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中国宏观经济状况:张伟然:杨公敏的出国梦魇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3 05:52:43

张伟然:杨公敏的出国梦魇

  杨公敏自从踏上国门,就进退失据。后来的十几年,他一直为重新出国而苦苦挣扎,然而,就像玻璃瓶中的一只飞蛾,看得到光明,却怎么也出不去。


  百余年来,每一个有抱负的中国人,大抵都怀着一个出国梦。杨公敏自然未能免俗。


  此公为湖南名士杨度之子,1915年生。他的两位兄长公庶、公兆都是1913年出洋的留德生。受家庭熏陶,杨公敏1938年从上海交大毕业后,就一直梦想出国。几经周折,直到抗战胜利之后,1946年底才得以成行。他先是去了英国,在伦敦经济与政治科学学院留学,两年后移居法国。在巴黎与人合伙开了一家饭店,并有一位法国女友。


  正当他在巴黎与“爱人”卿卿我我之时,神州易帜。迁延一年后,杨公敏听从姐姐杨云慧的劝告,回到祖国。他取道香港从广州入境,然后到北京,其时已是1951年初。“爱人”留在巴黎。据事后讲,这是一个预留退步之举:如果情况好,就让“爱人”过来,否则他就再出去。


  可是他就没想过,现实跟设想全然不同。自从踏上国门,他就进退失据。后来的十几年,他一直为重新出国而苦苦挣扎,然而,就像玻璃瓶中的一只飞蛾,看得到光明,却怎么也出不去。


  笔者通过偶然机会接触到杨公敏的个人档案,共三卷。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材料与此相关,包括日记、书信、申请报告、“文革”中的交代、公安部门的调查、同事的揭发、邻居的密报等等。由此可以透视那个特殊年代的离奇世相,令人感喟。


  回国后杨公敏来到上海,住在同学兼二姐夫董寅初家。董寅初其时负责华侨建源公司的重建,请他帮忙筹建中国酒精厂,后改为上海溶剂厂,杨公敏也就一直在该厂当工程师。杨公敏在董家一直住到1959年。这期间,他自己没出去,那位法国“爱人”曾要求来中国,他也没同意。到后来,他在国内还找起女朋友来了。据董寅初后来在“文革”中交代,杨公敏回国后最主要就是两件事,一是找女朋友,二是出国。1960年他跟一位中俄混血儿李群珠结婚,从此其人生大事也就只剩下了出国。


  据后来不同场合的多次坦白,杨公敏在回国之初本没有作长期定居打算。但到了上海之后,工作环境着实不差:董寅初是建源公司总经理,给他的待遇堪称优厚。这一点,资料中虽未明言他刚进公司时的具体薪给,但据邻居1960年向公安局密报,杨公敏为一级工程师,月薪两百二十元。又,杨公敏的二嫂葛敬安在“文革”中写的材料对此也有所提及:“听说待遇较高,可能对这点上他满意了,才一直工作到现在。”


  归来未久,全国开展了“三反”、“五反”。运动中,杨公敏的一位侄女起来揭发自己的父亲,这件事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刺激。他发现,国内的环境和他之前的想象是“完全二样的”,以致“讲话一说错,就会给你戴上帽子或把你抓起来”。好在这场运动与他本人相距尚远,因此他一方面继续观望,一方面打定主意:“不叫我法国的爱人来。”


  可是,与李群珠结婚后,又增添了新的烦恼。最直接的,是经济压力。杨公敏工资不低,李群珠却因心脏病而不工作,只是偶尔替人补习英文赚一点零用钱,偏偏两个人“生活完全是资产阶级方式,很洋派”。特别是李群珠,她生活理念与中国人完全不一样:喜欢购物,喜欢看电影、跳舞、照相,逢年过节就搞派对。家里人就两口,自己不工作,还要请佣人。总之开销很大,入不敷出。杨公敏工资不够用,不止一次向董寅初借钱。董寅初在“文革”中写材料讲,杨公敏婚后曾向他借了两千五百元。而亲戚间知道有一年李群珠去董家借钱,董家不借,李就跪在地上哭,那一次借到一千元;之后过了两三年又去借,这一次没借到。


  杨公敏结婚时已届中年,他年轻时体气较弱,此时更自感大不如前。况且从“三反”“五反”以后,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对杨公敏的影响一次比一次深刻。他感到“在中国搞科学也没时间,都要搞运动”;单位上“领导都是解放军来的”,他们“对工程、技术方面是不懂的”,只好“完全相信工人经验”,知识分子“不能表示自己的做法”。他在结婚前后曾对李群珠说:“在中国搞工作也不行,也不可以有自己的创造。在这里书比较少看,也没什么书好看。”


  在三年大饥荒期间,不少有海外关系的人纷纷向组织上申请出国,获得批准。杨公敏、李群珠的交往圈中也有不少人得以出境。受此激励,杨公敏于1962年也正式提交了出国申请。


