寒冬,我久咳不愈，心事重重，想起那句经验之谈，“西医要看吴莲艇”，就雇辆人力车到天生医院去。一进院内，只见花木掩映，环境幽雅，房舍栉比，布置整洁，病房、诊室，有条不紊。吴医师蔼然可亲，向我详询病情，轻敲胸部，凝神察听一会听筒后说：“这不象T．B．。”但我仍有不少疑虑，因为旧社会的青年对肺结核是谈虎色变的。他从我的不自然表情上立刻一眼窥穿我的思想顾虑，于是又说：“再仔细一点，照个爱克斯光吧。唉!这种机械国内不会造，我院新从国外买来。拍片费用较大，不必;透视一下，好啦。”我随他进暗室，他卡轧地搞了两手，便叫我出去，微笑说：“没啥问题，今后爱吃的话，吃些清鱼肝油就是了。”我一听，多日的思想包袱顿时放下来了。
    笔者妻子也是一个。1933年仲春，她忽感右乳旁边很不舒服，我便陪她也到天生医院去。吴医师细心揿揿她的患处后说：“要开个小刀呢。”她一听，十分害怕，连忙摇头。吴医师也不打话，只是捧出一本精装外文医书，一页一页翻动插图道：“看哪，这是初起，这是发展，这是恶化! 你今朝忍个小痛苦，明天可免大毛病；否则，嗯，它会变成乳癌的!”当年人们多不懂什么叫“癌”，我俩年轻夫妇也没听到过“乳癌”这个名称。我的妻子反复看看图上老妇人可怕的形象，望望面前吴医师恳切的眼神，终于慢慢低下了头，被动员说服了。隔两天，她硬着头皮去住院，吴医师带着助手和护士走进手术室，给她从容滴麻药，迅捷动刀具，熟练地剪出黄豆大的一颗染血的肿粒来。等病人渐甦醒过来，他钳着它给她瞧：“喏，就是这个坏东西!现在，不碍事了；不过，唔，将来，说不定还会再生，那务必随时留心，及早诊治!”果然，时隔20多载和40多载，在她的中年和晚年，又一再复发此症，想起已归道山的吴医师的殷殷前嘱，就提高警惕，迅速就诊高明，两次重动手术，至今得庆健在。
    今天，我俩可算是白首偕老了。每当回首那半个世纪以前亲见、亲闻、亲历的往事，总不禁缅怀起吴莲艇医师高尚的医德、精湛的医术，以及温暖如春的品性来；同时，也想念起解放后，1951年1O月为了响应政府关于社会开业医师参加公立医疗机构的号召，天生医院停办，一度改为机关干部疗养院，而后则由白沙路小学，以及部队和居民分开使用。
    当年，吴莲艇在主持这个有一定规模和声誉的天生医院的院政并亲临日益繁剧的第一线诊务之外，还曾慨允宁波旅沪同乡之请，每周一次飘海过洋往沪一天，上午在南京路的南洋药房坐堂，下午到里弄中病家出诊。又顺应镇海庄市同义医院（今市康宁医院）院董的敦聘，兼任该院院长，也是每周去一天，宿—夜，既要处理行政事务，又要会诊疑难杂症，真是风尘仆仆，席不暇暖。另外，鄞县公立医院（今市第一医院）以革新局面，每多阻碍，坚请他去顾问其事。宁波华美医院（今市第二医院）为集思广益，提高医疗技术水平计，请他做董事，他也不吝积极献计献策。至于旧日甬城，经常流行霍乱，地方人士议办临时时疫医院，他总是一马当先规划筹建，并热心指导抢救危重病人。有一年疟疾盛行，地方上成立防疟委员会，用奎宁丸防病治疾，他也为之奔走呼吁。特别是1937年“八·一三”淞沪战争爆发，英勇抗日的负伤将士源源转运宁波，即由天生医院和普仁医院联合组成第四临时后方医院。吴莲艇同仇敌忾，奋任院长，亲率全体医务人员进行急救抢治工作，不顾敌机狂轰滥炸，坚守岗位，夜以继日，直到把伤员安全地遣送完毕。
