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形徽章txt百度云:漫忆三元坊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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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忆三元坊苏中

殷  毅

虽然时光逝去半个多世纪,虽然三元坊已在苏州的版图中消失编者注:并未消失。不过确有一个时期在苏州地图上找不到三元坊。现在当然恢复了,而且成为景点 ,但三元坊苏中那段校园生活,却依然留存在记忆之中。京城炎热,蛰居消夏,无妨执笔记之。

记得1945年抗战胜利不久,苏州报纸上登出一则消息,说苏州中学由内地迁苏复校,即将招考新生。这则消息立即引起全城中学生及其家长的高度关注。原因很简单,一是苏中作为历史悠久的名牌中学,其教学质量之高,早已名闻遐迩;二是经历了八年抗战,原沦陷区百姓普遍生活拮据,谁家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考进学费低廉的公立中学——当时苏州私立中学多,公立中学少。招生工作开始后,报名者众,开创了苏州普通中学招生历史纪录之最。其时,我和同学冯宗律,在苏州沦陷期间已上了高中一年级,彼此抱着碰碰运气的心态,报考了苏中高二年级插班生。考试那天,考生云集,苏中草桥初中部所有教室都坐得满满当当的。大约三周以后,录取名单在草桥初中部张榜公布,我和冯宗律“额角头”高,竟然均被录取,两人着实高兴了一阵子。

此前三元坊苏中校舍被军队占住,糟蹋得不像样子,故秋季开学后,高中部暂在草桥初中部上课。1946年春,三元坊校舍修葺完毕,高中部才全部搬过去。三元坊路东,即校门斜对过,还修缮了几排十分简陋的平房学生宿舍,我和冯宗律申请获准,当了住读生。

高中部每个年级分五个班,即甲乙丙丁戊班,除戊班为女生班,其他均为男班。我和冯宗律被编在甲班。教室在一进校门的U字形两层教学楼内——此楼至今犹存,只是已改作它用了。

在苏中读了两年书,与沦陷期间读过的中学相比,一个突出的感觉是:课业重,要求严,读书气氛浓。其时随苏中复校从内地来的有一大批宜兴同学,他们大都家在农村,学习异常刻苦,生活十分俭朴。在他们的影响下,我们苏州同学不敢懈怠,自觉不自觉地紧紧跟上。尽管如此,有的科目仍然跟不上班。最突出的是英文课。在沦陷区上中学,日伪政府只许学日语,不许学英语,考进苏中后,校方并不照顾苏州同学要从ABC学起的实际情况,英文教学仍按教育部审定的高中英文第二册授课。我记得课文上有莎士比亚作品的片段,有美国总统杰弗逊在费城议会上的著名演讲,内容相当深奥。上英文课时,宜兴同学听得津津有味,时而还流露出会心的微笑,而我们却像傻子一般,愣在那里不知道老师在讲什么。迫不得已,我们从单词入手,自制一张张寸把长的单词小卡片,放在口袋里,一有空就摸出来背背,甚至上厕所也要摸出两张卡片来。如此日积月累,才慢慢跟上了班。但由于基础太差,成绩始终蹩脚。

那时流传一种说法,叫做“苏中是交通大学的先修班”,意思是,苏中毕业考取交通大学的概率较高。所以,数理化教学抓得紧,便是题中之义。比如濮玄因先生教的物理课,作业分量重,计算题特多,常常旧的作业还没有做完,新的习题又布置下来了,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记得物理考试的试卷,大题套小题,印得密密麻麻,不要说做题了,光是看一遍,就叫你头昏脑胀。历史、地理照说不是主课,负担竟同样沉重。校长杭海槎亲自教历史。其教学方式是:口授笔记,不发讲义。他上课只带两支粉笔,板书本堂课讲授的题目后,便口若悬河地一句句讲下去,同学们则埋头在笔记本上一句句记下来:考试前要把笔记背得滚瓜烂熟,才能得到好分数。钱兆隆先生教地理课,其教学方式和杭校长一模一样,也是口授笔记,要求背熟。当时同学们对这两位先生不发讲义啧有烦言,哪知后来进入大学,作堂笔记时居然驾轻就熟,得心应手,倒反过来感激这两位先生的培养呢

