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关系检验:潘家园江湖(南方周末 2003-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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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家园江湖

南方周末    2003-11-13 15:54:58  


很多古旧家具在潘家园重新变得有价值


潘家园的石雕石刻区


到潘家园淘书是一种乐趣



  □陈一鸣  摄影 罗健

    有个说法,说外国人来北京一定要做三件事:“登长城,吃烤鸭,逛潘家园”。登长城,吃烤鸭,应无疑义。潘家园有那么大份儿吗?这是个问题。

  此处的潘家园,专指位于北京东三环南路的“潘家园旧货市场”。

  江湖地位及血脉渊源

    潘家园的货色实在无法统一称呼,旧货一说是勉强的。事实上这里几乎要什么有什么,新货更是多得很。细数起来,诸如仿古家具、古籍字画、玛瑙玉石、陶瓷、中外钱币、宗教用品、民族服饰、“文革”遗物、春宫画……还有人在这里卖手艺,比如“葫芦徐”。如果非要归纳出潘家园货色的共同性格,大概可以叫奇货,也就是希奇古怪的东西。

  正因为如此,秋天时竟然有人把蝈蝈也拿到这里来卖。

  如果把潘家园的货色组合起来,兵器系列可以武装一支古典军队;乐器系列可以组织数个乐队;戏剧行头可以打扮一个京剧团,藏戏团;可以建庙;可以建一个荣国府,一个翰林院,一个古钱庄,一个图书馆……总之,潘家园比任何一个博物馆的藏品都要丰富得多。你想到的任何东西都可以拿来卖,卖不卖得出去不好说,但至少没人会笑话你。

  潘家园的面积有六七个标准足球场那么大,号称全国最大的旧货、收藏品、民间工艺品市场,也是亚洲最大的旧货市场。它像个大集市,周末双休日开业。现在有3000多个固定摊位,养活从业人员近万人,摊主包括汉、回、满、侗、维、鲜、苗、蒙古、藏等民族。

  就这么一个地方,这几年名声骤然显赫。美国前总统克林顿的夫人希拉里曾在这里买了一把民国的小锡壶。泰国公主诗琳通、罗马尼亚总理、希腊总理也都先后光顾此地。

  据说,韩国汉城古玩街80%的货来自潘家园;日本大阪古玩城的老板每月来潘家园一次,一次就用130卡车拉走十几车货;逛潘家园的老外多得很,很多摊主都会用英语讨价还价。

  如此说来,“登长城,吃烤鸭,逛潘家园”,虽然很让人不服气,但也不算空穴来风。很多旅行社瞄准商机,把潘家园旧货市场作成了北京特色游的景点之一。

  潘家园旧货市场起源于1992年上半年。当时一些当地下岗居民,在现址西南马路边的坡上摆摊,把家里的旧家具、旧电器等旧货拿来卖。

  几个摊,几十个摊,市场就慢慢形成了。当时摊主大多是自行车来,自行车去,面前摆一块布,布上摆着破收音机、破钟表之类,一站就是一天,不惧风吹雨打。

  因为当时的潘家园地区还比较荒凉,文物、工商部门对此地的监督也不那么严格,所以红桥、天坛附近倒腾古玩工艺品的商贩就看中了此地,大批迁移过来。两年下来,潘家园就有几百个摊位了,沿着马路边北上到了华威路。

  买的多了,卖的也多了,潘家园的人气就旺了起来。“在潘家园旧货市场能脱手文物”的说法不胫而走,渐渐地,跳蚤市场也就演变成古旧物品市场了。

  1994年左右,潘家园的摊位达到了上千个。这些小摊拥挤在马路边上,难免会造成交通堵塞、摊位的争夺等混乱现象。于是潘家园街道办事处就开始介入管理。

  从1995年开始,潘家园街道办事处陆续投资350万元,开发了现址,引导摊贩腾开马路,退市进场,并正式定名为潘家园旧货市场。定名“旧货市场”明显是经过考虑的,“古玩”、“文物”太惹眼,“工艺品”又不说明问题,“旧货”的涵义就宽泛多了。接下来市场规模自然扩大,潘家园名气也越来越大,一直发展到今天。事实证明当初“退市进场”这一招棋还是很有眼光的。

