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豪门:少奶奶要逃婚:马一浮:蠲戏斋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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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一浮:蠲戏斋诗话  

2011-08-17 04:18:00|  分类: 儒学 |  标签: |字号大中小 订阅

诗以道志,志之所之者,感也。自感为体,感人为用。故曰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言乎其感,有史有玄。得失之迹为史,感之所由兴也;情性之本为玄,感之所由正也。史者,事之著;玄者,理之微。善于史者,未必穷于玄;游乎玄者,未必博于史。兼之者,其圣乎!史以通讽喻,玄以极幽深。凡涉乎境者,皆谓之史。山川、草木、风土、气候之应,皆达于政事而不滞于迹,斯谓能史矣。造乎智者,皆谓之玄。死生、变化、惨舒、哀乐之形,皆融乎空有而不流于诞,斯谓能玄矣。事有远近,言有粗妙。是故雅郑别,正变异,可以兴、观、群、怨,必止于无邪。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指远,其辞文。故通乎《易》而后可与言博喻,为能极其深也;通乎《春秋》而后可与言美刺,为能洞其几也;通乎《诗》而后可与行礼乐,为能尽其神也。有物我之见存,则睽矣。心与理一而后大,境与智冥而后妙。故曰: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诗之效也。春秋之世,朝聘燕食皆用歌诗,以微言相感;天竺浮屠之俗,宾主相见,说偈赞颂,犹有诗教之遗。中土自汉魏以来,德衰政失,郊庙乐章不复可观。于是诗人多穷而在下,往往羁旅忧伤,行吟山泽,哀时念乱之音纷纷乎盈耳。或独谣孤叹,蝉蜕尘埃之外,自适其适。上不可说,下不可教,而诗之用微矣。体制声律亦屡变而益繁,其味浸薄。然而一代之中,作者犹时时间出,虽辞不逮古,情志发乎中者,不可绝也。

诗以道志而主言,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凡以达哀乐之感,类万物之情,而出以至诚恻怛,不为肤泛伪饰之辞,皆诗之事也。

诗者,志也。志能相通,则无不喻。但用事须有来历,体格气韵亦别有工夫,此则非学之深且久,未易骤悟。今人不学诗,诗教之用不显。然其感人不在一时,虽千载之下,有闻而兴起者,仍是不失不坏也。

诗以道志,亦是胸襟自然流出,然不究古今流变,亦难为工。须是气格超、韵味胜,方足名家。

诗以道志,须“清明在躬,志气如神”方是好诗,不可强也。

诗,第一要胸襟大,第二要魄力厚,第三要格律细,第四要神韵高,四者备,乃足名诗。古来诗人具此者亦不多,盖诗之外大有事在。无一字无来历,亦非畜养厚,自然流出,不能到此境界,非可强为也。世俗人能凑一二浅薄语,便自命诗人,此实恶道。

诗教甚大,而世之名为诗人者,其诗则小。果能闻道,虽不能诗,何损;诗虽工,而无当于性情之正,何益?汉魏以降,诗人多如牛毛,语其至者,一代不过数人,一人不过数篇。吾夙昔耽诗,每恨其多,不可胜读,然粗知其利弊,为之而不谬于古人,不溺于流俗,非用力十余年,殆未易语。但非谓诗不可学,亦弗谓可不学也。性之所近,以余力求之可耳,勿以是自喜也。

诗以感为体,必有真情实感,然后下笔,诗味自有不同。自古以来,历代诗人多如牛毛。然真正到家,一代不过数人;精心之作,一人不过数篇。诗学甚大,不仅文词雕琢。学诗得其门径,亦须十年功夫。若言诗学精微,则是终身之事。

古之所以为诗者,约有四端:一曰幕俦侣,二曰忧天下,三曰观无常,四曰乐自然。诗人之志,四者摄之略尽。若其感之远近,言之粗妙,则系于德焉。

诗是声教之大用。“此方真教体,清静在音闻”,一切言语音声总为声教。以语言三昧,显同体大悲。圣人说诗教时,一切法界皆入于诗,自然是实智。来问(坊间?)误以诗为多闻之学,只据“多识鸟兽草木之名”一语断之,乃与上所引“颂诗三百”,“人而不为《周南》、《召南》”“诗之失愚”等语无涉矣。当知从初发心至究竟位,皆是诗,不得但以加行方便为说。“失之愚”者,愚相粗细煞有差别,略以爱见大悲及所知愚当之。一品无明未断,皆于诗非究竟也。有意要排奡,即非佳诗。诗亦煞费工夫,到纯熟时自然合辙,勉强安排不得。

一切吟咏语言,虽有精粗、美恶、浅深之不同,何莫非诗,不必限于三百篇也。即如孺子“沧浪之歌”,信口而出,圣人闻之,则声入心通,发为“清斯濯缨,浊斯濯足”之义,岂非诗教?顾沧浪之歌又何尝在三百篇之内耶?

诗乐微妙,非时人言艺术者所几。

脱俗须具悟门,诗中实有三昧。古来达道者多从这里过,然向上一路,千圣不传,直须自悟始得。吾言亦犹谷响泉声耳。

凡事取一种方式行之者,其方式便是礼,做得恰好便是乐。如作诗,格律是礼,诗中理致便是乐。

诗固是人人性中本具之物,特缘感而发,随其所感之深浅而为之粗妙,虽里巷讴吟出于天机,亦尽有得《风》、《雅》之遗意者,又何人不可学耶?笔下不必有诗,胸中不可无诗。至格律藻采,则非学不可耳。

咏史诗须有寄托,意在陈古刺今,方见诗人之志。古人于此等题皆不苟作,非徒叙事而已,此不可与述德诗并论。

凡诗皆不可作道理会,却不妨全体是道理,如此乃为知言。

诗亦人人性分中所有,唯须学而后成。“不学博依,不能安诗”,“博依”即比兴之旨。诗贵神解,亦非自悟不可。五言先从《选》体入,以治经之余力为之,亦涵养性情之一助也。

严沧浪以禅喻诗,独尚神韵,譬之羚羊挂角,香象渡河。

诗能感发情性,植养伦理。

夫诗,不以辞害志。

洪巢林先生来书有:“日日忧旱,得雨而喜”语,因云:此是诗人本怀,固知忧喜雨旸本非二物,此余所谓诗以感为体也。人心有私系则失于感通,若虚中廓然,何所不格,雨旸寒暑即是变化云为,在《易》谓之贞,在禅谓之普。故曰“天下何思何虑”,言无私也。异由计(私?)起,涂虑万殊;贞乃本然,归致冥一。能会此,则即诗见道,体物不遗,然后物我顿忘,言象可泯,何事区区与古人较短长乎。

扬子云谓:读赋千篇,自然能赋。杜子美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此皆甘苦自得之言。要之,诗之外必有事焉,而能一切发于诗,诗始可传。吾有旧句云:“自古言皆寄,从心法始生。”悟此,则学诗与学道一矣。

古人说诗,各有其得力处。温柔敦厚之旨,当反之自心,看能体会到甚处。若有一毫刚忿,则遇物扞格,去诗教远矣。

凡说诗,则一切法界皆入于诗,足可忘疾。

欲明诗之正、变,须略明依、正二报之义。“正”是能依为身,“依”是所依为土。身业之染静,即为报土之胜劣。诗人之美刺,依于国政之得失以著其法戒。“正”为有道而兴,即报土之胜也。“变”因失道而作,即报土之劣也。《诗谱序》所谓“凶吉之所由,忧娱之萌渐,昭昭在斯,足作后王之鉴”者,是诗之功用在美教化、移风俗,是教人修其正报也。世有治乱,诗有正变,而诗人之志则一于正。故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也。

“不学《诗》,无以言”,诗教亦是开权显实,若是灵利汉,举起便悟,不为分外。不可以谛言语目之。

胸中着得几首好诗,亦可拔除俗病。

诗人闻道者固不多。就诗而论,一代不过数人,一人不过数篇而已。亦非是教人不学诗,但古之为诗其义大,后世之为诗其义小耳。或问王辅嗣《易》以何为体,答曰“以感为体”。余谓辅嗣此言未尽其蕴,感者,《易》之用耳。以感为体者,其惟诗乎。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志即感也。感之浅者其言粗近,感之深者其言精至。情感所发为好恶,好恶得其正,即礼义也。故曰“发乎情,止乎礼义”,“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此孔子说《诗》之言也。诗教本仁,故主于温柔敦厚。仁,人心也。仁为心之全德,礼乐为心之合德,礼乐由人心生,是以《诗》之义通于礼乐。程子曰:“穷神知化,由通于礼乐。”故《易》为礼乐之源,而《诗》则礼乐之流,是以《诗》之义通于《易》。政事之得失寓焉,是以通于《书》。民志之向背见焉,是以通于《春秋》。六艺之旨,《诗》实核之,诗教之义大矣哉!《三百篇》以降,代有作者。后之选者识不及此,各以己见为去取,或求备乎体制,或取盈寓篇章,博而寡要,于义无当也。吾尝欲综历代诗总别诸集及论诗、评诗诸作,博观而约取,删繁而撷要。其世则汉魏六朝唐宋辽金元明清,其体则乐府五七言歌行律绝,其义则风雅正变,足以考见一代民志之所向,国政之所由,世运之升降污隆皆系于是。好恶不失其正者,大抵一代不过数人,一人不过数篇。体不求备,惟其人,所以昭其志也;断代著录,所以著其事也。详其来历,通其旨意,以便教学。善读者潜心以求之,庶几继轨《三百篇》而六艺之旨可以概见。以是为教,其必有感发兴起者矣。

《诗大序》及郑康成《诗谱序》两文,说诗之义尽之矣。

音律亦须学,多读自然见得。至于白话之漫无音节者,则终不能成立。西洋诗亦有抑扬高下音韵,而十四行诗格律谨严,亦岂漫无准则耶?

昨说一切法界皆入于诗,恐学人难会此旨,实则盈天地何莫非诗?诗通于政事,故可统《书》;以声教感人,故可统《乐》;“迩之事父,远之事君”,故可统《礼》;“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诗之效也,故可统《易》。子夏《诗序》:“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依风俗。”太史公《自序》:“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明人事之记,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二说不别,故可统《春秋》。“《诗》亡而后《春秋》作,则知《春秋》之用即《诗》之用,拨乱反正之心即移风易俗之心也。如是广说,不可终穷。比及证悟,则皆剩语也。”

昔人评钟元常书,谓其“沉着痛快”。推而言之,作诗亦须沉着痛快,说话作事亦须沉着痛快。忠信笃敬,谈何容易。笃实便是沉着,反之则是不诚。

先儒谓《乐》亡而后乐教皆寓于诗。古人之诗皆可歌咏,被之管弦,即是乐教。故春秋之世,聘使往还,酬酢交际,皆有歌诗,后世酬唱即其遗风。

诗不仅尚其辞而已,诗之外大有事在。今人诗所以不及古人者,只是胸襟太小。古人所感者深,今人所感者浅,古人所见者大,今人所见者小,故判然是两个天地,不能相比。如果自己之所感与古人同其深远,自己之所见与古人同其真切,则发而为诗,自然亦可上追古人,但却非易事耳。诗教之义甚大,非心通天地不足以语此。但学者若能常常体会此理,则胸中滓秽日去,清虚日来,久而久之,不知不觉间,气质自然变化了。故诗可以陶冶性情。

作诗是游于艺的事,但必须先志于道、依于仁,然后可。诗人所见者大,则其所言者远;其所积者深,则其所发者厚。不假安排,不事穷索,信手拈来,全是妙用。故曰:作诗须通身是手眼始得。有人问古德,狮子搏兔用全力,是个什么力?答:不欺之力。此虽说禅,亦可论诗。不欺便是诚,不诚则无物。狮子搏兔是用全身气力,故作诗须将整个学问运用在里面,所谓通身是手眼是也。善为诗者,言近而指远,称名小而取类大。心量通乎天地,然后可以动天地;至情通于鬼神,然后可以感鬼神也。

古者朝聘往来,赋诗见志,以微言相感。微者,隐也,不必明言,贵在暗示。实则一切言语属于诗,真有至诚恻怛之怀,发之于言,自是感人。慈母之爱子,不学而能歌,赤子之于母,闻声而相喻,几以真情感通之故。

大抵境则为史,智必诣玄,史以陈风俗,玄则极情性。原乎《庄》、《骚》,极于李杜,建安史骨,陶谢玄宗,杜则史而未玄,李则玄而不圣。挈八代之长,尽三唐之变,咸不出此,兼之者上也。自有义学、禅学,而玄风弥畅,文采虽没,而理却幽深,主文谲谏,比兴之道益广,固诗之旨也。唐宋诸贤犹未能尽其致,后有作者,必将有取于斯。若夫摆脱凡近,直凑单微,随举陈言,皆成新意,累句芜音,自然廓落。但取自适而无近名,舍俗游玄,绝求胜之心,则必有合矣。流变所极,未知其终。如今曰“背景”,犹之史也;亦曰“灵感”,犹之玄也。特言之尚粗,未臻于妙,而遽忘其朔,遂谓古不足法,斯则失之愚耳。

夫乐律声诗之变,何在而非世运升降之机乎。韶、武既亡,《雅》、《颂》【注】之音绝。屈宋以后之赋,汉魏以后之诗,其可传者,犹有变风变雅之遗焉。
【注】《诗经》分国风、小雅、大雅、颂四部分。《诗大序》:“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所由废兴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

余见今之艺菊者,往往霜降后始花,经冬弥盛,虽冬至犹未凋。耐寒如此,异于朝菌不知晦朔矣,故诗人每以寒花喻晚节。因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虽卉木之微,亦贵其能久。陶公咏菊以“卓为霜下杰”称之,观物者何在而不可以取法邪。

晋简文帝云:“平叔巧,累于理,叔夜俊,伤其道。”此语题品嵇、何,或未称实。然立德不可以事存,希声不可以言取。故知俊、巧与道远也。况乃采绘虚空,吟弄风月,托之名句,抑已末矣。


希腊古诗歌,洒然有《风》、《骚》之遗,英法诸家篇什所祖。德最晚起,制作斐备,尔雅深厚,乃在先唐之上。


少陵云:“新诗改罢自长吟。”《学记》言:“不学搏依,不能安诗。”“安”字最有意味,盖一字、一语未惬,总是功夫不到也。

五言实难于近体,熟看《选》诗可也。

短篇偈颂亦近于诗,古人自道其悟处,不嫌语拙。

东坡尝云:“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诗特托物起兴,缥缈出微之思,亦如云气变化,乃臻妙境。

大凡作绝句须宗盛唐,要气格雄浑,音节高亮,方合。选字不可不审也。

《乐》亡,则乐之意唯寓于诗,故知诗然后可与言乐。

诽世贬俗之言须有含蓄,出词蕴藉,方有诗教遗意。

“磨砻去圭角,浸润着光精”,细之谓也。少陵云“老去渐于诗律细”,故虽时有率语、拙语,亦不害其为细,最好体味。唯细,乃可入唐贤三昧也。

词虽不及诗之博大,亦殊不易工。

《虞书》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诗与乐岂能分邪?


作诗以说理为最难,禅门偈颂说理非不深妙,然不可以为诗。诗中理境最高者,古则渊明、灵运,唐则摩诘、少陵,俱以气韵胜。陶似朴而实华,谢似雕而弥素,后莫能及。王如羚羊挂角,杜则狮子嚬呻。然王是佛家家风,杜有儒者气象。山谷、荆公才非不大,终是五伯之节制,不敌王者之师也。尧夫深于元、白,元、白只是俗汉,尧夫则是道人。然在诗中,亦为别派,非正宗也。吾于此颇知利病,偶然涉笔,理境为多。自知去古人尚远,但不失轨则耳。

严羽《沧浪诗话》云:“诗有别才,非关学也。”实则此乃一往之谈。老杜“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可知学力厚者所感亦深,所包亦富。但如王壬秋教人学诗,纯用模仿,如明七子拟古,章句不变,但换字法,自是不可为训耳。《易》云:“修辞立其诚”,诚之不足,则言下无物,近于无病呻吟,当然不可。乃至音节韵律,亦须是学。唐人音节极佳,宋人则虽东坡、荆公、山谷、后山诸贤,诗非不佳,而音节则均逊于唐矣。

作诗亦须自有悟处。陶诗好处在于无意超妙而自然超妙。论者言颜诗如“错彩镂金”,谢诗如“初日芙蓉”。谢之视颜,自是较近自然,然犹有故意为之之处。陶则本地风光,略无出位之思,不事雕馈而自然精炼。似此境界,却不易到。东坡和陶尽多,无一首相似。如《和饮酒》云:“三杯洗战国,一斗销强秦”则剑拔弩张矣。王摩诘诗自有境界,如《终南别业》“中岁颇好道”一首,大似陶诗。《辛夷坞》“木末芙蓉花”一首,亦是眼前景物,信手拈来。

作诗贵有比兴之旨,言在此而意在彼,方能耐人寻味。唐诗云“夜半钟声到客船”者,无人相送,不胜寂寞之感也。“轻烟散入五侯家”、“帘外春寒赐锦袍”者,君恩只及贵幸也。“乐游原上望昭陵”者,虽以罪言去官,而眷眷不忘故主之恩溢于言表。昭陵,太宗之陵也。“众鸟高飞尽”,以比利禄之徒;“孤云独去闲”以自况也。“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言山色之外,不堪举目也。或问黄仲则“十有九人堪白眼”之句,笑曰:何笨重乃尔,了无余味矣。

诗贵含蓄,忌刻露,意在可见不可见之间者为佳。李太白“众鸟高飞尽”以喻利禄之徒,“孤云独去闲”用以自况,两句尽好。“相看两不厌”两句便失之刻露。宋诗刻露益甚。《三百篇》亦有刻露之作,如“人而无礼,胡不遄仕”、“投畀有北,有北不受“等。然亦有须各人自己理会者,“萚兮萚兮,风其吹汝”,《诗集传》以为淫女之辞。以予观之,此诗意味深厚,类似《风雨》《鸡鸣》之章,当是贤人处乱世,以危苦之词互相警惕而作。

今人以感情归之文学,以理智属之哲学,以为知冷情热,歧而二之,适成冰炭。不知文章之事发乎情,止乎礼义。忧乐相生,有以节之,故不过;发而皆中节,故不失为温柔敦厚。看古人诗总多温润。如云:“虽无旨酒,式吟庶几;虽无佳肴,式食庶几。”情意何等恳挚,读之者深味而有得焉,乃能兴于诗。移刻薄为敦厚,转粗犷为温润,乃能“立于礼,成于乐”,亦即变化气质之功。昧者反是,但以增其回邪耳。



胡元瑞《诗薮》以汉乐府桓帝初童谣“小麦青青大麦枯”与少陵《大麦行》“大麦干枯小麦黄”比较言之,以为即此便是汉唐音节之别。前者用虞韵,便有含蓄;后者用阳韵,便觉高亢。吾尝有取于其说。以诗而论,少陵亦更进一步,故弥觉发扬踔厉也。大抵唐诗高亢响亮,晚唐便哀蹙。义山诗虽工,音节已哀。李后主词未尝不妙,而纯是亡国之音。北宋词亦多哀音。山谷、后山诗自工稳,音节终不及唐。推而上之,正风、正雅音节舒畅,变风、变雅便见急促。惟文亦然,六朝徐、庾骈体,句句工整,而靡弱已甚,此亦有不可强者。故闻铃铎而辨治乱,听鸟鸣而知安危。有时下笔成诗,押一韵脚,往往出于自然,非由安排也。

《选》体诗当熟读。宋人荆公、山谷不可略,然不读《景德传灯录》,亦不能读山谷诗也。

古来诗选尽有佳者,《文选》尚矣。《唐文粹》著录亦精,而不及律师是其阙略。

诗人胸襟洒脱,如陶公者,略无尘俗气,出语皆近自然。谢灵运华妙之中犹存雕琢,视陶自是稍逊。太白天才极高,古风至少三分之二皆好,然学力不到。老杜则深厚恳恻,包罗万象。退之于诗非不用力,子厚诗极幽秀,过于其文,顾皆未能免俗。荆公才高,亦有率易之作。山谷理境自佳,颇喜逞才。至其称东坡《卜算子》“缺月挂疏桐”一首为“不食人间火语”,允为知言。东坡此词,几于全首集句,然固过于其诗,以襟怀之超旷也。总之,李杜文章,光焰万丈,但使文字不灭,精气亦长存人间。读者有以得其用心,斯与古人把手同行,无间今昔。

