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行网银无法登录:五杂俎·人部 明 谢肇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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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五·人部一      唐太宗曰:“土城竹马,儿童乐也。金翠纨绮,妇人乐也。贸迁有无,商贾乐也。高官厚秩,士夫乐也。战无前敌,将帅乐也。四海宁一,帝王乐也。”

    一尺之面,亿兆殊形,此造物之巧也;方寸之心,亿兆异向,此人之巧也。然面貌,父子、兄弟有相肖者矣,至于心,虽骨肉衽席,其志不同行也,人巧胜於天也。

    陆士龙有笑疾,古今一人而已。齐之雍门,汉之许庆,唐之唐衢,皆以善哭称,可谓有哭疾也。滑石梁好畏,见子之影以为鬼而惊死,谓之有畏疾,可矣。

    杞梁之妻,哭三日而城为之摧,信乎其善哭也。王莽帅诸生小民会哭南郊,哭甚者除为吁嗟郎。刘德愿以哭贵嫔得刺史,是教人以哭也。如丁邹、严兴之哭和士开母,程伯献、冯绍正之哭高力士母,又不待教而能者也。宇宙之间,何所不有。

    尧、舜至圣,身如脯腊;桀、纣无道,肥肤三尺。

    赵伯翁肥大,夏月诸孙纳李八九枚於其脐中,此必误也。李或是郁李耳,大如樱桃,故可纳八九枚也。

    尧八眉,舜四瞳子,禹目跳,汤偏,文王四乳,仲尼面如蒙ㄡ,周公身如断,皋陶色如削爪,闳夭面无见肤,传说身如植鳍,伊尹面无须麋,故知大圣、大贤不可以形貌相也。

    九真女子赵妪,乳长数尺。冯宝妻洗氏亦长二尺,暑热则担于肩。李光弼之母,须数十根。皆异表也。而或立殊勋,或止作贼,在其人尔。宋徽宗时,有酒保妇朱氏,四十生须,长六七寸。《庚巳编》载弘治末,应山县女子生髭三寸许。又郧阳一妇,美色,生须三缭,约数十茎。而皆无它异。

    舜重瞳子,盖偶然尔,未必便为圣人之表也。后世君则项羽、王莽、吕光、李煜,臣则沈约、鱼俱、萧罗、友孜,皆云重瞳,而不克终者过半,相何足据哉?

    《风俗通》云:“赵王好大眉,人间皆半额。齐王好细腰,后宫多饿死。”夫细腰束素,固自可人,广眉不修,丑莫甚焉,不必半额也。又云:“楚王好细腰,群臣皆数米而炊,顺风而趋。”夫妇人细腰可耳,施之臣下,将欲何为?此亦可笑之甚也!

    人有生而白毛者,近人妖也。晋惠帝永宁元年,齐王ぁ举义军,军中有小儿,出于襄城繁昌县,年八岁,发体悉白,颇能卜。吾郡中亦有一人,今年才二十余岁耳,而眉发皤然,举体皆白毛,无一根黑者。两日昏昏然,不甚见物。每里中杂剧,辄扮作东方朔。余已见之十余年矣。

    人以须发早白为不寿之征,此未必然。晋王彪之年三十余,须鬓尽白,时人谓之王白头,后至七十余岁始卒。余友林生者,二十许,头即白,今五十尚无恙也。

    崔琰须长四尺。王育、刘渊,皆三尺。渊子曜长至五尺。谢灵运须垂至地。关羽、胡天渊,髯皆数尺。国朝石亨、张敬修,髯皆过膝。然相法曰:“须长过发,名为倒挂,必主兵厄。”验之,往往奇中。

    相书云:“耳门小者,其人富而吝。”又曰:“耳门不容麦,寿可逾百。”夫既富而吝矣,虽百岁何为?

    汾阳王足掌有黑子,使浑洗足,而亦有之,知其贵而不寿。张守使安禄山洗足亦然。大凡足有黑子者,多为贵征。汉高祖左股七十二黑子也。然黑子欲藏,生显处多不佳。余见真州一沙弥,自项以下,黑子如织,卒无以异人也。

    汉先主戏张裕多须,曰:“诸毛绕涿居。”裕答之亦云:“露涿君。”详其语,必当时以男子势为涿也。

    人寿不过百岁,数之终也,故过百二十不死,谓之失归之妖。然汉窦公,年一百八十。晋赵逸,二百岁。元魏罗结,一百七岁,总三十六曹事,精爽不衰,至一百二十乃死。洛阳李元爽,年百三十六岁。钟离人顾思远,年一百十二岁,食兼于人,头有肉角。穰城有人二百四十岁,不复食谷,惟饮曾孙妇乳。荆州上津乡人张元始,一百一十六岁,膂力过人,进食不异。范明友鲜卑奴,二百五十岁。梁鄱阳忠烈王友僧惠照,至唐元和中犹存,年二百九十岁。日本纪武内,年三百七年。金完颜氏医姥,年二百许岁。此皆正史所载。其它小说,若宋卿、党翁之类,又不胜其数也。

