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黑直播:隔梁上的黑柜子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6 05:32:34
文/王十月
“我这一辈子生了六个儿女,养活了你们四个。”
煤油灯昏黄的光在风中摇晃。奶奶坐在堂屋中间的椅子上。大姑站在奶奶的身后,手拿一把桃木梳,一梳,一梳,给奶奶梳头。奶奶的头发像深秋的狗尾草,仿佛一碰就会折断。二姑手里端着一碗水,站在奶奶的身旁。大姑每梳一下,就将桃木梳在水碗里蘸一下。
“你们的父亲,他一辈子都是个不负责任的人。他这么早就走了,他是个怕麻烦的人。”奶奶说,“死丫头,你轻一点,不要把我的头发都梳掉了。不耐烦了吧,你们都踏了死鬼的代,一点耐心都没有,不耐烦你就不要梳了。大秀你小时候头上长癞子,都说你长不成人的。死老鬼从来是不管你们的。死老鬼说,长不成人就长不成人。少一个人吃饭。”奶奶老了,奶奶再过两天就满七十岁了。奶奶老了后说话总是东一句西一句,没完没了的唠叨。
“妈!”大姑说。
“妈!”二姑也说。
“怎么啦?嫌我罗嗦是不是?我没有吃你们的,没有穿你们的,你们倒嫌我罗嗦了。”奶奶一挥手,将大姑姑手中的桃木梳打得飞到了黑暗中。二姑姑手中端的水也泼到了地上。
奶奶站了起来,走到厢房里,重重地躺在床上。六岁的果看见了奶奶的眼中闪动着泪花。
大姑和二姑相对看了一眼,都一声不吭地走进了厢房。六岁的果跟着站在厢房的门口。他看见奶奶将头埋在被子里,奶奶在哭。奶奶哭得很伤心。这是果记忆中第一次听见奶奶的哭声。这也是大姑二姑她们第一次听见奶奶这样伤心地哭。听说就连爷爷死时,奶奶也只是默默地搂着孩子们流泪,没有哭出一点声音。可是这一次,大姑二姑回来给奶奶祝寿来了,奶奶却莫明其妙地哭了起来。这让果的母亲很不高兴,因为这样很容易让两个姑姑误会她。
果听见奶奶的哭声在经过了短时间的高亢之后,渐渐开始含混不清了起来。两个姑姑在劝说着奶奶。“您为什么要哭呢?是我们有什么没有做好吗?”两个姑姑问。可是奶奶摇了摇头,还是哭。两个姑姑于是开始检讨她们自己的过失,开始了深刻的自责。奶奶的哭声在经过了一阵的低沉含混之后,又在姑姑的自责声中高亢了起来。两个姑姑于是开始猜测是不是她们的两个兄弟对她们的母亲不好,或者是两个兄弟媳妇有什么不对之处。六岁的果听见姑姑们每问一句,奶奶就说一声不是。不是。不是。不是。奶奶后来坐了起来,奶奶抹了一把泪。奶奶说她再过二天就七十大寿了,奶奶说她想让儿女们送她一件寿礼。
果听见两个姑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小声地问奶奶想要什么寿礼。
“你们这些不孝的。”奶奶说,“我想要什么寿礼你们都不知道吗。我都七十岁的人了。”奶奶说完这话后说她要睡了,奶奶把两个姑姑赶出了厢房。奶奶被一道门隔在了厢房里。六岁的果听见姑姑、父亲一起在商量着奶奶想要的是什么礼物。六岁的果看了一眼厢房的门。他知道奶奶想要什么礼物,果说,“你们给奶奶买一个黑柜子吧。奶奶想要一个黑柜子。”母亲问果什么黑柜子。果说,根爷的隔梁上就有一个黑柜子。母亲突然愤怒了,母亲的巴掌重重地落在了果的屁股上。母亲说,我让你胡说让你胡说。接着果感觉到双脚腾空,像一捆稻草一样被母亲扔在了床上。母亲在威胁了果一声之后重重地关上了门,大人们隔在了门的外面。果睡不着,盯着隔梁,隔梁上伏着一只猫。果听见房门外大人们说话的声音也渐渐模糊了起来。
“根爷,您这个黑柜子是干嘛的。”
果跟在奶奶的身后。奶奶拐着镰刀一样的小脚。果看见奶奶的眼里闪动着奇怪的光泽。
