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率论随机过程:小说月报作品选 【可恶的水泥】 作者:钟正林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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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作品选 【可恶的水泥】 作者:钟正林 (上)2009-07-01 21:50

  品能东盯西看,当然是鼠头鼠脑的,做贼哪敢开灯哪!
  借着窗子上射进来的昏黄灯光,品能看清楚了长方形玻璃茶几上红色的电话,一块豆腐干样的手机电池。电池下压着一沓小钞,很凌乱。品能心咚咚地跳着,耳朵却伸向这家主人的房子外面,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点零钱有多少,还不够小馆子吃一顿呢!一般人放钱都是放在卧室的衣柜里,或女人梳妆台里,保管得很好,哪有把大钱随便放在外面的。品能起身,尽管散发着水泥味的衣服里的那颗心咚咚咚咚地跳着,强烈的欲望还是牵着他往卧室里走。边走两只耳朵边伸向门外,门外的风吹草动都尽在自己掌握之中。经过了一个窄小的过道,就那么一摆手远,有两扇门,一扇门上贴着动画片中的机器金刚,一扇门上贴着幅风景画日历。机器金刚显然是孩子住的。品能朝贴风景画的门走,他想要是门是锁死的,他就用自己随身带的铁榔头将门锁砸了。走拢门边,扭动锁龙头,嘿嘿——没锁。一声轻响,门开了。品能同时也听见了屋外的脚步声。他心咚咚地猛跳了两下,伸向屋外的耳朵高度紧张,仔细捕捉,楼梯上的确响起了咚咚咚的脚步声。很明显,这家的主人回来了。
  品能如一只惊惶的鸟。
  品能三两步蹿到先前上来的厨房的窗子边,向下一看,虽是二楼,还是有几米高的。他手指攀住窗沿,又移下来,转身走到客厅茶几边,把那沓小钞连同豆腐块似的手机电池一起塞进裤兜里。做贼是忌讳空手而归的。品能心跳得厉害,快要跳出散发着水泥味的脏污衣服了。攀上窗沿,昏黄的街灯下,真的还是有点高。他想顺着来时那根生了锈的铁管子梭下去,像攀爬上来一样。可那咚咚的脚步声愈来愈响,就在左脚搭上窗沿时,门上响起了钥匙转动锁孔的金属声。一阵惶恐,心真的是要咚咚跳出来了。形势逼人,已不容许自己多想。品能将铁榔头哐当甩下去,双脚一弹,身体一纵。昏黄的街灯里,一个黑影就蓬的一声落到了水泥地上,坚硬的水泥地发出闷响,接着哎哟一声,黑影不敢大叫。尽管右脚一阵钻心疼痛,不能逞力,他还是强忍着,嘴巴都要咬出血来,那疼痛的脸色和眼睛里的痛苦状态只有夜色才知道。昏黄的街灯和闷热的夏风听见了他心里的谩骂,狗日的水泥,坚硬如铁的水泥!要是乡村和软的泥土,品能敢说,自己这样跳下去,屁事也不会有。
  就在听见金属锁响,身体纵下,脚落在水泥地上的一瞬,品能感觉全身猛烈地一阵抖动,像骑在自行车上的身体被自行车驮着下坡时,疾驰的自行车猛然撞在一个凸起的石头上又落下去的那种抖动,脑瓜皮都快要崩离脑壳的那种抖动。品能听见了自己的小腿骨在肌肉中的断裂声,像田边的甜玉米秆被放学的孩子咔嚓一声折断,又像阳光下的干树枝噼啪一声踩断。品能哪敢久留,一只手提着榔头,脚一跛一跛的,往夜色中走去。沉沉的夜色和闷热的夏风听见了他的咒骂,狗日的水泥,我到底跟你有好大的仇,你跟我两个翻筋倒怪的!
  接下来的事情是可想而知了,品能跛着脚到印月井的陈氏骨科,运气还不是很孬,陈氏骨科有值班医生。又遭钱又受痛,接断骨,上夹板矫正;品能的右脚膝关节以下的小腿裹上一层白纱布,右小腿当然是完全麻木的,靠着肘下的两根木拐杖支撑活动。这真的叫偷鸡不成倒蚀了一把米,自己在川兴水泥厂打工几个月挣的钱不但全部奉献给了医院,而且到水泥厂做活路都做不成了,只有脚杆好了再说。品能是托了人情才到离家几十里远的这家水泥厂做活路的,原本打算找些钱,修几间水泥砖瓦房,找个婆娘成个家。现在看来是不行了,只有看着别人找女人接婆娘了,只有看着别人生儿育女过日子了。然而这一切品能认为都是那可恨的水泥造成的,都直接或间接地与打造这个伟大世界的水泥有关。要不是自己求爹爹告奶奶地到这个水泥厂来做活路,要不是自己翻窗进去想捞点意外之财,逃跑跳下去的地方不是坚硬如铁板的水泥地,自己的右脚怎会摔成骨折呢!