  1999年,经朝阳区政府协调,北京市政府决定,现址这片土地使用权归潘家园旧货市场。于是朝阳区投资两千万,放胆着手进行潘家园三期建设规划。

  两期工程下来,一个小城池形成了。“城垣”是仿古建筑252间,飞檐斗拱,青砖碧瓦,雕梁画栋,店堂式经营:“城内”有四个钢球形的大棚,棚内高大宽敞,经营方式保持地摊模式。

  目前第三期建设正在运作当中,这是一个鲤鱼跳龙门般的目标,主要集中于市场服务配套,比如停车场、餐饮区、拍卖厅、展览展示厅、陈列室、鉴定室,等等,期望借此使潘家园成为人们鉴赏、收藏、购物、休闲、娱乐、旅游的终极目的地。

  潘家园附近的文化气息是如此浓厚,以至于人行道的路面上都镶嵌着古币图案。

  江湖水多深?

  潘家园的事太多,道太深,就算把这里的行话全弄明白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虽然也有过数次亲密接触,但到目前为止我只弄懂了淘货、掌眼、捡漏、串货、抓货等几个较为常见的用语。即便是潘家园的摊主之间,也是隔行如隔山,想全弄明白是不可能的。所以谈潘家园的水深水浅,我还真不敢言之凿凿,姑妄谈之吧。

  潘家园最具江湖感觉的景象是鬼市。“鬼市”说的是凌晨三四点钟专卖古董的一种临时集市,出现于清末民初。之所以大早晨成市,是因为这个钟点警察管理不严,可以脱手一些来路不明的物件。当时有一些贵族沦落到变卖家产为生的地步,面子又拉不下来,为躲避熟人,也就到“鬼市”上捧着古董站街。所以古董行都知道,鬼市出好货。

  潘家园每周有两天鬼市,周六和周日,其中周六鬼市尤为火爆。凌晨4点钟,潘家园门口人影憧憧,摊主们用三轮载着装满小件工艺品的纸箱子,顾客们开着车、走着路聚集在潘家园市场门外,嘈杂拥挤,把大门顶得叮咚作响。等到四点半大门一开,人群一拥而入,迅速各就各位。

  开市以后,虽然人多,但市场并不喧哗,大家都在窃窃私语。老顾客人手一只手电筒,本意是为了把货看得更清楚,这都是从上辈子传下来的规矩了,现在似乎不必那么隆重,潘家园市场的灯非常亮。但手电筒是必须要带的,这只是一个标志,说明你懂行。

  在鬼市中打着手电穿行买卖,有一种共谋作案和虚拟冒险的隐秘快感。

  天渐渐亮了,鬼市时间结束,市场继续营业,此时就可以看清楚大家的表情了。卖家的动机都一样,赚钱;而买家绝对是一道风景,人人不同:有专心致志真心淘货的,有来打探自家藏宝的大概价钱的,有附庸风雅的,有看热闹的,甚至还有人就是专门来看人的,我基本上就属于这种人。我记忆最深的形象是一位老者,初看起来博学儒雅,脸上挂满长期威严才有可能养成的极度自信的慈祥,细看又有点不谙世事艰辛的傻乎乎的感觉。老者精明得紧,连来潘家园买了几本旧书都知道打发票。

  摊主们并不忙碌,他们时常三五成群,扎堆闲谈、泡茶、下棋。他们只是商品到顾客手里的最后一道环节,在他们之前还有很多环节。以古旧家具行业为例,货到顾客手里大致要经过四个环节:在农村“铲地皮”挨家挨户收东西的——就地集中收购潘家园江湖的——修理修补的——拿到市场上出售的。最厉害的角色不做国内生意,他们把成箱的柴木家具出口到国外。货物在这条商业链上从头走到尾,价格不知道要翻多少倍。去年年底,有人在山西花300元买了一对黄花梨椅子,最终卖了24万。当然是生意就会有赚有赔,卖价比进价还低的情况也经常发生。