“黑柜子?!”根爷摸了一把果的头,又摸了一把果的小鸡鸡,“黑柜子。”根爷呵呵笑了起来。奶奶也跟着笑了起来。果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笑。奶奶说,“果,你出去玩。你跟小孩子去玩。你为什么总是跟着我这个老太婆呢。”果不喜欢跟小孩子们玩,他喜欢奶奶。果拉着奶奶的衣袖不肯走。奶奶说,“这孩子,总是粘着我。”
可是果还是没有弄清楚那个黑柜子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长长的黑柜子放在隔梁上呢。黑柜子里面装着的是什么呢。果弄不明白。而奶奶和根爷并没有对他解释这一切。于是他静静地听着奶奶和根爷说话。
“你现在算是放心了。”奶奶望着隔梁上的黑柜子说。果从奶奶的言语中感觉得到,奶奶很羡慕根爷有这样的一个黑柜子。
“让果他爹给你打一个嘛。”根爷一脸的笑。根爷脸上的笑泛着红润的光泽。果看见根爷脸上的红光把隔梁上的黑柜子都照亮了。
“全部是这么粗的杉木。”根爷用手比划了一下。笑得合不拢嘴。
“是李木匠打的吧。”奶奶说。还是抬着头望着隔梁上的那个黑柜子。
根爷说,“除了李木匠,谁还有这样的好手艺,你看头上的那个字刻得,真好。还有那盖上的翘头。这叫龙抬头。”
根爷说着就搬来了一架梯子,将梯子靠在了隔梁上。根爷像一只猴子一样顺着梯子爬到了隔梁上。“你看这木板,有半尺厚。”根爷说着用力拍打着黑柜子。黑柜子发出了“怦怦”的响,像一架鼓。“你看这生漆,多黑,多亮。每年刷他一遍。水都进不去的。”
根爷说着从梯子上退了下来。这时奶奶对根爷提出了一个要求。奶奶说,“老根啊,能让我上去摸摸么。”奶奶这样说时拿眼挖了一下果。果觉得奶奶的眼光怪怪的。果看见奶奶也顺着梯子爬了上去。奶奶的身手敏捷,像一只猫。奶奶仔细地摸着根爷的黑柜子,嘴里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奶奶粗糙的手在黑柜子上仔细地摩挲着。果听见了砂纸擦在了木板上的声音。果看见根爷的神色紧张了起来。根爷说你下来,你下来,你别再摸了。奶奶不高兴地说,“你这个死老根,有什么了不起的呢。不就是摸一下吗,又摸不坏。”“你的手像砂纸,还说摸不坏。”
奶奶于是下来了。“果,咱们走。”奶奶下来之后拖着果的手就往外走,奶奶的手劲很大,果被奶奶带得飞了起来。奶奶的镰刀刀小脚拿得飞快。奶奶走到了根爷的房子外面还在咕哝着,“死老根,有什么了不起的。”
果问奶奶是不是喜欢根爷的黑柜子。奶奶摇着头说她才不稀罕呢。果对奶奶说,如果你真喜欢这个黑柜子,让爹也给你打一个。果看见奶奶的眼里又闪了一道光。像是谁在黑暗中擦亮了两根火柴。不过火柴很快就熄灭了,奶奶眼里又恢复了黑暗。果觉得奶奶的眼像是村口的那眼井一样,深得看不见底。
“奶奶,那黑柜子是干嘛用的呢?”果问奶奶。奶奶想了一会儿,告诉根,黑柜子是用来装粮食的。可是奶奶又对果说,“你再也不准到根爷的家里去了,听见没有。”果抬着头望着奶奶。果问奶奶为什么。奶奶说这孩子,哪来那么多的为什么。
果从来没有见过奶奶发那么大的脾气。奶奶将大姑送给她的新衣服扔到了门外。奶奶说,“我没有衣服穿了吗?我有的是衣服。”二姑说,“妈,您不要生气,您看这是什么,这是您最爱吃的香蕉,很烂很软,没有牙都咬得动。”奶奶将二姑姑送来的香蕉摔到了地上,还拿脚上去踩了一脚。结果奶奶没有站稳,摔倒在地上了。奶奶更加生气了。奶奶拒绝了两个姑姑的搀扶,她自己爬了起来,然后她又睡倒在床上了。
奶奶病了。父亲请来了医生,医生给奶奶把了脉,医生开出了药,可是奶奶不吃。奶奶把药都扫到了地上。医生给奶奶打吊针,奶奶开始还挣扎着不让医生扎。后来奶奶没有力气了,她就让医生扎。医生给奶奶吊一针。可是奶奶的病没有起色。奶奶的脸色像一片枯褐的老树叶一样,失去了生命的色彩。她整天睡在床上,除了果,她谁都不理会。
果走近了奶奶的身边,果的眼里含着泪。果说:“奶奶您怎么啦?”
