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报告网:西北望,那一块精彩的中国(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1 22:4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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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历史需要得到有尊重的认知,在此基础上我们能拥有更多自信和力量,而不是老要费劲自圆其说。所谓“自古以来就是……领土”这类说法都属沙楼雾台。从何时起算是“自古”啊?一百年,二百年,还是二千年?就算二千年算,那二千年以前怎么说呢?所以重要的是今天的国家利益需要和掌控能力,其他的都是托词罢了。没有哪个外人真把你说的“自古以来”当回事。

 

我并没有企图把此文写成《新疆两千年》之类的书的又一版本。我所知道的关于新疆的历史知识,都来自这些书籍或者网络上看着具有可信度的资料,所以完全没必要由我重述一遍新疆的人种、宗教、艺术、经济、政治等等诸方面的历史演变。下面提到的历史是经过挑拣的,集中在中原对西域的反复得失这个事实上,以及西域自己的独特性,这是我们大多数作为中原的人看待新疆问题时应该至少意识到的。毫无疑问国家利益要维护,但是怎么能成功地维护,却是个并不简单的题目。

 

从汉代通西域时中原政权取得西域,到中原政权丢掉西域,到再得到,再失去,以至于仅仅西汉末到东汉初的几十年间就有“三绝三通”的故事,都是利益需要和掌控能力的变化所致。汉代派张骞通西域的初衷是联合众多小国抵抗匈奴,同时重要一点是保护丝路利益。当匈奴控制了丝路,中原不仅本身直接遭受北方压力,而且在与西方贸易上大受损失,所以需打通此路。但是毕竟路途太遥远,环境太艰苦,保持对丝路的控制所需付出的成本很高,所以在汉代,中原对西域的控制时有时无,那些满天繁星般的小国在中原政权和匈奴之间摇摆。虽然西域都护府设官征税,按某种定义规则可说是建立了国家主权,但故事还有另一面,就是匈奴在那里也做过同样的事。晋代以后丢掉西域,唐朝再次取得,版图最大曾直抵咸海!先别对着那张历史地图傻笑,因为版图那么大的时间其实非常之短,在相对长时间,版图西端是在巴尔喀什湖一线,这倒也是汉代时中原政权势力所及的西端,不妨认为是传统意义上的版图所及。唐中期安史之乱后,国力大衰,而且因海运兴起,丝路贸易盛景不再,中原再次丢掉西域,此后便是约一千年的绝缘。注意我说的是绝缘,这期间中原和西域基本上各玩各的。如果说汉到唐中原和西域文化有交流互动,那么唐丢失西域,直到清再收新疆,这期间新疆的一切发生了巨变。乾隆再收新疆时,那里本土文化已大异于唐时,业已伊斯兰化、突厥化了,或者排除有宗教和种族倾向嫌疑的说法,是中亚化了。这一点我们对待新疆事务时应该清楚看到,这是我国唯一此种状况的地区,连西藏都不是如此。西藏本土文化自己成为一个主体,而新疆(特别是新疆西部)本土文化是中亚文化的一部分,与外界有千丝万缕扯不清的联系,这便是特别麻烦所在。这个差异应该受到承认和重视,作为得当措施的基础,不是仅做政治宣示就解决得了问题的。

 

2002年秋我到伊犁,半夜坐街边喝酒,旁边小舞厅的门半掩,里边飘出颤颤摇摇的中亚音乐,甚至你不妨说那是埃及音乐、土耳其音乐,就格外感觉此地是异域。03年夏季傍晚坐在喀什一个小高坡上,手里敲着刚买的手鼓,听街上远远近近唢呐和手鼓声,不知道什么事体维族人开着小卡车吹着唢呐打着手鼓满街溜达,一会儿一辆,那种自得他的乐,更添了此地与中原文化上距离遥远和隔膜之感。这是一种实际的疏离。别从政治和感情上解释,要从事实上体会。那次在喀什我连续看了几本关于新疆的书,《新疆两千年》之类,还有些本地文学作品,增进了对民族关系中困难的理解。