  尽管潘家园人类的身份、动机千差万别,但还是形成了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比如,别人拿手里的东西,你不能问价。要等别人放下,你再拿起来问价;不能因为被人捡漏就恼羞成怒,要认栽。

  既然是江湖,就少不了传奇般的发迹故事。

  潘家园里老头老太太很多,他们年轻时也许根本没想过当富翁,本来只是想在晚年找个营生有一搭无一搭地做做,结果就成了先富起来的人。这里很多人1990年代中期一块破布起家,现在房车都有,身家数百万的人比比皆是。

  以上的发迹故事是真实的。如果提起传说中的发迹故事,那简直就没边没沿了。比如说,有人花15元买了把宝剑,结果卖了15万;有人花300元钱买了个碟子,经鉴定竟然是元青花,结果卖了37万;有人花300元买了1副麻将,结果卖了6万……

  这些故事的源头往往是卖家,他们中有一些特别善于讲故事的人。

  家父暴病,卖宝应急,这类故事已经没人信了。现在流行的是不会讲故事,比如说你看上了一本周作人亲笔签名的藏书,他会憨憨地说:“我也不知道是啥书,反正少了100不卖!”你心中窃喜,自以为捡了大漏,为避免惊动卖家,赶紧交钱走人。这学费就算交上了,周作人的签名我也会。比起找托儿,“埋地雷”(自己先把东西埋到墓地里再带人去发掘),这种故事简直就是善意的玩笑了。无可否认,潘家园滋生了很多不良现象。比如:一家公司在潘家园伪造6幅中央领导题词,诈骗数额接近70万元;一块假奥运奖牌骗走4万元;漂染的狗皮当虎皮卖……

  没传说就不是潘家园,你必须了解传说的价值。潘家园成交的物品,无论古玩还是杂件,万元以上者,买家都会千分小心,万般求证。

  在潘家园讨生活心态一定要好,最好能培养出一种对胜负感觉近乎麻木的气质。他们每个人都听了无数的故事,也都能喃喃地讲出无数故事。这些故事搀杂着想象在潘家园生根发芽,枝繁叶茂。为了捡漏和防止被别人捡漏,很多人练就了一身屠龙之技,为生命中遇见龙的那一刻而终生磨刀霍霍。

  江湖也是名利场。人有了名就不用再逛潘家园了,好东西在潘家园露面之前,往往都先直接找名人去了。你卖名人10万,名人一转手就是100万,你不要觉得亏。你没有名气,再怎么卖也就是10万的价儿。

  不仅仅是名人,小角色也一样,未必所有的钱都是从潘家园赚来的。摊位往往只是一个展示台,上面的东西一分钱都卖不出去也无所谓。

  长期做生意的都有固定客户,有好东西电话一打就搞掂了,哪还用等到潘家园?

  目前潘家园市场年成交额大概在4到6个亿之间,市场管理收入在1000万左右。每到摊位租金收费的日子,商户们特别踊跃,排两钟头的队也要把钱交上,看得出他们对潘家园机会的无比珍爱。

  潘家园是江湖,但只是江湖的水面部分。潘家园的水到底有多深?

  含混的回答也许反倒精确:要多深有多深。这里鱼龙混杂,悲欢交错,欲望丛生,人性以奇怪的方式舒展着。

  在潘家园,不同的人们竭力地相互沟通着,理解着。因为有了钱这一通用标准,文化偏见反倒不那么多。大家都是人,不管你穿什么衣服,操什么话语,什么肤色和国籍,金钱面前,一律平等。

  如果在假日期间去趟潘家园,你会发现偌大个庭院没几个人影,潘家园的人们带着各自的欲望,分解到了巨大的城市之中。对照集市时的繁华,那种荒凉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江湖悖论

    江湖中人,光脚的生机勃勃,敢爱敢恨;穿鞋的则大多举止沉稳,行为端庄。江湖少女爱的都是光脚汉子,爱的是那份野性。

  然而光脚的无不羡慕穿鞋的,拼死拼活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金盆洗手,从而德高望重。光脚的一旦穿上了鞋子,也就丧失了公然快意恩仇的身份和权利,比如岳不群,坏人当得比好人都辛苦,江湖少女还会为他痴狂吗?潘家园就面临着这个问题,这位光脚汉子已经把一只鞋穿到了脚上。