排律之工,老杜古今独步,篇篇俱佳。非特百韵长篇,即二三十韵,亦复沉雄细密,极开阖动荡之致。后人如李义山学杜律极工,而排律终不能及。宋人虽荆公、山谷亦然,东坡更逊一筹矣。清人朱竹鬯有《风怀》一首,三百年来可称压卷。但其事无足存,以视老杜之题目正大,魄力沉雄,去之远矣!谢无量先生宣统间有排律一首八十韵,纪归蜀事,甚好。吾亦曾报以长篇。吾诗所以不及杜者,一则才力未逮,二则末法时代,亦无许多大题目也。

晋宋诗人只陶、谢时有玄旨。谢诗虽写山水,着玄言一两句,便自超旷。唐人王摩诘最善用禅,故自高妙。宋人诗用禅理者,山谷、荆公、后山、东坡皆能之。山谷才大,当推第一,荆公次之,东坡于禅未深,在四人中为最下。山谷诗如:“凌云一笑见桃花,三十年来始到家,从此春风春雨后,乱随流水到天涯。”喻悟道之后,更无远近方所,无入而不自得也。时山谷方在戎州,即今之叙府,盖亦兼寓身世之感。荆公拜相诗云:“霜筠雪竹钟山路,投老归渔寄此身。”观戏诗云:“侏优戏场中,一贵复一践。心知本是同,所以无欣怨。”想见此老胸次亦复超逸。但惜操术未当,至于引用小人,遂以误国耳。

古诗比兴之旨,人多忽略。如韦苏州“寒雨暗深更,流萤度高阁”二句,朱子最喜之。盖有“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意思,言君子虽身处衰世,光如流萤,仍是自强不息,未敢一日稍懈,如流萤之飞度高阁然。又程明道诗:“未须愁日暮,天际是轻阴。”言衰乱之世,君子道消,不过如天际轻阴,终有晴朗之一日也。词句工丽虽不及韦苏州,然胸怀与气象则非韦所及。学子须识得此意,方可言诗。

古来词人利弊,此难具言。以诗为比,太白如苏、李;后主如子建;温、韦如晋宋间诗;北宋诸家如初唐;清真如少陵,律最细,词最润;梦窗如义山。以是推之。

自来义味玄言,无不寄之山水。如逸少、林公、渊明、康乐,故当把手共行。知此意者,可与言诗,可与论书法矣。

骨力谓峻峭特立,舒卷自如,如右军草书,体势雄强而使转灵活,不可以粗豪刻露当之。试观义山近体,学少陵非不温婉致密,然骨力终逊。山谷、后山力求矫拔而不免生硬。以此推之,亦思过半矣。此亦如人学射,久久方中,学力未到,不可强为。

“赤风荡中原,烈火无遗巢。一人计不用,万里空萧条。”王龙标诗也。“临轩一盏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韩致尧诗也。王语怒而韩语哀,国可知矣。牧之才放而自叹无能,怨其不用也,故谓“绿华成阴”,不必定系本事,益令人低徊不置。吕紫薇“雪消池馆初春后,人倚栏杆欲暮时”,谢茂秦爱之,予亦爱之。物不可以终难,故受之以解,斯近乎治世之音矣。诗人之志与时偕行,不可强也。

近代论诗,沈寐叟实为具眼。“三关”之说,同时与寐叟游者,皆习闻之。予亲见其与香严书,言之如是。当时曾与香严论此,戏谓当更增一元,以元和已变盛唐,当增开元以摄李杜。寐叟意以元嘉摄颜谢,元和摄韩柳,元祐摄苏黄。鄙意苏多率易,不如易以荆公以配山谷。透得颜谢,则建安以来作略俱有之,则予无间然矣。

宋诗兼融禅学,理境过于唐诗,惟音节终有不逮。宋诗中山谷、后山为最,荆公次之,东坡、放翁又次之。苏门六君子颇有青出于蓝者,以视韩门诸子学均出其下者,有过之矣。

盛唐音节响亮,句法浑成,晚唐便失之雕琢。宋诗音节便哑,虽荆公、山谷亦然。东坡于诗并不用功,只凭天才,失之率易。王壬秋教人为诗,篇模句拟,大类填词,方法太拙,往往只具形式。渠长于《选》体,歌行亦能为之,而短于律师、绝句。张文襄亦颇能诗,晚近则有陈散原、郑孝胥。郑诗颇类后山,固不必以人废言。陈石遗能评诗,所作诗话颇可观。及其自为之,乃不能悉称。樊樊山、易实甫虽摇笔即来,不为无才,而体格太率,仅可托于元、白而已。中国文学流派太多、历史太长,欲于各家各体一一沉浸精通,大非易事。是以胸中不可无诗,笔下则不必有诗。

王昌龄诗云:“赤风荡中原,烈火无遗巢。一人计不用,万里空萧条。”韩致尧诗云:“临轩一盏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王诗益怒,韩诗益哀。吕本中诗云:“雪消池馆初春后,人倚栏杆欲暮时。”谢榛盛称之,采入《四溟诗话》。此诗虽有迟暮之感,却无怨怒之意。池馆雪消,庶几治世先声。

后山学少陵极有功夫,亦失之于瘦。其生处可学,涩处不可学。山谷才大,有时造语生硬,亦病于涩。东坡亦才大,但多率易,则近滑。从宋诗入手易犯二病。少陵虽有率句,却不滑;虽有拙句,却不涩。义山丽而近涩,香山易而近滑。

杜诗最深厚,是儒家气象,但不能为绝句。惟《赠李龟年》一首为佳。谢诗最华妙,陶诗最玄远,太白最豪放。韩诗精炼,柳诗理境格调学谢,用字用韵在韩之上,但不成大家,名家而已。绝句,王昌龄、李太白为佳。

杜诗排律出于齐梁,能得其细,此前人未发之论也。齐梁诗,向每病其绮靡,比稍复视,乃知其细。简文之作犹佳。

老杜所以为诗圣,正在其忠厚恻怛,故论诗必当归于温柔敦厚。时贤如谢先生,诗才非不高,亦有玄旨,然所得者老庄之粗耳,其精处固另有深远者在。至于儒术,彼固未尝致力,故终嫌其薄。

选诗须摒除余事一年,抄录亦须一年乃可毕事。断自汉代,从冯惟讷《诗纪》、《乐府诗》、《全唐诗》等书取材,另加按语,乃可抉出古人之用心。

渔洋《万首绝句选》颇好,《古诗选》次之。渔洋亦长于绝句者。绝句须流利,古诗可出以郑重。《唐诗三百首》中绝句多佳。

作诗亦是无处不相见,忽然触著,打失鼻孔,不是草草。……卫武公大贤也。《抑》之诗末后数章,其言痛切。《小序》以为刺厉王,朱子全释作自儆之辞,意味尤深。

 

 

蠲戏斋诗话【四】(马一浮 撰;后学羊文多敬录)

 


少陵之诗,人皆圣之,予亦圣之。杨大年辈虽狂诋极訾,宁足以屈少陵?若夫真而忘拙,易而近于率者,则有之矣,要未必遂为大家之病。予方爱之、重之,愿世之人效之,何敢诋少陵?非惟不敢,亦不暇。虽然,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少陵虽圣,犹有过。“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孔子之教也。端居多暇,读少陵诗数过,摘其疵语于简。邢之才言:“思误书,恒是一适。”予谓得古人佳句,固足乐;得其疵句,往往对之至于拊掌,亦是一适也。古人之惠我岂不厚哉。朋游谈讽,用资笑乐,则可;以之轻薄訾毁古人,则不可。题曰“杜诗瘢”者,“瘢”乃索之于外,非膏盲、废疾之比也。

《曲江》:“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写景非不切,属对非不工,然似题春册诗。

《不归》:“面上三年土,春风草又生。”自是行役经时之感,然“土”“草”字面连属,便似草生面上。

《进艇》:“俱飞蛱蝶元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亦似题春册诗,又似村里小儿新婚房联。且与妻泛舟,作此昵语,不令老妻羞杀。

《绝句漫兴》:“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似嘲妓诗。着“颠狂”“轻薄”字,亦过直率,了无意致。#8


汉乐府:“所交或非亲,化为狼与豺。”曹植:“鸱枭鸣衡厄,豺狼当路衢。”用意略殊而施语各当。后人沿之,往往以豺狼、豺虎为习用语,未可骤易也。老杜诗此类多矣,独于《大云寺赞公房》诗乃云:“泱泱泥污人,狺狺国多狗。”虽用《九辨》“孟犬狺狺而迎吠兮,关梁闭而不通”语,意有雅俗难易之别,何其率也。

《咏怀》、《北征》诸诗,叙遭乱流离之苦,如“入门闻号眺,幼子饥已卒”及“经年至茅屋”至“谁能即嗔喝”一段,情事如画,愈直愈巧,愈琐愈真,信为难及。独《彭衙行》云:“疵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则刻画太过,令人生厌。事既不妙,词又不工也。

《病后遇王倚饮赠歌》一首,通体用粗拙语而气格甚健,独云:“头白眼暗坐有胝,肉黄皮瘦命如线”,则过于直率,乃觉可笑矣。

元道州《贼退示官吏》诗,盖仁者之言,不独诗工也。

伊川称韩退之《羐里操》“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道得文王心出来,此文王至德处也。乃谓其得怨而不怒之旨。其实退之此诗好处在善怨。“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则怨而近于怒矣。“人而无礼,胡不遄死”乃纯是怒。

柳学谢,胜于韩。韩有气势而少韵,所为琴操俱胜。柳所为骚亦佳,骚固不易为也。

元、白新题乐府,虽长于讽喻,而少温厚之旨,气格亦渐靡弱矣。王湘绮亟称微之《望云骓》骨力可追少陵。以今观之,殆为过词。然此篇固《长庆集》中杰作,高出《连昌宫词》远矣。

元、白亦是古典文学,非不用典,但用典使人不觉。以元、白为不用典,直是胡说。

《乐府解题》:“竹枝本出巴渝,刘禹锡在湘沅,以俚歌鄙陋,乃依楚声作竹枝新词,教里中儿童歌之。禹锡谓巴儿联歌,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其音协黄钟之羽,末如吴声,含思宛转,有淇濮之艳。”今观其辞,如:“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莫上动乡情。”“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则近似吴歌子之类,盖郑卫之音也。贞元、元和间最盛行,亦唐诗之衰音。偶以遣怀,未为不可,然其音节亦不易谐。

李义山绝句在杜之上,排律只能作十韵,至多二十韵。若夫洋洒千言,极开阖动荡之妙者,则古今诗人惟有少陵耳。

宋诗山谷、后山均佳。放翁以多为贵,仅比元、白,视白尚有逊色。梅圣俞虽尝见称于欧阳公,而意境殊不高,非上乘也。

《石林诗话》云:“前辈诗文,各有平日得意,不过数篇,然他人未必能尽知也。毗陵正素处士张子厚善书,余尝于其家见欧阳公子棐以乌丝栏绢一轴,求子厚书文忠公《明妃曲》两篇,《庐山高》一篇。略云:先公平生未尝矜大所为文,一日被酒,语棐曰:“吾诗《庐山高》,今人莫能为,唯李太白能之。《明妃曲》后篇,太白不能为,唯杜子美能之,至于前篇,则子美亦不能为,唯吾能之也。’因欲别录此三篇藏之,以志公意。”苕溪鱼隐亦引《石林》语,且谓在汝阴见棐而问之,良然。今阅公诗者,盖未尝独异此三篇也。余读《居士集》,喜其五言清隽不费力,七言似犹有累句,以其太多,为之又易。此三篇者,诚为集中他作所难并,欧公自许甚当。然余颇谓《明妃曲》后篇实胜前篇耳。

荆公诗云:“事变有万殊,心智才一曲,读书谓已多,抚事知不足。”以荆公之才高学博而又深于经术,不能济世,反成民病,用世岂易言者。

山谷《登快阁》诗云:“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人多赏其雄放,不知乃自道其智证之境也。

山谷快阁诗均佳,而“万事转头同堕甑,一身随世作虚舟”、“落日荷锄人著本,西风满地叶归根”、“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等句尤为妙语。

山谷诗“心猿方睡起,一笑六窗静”,注引中邑洪恩禅师答仰山问如何是佛性义公案。此段公案着眼在中邑与仰山相见处,至于山谷随手摭用,乃诗家常事,不可为典要也。

后山、遗山二子,皆学杜而能得其骨者。

邵子诗《答人书意》、《无妄吟》二首,乃是圣贤血脉所在,今人未尝梦见邵子毫毛,而轻肆讥议,真不可教。

宋有比丘尼,发悟后作诗云:“镇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岭头云。归来却捻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此乃绝好题瓶梅诗。

刘静修出于《击壤集》而又文采过之。

世所名宋遗民,其人与事不一。言之近激而行之若未醇者盖有之,然大抵皭然求出于滓反乎洁。推其志,有以合乎圣人之所与,可以厉天下不洁者。虽未遽跻于夷齐,不可谓非狷者之徒也。可勿称乎?彼其愁忧憯怛,譃暴日月之下,若甚创其生。其为诗,音湫以厉,噍以肃,訇若裂石走霆,物怪怒搏,幽若哀湍急雨,鬼啸林谷,魂魄荡撼而不能休。孰驱之哉?夫固有所不得已也。且夫音声者,动于志而后发,感于气而后成。怨诽之兴,其趋也怪以怒,有致之者,夫孰能遏焉。吾观《宋遗民诗》,岂唯见元德之猥,亦以悟宋之所由衰……所谓宋遗民者,其言莫不怆然有亡国故君之思,岂非民德之厚欤!

由《三百》以至于今,凡为诗者,较其词则远矣。乃若其志考之,盖犹有合者焉。宋之遗民,其人大都憔悴悲思,呻吟痛苦,譃天以自舒,虽欲弗怨,其可得乎!后之人诵之,有以见亡国之酷如是,而知所以发愤自拔。

俞德邻《游杭口号》末首:“倘有圣贤吾欲中”,方夔《清明》“酒向南方颺后灰”,周友德《钱塘怀古》“人死海中沈玉玺”,皆于文为不词。

郑思肖为诗颇近怪怒,若《大宋地理图歌》云:“悖理汤武暂救时,谋簒莽操生大逆。”以汤、武下与莽、操比称,斯言实害义之尤。虽曰愤激所出,别有寄托,然足贼矣。又《续洗兵马》云:“当知孔明杲卿辈,巍然三代古君子。吕尚蹯溪钓文王,乃是汉唐人才耳。”杲卿与孔明人物不同,未可比论;以太公望为出自孔明、杲卿下,即孔明、杲卿能安之乎?即曰寄托,其词亦甚病。《德祐元年岁旦歌》:“不变不变不不变”于文为不词。

赵必嶑《赠黄槐谷》一首,若以怼天为词,亦近违道之言。

唐玉潜《清明日》诗,其言婉以思。

《白沙集》版本不一,一本后有古诗解注,重音节,甚好。白沙诗亦讲音节,颇近刘静修。

《白沙诗教》之白沙自叙甚好,湛甘泉序便嫌太长。

湛甘泉说白沙诗为教外传。往年见而好之,比更展示,颇惜其说之繁。孔子说”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彝德“,但云:”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彝德。”着一二虚字而已。《棠棣》之诗,本怀人之作,孔子说来,则成讲道之诗。亦只云:“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皆着墨不多,而意味自足。《诗.小序》虽不尽可据,亦无枝蔓。

王船山“六经逼我开生面,七尺从今作活埋”之言,在诗则为险语,亦见船山气象未醇。

朱竹鬯诗,在清朝不失为大家,读书多,亦工亦博,文则欠排奡,视诗有逊矣。偶观其年谱,六岁时,塾师指王瓜属对,信口答曰“后稷”。师怒,欲扑之,不知适以自彰其陋。即此可以见其天才矣。其余,查初白尚可观,吴梅村固不逮也。

 

蠲戏斋诗话【五】(马一浮 撰;后学羊文多敬录)



赵尧生犹是江湖诗人,陈散原用力甚勤,失之沾滞,俱无胸襟。沈寐叟胸襟较高,而学义山、韩、孟,失之艰涩。郑孝胥较笨重而站得住。谢无量先生胸怀超旷,惜亦学仙习气,未免以服食射养为大事,而悉心以求之。故余赠诗有云:“还丹驻世应无疾,天眼观身是众缘。”意谓身是四大合成,不妨土木形骸也。谢先生天资高,知吾微讽之意,故答句云:“观生何日不乾乾?”此语亦易及,而出句“伐鼓四邻闻坎坎”,以卦名叠字相对,却亏他想得到。

说王壬秋题扇诗云:此人一生学《老》、《庄》,故其论扇,以为见捐者恒为纨素,常见者反在蒲葵。至于文人画家之所题绘,往往藏之箧中,备而不用。总之,其意以为用者不好,好者不用而已。颇得老庄之旨,然非有道者之言也。

沈培老有胸襟,有眼光,近体亦学义山,古诗则学昌黎,而玄义纷纶,气格峻整,虽所作不多,以较王壬秋为高,然亦终是未熟,尚费气力。

沈培老论诗有“三元”之说。“三元”者,元嘉、元和、元祐也。余为增开元,成“四元”。元嘉有颜、谢,开元有李、杜,元和有韩、柳,元祐有王黄。透此三关,向上更无余事矣。

金香严叟于诗早学湘绮,晚师乙庵,而其得力乃在东野,时与乙庵并称,拟之韩孟。乙庵所谓已透元祐、元和二关,但余末后元嘉一关,过此便大事了毕者是也。

洪樵舲先生为人笃厚,诗从义山入手,惜稍为所缚,止于晚唐。吾尝劝其作古诗,又见沈培老为题其诗集数行,亦欲其进而求之《楚辞》、《文选》,融会禅理、玄言。惜其不及试也。

肇安法师和余兰亭诗,理致高绝,故是奇作。而运词稍朴,微似有憾。师之所存,岂在区区文字之末,正复以此弥见真味耳。

赵尧老古诗不多见,近体偶有率易处,吾未能知其所诣也。

谢无量一九二0年见寄诗,绰有逍遥之致,庶几正始遗风。夫随流妙尽于无住,体物莫神于会寂。无住则遗照,会寂则忘功。照遗则有无俱遣,功忘则物我齐丧。若此者,缘应万殊,湛合恒一,复何滞者。

谢无量窦圌山长篇信是奇作。读之洒然如置身飞仙亭,尽睹云岩之胜,讽咏反复,使人泠然有御风之想,真足以忘世矣。及读其哀独秀诗,又愀然以悲。以彼才士,天下之好,岂独交旧之感而已。然使独秀有知,得此诗可以不憾。

无量五言力追大谢,近体亦逼少陵。今风雅荡然,出之可以振起颓俗。

谢无量先生近作五言廿首,一片天机,空灵动荡,的是天才。

谢无量先生《青城山杂诗》超妙自然,全不费力,如行云流水。求之今日,殆无其俦。

谢无量先生说李义山《贾生》诗云:“贾生但知有政治经济,汉文毕竟高超,二千年来帝王,几人解问鬼神事耶?”其言超旷玄远。

自来以理语入诗最难,唯渊明能之。朴而弥隽。沈尹默先生五言风神标格,深得力于陶公。亦不刻意唯取其貌,是以为高。

蒋苏盫近作有句有篇,不少佳构。稍恨肉胜于骨,下字未及精纯。欲更进于此,气格当力求其高,音节必益期其朗,而简去凡近习熟语不用,自能迥出常流。五、七言古宜留意盛唐高、岑、王、李,学其清壮顿挫,宁瘦无腴,然后泽以玄言,乃可优入晋宋,勿自安于小成也。

词不足学,声律亦要自悟。词本乐府之极变,深于唐诗者,不患不能词。然其流近靡,唯太白为祖,以其不靡。李后主是词中子建,《花间》、《草堂》虽风华绝代,实亡国之音。两宋名家,何烦具举。苏、辛颇有风骨,不善学则近粗,莫如先学诗为能识其源也。

赵尧夫词大有功夫,无一首率易之作,四五十岁已自成就。集凡三卷,上卷稍逊,中卷渐胜,末卷弥见精彩,亦晚而益工也。如咏园蔬杂花数十阙,无一不佳。读书多,用事精切,盖毕生所读书皆用之于词矣。惜格调不甚高,可为名家,不可为大家。其于诗卒无所成者,亦以此故。太白词格之高,亦以其得力于诗者深耳。

赵尧生先生词,在清代当成一家,虽细密不及朱彊邨而雄壮有得于辛稼轩。《生日》一首可见,即此一篇,足当传世矣。


《绝句漫兴》云:“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谁谓朝来不作意,狂风挽断最长条。”牧儿山歌也。