    山东济宁州民王士能,生元至正甲辰,至国朝成化癸卯,已一百二十岁,行止如常,后不知所终,今其子孙、住宅、坊额尚在也,相传蜀雪山过异人致然。国初茹文中亦百余岁。近时闽中林太守春泽公,大廷尉如楚祖也,年一百四岁乃卒。己酉岁,余宅艰家居,地邻郡庠之后圃,圃中有种蔬者,生弘治之癸亥已,一百七岁矣,老而无子,婿亦七十余岁,又二岁乃死,彼固无养生之术者也。然孤寡贫困,虽寿亦无益耳。至於永乐中,楚一盗魁,年一百二十五岁,尤为可恨也!

    彭祖之知不出尧、舜之上,而寿八百;颜渊之才不出众人之下,而寿十八。士固有不朽者,修短何足论也?然进德修业,未见其止,中途摧谢,万世之下有遗恨焉。故曰:“人不可无年。”

    颜回不死,可以圣矣;诸葛亮不死,可以王矣。此不幸而死者也。贾生志大才疏,言非实用;长吉蛇神牛鬼,将堕恶道。天假之年,反露其短,此幸而死者也。至于范云、沈约、褚渊、夏贵之辈,又不幸而不死者也。  吾郡林太守春泽子孙皆寿逾八十,其家相传服松梅丸,云:“取松脂,用河水浸四十九日,文武火煮,令白如饧饣唐,然后和乌梅地黄为丸,服之,大便常秘结。太守公年老,生果冰水不去口,终不泄泻,然他人多不能服。”余同年沈茂荣为监司,求其方於林孙,服之,火盛欲炽,日加烦渴,不久而死,是欲延年而反促寿矣。故知修短亦自天数也。

    汉中山王胜有子百二十人,此古今所无之事,而萧梁鄱阳忠烈王恢亦有男女百人,国朝庆成王有子百人,三者足以媲美。要亦王侯之家固宜尔尔。士庶媵侍有限,口食不充,多男多累,帝尧已虑之矣。

    隋,麻叔谋、朱粲尝蒸小儿以为膳。五代,苌从简好食人肉,所至多潜捕民间小儿以为食。严震、独孤庄皆有此嗜。至宋邕智高之母阿侬者,性惨毒,嗜小儿肉,每食必杀小儿。噫!此虎狼所不为,而人为之乎?

    杨子云曰:“富无仁义之行,犹圈中之鹿,栏中之牛也。”然以匹夫而富敌王公,权侔卿相,其人必非寻常见解,故子长于货殖诸子尤焉。但古之致富者,皆观天时,逐地利,取予こ舍,动合权变,如陶朱、计然,其上者也;卓氏、程郑,铁冶力作,纤啬射利,固已贾行而市心矣。后世倚权怙势,纳贿行劫,如石崇、王元宝之流,乃豺狼蛇蝎,岂独牛豕而已哉?

    秦汉之富家,如陶朱、程郑、计然、猗顿之外,卓王孙家僮千人,袁广汉藏镪巨万,樊重富拟封君,折像赀逾二亿,糜竺僮客万人,而邓通、董贤、郭况、之辈,又不论已。其它杜陵、樊嘉、茂陵、挚纲及如氏,苴氏,刁间姓伟、张长叔、薜子仲等,赀皆至十千万,今之王侯有是乎?石崇、刁逵之于晋,王元宝、邹骆驼之于唐,称巨擘矣。而李昊、元雍,动笑石家乞儿,彼郡王宰相擅权纳贿,亦不过邓通、董贤之流,何足道也?宋不闻有巨富者,当时天下金帛,半为金辽括尽矣。国初,金陵沈富字仲荣,富甲天下,人呼沈万三云。太祖军资多取足焉。后以事谪辽阳,子孙仍富。或云:“穴地得金。”或云:“有点化术。”不知然否。其后纵有货殖者,不过至百万止矣,使石崇辈见之,又不知当何揶揄也?