  事实上,杨公敏此前一直在寻求出国机会。早在1958年,他就曾试图通过专业进修的途径去瑞士一家公司,然后准备从瑞士转法国。为此他多方努力,均告失败。婚后,随着国内经济形势的恶化,偷渡和以其他方式出境的暗潮涌动,杨公敏从朋友圈中获悉各种信息,曾规划多种出境线路。


  第一条线路是通过旅游去苏联,然后去捷克、波兰,再从那里进入西方世界。这个主意是一个邻居给的。他对杨公敏说:苏联“那边很好,工作很容易找”;杨公敏、李群珠两人掌握多国语言,同时杨又具有专业技术,“苏联人很欢迎这样的中国人”;成本并不高,只需“一千五百元去旅行三个月”。杨公敏为此作了一些准备。只是这一计划并未进行,李群珠对此强烈反对。她的设想是去香港。


  第二条线路是先到香港。具体走法,杨公敏在“文革”中写的一份材料有详细交待:


  先要当地公安机关批准发给的通行证(即是出境许可证),然后假如你有护照,就可以去英国办理侨务的机构办理入境签证。假如没有护照,就只能走较非正式的办法(所谓偷渡)。这桩事从前华侨旅行服务社是协助办理安排的。需要一些费用,也有相当危险。


  摆在杨公敏面前的,只有偷渡。方式有多种。他曾听说有人钻在货笼中或菜筐里过去,这当然风险极高,且有伤自尊,犯不着。比较靠谱的是李群珠有个妹妹在香港,夫妻俩曾设想过叫香港妹妹“打假电报来说有急事,就用这电报到公安局去申请”。此计尚未付诸实施。1962年,他们听说“有大量的人由我们这边涌进了香港”,杨公敏也有两位朋友厕身其中,于是他们也提出申请。


  手续分三大步,首先是取得单位同意,然后向公安局申请出境许可,获准后再跟华侨旅行社接洽。第一步非常顺利。5月25日,杨公敏向单位递交书面材料,提出“请假半年至一年以出国料理个人事务”,内容含三点:“(1)先去香港,转欧洲,取回一些个人的钱财、书籍和衣物;(2)考察一下人家的科技新成就,可以作为我们自己以后工作的借镜;(3)我的爱人患心脏病很严重,送她到香港去疗养。”不到一个月,厂长签字批准。


  6月26日,杨公敏向派出所递交办理赴港通行证的申请。不料,这一步竟成为他人生梦魇的开始。从这一天直到1965年8月,他至少七次向公安部门递交申请书,用尽各种办法,挖掘所有资源,均无功而返,直到1965年10月遭明确拒绝。


  杨公敏眼看个人申请不成,便寄希望于借助统战部门的力量。1964年10月,他两次给化工局总政治部统战处写信,由单位张科长转交,随后,他亲自去跑了五趟,到1965年2月,得到明确回复:“退交厂办理。”之后,张科长拿着杨公敏给化工局政治部统战处的信又去找公安分局,他本人也去谈过一次,4月,派出所两位民警上门谈话,告知“必须再填具申请单”。杨公敏以为看到了希望,5月又递交第六次申请。随即趁热打铁,又是托人,又是亲自去跑,一个月之内,去了四趟,到7月中旬,得知申请仍被否决。


  据“文革”中形成的各种材料显示,在申请赴港通行证的同时,杨公敏调动了一切社会资源。他有个哥哥叫杨公素,1932年失踪,名字被同学四川巫溪人佘贻泽借用,此杨公素解放后任外交部门高官,1963年、1964年两次到上海,见面时杨公敏都请他帮忙。杨公素没有帮忙,回北京后还写信批评杨公敏思想落后。董寅初其时任上海侨联副主席,杨公敏曾多次请他给有关部门打招呼。此外他还直接给廖承志以及中央侨务部门的领导写信。这些都没有发挥作用。


  杨云慧的丈夫郭有守从抗战胜利后一直旅欧,此时任台湾国民政府驻比利时大使馆参事,杨公敏当然也想过利用这一海外关系。可是1966年4月郭有守起义回国,对此杨公敏很失望,认为他很傻。不过,郭回国后经常接触到一些地位很高的人,杨公敏又重新燃起了希望,觉得对他申请出国会有很大帮助,多次请求姐夫帮忙。当然,这一切最后均归于无用。


  此时已经是“文革”前夕。到1966年9月,工作队进驻杨公敏家,他开始写交待材料。至此,他的出国梦应该说完全破灭了。


  不知杨公敏自己意识到出国梦醒究竟在何时,通过现存的案卷分析,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出去的可能。在那个年代,他的努力从一开头就注定是白费。


  至迟在1953年,杨公敏已成为公安部门注意的对象。缘由是他与美国人休曼的交往。休曼曾与杨云慧在美国同学,时任美国《中国评论周报》驻沪记者。杨公敏回国后在上海认识他,因二人办公地点相近,时常在一起吃饭、喝咖啡。但是不久该报在经济上难以为继,休曼也就回国了。