  
  一
  
  青牛沱在真正的大山里,周围群山环绕,狮子包,八卦岭,大屋基,九峰山,一山比一山高。再往里走就是雪山草地,只有村子里挖药的老年人去过,带上干粮,来去要十来天呢!那些年辰,也就是一九九七年那次特大洪水之前,品能所在的生产队杂木都砍得差不多了,品能天不见亮就背上窖柴刀沿着马槽岩往黑龙池山上爬,碗口大的杂木都找不到,沟坎岩边,只剩了些弯头纠拐的玛桑、青?,长得伸展的水冬瓜、木浆子、响泡子、香樟早已被人砍了,漫山只有树桩和未成材的杂木林。遍山的百家竹、龙竹、荆竹子、斑竹也砍得光马马的了。杂木砍下来、放下山,拖出沟,扛到公路上,卖给那些煤老板和矿老板,一两百元钱一米,他们用来做煤洞子矿洞子里的镶木,拱洞子的顶,以免洞子塌顶或松软的地方掉石块。竹子一般是称斤卖,一角几分钱一斤,买竹子的都是关口以外的人,一卡车一卡车地拉出去,再卖给种黄贝木耳和大棚蔬菜的农民,中间商谋取了巨大的利润。这样砍了些年,稍微大点的树子都砍完了。
  要不是肖二娃从门前过对品能的老黑说,你还不去看你们自留山的刺楸树,像是被人砍了,品能一家当真是一点动静也不晓得。品能的娘和老黑跌跟打斗地撵去了,三棵刺楸树中,长得最伸展的两根已被砍了,剩一根最大的母子树孤单单立着,估计是太大,不好砍,容易被人发现,太重了一个人也扛不起走。老黑不开腔,眼二珠子气得兔眼珠子样;包着白头帕的娘这头走那头,那头走这头,声气扯得长抻抻地在骂,狗日的,哪个挨刀砍脑壳的,栽岩绊扑爬的,断子绝孙的,你啥子都不砍,都砍到老子祖坟上来了!你啥子不得了了嘛,是死得火紧了,拿去做火匣子板板吗咋个嘛!骂一阵就骂了,树子砍了就砍了。因为那刺楸树不是只有品能一家人有,砍树的人精灵,将一棵树子刮了皮,裁成几截,原来的刺楸树面目已全非,哪里还认得出来。品能他们这个队顺青牛沱河沟扯起几匹山,九弯十倒拐,五六里路呢!砍树的人随便放在哪里一段时间,你都找不到。
  青牛沱山区的主产是玉米洋芋,主要的收入来源是靠山吃山,就是砍竹子和树子卖。按山里人的老规矩,砍树子都是在白露以后,树子不会生虫,竹子也老瓣,经用。可现在的人是想钱想疯了,砍树和砍竹不分季节,品能想,那样对树子和竹子的伤负有多大。春天树子正在发新苗,蓄势待发的季节;竹子生儿育女发笋子呢;春夏正是它们发家的好时候,刀砍斧劈的,造孽啊!可是别人都在砍,品能总不可能待在家里看着别人找钱吧!人到了这样的时候,良心就已变得麻木了,也无所谓目光短见识浅了。品能想,管他妈的,什么树木伤负不伤负的,大家都在挣,自己又不瓜,不砍白不砍。树子正在发新叶,木浆子、响泡子都结出了褐色的、银白的花籽,一丝丝、一片片,弯弯拐拐的马槽岩沟里,净是好闻的花香味,像香樟树砍飞的香屑儿。沟边的一棵棵树倒下去,白的褐的花籽散落了一地,活鲜鲜的,树子也活鲜鲜的,劈刀砍处涌出银亮的水,那是树的泪呢!品能看着沟边吱嘎吱嘎倒下的一棵棵活鲜鲜的树,和那树兜上冒出的一大片汪湿的水汽,心里就产生了一丝悲戚,但这一丝丝儿悲戚也是短暂的,和自己砍倒一片百家竹,扎成拨,哗啦一声冲下山,人紧跟着竹子冲过的动静猴猴子样跑下山,沿途所看见的一槽一槽的百家竹笋被竹子冲倒冲断冲烂所产生的一丝丝儿怜悯的悲戚差不多。
  但那只是极其短暂的,树子竹子毕竟与人不一样的。人这个东西,确实也怪,只要不是他们自己,其他异物都是他们猎杀的对象,猪啊牛啊鸡啊马啊树啊竹啊还有土啊石啊水啊,他们如果需要,都会大开杀戒的。现在的人心肠越来越硬了,对于自身之外的悲愤事情过错事情都不会产生啥子同情怜悯,更不要说悔过了。这样的砍法真的是造孽,可惜!如果竹子秋后来砍,山上的杂木树子再长几十年,有计划来砍,该是件多么好的事情,这样子,正像是十五六岁的闺女长身体的时候,就把人家糟蹋了,确实造孽可惜啊!但这样的想法也只是一丝丝儿,也只是那么短暂的一丝丝儿。
  四角堂、黑龙池山上传来映山映水的斧砍声,想到砍的这些树子就会变成钱,变成盐,变成小镇街上摆着的新衣服,变成由少积多的存款,变成一个走进自己穿斗杉树皮房里的女人,品能就心安理得了。时下不是流行一切向钱看吗,现在呀只要有了钱,啥子就都有了,有钱能使鬼推磨;而为了钱,人们啥子事情做不出来?不只是砍树子竹子了。
  听肖二娃说,钟队长准备开山采矿,山外的水泥厂用来造水泥。
  
  二
  
  长水泥矿的地方叫梁家坡,早些年住着一户姓梁的人家,就叫梁家坡了。梁家坡现在没有住家户,更不要说姓梁的人家。光马马一匹大山,山下是河沟,清牛沱七弯八拐出来,河水碧绿,走近了可以看见石钢钎在石缝间游。石钢钎是当地人对冷水鱼的称呼,也不晓得为啥子把这种黑不溜秋、拇指大小的鱼称为石钢钎。那青牛沱山上原长着黑苍苍的杂木林,七十年代农业学大寨,县里修通了公路,扎进十几个公社抽调的人员,成立了农场,大搞植树造林,漫山的杂木林被大车小车拉出山外。听大人们说,当时一位姓高的县委书记还是很有头脑的,没有将砍光烧垦出的荒山用以种植低产量的玉米,而是种上了松树和杉树,如今这已成林的青松绿杉,给起伏错落的山脊披了件精神得很的外衣,就是当年的杰作。梁家坡这匹山也是当年植树造林后种上的松树和栖木,比杉树的长势要旺些。生产队的人经常赶场从这里过,去岳分矿洗澡也要从这里过,只看见梁家坡碎石公路边上的大立岩青光光的,裸露的岩石就像木板样平整。肖二娃和品能开玩笑,说那石板撬下来,可以做木头房子的墙板,免得用木板了。而品能则想,这么平整的石板,用来做吃饭的桌子,或者铺在猪圈里,做一个石猪圈,才经久耐用呢!