奶奶拉住了果的手。奶奶将果的手在她的手心里摸呀摸。奶奶的手凉冰冰的,没有一点温度,像一块露水打湿的铁。奶奶张了张她一望无牙的嘴,奶奶的嘴像一个黑洞。她的眼却不像是村口的深井了,她的眼里飘渺着一些雾一样的东西。
“奶奶不行啦,奶奶要走了。”奶奶很小声地说。
“奶奶您要走到哪里去呀?”果不解地问。
“奶奶要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奶奶说。“奶奶不行了,奶奶是要死啦。”
果就哭了起来。果哭得很伤心。果说奶奶我不想让您死,我不要您死。我知道您喜欢根爷的黑柜子,我让爹给您打一个黑柜子您就不会死了。
奶奶无力地笑了笑。奶奶说,“果,你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果对爹说,“爹,你给奶奶打一个黑柜子。”爹打了果一耳光。不过爹在打过了果一耳光之后,把李木匠请到了家中,真的给奶奶打了一个黑柜子。果跑到了奶奶的房中对奶奶说,“奶奶奶奶,爹听了我的话了,爹请人在给您打黑柜子了。”果看见奶奶的眼里亮起了两点光,像是点着两根烛。中午吃饭时,奶奶说她想吃点东西。果听见父亲在同李木匠谈论奶奶的病情。“爹,奶奶想吃饭。”果说。爹看了果一眼,对李木匠说,“回光返照,怕是就是今明两天了。”
出人意料的是,奶奶在喝下了一碗稀饭之后,居然就下床了。奶奶对果说,“果呀,咱们去外面瞧瞧,瞧瞧李木匠给奶奶打的黑柜子。”果牵着奶奶的手,和奶奶走到了外面,把李木匠吓了一跳。李木匠手中的斧头都差点掉在地上了。李木匠说老祖宗喂,你怎么出来了。奶奶说,“我来看看你给我打的黑柜子呀。可不准给我毛毛糙糙的,我要仔仔细细地看着呢。……我看看,这木头,这是什么树呀。这不是杉木!这是柳树?你停下来停下来。”奶奶喘了一口气,挥动着胳膊命令着李木匠。果看见奶奶站着没有力气,搬了一把椅子,奶奶坐在了椅子上。奶奶说,“果呀,去把你爹给我找来。”果就去找爹。果在叔叔家找到了爹,爹和叔叔、婶婶,还有母亲在一起,他们在商量着什么大事情。果对爹说奶奶叫他去。爹于是跟着果回了家。远远地就看见了坐在门口的奶奶。
“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就这样糊弄我的呀。这是什么木头呀,这是柳木。我不要柳木,我要杉木。”奶奶说。
“对,我听根爷说的,根爷家的黑柜子就是杉木的。”果跟着说。
“你在这里岔什么哩。”爹又给了果一耳光。爹脾气不好,动不动就给果一耳光。不过爹的耳光并没有用很大的力。果还是哭了起来。果哭着趴到了奶奶的怀里。奶奶说:“你打孩子干嘛?我要杉木的。”爹终于是犟不过奶奶,给奶奶打了一口杉木的柜子。打好了柜子之后又刷上了黑亮黑亮的生漆。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生漆的气味。可是奶奶说,这味道真香。