 

说起来有趣,维族的祖先称回鹘,居住在蒙古高原,隋唐以后渐渐西移并与所到之处的民族交往融合,形成了维族。回鹘迁徙主要分两支,一支定居吐鲁番一带,一支定居跨帕米尔高原的地区并且有喀喇汗国,此汗国的首都一度在喀什老城,势力强大,立伊斯兰教为国教,发动圣战,此后佛教在整个西域的主导地位渐渐消失。今天很多维族人的相貌并不像来自蒙古的,而像高加索人种,因为中亚、西亚的本土民族是高加索人种,比如伊朗人就属于高加索人种,这是定论的。我一直想知道,既然今天境内称呼的维族相当一部分直接来自帕米尔高原和以西(喀喇汗国),那么现在那里的哪个民族相当于境内所称的维族呢?我问过社科院中亚所的专家,他也语焉不详,他说境外有维族,都是最近几十年、一二百年跑出去的。这让求知者我那是相当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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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星期以来,新疆局势已经大体平定,政府基本控制了局面,维护民族团结和地方稳定的手段目前看是有效的。我的文该收了,最后扯点闲话,本文我是想说在中国西北部这个一阵阵火药味十足之地,传统差异及其中必然蕴含的冲突要了然于胸,一统也要坚定不移。我们必须学会在一个复杂的有时不太舒心的世界里韧性而生机勃勃地生活,而且,前面说过,我愿意重复一次:世上的事要是只由一个民族办,这个民族长久不了,正如人的每个个体需要别的个体,民族也一样。民众就“七五”事件发表了很多建议,有的相当激烈,指责政府不够强硬。其实我国幅员辽阔,历朝历代积累了处理边地问题的丰富经验,但归根结底一切来到掌控能力上,国家孱弱就全都白搭,那叫有心无力。)

 

2003年去喀什的火车上,我们对面是一个政府维族官员的女儿,很漂亮,年纪不大,语言质朴,说,90年代初连白面馕都没得吃,请客说到我家来吃馕,那是高规格,后来生活好了,分裂分子的活动空间就小了。判断得出,这些话是她父母经常说的。

 

到了喀什老城我们发现满街都是馕,一摞摞的卖。摊子后就是烤馕的房间,开着窗,里头小伙子笑嘻嘻忙活着。以前听说了喀什是敏感地方,分裂分子活动猖獗,那小姑娘也描述过哪种打扮的人多半是分裂分子,所以我们拿着相机进老城时挺谨慎的。不料,却被维族小孩惊着了,他们超爱照!在镜头附近做各种花招吸引我注意,一旦对住他们,立马正式展开作秀。要是不照他(她),基本上在他(她)这地界你甭想混了,烦死你。在喀什的最后一天,十一二岁的一男孩跟我叫上劲了,我坐老城台阶上看景,他挡前头站着,不让我看,也不让别的孩子靠近我,脸上几乎是愤怒的,额头都出汗了。那时还用反转片呢,舍不得也只得从了他。快门响过,他大胜离去,率领着几个小狗腿子。

 

这孩子对照相其实是有预设立场的,他觉得被外来的人照是荣耀的可得瑟的事。乡下则不同,在非旅游区的乡下,人们对照相这事没有预设立场,多半很是质朴原初的那么样对着你。先前我以为维族人不让照相的印象就此改变了。不过我仍然谨慎,这源于旅行的一个通则,就是你必须尊重摄影对象,尤其当对方是人的时候。新疆多民族和爱上火的环境,最适宜实践与检验这个通则。

 