  肖家和钟家几弟兄都去梁家坡打水泥矿了,老板自然是钟队长。他们两口子将开采出来的水泥矿拉到关口外的水泥厂,据说是一个月去结一次账。一般都是钟队长的婆娘主外。剪个短毛子的她,背个拉链黑皮包,在短胖的腰身上一弹一弹的,装矿点数,跟车押车,结账发工钱,都是她。四十几岁的女人,精神活跃着呢。牛高马大的钟队长呢,自然就主内了,在梁家坡矿山上,与打矿的社员们一起同工同劳,他的力气大,十磅的铁锤在他手里甩得风车样,炮毙过后屯子大的矿石也被铿锵的铁锤砸开崩口;加上他承包到户前当过队长,自然是很有号召力的。
  品能是初中毕业后回乡的,对于生态环境还是懂一些,晓得炸山开矿造成的是巨大的泥石流和水土的流失。在梁家坡打水泥矿,矿场就在公路边,开山毙石塌下的土石将公路阻断了,赶场的人都要从上面翻。遇到坚硬的岩石装炸药毙炮的时候,往往要派人前后几百米去拦人,待放了炮后才敢放人走。好在这条当年植树造林修建的碎石公路,全长只有六公里,也只通青牛沱这一个生产队,路上往来的人就不是很多,采矿放炮的危险性自然就减少了。品能想在公路边上采矿石也没有人管,难道国家对公路、对生态环境的保护就没有一个规定,硬是天高皇帝远,法律也管不到了?但山上的树子、竹子都砍完了,尽剩下些蒿蒿,砍几根编背篓的竹子都找不到,唉,油盐酱醋粮食衣服岁娃家的学费要钱呀!不开山打矿石又咋办!据说,不光是钟队长他们两口子,水磨沟队上岳家、肖家的人都在炸山开矿呢!他们开采的也是水泥矿,点数比钟队长他们采的点数还高。
  大凡要开山采矿的,都要去给村支书说,去说可不是简单的说,要备一些好酒好烟。听钟队长的婆娘说,不光是山里,外面都时兴,离开了烟酒,啥子事情都办不成。钟队长的婆娘姓魏,品能和肖二娃他们几个都喊她魏娘,魏娘衣服包里就长期揣着几包烟,有天下秀,有红塔山;天下秀是本县烟厂生产的,一两元钱一包;红塔山就贵了,十元钱一包。当时肉才一元多两元一斤,现在肉卖五六元一斤了,当时的十元是比现在的十元钱经用。魏娘在品能和肖二娃他们七八个小伙子装车时,就从右边的衣服外包里摸出天下秀烟来,青脸寡色的脸笑着,给品能他们每个人都打起,品能他们就将雪白的纸烟卡在耳朵上,待装完这车矿休息时再享受。
  品能是锄完二道玉米草后去打的矿,他本来对去打水泥矿是有自己的看法的,那心里的一丝丝儿反对的念头却禁不住老黑的渣洼,就是书本上说的唠叨啰嗦的意思。老黑说我已经跟老队长说了。老队长当然就是魏娘的男人钟队长。老黑说梁家坡水泥矿增人,老队长说你们家品能人老好,叫他明天就来吧!一天挣个十来二十元,总比在屋里耍起好。品能去的那天下午,魏娘押矿车回来,给肖二娃带回了十包水泥,肖二娃要修砖瓦房子。品能想,狗日的肖二娃家境跟自己差球不多,他哪来的钱修砖瓦房子。不几天,唐支书拉矿的汽车空车返回又从广济给他拉回来红砖和黑瓦。狗日的肖二娃,硬是要动真格的,这肖二娃的脑壳开放喃!青牛沱生产队都是坐的穿斗木头皮房子,几百年都是这样,他还新竹子编背篓,另起了一个头喃!品能和肖二娃从小耍到大,又在一个生产队,都是十八九岁,大小也差不多,两个人划得来,跑到金河磷矿岳分矿去看电影,翻几座山去看抽着大烟的火车,两个人都是上一路下一路的。肖二娃就喊品能帮他传砖和青瓦,因为唐支书买的解放牌汽车请了司机在开,司机住在另外一个队,要赶着回去,多几个人下车就来得快些。肖二娃家里人一字排开,品能站在中间,每人间隔有一两摆手远,肖二娃就抓起砖飞快地抛传过来,下面的人接着,又传给另外一个人。那砖抛过来有些力气,加上本身的重量,品能从空中接过砖时,腰身往后一拽,手杆一沉,烧过的砖有棱有角,打在手上生疼。多接了几个回合,手指和手板心竟烧乎乎的,好在平时砍树砍竹,钻山爬岩,磨就了一手老茧,也就见惯不惊。但看肖二娃,人虽比品能瓤,满头大汗,下巴上的颗子汗雨水样地滴,脸却红扑扑的,像青牛沱泉水里洗得透明的红萝卜样,粗糙的脸上泛出一层红色的光亮,那光亮里是油然而生的憨笑,憨笑从嘴角边顺着红光的脸漫上眼睑,跃动在汗水打湿的眼睛里,就是一种快乐和安逸;眼角上眨动的闪亮的湿润光泽,透出肖二娃此时那种与众不同,在整个队上出类拔萃的意思,那就是他修建的几间砖瓦房,已在他很久的想法中即将变成山里人眼中的惊叹和眼红。在肖二娃眼中,自己是干了件大事情,别的年轻人想过但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此时的他站在唐支书的车子上,用手臂长抻抻揩汗的动作透出一种满足,他眨巴着眼睛斜视着从松杉皮屋顶上吐出来的袅袅炊烟,是多么的顺眼和畅快。
  自己以前很少发觉呢!