在所有的课程中,唯有语文课当时叫“国文” 我感到最轻松。我爱好语文,有一定的基础,固然是原因之一;更主要的是,周侯于先生讲授语文,特别精彩,特别吸引人。可以说,周先生是我中学阶段接触过的语文老师中的最佳者。他按文学史系统,从诗经开始,将历代名篇选编成讲义,印发给大家,然后逐篇分析讲解.这位先生古典文学修养深厚,说话风趣幽默,思想超脱开放,听他的课,确有“如坐春风”之感。我的—些古代汉浯知识,大都得益于周先生的教诲。他在教学中,善于启发学生的思路,开拓学生的眼界。在先秦古文中,有些难解的句子,历来有不同的解释,他常常将各家见解一一举出来,然后说他赞同其中某个解释,和为什么赞同这个解释。有一次,他讲授《论语》的片段:“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他说,暮春二月,应为公历四月,山东的气温还是相当低的,孔子的学生外出春游,在沂水洗浴,这可能吗?这个“浴”字,是否“沿”字之误呢﹖不妨存疑。周先生对儒家经典上的文字提出质疑,对于抱有“书上写的都是对的”那种幼稚想法的中学生,确乎起了振聋发聩的作用,让我们懂得,真正读好书,还得具有“不疑处有疑”的精神,他还结合课文,讲授“六书”的知识,使我们对中国的文字起源有了大致的了解。

值得一提的是,周先生是国民党控制的苏州中学里少有的具有民主思想的老师。他在教学中有时含蓄地抨击时政,那不露痕迹的批评,只有细心的人才能听出来。有一天,他突然板书“党同伐异,入主出奴”八个字,且以嘲讽的口吻加以解释,含而不露地表达了他对国民党一党专政的厌恶。《礼运篇》讲完后,周先生布置了一篇读后感的作文。此时我刚巧从民办的“文心”图书馆借来一本介绍苏联福利设施的小册子,其中关于幼儿园、疗养院、养老院的叙述,使我感到《礼运篇》所述的幼有所长,壮有所用,老有所终的美妙境界,在苏联已经实现了,于是引用这小册子的材料,写了一篇读后感。这篇作文受到周先生的表扬,他并在班上朗读。现在回想起来,在两个中国之命运大决战的前夜,在课堂上宣扬苏联社会制度的优越,显然是犯政治忌讳的。周先生敢于这样做,实在是难能可贵。

那时在苏中当学生,生活单调刻板,基本上没有课外文娱活动。记忆中只有一次“大放松”,那就是有一年的春季远足,学校包了一条轮船及拖船,学生自带行李,到无锡去踏青。住在无锡师范礼堂的地板上,发点干粮,到惠山、鼋头渚、蠡园逛了一圈。虽是“穷白相”,留下的印象却极为深刻。平日从早到晚,埋首于书本和作业之中。住读生每天如钟表一般,机械地运行于宿舍——教室两点一线之间。晚饭后稍事休息,便挟着书本到教室自习,直到九点多才回宿舍休息。如此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到期终考试前两周,气氛陡然紧张,熄灯后在宿舍走廊的昏暗灯光下,“开夜车”的大有人在。期终考过后,一些同学体重下降,脸面瘦了一圈.是常见的现象。最有意思的是,期终考试结束那一天,平日宁静的宿舍,突然喧嚣起来,狂叫的,欢呼的,唱歌的,大声嚷嚷的,混成一片,像开了锅一样。我们同寝室的几个同学,还凑钱买点白酒和花生米,又喝又聊,直至深夜。寒窗苦读导致的心情压抑,此时才得以尽情宣泄。

