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兵王最新章节八一:大隐与无畏--近代书法家、诗人潘昌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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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隐与无畏

陆承曜

大约半个多世纪以前,苏州皮市街上常见得到一位古稀老人,三绺短须,身穿一袭褪色灰袍,或手提菜篮,或肩负斗米,踽踽行于长街。一般人看他仅觉老而清寒,然明眼人却能觉出他有一种超凡的气度。他,就是苏州晚清翰林、曾经留学日本的近代书法家、诗人潘昌煦先生。

上一辈人提到潘昌煦(字由笙)先生,大多会肃然起敬。因为先生的一生,即是“正气”与“耿直”的化身。从日本留学回国后,他在北京政府大理院任刑庭庭长,当时他就提出“司法独立”理念,由于当局政府腐败而未被重视。先生办案刚正不阿,铁面无私,不但为旧法学家所推崇,也受新法学家所钦敬。后因目睹国事日非,人事更非,自己不屑与那些阿谀奉承、弄虚作假之小人为伍,毅然辞职,到燕京大学任法学教授。其时“燕大”可谓苏州人才荟萃,顾颉刚、郭绍虞等都在燕大执教,在学术诗文方面,他们常与潘昌煦先生相互研讨;顾廷龙先生那时也在燕大学习,时常向潘先生请教诗文。

在“燕大”执教五年之后,潘先生告老回乡,感觉苏州故乡才是自由天地。他的道德文章,曾在苏州知识分子心目中占有相当地位。但他并不以此为傲,相反却息影故里,过起了淡泊无为的生活——除了以诗文抒发心声之外,就是与夫人并肩下厨,共操井臼……仿若生活于陶渊明的诗境里而自得其乐,他在《倦游集·探梅》诗中云:

罗浮一夕起相思,
行遍山巅与水湄。
老干最怜虬欲卧,
清香应许鹤先知。
春风破冬花宜早,
残雪禁寒萼较迟。
奚事缒幽还凿险,
但逢篱落即题诗。

另一首《问梅》诗中有句:为爱亭亭一树花/期通款曲依窗纱/几生修到诗人妇/何处移来隐士家……先生在这两首诗中,坦露自己爱梅之清逸与风骨,为探梅、问梅,不惜“缒幽还凿险”“行遍山巅与水湄”“但逢篱落即题诗”,爱得如此刻骨铭心,正是潘先生“梅如其人,人如其梅”的诗人情愫;作为诗人的他,还以隐士自喻,有着以梅为妻的遐想:“几生修到诗人妇,何处移来隐士家﹖”先生的夫人出身无锡荡口名门华家,贤慧温文,勤于治家,与先生相濡以沫,乐于清贫,称其“梅妻”甚是恰当。潘昌煦先生回乡过着“大隐隐于市”,不求闻达于“时人”的生活,与夫人知心相伴,其乐融融。“朝汲溉釜,夕汲灌蔬圃”抑或是他与夫人一天生活劳动的写照;“重累桓少君,百年共辛苦”流露其怜爱夫人,怕其不胜劳累,暗暗企盼与她共渡“百年艰辛”路程。

1937年,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蹂躏到苏州,潘先生在《芯庐遗集·沦陷诗存·行汲》诗中,表明坚贞不屈的民族节气:“湛湛井华水,疏桐荫庭户。见此毛发清,吾何在泥土﹖”寓意井水那么清澈,而自己身处黑暗浑浊之中(沦陷区内),诗人发出何时能见“朗朗乾坤”之慨叹。苏州沦陷之初人鬼殊途,有大义凛然者,也有卖身投靠者,鱼龙混杂。苏州名士张仲仁组织“老子军”时期,平日深居简出的潘昌煦先生,毅然走出家门乐意追随;仲仁前辈创办“难民救济所”,潘先生同样不辞辛劳,奔走于城乡收容难民……此后,当张仲仁化装离开苏州奔赴内地,潘先生继又“大门不出”了,并作《沦陷诗存·戊寅放歌》一诗表明心迹:“从此尽多天下事,请君莫问草间人。”  尽管,潘昌煦先生发表了“足不出户”的严正声明,但他并不生活在“真空”里,社会上一些任“伪职”却又恬不知耻的家伙,有事无事总会找上门来。潘先生一般“概不接见”,更有甚者上门四五次,却始终见不到潘先生一面,有一次,一位曾经与他有过交往、而今却在敌伪中另谋高就的人前来拜见,潘先生让夫人出面谢绝,称“道不同,还是不见为好吧”。先生“横眉冷对”浊世,对各种登门求教、求事、求“墨宝”之人严格“区分”,凡汉奸、市侩、发国难财者,他不但只字不写,甚至常常骂出门去……先生自律有信条:宁守清贫,绝不合污。他曾在《沦陷诗存·执炊》诗中云,“岂不悦甘肥,惧足伤廉洁”——先生为自己的崇高操守,宁愿清贫一生。