  品能后来才知道,这肖二娃别看小学都没有毕业,脑壳却是真的好用,他家底和自己差不多,莫得啥子积蓄,他买的水泥是赊的,魏娘给他垫着,从打水泥矿的工钱里扣。后来接着发生的事,就更体现出这狗日的脑壳好用;如果前面说过的品能在中学里听老师讲以及从书报上看到炸山开矿对生态环境的破坏而对打水泥矿产生的反感还是那么一丝丝儿的话,那么接下来的事,使他对水泥产生的真正反感就萌芽了。
  
  三
  
  青牛沱的小伙子不好找对象,漂亮的就更难找。青牛沱是川西那一带最偏僻的地方之一。青牛沱是蓥华山里的顶角点,再往里走就没有人烟了,靠近雪山草地的。这一带,由于山险坡陡的原因,依山傍水住的人家都是单家独户。倒不是没有可以聚居成院落的坡地,而是种洋芋玉米挑粪经佑管理守野物偷吃玉米等耕种上的事情,还有就是聚集成院,容易犯口角是非。今天,你的鸡啄了我家的白菜,明天,他家的羊子又啃了你家的玉米苗子。品能的老黑赵驴子在品能只有几岁时之前就搬过两次家,当然赵驴子是青牛沱人喊他老黑的外号,赵品能是不敢喊老黑为赵驴子的。品能不晓得大家为啥子叫他老黑为赵驴子,知事后才晓得那是说自己老黑是头犟驴的意思。一次是在纸厂,与自己的哥哥相邻,住着大跃进造纸厂遗留下来的穿斗瓦房子,兄弟家倒没有啥子不乐意的,两前后因一些絮絮磨磨的事情,三天两头都在拌筋,激动处还动起手来,女人家打架无非就是揪住双方的头发一阵抓扯。只住了几年,老黑就搬到了大屋基那边的三坪,三坪住着五户人家,三户钟姓、一户罗姓一户黄姓,都是大跃进以后从黑龙池一带山巅上搬下来的。品能后来在那一带砍木头和竹子才发觉,为什么解放前的山民都愿意住在那一带,原来那里有两条绕着山的溪水终年没有干过,山里的旺姓人家,都是傍水而居的呢!品能的老黑赵驴子搬到那里实际也不远,与原来的纸厂河坝就隔着一条二坪沟和一个叫大屋基的山梁子。品能他们一家去后,兴修的穿斗房子就在七十年代农业学大寨兴修的梯田上。说是梯田,无非是砌了些石头埂子,但确实保住了土肥的流失。好在品能的小姑就嫁给唐支书,与唐支书是亲戚关系,还是算有点亲的亲戚了,才批准了他们在靠近碎石公路的梯田修穿斗房子,与一户钟家人挨邻。那家人接的是关口外的一个成分不好的女子,那个年代,也只有成分不好的人家的女子才嫁进山里。就是现在来看,那带了两个娃儿的妇女已是近四十岁的人,也有些看相的。品能的老黑和娘还是与那钟家搞不好关系,隔三差五的,两家人都要隔着篱寨栅日妈倒娘地乱骂,骂得凄心挖苦,怪眉日眼的。两边的孩子当然也帮着自己的娘骂,山窝里粗鲁、稚嫩的声音就映山映水的,一个坪的五六户人家都站在自家的篱寨里听,谁也不去看这样的热闹。没有几年,大约品能到红白场镇上读初中的时候,就又搬了家,就是品能现在住的龙子沟边杉林边的穿斗木皮房子。
  品能和肖二娃都到了找对象的年龄,男女青年只要一到十五六岁,自然就会有红爷婆上门来提亲。品能和肖二娃都十八九岁了,肖二娃是属蛇的,品能是属马的,肖二娃比品能大一岁,在山区里,迟迟没有对上象,主要还是家境不厚实。品能自认为比肖二娃长得抻抖些,书也要比肖二娃多念几年,在自己的爱情观中,应该是男女双方自由恋爱,才是新时代年轻人的爱情方式。可山里的女子都想往外面跑,没有几个想嫁本地,有几个有点看相的,早就被家道殷实的人家给定了。本地人找的对象一般都是关口外苦寒人家的女子,往往是介绍人领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和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一道走东山,看西坡,哪家家道如何,从房子和院坝就可略知一二。紧跟在红爷婆身后的一老一少的女的自然是母女了,母亲是过来人,经见过的事情多,肯定是来参谋。她们首先看房子多少间,是杉木穿斗还是松树穿斗,杉木房子肯定就要显眼些。间数多少,是转了角的小院落摆式,还是单独几间一顺;房前房后种得有没有黄柏、杜仲、厚朴等三木药材;如果有,老远就看得到,一片蓊郁,木皮房子掩映其中。进入篱寨门,再看院坝,木材柴火的堆数;院坝里种植的桃、梅,桃子是自己吃的;梅子是药梅,六七月间熟了,收在竹炕上炕干卖钱。有些看得把细的,搭眼扫一眼院坝及房檐下光生的程度,就晓得了这家人爱不爱收拾。接下来才是看圈里喂了几头猪,篱寨里养了多少只高脚鸡,山里人都是喂的杂交过的良种鸡,花翅膀,长颈子,走起来噔噔噔的,一副雄赳赳的样子。当然,房梁上晾了多少腊肉,竹竿楼上晾了多少玉米包,多少洋芋,屋子里有哪些家具摆设,一进了堂屋就可以看个大概了。
  九十月间,坡上的玉米刚刚掰空,撕了须壳晾上挑方和竹竿楼,沟里的玉米秆砍了铡碎和着青肥一起沤成腊月间栽洋芋的肥料。老黑在院里梅子树下磨铡刀,娘给几只花翅膀鸡撒玉米粒,几只鸡伸长脖子咯咯咯地奔过来,尖嘴伸在空中就把玉米接住了。品能提根钢钎往外面走,娘喊住了他:今天钟三姐要带中江的女子来看家,就是前几天给你说的那个对象,说不定等一会儿就要过来,你就不要去打矿了。品能心里像山风拂过样清爽。十多天前,在钟三姐家见过。这是嫁到水磨沟的一个媳妇引见给钟三姐的,说那女子姓马,家里姊妹多,从小到大苦寒得很,听说山里人富裕,想找个人家。马女子坐在钟三姐家堂屋的矮板凳上,红着脸,皮肤熏黄,腰条还可以,毕竟是女娃子。品能进去挨着钟三姐,与那马女子对面坐着,毕竟是第一次看对象,头垂着,眼睛的余光却挂着对面的女子。
  钟三姐开始介绍双方的情况,无非是姊妹多少,人勤快本分。当说到赵品能这小伙子是初中毕业生,学校成绩,写的作文老师经常拿到班上念时,品能觉察马女子不大的眼睛闪亮了一下。恰巧品能也抬起垂着的头看她,两个人眼光碰了下,品能感觉自己心里像被房前青牛沱沟边山风吹着似的凉爽。钟三姐自然就问双方有没有啥子意见。那女子红着脸,啄着头,乌黑的大辫子挂在胸前,没有开腔,品能垂着头,也没有开腔。屋外真的就吹进了股冷飕的山风儿,风里却夹杂着八月瓜熟烂的甜味。八月瓜是青牛沱山区一种藤蔓野果,结得像小菜瓜大小,成熟后月牙形的外壳是乌绿状,自然爆开,里面的白瓤甜实得很。钟三姐是有经验的红爷婆,双方同意都是爱口饰羞的。她就说,没有意见,过几天就看家,双方父母同意了就吃订婚酒。
  