当年住读生的伙食堪称低劣。解放前,苏州有专门做包饭生意的包饭作,专门承包商店、团体、学校的伙食。苏中的伙食也是包饭作包的。在孔庙后面的一个大殿里,放几十张方桌,学生站着吃饭,八人—桌。监膳老师在大殿正中独占一桌。开饭前,监膳老师环视四周,见人来齐了,便大喝一声:“开动!”大家才拿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其时百姓的生活普遍低下,伙食标准本来就订得很低,加以包饭作以盈利为目的,难免要在学生头上克扣,故名义上四莱一汤,质量却极其粗劣,菜里很少见到油花。可作头又希望把生意做下去,对老师就特别巴结,监膳老师吃的也是四菜一汤,却是小锅炒菜,质量迥然不同。宜兴同学在下面发牢骚,说老师和同学交的是同样的钱,为何老师吃的比同学好﹖不公平。这句牢骚在同学中引起广泛的共鸣。可能有人向上面汇报了,一天,一位监膳老师在开饭前训话,对此提出批评,说是“师生如父子,父亲吃得好一点是应该的,怎么可以提意见呢?”(这位老师显然以“天地君亲师”,“有酒食,先生馔”这样的陈旧说教为依据。 闻听此言,同学们不禁哑然。其实,住读生对伙食的不满,由来已久。记得在草桥上课的那个学期,我中午在学校搭伙。有一天,有人在菠菜里吃出一条蚯蚓,宜兴同学借此发难,当场将这碗菜砸在地上,伴以一阵起哄式的嚷嚷。包饭作头自知理亏,赶紧前来赔礼道歉,答应明天外加—顿好菜,风波才平息下来。要说明,为何总是宜兴同学带头发难﹖因为他们是“老苏中”,是跟着学校一起从内地来的。而我们苏州同学则是新生,对学校的一切均感陌生,不敢轻举妄动。我还隐约感到,对我们这些新同学,他们似乎还有“先进山门为大”的那种优越感。

我在苏中读书的1945-1947年,正是国内学生运动风起云涌的时候,由于校方的控制,加上课业负担沉重,苏中校园竟然风平浪静,犹如世外桃源一般。从革命的角度看,同学们显然失去了经风雨、见世面的机会。但是,凡事有所失,亦必有所得。在苏中“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环境里,也确实为后来新中国的建设,培育了学者专家的苗子。比如,我同寝室六名同学中,有两位后来当了教授,一位是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的冯宗律,另一位是浙江师范大学的陆稼祥。

然而,在国共两党激烈斗争的当年,政治又是回避不了的。1946年秋,蒋介石六十寿辰,学校布置各个班级开展祝寿献金活动,规定每人至少交2角钱。我不晓利害,在班上说:祝寿献金就是送礼,应当自觉自愿,怎么可以规定必须交﹖训育主任闻后大怒,在饭厅疾言厉色地不点名批评,最后居然说:“当了裤子也得交!”我以言获咎,正惶惶间,不料两周以后上海《文汇报》登出一条消息,标题是:《苏州中学强令祝寿献金,校方说当了裤子也得交》,校方虽未公开调查谁是撰稿人,我心里却更加惴惴不安。学期结束,我的成绩报告单操行评语栏内,赫然写着:“该生性情浇薄,不识大体。”操行等级被评为“丙”等。我想,校方至少认为我有撰稿嫌疑,其实是冤枉的。但我也要说苏中的老师是宽厚和宽容的,待到下一学期,就不提这件事了,我的操行等级又提上来了。他们并没有把“对委员长不敬”这根政治辫子揪住不放。

人在紧张忙碌中会觉得日子过得特别快,转眼之间,两年的学业就圆满结束了。回顾起来,当年苏中的教学思想及其方法,用今天的眼光看,可能有不少值得探讨的地方,但学生在这里得到扎实的基础知识和基本训练,恐怕是不争的事实。老师们的业务水平自然无可挑剔解放后有些老师调到大学任教 ,他们的敬业精神,我觉得尤为可贵。那时社会动荡,通货膨胀,公教人员的生活十分清苦。在这样的背景下,他们仍默默地一丝不苟耕耘在教学园地里,不仅像钟表—样准确地登上讲台,而且力求将所授科目讲深讲透。其无言的身教,对我们这批学生,影响至深且远,而今每一念及,我都对他们满怀深深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