《少年行》云:“莫笑田家老瓦盆,自从盛酒长儿孙。倾银注瓦惊人眼,共醉终同卧竹根。”拙野可笑,乍读之,如嘲村妇鄙语。

宋以来谈杜诗者,均谓老杜短于绝句,信然。通集佳者只有“虢国夫人”、“李龟年”二首耳。余篇寥寥,俱未入调。而《凭人乞果树》数首,尤可笑。《于韦少府处乞大邑瓷碗》一首,末句可为绝倒。诗云:“大邑烧瓷轻且坚,扣如哀玉锦城传。君家白碗胜霜雪,急送茅斋也可怜。”又《访徐卿觅果栽》句云:“草堂少花今欲栽,不问绿李与黄梅。”真小儿语也。

《江上独步看花》七绝句,音调如《竹枝》。首章云:“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走觅南邻爱酒伴,经旬出饮独空床。”有何风致。

《城上》:“风吹花片片,春动水茫茫。”似儿童对句。

《放船》云:“江流大自在,坐稳兴悠哉。”似武夫、衲子口角。

《自阆州领妻子却赴蜀山行》第二首结句云:“何日兵戈尽,飘飘愧老妻。”下五字似老学究赠妇诗。

《赠王二十四契》云:“晓莺工迸泪,秋月解伤神。”或以为佳句,然谓“月解伤神”,犹有意境;“莺工迸泪”羌无事实。李白戏甫诗云:“借问如何太瘦生,只为从来作诗苦。”谓此类也。

《绝句》云:“蔼蔼花蕊乱,飞飞蜂蝶多。幽栖身懒动,客至欲何如。”似病妓遣怀诗。

少陵好用“吃”字,如“对酒不能吃”、“但愿残年饱吃饭”、“梅熟许同朱老吃”之类,甚多。

《题桃树》云:“寡妻群盗非今日,天下车书正一家。”妻与盗对堪,可发一噱。

“两个黄鹂鸣翠鸟,一行白鹭上青天。”小儿佳句也。

少陵好言鹅鸭,诗中数见。如“不教鹅鸭恼比邻”、“鹅鸭宜长数”之类。如此老一生与鹅鸭有缘。

又好言犬。如“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旧犬知愁恨,垂头傍我床”之类。知少陵甚爱其犬,其犬爱之正复不薄。

《拔闷》云:“长年三老遥怜汝,捩柂开头捷有神。”蔡梦弼曰:“长年三老,峡中谓篙师,柁工也。‘捩柂’、‘开头’皆行船之事。”写行船情景如此擘实,正大年所谓村夫子也。结云:“已办青钱防雇直,当今美味入吾唇。”说来一何可笑。

《昼梦》云:“二月饶睡昏昏然,不独夜短昼分眠。”似懒妇述怀诗。

《闻河北诸道节度入朝欢喜口号》绝句十二首,语多可笑。第二首云:“周宣汉武今王是,孝子忠臣后代看。”真弹词矣。“英雄见事若通神,圣哲为心小一身。”亦乱弹戏文。

《喜闻番寇总退口号》第五首云:“今春喜气满乾坤,南北东西拱至尊。大历二年调玉烛,元元皇帝圣云孙。”绝妙一首颂圣戏文,老末上场诗也。只须易“大历”二字,俱可通用。

《送李八秘书赴杜相公幕》:“石出倾听枫叶下,橹摇背指菊花开。”自来聚颂。或谓佳句,或谓不通,皆过也。“倒听”、“背指”,亦由思苦所致,此视“莺工迸泪”之句尤苦矣。

《即事》云:“一双白鱼不受钓,三寸黄柑犹自青。”小儿语也。

《戏作俳谐体遣闷》云:“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沈存中谓:“乌鬼,鸬鹚也。”每读之辄失笑。然既云俳谐体,却不妨有此。

杜集中以珷玞乱玉者,莫过《清明》七言排律二首。或疑为后人伪作,然杜容或有之。仇兆鳌《详注》载朱瀚所论骘甚备,因具录之如下:《清明二首》:“朝来新火起新烟,湖色湖光净客船。绣羽衔花他自得,红颜骑竹我无缘。胡童结束还难有,楚女腰支亦可怜。不见定王城旧处,长怀贾傅井依然。虚沾周举为寒食,实藉君严卖卜钱。钟鼎山林各天性,浊醪粗饭任吾年。”朱瀚曰:“朝来”率尔。“新火”“新烟”重复。“绣羽”字面尘坌。“衔花”“骑竹”属对不伦。“他自得”“我无缘”“还难有”“亦可怜”,纯是暮气,岂少陵顿挫本色?自正孤舟老病,牵情“楚女腰支”,甚无谓矣,出言有章者不应如是。“城旧处”“井依然”,神理安在?“钟鼎山林”“浊醪粗饭”,堆积陈腐。“各天性”“任吾年”与“他自得”“亦可怜”等同一庸软耳。“此身漂泊苦西东,右臂偏枯半耳聋。寂寂系舟双下泪,悠悠伏枕左书空。十年蹴鞠将雏远,万里秋千习俗同。旅雁上云归紫塞,家人钻火用青枫。秦城楼阁烟花里,汉主山河锦绣中。风水春来洞庭阔,白苹愁杀白头翁。”朱瀚曰:起四句竟似贫病拿舟乞嗟来之食者,有一字近少陵风骨否?因右臂偏枯而以左臂书空,既可喷饭,只点“左”字尤为险怪。“蹴鞠”“秋千”,坊间对类。“将雏”“习俗”属对殊难。“钻火”句又犯“朝来新火”。“秦城”二句,街市对联耳。“汉主”更不可解。“风水“句亦是吴歌。结句无聊。铺叙情事则有五言百韵等篇,格律精严则有七言八句,集中偏缺此体,无须蛇足。食肉不食马肝,未为不知味也。

蠲戏斋诗话【六】(马一浮撰;后学羊文多敬录)


诗之道极难,须从《三百篇》入,得诗人之胸襟,先立其大;再觅一家,寻个入处,始可言其余耳。不然门外张皇,终不济事。并须读得多,亦须读诗文评,以资启发。如《苕溪渔隐丛话》、《诗薮》二书,论诗颇允,体裁亦颇广博。但如未多读古人诗,则其所论者不知出处,亦觉索然寡味矣。若要跻于作者之林,不是易事。又大家与名家不同,名家擅长一体,或有独胜处,即可,大家则须兼备。古人中,如李、杜是大家,但杜不善绝句,集中除《江南逢李龟年》一首外无佳者;李长歌行而不善排律,老杜律体无论长短,均是开阖控纵,极尽其妙,如作歌行,殊不可及。此外则用字之法尤难。古诗有古诗之字,初唐有初唐之字,中唐、晚唐莫不皆然。尤须言中有物,如明七子摹盛唐,其用字、声律莫不似矣,但其中枵然无物,乃虚车也。阮大铖《咏怀堂诗集》欲摹盛唐,但其用字全是晚唐温李派;欲力摹王、孟、韦、柳,其人本热中利禄而饰为恬适之言,是伪也。虽亦有工者,但是无物。朱彝尊《明诗综》屏不之录,终清之世无齿及之者,清议之可畏也如是。民国初,陈散原始评跋印行之。散原在晚清诗人中最为老宿,其称阮大铖诗则失之。

若欲作诗,亦不出《论语》“小子何莫学夫诗”一章,更无余义。若有言,若无言,莫非诗也。

诗贵神悟,要取精用宏,自然随手拈来都成妙谛。搜索枯肠,苦吟无益。语拙不妨,却不可俚。先求妥帖,煞费功夫,切忌杜撰。不属善悟者,不须多改。近体法门亦已略示,舍多读书外,别无他道也。

有意要排奡,即非佳诗。诗亦煞费功夫,倒纯熟时自然合辙,勉强安排不得。

禅要活,诗尤要活。

作诗先求脱俗,要胸襟,要学力,多读书自知之。江湖诗人摇笔即来,一字不可看,俗病最难医也。宁可一生不作诗,不可一语近俗。俗病祛尽,方可言诗,佛氏所谓“但尽凡情,别无胜解”也。

诗不可苟作,旧日文士积习,言下无物,无所取义也。

作诗不必定工,但必须祛除习俗熟滥语。

诗中用古事贵活用、暗用,方不粘滞。

作诗须意有余于词,不可但将字面凑合,此事煞有功夫。约而言之,在多读书耳。

凡咏物寄托之辞,题目虽小,寓意要深,方不为苟作。

感时伤乱,须实有悱恻之思,不能自已。言之有物,方可成诗。五言宜先熟于《选》体,虽短篇,具有法度。未能悟入,勿轻下笔。

有字然后有句,有句然后有篇,此亦具名句文三身。一字疵颣,绝不可放过,方见精纯。

欲写闲适之境,以太白“碧山”一首最为可法,右丞辋川诸五绝亦难到。

凡诗中用寻常景物语,须到境智一如,方能超妙。忌纯用理语填实,便嫌黏滞。

作意先欲分明,再求深婉,遣词先欲妥帖,再求精炼,然后可议声律。切忌晦涩率易,下字不典。

凡感时之作,须出以蕴藉。选词第一要雅,用意尤不可怒。

俗语以四时为四季,奇谬、奇俚,万不可入诗。

必欲学诗,古体从汉魏入,近体从盛唐入。先须泛观各家,继乃专看一两家,方有入处。选本如《唐贤三昧集》【注】专选盛唐,所收均好。
【注】清王士祯编撰,凡三卷。“三昧”,梵语,义为“正定”。即无罣碍,一切皆自在之义。

学诗须读《三百篇》、《楚辞》,汉魏晋宋各家,以及唐人。《唐贤三昧集》甚可观。又须兼看诗话,如《苕溪渔隐丛话》等,《诗比兴笺》亦佳。风、雅、颂是用,赋、比、兴是体。风则比、兴兼之,雅则用赋,惟颂最难。佛经赞颂,差可比拟,《圣经》赞美诗,亦英文中出色文字,后之人无复圣德,此体亦渐稀矣。

作诗学字,均须自解作活计。禅师家有“教子作贼”之喻,语虽鄙俚,而取譬甚切。

学诗须知诗之外别有事在,学琴亦然。总须先有胸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先有诗意,乃能为诗;先解乐意,乃能学乐。

诗不可勉强,要须出以自然。如阮大铖集中亦作闲适冲淡之语,而其伪不可掩。老杜虽有时亦朴拙,然语语皆真,真便好。

学诗贵有神悟,可得而传者皆是死法。诗话、评诗不妨探诗借助,及其成就,则皆我所有事,一切用不着矣。

诗贵自然,实至名归,亦非出于安排。刻意求名,终不可得,亦俗情也。

作诗须有材料,驱遣得动,又须加以烹炼。如庖人然,无米固难为炊,百肴杂陈,生冷并进,则亦不堪下箸矣。此自关于学力,所谓“老去渐于诗律细”也。至于秉赋太薄,不能为敦厚之音,此则限于性情,无可勉强。

学诗,须知诗之外另有事在。得诗教之意,则所感者深,自无俗情。

作诗须是所感者深,胸襟广大,则出语不落凡近。诗中著不得一个贤字,言之精者为诗,故视文为尤难也。

言之精者为诗。“诗言志”,最要是心术正大,方可学诗。学诗必从《三百篇》、《离骚》,汉魏乐府、建安七子以及《文选》诸诗入手,方有法度。律诗必宗老杜,若香山、东坡、放翁之诗,说来太易,不宜初学。公安体及袁简斋之诗,学来易流怪僻,尤为初学所戒。学诗亦必有悟处,然后写来方能生动。诗人胸襟,必与天地合其德,乃见其大。老杜《写怀》诗:“用心霜雪间,不必条蔓绿。”与“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的道理暗合,这是何等胸襟!谢灵运喜为玄言,而工部无意为之,与圣贤所言道理若合符节,尤为可贵。

学诗必先知赋、比、兴三义。赋是平铺直叙,易做;比较难;兴最不易。盖人之所感有大小深浅,故兴起者亦不同。大诗人所感者必深必大,所以非人可及。

思为《诗人国》,断自屈原,一代不过数人,上下千载,集于一堂,高谈清言,各明素志,而采其集中杰作最足表现其为人者附焉。学诗者得此一编,胜读选本多矣。

严沧浪以“香象渡河”、“羚羊挂角”二语说诗,深得唐人三昧。“香象渡河”,步步踏实,所谓“彻法源底”也;“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所谓“于法自在”也。作诗到此境界,方是到家,故以“香象渡河”喻其实,谓其言之有物也;又以“羚羊挂角”喻其虚,谓其活泼无碍也。

庾子山诗云:“索索无真气,昏昏有俗心。”今人通病大抵不出此二语。人谓钟太傅书沉着痛快,今始深觉其言有味。不唯作书要沉着痛快,作诗亦要沉着痛快,说话做事亦要沉着痛快。

少陵云:“新诗改罢自长吟”,“得失寸心知”非深历甘苦,不易到古人境界。读破万卷,不患诗之不工,谓诗有别裁不关学者,妄也。但此是“游于艺”之事,不工亦无害。若为之,则须就古人绳墨,方不为苟作。天机自发,亦不容已,但勿专耗心力于此可耳。

须多读古诗,选择一两家专集熟读,字字求其懂,乃可触类悟入,知古人作诗有法度,一字不轻下。杨子云曰:“读赋千篇,自然能赋。”此甘苦之言也。然读而不解,与不读同。诗即能工,而胸襟不大,亦不足贵。忧贫叹老,名家亦所不免,非性情之正也。贫而乐,乃可与言诗。且先读陶诗,毋学其放,学其言近而指远,不为境界所转而能转物,方为近道。明道作康节墓志云:“先生之于学,可谓安且成矣。”陶诗佳处在一“安”字,于此会得,再议学诗。

学诗意先读陶诗及《唐贤三昧集》,《古诗源》亦可看。不独气格不可入俗,亦当领其超旷之趣,始为有益。袁简斋俗学,无足观也。宜多涵泳,切勿刳心于文字。

说理须是无一句无来历,作诗须是无一字无来历,学书须是无一笔无来历,方能入雅。

诗中用理语须简择。

近体入理语要超妙,否则不似诗。绝句尤贵韵致,通首用字亦须相称。

近体诗虽是末事,煞要功夫,入理语更难。寻常俚浅熟滥之词,实不足为诗也。

诗中着议论,用义理,须令简质醒豁与题称。虽小篇,亦当步骤谨严。

学诗,选句先求清新,习熟字须避免,格调务须讲求,句法要有变换。少陵云“老去渐于诗律细”,“细”字须着功夫始得。

多读古人诗,自解作活计。

改学人“记取真山是假山”句为“莫认真山作假山”云:以幻为真,是颠倒见;以真为幻,亦是颠倒见。真幻二俱不二,乃悟一真一切真。诗中理致如此,方是上乘。

凡作诗,不可着闲言语,亦不可着一闲字也。
五言必宗晋宋,律体当取盛唐,下此未足为法。大抵选字须极精醇,立篇不务驰骋,骨欲清劲,神欲简远,然后雕绘之巧无施,刻露之情可息。自然含蓄深厚,韵味弥永矣。

五言短篇忌平板无变化。韵多少虽不拘,韵少者须不伤局促。

凡用韵必须有来历,结句尤重。

古体用仄韵者,上句若连用平声押脚,则气格不健。故上句末字平声至多到三联,必须改用仄声字。否则便无顿挫,读之不成音节。

“庚”“青”韵不可通“真”“文”,尤不可通“侵”。若用仄韵,则可稍宽,不若平韵之严也。

古诗用韵,须明古韵。先看段氏音韵【注】,亦可依据。如“庚”、“青”在同部,可通押;“真”、“蒸”、“侵”三韵在异部,不可杂用。多读古诗自知。
【注】清段玉裁字若膺,邃于音韵、小学,著有《六书音韵表》

古诗用韵,可据《诗本音》【注】及《屈宋古音义》【注】,五古可依《文选》。
【注】清顾炎武撰,为其音学五书之一。顾初名绛,字宁人,号亭林。另著有《日知录》等。
【注】明陈第撰。陈字季立,号一斋,又号温麻山农。取屈、宋赋中韵与后殊者,各推其本音,作是书。

古诗用韵,多用其数,不必定偶也。

排律篇法最重,须有开阖转变,不然则无气,只是平板堆垛,了无意味矣。凡排律中句法,尤要字字精炼,非学力深厚不可轻作。此体唯老杜独工,鲜有能及之者。义山学杜最力,一作排律便不轂。且宜熟读杜集中排律,先悟其篇法,学五律纯熟后为之不迟。

排律要篇法谨严,字句精炼,最不易作。

大凡律诗忌着闲语闲字,须字字精炼而出。读书多,蓄意自深厚,不可强也。

律诗最忌句法平板,气格悲弱。

律句宜少用虚字。

五律四十字,古人以兵为喻,须字字有力,以一字当百炼之师,方称佳构。

熟玩盛唐,自知利病。能于四十字中不着一闲字,则近矣。

凡律诗,第一要讲求音节,多读三唐可悟。

作五律要诀在字字警切,而气格安舒,不可着一泛语,方为得之。

律诗入经语最难。拈一茎草作丈六金身,将丈六金身作一茎草。作诗须具神通自在,乃有无入而不自得之妙。

绝句贵神韵,太朴质,则与俚俗同病。

绝句下用对偶,须见力量。

绝句要流转自如,语尽而意不尽,忌平铺直叙。全用排偶,则似律句中截出矣,杜五绝中多之,未足取法。

绝句用拗体,便全首拗,音节入古,亦可喜。若只用一句拗,每苦音调不谐。唐人绝句皆入歌,故尤以音节为重。

凡拗句,上句用仄声字,下句必用平声字对之,音节始响。

大凡作绝句,须宗盛唐,要气格雄浑,音节高亮,方合。选字不可不慎也。

七言绝句平起,第二句第三字必须平声,音节乃调。单拗一句,应在第三句,否则全拗。

歌行先须讲篇法,次须讲音节。第一忌芜音累气,易成冗蔓。作诗要有气格,歌行尤重。

《选》诗非熟读不可。唐诗当取盛唐之音,晚唐多失之纤巧,清人诗不看可也。

和诗有次韵、和韵、同韵之别。次韵以原作韵脚为序,一字不可移;和韵虽用原韵,而不拘次序;同韵则但作韵部相同,不必原字。唐人不用次韵,荆公、东坡、山谷始为之。山谷才大,驱遣得动,往往四和、五和而不相蹈袭,荆公亦佳,东坡和陶则有率易处。然宋诗音节终不及盛唐之铿锵,此则时为之也。和诗当过于原作,否则亦与之埒。吾欲和杜诗十首,略存《小雅》之意,《和少陵<夏夜叹>》虽视杜未知何如,固当过于东坡。吾诗尚古人轨则,而非模仿,惜此事亦难得解人耳。

和韵,唐人至元、白始有之,及东坡、山谷、荆公,始好再叠、三叠不已。斗险争奇,多则终涉勉强,此可偶一为之,不贵多也。

和诗应切对方身分,不可泛泛填塞。

同韵与次韵有别,谓用原韵而不次也。故原诗是律体,和以五言五韵,但可言同韵,不可谓次韵。

凡和诗,须与原唱相应。

和韵全要自然,切忌生凑。


 

蠲戏斋诗话【七】(马一浮 撰;后学羊文多敬录)
  
  余弱岁治经,获少窥六义之指;壮更世变,颇涉玄言,其于篇什未数数然也。老而播越,亲见乱离,无遗身之智,有同民之患,于是触缘遇境,稍稍有作,哀民之困以写我忧,匪欲喻诸行路。感之在己者,犹虑其未至,焉能以感人哉!既伤友朋日寡,余年向尽,后生将不复知有此事,聊因病废,削而存之,写定数卷,以俟重删。如使文字犹存,不随劫火俱尽,六合之内,千载之下,容有气类相感,遥契吾言而能通其志者,求之斯编而已足。庶无间于遐迩,可接于神明,虽复毁弃湮灭,靡有孑遗,夫何憾焉。

后世有欲知某之为人者,求之吾诗足矣。

吾平生未敢轻言诗,偶一为之,人多嫌其晦涩不能喻,只是未知来处耳。欲求一能为笺注者,亦非于此用力深而读书多者不能得其旨,故不言也。

浮于诗初未用力,五十以前所作,皆不足存。近年以避寇转徙,感时伤乱,时亦托诸篇咏,独谣寡和,自言其劳,未有以合于古人之旨也。

近偶为诗,亦是恻怛动于中而自然形于言者,亦自觉其衰飒,怨而未至于怒,哀而未至于伤。杂以放旷则有之,然尚能节,似未足以损胸中之和也。

《避寇集》亦是衰世之音,何足称道?看拙作无益,不如多读古人诗也。

《避寇集》付之剞劂,记此流离,匪以自扬其陋,聊慰朋旧隔阔之怀。虽感有浅深,言有粗妙,亦自胸襟流出,差同谷响泉声耳。

拙稿零乱,多随手散佚,偶寄一时之思,实无足存。

比因多暇,时有讴吟。匪云好事,唯以写忧。何敢上拟《风》、《骚》,但可下侪谣俗。

每憾所怀不获宣究,冀以微言相感,聊复寄之咏歌。词虽陋拙,略尽鄙蕴,聊闻举似,亦可解颐。比及豁然,直须哕弃,将安用此碗鸣声邪。

诗以道志,大抵所感真者,其言亦真。然法不孤起,仗境方生,吾体物之工不及古人,但直抒所感,不假雕绘,尚不为苟作而已。

往日不欲流布诗篇,迩来颇思多作几首,以润枯淡。际此兵戈流离,疮痍满目,佛家言“观受是苦”,人生之苦盖未有甚于今日者,有此亦可稍资调济。吾诗当传,恨中国此时太寂寞耳。

