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前卒txt免费下载:懊 憹 曾 照 井 泉 清

撩开历史的重重帷幕，古老的白州在我眼前隐约闪现。我不是博白人，为只为博白是广西客家人聚居之地，客家人那种特有的亲和力，使我对它多了一份情愫，总想为它说些什麽。在大浪淘沙的历史长河中，首先使我想到的是，屈大均所说的“东粤女子能诗”的第一人：绿珠。

    绿珠生活在距今两千多年且为史家多有贬斥的西晋（266年一317年）。当权的司马氏集团的作为，被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斥之为“特别集中而充分地”表现了“封建统治阶级的所有凶恶、险毒、猜忌、攘夺、虚伪、奢侈、酗酒、荒淫、贪污、吝啬、颓废、放荡等等龌龊行为”，其中一些典型，劣迹昭彰、声名狼藉而占得千古骂名。“司马昭之心”是“路人皆知”的阴谋家的嘴脸；晋武帝司马炎是一个卖官自肥而敛财无道的行家里手，在他后宫藏娇万人以上，此等贪欲和荒淫难寻其二；惠帝司马衷在大饥之年，竟然发出“为什麽这些人不吃肉粥”的惊问，成为昏庸荒唐的传世笑柄。以三斛明珠“买去”绿珠的石崇，与日供万钱尚嫌“无下著处”的大官僚何曾父子，以人奶喂养小猪以图“蒸豘肥美，异于常味”的晋武帝駙马王济、和与石崇斗富而且草菅人命的武帝舅父王恺等名噪一时的豪族，则属顶级花花太岁的无赖强徒。

    石崇，渤海南皮（今河北南皮县）人。字季伦，因生于青州，故小名齐奴。《晋书》说，这个“交州使者洛阳客”，在荆州做官时甚至派人“白日劫商”和外国使者，聚敛了巨大的财富。家有水碓三十馀区，奴八百馀人，还有大量的珍宝钱财和田宅。“财产丰积，室宇宏丽，后房百数皆曳统绣珠金翠”，过着“丝竹尽当时之选，庖膳穷水陆之珍”的不加皇冕的帝王生活，就连厕所都有衣着华丽女婢为入厕的达官贵人擦洗更衣。每次宴客出美女劝酒，倘若客人不尽饮之时就要杀掉美女。嗜血成性，令人发指。不过，从一些史料来看，他似乎还能写点诗词，如《王明君辞》。

关于绿珠，在离开白州之前的史料不多，只知道她姓梁，白州双凤乡平山村绿箩屯人。美丽端庄，能歌善舞会诗且精于笛，传说以跳昭君舞最为出色。郭茂倩《乐府题解》引南朝陈智匠《古今乐录》说，她曾与石崇作过一曲抒写男女爱情受到挫折而苦恼的懊憹曲。有的史料不注生卒年份。有的则生年存疑，只注死于300年（晋惠帝永康元年）。《辞源》甚至怀疑她的原籍，说是“好事者附会（广西博白）县西双角山下”，为其故居所在。但是许多资料言之凿凿，不知“附会”一说有何依据。其出生年份，因西汉以来有关男女婚龄的规定，女子15岁以上至39岁不嫁，要纳五倍于常人的人头税，而且习俗多在13-14岁早婚。据此推论，当系生于晋武帝咸宁四年至五年（276-277年）之间。“受聘”时间，同是1994年6月出版的新编县志却有两说。一说太康年间（第26卷‘人物’）；一说永熙年间的290-291年（大事记）。太康是晋武帝在位时于280-289年使用的年号，290年改元太熙。同年由惠帝继承大统；改元永熙。这个年号，只在290年使用了一年。翌年的一年内便又先后改元永平、元康。而石崇是在惠帝时做荆州刺史。由此可证，当以后说亦即290年、绿珠时年13-14岁似较可靠，并推定其死时23-24岁。其时大乱从宫廷内延伸到宗室。贾皇后杀杨骏夺得政权后接连杀司马亮、司马玮。300年赵王司马伦又杀贾皇后，废惠帝。此后这场内乱发展成为诸王间的大混战。司马伦专擅朝政，因仇隙，无长少之分，杀戮石崇母兄妻子十五人，同时遇害的还有潘岳、欧加建等人。甲士到门逮石崇之时，“侯门一入如笼禽”的绿珠跳楼自杀，最终成为统治集团内部互相倾轧的牺牲品。

绿珠在石崇家的身份，有说婢有说妓有说妾。庾信《赵王看妓诗》、陈元璪《春园听妓诗》“绿珠歌扇薄”“绿珠飘舞衣”等描写，说明在世人心目中，她还不是专备侍寝的妾，而是能歌善舞的家妓，其地位介于婢妾之间而比妾还要低。诗文中的“尤物”之称，“明珠”之喻，也说明她只不过是一时受宠于石崇的玩物。屈大均所谓绿珠“以才藻为石季伦所重”之说，颇有为石崇粉饰之嫌，垂涎其美色是真。明代丘濬在《绿珠行》里写道，“不惜明珠三十斗，买得佳人如莫愁。归来金谷园中住，镇日张筵盛歌舞”。可以想见，当时虽然为其“手心捧出夜明珠”的绿珠，待到石崇另有新欢之时，也同样会落得“回视群姬等泥土”的命运。在笔者看来，这也就是绿珠“节烈”之后，直至中晚唐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文人史家对其保持缄默的原因之一。“三斛明珠易一珠”的石崇，竟然目其为“红颜祸水”，在危难之中以“我为尔得罪”为辞，逼迫绿珠为其殉情自尽。对此，清代朱殿佐曾在《绿珠故里》一诗中，为之作“梁女何尝误石崇，冰心千古动凄风”的不平之鸣。绿珠乡亲、当代已故的著名语言学家王力先生也曾痛斥石崇：“逞豪自有量珠兴，促死曾无惜玉心”（《咏绿珠》）。