  四
  
  时令已是深秋,梅树上,叶子已落了,房边上矮的黄柏、杜仲,高的杉针却青幽幽的。清扫过的院子洒了些水,连篱寨边的石梯都显示出洁净。如果稍微远一点看,木皮房子被一层青色的薄岚缭绕着,给人一种温馨的安定和迷蒙。空气中散发出肉香,那是品能的娘昨天喊品能托老队长的婆娘魏娘割回来的,七八斤重的二刀坐墩,肥瘦适宜,在锅里咕噜咕噜地煮着。有几个说话的人从青牛沱沟的那边过来了,品能的心里一阵高兴,呱哒说话的人走近了却不是,是四坪上的几个过路人。杉巅上,黄雀子唧唧喳喳,篱笆里的鸡公喔喔喔。品能的娘偏侧着身子,提着桶猪食往房后的猪圈里走,边走边骂,叫,等一会儿就把你杀了,看你咋个叫。娘的心里也等着钟三姐领着那看门的人快点来呢!龙子沟那边的树林子又传来呱哒呱哒的说话声。
  品能将身上的短呢子整了整,这是去年春节花几十元钱从印月井城大市场买回来的。要在前些年,呢子衣服是城里干部才穿得起的呢,那体面就不必说了,可现在城里人流行穿这门衫那门衫的,各种呢子衣服已经不流行了,只有乡下人才去买,厚实、禁穿。品能觉得自己选的这件麻灰色的很巴身,去河沟里洗煮肉的蛮萝卜,往溪水里一照,晃荡的溪水如镜,照出自己的影子,还有些书生气呢!品能的心咚咚地跳着,有些慌,他听见呱哒的说话声从石桥那边过来了,到了自家篱寨边了,却没有进来,又走了过去,呱哒的说话声从房后的碎石公路渐渐小声了。品能的娘也站在房子当面立起耳朵来听,手里端着个烧箕在拣择着乌黑的大豆。
  已到晌午了,房前的公路却清静。品能的娘把装大豆的烧箕往高板凳上一甩说,我去看看这钟三姐,到底搞的啥子把戏。边说着边就往篱寨外面走。品能的老黑赵驴子喂喂地喊住了她,你慌啥子,心急吃不了热汤圆,既然说好的又没有来,肯定有啥子事,儿都不急,你急个!品能的娘就收住了跨出篱寨的那只脚。品能的老黑喊人都是不喊名字的,都喊喂喂,如果喊的范围只有一个人还好办,晓得他是喊谁,如果是几个,就不晓得他喂啊喂的是在喊哪个了。
  吃了饭,品能就提了钢钎打水泥矿去了,肖二娃今天没有来,钟队长说中途回去看对象去了,能娃子,听说你也是在看对象的哇?品能黑起脸说,看锤子对象。甩了一下午的闷锤,撬了一下午的闷钢钎。
  擦黑时回去,娘对他说,钟三姐来过了,没有见过这么不要脸的,红爷婆也兴脚踩两只船,两边吃欺头。马家女子把肖二娃家兴修的水泥房子看起了,说走了几道坡,净看的树皮房子,眼睛都看青了,就看这家房子还修得亮哨。钟三姐平时就爱往肖家走,吃了人家的嘴短,自然就想到肖二娃娘嘱咐过的,有合适的给我们二娃子说一个,晓得拿温你!拿温你就是感谢你。钟三姐原想把这个马女子说给肖家的,又怕看不起肖二娃背炕牙龅的样子。为啥子老年人常说,是你的财,睡错都要来,千里姻缘一线牵。本来已对品能产生了好感的女子,走到肖家,见了盖了青瓦,抹了水泥的墙面,光生生齐斩斩,白玻璃窗子映出房前密密麻麻的杜仲、黄柏、厚朴的疏影,一下子就觉得这家人家道好,像是这条山沟沟里最殷实的。她们就不晓得这水泥房的水泥钱都还赊的,而三木药材则是家家户户都有,只不过因了水泥房的作用,窗玻璃的映像就显得特别的入眼。
  红爷婆钟三姐是何许人也,母女俩的举手投足,眼眨眉动,她都心领神会。她说,这家的娃还没有找,趁还没有去赵家看家,我看就先说肖家。钟三姐边说就边往肖家水泥房子里走,留下母女俩站在公路边上。扎着乌黑辫子的马女子马着脸说,妈,你好笑人啊!却没有表示明显的反对。那当妈的说,啥子好笑人,婚姻是一辈子的事,弄拐了,苦你一辈子!
  肖二娃的妈在屋里,钟三姐挨着耳朵一说,她脸上的皱纹萝卜丝丝样笑成了一堆。我说今天一大早喜鹊就在叫,原来真的是有喜事上门,三女子,搞快些去喊你哥回来!
  本是品能的婆娘就这样因为水泥房子而改了弦。肖二娃,狗日的东西早就是有预谋的。从这件事情起,品能对水泥的恨就开始了。品能在心里想,要怪就要怪水泥,哪个龟儿子造出来的水泥,不能怪人家肖二娃,如果没有水泥,大家都是穿斗房子,马家女子咋又可能睡到背炕牙龅的肖二娃水泥房子里去哪!
  马女子看了肖二娃的家后,订了婚就住下了。中江及成都下五县的女子都是这个德性,女娃子家找对象就是图个靠山图个松活。马女子她们中江那个丘陵地方,一年四季都在光马马的田里插。太阳当头照着,像个烧红的铜盆,把田坝烤得火烫,在田坝里插秧收割,炕干猫鱼样,全身都毛焦火辣的,又不得不在田坝里跳蚤样地劳动;不跳蚤样地劳动哪行,活路堆起了,是一环扣一环的,要撵起走得哇!活路出来了,女子家就是每月的那事来了也得下水田,不是不忌,而是忌不了的,天还麻洒洒,牛啊锄头啊开镰的声音啊,就在田坝里响成一片了,是水田插水田,大把腿以上的勾墩子红杏杏的一片,下面杂得毛焦火辣的,也得咬着牙巴撑着。凡是进山来找了对象的田坝坝头的女子,在山里享受了几天不冷不热、阴阴凉凉的日子,哪个还愿意回那把人当猫鱼烤的坝坝里去。加上对象宠着,现在山里的年轻女娃子们一般都不上山伐树砍竹,或去砸石打矿,她们所要做的就是经佑好自留地里的玉米洋芋白菜萝卜,在家里喂喂猪煮煮饭,背着竹篓给山里打矿或砍竹子的男人送饭去,回转来就割一背篓猪草,或捡一背篓干柴。沿途都是竹林葱茏,就是五黄六月的正午天,太阳也晒不到人,原来黄泥巴样熏黄的皮肤逐渐变白了。
  
  五
  
  一个生产队,抬头不见低头见。品能难免在路上就要碰见背着猪草背篓的马女子,人变白了,还胖了点。走拢了,擦身而过,有些不自然。马女子眼睛盯着他,嘴角动了动,想招呼;品能头却歪向一边,鼻子里轻微地哼了一声,就硬着颈项走了;马女子的脸在阴凉的山风中红着。