诗须老而后工。吾自视四十以前之作,近多不惬,四十以后可存者多,五十以后则几乎篇篇可存。

在泰和所作诸诗,皆有义,不是苟作,若于诗能有悟入,真是活泼泼地也。

吾非欲以《蠲戏斋诗编年集》博诗名、作诗人,欲稍存变风变雅之意,为天地间留几分正气耳。往者亦是全身远害之意多,恻怛为人之意少,故不愿流布。今则战祸日烈,是非日淆,此亦不得已之言也。

老拙本非有意为诗,有时率尔成篇,亦不欲尽存。抄之徒费日力,亦无益于学诗。若能于一二句下触发,会心处正不在远,如此方不虚费耳。

从来诗人未有不穷,吾亦穷而未工。然今年诗特多,颇欲及身删定,虽不能刻,亦不愿其竟湮。

吾八岁初学为诗,九岁能诵《楚辞》、《文选》。十岁,先妣指庭前菊花命作五律,限“麻”字韵。应声而就曰:“我爱陶元亮,东篱采菊花。枝枝傲霜雪,瓣瓣生云霞。本是仙人种,移来高士家。晨餐秋更洁,不必羡胡麻。”先妣色喜曰:“儿长大当能诗。此诗虽有稚气,颇似不食烟火语。菊之为物,如高人逸士,虽有文采而生于秋晚,不遇春夏之气。汝将来或不患无文,但少福泽耳。”今年逾六十,幸不违先妣悬记之言。追念儿时光景已如隔世,才慧日减,神明日衰,将同秋后之菊矣。幼时所作,都不省忆,仅忆此篇,以母训,故不敢忘也。

《二姐涅槃后三周年纪念》、《七月纪念之忆》:“沉沉一梦遂经年,昙影空华亦偶然。岂有惊魂能化石,欲追旧恨已如烟。胡天秋雨口口口,慈冢斜阳集暮鹃。他日中原口口处,料无消息到黄泉。”浪拍海外,不胜异国之感。旧憾前悲,一时并聚,遂返往事,发为哀吟。
二姊涅槃后三周年纪念二首 1903年
一从别后几沧桑,亡客天涯百感伤。帝国庄严成梦影,英雄事业付蜩螗。故山万里生青草,碧海千年尚夕阳。
何日劳生重解脱,只今犹自咽风霜。
零丁后死今三载,孤愤哀时述《九歌》【注】。空有灵心参妙密,未凭纤手造共和。儿时苦乐从头忆,世态烟云逆眼过。弹指余生能几日,不知轮转更如何。
【注】姊好印度哲学,又抱政治改革之思想。
吾昔有《赠郭起庭》诗,培老见之,以为渠与金甸翁诗均可废。又尝赠弘一法师诗(诗轶),有句云“衲僧三印水空泥”,太炎见之云,全章只解得三成,亦可见其坦率。
赠郭起庭 1937年以前
郭君善刻印,沈乙盫、金香严两叟并作诗称之,嘱予助喜。
玄鉴入海印,万象森目前。揽此文彩彰,妙尽蹄迒缘。来风善为辨,拈提到轆甎。摹印出缪篆,但取官私便。后来立宗匠,好事递有传。释心鞶帨外,静寄文房妍。孰非性德流,失以柔道牵。多君秉寸铁,力可摧群坚。割取杂玉佩,镂出天龙翩。摩挲秦汉上,思逸威音先。一法幻无尽,倏变手眼千。滮湖二老翁,示我赞喜篇。明珠倾栲栳,五色随方宣。吾才惭数宝,要令鼻孔穿。挥斤同说法,著稧宁碍玄。青山君故业,白云谁家禅。颇疑陆跟石,何事问南泉!只今恣雕琢,遇物任方圆。为复神通尔,为复法如然。信知月可斧,将谓心善渊。三句超空水,一札彻中边,请看无文印,又作么生镌。

《寒露菌》乃刺时讽世之作。“怜彼根蒂微,岂识秋旻高”,讥政客也。“出门虎迹乱,倚树方鸣鸮“,言天下之乱也。“寄语采芝人,勿受商山招”二句点题,用四皓【注】应吕后之招,卒为出山事,又四皓尝有《紫芝歌》也。
【注】秦汉之际隐居商山的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lu里先生四老人,须眉皓白,故称。
寒露菌 1926年
皋亭多菌,生松下丛草中,寒露后乃有之,野人谓之“寒露菌”。然味薄易败,非采菇之良者也。丙寅九月信宿山中,取以供馔,遂作此诗。
密林翳寒目,露下风习习。千章何蒙茸,覆此径寸苗。流湿始有滋,荣悴在一朝。怜彼根蒂微,岂识秋旻高。野人矜地味,荐俎同溪毛。柔甘取暂适,杂毒谁能销。充肠事易足,谢尔采摘劳。服饵求列仙,客养计已饕。万物自相盗,膏火徒煎熬。钩吻善杀人,谷食亦今夭。鰕觛啖沮洳,戎马生广郊。攓蓬指骷髅,鼠穴俯僬侥。蒸成信一机,生死元同条。出门虎迹乱,倚树方鸣鸮。寄语采芝人,勿爱商山招。

五言求其谨严,七言歌行则须有开阖动荡之势。《金华北山山洞歌》可谓盛唐之音,山谷、荆公均不能到。诗人所感,每以眼前景物兴起,所感深者,理趣亦深。读诗者须有同感,便与诗人之心合而为一,犹治义理之学至于纯熟,则其心与圣人之心合而为一也。唐诗说理者少,李东川能之,《杂兴》一首确是好诗。吾此诗音节似之,而说理则较大。
金华北山山洞歌 1937年以前
屈子离群思远游,世间何处非丹丘?御风缩地聊可及,吾行不与时人谋。清虚任物尊黄老,洞天分治从灵宝。颇怪仙人有俗情,琳阙珠宫岂长保。久向兹山閟灵怪,石乳寒凝如倒薤。然犀夜烛穷幽玄,投足奔流逆澎湃。白日雷霆风雨上,帝释天魔屹相向。旌幢鳞羽强安名,伯夷志眩神尧丧。初平一叱泯柔刚,龙汉迢遥隔几桑。不见青牛逢尹喜,浪传黄石教张良。情与无情共元体,掌中六合才稊米。峥嵘寥廓始无形,昭昭何必异冥冥。大力中宵趋不缀,小智营营贪鼠穴。五丁奋臂空咨嗟,七圣迷途犹未彻。盈虚消息本相乘,火自流金水自冰。终古业风吹识浪,千年深谷变高陵。行歌欲觅渔樵话,击竹时来粥饭僧。见说蚩尤方苦战,何如松子事飞升。

吾诗长于五古,《金华北山山东歌》似李东川。近多为律诗,此后当多作歌行。

《寄答洪巢林》诗中,“古月犹今月”言性,“晴云杂雨云”则说习气也。
寄答洪巢林 1937年以前
禅病曾规我,祥歌亦许君。无生安有意,不乱且同群。古月犹今月,晴云杂雨云。童鸥知善喻,澄勒会交忻。【君方与异趣者同事】

《再答啬庵兼示巢林》第一首,“一庭白雨群疑尽,满目青山万法如”,上句用《易.睽卦》,下句对以佛经。
再答啬庵兼示巢林四首之一 1937年以前
甘露醍醐独贶予,垂芒千尺上清书。一庭白雨群疑尽,满目青山万法如。才士徒为天下好,空生终在化城居。喜分香积怀中钵,来饭清涟寺里鱼。

杜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两句用叠字,即以状落叶、江涛之声。吾《落叶和肇法师韵》“梦中一夜萧萧雨,脚底千岩飒飒风”字法相同。又《病怀》“一春黯黯长逢雨,四海茫茫久罢琴”亦用叠字。
落叶和肇法师韵 1937年以前
斫却龙门百尺桐,尽驱鸾凤散遥空。梦中一夜萧萧雨,脚底千岩飒飒风。春入槎桠抽蔓绿,烧残木骨木出拔炉红。辞枝莫厌归恨晚,说与耆年万事同!
病怀
朝华逝水杳难寻,独夜残年百感侵。阳焰已消将曙影,悲魔犹袭未枯心。一春黯黯长逢雨,四海茫茫久罢琴。病里不知昏昼异,攓蓬思共骷髅吟。

《答赵纶士元日见赠》,起句以原诗用陶诗,即以陶诗之意答之。颔联羌无故实,“麋鹿窥牖”指赵来访。颈联“同坑”、“异土”、“处梦”、“经年”借用禅语,属对自然,一喻人性皆善,一喻时间之幻。结语活泼泼的,“梅边”、“柳边”随人自会。论学术,则如朱子所谓“高明者蹈于虚无,卑下者流于功利”。论时事,则同为功利,又有两派,不是左派,便是右派。实则悟到“同坑无异士”便无“梅边”、“柳边”矣。夫子言“有鄙夫问于我,我叩其两端而竭焉”两端便是梅柳,鄙夫便是儿童。随物所见,即物起兴,信手拈来便是。可见诗人之旨多不易会。
答赵纶士元日见赠
尚有诗人与作缘,忘天一醉始知天。山深麋鹿常窥牖,海近鱼龙或在塵。久信同坑无异土,未妨处梦谓经年。何心闲看儿童戏,不是梅边定柳边。

谈《题钟氏父子乡试朱卷》云:制举时代犹非寝馈经术,文不能工。顾亭林《日知录》慨叹唐宋诗赋变为制举,今则每况愈下矣。此题无话可说,籍端兴感而已。“四本清言”,原论不传,《世说新语》犹可考见,以对“五经异议”,甚工。“坏壁弦歌”,以喻钟文;“空仓雀鼠”,以喻今日也。
题锺氏父子乡试朱卷 1937年
(序略)
制举先民重,操戈赤日繁。五经成异议,《四本》罢清言。坏壁弦歌在,空仓雀鼠喧。家风犹古辙,时论已迷源。

偶因一时之感和得二诗(诗轶,乃三十年代初和孙叔仁者),托物起兴,稍有理趣。一言人智未遽胜于虫伦,是绝端非战论。一言忧喜强弱悉皆平等。

谈《将避兵桐庐留别杭州诸友》云:老杜有此风格,无此议论,以其所见者小也。吾诗首四句先言处灾变之礼,次言祸乱之源,次言飞机之惨忍,次自述兼及故人。避兵桐庐,只用“逝从大泽钓,忍数犬戎厄”二语一点,层次井然。宋詽、墨翟虽非攻寝兵,其意犹其于功利计较,故终无补,犹今之和平会议也。“磔轹“二字用以形容爆炸之惨,甚得当。”登高望九州“二句,老杜能之。”甲兵其终偃“二句系倒装句法,老杜亦能之。”儒冠甘世弃“二句,用字有谢诗意味,非老杜所能。结处二句甚有力量。通篇一字难移,可传之作也。劳者之歌,少苏其气,此亦出于自然,不容勉强。即如全用仄韵,乃有悲痛之音,亦是下笔自来,莫之为而至者。
将避兵桐庐,留别杭州诸友 1937年9月
礼闻处灾变,大者亡邑国。奈何去坟墓,在土亦可式。妖寇今见侵,天地为改色。遂令陶唐人,坐饱虎狼食。伊谁生厉阶,讵独异含识。竭彼衣养资,殉此机械力。铿翟竟何裨,蒙羿递相贼。生存岂无道,奚乃矜战克?嗟哉一切智,不救天下惑!飞鸳蔽空下,遇者亡其魄。金城为之摧,万物就磔轹。海陆尚有际,不仁于此极。余生恋松楸,未敢怨逼迫。烝黎信何辜,胡为罹锋镝!吉凶同民患,安得殊欣戚。衡门不复完,书史随荡析。落落平生交,遁处各岩穴。我行自兹迈,回首增怆恻。临江多悲风,水石相激荡。逝从大泽钓,忍数犬戎厄。登高望九州,几地犹禹域?儒冠甘世弃,左衽伤髦及。甲兵其终偃,腥膻如可涤。遗诗谢故人,尚想三代直。

《留别杭友》一首,音节哀而促。《郊居述怀兼答诸友见问》一首,较为舒缓,虽在患难,词不迫切。前篇礼意重,故谨严;后篇乐意多,故和易。
郊居述怀兼答诸友见问 1937年
天下虽干戈,吾心仍礼乐。避地将焉归,藏身亦已绰。求仁即首阳,齐物等南郭。秉此一理贯,未释群生缚。锁尾岂不伤,三界同漂泊。人灵眩都野,壹趣唯沟壑。鱼烂旋致亡,虎视犹相搏。纳阱曰予知,偭规矜改错。胜暴当以仁,安在强与弱!野旷知霜寒,林幽见日薄。尚闻战伐悲,宁敢餍藜藿?蠢彼蜂蚁伦,岂识天地博!平怀頫仓溟,寂观尽寥廓。物难会终解,病幻应与药。定乱由人兴,森然具冲漠。麟凤在胸中,豺虎宜远却。风来晴雪异,时亨鱼鸟若。亲交不我遗,持用慰离索。

蠲戏斋诗话【八】(马一浮 撰;后学羊文多敬录)

《村舍偶成》大似老杜,末二句饶有精采,足见怀抱。无此,则为闲适诗,不切时局矣。
村舍偶成 1937年
绕舍唯深竹,安门仅短篱。居人先鸟起,寒日到林迟。客至常携酒,书来每附诗。老夫容坦卧,四海惜流离。

《旧历丁丑腊月避兵开化,除夕书怀,呈叶君左文》用经说理,义兼赋比,沉痛不减老杜,而理境过之。“嗟予德未修”两语,自六朝以来诗人未尝说及此也。
旧历丁丑腊月避兵开化,除夕书怀,呈叶君左文 1938年
百年犹一疟,此语信非谩。寒暑相推移,天地自贞观。斋心思太平,垂老值世乱。凛秋寇始迫,严冬苦奔窜。脱身虎兕间,寄命芝兰畔。瞻乌得久要,幸遂依仁愿。雪霁及春归,鸡鸣当夜半。微显在一心,时论犹冰炭。昧此治忽本,坐令安危判。疲氓忍兵役,练卒夸劲悍。致戎夫谁尤,树栗无往谏。苞桑或可系,朋来仍衎衎。嗟予德未修,何以济终难。于野验同人,见睍识冰泮。密行大化中,巧历焉能算。缅想采薇节,仰止川上叹。私智真替涔,鼠忧迷浩汗。貔貅静不哗,诗书泽犹焕。臂交失新故,目击泯常断。言从君子游,将俟天下旦。

《赠贺昌群》诗有“灵山咫尺能相见,玉海千寻不可量”句,上言道不远人,“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下言性德无量。《南齐书.张融传》:融善玄言,自名其书为《玉海》。或问何义,融答曰:“玉以比德,海崇上善。”比喻体用兼备。其后王应麟亦以《玉海》名其书,然王书乃为制举而作,未称斯名也。又为贺改诗一联云:“伊洛渊源归太极,唐虞事业讯鸿蒙。”因言此联甚工。太极是理;鸿蒙则元气也,见《庄子》。下句即“一点浮云过太虚”之意。(1938年)
贺君精于考据,以《藏云杂著》 见示,作此赠之。
《藏云》书如《演繁露》,胜读《中华古今注》。探穴已窥《丘》《索》奥,倚杵更穷章亥步。番书梵夹供冥搜,况有流沙存汉古。鲰生蟆跳不出斗,阅肆焉能收武库。饼师摇舌题端门,撞钟方触波旬怒。阴惨阳舒理本然,尧癯舜瘠将谁悟?不忧龙战玄黄变,且喜谈经有贺玚。《三礼》注成煨烬后,《两京》赋好十年强。灵山咫尺能相见,玉海千寻不可量。世智无涯生有尽,逢君一为起膏盲。

《赠丰子恺》乃为子恺说法,于此悟去,便得画三昧,亦是诗中上乘。歌行非理事双融、境智具足,未易下笔。此诗气格声韵均恰到好处。(1938年)
昔有顾恺之,人称三绝才。画痴今有丰子恺,漫画高文惊四海。但逢井汲歌耆卿,所至儿童识姓名。人生真相貌不得【君自题其画曰“人间相”】,眼前万法空峥嵘。《护生》画了画《无常》【《护生》《无常》皆君画集名】,缘缘堂筑御儿乡【君家崇德,榜其居曰“缘缘堂”,今已毁于寇】。吴楚名城一朝烬,展转流离来象郡。谁言杀尽始安居【庞居士偈云:“护生须是杀,杀尽始安居。”此言杀者,谓断无明也】,此是无常非岁运。乱峰为笔云为纸,点染虚空如妙指。晴阴昏旦异风光,万物何心著忧喜。每忆栖霞洞里游,仙灵魑魅话无休【在桂林时与君同游是洞,导游者历指洞中物象述成故事,言皆谬悠。予因谓君世间历史或亦类此】。石头何预三生业,国史犹争九世仇。吾欲因之铲叠嶂,不见神尧天下丧。书契结绳等胶漆,鸡狗比邻相谯让。琴台汉上已成灰,破垒焦原百事哀。巴蛇吞象知无厌,黄鹤西飞遂不回。豪情壮思归何处,梦中勋业风前絮【君在汉上曾诒书见语朝野抗战情绪之烈】。岂知华子解操戈,不信留候能借箸。伏波山下酒初醒,一别漓江入杳冥。丹穴空桐堪送老,白龙青鸟惜零丁【白龙洞、青鸟峰并在宜山】。若知缘起都无性,始悟名言离四病。如江印月鸟飞空,幻报何妨论依正。画师示现无边身【《华严》偈云:“心如工画师,能出一切相。”予每谓君三界唯心亦即三界唯画。若问:画是色,法无色界,作么生画?答曰:空处著笔】,痴与无疵共一真。骑得虎头作龙猛,会看地狱变天人【顾恺之小字虎头。龙树菩萨,玄奘译名龙猛。骑虎头把虎尾,禅师家恒言,亦即龙猛真智也。君尝题其画曰“人间相”,其实今之人间殆与地狱不别。予尝谓:画师之任,在以理想之美,改正现实之恶。故欲其画诸天妙庄严相,以彼易此,使大地众生转烦恼为菩提,则君之画境必一变至道矣】!