六岁的果第一次知道了奶奶为什么想要一个黑柜子了,因为黑柜子是有魔法的。黑柜子用它的魔法医好了奶奶的病。奶奶又开始拐着镰刀脚,牵着果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像一只划水的鸭子。奶奶的笑声开始比从前更响亮更加底气十足。奶奶还去了根爷的家里,奶奶告诉根爷她的黑柜子一点也不比根爷的差。奶奶恨不得用一个高音喇叭告诉全村里的人,她也有了一个黑柜子,是她的儿子给她打的。全部是用的杉木。张六奶奶从门口走过,奶奶拉着张六奶奶的手说来来来,来看看我的宝贝。朱七婆从门口走过,奶奶老远就喊她过来。“来看看我的宝贝,你看看,多好的木头。”奶奶还说,“你也要赶快打一个放在家里了。有了它,我睡觉也好,吃饭也香。”朱七婆说,“我一个孤老,哪像你有这么孝顺的儿子。”果看见奶奶的脸上堆起了皱纹。果说,“奶奶奶奶,我也想要一个黑柜子。”果的话把奶奶吓了一跳。奶奶慌忙拿手捂住了果的嘴。“可不兴乱说。”奶奶说。朱七婆就嘎嘎嘎地笑了起来。
自从有了黑柜子,奶奶脾气变好多了。奶奶似乎找到了某种寄托,她没有了对儿女们生气的闲情了。奇怪的是,自从有了黑柜子,奶奶的身体也变得硬朗了起来。镰刀小脚经常在家里走出风来。奶奶的黑柜子在油漆干了之后,也放在了隔梁上。不过奶奶的黑柜子并没放在厢房里的隔梁上,而是放在了果睡觉的房间的隔梁上。奶奶睡的厢房里没有隔梁。自从黑柜子放在了果的房间的隔梁上之后,就在果的心里放下了一个巨大的谜团。
“奶奶,黑柜子到底用来作什么的呢?”果不只一次问奶奶,因为黑柜子里并没有像奶奶说的那样装上粮食。奶奶摸着果的头,一言不发。只有一次,奶奶看着黑柜子,长叹了一声,说这黑柜子是她的命根子。
在没有黑柜子之前,奶奶常说果是她的命根子。有了黑柜子之后,黑柜子成了奶奶的命根子。自从黑柜子放到了果的房间里之后,奶奶也搬到了果的房间里,奶奶和果睡一张床。果知道,奶奶是要看着她的黑柜子。奶奶每天睡觉前,都会仰着头,眯着眼,呆呆地看着她的黑柜子出神。奶奶的目光走得很远很远。后来,奶奶不满足于只是这样望着她的黑柜子了,奶奶对果的爹说,“我也要一架梯子。”果知道奶奶要梯子干什么。果不说,他知道他一说出来,爹又会拿大嘴巴子抽他。奶奶说她就是要一架梯子。爹拗不过奶奶,给她在房间里架了一架梯子。每天睡觉前,奶奶就将门关好了,爬上梯子,爬到黑柜子边,然后用手仔细地摸着她的黑柜子。黑柜子在奶奶手掌的抚摸下发出沙沙地声音。果看到奶奶的动作已不如从前那么敏捷了,奶奶站在梯子上的腿在发抖。
“果,不准对你的爹妈说,不准对任何人说。”奶奶从梯子上退下来,揪着果的腮帮子。奶奶的手并没有用力,可是奶奶的眼光很亮很深,像是两根针尖一样。果打了一个寒战。果觉得,奶奶渐渐地不那么喜欢他了,奶奶有时半天都不会和他说上一句话,奶奶现在最喜欢的只是她的黑柜子。果点了点头。果也不说话。事实上,爹妈每天都在外面忙,每天早晨果醒来时,他们就已出门了,每天天黑了,他们才回来。果也没有找到机会对他们告密。
黑柜子的谜像一团墨,在果的心里慢慢洇开,在果的心里洇成了一个黑柜子。果每天睡觉时,抬起头就能看见那个黑柜子。黑柜子在果的眼里渐渐变成了一个妖怪。果和奶奶相反,果不明白奶奶为什么那么喜欢那个黑柜子,那个黑柜子模样古怪,实在没有什么好看的地方。而且奶奶经常常警告果不要摸她的黑柜子。果是越来越讨厌那个隔梁上的黑柜子了。黑柜子不仅夺走了他的欢乐,还夺走了奶奶的爱。