    富者多悭,非悭不能富也;富者多愚,非愚不能富也。此子云所谓圈鹿栏牛者也。

    人而无子,天之﹃民也,然贫贱之家,百无一二,富贵之家,此患不绝。其故何也?种有贵贱,多寡自殊,一也;血气未定,多所斫丧,二也;嬖幸既众,功不专精,三也;药石助长,无益有害,四也;专求美曼,不择福相,五也;婴儿饱暖,多生疾患,六也;要其究竟,皆莫之为而为。虞翻为子娶妇,远求小姓,足使生子,盖妇之骄妒淫佚,多令后嗣夭阏也。然而不尽然也。

    晋姚弋仲有子四十二人,吐谷浑有子六十人,宋张耆子亦四十二,弋仲不闻其有他术,耆诸姬妾窗阁皆直马厩,每马交合,纵使观之,随有御幸,无不成孕。

    颜之推赋云:“魏妪何多,一孕四十?中山何伙有子百廿?”妇人孕至四十,亦古今稀有之事也。

    山气多男,泽气多女,故山陵险阻,人多负气;江河清洁,女多佳丽。

    齿居晋而黄,颈处险而瘿。晋地多枣,故嗜者齿黄;然齐亦多枣,何独言晋也?瘿虽由山溪之水所致,然多北方,如滕县、南阳、易州之处,饮其水者,辄患,至江南千峰万壑中,居者何限?不闻其有颈疾也。至北方舆夫,项背负重日久,结瘤亦如瘿状,但有面背之异耳。岭南人好啖槟榔,齿多焦黑,宁独晋乎?至于衍气多仁,陵气多贪,云气多痹,谷气多寿,恐亦未尽然也。

    鞑靼种类,生无痘疹,以不食盐、醋故也。近闻其与中国互市,间亦学中国饮食,遂时一有之,彼人即舁置深谷中,任其生死绝迹,不敢省视矣。一云,不食猪肉故尔。

    桂州妇人生子,辄取其衣胞,洗净细切,五味调和,烹之以享亲友。此夷俗也。然余习见富贵之家取紫河车为丸,千钱一具,皆密令稳婆盗出,血肉腥秽,以为至宝,不亦可怪之甚耶?

    紫河车,欲得首胎生男者为佳。相传胞衣为人取去,儿必不育,故中家以上,防收生妪如防盗。然而妪贪厚利,百计潜易以出,其功不过壮阳道、滋气血而已,而忍于贼人之子。噫!媪不足责也,富贵之人亦独何心哉!

    一产三男,史必书之,纪异也。然亦有产四男者。余在福州亲见之,守东门军人妻也。《庚巳编》载武进人张麻妻一产五男。嘉靖六年,河间民李公窝妇陈氏一产七女。此载籍以来所无者。

    汉窦武之母产一蛇、一鹤。晋抱罕令严根妓产一龙、一女、一鹅。刘聪后刘氏,产一蛇、一虎。唐大顺中,资州王全义妻孕,而渐下入股至足,大拇指拆而生珠,渐长大如杯。宋潮州妇人产子如指大,五体皆具者百余枚,其它形体奇异者不可胜纪,盖其所感触者异耳。

    晋惠帝时,京洛有人,兼男女体,亦能两用人道者,今人谓之半男女也。又有一种石女,一云实女,无女体而亦无男体。近闻昆陵一缙绅夫人,从子至午则男,从未至亥则女。其夫亦为置妾媵数辈侍之,有伎亲承枕席,出以语人云:“与男子殊无异,但阳道少弱耳。”(一云,上半月为男,下半月为女。《般若经》载博义半择迦是也。)

    晋元帝太兴初,有女子,其阴在腹,当脐下。自中国来至江东,其性淫而不产,又有女子,阴在首,性亦淫。夫阴在首上,不知何以受淫?《佛经》载人身受淫有七处,前后窍及口与两手、两足弯也。今西北军士有以足弯当龙阳者。史传载有以口承唾者,亦有以口承便溺者,其受淫又何足怪?  生者疑于兄弟。或云:“后生者为兄,以其居上也。”此《西京杂记》所载。盖霍将军时已有此议论矣。然据引殷王祖甲、许厘庄公、楚大夫廖勒、郑昌时、文长倩、滕公、李黎等,皆以前生者为兄,则知后生为兄之说不经矣。乃世亦有共胞,靠背而生者,孰从而定之?余所见妇人,有产数日而复产者,即祖甲以卯日生,嚣已日生,良亦隔二日矣。嘉靖初,京师民米鉴妻,二月十一生一子,十二生一子,十三生一子。近日范工部钫内子得一女,四阅月矣,又生一男子,此亦古今所未见之事也。

    陈后《山丛谈》云:“郯城民妻有二十一子,而双生者七。”余闻之相人者:“妇人上唇有黑子者,多生。”