《赠丰子恺》是变风,《革言》却是变雅,可当诗史,不为苟作。“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格局谨严,辞旨温厚,虽不能感时人,后世必有兴起者。
革言 1938年
革言贵有孚,文德宜远柔。师贞在容民,干羽来歌讴。奈何弃忠信,夷夏同一流。圣智并思盗,力战贪共球。乱国务兼攻,接壤皆寇仇。甲兵焉得已,各各相尔矛。秦帝鲁连耻,宋亡墨翟愁。操刀一以割,所遇无全牛。朝矜虎豹变,夕叹麋鹿游。灭国五十二,大恶书《春秋》。矢人尔何心,民命贱蚍蜉。艨艟蔽江海,轻若坳堂舟。冲輣疾飙驰,铁骑盈山陬。飞鸳挟巨石,见卵纷下投。四衢绝人行,白日成九幽。野乌啄残尸,狐狸上高楼。长鲸制蝼蚁,濡需安猪嵝。略地岂不广,雨散将难收。举足困蒺藜,引手扼咙喉。伤哉横目民,瞑眩未有廖。宛转就菹醢,咨嗟仰庙谋。秉旄信才杰,左次谁能訧!夸父有弃杖,王良竟推辀。惊风扫枯箨,置国如传邮。岐山走亶父,豳馆思公刘。所嗟井邑弊,何以安疮疣?怒蛙虽可式,我武唯耝耰。高视齐得丧,涣汗申嘉猷。重玄非世谛,誓诰殊俳优。存亡一语判,龟筮安庸诹。驱士如驱羊,心恻壑与沟。真宰胡可罪,汝命实不犹。奠国有至计,不与三五侔,糜躯义无悔,安用空名酬。国仇谅可塞,土宇亦可修。我疆与我理,愆责委干糇。杼轴不自供,岩穴已毕搜。凿山亟通道,裹粮足来麰。政成孰敢侮,无乃阙绸缪。人言实诳汝,充耳失前筹。所以有虞圣,恶佞诛驩兜。盗跖踞山阳,于今号西欧。聛睨雄鬼方,鞭挞逮诸侯。蠢彼卉服种,汰然傲旃裘。东西欲争帝,抱火益薪槱。阖户将自焚,冥行不知休。陵暴势有尽,神器不可求。俗情暗消长,物理别熏蕕。众狙逞喜怒,异论徒啁啾。但秉轩皇心,汔可禽蚩尤。玄圣制六艺,大禹分九州。子孙承血脉,服此良田畴。体信扬天声,吐辞尽琳璆。群生脱桎梏,恭己垂冕旒。礼乐正万邦,庶物皆油油。童稚戏俎豆,峨冠去兜鍪。祥刑措不用,直道人共由。洗兵罢征讨,唯以事春搜。斯言渺河汉,予罪或山丘。生灭眼底翳,成坏海中沤。未来倏如云,谁与刮双眸。山径蹲熊罴,夜树叫鸺鹠。击蒙利御寇,窥观亦可羞。往蹇有来硕,亨困复何忧。

《上巳日偶成用前韵》不是凑韵,于此可悟比兴法门,颇有羚羊挂角之意。此亦胸襟流出,拈来便用,山谷所谓“不烦绳削而自然合辙”一也。
上巳日偶成用前韵 1940年
庾信哀时尚有邻,扬雄异代或相亲。山中薜荔忘归日,江上烟波思远人。楚畹滋兰疑昨梦,吴宫巢燕又新宾。移花买石寻常事,只是池塘已暮春。

《寄题王心湛<阳明学>》,以诗代序,托之咏歌,亦诗教之遗意。
寄题王心湛《阳明学》 1940年
口中衔石阙,坐见劫火烧。天人在何许,或有龙场苗!迷悟不由他,今古元同条。仁者勤善巧,未欲虚空逃。尺书远见遗,令我思参寥。阳明乃古佛,岂与万象凋。于何证良知,冥冥亦昭昭。聋俗眩名字,郑声乱《箫》《韶》。廓彼垢染心,默成意已消。赞喜自吾分,附诗慰飘摇。所嗟言语拙,未至功德超。慎勿恣流布,但可示久要。

《庚辰岁除遣兴》,第一首起首对句便见力量,上用“头白斋心”,故下用“宵残炳烛”。又“宵残”亦示除夕,如作“残宵”,则属对既疏,意境又泛矣。“言因俗异真俱遣,行与忧违乐可常”,以《肇论》对《易经》。上言“真”亦在当遣之列,下言违“忧”乃能有乐。“忧”字所表者广,如利害计较、习气缠绕皆是。迷者不悟,或以可忧者为乐,不特不肯相违,反从而增上焉,则亦焉能乐耶!“梦里春日似还乡”改为“春来清梦似还乡”,“春来”较自然,“清梦”对“苍生”亦较稳当。“遍地”改为“一世”以对“九阳”,句首、句尾自相对也。第二首“伐竹苦传供美箭”一语,便包得工部《石龛》一首。用典使人不觉,而隐讽罗斯福《炉边闲话》所谓“当使美国成为被侵略国家之兵工厂”,尤为古人意境所无。“种桑悔不植高原”,以陶对杜,铢两悉称。小而书院大而一国,更大而天下之事,皆一语尽之。
庚辰岁除遣兴二首 1941年
头白斋心学坐忘,宵残炳烛送年光。言因俗异真俱遣,行与忧违乐可常。痴尽苍生终罢战,春来清梦似还乡。时人竞逐羲和驭,一世弯弓射九阳。
沧沧寒日尚临轩,云外三山雪正繁。伐竹苦传供美箭,种桑悔不植高原。村尨当路时惊客,病鹊依檐懒负喧。愁思每随江水去,似闻巫峡有啼猿。

蠲戏斋诗话【九】(马一浮 撰;后学羊文多敬录)

陶诗甚少对仗,偶一见之。谢诗较多,故读之觉其气不如陶之畅适。杜则用对偶而加以变化,往往层出不穷,自有一幅面目。吾诗近亦自有面目。如《击壤》二首,可谓成熟。属对虽似难工,当其下笔之际,竟与神会,脱手而出,却亦不期其然而然,不必煞费安排也。

《花朝》因时起兴,随意安题,亦是缘感而作。然悯乱之言,初不为一国一时,颇得诗人深旨。吾自信于五言最熟,此事亦分付不着人,自适其适而已。第一首“瘠土人夭”,“夭”字可改作“细”字,《淮南》亦云“沙土之人细”,“细”字双关,字面亦较润也。末两句以十字为一句,“万物入于机”全用《庄子》,特见笔力。第二首专用险韵,取义深隐,以讽参政会。“桔逾淮”对“龙在野”,匪仅句工意亦甚广,如中国人稗贩西洋制度、学术皆是其例。第三首后四句想入非非,言神相所不能识,龟策所不能知,时人所谓微妙也。今之有国者其眩惑以求之事实,等于怪迂,故以封禅为喻。
花 朝五首 1941年
长夜愁无旦,花朝露未晞。天魔仍虎视,赤子尽鹑衣。瘠土人多细,空仓雀苦饥。形残终不寤,万物入于机【淮南子曰:“西方有形残之尸,寝居直梦。”今欧人好攻战,岂其苗裔邪】。
智为量沙误,盲言说象乖。久疑龙在野,每恨桔逾难。鼠穴偏寻梦,狐丘亦自埋。可怜三户子,终岁八关斋。
白鸟时侵户,青山尚入帘。祈天难玉粟,煮海不成盐。默示神巫却,蓍穷郑尹占。传闻封禅议,玉帛总精严。
草木同荣悴,山川自阻深。安诗惟法界,观象见天心。一壑吾将老,群龙战至今。浮云终日变,薄酒不堪斟。
冉冉春无住,芸芸物自生。花多胡地种,鸟是异乡声。风动看云驶,江清待月明。吾衰难起废,客至莫谈兵。

昨因答学者问,说一切法界皆入于诗,遂得诗二句云:“安诗惟法界,观象见天心。”因是律句,上加二语云:“草木同荣悴,山川自阻深。”后四句待续(续成后为《花朝》第四首)。“自阻深”者,能度者不觉其阻深,不能者乃见山之阻、水之深耳。山川本来如此,其阻、深皆人之自取之耳。《系辞》云:“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恒易以知险;夫坤,天下之至顺也,德行恒简以知阻。”明以险阻与易简对说,可知“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反之,险阻而天下之理失矣。此乃是“彰往察来”,乃是“告往知来”。

谢先生《青城》二诗,空灵动荡,有仙乎仙乎之趣,东坡不及也。吾《无量见示青城二律率和》诗,“归”字一联用《法华》对《庄子》,似又过之。“十年观树得”,“得”字用得好。忆杜诗有“老树中庭得”句,殆有类焉。“山川空渺邈,兰芷不芬芳”,用徐孝穆语对《楚辞》,意亦及原作。“药物”而将军用《丹经》对《庄子》。
无量见示青城二律率和二首 1941年
洞天从古辟,玄释始今非。乘蹻知真诀,谈空未解围。十年观树得,旬日御风归。雪岭长相望,书来正掩扉。
未得还丹术,将求辟谷方。山川空渺邈,兰芷不芬芳。药物从心产,游辰与道妨。饵芝吾恨拙,跨鹤冀来翔。

陈君所集放翁绝句,亦非意料所及。然放翁才故不高,颇粘滞,吾所不喜。东坡较空灵,亦是失之率易耳。吾答诗《陈蔼士集剑南句四绝见贻,次韵奉酬》,第一首谢集句意已说尽,三、四两首意度玄远,“蚊虻”以喻战争,“凄成秋气”一联以《庄子》对口口,“平畴”七字约陶诗两语为一句。
陈蔼士集剑南句四绝见贻次韵奉酬四首 1941年
怀仁一序海波平,兴嗣千文力可惊。缀得珠囊遗远岫,剑南诗境喜双清。
暮景桑榆已不还,平生猿鸟尚相关。新诗坐对如佳客,满目斜阳一桁山。
岭上桃花红欲然,凌云见后句如仙。天涯流水知无尽,不碍蚊虻日过前。
凄成秋气煦成春,生是形劳法是尘。却愧身闲无一事,平畴风远看苗新。

《奉酬王静伯诗用人字韵》,“亲”“邻”二韵均自然,“江风”句约李义山两语为一句。原作殊费力。
奉酬王静伯惠诗用人字韵 1941年
卜居幸与辋川邻,得句应看子建亲。今我岂能留昨我,诗人强半是羁人。江风不定晴兼雨,禅客相逢主勘宾。寄谢海棠溪畔老,一年长负一番春。

《题击壤集用人字韵》,首句言时事,次句说中国,亦以自喻。以下三、五承首句,四、六承二句,每下一语,辄进一层。诗律甚细,即此一篇,可悟律诗法门。人韵一联,仍以陶诗对杜诗(《忆昔》第二首)。杜则反用其意,用陶下一“甘”字,将陶公一诗精神托出,颇见力量。陶《饮酒》二十首,此为最末,乃其真意所寄也。“吹剑”用《庄子.则阳篇》语。“栽花”羌无故实,然颇与杜诗“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相似,而简远过之。结语乃出本题,实则读《山海经》亦偶以寄兴而已。
题《击壤集》用人字韵 1941年
盘马弯弓足四邻,度阡越陌更无亲。九州有虎畏行路,六籍成灰甘醉人。吹剑倘然闻伐国,栽花偶尔当留宾。暮年诗思多萧瑟,输与尧夫一段春。

昨因听鸟声得《杜鹃行》、《听鹃》二诗,此非好事之过,亦是自然流出。不特可悟唐贤三昧,亦可由比兴之旨而得取象之道耳。前一首以喻国也。“华阴道士”隐以自喻,“丹诀”非趁韵泛语,即“盈虚往复辨天根”一句是也。此诗起笔用王维《陇头吟》起法。原诗“关西老将”实以自喻,诗人多如此,作老将会则浅矣。
杜鹃行 1941年
华阴道士知丹诀,骑羊欲上峨眉阙。山下松脂长伏苓,林间杜宇闻啼血。自言身是蜀帝魂,衮衣销尽羽毛存。儿孙岂识前王度,故巢已毁鸱鸮蹲。为怜此鸟三叹息,谁令尔土生荆棘。麟斗龙伤日月昏,盈虚往复辨天根。君不见苍梧古圣犹无返,湘竹斑斑空泪痕。
听鹃 1941年
久客年年白发生,因人问俗鸟占晴。轻云挟雨知山态,虚阁来风识水声。诗味都从兵后减,乡心常伴月边明。林花夜落催春涨,隔树黄鹂聒旦鸣。

《归思》,亦有寄托,非仅怀乡之情。凡人未悟自性皆为客子,悟后之言则为乡音。如此会去,则此诗亦非苟作矣。“远天无尽”言理之常存;“行庭力微”惜教之不行也。
归 思 1941年
乡音多与世人违,倦眼时看众鸟飞。草际风光含晓露,江边烟蔼送斜晖。登高望远天无尽,曳杖行庭力已微。却忆西泠杨柳色,客游虽好不如归。
《胡旋曲》,“舞衣”喻军备竞争;“鲁酒喻纵横反复;“天半笙歌”,美俄尤未可测;“尊前笑语”,松冈西去徒劳;“西邻”综指列强。“饿人”兼譬中国也。

胡旋曲 1941年
横海楼船甲仗新,鸣钟难制毒龙瞋。舞衣争裂齐纨素,交态翻疑鲁酒醇。天半笙歌犹暗度,尊前笑语不成春。西邻日日椎牛祭,谁解壶飱哺饿人。

《燕尾谣》似汉乐府。燕尾短,以喻中国之弱;雉尾长,以喻外国之强。“霸因”二句笔力雄举,言强梁终归消亡也。
燕尾谣 1941年
燕尾何翦翦,雉尾何翛翛?霸因力取尽,养以临化酒。乌鸢及汝丧,蝼蚁非天骄。众醉不可寤,空山栖一瓢。


  《黄柑行》首四句说柑已了,次八句抚今思昔,对物兴怀。“客养”以下推开说去,理境玄远。全诗音节流利,作来略不费力。
黄柑行 1941年
蜀中黄柑大如斗,儿童见之绕树走。秦州崖蜜不可求,剖取霜皮看在手。自从避难绝滋味,脱粟苦茗习已久。颇忆囊年病消渴,调药甘酸应时有。红瓢六月海宁瓜,玉肪九孔西湖藕。只今枯肠不得润,更无芋栗分园叟。客养区区岂足言,泽雉智堪十步守。愿移此树无何乡,施以诸佛之甘露,沃以太古之玄酒。一色一香尽中道,何论秕糠与尘垢!但恨舌根少功德,不及腥膻可人口。

《大麦行》,汉乐府有是题,少陵拟之,其义似未及今日之广。《诗序》:“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此或可几变雅之遗音,初不为一国一人而作也。诗成自咏,音节天然,似尚有元气。此理终不可灭,但可为知者道耳。结语不暇自哀而哀他人,此《春秋》广鲁于天下之旨也。
大麦行 1941年
小麦青青大麦枯,垅上老翁行负刍。问之不敢道困苦:有男战死妇嫁夫,国仇当赴后者诛。已闻征发空里闾,宫中有令仍索租。虽然长吏多仁慈,所恨亦有狼与狐。去年米贵急军食,今年雨少麦又无。敢辞荷戈备征戍,但愿膏泽民再苏。翁言一何悲,道路侧听为嗟吁!古来立国尚宽大,中土自与夷狄殊。大宛罢归汗血驹,南海长留照夜珠。天生万物各有性,谁为宰割谁颛愚!宁饲山中白额虎,莫效今日赤须胡。赤须胡,尔终俘。一战破坚垒,再战堕名都。更贪百战好,岂知战胜国已墟。狂心只见蛇吞象,佛法空言酪出酥。胡亡有麦犹可刈,胡来无麦人尽屠。羝羌酷烈虾夷葳,天乎彼族俱何辜!

《野兴》二首感于苏日缔约之事而作。聊示诸贤,有此变雅之意。
野 兴 1941年
小雨泫疏花,晴江接乱霞。草深鹰转疾,风细燕终斜。村社时驱傩,儿童学种瓜。婆娑看楚舞,鹭羽正随车。
山君行有伥,水母食依虾。总为安蓬艾,因之恃爪牙。藏舟难锁壑,炊饭误蒸沙。昧昧将何极,营营亦可嗟。

琴曲《思归引》虽嫌过质,而音节颇谐,以理语入歌,亦变调也。
思归引 1941年
鹄白兮乌玄,己所致兮匪天。睨曲谓直兮惑方为圜,孰使彼傎兮莫知其然。国何为兮丘墟,民何为兮菹醢。长夜兮终旦,彼昏之心兮无改。风怜目兮目怜心,声成文兮谓之音。胡越之人兮彼生则同。俗既成兮累译而不可通。物情兮难量,忧来兮无方。山苍苍兮水茫茫,本叶落兮陨霜。望秋旻兮焉穷,从吾归兮旧乡。

吾诗在此时无所用之,亦没处说去,所谓“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也。吾方为古诗,忆平生所居首会稽,次西湖,次天台、黄山,次富春、金华、桂林,可各为一首,成十章(后只写成七首,无桂林,有天目,题为《七思》,但未尝亲至其境者读之,便索然无味。读古人诗亦犹是也,不能得古人之用心,则味同嚼蜡。治义理之学亦犹是也,未尝亲证灼见,则闻之恐卧矣。
七 思 1941年
问予何思思会稽,千岩万壑陵丹梯。鉴湖八百莹琉璃,幽居特选云门溪。今我何为滞巴西?归舟欲上愁鼓颦。兰亭梅市已荒草,头白坐对星河低。
问予何思思圣湖,四时烟景天下无。三十年中住画图,画工敛手金碧粗。今我何为滞蜀郡?江湖鸣咽堤柳枯。皋亭松柏霜露下,侧身远望涕沾襦【皋亭山为先茔所在】。
问予何思思富春,拔宅暂与严光邻。楼林紫溪招桐君,便欲披裘终钓纶。今我何为滞江岷?衡门已沼书为薪。霜天野舍坐深竹,怆然回首伤形神【始予徙桐庐,居宅卒为寇毁。方寇逼富阳,曾就北郊借居外氏墓舍】。
问予何思思天台,石梁飞瀑仙灵来。螺溪翠壁排云开,清秋坐月双琼台。今我何为滞离堆?拳石独涌荒江隈。《法华》开权寂已久,鸾鹤不下肝肠捶。
问予何思思黄山,虬松倒挂云海间。天都莲花拔天关,顶居始信群真翾【黃山奇壮,莫如西海。而始信峰尤卓绝,其名甚当】。今我何为滞乌蛮?崩崖急湍沙土顽。羽人轻举厌凡骨,坐令尘客凋朱颜【天台、黄山昔欲居之,平生所历无此奇胜,凌云、乌尤真蚁蛭耳】。
问予何思思天目,海众林神常捧足。霜叶丹黄胜布会,两峰翠映苕溪绿。今我何为滞庸蜀?树王早作防风戳。空余卵塔师子衔,残兵夜就桑门宿。
问予何思思金华,洞天出入陵紫霞。双龙疑返河源槎,神君来访初平家。今我何为滞三巴?羊群乍空枣不华。八咏搂头吹画角,仙山琳阙生风沙。

偶作和陶诗数章,似有变雅遗响,亦非东坡境界。
和《停 云》四章 1941年
大蹇无朋,君子有道消之叹,岂独念故旧哉!
停云在天,散之为雨。大道甚夷,而民好阻。利剑制国,鸣琴罢抚。我有良朋,伊谁我伫?
停云在天,零雨其濛。涓彼流泉,下注于江。岩居之子,以穴为窗。我有良朋,亦莫我从。
瞻彼卉木,载枯载荣。有忧有乐,亦人之情。蟪蛄鸣悲,熠耀宵征。劳而不息,哀此群生。
山有恶木,谁秉斧柯?唯幽不明,损尔天和。蚁营其垤,视此孰多?念我良朋,伤如之何!
和《荣 木》四章 此篇东坡未和 1941年
国散民离,其何能淑!取讽后世,不必同陶。
蹙蹙旧邦,文不在兹。欣欣荣木,霜露瘁之。天步靡常,隆污有时。民独何辜?已而已而!
蹄涔易涸,朝菌无根。萝蔓附木,自谓长存。鬼瞰其室,虎卧于门。倾危之后,将反于敦。
力霸可求,器小实陋。飘风乍拂,交臂已旧。民之瘠矣,彼又奚富!履道何如?不处不疚。
匪崩匪竭,天其将坠。匪兕匪虎,君子有畏。用莫如龙,称莫如骥。豺狼在邑,凤鸟不至。

蠲戏斋诗话【十】(马一浮 撰;后学羊文多敬录)

  和《有会而作》 此篇东坡亦未和 1941年
举世流离,物力已竭。有粟而不得食,渊明自伤,吾则未暇,亦使后生念之。
鄙夫营一饱,恒使天下饥。弱者艰粒食,豪强炫轻肥。渴走犹视影,未明岂求衣!并力务封殖,失计常苦悲。移国用斯术,习久忘其非。危途尚争赴,矢石互相遗。战士如丘山,去去不复归。吾闻绝利源,将胜百倍师。

《善哉行》、《短歌行》、《独漉篇》三首皆用汉乐府神韵,而理境之深,古今独步。乐府诗《独漉篇》义取报父仇,《太白集》中所存则报国仇也。
善哉行 用数名体 1941年
一翳在目,空华乱坠。一念无为,虚空粉碎。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先庚后甲,左瑟右琴。昔唯三王,正是四国。五典既惇,五瑞是辑。六龙御天,七日来复。蠢尔蛮夷,莫予敢毒。淮南八公,乘鸾相从。华严九会,声闻屏退。今也何如,十日并出。箭弃弓藏,射之无术。临风浩歌,谁为吹律。

短歌行 1941年
云愁海思天苍苍,凤高木落鸿雁翔。仰看明月在庭户,不知零露沾衣裳。乱离朋友异胶漆,干戈兄弟皆参商。百年礼乐一朝尽,此语闻之行路伤。

独漉篇 1941年
独漉独漉,泉清沙浊。泉清可见底,飞沙能眯目。临流濯缨,下见鱼游。垂钓不顾,去我悠悠。月明在天,影落寒潭。追之不得,何心可安?不取何求,不羡何忧。一念忽起,兵横九州。上有高陵,下有深谷。自生险阻,乱我心曲。浚河须去泥,淘米须去沙。勿惊封豕,勿畏长蛇。是汝所作,胡为怨他?江水日东流,白日日西斜。旧来行路人,亦各还其家。独漉独漉,泉清沙浊。靡德不报,靡仇不复。嗟今之人,其欲逐逐。往而不反,其何能淑?息尔戒心,从我樵牧。

