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之王子殿下小说穿越:張愛玲的短篇小說《色·戒》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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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太危險了。今天再不成功,再拖下去要給易太太知道了。

    她還在跟易太太討價還價,他已經走開了。她費盡唇舌才得脫身,回到自己臥室裏,也沒換衣服,匆匆收拾了一下,女傭已經來回說車在門口等著。她乘易家的汽車出去,吩咐司機開到一家咖啡館,下了車便打發他回去。

    時間還早,咖啡館沒什麼人,點著一對對杏子紅百折綢罩壁燈,地方很大,都是小圓桌子,暗花細白麻布桌布,保守性的餐廳模樣。她到櫃臺上去打電話,鈴聲響了四次就挂斷了再打,怕櫃臺上的人覺得奇怪,喃喃說了聲:“可會撥錯了號碼?”

    是約定的暗號。這次有人接聽。

    “喂?”

    還好,是鄺裕民的聲音。就連這時候她也還有點怕是梁閏生,盡管他很識相,總讓別人上前。

    “喂,二哥,”她用廣東話說。“這兩天家裏都好?”

    “好,都好。你呢。”

    “我今天去買東西,不過時間沒一定。”

    “好,沒關係。反正我們等你。你現在在哪裏?”

    “在霞飛路。”

    “好,那麼就是這樣了。”

    片刻的沉默。

    “那沒什麼了?”她的手冰冷,對鄉音感到一絲溫暖與依戀。

    “沒什麼了。”

    “馬上就去也說不定。”

    “來得及,沒問題。好,待會見。”

    她挂斷了,出來叫三輪車。

    今天要是不成功,可真不能再在易家住下去了,這些太太們在旁邊虎視眈眈的。也許應當一搭上他就找個什麼借口搬出來,他可以撥個公寓給她住,上兩次就是在公寓見面,兩次地方不同,都是英美人的房子,主人進了集中營。但是那反而更難下手了 ——知道他什麼時候來?要來也是忽然從天而降,不然預先約定也會臨時有事,來不成。打電話給他又難,他太太看得緊,幾個辦公處大概都安插得有耳目。便沒有,只要有人知道就會壞事,打小報告討好他太太的人太多。

    不去找他,他甚至于可以一次都不來,據說這樣的事也有過,公寓就算是臨別贈品。他是實在誘惑太多,顧不過來,一個眼不見,就會丟在腦後。還非得釘著他,簡直需要提溜著兩只乳房在他跟前晃。

    “兩年前也還沒有這樣哩,”他擁著吻著她的時候輕聲說。

    他頭偎在她胸前,沒看見她臉上一紅。

    就連現在想起來,也還像給針扎了一下,馬上看見那些人可憎的眼光打量著她,帶著點會心的微笑,連鄺裕民在內。

    只有梁閏生佯佯不睬,裝作沒注意她這兩年胸部越來越高。演過不止一回的一小場戲,一出現在眼前立刻被她趕走了。

    到公共租界很有一截子路。三輪車踏到靜安寺路西摩路口,她叫在路角一家小咖啡館前停下。萬一他的車先到,看看路邊,只有再過去點停著個木炭汽車。

    這家大概主要靠門市外賣,只裝著寥寥幾個卡位,雖然陰暗,情調毫無。靠裏有個冷氣玻璃櫃臺裝著各色西點,後面一個狹小的甬道燈點得雪亮,照出裏面的墻壁下半截漆成咖啡色,亮晶晶的凸凹不平;一只小冰箱旁邊挂著白號衣,上面近房頂成排挂著西崽脫換下來的線呢長夾袍,估衣鋪一般。

    她聽他說,這是天津起士林的一號西崽出來開的。想必他揀中這一家就是為了不會碰見熟人,又門臨交通要道,真是碰見人也沒關係,不比偏僻的地段使人疑心,像是有瞞人的事。

    面前一杯咖啡已經冰涼了,車子還沒來。上次接了她去,又還在公寓裏等了快一個鐘頭他才到。說中國人不守時刻,到了官場才登峰造極了。再照這樣等下去,去買東西店都要打烊了。

    是他自己說的:“我們今天值得紀念。這要買個戒指,你自己揀。今天晚了,不然我陪你去。”那是第一次在外面見面。

    第二次時間更逼促,就沒提起。當然不會就此算了,但是如果今天沒想起來,倒要她去繞著彎子提醒他,豈不太失身份,煞風景?換了另一個男人,當然是這情形。他這樣的老姦巨滑,決不會認為她這麼個少奶奶會看上一個四五十歲的矮子。

    不是為錢反而可疑。而且首飾向來是女太太們的一個弱點。她不是出來跑單幫嗎,順便撈點外快也在情理之中。他自己是搞特工的,不起疑也都狡兔三窟,務必叫人捉摸不定。她需要取信于他,因為迄今是在他指定的地點會面,現在要他同去她指定的地方。

    上次車子來接她,倒是準時到的。今天等這麼久,想必是他自己來接。倒也好,不然在公寓裏見面,一到了那裏,再出來就又難了。除非本來預備在那裏吃晚飯,鬧到半夜才走——但是就連第一次也沒在那裏吃飯。自然要多耽擱一會,出去了就不回來了。怕店打烊,要急死人了,又不能催他快著點,像妓女一樣。

    她取出粉鏡子來照了照,補了點粉。遲到也不一定是他自己來。還不是新鮮勁一過,不拿她當樁事了。今天不成功,以後也許不會再有機會了。

    她又看了看表。一種失敗的預感,像絲襪上一道裂痕、陰涼地在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