    晋时暨阳人任谷耕于野,见羽衣人,与淫,遂孕。至期复至,以刀穿其阴下,出一蛇子,遂成宦者。宋宣和六年,有卖青果男子,孕而生女,蓐母不能收,易七人,始免而逃去。国朝周文襄在姑苏日,有报男子生子者,公不答,但目诸门子曰:“汝辈慎之。近来男色甚於女,其必至之势也。”

    叶少蕴云:“某五十后不生子,六十后不盖屋,七十后不做官。”夫子女多寡,听之可也。五十之年,岂遽能闭关乎?屋蔽风雨而止,不必限之以年也。七十而后休官,不亦晚乎?人生得到七十,复能有几?以余论之,五十后不当置妾,六十后不当作官,七十后即一切名根系念,尽与敕断,以保天年可也。

    思虑之害人,甚於酒色,富贵之家,多以酒色伤生;贤智之士,多以思虑损寿。

    思虑多则心火上炎,火炎则肾水下涸,心肾不交,人理绝矣。故文人多无子,亦多不寿,职是故也。然而不能自克,何也?彼其所重有甚于子与寿也。

    昔人有言:“生而富贵,穷奢极欲,无功无德,而享官爵,又求长寿。当如贫贱者何若又使之永年,造物亦太不均矣。”许公言谓王子涛:“上帝所甚恶者贪,所甚靳者寿。人能不犯其所甚恶,未有不得其所靳者。”故人之享福不可太过,贪得不可太甚也。

    余见高寿之人多能养精神,不妄用之,其心澹然,无所营求,故能培寿命之源。然世间名利色欲之类,澹而不求可也,读书穷理,老当不倦,若徒贸贸玩玩忄曷,寿若彭聃,何益之有?

    人有被杀而无血者,高僧示化,往往有之。唐周朴为黄巢所杀,涌起白膏数尺。元搏捕霄为贼所刺,惟见白气一道冲天。可谓异矣。晋司马睿斩令史淳于伯,血逆流,上柱二丈三尺。齐杀斛律光,其血在地,去之不灭。此冤气也。苌弘血化为碧,亦是类耳。相传清风岭及永新城妇人血痕至今犹存。国朝靖难时,方孝孺所书血,天阴愈明。贯日飞霜,盖从古有之矣。

    人死而复生者,多有物凭焉。道家有换胎之法,盖炼形驻世者,易故为新,或因屋宅破坏,而借它人躯壳耳。此事晋、唐时最多,《太平广记》所载,或涉怪诞,至史书《五行志》所言,恐不尽诬也。其最异者,周时冢,至魏明帝时,开得殉葬女子犹活。计不下五六百年,骨肉能不腐烂耶?温韬、黄巢发坟墓遍天下,不闻有更生者。史之纪载,亦恐未必实矣。

    人化为虎者,牛哀、封邵、李微、兰庭雍之妹也;化为鼋者,丹杨宣赛母也;化为狼者,太原王含母也;化为夜叉者,吴生妾刘氏也;化为蛾者,楚庄王宫人也;化为蛇者,李势宫人也。若郗氏之化蟒,则死后轮回,以示罚耳。

    黔筑有变鬼人,能魅人至死。有游僧至山寺中,与数人宿,夜深闻羊声,顷便入室就睡者,连嗅之。僧觉,以禅杖痛击之,踣地,乃一裸体妇人也,将以送官,其家人奔至,罗拜乞命,遂舍之。他日僧出,见土官方执人生瘗之,问其从者曰:“捉得变鬼人也。”

    僬侥氏三尺,短之至也,长者不过十之,数之极也。然防风之骨专车,长狄身横九亩,似已逾三十尺矣。近代之所睹记,若翁仲、巨母霸、符秦、乞活、夏默等,长不能过二丈。至於今日,有逾一丈者,共骇以为异矣。短至三尺,时时有之,即衣冠中间,或一遇。余在闽中,见一人,年三十余,首如常人,自项以下,才如数月婴儿,弱不能行立,髡首作僧,坐竹笼中,舁之,能敲木鱼诵经,然此乃奇疾,不可谓之成人也,(万历甲戌,甘肃掘地得小棺千余,皆长尺许,其中人颜色如生,不知何种人也?)