《多雨闭门,晴则闻警,感而作此》一首述怀,《瘗猫》第一首刺时,《丘里谣》九首则说理之作,三者多用《灯录》公案。前二诗甚工,后九首则理境之高,荆公、山谷所不及。但能从片言悟入,可以悟道。说理之作,至是极矣。又第一首第五句用荆公“薄晚林峦往往青”之句,稍加点窜,意境乃截然不同。彼时虽非圣君治世,故是畅悦之音;今则时危道丧,遂见悲悯之旨。微特国运如斯,吾身亦复不异。
多雨闭门,晴则闻警,感而作此 1941年
吹律难回九夏阴,颓年长负再来心。停桡欲渡风常逆,罗雀当门草正深。向晚林峦多易瞑,空村豺虎况相寻。夜雷三日愁溪涨,又看晴天掠井禽【自流井新被灾】。

瘗 猫二首
畜猫俊而多力,好捕虫,毒发遽毙。依俗盛以筠筐,挂深树为瘗,以诗为之说法。
老去慈心自等施,强梁多恨放身迟。月明满院秋虫跃,此是黛奴决胜时。
南泉剑下葛藤增,接得黄鹂亦汝能。舍与乌鸢深树里,恰如百丈送亡僧。

丘里谣九首 1941年
永嘉酬大鉴,分别谓非意。曹山辞洞山,去亦不变异。后人多自谩,只贪舌头利。恣汝意分别,尽汝从缘去。苦瓠连根苦,甜瓜甜彻蒂。
如来不说说,迦叶不闻闻。动容扬古路,青山生白云。虚空安可系,日月不移轮。捏目将为华,饮蛊如饮醇。狂猿与渴鹿,世上徒纷纷。
承古亦有言,道为天下裂。不因众颠倒,何劳示权说。寒则普天寒,热则普天热。火焰转****,三世佛已拙。无为堕诸数,吾尝于此切。
髑髅岂留识,瓦砾非能神。谁知按剑者,乃是弄珠人!云何名万象,作么有疏亲。主则始终主,宾则始终宾。灵光忽迥脱,独露山河身。
行迷皆自趣,负戴承谁力?旄头掩众星,白日已西匿。群儿门外戏,饥人道旁食。劫火方洞然,演若狂未息。一辞光音天,不复生羽翼。
达人齐亿变,任物无所住。惑者执有我,揽境成喜怒。屡迁春草绿,易逝玄发素。黄雀守蓬蒿,挟弹纷盈路。寥廓亦可翔,胡为安窘步。
一语堕狐身,佛来不能救。予戟藏心胸,闭门将致寇。所以重括囊,有智定无漏。常恐荆棘生,坐令邦国覆。嗟哉嚚讼子,滔天方俎豆!
此土富玄薮,昔号天人师。酬机但一喝,忽然丧其知。群疑立可竭,峻绝亦难思。舍龙求蝘蜓,乃宝蛙玭衣。终焉犯苗稼,劳劳空是非。
路逢达道人,勿将语默对。若非函盖合,终被山河碍。物情蔽一察,天行百无废。取舍信两忘,寄言非向背。不辞为君举,闻者将恐寐。
《丘里谣》末首“攻取”为“取舍”者,一字出入,大有关系。“物情蔽一察”,则是有取;“天行百无废”,则是不取。取舍两忘,则言非向背而不妨有向背;本末一贯,则不立同异而不碍有同异。
《瘗猫》二绝全用公案,然非作意安排,亦是自然流出,此亦偶得之耳。

《暑夜偶成》、《秋词》二首三绝句,其一洒落,其二深婉。此绝句中正声,可开后人悟门,不为苟作。《秋词》第一首喻安危利灾者自诩智计;第二首指宣传多非事实。
暑夜偶成 1941年
琴书已共酒杯捐,壮鼠饥蚊日过前。稍喜江风吹雨散,高天凉月助清眠。

秋 词二首 1941年
汉将防秋尚管弦,胡僧坐夏尽鸢肩。时人错解无心用,浪说金襕有别传。
秋风岁岁扫枯枝,诳楚城周未足奇。黄竹歌声听满路,昭陵石马到今疑。

《八月十五夜月》似较《八月十五夜月和少陵韵》为胜,虽苍凉衰飒,故自沉雄。当时信笔写出,并未更改,亦是自然流露,不容勉强。但使中国文字不灭,吾诗必传,可以断言。此时虽于人无益,后世闻风兴起,亦可以厚风俗、正人心,固非汲汲流传以取虚誉也。吾于今世,气类之孤也久矣。独尚友千载,开卷则亲见古人,有以得其用心,下笔则确乎自信,知古人之必不我违,为可乐耳。
八月十五日夜月
万古中秋月,今年特地看。身云同出没,人海各波澜。独客乾坤老,千军壁垒寒。巴山吟望处,北斗已阑干。
八月十五夜月和少陵韵二首 1941年
方盈悬昼日,将缺倚镰刀。薄海秋风冷,弥天剑气高。山河归镜象,人物尽鸿毛。何似琉璃地,眉尖映白豪。
舒光原魄影,不夜是心城。只为青盲翳,翻持爝火明。关山犹独望,楹桷已同倾。旧日观涛壮,今疑照虏营。

《十六夜月》颔联“尚觉当满楼,应怜涉境危”。用远公诗“一微涉动境,成此隤山势”意。
十六夜月 1941年
安禅销后有,生魄见初亏。尚觉当楼满,应怜涉境危。道人观进退,衲子息钩锥。吾亦诸天寄,无为胜有为。

《晚望》为《即事》一首作结。
晚 望 1941年
江上风帆送夕晖,闲云须散客须归。邻翁沽酒儿童喜,闻道长沙已解围。
即 事 1941年
铃铎传胡语,儿童学楚歌。崎岖百战地,羁旅一身多。巴峡听猿卧,衡阳无雁过。遥看今夜月,愁杀洞庭波。

梅圣俞论诗:“须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方为善。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此语得之。拙诗多入理语,却亦各有面目。《遣俗》、《禁诗》二律,安题颇有意思,二篇颈联颇警策。吕洞宾岳阳楼题壁云:“朝游碧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到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雄放似太白,予甚喜之。《遣俗》用此作结,取其翛然独往独来,与俗士异趣,乃成遣俗之意,莫作时事会。
遣 俗 1941年
江淮河汉不同途,羊枣菖蒲嗜各殊。易触先须防俗忌,难消应悔与儿酥。掌中历历三千界,天下人人五帝珠。唯有岳阳楼上客,朝游碧海暮苍梧。
禁 诗 1941年
渊明止酒,其饮如故,今日禁诗,亦犹此志。不必遂废啸歌,以此自嘲而已。
扬眉瞬目若为传,尧似蓬心舜似膻。诗瘦自嫌蔬笋气,言多人谓野狐禅。衰周扰扰空三百,关尹区区出五千。万事不如无事好,净名一榻但高眠。

偶得《数名诗》二首,虽出以游戏,随手拈来,一俗一真,相映成趣,亦颇圆转自在。在此类体裁只可偶一为之,非诗家之常则也。
数名诗二首 1941年
不读一字书,能为一世雄。据蜗唯两角,相羽亦重瞳。无复事三让,谁闻诛四凶。五行已久汨,六合知焉穷。七国就夷灭,八王召兵戎。驱车九折坂,对面九嶷峰。岂唯十世尔,百世将毋同。
一法不可得,一物不可遣。二谛亦非二,太极生两仪。三身显自性,四智销群疑。五时示权说,六度实无为。普贤大愿王,文殊七佛师。能为万象主,不被八风吹。九死犹未悔,十界将安归!

《寓言》一首颇细,但难会耳。此言夷夏殊轨,争让异趣,物论每持二端,各矜己见,不知其本齐也。虽意主刺讥,而托讽深婉,或苦其谬耳。
寓 言 1941年
端冕常珍燕石奇,长斋每恨棘猴迟。巴童后舞兼前舞,越鸟南枝更北枝。裴頠唯传《崇有论》,吴筠偏擅《步虚词》。鹓鸱梧鼠非同嗜,不是庄周薄惠施。

《和啬庵山中杂题二十二绝》,第一首便答来访竟,以下或针对原意,或自抒怀抱。五绝难于七绝,以字数更少也。
和啬庵山中杂题二十二绝 1941年
略彴足安桥,云霄见羽毛。养生知有主,何必问良庖。
秋月一潭空,鸿飞不见踪。草庵非久住,消得四山风。
大悟不存师,神通未是奇。菩提非有树,般若本无知。
日用坐还行,云开雨更晴。海鸥原可狎,庭鸽定无惊。
白眼看青天,饥餐困即眠。遍山都是药,过水不论禅。
木槵当双眸,人人画地囚。天仓峰顶句,分付大江流。
莫挽井中绳,争然日下灯。求书百二国,相塔十三层。
四谛有枯荣,当生即不生。千花千种好,一坏一时成。
零露陨岩花,残膏润鼠牙。闭门空对菊,行客尽担麻。
箭去疾如梭,琴亡不废歌。深山饶虎迹,只是少人过。
险崖如度刃,猿狖已愁攀。飞鸟行无迹,仙人去不还。
林叶自纷披,霜前桔柚垂。一江澄似练,万事醉如泥。
墨翟带为城,胡兵撤豆行。息机归幻灭,依旧可怜生。
亲交不在门,国土剩沙痕。鸿雁年年客,豺狼处处村。
劫尽烧天火,诗成泻地银。凡夫无道眼,见杌总疑人。
驻世愧仙才,林居被鸟猜。扁舟终远去,风雨不须回。
异同非异同,心动不关风。量乌无雪白,拔火有炉红。
百匝复千重,樵踪踏鸟踪。莫须寒食散,试种麦萓冬。
夜雨喜初晴,鱼游见水情。忽然忘药病,照用一时行。
世事半阴晴,山光复水声。人言无一可,天眼净双明。
洒落更栖皇,行吟百草芳。犹然题汉腊,昨日过重阳。
天下稻如麻,君言客是家。喜拈身外句,覆却盏中茶。

《答王敬身西安见怀,仍用人字韵》,次韵终不免就韵,难于浑成。又人字太宽,不易有新意。今颔联游山句系用古德公案,以《灯录》对《高士传》却天然不见痕迹,此用事之法也。实则全篇亦唯此一联稍惬耳。近体入理语最难,唯老杜有此魄力,不觉其腐,宋人则拙矣。
答王敬身西安见怀,仍用人字韵 1941年
心微鱼鸟当乡亲,小径通泉竹绕邻。带索行歌将送老,游山到顶不逢人。黄花开后空篱落,白雁飞来尚水滨。却忆长安诗思冷,一鞭飞雪灞桥春。

戏作《杂拟》七首,老来亦谬作绮语,然却是好诗。其间用事稍隐。一、讥倭使聘美;二、见某领袖参政会演词,自居不世之功;三、为参政会通电补作;四、交战国如博徒,各言最后胜利;五、谓战报多夸而少实;六、罗、邱宣言不惟不能弭战,益使诸夷以利器为可恃;七、苏、德战未决,中国亦以反侵略阵线自豪。
杂 拟七首 1941年
银汉迢遥拂露行,微波辞好惜倾城。玉颜总被胭脂涴,一片秋心画不成。
邻女溪头昔浣沙,绿杨门巷认栖鸦。妆成顾影娇无那,误作吴宫绝代花。
不问苍生问鬼神,贾生才调世无伦。千金但买《长门赋》,何用相如《谕蜀》文。
斗胜端阳宜百草,分曹腊日又双钩。绕床俗汉呼卢雉,不及猧儿覆一楸。
雁门人说郅都鹰,破虏争夸上将能。不待金牛安蜀道,早看秦火下夷陵。
谁见佳人出九河,空闻栲栳唱《回波》。霜林黄叶纷纷下,未抵苍鹅列阵多。
秦树吴云望渺然,素娥青女斗婵娟。芦花枉作漫天雪,野水西风扑钓船。

《羁怀》亦是胸襟流出,不假安排,却于诗律颇细。此有似洞山禅所谓妙挟。古德有言:“须于旨外明宗,莫向言中取则。”此语移作说诗,正是第一义耳。
羁 怀四首 1941年
屈伸臂顷一尘中,去梦来云万事同。人俗真嫌成老朽,避人长为启兵戎。时轮贤圣三祗劫,见病山河十二宫。物是迁流心是寂,漫劳采绘染虚空。
高寻真际枉迷源,樵牧归来且负喧。坐久成劳因未彻,病多忌药比生冤。白波影逝无还鸟,青嶂云封有度猿。莫举威音年远事,西天人不会唐言。
纷纷尧桀数苍天,蹙蹙彭殇纪小年。青帝终还霜霰后,菩提常在髑髅前。蓬心智尽风怜目,藏海波停箭去弦。只为悲深成语堕,时人休拟祖师禅。
每听南音识楚囚,不惊国俗变齐讴。酒杯余事鸿毛外,拄杖相寻百草头。一著输人唯坐化,三春泥我尚淹留。只今倚遍凌云石,苦忆山阴雪夜舟。

 

蠲戏斋诗话【十四】(马一浮 撰;后学羊文多敬录)

《感物》六首如风泉虚籁,自发天机。非有成心,无关群怨。如或未至诗亡,亦可比于谣谚耳。
感 物 六首 1957年
久向春秋致太平,朝朝风雨候鸡鸣。四河入海皆同味,二曜行天亦代明。物轮难齐犹指马,人情易见在亏盈。有苗不定怀干羽,逐鹿终由恃五兵。
焦火凝冰憯鏌邪,申韩黄老各名家。匈奴与汉为昆弟,祈父于王是爪牙。四众筵前唯说饼,长年雾里强看花。狂猿醉象知何限,逐浪冲风送有涯。
长乱由来是屡盟,至今游士务纵横。风霆霜露无非教,蠕动螈飞各有生。只为鸱鸮甘腐鼠,每看蝼蚁困长鲸。《春秋》经世先王志,不救当年晋楚争。
易宿移星是此时,蚊虻鹳雀尔何之?曾闻东海犹张钓,岂独长安似弈棋。昔日芙蓉花已落,终朝鞶带悔应迟。人间月旦元无定,莫向深林恋一枝。
自古有情皆计我,问伊何日得逢渠?怀中各抱荆山玉,天下唯传《汜胜书》。五尺纷纷谈王霸,穷年琐琐注虫鱼。纵饶事业唐虞并,一例浮云过太虚。
甘为聋盲捐视听,岂因夷夏论疏亲。结绳未信抟沙固,倚杵方求步纬新。云外千峰迷去鸟,门前尺沼聚游鳞。老夫观物心常寂,世智谁名物自身。

《收视吟》,近患目疾,视物易位,因入医院就医。终日困卧,不能无感,遂形于言。虽曰瞽词,颇存悬解。若遇明眼,不避弹诃。如谓呻吟,则吾岂敢。
收视吟 十首 1958年
不辞衰步强扶行,后史前巫事转生。病榻只容终日卧,一天风雨听秋声。【是日重阳】
聪明黜尽贵玄同,远瞩高瞻力易穷。若使心斋成眼净,挥弦了了送飞鸿。
见性由来不藉根,谁言目击道方行。从前枉折秋豪细,今日翻疑白昼昏。
播糠眯眼乱玄黄,察见渊鱼故不祥。莫笑看花长似雾,犹能正色视苍苍。
天倾地陷是何年,雾散烟消返自然。成坏当前元一相,未须留眼看桑田。
常疑病目是重瞳,有道何为祭瞽宗。一世冥行同水母,东游我欲问鸿蒙。
蛮夷戎狄古今同,何异驱车鼠壤中。铲尽千山无障碍,卷帘开眼见虚空。
晦明风雨始求医,鸡壅猪苓但一时。若使尽同阳里疾,不忧六凿损天倪。
惑者将无看作有,智人视有本同无。离娄见日还成斗,罔象随波始得珠。
目前无色亦无名,明暗都从取境生。胡汉同时俱不现,病翁恰有好心情。

《绝意篇》本《论语》绝四之旨,傅会禅义,明前五识无过咎,独此意根,必当决去。安人修己,其必由斯。若夫知言闻道,无取葛藤,但可默存,不期流布。虽远于诗,犹或近理,姑命为《绝意篇》。
绝意篇 1958年
举目见诸有,倾耳闻众籁,入息知天风,到口知地味。适体无多求,取足安营卫。五识人共由,同物复奚害。唯有意分别,万端生取舍。好恶一以偏,异同纷向背。贪瞋及疑慢,总与一痴汇。纤毫若未绝,毒流遍群界。充类化豺虎,小亦肆蜂虿。伊昔称邦家,于今尊社会。名实有因革,枢机齐一揆。有道斯可易,尚功宜当位。营营为货殖,蹙蹙忧耕馁。制用殊公私,孰能别性伪。奋臂曰予智,违己成怨怼。相矛用诅盟,夷夏岂易概。攻战务矜伐,陵暴亦递代。弱昧有兼并,寒暑失进退。人我炽然兴,仁义一朝废。形劳夫何益,心怵将无殆。国步信有资,舟流乃靡届。哀此烝民棘,何取天下戴。炫彼一念夸,坐令百川沸。文致岂不美,居德或已忲。群龙贵无首,神器亦疣赘。区区恃捭阖,攘攘阅尘芥。徇物遂忘返,思之令心痗。至人性平等,洞达泯内外。忽若意根拔,名字遗圣睿。转彼污染识,成此清净慧。离形去尔知,不见成与坏。在宥终无为,庶矣安平泰。

《飞箭行》,苏联发射宇宙火箭,上探星月,举世奇之。自昔诗人恒苦区中之碍,思得乘云驭风,游于世表,然皆默存神往而已。岂若今日遂可形证,斯亦极科学之能事。庶以释彼私吝,同乎大通,出蓬艾而穷寥廓,讵非人生之至乐乎?忘其固陋,遂形咏叹,托之歌行,以博其趣。虽无当于风雅,亦直摅其所怀。诗人托物起兴,不可为典要,不知者或按剑视之,故可以示我友朋,匪欲传之好事也。向谓世间一切语言俱为戏论,诗乃戏之邮者。今科学虽进,思上游列星或尚早,计过门大嚼,贵且快意而已。
飞箭行 1958年
众生缘大地,虾跳不出斗。积气之下皆尘埃,鸟兽昆虫各奔走。就中数人灵,自名为首出。稍从渔猎到农耕,聚处山川成国族。资生事业费经纶,四裔八荒同局促。结绳渐进为书契,开物前民能制器。步经步纬观天文,日月星辰有躔次。巧历虽然布算工,乘风驭气终难穷。张骞空抱支机石,后羿长悬射日弓。亦有仙人厌苗稼,出入烟霄矜变化。辞赋精思托幻游,空中几见鸾皇下。今日方知火箭奇,地心引力能远离。上穷寥廓无边际,倏忽周流随所之。忽然射入太阳系,追蹑行星循轨度。虽经月窟未停骖,已指长庚导先路。诸星本是兄弟行,光芒前后遥相望。若遇飞槎拥彗迎,不愁物怪难名状。大气层端任往来,人间从此出尘埃。帝释诸天是何物,蛮触焦冥安在哉!梵书好举恒沙界,法眼看来非意外。孰为运转孰纲维,孰使虚空成粉碎?庄生极意说机缄,黄缭余疑忧陷坠。惠辩驺谈岂足论,要从象外识乾坤。化人方促周王梦,巫祝还招屈子魂。老夫林卧观无始,情与无情元共体。激箭犹能透网罗,胡为自囿微尘里?秦皇汉武浪求仙,何异酼鸡守瓮天。陶潜一醉百情远,便欲八表须臾还。岂意星行至速不思议,万有动力为之先。析物到原子,积算符自然。器成在事济,理得非言诠。科学探奇因显实,诗人体物为通玄。情忘始信风乘我,机发真同箭去弦。早晚上游列星穷宇宙,安用区区美酒与长年。