多年来有过几个人曾问我怎么拍到当地人的神态自然的特写,如果是用的长焦头,何以被摄对象好像还与我有交流。实际情况是我背包自助行不带长焦,背不动,我的办法是逼到人脸上去照,能逼出人的生动表情来,食髓知味,我爱上了这照法。当然往往需要先做沟通。沟通倒不一定是正式谈判,有的时候一个笑容即可,基本目的是让对方知道你没恶意,尊敬他。还有,对方若是街头表演挣钱的,那么先给钱是应该的也是大体妥帖的。在伊宁的汉人街照相我就遵循这个套路。这条街并无汉人居住,以前曾是国民党政权人员和汉众聚居地,三区革命时被彻底血洗,现在全是维族店铺,路边的摊子有好几层,遮阳蓬挡的密密实实,好像深林幽谷。我找个地方蹲下来,先停留二十分钟没有动作,等周围的人熟悉我的存在了,才开始拿相机瞄瞄。消除紧张气氛的一个手段是买他们的食品。从一开始你就是全市场关注的焦点,大家都不露声色。慢慢地,会有意志不坚定者向你表露表演意愿,而你也及时回应善意,比如对他手里拿的乐器或任何物件表示大惊小怪的终极叹赏。摄影局面就此打开,卖馕的姐妹会接受你的镜头对准她们。数码摄影的优势就是当场把好看的片子给对方看,热烈惊呼中,这是促使双边友好关系急剧升温的法宝。

 

06年从夏塔出来我走到巩留县,搭一出租车去某景区,司机先去一户人家接一个女人。那女的从泥巴房子出来我呆了,太美了!美的我不敢看。后来我琢磨美在哪儿,结论是她后脑勺那朵炫丽大花。从景区回到县城我就满街追逐脑后戴大花的维族妇女。那花其实是发夹。妇女们多数同意我关于搜集资料的婉约请求,停下脚步允许我照。但是她们冒了多大的风险,在一个小伙子猛冲过来时被披露了。那人直奔我而来,半道转而奔女人去了。语言再不通我也知道他在激烈干涉,怎么让一个汉族男人照她!女人坚决反驳,小伙儿不依不饶,女的动作里很清楚在说:我愿意的,你别为难他。两人这么一来一往着走开,我停在原地没敢再动。所谓预设立场,这是又一种。即便人家有预设立场,你也得做需要做的事,但是知道和浑然不知别人立场有着云泥之别。从巩留回到伊宁,我上了最后一课。

 

上飞机场前再到汉人街,走过浓郁的民族风情,有点依恋,也不知何时再来。没找到新鲜题目,正看表,瞥见路上一对跪坐的男女。男的手摇着一种打击乐器,是木棍上带有很多圆环,哗啷啷作响。他眯着眼仰头唱,身子前后摇摆。女的低头对着地面。我麻利备好五块钱,走过去放进他们面前的盒子,笑一笑退后几步蹲下对焦,心里头有点不踏实。本以为那人是盲人,因为我放钱时他没反应,却在镜头里看见他的眼光利刃样,刷地睁开直射过来。心说不妙,往起蹦的同时按下快门,他却已蹦起扑到,咒骂着拉住了我摄影包背带。一个人跪着能那么冲空而起,实乃西土神功。我还怕那个带铁环的木棒兜头乱抡呢,他却拉紧我,三四秒钟内朝我腰间拄了五七下,以至于我觉得他莫非在寻开心。不会这么幽默吧?我猛烈旋转身体摆脱他,街两边所有眼睛都在看,旁边二十米外有一维族警察,也看。我朝他靠拢,他弱弱一问:你照相了?不能照的。我赶快进入摊铺群中以掩蔽踪迹,三四个年轻人相跟着冲了过来,劈头问“刚才是你吗”。还能干啥呢,支吾中慌忙逃窜。

 

十分钟后惊魂初定,以隐姓埋名状坐上公交车路过事发地点,那两口子还跪地唱着。电火一闪,我突然醒悟,他拿那东西顶我是搠刀子的动作,那么熟练,那股子钝劲,绵绵无穷厚的力道,攻无不克。我腰眼一凉,又一热,汽车开了过去,奔上一条美丽的林荫大街。

 

新疆,中国一块精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