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佩玲吧:萤火虫,夜夜红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5 16:09:58

萤火虫,夜夜红

金曾豪

书场里的汽油灯丝丝作响。要开书了。跑堂在书场门口朗声喊场:“开书哉,开书哉……”

这么一喊,小镇的黄昏就开始了。

半大孩子不好意思再混进书场听白书,只好去三角场那边转转,看看有没有“小热昏”摆场子。那时,三角场是练镇的中心广场。脚穿的都是木屐,在麻石街上踩出一片响亮。一群孩子在一起走,走着走着就踩成了一个节奏。由于木屐的材质不同,发出的音质也不同,那么多种声音就造成了浩大的气势。呱呱呱,夸夸夸……找到“皇家骑兵团”或者“鬼子进村”的感觉,男孩子都是挺开心的。

“小热昏”是江浙沪一带通用的俗称,用标准文字取代倒有点难表达。“小热昏”唱曲艺,却不是卖艺的。“小热昏”是推销梨膏糖的小贩。“小热昏”是走江湖的,到了一个小镇,去最廉价的旅店租个床位,向店家借一条板凳,背起装梨膏糖的箱子就上街了,做了早市再做夜市。他们大多是能玩一件乐器的,不是胡琴就是小手风琴。这两种乐器都便于自拉自唱。也有用小锣的,就只能敲些点子出来闹闹场子。

一开场总是那首《吃不吃歌》:“咳嗽的吃了我的梨膏糖,清肺止咳喉咙爽;肚皮痛吃了我的梨膏糖,放三个响屁就灵光;姑娘吃了我的梨膏糖,面如桃花红堂堂;小伙子吃了我的梨膏糖,三更扯篷到天亮……裁缝师傅不吃我的梨膏糖,领圈开在裤裆上;皮匠师傅不吃我的梨膏糖,钻子钻在大膀上,呜啊呜哩汪,伊啊伊哩汪……”曲调煞是简单,翻来覆去就是两个乐句。唱词很粗俗,冷不丁夹点黄,有时还损人,可没人会当真的,他是“小热昏”嘛,本来是热昏了头爿胡来的。这首《吃不吃歌》大概能算他们的行歌,都唱,曲调是固定的,唱词则不一定同,可以即兴乱编的,不逗得满场哈哈不收兵。唱着唱着,人场就旺了,就开箱卖梨膏糖。

梨膏糖是苏州特产,主要原料是梨和糖。梨本来有止咳化痰的好处,再加几味止咳的中药,就被小热昏唱得花好稻好,如灵如验。梨膏糖3公分见方,1公分厚的样子,常4块联成一个单元,看上去黑乎乎的,闻一闻有隐约的药香,小心一舔——甜得倒好!含在嘴里,慢慢的就有一些药味浮上来,认定这不是一般的糖了。

开箱卖糖之前是反复预告过节目的,买糖的与不买糖的都不会走,等着听精彩段子呢。预告的多是一些惊险类型的故事,比如《肖飞买药》、《夜闯黑风山》什么的。围观的主要是男孩子和男青年,都喜欢这类惊险刺激,所以人场子总能稳得住。

故事说到关节处又打住了。这一回卖的梨膏糖又换花样了,说是可以打寄生虫的。说一段,又打住,隆重推出苏州采芝斋的最新产品——肉松梨膏糖。因为是新产品,所以要加唱一段推销歌。乐器响起来,听那调门还是《吃不吃歌》。说也奇,这个简单的调门倒是听不厌的,总是如数家珍般的亲近,总是如浴温泉般的宜人。

小热昏收摊了。男孩子才发觉自己出了不少汗,那就去河里泡泡凉吧。月朦胧,鸟朦胧,随便找个石驳的水栈,裤衩一褪就下了水,不游,就泡着,不然起水之后又很快会流汗。那时的河水是清透的,白天能看到窜条鱼在水中大摇大摆的来去。这会儿在大腿上、胸背上乱撞三六九的也是这帮小东西了。