《莫干山逭暑》直抒所感,颇不费力。有议论,气格颇似少陵。后此亦不能多作,亦更无人能知其利病。发言莫赏,兴味无存,未可如何也。
莫干山逭暑 1959年
病暍思就阴,观生同执热。谬欲缓须臾,曷敢避登涉。入山才十里,拔地逾千尺。稍觉云雾近,渐喜尘埃隔。构屋类碉堡,高下傍林隙。攀跻历幽险,喘汗获苏息。今为疗病坊,昔是防风国。旧闻骨专车,神禹怒有赫。欧冶尔何人,利剑术已拙。至今传干将,于此铸精铁。瀑流尚如练,俯视崖谷裂。造兵信工巧,万事随变灭。邑聚皆空名,何有吴与越?但余溪壑秀,孰谓樵隐别。人灵务生养,所贵草莱辟。奠居篁竹中,实籍劳氓力。长夏似太古,相望尽岩穴。终朝乍晴雨,四邻互喧寂。腥膻久不御,脱粟幸无阙。阶下洊雷迅,树杪飞泉激。石磴疑天梯,绿茵胜瑶席。扶行到巅顶,山腰上初日,众山若奔腾,翳眼暂一豁。钱塘渺衣带,居区杯可接。忆昔登峨眉,六月犹积雪。黄山踏云海,琼台坐秋月。平生五岳梦,深入千峰碧。今兹展衰步,令我忘髦及。天目谘树王,卞山访和璧。一榻卧白云,差免幽忧疾。未须作《天问》,胡为赋神释?三伏正炎蒸,浩歌吾事毕。

《炮台山老树歌》似香山,虽近语体,尚未至于俚,然结句非香山所能也。
炮台山老树歌 1959年
清光绪末,英国教士始入莫干山。筑室形如欧洲中古之城堡,有碉楼置炮,以戒不虞。故土人谓之炮台山,亦曰古堡。其后避暑者踵至,结屋多仿其式,而此室独早。今虽倾圮,遗构杰然,望之若塔。下有广庭,环以乔木,森蔚可喜,登眺最宜。英人霸图已为陈迹,况此区区馆宇又何算焉!有居人褚姓,尝为当时种树工,阅世稍久,颇能应对,予游涉至此,有感于其言,遂成是诗。
莫干有古堡,旧是胡僧居。垒石若专城,遗构何渠渠。胡僧去已久,空余乌鹊栖。绕屋尚嘉树,苍翠森可娱。昔遭霸国侵陵苦,每以兵戎先市贾。诡言布教遍荒山,终竟殖民无寸土。向来豪士炫山居,今日吾曹皆避暑。此山溪壑颇幽深,下有寒泉上密林。何止迎风兼距日,楬来洗耳亦清心。一昨登临经古堡,高台虽倾树犹好。林间宴坐闻竽籁,谷口多云少飞鸟。种树老人年八十,与我言谈重太息。此是当年拱把枝,岂知今日参天碧?六十年来人事改,市朝屡迁庐舍毁。草木深山易长成,门前树色仍如海。九夏长年白昼阴,游人到此每沉吟。卜宅只应树枌槚,开山何必慕岖嵚。君不见天目翔凤林,连山蔽谷如云屯。大者合抱逾十人,秦松汉柏俱儿孙。昔年战火烧未尽,至今拉杂摧为薪。莫干山自天目出,千章夏木何欣欣。无乃有遇有不遇,雨露衣养焉能均。老人出语朴且真,令我观树思凝神。时制山山重绿化,天生万物皆同伦。树以无心能久视,山唯静止贮阳春。已分形骸同槁木,漫劳匠石运风斤。
《庐山新谣》十二首、《续庐山新谣》十二首,乃吾之白话诗,率意写出,自己亦不满意。山中无可与言,吾亦自言其所欲言,不求喻人,亦不敢与古人争胜。多以新事物、新思想入古诗,尚不触目生憎,吾不自知其进邪、退邪,聊以自遣而已。既题名新谣,不能不新,新亦有义,非苟同也。此诗有考据有议论,不作模写物象、流连光景之语,于游览诗中别出一格。然下字、用韵皆有骨力。
庐山新谣 十二首 1960年
时人谈地质,远溯洪荒前。今日为山岳,在昔皆冰川。寒凝久始解,搏激成刚坚。至今石上痕,划若刀斧镌。雷风相动荡,山泽气乃宣。流形资万类,物理固自然。生民欲奠居,水土诚务先。不有禹益徒,孰能窥其全?
昔予登峨眉,目欲穷四裔。西望雪山巅,色在有无际。天心非设险,丘陵亦因势。攀跻赖捷足,衰步良未济。今观敷浅原,禹迹犹可继。导岷遂至衡,及兹潴彭蠡。谁知太古雪,乃与雪山媲。俄人探南极,冰川亦奇丽。因悟天地间,众山若兄弟。成长有先后,生物咸不异。
【注】 今地理学家谓庐山在古昔为冰川。
庐江水所出,昔谓天子都。黄山亦同名,浙水源则殊。初民拙言语,名号混一涂。天子繄谁何?崇高谓帝居。训帝为天称,无乃愚之徒。群巫主祠祀,其言或由巫。僿野俗已远,马牛俱可呼。
【注】《水经》:“庐江出三天子都”,谓庐山也;“浙江出三天子都”,谓黄山也。明是二山同名,不可混而为一。“帝者天称”,“王者美称”。《乾坤凿度》释“君人五号”文。
物生乃有滋,人类实后起。渔猎到农耕,随处异居止。氏族渐能群,邑聚邦国始。三苗昔分北,乃在唐虞纪。《禹贡》定九州,荆扬各就理。春秋吴楚争,吴灭楚亦圮。秦汉置郡县,屡迁异都鄙。方舆有沿革,何预丘壑美。山川默无言,永契贞观旨。
【太平御览】引周景式《庐山记》:“柴桑、彭泽之郊,古三苗国也。”
《三经》名禹书,其事信茫昧。物怪不胜举,久已绝其类。重言产金铁,制器知所贵。磁石与丹砂,上下各有在。夷吾推博物,勘测今成队。璆琳若琅玕,美与昆仑配。何止草木蕃,宝藏终不匮。仙灵托遐想,时义有进退。
【注】《山海经》:“天下名山五千三百七十”,“出铜之山四百六十七”,“出铁之山三千六百有九”。《管子》文同。《管子》并言:“上有丹砂者,下有黄金;上有磁石者,下有铜。”其言或与今科学不合,然可知其所重也。
匡君隐岩岫,或曰古仙人。避世忽轻举,但有空庐存。后以名兹山,亦见风俗淳。吴猛好道术,茂先称其神。石梁挂树翁,遗以甘露津。玉膏信可餐,孰能炼精魂。久视非达观,远游岂离群。智通齐昼夜,缘起开乾坤。斯语或河汉,无说将无闻。
平生耽义学,早悟如来禅。虽曰绝思议,亦可依言诠。心净佛土净,斯义日月悬。东林昔开宗,为实始施权。远公天人师,讲论通儒玄。三昧摄诸根,莲社萃高贤。云栖继其绪,遗风今阒然。世相示无常,法性终不迁。安养如可接,西方在目前。
【注】东林尚未往游,心仪远公,不能已于言,故先以是诗。
唯水利万物,老氏以为教。洪流或襄陵,患在失疏导。岂唯沟洫勤,善用审其要。双阙阻悬濑,古但资吟啸。谁知百丈泉,能使千灯照。动力出于机,众星粲以耀。处处引溪流,家家罢庭燎。事举由工倕,远计收近效。海印能发光,吕梁真可蹈。
【注】庐山瀑布以石门涧为最大,近已改建水库,利用水力发电,供给全山。昔远公精舍诸道人《游石门诗序》脍炙人口,岂知有今日事邪?
董奉居此山,种杏遍山谷。杏实盈囷仓,乃以杏易谷。出谷救饥人,荒年得裹腹。捋多以益寡,谁能继其躅。背私知为公,彼时良以足。方志详物产,罗列先草木。此山宜松衫,今亦富菽粟。嘉植逾三千,园艺更繁缛。天然疗养区,劳力为众服。董奉所不知,仙经所不录。因知制度重,居贤思善俗。
【注】董奉事见《神仙传》。私有制度之下,奉之行事良足称道。若社会主义制度,则非其所及。如今庐山含噃口植物园及海会园艺场,皆规模具备,旧时所不能有也。
宋初四书院,鹿洞故称硕。李渤旧牺隐,白鹿驯几席。晦翁帅南康,于此示学式。正言斥功利,六经斯羽翼。子静翩然臻,讲习义有析。千载仰遗风,何尝异邹嶧。五老近瞻望,万松怀手植。儒行非世珍,弦歌或石壁。摳衣尚需滞,旦暮衰愿毕。
【注】朱子旧所服膺,入山便思访白鹿洞遗址,馆人尼之,谓署中徒步非老人所堪,请俟秋凉。废然而止,因作此诗,申其所怀。
《洪范》示八政,食货在所亟。民以食为天,先务勤稼穑。斯义无古今,视日共作息。陶公学道人,躬耕良可式。弃官从所好,负耒于是毕。穷居事南亩,何敢爱其力。咏歌见高致,令我怀沮溺。今也公社兴,经营异私实。惜哉栗里翁,熙皞未目击。素心信非远,千载缅遗直。
【注】靖节高士,兴咏园田,实知农事之要,使其见公社必欣然矣。栗里在山下,尚未往游,先作此诗,以籍向往。
灵运富山水,蔚为诗人宗。嘉篇映彭湖,佚句峙庐峰。(【注】灵运有《登庐山绝顶望诸峤诗》,全篇已佚,仅存断句。)太白好游仙,志在巢云松。竦身南斗傍,坐涌金芙蓉。肥豚迹已远,空余体物工。予亦慕高咏,颇恨莫与同。负疴徒采药,掷杖不成龙。九派气欲吞,俯视青濛濛。兴谣集朝感,傥遇羲皇风。

续庐山新谣 十二首 1960年
濂溪本醇儒,或谓穷禅客。晚岁家浔阳,乐此山水宅。涪翁善称叹,光霁喻风月。昔经莲花峰,瓣香瞻墓阙。于今五十载,寡闻嗟死生,斯义久研悦。《通书》《太极图》,孔孟真直接。《宋史》传道学,专名亦不忒。小智昧大全,乃为天下裂。玄同非四谛,章甫弗活越。宰垅未荒圮,犹为人爱惜。徇物有不返,挥手谢时哲。
【注】昔岁己酉,初上庐山,经莲花洞谒濂溪墓,忽已五十余年。今登山改道,遂弗经由。因未入咏,特补作此章,志其怀敬,以弥斯阙。
人怀千岁忧,生年不满百。寥廓无思为,终古自玄默。物我信一体,世智苦分别。请观濠上鱼,何异梦中蝶。仁鸟互啄抱,猛兽思蝭龁。倾危启猜衅,岂不在有国。利器亦焉恃,櫌鉏乃无敌。众心趋大同,霸图终覆灭。示民知向背,訏谟天下则。老氏恶强梁,儒者贱货殖。我今翳长松,目断焦螟域。鲸吞及苴溃,闻此令心恻。
【注】山中读报,斥帝国侵略。虽非题咏岩壑,然固岩壑之思,故存之。下准此。
东谷昔游处,溪树吾犹识。今来寻旧蹊,不见所行迹。时异事已殊,百年诚瞬息。青青岩上松,磊磊涧中石。变化虽密移,记忆仍宿习。西谷一橼假,仄径通咫尺。缘境由心生,在目恒历历。筑室互高下,居人异朝夕。樵苏远豺虎,橡梠充市易。童稚皆欢颜,老者得扶掖。因知风俗美,吾亦适其适。鸟养幸可容,林卧至耄耋。
【注】从西谷香山路步行二里许至东谷,五十年前旧游地也。岩树溪流,宛然犹昔。所异者,道路益辟,馆舍益多耳。东谷为外人所据,今已廓然,故有樵苏之喻。
越人故好禨,楚人故好巫。楚越俗已革,今也名江湖。岂唯三天子,亦有大小姑。此皆出巫言,但可供揶揄。所以书教旨,疏通贵不诬。民生本在勤,陶铸轻唐虞。原隰与坟衍,绣错兼棻铺。农工既蕃庶,厂矿多良模。黄帝名百物,宁知钴与钨。百年有至计,小成先裕如。利泽溥群伦,岂独施一隅。大同在旦暮,霸国归沦胥。乐土人所造,名山真可都。
【注】泛观新建设
玄古有人群,民物皆草昧。制作渐以兴,结绳易书契。及乎定名号,其人亦已逝。黄帝与力牧,所留唯姓氏。作者之谓圣,后人食其利。道本因自然,智士知乘势。后来犹视今,所进在形器。一相无总别,大通泯同异。物我夫何间,岂曰终《未济》。负疴卧空谷,百虑穷归致。忽然忘故新,失之若交臂。大山郁苍苍,浮云起天际。
【注】病中述所感
蚩尤能作雾,亦始造五兵。作雾眯人目,造兵永伤生。充类至今日,乃有核与氢。瞬息赤千里,何止屠百城。州际况飞越,坐可制八瀛。借曰诫戎首,实以矜雄成。世既骛争战,因之多文钘。禁攻虽强聒,聏合方盈庭。济济华山冠,侃侃白马盟。鲸鲵终戟浪,钟鼓将和鸣。善言遐迩传,山谷喧雷声。纷吾观海钓,庶以安岩耕。
【注】阅报见禁止原子弹、氢弹世界大会宣言及建议书有感。
黄帝擒蚩尤,唐尧诛四凶。南面始释然,后世称神功。击蒙利御寇,立国先兵戎。自古皆有尔,扰扰何时终。胡元社将覆,逐鹿纷江东。张陈号吴楚,明祖追歌风。决战噃阳湖。从此摧群锋。周颠谬翊赞,无乃欺愚蒙。刍狗迹已陈,丰碑尚巃嵸。膻行物所慕,礼乐谁能攻?儒墨徒攘臂,崛起唯工农。咄哉欧美人,蛮触犹汹汹。
【注】周颠仙碑
名山僧占多,俗语信非谬。息心为沙门,依止宜岩岫。寂处务禅讲,伽蓝有遗构。精舍聚生徒,此风良已旧。百丈启丛林,淄素益奔凑。种田博饭吃,犹为世儒诟。岂与欧美伦,布教等利诱。佛教既衰歇,景教亦弗售。平生五岳游,未觉九夷陋。兹山盛兰若,今乃驱狂鼬。林下道人悲,输班方俎豆。不忧古寺没,且喜新禾秀。四时从代谢,吾其事铫鑐。
【注】诸山佛寺多改农场、工厂,庐山尚多保留。
流谦识地道,敦艮表山容。卑高位以陈,灵厚气有钟。繄予览众山,夭矫皆行龙。在止安汝止,方知岳德崇。及兹瞻五老,肃然庐山宗。(【注】形家言以五老庐山主峰,良信。)端坐俨太古,卓立当鸿蒙。触石自生云,非有天帝宫。江流为逶迤,湖水何冲融。陋彼儒生言,秩祀比三公。五老游九河,托喻稍玄通。有名万物始,成物四时功。恭己默无为,安用忧共工。
【注】海会望五老峰。
近游限衰步,驱车任所之。满目良田畴,存想渊明诗。居人吿我言,栗里昔在斯。舍宇非旧葺,榆柳皆新枝。琴书已朽坏,传诵余文辞。旷志寄高蹈,流风闻四夷。(【注】陶诗今异国多有传译。)烟蔼仍朝暮,陇亩无町畦。力耕务衣食,今古事亦齐。形劳岂不极,道在祛其私。苟无异患干,一醉忘胼胝。遥遥千载心,沮溺实先知。达人虽云远,式闾今未稀。
【注】陶村访渊明故居,今为人民公社。
前有葛稚川,后有陶贞白。著书传人间,文字未磨灭。陆君隐匡山,道成唯守墨。括囊晋宋交,幽居远徴辟。简寂洵美溢,知履视其迹。平生方处趣,蝉蜕慕真逸。兹山实墺区,自古仙灵宅。今来寻旧馆,雾满荒涂隔。乱石尚流泉,药炉剩荆棘。斯人羽化久,鼠壤无蔬叶。丹经委薪炊,弟子仅力穑。荒哉李青莲,徒然炼金液。
【注】访简寂观陆静修旧隐处不得。
至人不遗物,心与物俱冥。内观亦成游,自得山水情。在山而忘山,如道不可名。人情有趣舍,岩壑无将迎。我今卧空谷,列岫森户庭。攀跻虽有待,目击意已盈。云蒸复霞蔚,想象来仙灵。九宇纳掌中,峻极如砥平。丽则谢辞赋,谲怪閟《山经》。岂必招卢敖,冥坐皆层城。忽然生羽翼,旷若翔太清。吾言夫何言,浩浩流泉声。
【注】山居两月,闭户时多,出游时少,虽曰养疴,有同禁足。故作此解嘲,取以为殿。
《庐山新谣》十二首、《续庐山新谣》十二首,乃吾之白话诗,率意写出,自己亦不满意。山中无可与言,吾亦自言其所欲言,不求喻人,亦不敢与古人争胜。多以新事物、新思想入古诗,尚不触目生憎,吾不自知其进邪、退邪,聊以自遣而已。既题名新谣,不能不新,新亦有义,非苟同也。此诗有考据有议论,不作模写物象、流连光景之语,于游览诗中别出一格。然下字、用韵皆有骨力。
庐山新谣 十二首 1960年
时人谈地质,远溯洪荒前。今日为山岳,在昔皆冰川。寒凝久始解,搏激成刚坚。至今石上痕,划若刀斧镌。雷风相动荡,山泽气乃宣。流形资万类,物理固自然。生民欲奠居,水土诚务先。不有禹益徒,孰能窥其全?
昔予登峨眉,目欲穷四裔。西望雪山巅,色在有无际。天心非设险,丘陵亦因势。攀跻赖捷足,衰步良未济。今观敷浅原,禹迹犹可继。导岷遂至衡,及兹潴彭蠡。谁知太古雪,乃与雪山媲。俄人探南极,冰川亦奇丽。因悟天地间,众山若兄弟。成长有先后,生物咸不异。
【注】 今地理学家谓庐山在古昔为冰川。
庐江水所出,昔谓天子都。黄山亦同名,浙水源则殊。初民拙言语,名号混一涂。天子繄谁何?崇高谓帝居。训帝为天称,无乃愚之徒。群巫主祠祀,其言或由巫。僿野俗已远,马牛俱可呼。
【注】《水经》:“庐江出三天子都”,谓庐山也;“浙江出三天子都”,谓黄山也。明是二山同名,不可混而为一。“帝者天称”,“王者美称”。《乾坤凿度》释“君人五号”文。
物生乃有滋,人类实后起。渔猎到农耕,随处异居止。氏族渐能群,邑聚邦国始。三苗昔分北,乃在唐虞纪。《禹贡》定九州,荆扬各就理。春秋吴楚争,吴灭楚亦圮。秦汉置郡县,屡迁异都鄙。方舆有沿革,何预丘壑美。山川默无言,永契贞观旨。
【太平御览】引周景式《庐山记》:“柴桑、彭泽之郊,古三苗国也。”
《三经》名禹书,其事信茫昧。物怪不胜举,久已绝其类。重言产金铁,制器知所贵。磁石与丹砂,上下各有在。夷吾推博物,勘测今成队。璆琳若琅玕,美与昆仑配。何止草木蕃,宝藏终不匮。仙灵托遐想,时义有进退。
【注】《山海经》:“天下名山五千三百七十”,“出铜之山四百六十七”,“出铁之山三千六百有九”。《管子》文同。《管子》并言:“上有丹砂者,下有黄金;上有磁石者,下有铜。”其言或与今科学不合,然可知其所重也。
匡君隐岩岫,或曰古仙人。避世忽轻举,但有空庐存。后以名兹山,亦见风俗淳。吴猛好道术,茂先称其神。石梁挂树翁,遗以甘露津。玉膏信可餐,孰能炼精魂。久视非达观,远游岂离群。智通齐昼夜,缘起开乾坤。斯语或河汉,无说将无闻。
平生耽义学,早悟如来禅。虽曰绝思议,亦可依言诠。心净佛土净,斯义日月悬。东林昔开宗,为实始施权。远公天人师,讲论通儒玄。三昧摄诸根,莲社萃高贤。云栖继其绪,遗风今阒然。世相示无常,法性终不迁。安养如可接,西方在目前。
【注】东林尚未往游,心仪远公,不能已于言,故先以是诗。
唯水利万物,老氏以为教。洪流或襄陵,患在失疏导。岂唯沟洫勤,善用审其要。双阙阻悬濑,古但资吟啸。谁知百丈泉,能使千灯照。动力出于机,众星粲以耀。处处引溪流,家家罢庭燎。事举由工倕,远计收近效。海印能发光,吕梁真可蹈。
【注】庐山瀑布以石门涧为最大,近已改建水库,利用水力发电,供给全山。昔远公精舍诸道人《游石门诗序》脍炙人口,岂知有今日事邪?
董奉居此山,种杏遍山谷。杏实盈囷仓,乃以杏易谷。出谷救饥人,荒年得裹腹。捋多以益寡,谁能继其躅。背私知为公,彼时良以足。方志详物产,罗列先草木。此山宜松衫,今亦富菽粟。嘉植逾三千,园艺更繁缛。天然疗养区,劳力为众服。董奉所不知,仙经所不录。因知制度重,居贤思善俗。
【注】董奉事见《神仙传》。私有制度之下,奉之行事良足称道。若社会主义制度,则非其所及。如今庐山含噃口植物园及海会园艺场,皆规模具备,旧时所不能有也。
宋初四书院,鹿洞故称硕。李渤旧牺隐,白鹿驯几席。晦翁帅南康,于此示学式。正言斥功利,六经斯羽翼。子静翩然臻,讲习义有析。千载仰遗风,何尝异邹嶧。五老近瞻望,万松怀手植。儒行非世珍,弦歌或石壁。摳衣尚需滞,旦暮衰愿毕。
【注】朱子旧所服膺,入山便思访白鹿洞遗址,馆人尼之,谓署中徒步非老人所堪,请俟秋凉。废然而止,因作此诗,申其所怀。
《洪范》示八政,食货在所亟。民以食为天,先务勤稼穑。斯义无古今,视日共作息。陶公学道人,躬耕良可式。弃官从所好,负耒于是毕。穷居事南亩,何敢爱其力。咏歌见高致,令我怀沮溺。今也公社兴,经营异私实。惜哉栗里翁,熙皞未目击。素心信非远,千载缅遗直。
【注】靖节高士,兴咏园田,实知农事之要,使其见公社必欣然矣。栗里在山下,尚未往游,先作此诗,以籍向往。
灵运富山水,蔚为诗人宗。嘉篇映彭湖,佚句峙庐峰。(【注】灵运有《登庐山绝顶望诸峤诗》,全篇已佚,仅存断句。)太白好游仙,志在巢云松。竦身南斗傍,坐涌金芙蓉。肥豚迹已远,空余体物工。予亦慕高咏,颇恨莫与同。负疴徒采药,掷杖不成龙。九派气欲吞,俯视青濛濛。兴谣集朝感,傥遇羲皇风。