黑柜子是果的夙命,它那么蛮横无理地存在于果的世界里。果再恨他也无力改变它的存在。后来果大起胆子向爹妈提出不同奶奶睡一间房了,他说他想和爹妈睡一间房。可是他的这个愿望再一次落空了。黑柜子成了果无法逃避的梦魇。它无声无息地架在隔梁上,房间里的光线因此而变得阴暗起来。果睡在床上,盯着黑柜子,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从黑柜子里飘出来一个怪物。后来果就一直做这样一个梦。果只是对奶奶说过一次这个梦,可是奶奶没有听完果的诉说,就将脸黑成了柜子一样的颜色。果感觉到奶奶不高兴了。果就再也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他的这个梦。
果是要七岁那年冬天弄明白黑柜子的秘密的。那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世界变得静悄悄的。根爷在那个冬天病倒在床上了。奶奶拐着镰刀脚,拉着果,踏着雪去看根爷。根爷那时已说不出话来了。奶奶在根爷的床前坐了好半天,然后拉着果回到了家中。第二天,根爷就死了。根爷死了之后就装进了黑柜子里,很多的人围着黑柜子哭。还有一些穿着古怪的人围着黑柜子唱着一些果听不懂的东西。后来就有人抬着黑柜子,抬着黑柜子里的根爷,一起埋进了泥土里。雪还在下,根爷睡在了雪下的泥土里面。果第一次明白了死亡是什么回事。黑柜子的阴影在根爷被埋进泥土里时也开始在果的心里疯长。
奶奶自始至终都在默默地看着根爷下葬,直到雪把根爷的坟又覆盖。回到家之后,奶奶就顺着梯子爬到了隔梁上,奶奶用力地挪动着黑柜子上的盖子,可是黑柜子上的盖子太沉了,盖子前面那个高高昂起的头像是一匹马的头。奶奶的腿在梯子上打着颤。果一言不发,他沉默地看着奶奶在梯子上不遗余力地挪动着黑柜子的盖子。梯子动了一下,果无声地走了过去,用力靠在梯子上面,果的力气并不大,但是梯子还是稳定了下来。果抬起头看着奶奶,只看到奶奶的两只小脚。果听见奶奶在上面使着劲,他也在心里帮奶奶使着劲。果在帮奶奶使完第三口劲的时候,他听见了从头顶上传来了奶奶长长的吁声。果知道,奶奶把黑柜子的盖挪开了。
果还是将背靠在梯子上,果想等奶奶下来。可是等了一会,奶奶并没有下来。果于是松开了梯子,他跑到房中央,抬起头去看奶奶,这时果发现奶奶不见了。黑柜子还架在隔梁上,上面的那个高昂着头的盖子还是盖在黑柜子上,细心的果发现,黑柜子的盖子朝后挪动了一尺多。
奶奶。果在心里叫了一声,他没有叫出声音来。奶奶不见了,这让果感到有一些害怕。不过果很快就猜到了,奶奶一定是钻进了黑柜子里。黑柜子里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呢?奶奶在黑柜子里干嘛,果很想知道。可是奶奶并没有出来,果站在下面望得脖子发痛了。果感觉到了眼皮子发沉,果就钻进了被窝里。果一睡醒来之后,奶奶又出现在了果的面前。
“不要对你的爹妈说,不要告诉别人。”奶奶揪着果的腮帮子。果并没有觉得痛。
果发现了另外的一个秘密,晚上奶奶并没有在床上睡觉。奶奶去了哪里呢?一开始果并不知道。那天晚上果想尿尿,他爬起来站在床前就尿。尿水在尿桶里发出激越的响声。果闻到了一股热热的气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果尿完尿钻进被窝里时,发现床上没有奶奶。果的心一紧。他蜷在床上,外面的雪还在下。雪落无声。世界静极了。果借着雪光看见了隔梁上的黑柜子,果一阵紧张,他将头蒙在被窝里。被窝里是冰凉的。果忍不住又从被窝里探出了头,他害怕着黑柜子,可是他却忍不住对黑柜子的好奇。
