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秋生胡歌:孙髯翁与大观楼长联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3 20:3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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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昆明城西三公里,与太华山隔水相望的近华浦,在明末还是一片野景,徐霞客在其《游太华山记》中描述这里景致时写道:出省城,西南二里下舟,两岸平畴夹水。十里田尽,萑苇满泽,舟行深绿间,不复知为滇池巨流,是为草海。草间舟道甚狭,遥望西山绕壁东出,削崖排空的确有几分野趣大观的味道,于是因景会缘,近华浦上诞生了一座日后成为中国名楼之一的昆明大观楼。
大观楼初建于清康熙二十一年(公元1682年)。湖北籍僧人乾印(一说为明人)初建观音寺,其讲《妙法莲花经》,听者常千人。二十九年(1690年),一代名臣王继文(云南巡抚)见此地远浦遥岑,风帆烟树,擅湖山之胜,乃建成楼阁一群,有华严阁、涌月亭、催耕馆、观稼堂等。其中以大观楼为最显,一幅湖山来眼底,万家忧乐到心头,从此,大观楼成为昆明的一处名胜。
正如岳阳楼、黄鹤楼、滕王阁分别以范仲淹《岳阳楼记》、崔灏《黄鹤楼》诗、王勃《滕王阁序》显名一样,大观楼闻名天下,乃是有了一介寒士孙髯翁的《大观楼长联》。这一幅煌煌长联,撰成于清乾隆年间,其超越时空的深刻感悟,可与曹雪芹的《红楼梦》媲美。从长联与《红楼梦》的思想来看,受佛家性起缘空、诸法无常等的影响是一脉相承的。由于悟性高,其作品所显现的境界,自非时代的俗唱可以比况的,曹雪芹如此,孙髯翁也如此。

昆明寒士孙髯翁 撰出180字的长联,轰动四方。其联云: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幡,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募灵仪,北走婉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土,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藏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孤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五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木及暮雨朝云;便断竭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现今大观楼已成为一座名闻遐迩的名楼,其长联的著作权也由早已定论成为了可以一论的了。近年来,先有赵宏逵等人在报刊上提出质疑,将长联作者说成曲靖的孙璚,仅仅是同姓(孙髯,字髯翁,号颐庵,晚年自号蛟台老人;孙璚,字蕴石,号耕坞,晚年又号鹤髯老人)就欲一争此光荣,近年来更是在新出版的《新编曲靖风物志》中将孙璚几定于长联作者,这已足可看出人们对长联的重视。
一联既出,俗唱纷纭,这可算是昆明大观楼长联横空出世以来出现的奇特景象。清人吴仰贤曾经写道:铁板铜琶鞑鞺声,髯翁才气剧纵横。楼头一百八十字,黄鹤留题万古名。但孙髯翁也许才气纵横,也许负气自傲,而长联本身的境界,却是超越千古的,是对于宇宙人生真相的诠释,眼前有景道不得,这样的感慨,恐非一人。
这里要说到净乐,这位嘉庆、道光年间活跃于昆明西郊的名僧,以重修昆明白马庙及乾印(亦有书称此人为明人,待考)观音寺闻名一时,他持戒精严,才情名望甚高,因颇不服气一介寒士孙髯翁的恃才之作,乃于华严阁亲自撰写刊刻了一副148字的新长联于楼前(世称净乐长联),欲与孙氏长联一较高低,联曰:
叠阁凌虚,彩云南观,皇图列千峰拱首,万派朝宗,金碧联辉,山河壮丽。视晴岚掩翠,晓雾含烟,升曙色于丹崖,苍松鹤泪;挂斜阳于青嶂,石厂猿啼,暂息烦襟,凝神雅旷,豁尔讴歌叶韵,风月宜人,性静幽闲,互相唱和;得意时指点此间真面目;
层楼映水,佛日西悬,帝德容六诏皈心,百蛮顺化,昆华聚秀,宇宙清夷。听梵呗高吟,法音朗诵,笑拈花于鹫岭,理契衣传;侪立雪于少林,道微钵受。久修净行,释念圆融,历然主伴交泰,凡圣泯迹,心源妙湛,回脱根尘,忘机处发挥这段大光明。
净乐长联虽用语华丽,对仗工整,平仄精当,但其境界无论词意还是胸中所涵,明眼人一眼便可看出,去孙氏长联多矣!时间是锤炼艺术的最好尺度,随着华严阁毁于战火,净乐长联也随之湮没无闻(近日笔者因参与撰写《昆明佛教史》,方从一私人藏书处偶然找到这副长联,特抄出以飨读者,作为史料一存也)。
在有关大观楼长联的诸多改篡中,最贻笑于后人的莫过于阮元。这位当时名重一时,胸中并不乏学问文章的一代名人,竟因改篡孙髯翁的长联,而留下一个千古笑柄。也许这位正统的云贵总督大人在孙髯翁的长联中嗅出了叛逆的气息,以正统之汉唐宋元伟烈丰功总归一空为主,岂不骎骎乎说到我朝?于是煞费苦心,篡改长联,他把好端端的长联改成了什么样子?请看阮芸台大人的大笔: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凭栏向远,喜茫茫波浪无边。有东骧金马,西翥碧鸡,北倚盘龙,南驯宝象。高人韵士,惜抛流水光阴。趁蟹屿螺洲,衬将起苍崖翠壁。更蘋天苇地,早收回薄雾残霞。莫孤负:四周香稻,万顷鸥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草囊。爨长蒙酋,费尽移山之气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藓碣苔碑,都付与荒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鸿雁,一处沧桑。
这样拙劣的东西,不仅滇中文人,就连民间群众也不难看出个优劣,《滇中琐记》中载有一名谚云:软(阮)烟袋(芸台)不通,韭菜萝卜葱。擅改古人对,笑煞孙髯翁!可见老百姓的天空中,与他们心心相共鸣的是胸中有无穷大境界、大宇宙的孙髯翁,是那位蛰居昆明大梅园巷中万树梅花一布衣的可亲可敬的孙髯翁!是孙髯翁用毕生心力唱出的一阕长联绝响!
