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货套利 知乎:赵丽宏:北半截胡同四十一号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8 23:32:54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这是谭嗣同《狱中题壁》中的两句。在刑场上,谭嗣同曾向围观的人群大声呐喊:“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这样的临刑绝唱,一百多年来一直震撼着中国人的心。一个心志高远而结局悲壮的改革志士,会被人遗忘吗?
今年去北京开会前,收到湖南作家李元洛的来信,说北京的谭嗣同故居已经破旧不堪,如果不抢修,恐怕很快就会消失。他建议我在全国政协提案,呼吁保护谭嗣同故居。元洛先生有湖南人的刚正和执着,对保护谭嗣同故居,他一直是仗义执言。谭嗣同故居有两处,一处在他的家乡湖南浏阳,一处在北京宣武区北半截胡同41号。湖南浏阳的谭嗣同故居,原来也破败失修。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当时身为湖南政协常委的李元洛牵头联名倡议,建议重修浏阳谭嗣同故居,后经多方努力,终于得到妥善修复,1996年经批准成为全国文物保护单位,并对外开放。北京的谭嗣同故居历史悠久,意义之重大更在浏阳故居之上。此住宅原为谭嗣同之父谭继洵的座师刘崐故居,1873年谭继洵购置为“浏阳会馆”。谭嗣同在此度过少年时代,成年后经常居停于此。其书房与卧室分别命名为“寥天一阁”和“莽苍苍斋”,其诗文集亦分别以此为名。“戊戌变法”时谭嗣同从浏阳应召北上就居于此间,被捕也在此处,谭嗣同就义地在离故居不远的菜市口。去年元洛先生曾给《上海文学》写散文《英烈长留天地间》,描述了北京谭嗣同故居破败失修的现状。
到北京后,准备写关于抢修谭嗣同故居的提案。落笔前,找了个中午,我独自出门,先去寻访一番。
上一辆出租汽车,告诉司机:“北半截胡同41号”,司机摇头。再告诉司机:“谭嗣同故居”,司机还是摇头。我说,就在菜市口附近。司机哦了一声,说:“对,那里有个名人故居,我去过”。于是踩油门加速。车过菜市口大街,转入一条胡同,我看了路牌:米市胡同。进去不到百米,见一个窄小的门口挂有牌子,下车一看,原来是康有为故居。牌子上标有“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但这里实在没有文物保护的气息,我进去转了一下,低矮破旧的老房子,居民密集,也许是当代北京人居住条件最差的地方了吧。不知哪一间房子是康有为当年居所。遇到住在这里的一位年轻妇女,问她是否知道谭嗣同故居,她一脸茫然。
我知道谭嗣同故居离康有为故居不远。附近居民总有人知道谭嗣同吧。康有为故居斜对面有一个小饭铺,饭桌就搁在胡同里,一个六十来岁的汉子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个紫砂茶杯。我上前问他,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谭嗣同?他住得不远啊”。听他的口气,好像谭嗣同还活着呢。“出胡同,走到菜市口大街,过马路左拐,看到正在造的移动大厦,谭嗣同故居就在大厦旁边,靠着大街呢。”老人的回答和指点,让我心生欣慰,在北京,还有人记得谭嗣同。
老人的指点很准确。走到菜市口大街,就看到对面正在建造的一栋造型现代的大厦,这是中国移动的新楼,玻璃幕墙在正午的阳光下辉煌耀眼。和移动大厦一街之隔,是一排旧平房,粉墙斑驳,灰瓦错落。我想,这排旧屋,该是谭嗣同故居了吧。果然不错,走到那排旧平房门前,看见了门边“谭嗣同故居”的牌子,字迹已经模糊,但仍依稀可辨。牌子上第一行字:“宣武区文物保护单位”,第二行启功体楷书大字:“谭嗣同故居”,其中“谭”字已不见,“嗣”字残缺,只留下右边四分之三。下面两行小字是落款,第一行:“宣武区人民政府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公布”。第二行:“宣武区人民政府一九九一年三月立石”。这牌子告诉我,谭嗣同故居被列为文物保护单位,已有二十多年时间。从门外望进去,里面危墙歪斜,门窗杂乱,犹如贫民窟。实在看不出“文物保护单位”的样子。