  围绕着潘家园的前途曾有过争论,为防止人气消散,在迁改之间,最终选择了就地改造。

  一二期改造的动作小心翼翼,潘家园没有放弃地摊式经营方式,尽管增加了店堂式经营,但仍以地摊为主,以保持原汁原味的民间感觉。

  到目前为止,应该说改造效果很好。人气非但没散,反而稳步见长。非典过后重新开市的两天里,来往客流超过7万人,比以前多了万余人。

  三期改造将是一个冒险行为。改造后的潘家园跟附近的古玩城有什么区别?民间的感觉会不会丧失?雅宝路就是因改造而被冷落的前车之鉴。

  管理上层次,就是规范,就是有序,这似乎与潘家园的本性相悖。

  古旧货品这个行业被称为暗行,其性格就像文学作品中描写的吉普赛人,与规范和教化格格不入。它似乎必须是半生不熟的,不能正儿八经地板起脸来,这才像个江湖儿女的样子。

  潘家园之所以有今天的江湖地位,靠的是其未经筛选加工的原始生态的魅力,很多人们喜欢的就是它蓬头垢面的样子。潘家园旧货市场兴起之后,附近的潘家园家具城、北京古玩城、兆佳古典家具市场纷纷上马,都以古旧货品为经营目标,但目前没有一家生意比潘家园火,其原因就在于他们没有潘家园的土气。

  潘家园旧货市场二期改造,价值30万元的16只“电子眼”遍布市场,监控着每个角落。从原则上讲,在潘家园一个人不允许租用超过两个摊位。工商、文物文化、派出所每周六周日现场办公。一旦发现文物,就会停止买卖,收缴货物,登记造册,问明来路。

  如果说潘家园夺了琉璃厂的风光,那么吕家营的崛起应该引起潘家园的足够的警觉。

  吕家营是在潘家园上了层次后,慢慢聚拢人气发展起来的。目前吕家营还只是经营古旧家具,修理,加工,仓储,销售,一应俱全。很多资深的古旧家具爱好者已经抛弃潘家园,到那里淘货了。吕家营现在的景象与当初的潘家园别无二致,乱七八糟,土路蒙尘,空气中飘散着木头的霉味。但一到周六日,高级轿车就川流不息,金发碧眼的老外不在少数。今天只是家具,谁知道明天古玩杂项会不会向那里流淌呢?

  发展才是硬道理,尽管处处暗礁,潘家园还是要往前走的。关于潘家园的发展问题,有人提出了这样一个方案:建一条古玩街,把潘家园和古玩城连起来,这样大家就既能保持相对独立的特色,又能互通有无,扩大商机。

  不过现在的情况是,古玩城的生意人经常到潘家园来拿货,过一条街,价钱一翻就是几倍甚至几十倍。如果古玩街真的建成了,买家一串全都门儿清了,结果会怎样?现在都不好说。


藏族美女卡毛


卖和田玉的买买提


“文革”物品的崛起最具潘家园特色


墨友斋主人王东生

    人篇之“藏龙卧虎”

    古旧书籍收藏者林坚总要面对这样的问题:这么多书,你能看多少?看得完吗?新书老书内容一样,何苦非读老书呢?进而问:你这些书现在值多少钱?

  当我问了这些问题之后,林坚说,咱们还是比较“隔”。我也知道自己很“隔”,我不会质问富翁:“这么多钱,你能花多少?花得完吗?”因为我知道富翁肯定会款款地回答:“钱不是目的,而是创造、进取和成功的标志。”我不会质问富翁,为什么偏要质问林坚呢?

  林坚是职业记者,林则徐七世孙。他说:“白居易‘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而我‘未能抛得北京去,一半勾留是此书’。

  爱书人住在北京简直太幸福了,全国哪都比不上!“

  林坚目前藏书将近两万册,16个书柜装得满满的,大多是原版书、古董书。最古老的书是元刻的宋书《事类赋》;周作人的书就有50多本,最贵的一本价值2200元左右。他还曾在潘家园买到过顾颉刚的藏书,后来发现是小偷盗卖的,就主动送回了藏书单位。去年他每月买书的费用近1万元钱,日常开支除了抽烟,大概就是买书了。

  谈到藏书动机以及如何分辨好书,他说主要是感觉:“你听到爱人的脚步,听到老乡的口音……你能谈出一二三四来吗?”