    在一心扑在医疗卫生事业上的同时，吴莲艇仍没忘怀于其他社会公益事业。作为众望所归的名医，他一再被推为鄞县医师公会的理事和理事长，团结同仁促进事业，遇有彼此之间发生一些人事纠葛或医务矛盾，就力为排难解纷。作为虔诚的基督教徒，他又被选为教会长老、宁波青年会的董事和会长，奉行“非以役人，乃役于人”的信条，向青年们大力提倡晚婚、淋浴、体育锻炼，等等。他饮食有节，起居以时，自奉俭朴，并无嗜好；而乐善好施，见义勇为，周赡亲朋，赞助公益，却岁糜巨金。历任鄞县高桥恤孤院的董事，助募经费，本着“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精神，十分关注孤儿的生活和教养。他更热心教育事业，早在1917年就创办起一所幼儿园，宣传幼儿教育的重要性。以后还任圣模小学、甬江女子中学、浙东中学等校的董事，都给予各该校以大力支持。
    爱祖国、爱人民、爱事业，是吴莲艇一生立身处事的动力和指导思想。从而，他在业务上坚持业精于勤，力求精益求精，不计劳累，为病人竭尽所能。他学而不厌，终年在床头堆放着一叠叠医药书刊，深夜孜孜阅读，汲取新知识，以提高自己。他诲人不倦，在清末民初本省还没有一所医科院校时，早在保黎医院开始用师傅带徒弟的办法，循循善诱，乐育英才。名师出高徒，象余姚人陈苓训，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我国对德宣战，派遣华工队赴欧参战，招聘医生中，即去报考，当被录取。此君远涉重洋，奔赴法、德前线，为协约国部队从事战地救护和医疗工作，卓著功勋，1918年获得英皇授予金质勋章，回国后被聘任辽东普仁医院院长。他后来在天生医院时，又继续培训学员，桃李芬芳，人才辈出，更多的成为甬江医疗队伍中的领导和骨干。吴莲艇又乐于向社会传授普及医药常识，当地报纸有时辟有医药顾问专栏，他不吝挤时间，找资料，写稿件去解答疑难问题。反过来也充实了自己。凡此种种，都是他医学渊博，医技高明的由来。他又深信“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对医疗设备总想方设法求其精良犀利。例如，当慈谿县城尚无电灯时，保黎医院就自己发电以供×线透视检查之用。又如，当宁波天生医院已有×线深浅治疗机后，他还指导顺记铁厂试制成功×线立体照相自动拍片机。后来，又陆续添置了长短波透热电疗机、紫外线灯、热光灯等当代最新理疗设备，堪称独步一时。
    他富有开拓精神，意志坚强，热烈追求新事物，勇于探索、尝试、引进、实践。早在1918年，就买了以煤油灯作为光源的小电影机以宣传科学知识，接着又买了能自转换片的电影机以提倡电影教育。很早就盖起玻璃温室培育花卉，促使花匠培育出了千姿百态的菊花。试用马粪培植麻菇。又以西瓜皮、水藻、细糠等废品杂物制发沼气，以作照明、取暖，以及煮沸开水消毒医具之用。还引进意大利蜂种亲自养蜂，试用蜂刺毒汁治疗风湿性关节炎。尽管有一次被蜜蜂螫刺，面颊浮肿严重，也毫不介意，仍照常养蜂搞他的科研活动。他鼓励其助手作兔子的眼球角膜移植手术，这在当时还是个国内首创的手术。又试用方糖代替硫酸铜棒擦沙眼，以便减轻病人的疼痛。他经常密切注意信息，当海外璜胺类药物刚一问世，即直接向美国雅培药厂订制氨苯磺胺药片五万粒。对于国内外的新疗法和新药品，他都喜欢及时潜心揣摩其理论，谨慎应用于临床上，并仔细观察其应有的疗效，以期使病人早日康复。为了借鉴和汲取海外先进医学理论和经验，早于20年代中期即派其长子荣章留学日本，在东京泉桥医院专攻眼科，回国时带来大型眼底检查机等医疗器械。1929年又遣其次子元章去日本参加远东国际少年夏令营。