  自从肖二娃开了个头修水泥砖瓦房,钟家几弟兄也开始效仿,喊唐支书的解放牌汽车到关口外边买回了砖瓦水泥。山里人家道只有那个样子,钟家几弟兄也属于背躬背躬、做活路多凶的类型。山里面的勤快人都是背躬背躬的,是长年背竹背篓,扛竹捆子、木头的结果。山里面人还有个特点,腰身长、脚杆短,是从小受沉重的劳力压成的,脚杆没有往长长的机会,就像石板下的草苗子,粗壮却长不高;山里人的男女脚都粗壮,就是没有坝区人的脚杆修长。钟家几弟兄与大家一起开玩笑说,别看狗日的肖二娃背比哪个还躬,面带猪相,心中却明亮,他还晓得修水泥砖瓦房子,这一修不打紧,还修来个漂亮的婆娘。另一个就说,你看马女子,来时蔫丝瓜样,现在变得红头花色的。
  钟家几弟兄修水泥房子的目的,无非还是想婆娘,看着比他们还长得丑的肖二娃都找到漂亮的婆娘了,眼红呗!品能想,外面的女人喜欢水泥房子,草争一季春,人争一口气,自己也是要修水泥房子,并且还要比他们都修得漂亮。
  粗略一合计,水泥砖瓦房是一个奢侈的东西,水泥是三百多元钱一吨,砖、瓦都是一角多两角钱一匹,还有河沙,窗户的钢条子,车子的运费,泥水匠的工钱,修房造屋的木匠、泥水匠,帮忙做活路的伙食,顿顿都要见肉,还要喝酒,哪一样傍到都要钱。钟家几弟兄修水泥砖房子,不但全家人围着转,一个坪的人都去帮忙去了,大人娃娃猴儿子下山样抬的抬盘的盘,双手不空。修房造屋确实是件既花钱又闹热的事情。一间水泥砖瓦房随便咋个也要两三千元才修得起。山上的木头和竹子已砍不到了,连打背系的隔年青竹子都砍不到。由于不分季节的过度砍伐,已伤了竹根,发出的新笋全是竹蒿蒿,有些稍微粗壮的,却禁不住岁末厚雪的重压,拦腰折断了。遍山的树与竹实际上是孪生姊妹,树因漫山的竹而不显寂寞,大风撼摇不了它,密不透风的漫山竹林是一个保护的屏障;而刚刚出林的竹笋发叶长枝蜕变成的新竹因有大树的庇护,遮霜挡雪攀援上升,出落得抻展而高挑。她们相依为命,千百年来,青山常青,碧水常碧,昭展着她们的神韵。而现在,树子砍光了,即使封山育林,也是几十年乃至百年以后的事情。靠砍伐是找不到钱的了。品能想,人还是有办法,天无绝人之路,现在炸山采水泥矿卖,也是找钱的好路子。
  可打水泥矿那活路也燥辣,甩大锤手膀子都甩麻了,先打起血泡,后长成厚厚的老茧。梁家坡的岩石又特别坚硬,硬是要放炮,才把水泥岩炸得开,也无非就是铺盖大一饼。水泥矿价格不高,听魏娘说,也就是二三十元钱一吨,一汽车矿才卖两三百元钱,每吨的价位是浮动的,要根据水泥矿的含量点数来定,给到品能他们这些打矿的人手里也就是七元八元九元不等,一个月也就挣三四百元钱。况且这些钱还不一定每月都兑现,魏娘抠得很,有时候三四个月半年了才给大家结一回账,她给每个人算的吨位与大家算的总是斗不拢,她算出的吨位总要少一些,说矿进厂过磅后只有那么重。价位也是浮动的,品能他们都觉得这段时间的矿点位高,可能要每吨给个八元九元的工钱,她却说点位不高,又不拿厂里的化验单出来看,每吨只给六元。品能和肖二娃他们几个都眼咩咩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垂着老茧的手抬起来揩一下有些湿润的两眼,脸上现出一道道的泥巴印子,猫爪样。
  品能稍微算了一下,要修几间水泥砖瓦房子,如连地皮、院坝都打成水泥的话,随便咋个都要六七千元,棒棒都挺不脱。按自己现在打矿的效率,不吃不喝都要打一年半的水泥矿,才找得到那么多钱。看着山沟里新冒出来的水泥砖房子,那是钟二娃钟三娃他们修的。肖二娃家的马女子又将中江的一个妹子说给了钟三娃。据说比马女子还要长得好看点,只围着钟三娃家的水泥砖房子转了一圈,脸上就流露出了喜欢的神色。妹子用手摸摸抹得光洁的墙面,说要是用石灰或涂料粉一下就好了。钟三娃咬紧牙巴说,明天就去印月井县城买涂料回来粉。肖二娃的水泥砖房子是没有用涂料或灰浆粉的,外墙只是用水泥与河沙勾了缝子,将砖缝清理得一斩平,里面用净瓣的水泥抹光生了事。品能想,这些女子咋都爱坐水泥砖房子,水泥砖房子到底有好安逸,是不是坐水泥砖房子的就比坐穿斗木房子的有钱。穿斗木房子哪点不好,砍伐竹子和打水泥矿的钱存起来,家里有底垫,吃穿可以不愁,结婚带娃儿不用去向亲戚朋友借,心头踏实;相反,水泥砖房子倒是修了,屋头多年来针挑土样辛辛苦苦攒积起来的钱一下子全拉空了,面子倒是绷了,房子有棱有角,在一片穿斗木房子中是有鹤立鸡群的样子,可后头的日子就要靠两口子白手起家,艰辛度日。这些坝头的女娃子为啥子对水泥砖瓦房这么感兴趣呢!仿佛她们找男人不是找这个男人如何,主要看起的是男人家里的房子。品能这样推断,坝区的女娃子的眼光有些向城里人看齐,城里人就都住在火匣子一样用砖和钢筋水泥码起的方方正正的楼房里。小马女子说,坝区农村也有整到钱修了楼房的,女娃子家都争着赶着托红爷婆去提亲,你们山里人听说肥得很,连水泥砖房子都修不起,中江的哥嫂老表们来看了,面子上咋过得去,有了水泥房子,总长得起嘴嘛!再说,那木头房子防火最差,一旦起了火,就会烧个精马光。
  钟三姐路头路脑碰着品能时,有些不大自然,倒是品能并不觉得有啥子怪人家钟三姐的,他也大大咧咧地招呼。钟三姐过了段时间向品能的娘摆,当红爷婆的都难,本来是将女娃子说到东家的,中途女家又看上了西家,赌咒发誓不好得罪哪一个,平时也答应过西家乃至其他的人家,有合适的就搭个桥牵根线;既然中途又起了过场,就只好随涡就涡了。钟三姐跟品能的娘说,合适的时候,你们还是把穿斗房子改一改,手头紧就修一两间,把品能住的改造了;现在的女娃子刁俏,眼光变了,不选小伙子选房子,只要有水泥砖瓦房子,小伙子漂不漂亮都莫得好大关系。品能却不是那样想的,要修就都要修,自己是家里的老大,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总不能晾在一边住木头房子,而自己一个人住水泥砖房子,那样自己会心安理得吗?