  林坚谈到了书与钱的悖论:有好书时没钱,有钱了没好书,包括潘家园在内,现在各处都很难淘到真正的好书。他坦然承认经济是藏书的首要条件,至少要有余钱:“以前我发现好书下不了手,那种感觉简直是抓心挠肝”。尽管对钱的重要性有深刻体会,但林坚并没有把藏书增值作为第一目的:“只为增值,藏书就变成痛苦了。”

  他不认为淘书捡漏能够暴富。他说自己是最能捡漏的,但也没捡过传说中的那种大漏:“我现在去潘家园只是去体验那种乐趣,我的书运很好的,一直很好。”边说边无邪地笑着。尽管比较“隔”,我想我还是能够理解收藏者的。他们都有这样一种能力:看到一块布头,能联想到一件衣服,然后联想到衣服下面的皮肉,然后想到一个七情六欲俱全的人,进而想到一个社会,一段历史。潘家园乱七八糟的东西,在他们眼里都是摇头摆尾的活物。

  这些“痴人”都有着难以言说的情怀,当不期然面对质问时,他们的解释不外乎“历史”、“怀旧”、“文化”这些词;潘家园的老外们也不外乎“中国”、“古老”、“神秘”等词汇。

  当人们不理解一种东西,就会竭力把这种东西换算成自己能够理解的东西,比如换算成钱等本能类价值。而“历史”、“文化”等等这些现成的词语离人的本能距离太远,所以往往是讲了等于没讲,人们还是难以理解他们。

  但是距离又产生美,难以理解的人本身就是风景。人们会满怀好奇地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而有时候他们也乐于把自己讲得云山雾罩,所以“隔”着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当梦开始流通并产生价值,就会有人专门做卖梦的生意。

  杜国立是河北人,来北京10年多了。最初他在广安门车站卖杂志。

  1994年,机缘巧合,有一次他弄了些1块钱1公斤的线装书,卖不出去,有老头指点迷津说:潘家园。

  小杜一早就去了潘家园,当天货就全部脱手,价格翻了十几倍。从此小杜一头扎进潘家园旧货市场的前身——华威路边的小树林里。当时旧货生意简直就是无本买卖,摊位费一天几元,货是1元1公斤从废品收购站进。

  现在他在潘家园租了一个门面,在清河买了房子和车。到他的书店找他经常是“寻隐者不遇”。有人说他很闲散,他解释说自己客户很固定。除了生意,他平时就在家看书上网,他与林坚就是在天涯社区认识的。

  潘家园的商贩确实与众不同。由于常年与寻梦者打交道,或者他们自己本来就是寻梦者,所以他们身上很有些可爱的气质。由于一周只有周六周日两天交易,他们都能睡到自然醒:“葫芦徐”的门上写着“有事儿请打手机,十分钟后就到”;很多小贩盘腿坐在一块破布前,兀自哼着小调,对人视而不见,就像从来没指望能卖出去一样;潘家园的商贩都特别喜欢与人交流,谈什么都行,他们不像一般商贩那么紧张。

  他们很清楚如何吸引那些寻梦的顾客,他们自己的言谈举止,甚至衣着服饰都会成为打动“寻找心灵故乡”、自言“我上辈子是某地人”的顾客的武器。

  潘玉珍是来自贵州的苗族妇女,她身着民族服装,还戴巨大的银耳饰,这一身打扮本身就是个广告。她性格开朗活跃,我去找她时,她挥舞着一个大铜钱给我看,说是刚买来的,可以用来刮痧。她说今天生意一般,不过有人定了50套侗族服装,比不上卖银首饰的,他今天卖了7000多元呢!