    岳珂《程史》载:“姑苏民唐姓者,兄妹俱长一丈二尺。国朝口西人,长一丈一尺,腰腹十围,其妹亦长丈许。”余亲见文书房徐内使者,长可九尺许。余时初登第,同诸部郎接本,徐自内出,望之如金刚神焉。一刑曹陡见之而悸,溺下不禁。目中所见长人,此为之最。其短三尺者,盖常见之也。

    京师多乞丐,五城坊司所辖,不啻万人,大抵游手赌博之辈,不事生产,得一钱即踞地共掷,钱尽继以襦裤,不数掷,倮呼道侧矣。荒年饥岁,则自北而南,至于景州,数百里间,连臂相枕,盖无恒产之所致也。

    京师谓乞儿为花子,不知何取义。严寒之夜,五坊有铺居之,内积草秸,及禽兽茸毛,然每夜须纳一钱于守者,不则冻死矣。其饥寒之极者,至窖干粪土而处其中,或吞砒一铢,然至春月,粪砒毒发必死。计一年冻死、毒死不下数千,而丐之多如故也。

    胎十月而子生,精气足也。然亦有七月而生者,亦有过期至十四五月者,所感异也。世传尧十四月而产。又云:“尧以前皆十四月而产。”盖因《庄子》有“舜治天下,民始十月生子”之说,宁知庄生之寓言乎?世又言老子八十一年而产,此固不足信。余所见大同中翰马呈德,其内人孕八岁而生子,以癸卯孕,庚戍免身。子亦不甚大,但发长尺许,今才三岁,即能诵诗书如流,对客揖让,无异成人。甚奇事也!

    孟贲生拔牛角,乌获举移千钧,力之至也,而将略不显。夏育、太史嗷叱咤骇三军,而身死庸夫,不善用其力也。项王拔山扛鼎,意气雄豪,自是古今第一人物,然鸿门宴上,樊将军拔剑啖肉,目眦尽裂,主人按剑而不敢动,几于勇而能怯矣。业虽不遂,未失为千古英雄也。汉季关、张称万人敌,岂独以勇力胜,忠肝义烈,盖有国士之风焉;不然,彼典韦、许褚、马超、曹彰等,非不并驱中原,碌碌何足比数也?南北纷争,虎辈出,高敖曹、羊侃、奚康生、卢曹、彭乐、张蚝、邓羌、麦铁杖之徒,史不绝书,而位不过偏裨,地未越尺寸,惜其未逢英主以驾驭之,宜其成就止此。唐初秦叔宝、尉迟恭、薜仁贵等,皆樊、彭之流,非绝世之具,宋令文、彭博通徒斗气力,而不闲韬钤,其与冥然无支祈又何间哉?邓伯翊铜筋铁肋,不立勋万里外,而弃家入道,可谓善藏其用矣。大凡勇力盖世者,当本之以忠义,济之以智术。忠义不明,徒一剧贼尔。智术不足,即如关、张,吾不能无遗憾焉,况其它乎?  张蚝本张平养子,通于平妾,自割其势。后仕符坚,至大将军,封侯,骁勇绝伦,称万人敌。宦者以勇闻,古今一人而已。

    羊侃于尧庙蹋壁行,直上五寻,横行七迹,泗桥石人长八尺,大十围,执以相击,悉皆破碎。侃非徒有力,盖亦し捷绝伦者。其守台城,却侯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国士之风,至于侃,近之矣。

    卢曹以海神胫骨为枪,时人莫能举,而惟彭乐举之。宋令文撮碓嘴书四十字,以一手讲挟堂柱起,可谓震世神力矣,而不能夺彭博通之卧枕。陈安刀矛并发,十伤五六,一时目为壮士,而平先搏战,三交,夺其蛇矛,悬头涧曲,易若探囊。王彦章铁枪驰突,勇冠三军,而与夏鲁奇一战而踬。虽有绝艺,困于敌也。

    斩蛟者,子羽、欣飞、丘诉、周处、邓遐、赵昱,而许真君不论也。刺虎则多矣,任城王曳虎尾以绕背,虎弭耳无声;桓石虔径拔虎箭,虎伏不敢动,杨忠左挟虎腰,右拔其舌;元,石明三,一日而杀五虎。可谓盖代神力也已!若徒搏之,世不乏人也。

    韩延寿超逾羽林亭楼,捷之至也;羊侃蹋壁五寻,权武投井跃出,沈光拍竿系绳,手足皆放,透空而下;柴绍之弟着吉莫靴,直上砖城,手无攀援,壁龙之号,不减肉飞仙矣。近来行绳走竿,多出女子小人之戏,而武弁之中,未之有闻。

    近代穿窬之雄,其し捷轻亻票,有不可以人理论者。如小说所载黄铁脚及明时坊偷儿着皂靴,缘上六石碑者,亦飞仙之亚也。嘉靖末年,有盗魁劫大金吾陆炳家,取其宝珠以去,陆气慑不敢言,一日与巡按御史语,偶及之,其夜即至,怒曰:“嘱公勿语,何故不能忘情?”既而嬉笑曰:“虽百御史,其如我何?我不杀公也。”一跃而去,不知所之。此殆古之剑侠者耶?又万历间,金陵有飞贼,出入王侯家,如履平地。其人冠带驺从,出入呵殿甚都,与缙绅交,人不疑也。后以盗魏国公玉带,为家人所告,伏法。惜其有技而妄用之也。