一个两个萤火虫在河面上飘飘忽忽的飞。萤火虫的飞行本领不怎么样,飞起来总是跌跌撞撞的样子。江南有好多唱萤火虫的儿歌,其中一首叫《萤火虫,夜夜红》:萤火虫,夜夜红,提盏灯笼颠呀颠,只有火来没有烟;萤火虫,打个尖,送你三个铜板买水烟。不要你的金,不要你的银,借你的屁股纺纱线……

看见萤火虫,男孩子想起来另外的消夜去处,就赶紧起水穿裤子。河面上的晚风总是凉快些,就觉得夜的好处。

有些男孩要去镇外“转转”。“转转”是暗语,翻译过来就是“偷瓜”。黑地里胡乱摘的西瓜香瓜大多不熟,弄回来真能解馋的不多,但“转转”的乐趣主要在于它的过程——亲历一下地下游击队或者侦察小分队的滋味是很开心的。

更多的男孩要去乘风凉。乘风凉的好处是可以听到各种各样的趣闻野话,鲜活“牛皮”。

因为没有电扇空调,夜晚的乘凉是全民参与的。预先在空阔处洒了水,各家搬出躺椅、春凳,搭起竹榻、木板,乘凉的场子就自然形成了。在上风处笼起驱蚊的烟堆,空气里就有了丝丝缠缠的艾草的苦香味。习习的凉风吹过,把积累了一天的暑热和浮躁一丝一丝地抽走;朦胧的夜色简化了环境,连纷繁的世事亦被简化并且变得遥远了。人在这时容易有宁静的心境,容易回忆起往事,容易变成小说家。那么多小说家聚在一起闲聊,当然有听头了。

我妈的看家故事是逃难题材故事。日寇入侵时期,我外婆已经不在人世,我妈正二十岁光景,带着三个弟妹颠沛流离于无锡甘露、荡口一带,吃尽了苦头。逃难故事分成两个系列,一个是惊险系列,一个是人情系列。最惊险的段子是我妈迫于生计,冒险潜回家里挖出埋在地下的银元一节。我妈的逃难故事,我听过好多遍,发觉惊险系列的版本每次都有些不同,总的修改趋向是朝着更惊险发展;而人情系列的故事则从不改动,讲到动情之处,我妈总是感叹不已——世上还是好人多啊!直到晚年,我妈还和甘露、荡口的一些恩人保持着联系。除了逃难故事,我妈还有一个故事系列:黄毛的故事。那是一些有趣的传说,讲的是一个叫黄毛的年轻人每次说谎都瞎猫撞到死老鼠般碰巧言中,名气就大了起来,后来被皇帝请去寻找皇宫里丢失的宝物。上了金銮殿,将信将疑的皇帝先要试他一试,命他卜算铜甏里装着什么东西。说不准可是要杀头的,黄毛哀叹道:“黄毛啊黄毛,这下子你死定了!”不料,那铜甏里囚的是一只黄猫,而且已经被闷死了……因为一直在修改和发展,我妈的这些故事常讲常新,不知倾倒了多少孩子。

有一个叫前前的年轻理发师另有一功,老是信誓旦旦地把一些神话传说演绎成有根有据的样子,听得小孩子一愣一愣的。前前说踩萤火虫是能够预测人的寿命的,具体的做法是:逮住萤火虫用脚在地上用力一碾,地上转瞬即逝的银白色的线就和你的寿命有关。这么一来,很多萤火虫就惨死在了小孩子的脚下。后来,老裁缝看不下去了,把前前臭骂了一顿。为了在小孩子面前保持威望,前前不肯否定自己,只是补充说这种寿命预测必须在午夜之后才算数,他知道能熬到午夜的小孩子几乎是没有的。他又说萤火虫是住在龙的鳞片里的,每天五更时分都会飞回龙鳞去。那时我还小,居然深信不疑,几次打算追踪萤火虫,为的是要看一看真龙的样子。萤火虫在田野上飘飘忽忽的飞,一会是水稻田,一会是大河小塘,跟踪起来谈何容易,而且也没法熬到五更时分,我的跟踪计划一次也没能实施。