  杨公敏可能做梦都想不到,他去码头为休曼送行时,竟有人在暗地里跟踪监视。厂党委副书记在“文革”中写材料揭发杨公敏,引述工厂所在地公安分局一位干警的话:“据云该外国人休门(即休曼)回国时杨公敏还去码头送行,曾秘密地讲了不少话,说‘等你回来’等等。”从那时起,杨公敏已被内定为“特嫌”。现存案卷中存有一张1956年的《职工港澳台社会关系登记表》,表中杨公敏的社会关系只填有“休门”,“何关系”栏为“朋友”,而“反动身份”栏中“美国间谍”四个字赫然在目。该表左上角盖着一个醒目的“密”字,从笔迹判断,显然是组织上代为填写的,估计杨公敏本人一直没见过。


  1954年4月,杨公敏受到住地派出所两位户警的调查。此地与工厂所在地隔着一个公安分局。据称是“在户查时发现有些情况,即与其谈话”,事后形成了一份“查明杨公敏的政治身份及组织系统由”的报告。这份报告也保存在其个人案卷中。1959年底,杨公敏搬出董寅初家,暂时跟母亲住在一起。此地属另一个区。但是才过新年,他的日常活动就被邻居汇报到了当地公安分局:“晚上九点以后打电话出去,口里讲的是英文”;“晚上九点时多外出时蓝布衣服不穿了,穿了较考究的衣服外出”;“桌上放的书很多,内容大部分是有关无线电知识。他的工作性质是化工一类,似乎不甚吻合。”这一报告五天后又转到了杨公敏的单位。显然,他钻进了一张天罗地网,身后随时都有革命群众雪亮的眼睛。


  杨公敏很快就搬出母亲家,为了和李群珠结婚,他又搬到了一个新的区。在此地,杨公敏受到的监控有增无减。公安部门和单位条块分工,密切配合。公安局向厂方“一再明确杨是特嫌对象”,要求对他“注意控制”。1964年,公安局曾对杨公敏家实施秘密搜查,事先跟厂方研究:“有几天内不要杨在晚上早回家,有可能最好把他的老婆李群珠也引出来,以便于公安机关工作。”厂里当然“根据要求做了一些工作”。


  明眼人都知道,在“特嫌”没有洗清的情况下,杨公敏要想出国,无异于痴人说梦。可悲的是,他自己还屡屡向组织上宣称自己负有特殊任务。1954年公安人员第一次跟他正面接触时,他口口声声自称“是通过组织关系来沪的”,但对究竟是什么关系不肯暴露,并称“是保密的”。在办理赴港通行证的申请书上,他劈头就讲:“我是一个留学生,也是一个华侨。解放前已在国外参加了对共同敌人的斗争,解放后抗美援朝卫国战争期间,应国家的需要回国来一行。”在1965年8月的申请材料上,他甚至写道:“在国外,我具备着一些并非一般同志都能具备的优越条件,我当然一直希望能予以利用来为国家服务,使自己能做一个对国家远较有用的人。”后来到了“文革”中,他在交待材料中仍坚称,是“党将我从国外叫回来”的,“要赋予我一些特殊的任务”。


  那么事实究竟如何,杨公敏是否真的负有某种特殊任务?这一点从案卷中得不出明确结论。衡之以从事秘密工作的普遍情形,恐怕属于无风不起浪。他在公安人员面前自称有“保密”的组织关系,这应该是不可以随便乱说的。当时他透露:“归国后曾供献了一些欧洲帝国主义国家的情况给外交部。”后来在“文革”初他写信给杨云慧,也说到:“我们始终只抱有完全爱国的初衷,期望为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发挥自己最大的能力,作出贡献,十几年来我始终忠实于此。这次迫于形势才不能不在检查里露出了一点。”个中含义似乎也耐人寻味。


  一次次申请,一趟趟找人,一轮轮拒绝,现在无由得知杨公敏在这过程中的心路历程,不知他是否清楚自己的处境。就在上述给杨云慧的信中,他写到有个归国华侨“连他在家里雇的保姆也是从公安局派来”,由此他体会到“华侨受到的怀疑,有时真是令人吃惊的”。不知此前他有否意识到,自己也正如此地不被信任。


  笔者认为,杨公敏很可能是有所觉察的。他曾对李群珠说:“我们出去批不准,我们只有自杀,留在这里也没有用。”这,可以解释他为何不屈不挠,一次次硬着头皮去碰壁。


  1968年7月,杨公敏被隔离审查;1969年5月解除隔离,继续审查。1970年被定为“反革命分子,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1973年复查,改定为“政治错误,仍属人民内部矛盾”。1976年退休。写本文前,笔者曾往其住地调查,早已物是人非。派出所户籍卡犹存,显示杨公敏退休工资一百八十元,最后一笔记录是李群珠的:1982年8月21日“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