掌上千秋史,胸中百万兵。用这两句词来称赞被誉为天下第一长联昆明大观楼长联作者孙髯翁的胸怀,也许并不为过。因为在这副浑灏流传,化去堆垛之迹的180字间,分明展现着一个比大海、比天空更广阔的人的襟怀。这襟怀中融入了山与水、草与花、人与事、诗与史,融入了千年往事、万古烟云,更融入了无限的情怀,卓绝的品质心事浩茫连广宇,两百多年来风风雨雨,它赢得了多少人的赞叹,赢得了多少人心灵的共鸣!长联犹在壁,巨笔信如椽。我亦披襟久,雄心溢两间。孙髯翁,是谁赋予了你这样的灵感,这样的妙语,这样的大手笔?

作为一介寒士,终生未仕,穷困潦倒。孙髯翁何以拥有这样的胸襟,拥有这样长久的另一种生命,艺术的生命?
其实,他一生中的独立独行,如鹤入鸡群,为我们诠释着一个可惊、可叹、可佩的长天飘然一髯翁这位自小生而有髭,故以髯名的奇人,自幼负奇气,应童试,功令必搜检乃放入,愤然曰:是以盗贼待士也,吾不能受辱。掉头去,从此不复与考。士可杀不可辱,在他的同时代人钱沣、师范、傅映(应)台等的记忆中,我们看到:
布衣孙髯,故三原人也,诗古文辞皆豪宕不羁,一时名士相与酬唱,所撰乐府,虽不逮汉魏,亦几入香山、崆峒之室。五、七规仿唐人,时有杰作,至其近体,气韵沈(沉)雄,一时社中皆为敛手。躏史执经,扬风于雅。鹤峰李中丞、昆浦钱少司马、南村孙大令以及唐药州、杨梦舫、施竹田咸与酬唱,每出游心以书自随,累累盈路,观者无不指为孙老先生行厨也顾不肯应试,广宁张东阁为制师示意于徐南冈太守,孙潜村山长连促之,皆辞,喜种梅,尝作小印曰万树梅花一布衣。这何等潇洒,何等傲然不群,又何等高洁,甚至显出了林和靖那梅妻鹤子的局促,做作。吾滇士风有此砚隐一派,君子哉!美俗哉!(袁嘉谷《滇绎》)。
在林(松)玉田的《<孙颐庵拟盘龙江水利图说>后跋》中有这样一段文字:然未尝不念斯民之利病焉,故于诗赋艺文外,著有《盘龙江水利图说》一册,自源至委,防利之所在,害之所积,言之最详,及疏之何方,导之何术,亦靡不筹之最当。谁谓无志功名者,即无心世故哉!当我煞费心神解读髯翁的《图说》时,我与林玉田深有同感,我仿佛看见的是那位不求闻达的长髯布衣伛偻地行走在故乡河沿、郊外,他关心民瘼甚于关心己疾,穷岁月之跋涉、闲披《禹贡》、《桑经》、《郦注》之书,真正具备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人生情怀,这是怎样的人生境界?
这样的胸怀,这样的境界,不可能是一般人所能企及的,悲天悯人,宁静致远,在孙髯翁组合成的文字后,在那一片无穷的天空,那一种穿越时空的神籁。可以想见,一个人的胸怀与境界,早已是超越语言和文字而存在的,在语言文字中迷恋,无疑会成为髅骷的迷恋者,这只能是雕虫小技,不可能雕琢出生命最实在的部分。
我曾经多次登临过大观楼,凭栏远眺,品味那一种海天寥廓的感觉,吟味长联,更平添几许思古悠情和人生况味。浩淼的滇池,你给了这飘然髯翁怎样的灵光,这灵光一直洞穿到今天,当年你步履响彻的老街已被铺天盖地的马赛克和玻璃墙所代替的今天,这属于多么难得的享受?当你种满万树梅花的大梅园巷已成为一片废墟,当你日夜歌吟,生于兹长于兹的昆明已成为某些权贵卖地皮求发财,贪污腐败,彻底毁灭历史文化的地方时,你会到哪里去寻找你心的归属?当我所在城市最后一块田野消失的时候,我只好到更远的地方去寻觅你心的应答。在弥勒,在豪华宾馆的后面,我看见了你的墓冢,在华丽的装饰中,你那简单的大土堆是否显得有些不协调,你读得懂那些现代的方式吗?人的境界中,为什么非要堆砌起繁复的石头,石头上又何需镌上金光灿烂的名字呢?道在多违俗,名高转误身。自非天下士,谁是个中人?鱼鸟忘机尽,江山写照真。我怀相领取,汩没任风尘。物我两忘,妙有真空,这是直指人间真诠的心中话。恍惚间,这髯翁活了,在一堆被废弃的旧墓碑间,在一群遛鸟的老人间,在一阵吆喝声中,一缕阳光、一片云影中,无处不在的髯翁,人间髯翁。
生命之中不能承受之轻就是那种卑琐、狭隘、极端物欲之轻,它们将关闭一扇扇心窗,让人们无法进入更广阔、更长久的时空。孙髯翁的胸怀,如海纳百川;孙髯翁的胸怀,若壁立千仞。在当年被中心话语者剥夺了话语权的一个寒士,灯火阑珊处却现了他有容乃大、无欲则刚的胸中大宇宙,这是涵容万千气象、气吞万里的大宇宙,历史还给了他永久的话语权: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