男孩子们最来劲的是老孙的故事。老孙是个复员军人,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讲的除了战场上、军队里的故事之外,还有一个狼的故事系列。说狼袭击人时,会像人一样立起来从身后搭到人的肩上,人一回头,就一口咬住人的喉管。说晚上在屋里放口猪,在门上挖个小洞,就可以生擒野狼。狼听到屋里有牲口,无处可入,就伸只爪子到门洞里掏。人就一把抓住狼爪,用麻绳扎住……

去镇外“转转”的男孩子回来了。他们可能得手,吃到了半生不熟的瓜;也可能被看瓜的老汉逮住过。逮住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江南人认为瓜啊桃啊什么的不过是“猢狲食”,小孩子去摘几个属儿戏,没什么不可以的,与道德无关。再说,晚上在瓜棚里留守是很难熬的,要是没有一批两拨偷瓜人光临,不是太寂寞了吗?逮住几个小家伙,瓜棚里就闹猛了。看瓜人有权骂一通小赤佬,有权把小赤佬扣留一会。本来都是面熟陌生的,小赤佬在扣留期间就会嬉皮笑脸地和看瓜老汉逗嘴,把刚才的越轨行为作种种解释。这时,最好来一只偷瓜刺猬什么的。刺猬一到,双方一下子就会把身份忘掉,看瓜棚就此摆起了小型的吹牛皮会。那时候,江南的田野里刺猬并不少见。走夜路时,如果无端听到老头子咳嗽、小孩子哭,那很可能就是刺猬在唱它们的山歌。

小孩子瞌睡虫大,大多回屋睡去了。这时候,董阿姨才开始讲她的故事。董阿姨是河北来的,可她讲的故事大多发生在湖南。是一些青年男女之间的情感纠缠和婚姻变故。小孩子不谙风情,这类故事听着没劲,觉得莫名其妙的。我有时能耐着性子听,是因为这种故事在平淡和莫名其妙之后,大多有一个比较新奇的结局。后来读了一点书,我才知道这些故事原来多来自沈从文先生的小说。

夜深了,人倦了,故事场子也就歇了。大肚子蝈蝈和苗条的纺织娘还在附近的南瓜地和丝瓜棚上继续它们的故事会。

仰躺在凉凉滑滑的躺椅上,人就独对了一天的星斗。凝神定睛,那些小的星、暗的星就慢慢地大起来,亮起来,动起来,就像小鸡雏的破壳而出。星空是越看越繁、越看越渺远的。流星冷不丁地出现,在靛蓝的天幕上划出或长或短、或亮或淡的光迹,就像萤火虫在孩子脚下壮烈捐躯时留下的最后的萤光。前前说,人只要在流星出现的那一瞬间抛起东西,那东西就会变成金的,害得一些轻信的小孩子摔碎了杯子,摔碎了碗。前前的伪知识有时候真让人哭笑不得。不过,现在想来,前前这个家伙倒是一个诗人的坯子呢!

面对一天繁星,乘着那些故事激发起来的灵动的神思,我的一个一个活泼的念头就在无垠的天穹中飞翔起来。再过一会,连身体也会飞起来的,身下的木板晃晃悠悠地成了阿拉伯飞毯……现在想来,由故事堆积而成的那些夏夜,实在是一种文学的滋养啊!

几十年后,我写出了几十本书。可惜我妈不识字,每次拿到我的书,只能在手里掂着分量,说:“好厚啊,好厚啊。”我决心写出一部戏来给妈看。看戏是不必识字的。1998年,我在我妈讲的黄毛的故事基础上写出一个大戏,名叫《谢方正进京》。可惜,当我写到第二场时,我妈突然得病去世。这时,我不写还不行了,因为剧团已经在等着我的本子。那是个轻喜剧,在丧母的日子里写喜剧真是一场情感的灾难!戏上演了,一些专家称赞这部戏能从喜噱中品出悲哀来。此乃后话。

夜更深,暑热散尽,萤火虫多起来,飘飘忽忽地飞舞、孩童般地追逐。

“萤火虫,夜夜红……”人懒得去想古老的歌谣了,都想就这么甜甜地睡去,可蚊烟堆慢慢熄了,蚊虫开始凶起来。

老人们说,蚊子是老天爷派来调节人间生活的,要不然,一个个睡在夜露里,会多出多少生病的人啊。瞧,善良的人连蚊子吸血也愿往好处解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