  由于有这些因素的驱使,内心的那个目标在前头浮现所产生的巨大的诱惑,使品能打水泥矿就舍得累,他已不想与肖二娃钟二娃他们几个伙到打矿,那样自己会吃亏,再说他不想经常看见大马女子。她给肖二娃送饭来,肖二娃闷头闷脑吃饭,她有一眼莫一眼地盯着自己;自己说话时,她总爱接过话把子呱哒。歇肩放炮时,品能在树脚下看从镇上买回的《知音》。她说赵哥你看完了借给我看。简直没有血皮,她好像是把他俩曾经有过的相亲场合忘记了,不在乎的样子。品能却没有忘,这个女人是伤了自己心的,也使自己的面子受到了影响,自己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是可想而知的了。品能一个人采矿,就是想多采,多挣钱,他给钟队长一说,钟队长眨巴着被老熊扇过一掌而留下疤痕的眼睛,看着他,像是看清了他心中所想的,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但钟队长说了句,你一个人打水泥矿莫得啥子,但装车时就紧忙都搞不赢。品能说出了早已想好的,装车时你们帮我装,该好多装车费我们照人撇。钟队长说,要得。这样品能就起早摸黑地打,梁家坡公路边上,天麻洒洒亮,就看见了他甩锤挥钎的身影;傍晚都收工了,他还在嘿哧嘿哧地舞着磅锤,不晓得累似的。夜晚,他在床上估算今天又打了多少吨矿石,借助着电灯泡昏黄的光线,品能拿起圆珠笔,在松木板壁上那一长串的正字后面又加上了一笔,又多了七元钱,又多了十四元钱,二十八元钱,一百二十元钱,一大块一大块的山岩炸垮后,锤打钎撬,变成了一大堆一大堆的矿石,装上车后,经魏娘拉出去卖给关口外的水泥厂,就变成了这些数字。这些数字就是钱,虽然魏娘只给自己兑现了一部分,但终究是要兑现的。
 然而,任何事情都是呈两面性的。打水泥矿也一样,你要开采矿山获取短时期的利益,矿石就要报复你。别看它沉默无语,它报复起人来可不是像会说话的狗或羊咬你一口顶你一角那么简单。一天,魏娘给大家发工钱。肖二娃、品能、钟三娃他们几个,放下手中的铁锤钢钎去领工钱。魏娘就坐在梁家坡矿石场边,拿出揣揉得像树叶子的学生作业本,开始发工钱。品能听见了岩石里有人在说话,听不清说的什么,但很阴森,令人一下子想起棺材里的尸体活过来的窃语,他感觉背上似有一股冷风。他一下子想起了多年前在马槽滩水泥河堤边听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出了那么多臭汗那么多力气终于有了结果,大家的兴奋劲儿通过鸡刨刨的样子体现出来,是可想而知的。当喊着肖二娃肖成云的名字时,只听轰隆一声,同时就有人喊快跑,围着拿工资的一群人作鸟兽状逃窜。山坡上,几个小方桌大小的水泥矿石囫囵滚下,溅起沙土,像几匹受惊的马。滚下的石头撞在一块岩石上,砰然裂开,成小石块飞出。本来已经避开矿石滚飞方向的肖二娃哎哟一声,腰杆一闪,倒在地上,手捂着腰杆就哎哟连天了。大家皆变了脸色。慌乱之中背起人就往几十公里外的医院跑,中途魏娘拦住一矿车,往印月井陈氏骨科医院送。诊断,肋巴骨已断三根,现交一千元。魏娘叫肖二娃婆娘马女子打了借条,说是钱可以借,你们二天要还,来打矿讲好的,死伤自己负责。马女子边按指拇印边连声谢魏娘的大恩大德。
  
  六
  
  春天在四月的山林里姗姗复苏,虽然狮子王峰上的雪还看得见,那是最高的山,一年四季山顶都是白花花的,而青牛沱附近山沟里已是淌绿流青,一层层一叠叠的山花纷繁地开了。野樱花、羊角花、珙桐花、木浆子姹紫嫣红,它们静悄悄的,轻脚轻手的,不惊不诧地出现在你的视线里。伴随着春天的骚动,山野也躁动起来,与往年不一样的躁动,伴随着春天的气温,散发在有些使人昏昏欲睡的空气里,这躁动中就明显有了几分不安和使人惶惶的东西,流动在五月的山村。
  早晨,老队长起床,首件大事是围绕着房后的自留地转上一圈,这是他自当队长开始就养成的一个习惯;当然他现在没有当队长了,这个习惯还是继续着。老队长卷上杆叶子烟,吸纳几口青牛沱河沟里吹过来的新鲜空气,胸腔里的一团浓厚的黏痰,就火炉上的水壶样咕噜响着爬上了喉咙。提气,嗡哄一声响,黏痰就从嘴巴里叭嗒一声吐出来,一道银亮的抛物线,落在了地里。青青的玉米林小女娃子样,鼓起青色的包子,吐出红须,包子一天一个变化,如女娃子的胸脯儿,越长越大呢,玉米林中的黄瓜已开出一朵一朵的小黄花,小黄花上闪亮着露水珠儿。谢家的两个女子蹲在玉米行里哗哧哗哧地割着嫩闪闪的猪草,她们的裤脚高挽着,露出白皙的小腿,但挽在腿上的裤子还是被露水打湿了,就连她们的细黑的头发梢上也滚动着几粒晶亮的露水珠。她们听见老队长的咳嗽声抬起头来,怯生生地喊了声桃表叔。老队长笑微微地应着,问了声这么早就扯猪草,硬是勤快喃!就背剪着双手继续往前走。谢家的两个女子又继续哗哧哗哧割她们的猪草。这条沟有人烟大约已有两三百年历史,杂姓人少,张、王、黄、莫、毛、肖家、赵家都是单家独户的,人最多的还是钟姓,有十来家,然后就是谢姓,有五六家,一个生产队都是亲戚,堂兄妹表叔姑爷舅子老表什么的。大多喊的亲戚上下辈分的称呼,很少喊名字的,虽是队长会计都不喊队长会计而喊姑爷二爸表叔什么的。
  现在老队长背剪着手转悠,已不是往年雄赳赳地巡视那漫山漫坡的集体庄稼地。包产到户已搞了些年,自留山自留地早已是各家各户的了,连山坳上的老梅树、老白茶树、木瓜树都是按棵数分给每户人的,各家都在地里套种了三木药材。老队长房后也种了一大片,老队长现在就是转悠着去看他种植的一片三木药材的。他躬着背慢怠怠地转过了玉米地,玉米比人高,叶子在晨风里婀娜着,发出轻微的响声,玉米地里套种着竹节豆,毛茸茸的藤蔓攀援在细高的竹秆子上,叶脚下的豆叶间已开了几朵白色的小花,有几朵小花的萼子上已结了几片指甲大小的小豆豆,山风一吹,阳光一熨,夜露一润,青蕨蕨、肉娃娃的,嫩气得很!转过玉米豆豆地,老队长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往日坡地上黑苍苍的杜仲树咋白亮亮的;老队长扔了烟头,手从老熊打过巴掌留下印痕的脸上抚上去,使劲揉了揉眼睛,坡地上的杜仲树咋还是白亮亮的。老队长双手从背上放下来,背躬得弯弓样大步流星地往坡地上走,他边走心里面边在说,遭了!遭了!