门口,有两个老妇人在聊天,见我伫立张望,其中一位头发灰白的妇人问:“您找谁?”我说想参观一下谭嗣同故居。妇人说:“里面就是,没有什么可看的,都住着居民,这里住二十四户人家呐。”我问她们,谭嗣同当年住在哪间屋子。两个妇人热情地引我走进了院子,经过围墙边的第一进屋子,这里曾是谭嗣同的会客之处,被称为“怀旧雨轩”,但已无迹可寻。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廊两边是年代不长的低矮砖木平房,里面住着不少居民。走廊尽头,是当年这建筑中的第二进屋子,也是这里的主屋。谭嗣同故居就在这排屋子的西端,那几间屋子,都有居民,但主人不在家,铁将军把着门。谭嗣同读书写作的“寥天一阁”和他起居休息的“莽苍苍斋”,大概就在这里了。院子里几棵古槐还在,但已被后来搭建的矮屋包围。只有故居老屋的青砖黑瓦,还有那些雕花的窗棂,在诉说古老的历史。谭嗣同当年曾在莽苍苍斋门上自书对联,上联是“家无儋石”,下联是“气雄万夫”。后改上联为“视尔梦梦,天胡此醉”,改下联为“于时处处,人亦有言”。这一切,只能靠想象了。然而,在周围狭仄芜杂的环境中,我无法想象当年谭嗣同当年在这里生活的景象。
两位老妇人告诉我,这里每年总有两三千人来参观。有北京人,外地人,也有外国人。不过所有来的人都是兴冲冲跑来,失望而归。想不到这样一个了不起的历史名人,故居会如此败落,除了那几间破房子还在,什么也看不到。头发灰白的妇人对我说:“这里住的都是穷人,买不起新房。前些年说要拆迁,但是说了好多年,到今天也没有下文。”正说着,从外进屋里走出来一位身材高大,身穿黑底带花棉袄的老太太。头发灰白的妇人向我介绍说:“这是刘婶,她家在这里住得最长久了。”
刘婶大嗓门,声音清脆,一口标准的京片子:“我家在这里住五代了,我家太公爷是浏阳会馆的门房,伺候谭嗣同的。”刘婶的话,使我惊喜,听李元洛说,这里的居民,已没有浏阳会馆的后人,想不到来了这个刘婶!刘婶开始不想多说,见我关心谭嗣同的故居,便打开了话匣子:
“我家爷爷以前常说谭嗣同的事。我家爷太公一直跟着谭嗣同,就住在外进门房,给他看门,给他烧饭。那天爷太公从外面回来,正好遇到谭嗣同从这里被清兵抓走,两人贴面而过。谭嗣同面无惧色,还对我爷太公笑一下。别人都逃走了,谭嗣同也有机会逃走,他就不走,等着他们来抓,硬气!”刘婶讲述的,是发生在1898年的故事,维新变法的“戊戌六君子”被清政府逮捕杀害,写下中国近代史上悲壮的一页。
我说,谭嗣同少年时代曾和父亲一起在这里生活。刘婶不以为然:“他父亲在这里住?没听说过。谭嗣同被抓时,家里没有其他人。谭嗣同在菜市口被杀了头,拍电报到湖南去,也没有人来收尸,还是我家爷太公,借了顶花翎帽,去刑场把谭嗣同的遗体领回来,花了三块大洋,请人把谭嗣同的脑袋缝到了身体上,然后下了葬。”对这位仗义的刘家后人,我不禁肃然起敬。
“我们家里本来还有谭嗣同照片呢。”刘婶告诉我。我问她,是照片还是画像,她说当然是照片。我又问,谭嗣同长得什么样,她说:“梳着长辫子,很英俊。”说起那照片的下落,刘婶感慨不已:“那年北京下大雹子,把我们家的房子全砸烂了,家里的照片都被吹到院子里,搅到了烂泥团里。那时,保护吃饭睡觉的家伙要紧,哪里还管得上什么照片啊。我们家祖上的照片,和谭嗣同的照片,都在那时毁了丢了。”我对刘婶说,那照片要是还在,可是重要的文物,她笑着叹了口气,调侃道:“是啊,要是那照片还在,我交出去,不定还能换一间好一点的房子住呢。”
头发灰白的妇人也记得北京的那场大冰雹,说那是1969年夏天的事。
我告诉他们,最近有人准备在全国政协大会上提案,建议抢修谭嗣同故居,政府会来关心的。刘婶和头发灰白的妇人相视一笑,那是不屑的苦笑。“会来关心?谁来关心?这些年,多少来人看,又拍照,又许诺,像唱戏似的,可是只听雷下不见下雨,我们都不相信了。”刘婶大声说,“其实,我们没啥要求,政府只要给间小房子,我们就把这里的屋子腾出来。谭嗣同故居,该整得像个样子,否则,对不起先祖先烈呢!”
从谭嗣同故居出来,走到菜市口大街上。抬头,看见街对面高耸入云的中国移动大厦,和我身后的故居形成强烈的对照,一个是时髦神气的现代巨人,一个是病病歪歪的垂危老人。突然产生联想:如果没有谭嗣同这样的启蒙思想家,没有这一批为改变中国命运的烈士流血献身,会有后来的辛亥革命成功吗,会有再后来的中国现代革命和当代的伟大改革吗?忘记了这些先烈,那真是中国人的羞耻。
耳畔,回响着刘婶清亮的声音。(赵丽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