“奶奶。”果叫了一声。这一次,果听见了他自己的声音。很小很轻,像小猫的叫声一样。果还是听见了。
“叫什么呢。”果听见了奶奶的回答。可是果并没有看见奶奶。奶奶的声音不知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好像是从屋顶上,好像是从……“尿完尿就睡。”奶奶又说了一声。这一次果听清了,奶奶的声音是从黑柜子里传出来的。接着果看见了奶奶从黑柜子里钻出了半截身子。果明知道黑柜子里钻出来的是奶奶,果还是吓得将头蒙进了被子里。果又想起了根爷。从那天以后,奶奶每天晚上顺着梯子爬上隔梁,然后钻进她的棺材里面睡觉,第二天早上,又从棺材里面钻出来。
“我在床上睡不着。睡在黑柜子里才踏实。”奶奶对果说。
“不是黑柜子,是棺材。”果突然冒出一句话,然后又陷入了沉默。
“你说什么呢果?!”奶奶吃惊地盯着果。果把他的目光从奶奶的脸上转开,他的目光在窗外飘浮。“我知道了,这不是黑柜子,是棺材。棺材是用来装死人的。我还听人家说你是一个老棺材瓤子。”
奶奶的脾气再次变坏了。奶奶开始爱骂人。奶奶骂果的母亲。母亲把饭做硬了,奶奶就骂,“你这个没良心的,你想要噎死我呀。我就知道你们看我不顺眼了,你们想我死也用不着这样,我早就准备好了老鼠药了,一包老鼠药我就死了。”母亲把饭煮稀了,奶奶也骂,“你这个没良心的,你把饭煮这么稀干嘛,你怕我多吃了你的粮食吗?那你还不如给我吃一包老鼠药。”奶奶还骂爹,“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也不把她给收拾一顿。都是一些白眼狼。”奶奶除了骂家里人,连邻居也不放过。有邻居从门口走过,这时奶奶坐在椅子上晒太阳。奶奶看见有人来了,她装着打瞌睡的样子。如果邻居同她打招呼,说,“果他奶奶,您晒太阳呢。”奶奶就不高兴了,奶奶就跳了起来,拐着她的小脚,两条胳膊一奓一奓的,像一只凶恶的抱窝鸡。奶奶指着邻居骂,“你没有看见我在打瞌睡吗?你吵什么呢,你想把我吵死吗?”第二次,邻居汲取了教训,轻轻地走过,也不同奶奶打招呼了。奶奶也会跳了起来,同样的拐着她的小脚,两条胳膊一奓一奓的,像一只凶恶的抱窝鸡。“你以为我死了吗?你以为我是个死人吗?连个招呼都不同我打。告诉你,我死不了。我还要活一万年。”
可是奶奶并不骂果。奶奶还是爱着果的。奶奶除了最爱她的棺材之外,最爱的就是果了。这是奶奶对果说的,果相信奶奶说的是真话。可是果高兴不起来。果知道黑柜子是用来装死人的棺材之后,他就更加的阴郁了起来。黑柜子的阴影在果的内心深处滋长,像一片招摇的长青藤。
果在半夜爬了起来,他顺着梯子爬到了隔梁上,他摸着了黑柜子,这是他第一次摸到这个黑柜子。果知道黑柜子里面睡着他的奶奶,果想看看奶奶睡在黑柜子里的样子。可是黑柜子里面什么都没有,果于是爬进了黑柜子,果喊奶奶奶奶,你在哪里。果听见奶奶在黑柜子外面说,“是果啊,我对你说过的,不要碰我的黑柜子,是谁让你爬进来的。”果说,“奶奶。”奶奶说,“你爬进了我的黑柜子,你就要死,你要和根爷一样睡在里面。”奶奶说着将黑柜子的盖盖上了。果在黑柜子里疯狂地抓呀,刨呀。
“果,你醒醒,你怎么啦果?”母亲抱着果,不停地推着果。可是果还是沉在噩梦中。
“放我出去。”果说。“放我出去。”