续庐山新谣 十二首 1960年
濂溪本醇儒,或谓穷禅客。晚岁家浔阳,乐此山水宅。涪翁善称叹,光霁喻风月。昔经莲花峰,瓣香瞻墓阙。于今五十载,寡闻嗟死生,斯义久研悦。《通书》《太极图》,孔孟真直接。《宋史》传道学,专名亦不忒。小智昧大全,乃为天下裂。玄同非四谛,章甫弗活越。宰垅未荒圮,犹为人爱惜。徇物有不返,挥手谢时哲。
【注】昔岁己酉,初上庐山,经莲花洞谒濂溪墓,忽已五十余年。今登山改道,遂弗经由。因未入咏,特补作此章,志其怀敬,以弥斯阙。
人怀千岁忧,生年不满百。寥廓无思为,终古自玄默。物我信一体,世智苦分别。请观濠上鱼,何异梦中蝶。仁鸟互啄抱,猛兽思蝭龁。倾危启猜衅,岂不在有国。利器亦焉恃,櫌鉏乃无敌。众心趋大同,霸图终覆灭。示民知向背,訏谟天下则。老氏恶强梁,儒者贱货殖。我今翳长松,目断焦螟域。鲸吞及苴溃,闻此令心恻。
【注】山中读报,斥帝国侵略。虽非题咏岩壑,然固岩壑之思,故存之。下准此。
东谷昔游处,溪树吾犹识。今来寻旧蹊,不见所行迹。时异事已殊,百年诚瞬息。青青岩上松,磊磊涧中石。变化虽密移,记忆仍宿习。西谷一橼假,仄径通咫尺。缘境由心生,在目恒历历。筑室互高下,居人异朝夕。樵苏远豺虎,橡梠充市易。童稚皆欢颜,老者得扶掖。因知风俗美,吾亦适其适。鸟养幸可容,林卧至耄耋。
【注】从西谷香山路步行二里许至东谷,五十年前旧游地也。岩树溪流,宛然犹昔。所异者,道路益辟,馆舍益多耳。东谷为外人所据,今已廓然,故有樵苏之喻。
越人故好禨,楚人故好巫。楚越俗已革,今也名江湖。岂唯三天子,亦有大小姑。此皆出巫言,但可供揶揄。所以书教旨,疏通贵不诬。民生本在勤,陶铸轻唐虞。原隰与坟衍,绣错兼棻铺。农工既蕃庶,厂矿多良模。黄帝名百物,宁知钴与钨。百年有至计,小成先裕如。利泽溥群伦,岂独施一隅。大同在旦暮,霸国归沦胥。乐土人所造,名山真可都。
【注】泛观新建设
玄古有人群,民物皆草昧。制作渐以兴,结绳易书契。及乎定名号,其人亦已逝。黄帝与力牧,所留唯姓氏。作者之谓圣,后人食其利。道本因自然,智士知乘势。后来犹视今,所进在形器。一相无总别,大通泯同异。物我夫何间,岂曰终《未济》。负疴卧空谷,百虑穷归致。忽然忘故新,失之若交臂。大山郁苍苍,浮云起天际。
【注】病中述所感
蚩尤能作雾,亦始造五兵。作雾眯人目,造兵永伤生。充类至今日,乃有核与氢。瞬息赤千里,何止屠百城。州际况飞越,坐可制八瀛。借曰诫戎首,实以矜雄成。世既骛争战,因之多文钘。禁攻虽强聒,聏合方盈庭。济济华山冠,侃侃白马盟。鲸鲵终戟浪,钟鼓将和鸣。善言遐迩传,山谷喧雷声。纷吾观海钓,庶以安岩耕。
【注】阅报见禁止原子弹、氢弹世界大会宣言及建议书有感。
黄帝擒蚩尤,唐尧诛四凶。南面始释然,后世称神功。击蒙利御寇,立国先兵戎。自古皆有尔,扰扰何时终。胡元社将覆,逐鹿纷江东。张陈号吴楚,明祖追歌风。决战噃阳湖。从此摧群锋。周颠谬翊赞,无乃欺愚蒙。刍狗迹已陈,丰碑尚巃嵸。膻行物所慕,礼乐谁能攻?儒墨徒攘臂,崛起唯工农。咄哉欧美人,蛮触犹汹汹。
【注】周颠仙碑
名山僧占多,俗语信非谬。息心为沙门,依止宜岩岫。寂处务禅讲,伽蓝有遗构。精舍聚生徒,此风良已旧。百丈启丛林,淄素益奔凑。种田博饭吃,犹为世儒诟。岂与欧美伦,布教等利诱。佛教既衰歇,景教亦弗售。平生五岳游,未觉九夷陋。兹山盛兰若,今乃驱狂鼬。林下道人悲,输班方俎豆。不忧古寺没,且喜新禾秀。四时从代谢,吾其事铫鑐。
【注】诸山佛寺多改农场、工厂,庐山尚多保留。
流谦识地道,敦艮表山容。卑高位以陈,灵厚气有钟。繄予览众山,夭矫皆行龙。在止安汝止,方知岳德崇。及兹瞻五老,肃然庐山宗。(【注】形家言以五老庐山主峰,良信。)端坐俨太古,卓立当鸿蒙。触石自生云,非有天帝宫。江流为逶迤,湖水何冲融。陋彼儒生言,秩祀比三公。五老游九河,托喻稍玄通。有名万物始,成物四时功。恭己默无为,安用忧共工。
【注】海会望五老峰。
近游限衰步,驱车任所之。满目良田畴,存想渊明诗。居人吿我言,栗里昔在斯。舍宇非旧葺,榆柳皆新枝。琴书已朽坏,传诵余文辞。旷志寄高蹈,流风闻四夷。(【注】陶诗今异国多有传译。)烟蔼仍朝暮,陇亩无町畦。力耕务衣食,今古事亦齐。形劳岂不极,道在祛其私。苟无异患干,一醉忘胼胝。遥遥千载心,沮溺实先知。达人虽云远,式闾今未稀。
【注】陶村访渊明故居,今为人民公社。
前有葛稚川,后有陶贞白。著书传人间,文字未磨灭。陆君隐匡山,道成唯守墨。括囊晋宋交,幽居远徴辟。简寂洵美溢,知履视其迹。平生方处趣,蝉蜕慕真逸。兹山实墺区,自古仙灵宅。今来寻旧馆,雾满荒涂隔。乱石尚流泉,药炉剩荆棘。斯人羽化久,鼠壤无蔬叶。丹经委薪炊,弟子仅力穑。荒哉李青莲,徒然炼金液。
【注】访简寂观陆静修旧隐处不得。
至人不遗物,心与物俱冥。内观亦成游,自得山水情。在山而忘山,如道不可名。人情有趣舍,岩壑无将迎。我今卧空谷,列岫森户庭。攀跻虽有待,目击意已盈。云蒸复霞蔚,想象来仙灵。九宇纳掌中,峻极如砥平。丽则谢辞赋,谲怪閟《山经》。岂必招卢敖,冥坐皆层城。忽然生羽翼,旷若翔太清。吾言夫何言,浩浩流泉声。
【注】山居两月,闭户时多,出游时少,虽曰养疴,有同禁足。故作此解嘲,取以为殿。
蠲戏斋诗话【十五】(马一浮 撰;后学羊文多敬录)

《山居漫兴》两首颇有新意,可略见一斑。山中绝无朋友游从之乐,独谣自遣,乃厨川【注】所谓“苦闷的象征”,“烟士披里醇”云乎哉。
【注】日本文艺评论家厨川白树(1880-1923)著有《苦闷的象征》
山居漫兴 二首 1960年
层城楼阁石嶙峋,远溯冰川历几春,自古巢居皆鸟性,于今制器尽风轮。休从太白寻丹诀,应笑东坡认法身。不及时人知变化,山林到处见经纶。
倦眼登高望九寰,朝看云去暮云还。春秋岂必能经世,巢许从来不买山。傥遇花源空魏晋,谁知旧俗是荆蛮。他年林薮成都会,鸟篆虫书总就删。

《自匡庐还湖上寄苏盫》,虽为苏盫说法,亦是称性而谈,颇可豁蒙导滞。
自匡庐还湖上寄苏盫 1960年
山岳多险峻,都会亦峥嵘。息阴澄湖曲,始觉心地平。堤树如亲旧,披拂思见迎。素怀寄恬漠,众患不能撄。远彼徇物累,遂我遗世情。讼起为箪豆,道在终清宁。穆穆商山歌,一饱岂足营。芝术虽未饵,藜藿犹可羹。丛菊仍东篱,桂树方香生。期子霖雨霁,共看秋月明。

理境益深,解人益少。庞道玄云:“日用事无别,唯吾自偶谐。”《客思》愉韵一联,亦吾之偶谐三昧也。皮肤脱落尽,唯有一真实,语弥质而情弥真,然言谈而无味,但可以道情目之,非诗也。
客 思 1963年
三冬长借雀巢居,岁晚芳菲尚袭余。暂遣幽忧邻戏谑,独持枯槁近恬愉。情忘自会无声乐,见在终迷五色珠。赖有羲和调玉烛,可知天地亦蘧庐。

近体五首,《还湖上口占》、《偶成》洒落;《潦后感》深隐;《婺杭道中》、《隤风坏电,数夕无灯戏作》超旷。虽率尔之作,颇有新意,亦近自然。
还湖上口占 1963年
采药才山谷,观鱼又水边。支离仍卧病,曼衍且穷年。法性无来去,时行有后先。栖迟聊复尔,随意寄天人。

偶 成 1963年
休问西来意,谁名一字禅?劳形余寝馈,遮眼尚云烟。寂寞观无相,清虚返自然。太初唯见气,何处有三千。

潦后感 1963年
愁霖弇日昼如年,收潦初晴望九渊。病起时闻风陨箨,诗成恰似箭离弦。小山丛桂幽居近,八月浮槎海运先。但使凝神遗物累,未妨高卧咏秋天。

婺杭道中 1963年
越中到处好山光,况有樵风送晚凉。行客闲如沤鸟定,淡烟疏雨过钱塘。

隤风坏电,数夕无灯戏作 1963年
俗言台风,据《尔雅》应作隤。
漆桶如何解放光,诸天聚墨尽迷方。然灯不续孤萤照,始觉秋宵细细长。

《天寒入市就客馆取暖口占》(1963年作,诗轶)三昧境也,会此,则一切声皆此声,然言诗则寒瘦。

《雪晴》颇似治世之音。《人日雪》则为中印边界问题而作,亦绝句中上乘。
雪 晴 1964年
阳和始欲敷,祈寒犹未敛。时雪洒新条,先集唯霜霰。林岫皓已积,溪谷盈且坦。履冰增惴栗,同云仍黯澹。螟蟊虽可遏,麦苗将恐偃。讴歌跂屡丰,圣哲同民患。百谷人所资,偏灾能共捍。飚风不为虐,霖雨不为滥。膏泽匪自天,尽力在宵旰。农功因众举,经国有贞干。吹律来喧风,晴曦被广甸。玉烛傥终调,吾游及泮奂。

人日雪 1964年
七圣迷途未足奇,名山太古是流澌。眼前西岭千年雪,看尔消融到几时。

《谒皋亭先茔视补植茔树》,墟墓日近,感不绝心。然以诗言,固从天性流出。负土之志,乃是诚言,非同壮语,未至索然气尽也。
谒皋亭先茔视补植茔树 1964年
寒泉风木思无穷,皓首孩提一念同。狂寇焚巢余赤地,故山覆篑有新松。虬枝暂见扶疏长,虫臂终归毕竟空。愿力倘能持世界,暂将负土补天工。

《苏盫约游玲珑山不果,适过灵隐得句,聊以解嘲》尚洒落。
苏盫约游玲珑山不果,适过灵隐得句,聊以解嘲
乐邦忍土见豪端,佛法尘劳一例看。倦客停车行鸟道,游僧逐队趁牛栏。庭前柏树参天碧,门外溪声挟雨寒。莫羡玲珑山色好,考槃随处得心安。

衰朽不能为新体诗,《喜闻核试验成功》、《送青年至农村劳动》,试以旧诗咏新事,未知有当于古为今用之旨否?然究竟古典气太重,虽庶几治世之音,不可以喻俗也。
喜闻核试验成功 三首 1964年
立见虚空碎,能消倏忽谋。神工同铸鼎,小智失藏舟。一勺沧溟竭,须弥芥子收。机轮随处转,早晚灭蚩尤。
弧矢威天下,风雷动百蛮。令如流水速,国似泰山安。掷杖为龙去,乘槎贯月还。两阶干羽在,万众正胪欢。
销兵猛志压群雄,奇器阴谋势已穷。从此波旬齐俯首,象王行处绝狐踪。

送青年至农村劳动
古来儒者重躬耕,意在资生或近名。何似形劳非为己,牵犁曳耙助休明。

《酹江月.罗君取乌尤山木斫杖见遗,以此答之》,亦是游戏三昧,但不是闲言语。所谓粗言及细语,皆归第一义也。结句系用百丈下堂句公案,此却实有悟门,将来或有人于此悟入去,则此词不为虚作耳。
酹江月 1941年
罗君取乌尤山木斫杖见遗,以此答之
霜崖林海,有槎桠,老树寒柯如铁。选得灵根劳斫与,一角苍龙拗折。雨洗苔斑,玉分犀里,散作梅花缬。长房骑去,桃枝邛竹愁绝。只恨衰病难扶,危时同度,负手逍遥别。穊栗横担人不顾,直入前峰影灭。过水深探,看云独猗,指点青山缺。下堂一句,老夫真悔饶舌。(【注】按船子嘱夹山曰:“汝向去直须藏身处没踪迹,没踪迹处莫藏身。”)

《卜算子.新秋月色如水,夜起独步中庭得此》亦不食烟火语,惜不令东坡见之。
卜算子 1942年
新秋月色如水,夜起独步中庭得此
夜静月轮高,江与天俱永。唯见清光浸碧山,不见星河影。
荇藻砌交横,满院松衫冷。细引天风拂玉琴,莫使玉龙醒。

义山诗最近于词。偶摭其句以寓感,一日遂得八首。乃知齐梁宫体不必尽道闺襜,言在此二意在彼,固比兴之所取。室迩人远,圣人发之于“唐棣”,安在其无绮语哉。
浣溪沙 集义山句 1945年
别恨
昨夜星辰昨夜风,楚歌重叠怨兰丛。郁金堂北画楼东。
隔坐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邹阳新去兔园空。

沟水分流西复东,身骑征马逐惊蓬。月斜楼上五更钟。
露气暗连青桂苑,风声偏猎紫兰丛。后门前槛思无穷。

舞会
紫凤青鸾并羽仪,披香新殿斗腰支。日西春尽到来迟。
晓饮岂知金掌迥,夜吟应讶玉绳低。赤箫吹罢好相携。

珠箔飘灯独自归,灵风正满碧桃枝。流萤飘荡复参差。
浮世本来多聚散,红蕖何事亦离披。楚天云雨尽堪疑。

宴罢
江上晴云杂雨云,櫜鞬无事但寻春。云台高议正纷纷。
越桂留烹张翰鲙,蜀姜供煮陆机莼。可堪无酒又无人。

六国楼台艳绮罗,离情终日思风波。兵残楚帐夜闻歌。
只怪闾阎喧鼓吹,非关秦地有山河。高云不动碧嵯峨。

忆杭州
相见时难别亦难,碧城十二曲栏杆。柳梢楼角见南山。
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只应江上独婵娟。

忆金陵
鸟没云归一望间,北湖南埭水漫漫。钟山何处有龙蟠。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可能留名待桑田。

《水调歌头.中秋喜和东坡韵》,词未协律,又嫌近俚,然彼乃怀邦,此则遗世,亦似不妨异撰也。
水调歌头 1958年
中秋喜和东坡韵
明月四时有,清绝是秋天。终古为谁盈缺,倦赏每惊年。此夕嫦娥何在,假使乘风可到,宫阙定荒寒。一曲羽衣舞,留梦与人间。休望远,沉醉后,且高眠。俯仰峥嵘寥廓,几度十分圆?况有飞流彗孛,幻出鱼龙百戏,窥豹恐难全。夜久众星灭,桂影正娟娟。

无量还蜀,自峡中寄诗见怀,作此答之,并示其弟希安三十韵 1910年
落日朱方外,飞星白帝边。回槎知问汉,衔简乃经天。诗律今逾细,交情晚更专。观生原有道,合契久忘诠。l落下同舟顾,山阳佐锻缘。空惭向秀拙,莫比李膺仙。地险归巴蜀,名高仰《太玄》。文章分气象,民物在陶甄。应溯汾隅牒,兼寻杜曲田。岷源尊禹绩,庄易跂羲传。郭泰还乡日,扬雄缀赋年。运期当五百,弦诵必三千。徵礼存遗俗,兴儒赖上贤。鲁中心汲汲,天下国芊芊。丰蔀成窥斗,衢斟孰与权。人伦推藻鉴,时议竞杯卷。井络多才隽,珠囊足简编。席珍夸豹蔚,振玉系龙渊。慕义忧薪绝,修诚悯物迁。闻知颜氏后,慧业谢公先。孟里怀陈俎,(【注】予生于成都,幼时流寓蜀中。)西河旷接筵。听猿三峡暮,放鹤半湖瑌。未拟随支遁,时因忆惠连。狂吟春草梦,寂悟净明禅。(【注】希安方习禅)二陆从兹远,双流自古悬。残生溷溟滓,微尚托芳荃。峻洁峨眉雪,苍茫玉垒烟。胜游张邴惯,栖隐越瓯偏。盈耳希韶响,倾心望岁躔。莫须邛竹杖,频寄锦江笺。

和少陵《夏夜叹》 1942年
五兵造热恼,杂毒扰中肠。穷年征邑国,安得垂衣裳。炎帝正司令,江海收清光。缺月隐云汉,薰风閟微凉,上见星火流,下见车尘扬。皇天行四时,寒暑亦其常。胡独被驱迫,局促依岩疆。伤哉流离子,荷戈永相望。三界真火灾,天衢今鬼方。孰为建德国,或在无何乡。飞鸢若聚雷,矧乃蚊虻翔。徒倚至申旦,四体谁能康!

啬庵以芜湖暑月郊居杂咏见示,久未属和。秋夜不寐,杂书所感,因以答之。兴寄靡恒,忧乐纷糅,亦遂不复诠次,以存一时之思六首之二 1937年以前
自古言皆寄,从心法始生。清凉成月义,普遍与天名。飞动群分命,山川亦有情。林园随处好,裘搁顺时更。

无量见枉山中,留止旬日,以将如青城,遂还成都。别后却寄 1940年
山栖饮露慰凋年,目击忘言在帝先。姑射神游知损益,函关气见得乾坤。还丹驻世应无疾,天眼观身是众缘。芝草琅玕随意长,青城道法定新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