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券资本2017最新消息:宋代清明词主题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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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末词人刘辰翁曾经感言:“欲知春色招人醉,须是元宵与踏青。”(《临江仙•立春后即事》)清明踏青本是人生一大快意事,然而宋人清明词的咏叹主题更多的却是感伤。这种感伤不是来自清明时节对故去亲友的祭祀与悼念,而是源于词人心灵深处对时令物候特有的敏感与体验,其中有因风物变化而感慨心境落寞,有因羁旅行役而喟叹难以归家,也有因物候衰变而萌发生命意识,集中表现为三大感伤主题,即迷离凄美的怀人之思、愁肠百结的乡国之望,以及惜春伤逝的生命意识。以下试赏析之。
  
  一、 迷离凄美的怀人之思
  
  以诗词抒发对亲朋好友的缅怀与追思,是古代文人惯用的一种情绪宣泄和生活体验。这种怀人之思与下文论及的乡国之望一样,是一种传统的人文的回归意识的隐现,揭示漂泊在外的游子对家人、亲友的牵挂与思念,以暂时地超越现实生活的困苦和烦恼,寻求精神的慰藉和心灵的安顿。宋词本身所具有的适于“言情”的审美特质和宋人清明时节特有的脆弱而敏感的心灵意绪,二者的有机结合,造就宋代词坛众多的意境含蓄、情感凄美的怀人思亲之作。
  在词作中刻画对特定女子(多属情人或妻妾)的相思意绪,是宋代清明词的习见题材,南宋吴文英的《风入松》就是这类词作的杰出代表: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这是一首伤心之作,描写清明时节的凄美风物,抒发对殒逝情人的缅怀之情。诚如杨铁夫《吴梦窗事迹考》所云,吴文英“每逢清明寒食,必有忆姬之作”。上片从“听风听雨过清明”入手,勾勒出清明时节的风雨迷离景象,而“一丝柳,一寸柔情”,隐含着词人敏感而多情的内心世界。下片是词作的抒情重心,原来寄予他万般柔情割舍不断的西园,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情爱故事,那位伊人虽已黯然离去,却暗香犹在,至今引蜂惹蝶,以至词人回顾自身形单影只,伤心不已,难以释怀。吴文英善于捕捉生活场景的细节来刻画内心深处那种永恒的记忆与留恋,在其他词中,还有“玉纤香动小帘钩”(《浣溪沙》)、“旧尊俎,玉纤曾擘黄柑”(《祝英台近》)等语,与此词中的“有当时,纤手香凝”都化作一种永恒的姿态而刻入词人的心灵深处。至于末句“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连现代诗人臧克家也不由感叹,认为:“比《西厢记》里的‘他若是到来,便春生敝斋;他若是不来,似石沉大海’,更加深沉,更加柔婉,更加凄清。读了之后,真是令人郁郁,一吟三叹。不胜惋惜。”
  而吴文英的另一首清明怀人之作《花心动•柳》,则显得更加缠绵悱恻、沉痛抑郁:
  十里东风,袅垂杨、长似舞时腰瘦。翠馆朱楼,紫陌青门,处处燕莺晴昼。乍看摇曳金丝细,春浅映、鹅黄如酒。嫩阴里,烟滋露染,翠娇红溜。此际雕鞍去久。空追念邮亭,短枝盈首。海角天涯,寒食清明,泪点絮花沾袖。去年折赠行人远,今年恨、依然纤手。断肠也,羞眉画应未就。
  在上片展示清明时节大自然的勃勃生机之际,下片词意一转,从女性的视角着眼,“此际雕鞍去久”,发抒望穿天涯,感觉无尽的遗憾和哀伤,尤其令人伤痛的,还有别离后的孤单和落寞、长久的守候与企盼。
  宋代文人普遍有着较为优越的生活和待遇,他们无论是居家蓄伎,还是远游邂逅情人,都难免遇见分离时候,而这种离别后的相思苦楚在清明词中也有映现,正所谓“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欧阳修《玉楼春》)。如张炎的《柳梢青•清明夜雪》,从清明夜雪的特定背景中,勾勒佳人离去留给自己的惆怅与忧郁:
  一夜凝寒,忽成琼树,换却繁华。因甚春深,片红不到,绿水人家。
  眼惊白昼天涯。空望断、尘香钿车。独立回风,不阑惆怅,莫是梨花。
  英国大诗人雪莱曾有言:“我们甜美的歌,就是那些倾诉最哀伤的思想的。”(雪莱《致云雀》)看看张炎的这首词,我们或许有为雪莱的识见共鸣。从艺术言,这的确是一首“甜美的歌”,然以情感而论,我们所欣赏到的不仅仅是淡淡的哀伤,更有凄离迷蒙的不尽惆怅。我们知道张炎词法有似姜夔,善于以“清空”之笔,抒写人生落寞之悲。此词“清明夜雪”的描绘,可谓点出其“清”之色,而其“空”之色不仅体现在白茫茫的原野因伊人的离去使整个背景显得空荡荡,更体现在内心深处因人的别去而呈现空落落的状态,这或许才是词人清明时节“不阑惆怅”的根本原因吧。
  杨海明先生把一些词人在情海欲波中的种种矛盾痛苦归之为“忧患意识”,并认为这种人生苦恼和情感缺憾最终会“蒸发”出忧患人生的哲学意味。宋代清明词中,于发抒离人相思之际并蕴藉着深层的忧患人生的哲学意味的词人,恐怕莫过于辛弃疾。这个连喝酒都满怀家国之恨的英雄词人,清明词中怀人之思也别开生面:
  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刬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闻道绮阳东头,行人长见,帘底纤纤月。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它虽也写清明怀人之思,却不专为寄男女之情而作,而是寄寓英雄投闲、报国无门的悲愤,不免触处皆发,使得这首清明情词更多地透出一股悲愤情感和忧患意识,算是宋代清明怀人词中的另类。
  
  二、 愁肠百结的乡国之望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唐崔颢的一曲《黄鹤楼》诗不知勾起多少历代游子的思乡情怀。宋人清明词中对故园的回望和牵挂也是较为突出的一种情感体验。沈家庄先生说“离乡背井之人则更添故土之思”。中国古代文人普遍带有浓厚的乡土情结、家园观念,尤其对于那些身处羁旅行役漂泊江湖之中的文人墨客,家不仅是他们的寓身之所,更是他们梦中的温馨港湾和终生进取的力量源泉。当他们为宦、为学不得不浪迹天涯,或纯为生计所迫而流落他乡时,思乡念土之苦痛,甚至致人泪湿衣襟,就如唐李中《客中寒食》所言:“旅次经寒食,思乡泪湿巾。”宋人相对唐人而言,更加依恋家庭和妻妾,因为“在宋人心目中,温暖、欣慰的家庭和可人秀雅的如花美眷,是他们人生的皈依和漫漫苦旅中的重要伴侣,尤其在仕途逆旅更是如此”(王廷弼、沈卫建《中国古典诗词中的民族文化心理特征举隅》)。因此每当“雨纷纷,人断魂”的清明来临,词人乡思之情尤为痛彻。如张炎《朝中措》:
  清明时节雨声哗,潮拥渡头沙。翻被梨花冷看,人生苦恋天涯。燕帘莺户,云窗雾阁,酒醒啼鸦。折得一枝杨柳,归来插向谁家。
  清明不仅是踏青的时节,也是乡思蔓生的季节,虽然“清明时节雨声哗”令人扫兴,但是雨多潮水涨,趁雨到河边观潮、郊外看花又何尝不是一种别样情致?自己正为客心无所寄,聊以看花行,不料“翻被梨花冷看”,梨花对自己的来到似乎不满,嘲讽清明时节有家不归而离乡客游,原以为“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李煜《浪淘沙》),哪知“酒醒”之后“啼鸦”乱鸣,猛地清醒过来——原是清明佳节,自己却浪迹天涯。最末两句把对家的渴思推向极致。古代清明寒食都有家家插柳的习俗,藉以消弭灾祸或祭悼先人,所谓“寂寞柴门村落里,也教插柳纪年华”(宋赵鼎《寒食书事》)。词人思亲念家让他忘记自己身处何地,顺便折下一枝杨柳,却猛然醒悟:“归来插向谁家。”“独在异乡为异客”,何处才是自己的家?家不在,柳何用?沉痛而伤感,言尽而味长,令人不胜唏嘘和感慨。这种沉痛伤感之情,在张炎的另一首清明词《阮郎归•有怀北游》中表现尤为突出:“钿车骄马锦相连,香尘逐管弦。瞥然飞过水秋千,清明寒食天。花贴贴,柳悬悬,莺房几醉眠?醉中不信游啼鹃,江南二十年!”词人祖籍北方,被迫羁留“江南二十年”,“每逢佳节倍思亲”,清明时节叠现的物候,终于触发他对故土乡关的无限感怀,也折射当下人生的深沉失意。