    《剧谈录》载:“张季弘所遇逆旅妇人,以指画石,深入数寸。”恐亦言过其实。即不然,亦木客野叉,非人类也。德宗时,三原王大娘以首戴十八人而舞,恐扛鼎之力不雄于此。汪节对御,俯身负一石碾,碾上置二丈方木,又置一床,床上坐龟兹乐人一部,时称神力矣,而王氏以妇人能之,尤亘古所无也。

    太原民程十四者,勇冠一时,身长八尺,筋骨皮肉,殆非人类。祖本徽州军也,至歙收装,里恶少有力者,狎而侮之,程怒,奋拳挺之於墙,去地尺许,手足无所施,群少操而击之,至于铁尺挝其胫百数,程若不闻也,垂死乃放之。尝随人出猎,遇猎犬,皆贴耳依人,众恐有虎散归,程问故,大笑曰:“虎何足畏,独持一巨挺,入深林中伺之。日瞑,虎不至,乃还。程尝自言:“在其乡搏一虎,生挟之,欲归,又一虎突至。仓卒中,以所挟虎击之,两碎其首焉。”斯亦卞庄、周处之俦与?此皆万历初人也。

    小说载:国初有吴斋公者,力逾千斤,尝遇巨舰,怒帆顺风,吴在下流,以手逆拓之,舰为开丈许。有剧盗闻之,将甘心焉,往谒之。吴知,微服应门曰:“客欲访吾斋公耶?少出,寻至矣。”留客坐烹茶,取巨竹本,碗大者,掖之,砉然碎为数片。盗心惊,问何人,曰:“斋公之仆也。”盗默辞去,每遇力作时,取巨ㄌ如指者,寸寸断之,始解此。其骁犷岂在宋令文下?而没世无闻,良可叹也!

    彭博通宴客,遇瞑,独持两床,降阶就月,酒肴尊俎,略无倾泻。近代如刘都督显亦能为之。余在福宁,见戎幕选力士,以五百斤石提而绕辕门三匝者为合式。时浙营中有十数人。又其翘者,以石立两人于上,用右手挈之,殊有余任。乃知千斤之力,世未尝乏也。

    人有千斤之力,始能于马上运三十斤之器。余在白门亲试之。其有五百斤力者,但能举动而已,不能运转如飞也。乃知关、张、秦叔宝、王彦章之流,兵器皆重百斤,非万斤之力不至,是可易得哉?

    武艺十八般,而白打居一焉。今人小厮扑无对者,如小虎梁兴甫亦足以雄里矣。但用之战场,未必皆利。河南少林寺拳法,天下所无,其僧游方者皆敌数十人。流贼乱时,有建议以厚赏募之,得精壮五百余。贼闻,初亦甚惮之,与战佯北,伺其夜,袭击,尽歼焉,则亦用之不得其宜也。故练兵不若选将也。

    正统己巳之变,招募天下勇士。山西李通者,行教京师,试其技艺,十八般皆能,无人可与为敌,遂应首选。然通后卒不以勋业显,何也?十八般:一,弓;二,弩;三,枪;四,刀;五,剑;六,矛;七,盾;八,斧;九,钺;十,戟;十一,鞭;十二,简;十三,槁;十四,殳;十五,叉;十六,杷头;十七,绵绳套孛;十八,白打。

    人有头断而不死者,神识未散耳,非关勇也。传记所载,若花敬定丧元之后,犹下马盥手;闻浣纱女无头之言,乃作贾雍至营问:“将佐有头佳乎?无头佳乎?”咸泣言有头佳。答曰:“无头亦佳。”乃死。盖其英气不乱故尔。若淳安潘翁遭方腊乱,斩首,尚能编草履如飞,汤粥从头灌入。崔广宗为张守ず所杀,形体不死,饮食情欲,无异于人,更生一男,五年乃死,则近于妖矣。

    璇玑玉衡,以齐七政,万世巧艺之祖,无出历山老农矣。黄帝之指南车,周公之欹器,其次也。公输之云梯,武侯之木牛流马,又其次也。棘猴玉楮,非不绝人伦,侔化工,几于淫矣,然亦聪慧天纵,非可以智力学而至者。大约百工技艺,俱有至极,造其极者谓之圣,不可知者谓之神。虽曰无益,不犹愈于“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者哉?