观光该国的好几个通都大邑，以扩大胸怀，增长见识，为其日后继承事业，终身服务于人民医疗工作创造良好条件。另一方面，吴莲艇坚决反对陈旧的伦理观念，大力提倡新的社会风尚，强调男女平等。他早岁的一个女学徒叫范曰贞，就是在他新思想的熏陶下于民国之初就争先剪掉发辫，成为一位当时罕见的女医师。特别令人钦佩的是他精通内、外、五官等科外，兼擅妇产科。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中国，接生这个神圣的任务，被歧视为低贱职业；助产土这个不可或缺的医务工作者，被鄙称为“老娘”。可是，吴莲艇竟敢于20世纪初叶就冲破这些陈腐的传统观念，毅然以“堂堂须眉”学这一科，干这一行，以高超的技术挽救生命垂危的产妇。这几乎是耸人听闻的奇事，无怪当时哄动全城，奔走相告，传扬了新法接生的好处。想不到直至1984年11月29日，吴元章赴杭参加中华医学会浙江分会第三届代表大会时，和杭州一位皮肤科医师林能武老教授同住一个房间，双方互通姓名简介单位后，林就说:“宁波早年有一位莲艇先生，该是令尊大人吧?我出世时，还是你父亲给我接生的，七十四、五年前在慈谿那么个小县城里推行新法接生，而且又是个‘男老娘’，这才真正不容易啊!”这段饶有兴味的逸事佳话，正可说是吴氏在杏林中的流风余韵!
    然而，“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随着吴氏医疗事业的欣欣向荣，社会声望的日益增高，不免引起了个别同行的妒忌。不过，这也无伤乎他的大雅，因为在待人接物中他素抱“宁人负我，毋我负人”的态度，还把它作为一条“家训”，教育子女。还有一次，一批不逞之徒，视这位名医为“财神”，阴谋策划，于1929年8月24日晚上，诡称乡间产妇病情险恶，急需抢救，“请”他“出诊”。他们骗他坐上余姚江上小船，疾驶慈西丈亭郭姆渡，才驱他登岸步行。这时快翌晨五时许，吴莲艇情急智生，乘匪徒们偶一失顾之机，立即纵身跳河，一盗仓惶举枪追击，一弹射中他的臀郭，而他继续奋力而逃，终得幸脱魔掌。但后来子弹未能取出，甬上就谣传他伤重逝世了。其实，他饱受虚惊，横遭枪击后，仅仅小作休养，不顾体质受损，又出而带弹工作，毫不气馁。
    1939年，吴氏六十初度，因地方上疟疾盛行，诊务奇忙，体力益衰，以致三年前右鼻和上颌窦隐伏的肉瘤为患。他亟至上海中国红十字会第一医院用×线治疗，稍见好转；但仍为自己想的少，为人家想的多，不肯留沪续治。10年后，吴元章在《先严传略》中挥泪哀思其老父那段最后的岁月写道：“因关怀天生医院的诊务，遽而返甬，未尝休养。月余，旧病变本加厉，虽再次赴沪求治，缺乏疗效。缠绵半载，终于1940年4月8日（民国二十九年三月初一日）弃养沪寓，享寿61岁。同月13日在上海乐园殡仪馆成殓。”
    噩耗传甬，同仁痛失导师，病家遽丧良医，亲友莫不同声悲戚。保黎医院后任院长宓锡磐（石安）在《悼念故院长吴莲艇医师》中概括了这位医界先辈的一生业绩说：“古语有云，‘不为良相，当为良医’。惟本院故院长吴莲艇医师执行业务四十年来，对于职责，临深履薄，战战兢兢，常抱保赤之心。经其诊治，既得身体之健全，又获心田之慰藉，其成绩留在人间，口碑载道。……总其生前，不论在嘉兴福音医院学习时代、慈谿保黎医院创办时代、鄞县天生医院署理时代，缅怀过去，莫不苦干实干，大有贡献于社会、地方。……”笔者对他景仰尤切，故成此文，以飨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