  黄机的《临江仙》词,同样表达清明节有家难归的惆怅和苦楚:“寒食清明都过了,客中无计留春。东风吹雨更愁人。系船芳草岸,始信是官身。怅望故园烟水阔,几时匹马骎骎。别肠何止似车轮。天天不管,转作两眉颦。”所不同的是,这首词更清楚地彰显出有家难归的原因——“系船芳草岸,始信是官身”。清明时节客居他乡,春雨愁人,原本期望驾一叶轻舟回家探望,临行时突然觉悟,这么多年羁留他乡全是“官身”所误!宦海生涯的无奈不言而喻,而对家乡的绵绵思念,却只能“怅望故园”,渴望有朝一日跨上骏马归家,然茫茫江水,乡关何处?又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这种乡国之望,真可谓愁肠百结!
  宋代清明词当中,不少作品都流露出这种客中思家、有家难归的愁绪和感叹。张元干《满江红•自豫章阻风吴城山作》:“寒食清明都过却。最怜轻负年时约。想小楼、终日望归舟,人如削。”据王兆鹏先生的《张元干年谱》,可知此词作于宣和二年(1120)春。宣和元年(1119)三月,词人离京赴闽祭祖,次年春途经豫章回京。吟作本词时,正值词人离家一年光景,又恰逢清明时节客居他乡,难怪有此乡愁相思之情。又如曹组的《忆少年》:“年时酒伴,年时去处,年时春色。清明又近也,却天涯为客。念过眼、光阴难再得。想前欢、尽成陈迹。登临恨无语,把阑干暗拍。”词人借清明这个特定节日的临近,抒写自己漂泊天涯为客他乡的复杂情绪,既有光阴易逝的感叹,更有美景不再的遗憾,情感多么抑郁而沉痛。
  宋人为什么对佳人之思、乡关之望寄予如此厚重的情感,抛开词人的人生际遇和清明节日的情感触发等因素,沈家庄先生认为这与宋人的价值观念和生活质量的评价标准、北宋党争、南宋异族入侵和儒家文化的家国观念以及道家回归故土田园的哲学情怀存在密切关系。在以上诸多因素的综合影响下,词人清明时节思乡怀家便是常态。如苏轼《蝶恋花》的“客里风光,又过清明节。小院黄昏人忆别”;刘学箕《忆王孙•清明病酒》的“思旧事、不堪搔首。怀人有恨水云深,又绿暗、桥西柳”;黄升《南柯子•丁酉清明》的“不为绣帘朱户、说相思。……怕见山南山北、子规啼”,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构成宋代清明词题材与主题的又一道殊异的风景线——愁肠百结的乡国之望。
  
  三、 惜春伤逝的生命意识
  
  惜春伤逝也是宋人清明词中常见的抒情主题。无论是清明时分,还是“寒食清明都过了”,词人的笔下都或显或隐的出现一种叹息春光已逝、感怆青春不再的群体忧郁情状。这种感伤情怀主要源自清明时序的风物变化,词人直面自然春景的消逝而独自伤怀,从而流露一种生命易逝的牵忧。如王千秋《西江月》:
  老去频惊节物,乱来依旧江山。清明雨过杏花寒。红紫芳菲何限。春病无人消遣,芳心有酒摧残。此情拍手问阑干。为甚多愁我惯。
  人之将老,其心也衰,自然节物的变化更让词人感叹时光流逝。清明时节万紫千红斗芳菲,但是美丽绽放的春花没有激起词人的观赏热情,反倒让词人倍感身心的衰老,清明雨过之后杏花的“寒”气逼人,并由此发出“红紫芳菲何限”的春愁。这段愁情很深重,很持久,不是借酒可以消遣的,反而借酒消愁愁更愁——“芳心有酒摧残”。词人愁的是什么,愁的是如此美丽芳菲,终究要被雨打风吹去;愁的是百花易凋,美景难久,生命有限,一切人间的青春靓丽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匆匆过客。花草如此,人生也是这样。