  卡毛是位藏族美女,专卖藏族服饰。她披着披肩,活脱脱一个来自那遥远的地方的好姑娘。她说自己小时候跟着家里游牧,养了30多头牦牛,200多只羊。来北京前在青海一个民间艺术团当演员。来北京演出看到潘家园,就留下来做生意了。今天她卖了8000多元。我说我去过她的老家青海黄南州,她问那你觉得北京好还是青海好?我略一沉吟,反问道:你说呢?她说当然是北京好了!我说各有千秋。她笑了笑:你还挺会说话的。

  内心的东西,一旦流通起来必然沾染铜味。很多人出于本真的爱好进入潘家园,一来二去爱好就完全变成了商品。太过为此痛心疾首显然有些矫情,商业和文化并不是那么不可调和。

  潘家园可以让人读书。在石雕石刻区,我听过这样一段对话。一小贩说:“那小子背个大筐,像个驮碑兽似的。”另一个说:“那叫。”是何物,恐怕读了大学的人也未必全知道吧。杜国立说:古旧书刊这行,买家比卖家精,不看书学习是绝对不行的。他不但能把各种古代书籍的印刷、装订、价值讲的一清二楚,还能告诉你鲁迅、周作人两兄弟什么时候反目的。有一次他在五棵松看上十几张画,一眼就看出其中一张是“四大王,四小王”中王素的画。于是他假装买书,薄的5毛,厚的1元,要了将近1000元的旧书:“顺手”也买了全部的画,10元一张。

  结果那些画全是俞樾、姜筠等名家的真迹,一举赚了几万。还有一位做古旧家具生意的杨老板,王世襄的《明式家具研究》,厚厚的一大本书,被他看了三四遍。

  潘家园可以保留文物,还可以赋予寻常物件以文化意义,即创造文化。比如很多民间的古旧柴木家具,如果没有潘家园,恐怕就要当柴火烧了;很多珍贵的历史资料,如果没有潘家园,当废纸卖了也就卖了…

  潘家园可以让人摆脱贫困,梦想成真。卖玉石的买买提来自新疆和田,原来是一家地毯厂厂长。工厂效益不好,买买提下岗后来到北京。

  我问他在潘家园能不能挣到钱,他斩钉截铁地说:能!每月多了1万,少也有5千。如今他一家四口人,还有弟弟一家人,靠着潘家园,日子过得很滋润。“墨友斋”主人王东生今年63岁。小时候为了省钱买颜料,宁可走十多里路,也舍不得坐车花1毛钱。到了潘家园以后,他的生活渐渐好了起来,以前的梦想看起来也不再那么遥不可及了。他想在中国美术馆搞个人画展览,以了终生心愿。有十几个外地来京发展的年轻画家,都凭着潘家园把生活底盘打稳,再去中央美术学院、中国书画院继续进修,以商养文……

  潘家园甚至还可以看到妇女地位的提高。潘玉珍说,以前家乡的传统是,妇女住在这个山就不到那个山去,现在她连新加坡都去过了。潘家园有苗族妇女100多位,男的不到10个。“男人在家做什么?”“看牛,看地,看孩子!”“你们开了眼界,男人怎么办?”她严肃地说:“重活也必须得有人做,家里的活其实更辛苦。女人到了潘家园,周一到周五没事,可以在家绣花。”“我们以前刺绣,不论时间,不论金钱,只比工艺,手艺是女孩子的社会地位。现在做买卖就不一样了,快要失传的图案,又开始多起来了。”她今年57岁,我问她打算多大退休?她说,这里今年刚来4个老太太,都70多岁了。我打算再干20年!

  潘家园有寻梦的,有卖梦的,他们都是最低调的人,显得格外的酷而神秘。于是以影视明星为主的某些人也开始强调自己与潘家园的恋情,借他人的低调来张扬自己。他们去潘家园的那点事,是一定要广而告之才算没白去的。

    物篇之“虚虚实实”

  江湖故事,讲的都是诸多豪杰围着一个宝贝抢得不亦乐乎;而潘家园则黑压压满地宝贝,等人来抢。人们自然会问:这些宝贝是真的还是假的?