当年江苏省伪省长李士群死亡,按照俗例以邀请翰林“点主”为荣,于是,李士群手下一帮爪牙上门,对潘先生威逼利诱,当时的“境况”下,先生只需朱笔一蘸,丰厚的酬金即刻到手,倘若托辞拒绝,难免“杀身大祸”临头。但先生“富贵不淫,威武不屈”,俨然“大隐”又“无畏”,以“凛然正气”震慑恶势力,在苏州人心目中竖起“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勇者形象。郭绍虞教授曾为潘昌煦先生的诗集《芯庐遗集》作序,赞扬他“安贫乐素,严辨是非”的民族正气。潘先生痛恨鄙视当年那些汉奸“新贵”与奸商等,却非常热心与平头百姓相亲相融,尤其对年轻人关怀备至,顾廷龙先生在《芯庐遗集》的题跋中,忆及向潘先生请教学问,“乃承不弃鄙陋,引交忘年。”

我父亲与潘先生有金兰之谊,遵父命我于1944年(考入高校的那年暑假)向潘先生求教学诗。记得我第一次登门造访潘先生时,面对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一种少女特有的羞涩使我几乎不敢抬头,先生和蔼地让我坐下,师母亲切地为我沏茶……潘先生递过一部线装书籍,满脸微笑地对我说:“这部《诗韵合璧》是作诗的工具书,我送给你。在你需要选韵时,尽可以在这部书中查考,以后用熟了也就得心应手了。”想不到第一次见面,就受先生如此“厚赐”,这使我深受感动,紧张心情也在这种长辈关爱中缓解了。从此,每逢学校放寒暑假,我间或仍到先生府上去习诗;先生严格要求,教诲不倦,尤其精心批改习作,对平仄押韵“从不含糊”,并以自己的作品诱导我“入门”,却自谦称是“和”我之诗(他的《芯庐遗集·秋海棠》四首,即是当初授我习诗时之范作);跟潘先生学诗,从不见他严词厉色,总是在谈笑声中循循善诱,并相称我辈后学为“忘年之交”……惜我至今未能学承先生之“真传”,但先生治学之谆谆教导,我一直谨记在心,没齿不忘。

潘先生除教我写诗之外,还经常与我谈天说地,慷慨纵论天下大事,义愤难遏时先生会高吭咏赋;有一次,潘先生一夜失眠而偶占一律,次日即朗声吟诵我听:文物东南盛/无如骨气柔/望尘惟恐后/衔璧不知羞/首鼠怜余子/烂羊成列侯/曷来声伎盛/醉倚钿箜篌见《芯庐遗集·烽火》 。生动揭示卖国求荣“新贵们”的嘴脸,痛斥其沉溺声色之乡,“商女不知亡国恨”……先生为我作了精辟注解,“衔璧”指《左传》僖公元年,国君许南衔璧投降的故事;而“烂羊”则出自《后汉书·刘玄传》,大意讽刺“群小沐猴而冠”粉墨登场之丑态。时常有机会亲聆先生即兴吟诗,我不止一次为之动容。先生尤爱杜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常以“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表达对抗战必胜的坚强信心;潘先生以己真挚之情寓教予我,激励我辈热爱祖国,陶冶个性耿直、不为利欲所动之高尚情操。

抗战胜利的喜讯传来后,潘先生喜出望外,精神面貌为之一振。但其后又逢“乱世”腐败,物价飞涨,民不聊生,先生重又陷入失望苦恼中……那年我从上海放假回家去看先生,他告诉我一桩“幽默”说:“近日吴县成立参议会,派人来邀我参加,我回答他们‘你们到城隍庙里请城隍爷,岂不更好’”先生的狷介性格,诚如郭绍虞教授为他作“序”所赞:人必有有所不为之操,而后具坚贞不移之节,而后能发为沈郁感愤之诗……今读先生诗“首鼠怜余子,烂羊成列侯”之句,言随心碎,声与泪俱,先生耿介之操,严正之气,亦无不流露于字里行间,因以知诗品之高。

1949年苏州解放,在成立苏州市政治协商会之初,大家仰慕潘昌煦先生为人处世光明磊落,每逢“政协”开会都邀请他参加,先生总是欣然出席,为政府建言献策,畅陈己见;1953年,他还光荣当选为苏州市第四届人民代表。此后不久,先生实因年事已高,且又多病,卧床不起长达五年之久,病中的他依旧时常关心我和父亲的近况,惦记着新苏州的建设情况……在先生弥留之际,我去看望时他已神志不清(连自己的姓名都不记得了),当我走近病榻前,师母轻声对他说:“你看看,谁来了﹖”他似乎用足最后力气,凝神定睛看了又看,终于含糊不清地唤出了我的名字。这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泪如雨下……是日1958年1月3日,潘昌煦先生与世长辞,享年86岁。

先生生前写诗作赋,著有《芯庐遗集》五卷、词作一卷(1963年由郭绍虞作序,陆尹甫写传,顾廷龙题跋);先生早年诗风承继杜陵,晚年爱陶、白遗风,但其大量诗文今多已散佚,既成不可挽回的损失。更为遗憾的是,如此一位跨越时代的爱国诗人书家,在今苏州熟悉他的人寥寥无几,甚至皮市街上的“潘氏故居”居然无人知晓。作为我国知识分子不屈不挠的正直形象,潘先生俨如“中华民族历史长河中的一股清流”,“清流”可以涤净人们心灵中的污浊,愿“清流”潺潺地流淌,永恒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