  刘勰《文心雕龙•明诗》有云:“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人类情感无疑会受外界自然风物的变化影响。清明时节固有百花竞放、欣欣向荣的春景,同样也有风雨送春、百花凋零的征候,面对多变不定的自然风物,词人们委实苦闷烦恼:“恼人光景又清明”(朱淑真《浣溪沙•清明》),“困人天气近清明”(苏轼《浣溪沙•春情》),即为其例。在大多数文人的眼中,他们关注的不是眼前的蓬勃春光与美丽春景,而是即将出现的春花凋落与春景衰残。所谓“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欧阳修《蝶恋花》),正因为他们知道春景的消逝无法挽留,所以引发无尽的愁绝:“雨洗海棠如雪。又是清明时节。燕子几时来,只了为花愁绝。愁绝。愁绝。枉与春风分说。”(方岳《如梦令•海棠》)
  春天是短暂的,春日的消逝无力挽回,所以只能诉诸伤春、惜春、怨春、恨春的词句,以自我排遣和自我慰藉:“伤春怀抱。清明过后莺声老”(晁元礼《一斛珠》),“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柳永《蝶恋花》)。从某种意义上说,所谓的伤春情结就是对生的眷念,对死的恐惧,对韶华易逝、壮志难酬的人生焦虑,这种特有的情绪体验上升到哲学的层面即为生命意识——一种因自然景物的流逝而触发的感喟,并“蕴含着对个体生命的生存意义和生命价值的思索、探求”(陈坤等《中国古典诗词中的伤春意识》)。宋人清明词当中,生命意识尤其突出。如谭意哥《极相思令》:
  湘东最是得春先。和气暖如绵。清明过了,残花巷陌,犹见秋千。对景感时情绪乱,这密意、翠羽空传。风前月下,花时永画,洒泪何言。
  春回大地,先得为喜。然而事物的存在是相对的,最先得者,亦最先失去,因此“清明过了”,词人眼中已是“残花巷陌”,往时繁华无有,昔日风景不再,荡秋千的女子早已人去绳空。前后对照,令人泫然,难怪词人不由感怆“对景感时情绪乱”,“洒泪何言”。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唐刘希夷《代悲白头翁》)生命有限,自然永恒。人的生命之一维性的确易让人感叹:“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晋阮籍《咏怀》三十二),“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晋陶渊明《杂诗》)生命意识的流露,对于那些有志不获者尤其伤感而凄恻。辛弃疾《念奴娇》(书东流村壁):“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闻道绮陌东头,行人长见,帘底纤纤月。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词中那韶华易逝、生命短暂的不尽感怀,正是词人的忧生之叹。词人辗转一生,功名未成,而今年少不再,平添无限惆怅。
  宋代词人由于自身先天的敏感性和特定的清明节令的感触,促使他们即使面对“正是一年春好、近清明”(苏轼《南歌子•晚春》)的美妙时节,也要发出“出西山雨,无晴又有晴。乱山深处过清明”(苏轼《南歌子•和前韵》)的感慨。这种抑郁感伤的情绪既是传统文化的心理积淀,也是宋代词人对清明季节的习惯性自然反应的特有感会。“当人们对现实生活进行审视、询问其意义的时候,生活的自然自足状态就被打破,种种的生命问题、生存问题挟带着浓厚的情感涌现出来”(钱志熙语)。宋人清明词中的生命意识正是由此萌发。
  总之,如果要用一个词语概括宋代清明词的情感主题,“感伤”这个词是最恰切不过了。值得说明的是,宋代清明词的感伤不是因清明节的祭祖而引发,而是词人对清明这个特定节日带来的人生感悟,包括清明前后自然风物由荣及衰的变化触发词人对美好事物飘零消逝的春恨春愁、传统节日感伤文化的心理积淀、转型时代多变的社会现实,以及词人身处羁旅行役游荡江湖的人生际遇等,这诸多因素交织在一起,共同催生感人肺腑、凄美迷离的词人情愫,也折射出宋代词人生命意识与回归意识的思想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