  看起来这是道简单的判断题,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然而在潘家园,面对这个问题,无论买家还是卖家,都会回答得特别绕,一直绕到你觉得自己问这个问题特别傻。

  收藏家马未都说:“瓷器作伪你看出来了,不能说这是假的,应该说这东西‘看新’。”潘家园市场管理员吴顺林也说:“在潘家园没有真假之分,只有新旧之别。”

  按照这种思路设想一下,你拿着一个罐子,满腹狐疑地问,这是真罐子还是假罐子?确实显得大脑缺根弦似的。

  你会辩解说,我想问的是,这个罐子真的是古代罐子吗?好了,你问的已经不是真伪问题,而是年代问题,也就是新旧问题。接着谈新旧:旧到什么时候算旧?多大误差算合理范围?你要求人家说出具体年代,人家会说:夏商周断代工程知道不?国家级工程!你当年代是那么好算的?

  古玩的真假涉及到年代问题,比较难判断,那么字画呢?有一位卖字画的老板质问我:“明朝仿的元青花瓷该算是古董吧?那张大千仿的石涛,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该不该值钱?”

  仅以字画来讲,在潘家园,启功、刘炳森、齐白石、徐悲鸿……今古名家应有尽有,尤以启功作品为盛。潘家园最富的生意人就是卖字画的,他们租的店面就比起大棚里的小摊,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大家似乎都不十分介意真假问题。

  “墨友斋”主人王东生说:“自古以来就有仿画,仿谁的实话实说就完了,‘高仿’(高精度的模仿)也不容易”;而有位被仿的老先生说:“他们画的比我还好嘛,谁都要混碗饭吃”;即便买家,也未必会为潘家园字画的真假问题着急上火。很多人本来就是知假买假,比如说,你可以拿100元钱买一幅“启功墨宝真迹”,回家送给领导,真假问题就转移了。还有收藏家专门享受沙里淘金的乐趣,说只要自己喜欢,哪怕年头短,哪怕是赝品,都是珍贵的,从看上到拿下,各个环节都充满刺激,就像赌博一样上瘾。

  有人似乎道破了天机:“凡经过名家鉴定的,假的也是真的;没有名家撑腰,买了真品人家也不当真的看,花多少钱也没用。”

  大家都知道所谓名家字画基本上都是仿的,也就不去计较真假,而是在仿的水平上区分好坏,“高仿”和“低仿”价格相差甚远。这种真假观的好处是,可以使人见怪不怪,通体豁达。

  于是在潘家园我们就可以看到:好好一个新铜罐子,非要埋土里两个月,弄得浑身绿锈才来卖;商店买来个廉价瓷碗,粘上点海藻、贝壳,假装从海底捞上来的;线装书用酱油、茶水熏蒸得黄黄的,散发着茶叶蛋的气味。尤其是家具,填虫卵、填油泥、烟熏、火烤、针挑、贴面……这些后续加工比造家具还要费事费时。离潘家园不远的吕家营有很多安徽木匠,他们不会做新式家具,只会做没有一根钉子,全靠榫卯结构连接的旧式家具,这都成一个行业了。

  当然,卖家一般不会说自己卖的是古董,至于是不是你自己掂量。

  你问货是哪个朝代的,他会很有技巧地说是“明式”,而不说是“明朝”。问货从哪来的,标准答案是山西侯马。你一含糊,这些问题就算过去了真假问题在潘家园显得非常辩证。比如,有那么一把年代确实久远的庙椅,安徽木匠把它拆开,再造四把庙椅。你说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是新的还是旧的?买家会认为,这是配了一条旧腿的新庙椅;而卖家则会认为,这是配了三条新腿的旧庙椅。

  前几年有人说,潘家园里真货的比例不到1%,也不知道现在这个比例有什么变化。真真假假,断非我这个“棒槌”(潘家园行话,指一知半解之人)能说清楚的。贸然谈之,让人笑话倒在其次,被告上法庭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到此为止吧。总之潘家园认为,“真假问题”本质上是“新旧问题”、“整体与部分问题”,是一个纯哲学问题,与“纯文学”一样跟道德和立场无关。

  “整体与部分问题”也可以作为“真假问题”之外的一个独立问题来考察。我和一个摊主闲扯。他说:“这个座钟,我15元收来的!你说值不值?我把这雕花拆下来就能卖15元,这个钟摆拆下来又能卖15元……“我说:”一旦钟摆要是镀金的你不就亏了?“摊主说不可能,没人往背面镀金。然后边聊边拆,把整体拆成了十多个部分,这样价钱就能翻十多倍。