    哦，绿珠，从南朝陈后主的《东飞伯劳歌》开始，为你那“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貌相，后人就把你的名字和美女联系在一起，划上了等号；李唐以降，为你坠楼金谷的凄美图景，曾记取有多少骚人墨客为你吟叹，为你哀怨，诸如刘商的《绿珠怨》，韦绚的《绿珠》，李白的《鲁郡尧祠送窦明府薄华还西京》，杜牧的《金谷园》，莫如鸿的《绿珠渡》，顾隆三的《绿珠祠》，李凤纪的《过绿珠江》，邝露的《苍梧访太真绿珠遗迹》，边连宝的《绿珠》，严复《绿珠词》，连同屈大均、吴伟业尚未查到篇名的几首。不过这些凭吊之作，面对荒烟蔓草夕照斜阳，饱蘸的是怜香惜玉之意，多有伤感惆怅之情。纵有某些怨意，也只是“无人巧笑破孙家”“笛声空怨赵王伦”而己。郭沫若先生的《咏绿珠》，以他独特的视角评价她的坠楼之死，可谓一家之见：今犹齿皓并眸明，一死换来万劫生。金谷园成民化瘠，玉楼人坠树含情。当年抗命馀英烈，故道追怀著今名。鹤已飞回枯井活，村民热泪应盆倾。其实，在那种社会环境里，作为“殉情”的绿珠之“一死”，也难“换来万劫生”。《大中华文化知识宝库·金谷园中清凉台》则指出，绿珠之难、石崇弃市的悲剧没有多大历史意义。但从悲剧中可以印证《老子》的“多藏厚亡”及《易·系辞》的“谩藏诲盗”等哲理而发人深省。此说有助于增强这一悲剧的文化底蕴。

    哦，绿珠，沿着你远离故土的车辙帆影追寻历史的陈迹，以你的人才品第，完全可以找到一个如意郎君恩爱相随，不知你那长眠故土为你“纳聘”的父母，当时是出于一种什麽样的心境，屈从于淫威，还是动心于那用众多珠民生命换来的“三斛”，这已成为千载沉谜。但是你当记取的是，石崇为你在白州建造的别馆、在洛阳建造的金谷园是为了贮秀藏娇，矫言慰你思乡之情的“百丈高楼”，则是为了讨你的欢心；洛阳昭仪寺旁那块土地是你血染魂断之地。而白州人民则是以诚挚的爱来表达对你的缅怀与记念。村落命名绿萝，井泉冠以绿珠，是将你比作西施，誉为“同为天下之至清者”；故乡的渡口、江水和生你长你的乡镇，甚至建国后的公社大队建制，也以你的名字命名，寄托了乡人对你的深情。幼时你常去的圣女岭上，仿佛看到你驾鹤归来，那是乡亲对你思之甚切的幻觉；传说汲饮其水“生女必丽”湮没多有时日的井，1997年夏在村里的“大秧地”为村民建房挖基时发现“重见天日”。据报载，此井井口呈圆形，为青石板覆盖，直径1·3米，井壁以石灰石砌筑而成，井口部则用整块石灰石穿凿雕成，高3·5厘米，井台呈圆形，直径最宽处约6·20米，均用红砂岩石板铺砌。往井里观看，可见泉水从井底喷涌而出，清澈明亮。村民争相提取饮用，前往参观者络绎不绝（1997年6月13日《广西日报》第七版，王天成《绿珠井重见天日》）。你不必为乡人以区石填塞井孔而心怀遗憾，那是对难于割舍的亲情作出的一种逆反应对。倒是那白州的灵山秀水，造就和滋润了一代红颜。有位哲人说过，不幸的遭遇容易使人产生同情。更何况对一位色艺兼有、心地善良而又遭际曲折的弱女子。自你在洛阳金谷园香消玉殒之后，白州人为你哀伤惋惜有着深切的怀念；历代骚坛也为你写下了不少吟唱之作，戏曲中也都有以你的故实引以为典或为题材。五代的乐史(930-1007)还为你写了传奇《绿珠传》。当代陈国才先生还专为你的胜迹辑录了一本《绿珠胜迹诗载》，新修的《博白县志·历代名人》把你放在首位立传。这些，对一个出身寒微、又没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壮烈之举的女性来说，如此贯耳于中华大地的古今，这在五千年古国文化中并不多见。我叩问苍穹：是为你的美艳绝伦，为你的才藻出众，为你的不幸遭遇，为你的善良纯真，为你的贞烈不屈，还是为你对桑梓的深情？也许这些原因兼而有之。《红楼梦》第64回中，林黛玉有感于“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终身遭际，令人可欣、可羡、可悲、可叹者甚多”，为西施、虞姬、明妃、绿珠、红拂赋诗，既咏古人，又寄托她自己的情怀。宝钗评之为“命意新奇，别开生面”。《绿珠》诗写道：“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那前两句，不就分明在指责石崇的寡情薄义吗？

    据报载，上世纪90年代初，博白乡贤曾打算将你的传说、遗址、胜迹开辟旅游景点发展旅游经济，使更多的人对你有更多的了解，加深它的文化意蕴。这倒不失为一个可行的主意。

本文刊《广西文史》200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