    北齐胡太后使沙门灵昭造七宝镜台三十六户,各有妇人,手各执钅巢,才下一关,三十六户一时自闭;若抽此关,诸门皆启,妇人皆出户前。唐马登封为皇后制妆台,进退开合,皆不须人,巾栉香粉,次第迭进,见者以为鬼工,诚绝代之技也。然运机发纵,可以意推,葭浑仪,递相祖述,在能扩而演之耳。元顺帝自制宫漏,藏壶匮中,运水上下。匮上设三圣殿。腰立玉女,按时捧筹。二金甲神,击鼓撞钟,分亳无爽。钟鼓鸣时,狮凤在侧,飞舞应节。匮两旁有日月宫,宫前飞仙六人,子午之交,仙自耦进,度桥进三圣殿,已复退立如常。神工巧思,千古一人而已。近代外国利玛窦有自鸣钟,亦其遗意也。   今人语工程之巧者,必曰鲁班所造。然鲁班之后世固未乏巧工,而班之制造传于世者未数见也。汉之胡宽、丁缓、李菊,唐之毛顺,俱载史册。宋时木工喻皓,以工巧盖一时,为都料匠,著有《木经》三卷,识者谓宋三百年一人而已。国朝徐杲以木匠起家,官至大司空,其巧侔前代而不动声色。常为内殿易一栋,审视良久,于外另作一栋,至日断,旧易新,分亳不差,都不闻斧凿声也。又魏国公大第倾斜,欲正之,计非数百金不可。徐令人囊沙千余石,置两旁,而自与主人对饮,酒阑而出,则第已正矣,亦近代之公输也。以伎俩致位九列,固不偶然。

    喻皓最工制塔。在汴起开宝寺塔,极高且精,而颇倾西北,人多惑之,不百年平正如一。盖汴地平无山,西北风高,常吹之故也。其精如此。钱氏在杭州建一木塔,方两三级,登之辄动。匠云:“未瓦,上轻,故然。”及瓦布,而动如故。匠不知所出,走汴赂皓之妻,使问之,皓笑曰:“此易耳。但逐层布板讫,便实钉之,必不动矣。”如其言乃定。皓无子,有女十余岁,卧则交手于胸为结构状。或云:“《木经》,女所著也。”

    国朝徐杲之外,又有蒯义、蒯刚、蔡信、郭文英,俱以木工,官至工部侍郎,而能名不甚著。

    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然巧一也,至於穷妙入神,在人自悟。分量有限,即几希之间,难於登天。若曹元理、赵逵算术,再传之后,渐失玄妙;非不传也,后人聪明无企及之故也。它如管辂之卜,华陀之医,郭璞之地,一行之天,积薪之奕,僧繇之画,莫不皆然,后人失其分数,思议不及,遂加傅会,以为神授。此政不可知之谓神耳,岂真有鬼神哉!

    诸葛武侯在隆中时,客至,属妻治面,坐未温而面具。侯怪其速,后密觇之,见数木人斫麦,运磨如飞,因求其术,演为木牛流马云。盖《庄子》所谓“不龟手之药,或以封,或不免于纟井纟辟纟光”者也。自武侯有此制,而后世有巧幻之器,如自沸铛、报时枕之类,皆托之诸葛,有无不可知也。

    南齐祖冲之。因武侯有木牛流马,乃造一器,不因风水,施机自运,不劳人力。又造千里船,于新亭江试之,日行百里。及欹器、指南车之属,皆能制造。此其巧思,孔明之后一人而已。其论钟律、历法、尤极精辨,而丧乱之世,不见施行,惜哉!

    唐文宗时,有正塔僧履险若平地,换塔杪一柱,不假人力,倾都奔走,皆以为神。宋时真定木浮图十三级,势尤孤绝,久而中级大柱,坏欲倾,众工不知所为,有僧怀丙度短长,别作柱,命众维而上,已而却众工,以一介自随,闭户良久,易柱下,不闻斧凿声也,亦神矣。国朝姑苏虎丘寺塔倾侧,议欲正之,非万缗不可。一游僧见之,曰:“无烦也,我能正之。”每日独携木楔百余片,闭户而入,但闻丁丁声,不月余,塔正如初,觅其补绽痕迹,了不可得也。三事极相类,而皆出游僧,尤奇。

    算术自皇甫真、曹元理、赵逵之后,未有能继之者。史所谓得其分数而失玄妙者也。《北史·綦母怀文传》载:“晋阳馆有一蠕蠕客,胡沙门指语怀文云:‘此人有异算术。’乃指庭中一枣树云:‘令其布算实数,并辨赤白若干,赤白相半若干。’于是剥而数之,唯少一子。算者曰:‘必不少,但更撼之。’果落一实。”此其算法,视元理不知鼠之为米,又高一着矣。隋诸葛颖、宋邵尧夫,其次也。国朝唐应德先生,极精算术,与顾应祥司寇皆以神算自负云。一城中可算若干人,一廒中可算若干米,分毫不差,然未经试验。今其法具在,亦未有能传之者也。