    斜對面卡位上有個中裝男子很注意她。也是一個人,在那裏看報。比她來得早,不會是跟蹤她。估量不出她是什麼路道?戴的首飾是不是真的?不大像舞女,要是演電影話劇的,又不面熟。

    她倒是演過戲,現在也還是在臺上賣命,不過沒人知道,出不了名。

    在學校裏演的也都是慷慨激昂的愛國歷史劇。廣州淪陷前,嶺大搬到香港,也還公演過一次,上座居然還不壞。下了臺她興奮得松弛不下來,大家吃了宵夜才散,她還不肯回去,與兩個女同學乘雙層電車遊車河。樓上乘客稀少,車身搖搖晃晃在寬闊的街心走,窗外黑暗中霓虹燈的廣告,像酒後的涼風一樣醉人。

    借港大的教室上課,上課下課擠得黑壓壓的挨挨蹭蹭,半天才通過,十分不便,不免有寄人籬下之感。香港一般人對國事漠不關心的態度也使人憤慨。雖然同學多數家在省城,非常近便,也有流亡學生的心情。有這麼幾個最談得來的就形成了一個小集團。汪精衛一行人到了香港,汪夫婦倆與陳公博等都是廣東人,有個副官與鄺裕民是小同鄉。鄺裕民去找他,一拉交情,打聽到不少消息。回來大家七嘴八舌,定下一條美人計,由一個女生去接近易太太——不能說是學生,大都是學生最激烈,他們有戒心。生意人家的少奶奶還差不多,尤其在香港,沒有國家思想。這角色當然由學校劇團的當家花旦擔任。

    幾個人裏面只有黃磊家裏有錢,所以是他奔走籌款,租房子,借車子,借行頭。只有他會開車,因此由他充當司機。

    歐陽靈文做麥先生。鄺裕民算是表弟,陪著表嫂,第一次由那副官帶他們去接易太太出來買東西。鄺裕民就沒下車,車子先送他與副官各自回家——副官坐在前座——再開她們倆到中環。

    易先生她見過幾次,都不過點頭招呼。這天第一次坐下來一桌打牌,她知道他不是不注意她,不過不敢冒昧。她自從十二三歲就有人追求,她有數。雖然他這時期十分小心謹慎,也實在別狠了,蟄居無聊,心事重,又無法排遣,連酒都不敢喝,防汪公館隨時要找他有事。共事的兩對夫婦合賃了一幢舊樓,至多關起門來打打小麻將。

    牌桌上提起易太太替他買的好幾套西裝料子,預備先做兩套。佳芝介紹一家服裝店,是他們的熟裁縫。“不過現在是旺季,忙著做遊客生意,能夠一拖幾個月,這樣好了,易先生幾時有空,易太太打個電話給我,我去帶他來。老主顧了,他不好意思不趕一趕。”臨走丟下她的電話號碼,易先生乘他太太送她出去,一定會抄了去,過兩天找個借口打電話來探探口氣,在辦公時間內,麥先生不在家的時候。

    那天晚上微雨,黃磊開車接她回來,一同上樓,大家都在等信。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下了臺還沒下裝,自己都覺得顧盼間光艷照人。她舍不得他們走,恨不得再到那裏去。已經下半夜了,鄺裕民他們又不跳舞,找那種通宵營業的小館子去吃及第粥也好,在毛毛雨裏老遠一路走回來,瘋到天亮。

    但是大家計議過一陣之後,都沉默下來了,偶爾有一兩個人悄聲嘰咕兩句,有時候噗嗤一笑。

    那嗤笑聲有點耳熟。這不是一天的事了,她知道他們早就背後討論過。

    “聽他們說,這些人裏好像只有梁閏生一個人有性經驗,”

    賴秀金告訴她。除她之外只有賴秀金一個女生。

    偏偏是梁閏生!

    當然是他。只有他嫖過。

    既然有犧牲的決心,就不能說不甘心便宜了他。

    今天晚上,浴在舞臺照明的余輝裏,連梁閏生都不十分討厭了。大家倣佛看出來,一個個都溜了,就剩下梁閏生。于是戲繼續演下去。

    也不止這一夜。但是接連幾天易先生都沒打電話來。她打電話給易太太,易太太沒精打彩的,說這兩天忙,不去買東西,過天再打電話來找她。

    是疑心了?發現老易有她的電話號碼?還是得到了壞消息,日本方面的?折磨了她兩星期之後,易太太歡天喜地打電話來辭行,十分抱歉走得匆忙,來不及見面了,兼邀她夫婦倆到上海來玩,多住些時暢敘一下,還要帶他們到南京去遊覽。想必總是回南京組織政府的計劃一度擱淺,所以前一向銷聲匿跡起來。

    黃磊拖了一屁股的債。家裏聽見說他在香港跟一個舞女賃屋同居了,又斷絕了他的接濟,狼狽萬分。

    她與梁閏生之間早就已經很僵。大家都知道她是懊悔了,也都躲著她,在一起商量的時候都不正眼看她。

    “我傻。反正就是我傻,”她對自己說。

    也甚至于這次大家起哄捧她出馬的時候,就已經有人別具用心了。

    她不但對梁閏生要避嫌疑,跟他們這一夥人都疏遠了,總覺得他們用好奇的異樣的眼光看她。珍珠港事變後,海路一通,都轉學到上海去了。同是淪陷區,上海還有書可念。她沒跟他們一塊走,在上海也沒有來往。

    有很久她都不確定有沒有染上什麼臟病。

    在上海,倒給他們跟一個地下工作者搭上了線。一個姓吳的——想必也不是真姓吳——一聽他們有這樣寶貴的一條路子,當然極力鼓勵他們進行。他們只好又來找她,她也義不容辭。

    事實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鬱都衝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