果病了。果病得不轻。父亲背着果,母亲跟在后面打着手电筒。他们把果背到了乡里的卫生院。医生给果量了体温,吓了一跳,说我的天,把孩子烧坏了。医生给果用上了退烧的药,给果吊上了吊针。两针吊下来,果的烧还是没有退下去了,果还是昏昏沉沉的,不停地说着胡话。不停地说,“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乡里的医生说,“你们还是转院吧。”于是父亲把果背到了镇上。镇上的医生给果打了两吊针,烧也没有退下来。果的父亲问医生果得的什么病。医生说,“可能是肺炎吧。”果的父亲说,“到底是什么病。”医生说,“你们还是把孩子送县医院吧。”县医院的医生比乡里和镇上的高明,果的烧退下来了。在县医院住了三天院,果就出院了。他们从县城坐车到镇上。爹和母亲轮流背着果回到了家。奶奶坐在门口,奶奶的眼里满是阴郁。
果从医院回来之后,就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话,谁叫他都不答应。
“这孩子,怕不是高烧烧坏了脑子。”果的父亲忧心忡忡。果的母亲的眼里泪水就没有干过。“不会吧,我看是丢了魂了。”有人这样对果的母亲说。
于是,每天晚上,村子的上空就开始飘荡着果的母亲替果喊魂的声音。
“果喂,回来哟~~~”果的母亲喊。
“回来了。”爹坐在果的床边上答。
果的目光呆呆地盯着隔梁上的黑柜子。他看见自己被关在黑柜子里无声地嚎叫。奶奶的脸上长满了阴郁的木耳。奶奶不骂人了,她开始帮助果的母亲做一些家务。更多的时候,她就呆呆地坐在门口,一言不发。
“果喂,回来哟~~~”
“回来了。”
母亲为果喊了十天的魂,可是果还是那样的一言不发,还是那样呆呆的样子。
“你们去找朱七婆吧。”有人劝果的父母亲。朱七婆是村里有名的巫婆。母亲于是去请来了朱七婆。朱七婆把果的家里里外外看了一圈之后,目光就落在了隔梁上的那个棺材上面。朱七婆指着隔梁上的棺材说,“烧了它。”朱七婆说完这句话就走了,朱七婆走的时候手里拎着果的母亲给她的二十个鸡蛋。果听见奶奶追着朱七婆在外面吵着什么,果听见朱七婆嘎嘎嘎地笑声像锅铲铲锅一样刺耳。
“把它烧了。”母亲对爹说。爹没有说话,他只是背靠着门框,痛苦地蹲了下去。将一双粗糙的手捂着脸。
“把它烧了。”母亲又说。这一次母亲的话里有了命令的意思了。可是爹还是一言不发。“我求求你,把它烧了。”母亲流着泪。
“你知道的,”爹说,“这是妈的命根子,把它烧了不是要了妈的命吗?再说了,那个朱七婆神一出鬼一出的,她的话你也能相信。果的病是上次发高烧留下的,怎么怪得上妈的万年屋呢。这是迷信,你们女人就是这样迷信。”
“把它烧了!”母亲突然尖叫了起来。母亲的尖叫把果吓了一跳。果看见奶奶灰暗的身子也跳了起来,果还看见奶奶的身子在母亲的叫声里瑟瑟发抖。
“你不烧是不是,那好,你不烧我来烧。”母亲说着就往梯子上爬,可是她被爹挡住了。爹说,“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母亲说,“有什么好想的?我早就看这个黑乎乎的东西不顺眼了。一把火烧了心里清静。”果看见奶奶的眼角抽动了一下,奶奶的嘴在不停地抖动,奶奶是想说些什么,可是奶奶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奶奶的脸上只有一片死灰一样的青色。果听见爹说,“你别这么急好不好,你让我跟妈商量商量。”果看见奶奶的眼里落下了两颗浑浊的泪。