  真的是遭了,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发生了,一坡的杜仲树林中,长得凤毛麟角的都被剥了皮。四五月份的树皮是最好剥了,地气朝上,雨水充盈,树液饱满,树皮青泽滋润。贼娃子沿树兜和树下的粗壮部用弯刀围着车了一圈,刀锋一转,刀尖深入树皮触及树干,用力直拉下来,直至树篼刀切线圈处,摇拨刀尖,撬开杜仲皮理,双手楔入,一阵启拨,树液的汁水流出来,树皮与树身剥离时发出一阵嗞嗞的气流声,仿佛欢快的呻吟,又仿佛是生命消逝的叹息。俗话说,人活脸,树活皮,电灯泡子活玻璃;树一旦被剥了皮,不几天树叶就枯萎了,树枝树干也就逐渐枯干了,树也就死了。老队长看着这白亮亮的被刮了树皮的杜仲,眼睛里像要射出火来,哟——这才几年没有当队长,贼娃子就这样放肆嗦,欺人太甚了!老队长桃表叔围着山坡地,将被刮了皮的白亮亮的杜仲数了一遍,一共是十一棵,都是六年前自己没当队长时栽的。本来自己不想栽,钟二娃送了一把杜仲苗子过来,说他们栽满了,剩下的。老队长还是有些感动,要在以前,哪个送他几棵树苗子,值不了几个钱,自己是不会感动的。钟二娃是在宣布自己下课后送给自己的,这就不一样了,这点情分自然就比往天经常登门送野物肉送刚杀了的肥猪的背绺肉的那种情分要真在得多。老队长当天就扛把挖锄在这片坡地上栽下了,这杜仲树还肯长,只五六年工夫,就长得手膀子粗,树枝撑开一把把小伞,黑苍苍的。山里人有脑壳昏吃玄生,脑壳痛吃杜仲的说法,药材公司对杜仲的收购价比厚朴和黄柏的价位都要高出几大元。
  品能听到这个消息,和大家刚听到这个消息的反应是一样的,是有些不相信。火燎燎地跑着去队长房后的山坡看,白亮亮的树干,眼前的事实投映在大家心尖上,就使空气充斥着一种不安。既然老队长家的都敢偷,别的人家的三木药材自然就不言而喻了,既然偷了一家,接下来的哪一家,说不定那几家都将是这样的下场,这在无形中形成了一种压抑和威胁,仿佛贼娃子就在山坡上的那片玉米林后,随时随地觑着谁家黑苍苍的杜仲林,贼娃子鬼祟的眼睛就浮游在黑苍苍的杜仲林边,或者贼娃子就在说话人的中间,不显山不露水的,存在于大家的惊惶和不安的情绪中。
  大家的这种惊惶和不安不是无中生有没有根据的,就在队长家的杜仲皮掉了的第四天的一个雨夜,头坪唐支书家的厚朴树又掉了,那厚朴十几年了,碗口粗大小了,刮下来的厚朴皮晒垫样,榨秤得很,很要卖些钱呢。这贼娃子凶,下雨天也在行动,在大家防而未防的时候,又给青牛沱山沟里的人已滋生的惶恐和不安的阴影加重了,更加不安和惶恐。
  品能和被偷的老队长,张家以及队上的人都在猜测,到底是哪个贼娃子这么缺德呢,起根根发脚脚的山沟沟里人没有出过这种子事,就是五零年赵母匪在这里打仗,扯了老百姓的葱葱蒜蒜苗都是给了钱的。大家在惶恐的同时,也都在暗中庆幸,这贼娃子也是长了眼睛的,偷的都是有钱人。老队长虽没当队长了,但也捞了些好处,有些积蓄,现在他和婆娘魏娘又在开水泥矿;唐支书是这几十座山环顺二三十公里的皇帝,是肥得流油的。就是把三木药材给他们偷完,最多也是脚杆上扯了根毛。自从公路修通,外地来打矿挣工钱的人来了,山里就不清静了,大家估计是从关口外进来在撮基湾打矿的人,撮基湾是关口外一个老板来承包的,给村上交了承包费。可又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那几个关口外的人干的,连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有一点点的话,可以找他们的,他们可以说连卖点砣砣肉,挣点血汗钱都不得行。
  品能虽然和大家一样地沉浸在惶恐和不安之中,但他却是牛的卵子,另起一条筋,他正在为修水泥砖瓦房而竭尽全力想尽办法。一天傍晚,打水泥矿回来,他看见夜色里的山林黑苍苍黯然下去,脑子里却突然一亮,仿佛枯寂的山路上突然亮起了一盏电灯,自己苦思冥想的思绪突然就亮堂堂的。他苦笑了下,那种苦笑在黯然的夜色中和黯然夜色一样,品能听见自己在对自己说,嘿,这不是一个比打水泥矿又松活又快捷的找钱方式,如果实现,水泥砖瓦房很快就会修起来的,钟三姐很快就会将山外的漂亮妹子介绍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