  这也不是他首创。我们在潘家园到处都能看到古旧房屋、民间庙宇的零件,或一根椽子,或一副木版对联,或一扇雕花窗户……这些零件之和肯定比整个老房子值钱得多。这倒也不意外,一个肾往往就比一个人值钱,全世界都这样。

  从“整体与部分问题”又可以涉及到另一个问题:奇货的起源问题。为什么有些东西会突然成为奇货?哪些东西有成为奇货的潜质?

  “文革”物品之崛起有代表性。古旧书籍商杜国立说,1995年左右,一个研究中国“文革”史的美国人,每次来潘家园都带着麻袋,“文革”发掘热潮就此在潘家园掀起。据说那个美国人几百平方米的房子里,堆的全是文革资料,如果现在倒卖就发大财了。文革宣传画、语录这些东西,价格现在都已经定型了,现在热的是衍生类产品,比如文革书信、档案资料。据说有人在潘家园淘到过“胡风集团案”涉案人物几十万字的交代、揭发、外调、批判、总结、评语、结论等,还有人淘到了郑振铎、郭沫若、茅盾、胡乔木等人的信札。

  曾有农民用马车拉货去潘家园,竟然有人对马车轱辘感兴趣,想买回去装在酒吧的墙上。于是农民拉完货就把马车卖了。不出两礼拜,马车就成了潘家园的热货。有位于先生,经常去潘家园买玛瑙。当北京奥运标志“中国印”面世后,于先生赫然发现,自己有块图案特像“中国印”的巴西玛瑙,一块热货又出炉了。

  文物是熬出来的,更是炒出来的,潘家园说要有天灵盖,于是天灵盖做的法器就会像蘑菇一样噌噌地冒出地面。

  还有一些自古以来就是收藏品的物件,价格定型,反倒落寞。潘家园南侧的石雕石刻区,是一条“人神之路”。路的一侧,神佛、怪兽、近现代历史人物浩浩荡荡地排着大队等人来买,据市场管理员说有好几万尊。10年前在洛阳白马寺,我说“买佛”而没说“请佛”,还吵了一架。在潘家园,“请”的待遇是没有了,离开庙的神就没人拜了。按照哲学道理,这些塑像之间应该是相互仇视的,但在潘家园,雕像们站在一起,个个面带充满节制的微笑,场面其乐融融。我看见一尊举着手的塑像,脖子上挂着小贩的钱包……我心里涌出一种真切的悲伤,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风物长宜放眼量啊。

  谈到风物长宜放眼量,我觉得潘家园带给我的更多的是沉重。我在想,任何东西都不能随便扔,小时候我不应该嘲笑我的母亲,有了潘家园,任何东西都有变成热货的可能。思考二是,即便为了卖钱,也会有人不遗余力保留你的历史,千万别拿自己不当回事。

  最后来谈一下价格问题。我知道价格取决于价值,价值取决于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但旧货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该怎么算?我想弄明白,为什么“文革”时的军用挎包可以卖到100多元?一样军用挎包又会定出两个价?摊主说,挎包盖儿上带头像的就贵,头像周围有辐射状光线的更贵。对于价格,我是越打听越摸不着头脑。

  不过话说回来,潘家园的绝大多数东西还是超级便宜的,只要你敢砍价。很多古色古香的旧式家具,价格要比新家具便宜多了,买来放在家里,既省钱又有品;沉甸甸的青铜犀牛,叫价才60元,就那块铜也值了,如果放饭店的大玻璃橱里,卖6000也是它。

  初到潘家园鬼市,我曾转得心潮澎湃,一门心思回忆我母亲藏了些什么东西,一门心思琢磨着捡别人一个大漏。猛一抬头看见青幽幽的天,还有一轮冰盘一样的月亮。月亮很古旧,有40多亿年,不是残品,不是高仿,人文积淀极深,肯定是真货,可潘家园谁又有本事把它摘下来卖了呢?于是重新神闲气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