“妈。”果听见爹对奶奶说。“为了果,咱把您的万年屋给烧了吧。”
奶奶没有说话。
“妈。”果听见父亲又说,“我只有果这么一个孩子。我知道这万年屋里您的命根子。”
爹跪在了奶奶的面前。爹在哭。爹哭得很伤心。可是奶奶还是一言不发,奶奶像是一尊木头,一动也不动。“妈,您说一句话啊,要不你打儿子一顿,您打,您打,您使劲儿地打。”果看见爹拿着奶奶的手在往他的脸上打。果想对爹说,您别这样,可是果没有说。果不想说话,果只是冷冷地看着爹跪在奶奶的面前,果冷冷地看着爹伏在奶奶的怀里呦呦大哭。
“你出去一下。”果听见奶奶对爹说。
“妈。你要干嘛。”爹问。
“我想换一身衣服。”奶奶说。
父亲出去了。父亲出去时关上了门。果睡在床上,他看见奶奶从箱子里拿出来了一件青色的上衣,他看见奶奶又从箱子里拿出了一件青色的长裤。他还看见奶奶还拿出了一双新鞋。然后果就看见奶奶开始对着镜子梳头了。奶奶梳头时很小心,她从茶瓶里倒出了一杯水,然后把梳子在水里蘸一下,在头发上梳两梳,蘸一下水,再梳两梳。奶奶把头发全部梳顺之后,在后脑勺上挽了一个髻。奶奶然后开始换上了干净的青衣。奶奶做这一切时,动着都很轻很轻。果看见奶奶的脸上带着笑。
奶奶穿戴好了之后,把果紧紧地搂在怀里。奶奶将脸贴在果的脸上,果想喊一声奶奶,可是果觉得嗓子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样,他没有喊出声音来。果就在心里喊了一声奶奶。“好啦。”果听见奶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放下了果。把手伸进了床头的床垫下摸了一会,摸出一小包纸包着的东西。奶奶将包里的东西倒进了茶杯里,用手指弹了弹包装纸。将包装纸丢在了床底下,然后往杯里倒入了半杯水。奶奶端起水杯轻轻地晃了几下,然后仰起头,咕嘟咕嘟将水杯里的水喝了下去。奶奶将杯子也丢在了床底下,然后她搬来梯子,架在了隔梁上。奶奶顺着梯子爬上了隔梁。果看见奶奶的腿打了一个晃,又打了一个晃。他想叫奶奶当心。奶奶回头看了他一眼,就爬进了棺材里面。奶奶哑着嗓子喊果他爹。爹就推开门进来了。果听见爹说,“妈,您这是怎么啦?您钻进万年屋里干嘛呢?”
果听见奶奶说,“把这个万年屋烧掉吧。连我一起烧掉。很多人都怕烧,我不怕。”
爹说,“妈,您说什么呢?您还在生我的气吗?我想过了,朱七婆是在胡说八道,她的话怎么能相信呢。我明天再带果到县城的县院里检查一下。”
“把我烧掉吧。我吃下了一包老鼠药,我该走了。”奶奶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倒在了黑柜子里。果听见了爹惊惶失措的哭喊声,果听见了母亲惊惶失措的哭喊声。果也想哭喊一声,可是他最终没有喊出来。
后来果就没有再说过话了,人们都说他是一个哑吧。其实果是能说话的,只是他一直再也无法忘记奶奶的笑,就像他永远也无法忘记曾经搁在隔梁上的黑柜子一样。奶奶的笑和隔梁上的黑柜子从此占据了果内心所有的空间。他的心里再也容不下任何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