    唐公常云:“知历数又知历理,此吾之所以异于儒生。知死数又知活数,此吾之所以异於历官。”所著勾股测望论、勾股容方圆论、弧矢论、分法论、六分论,发挥备矣。余在吴兴,访顾司寇子孙,问之,皆不得其传,为之叹息。坐上一客曰:“纵使传得,亦将安用?”一笑而罢。

    南方好傀儡,北方好秋千,然皆胡戏也。《列子》所载:“偃师为木人,能歌舞。”比傀儡之始也。秋千云自齐桓公伐山戎,传其戏入中国。今燕、齐之间,清明前后,此戏盛行。所谓北方戎狄,爱习轻媵之能者,其说信矣。

    古今不甚相远者,惟有医之一途,盖功用最切,优劣易见,人多习而精之故也。然扁鹊之视五脏症结,华陀之剖心传药,不可得已。李子豫、徐秋夫、孙法宗、许智藏之技,冥通要眇,鬼物犹或惮之,况常人乎?甄权、王彦伯、张仲景、葛洪、钱乙之辈,史不绝书,观其著论造极,投七解厄,若运之掌,功参造化,不谓之圣不可也。夫医者,意也。以意取效,岂必视方哉?然须博通物性,妙解脉理,而后以意行之,不则妄而轻试,足以杀人而已。

    梁新遇朝士风疾,告以不可治,赵鄂教以食消梨而愈。王太后病风,饵液不可进,许胤宗以黄蓍、防风煎汤置床下熏之,而能言年少食不快,眼前常见小镜。赵卿诳以会食,使啜芥醋而愈。富商暴亡,梁新因其好食竹鸡,知为半夏毒,姜汁灌之而愈。桐城孕妇,七日不产,庞安时针其虎口,使缩手而遽下。皇子亻辰,钱乙以土胜水,水平而风自止,进黄土汤一剂而安。吴门孕妇不下,葛可久以气未足,初秋,取桐叶饮之,立下。此以意悟者也。史载之治朱师古之食卦,徐嗣伯治老姥之针疸,贾耽视老人之虱瘕,徐之才视乘船人之蛤精疾,周顾知黄门腹中蛟龙,以无命门脉,而知为鬼。此以博识者也。医和诊晋侯而知其良臣将死。僧智缘每察脉,知人祸福休咎;诊父之脉,而能道其子吉凶。此以理推者也。意难于博,博难於理;医得其意,足称国手矣。

    汉郭玉善医,虽贫贱厮养,必尽心力而疗治,贵人时或不愈,和帝问之,对曰:“贵者处尊高以临臣,臣怀怖惧以承之,其为疗也,有四难焉:自用意而不任臣,一难也;将身不谨,二难也;骨节不强,不能使药,三难也;好逸恶劳,四难也;针有分寸,时有破漏,重以恐惧之心,臣意且犹不尽,何有于病哉?”唐许胤宗人劝其著书以贻后世者,答曰:“医特意耳,思虑精则得之。脉之候幽而难明,吾意所解,口莫能宣也。古之上医,要在视脉,病乃可识。病与药值,惟用一物攻之,气纯而速愈。今之人不善为脉,以情度病,多其物以幸有功。譬猎不知兔,广络原野,冀一人获之,术亦疏矣。一药偶得,它味相制,弗能专力,此难愈之验也。”噫!旨哉,二子之言!其知道乎?进于技矣!后世贵人,召医十九,蹈郭玉之言。庸医视病,不可不思胤宗之旨也。

    唐太宗苦风眩,百医不效,而张憬藏以乳煎荜拨饮之,立差。韩矢贯左髀,镞不出者三十年,刘ど傅以少药,立出之,步履如常。魏安行妻风痿十年不起,王克明一针而动履如初。朱彦修治女子疗疾皆愈,唯颊丹不灭,葛可久刺乳而立消。此技之有独至也。至于刳破腹背,断截肠胃,抽割积聚,湔洗疾秽,如有神道设教,则吾不敢知。若犹技也,窃恐理之所无。庞安常以为史之妄者,良不虚也已。   世间固有一种奇疾,非书所载,而疗治之方,亦殊怪僻,非人意想所及者。如贾耽所视老人虱瘕,世间无物可疗,惟千年木梳及黄龙浴水饮之。又有噎死,剖腹得鳖者,白马溺淋之,悉化为水。一云,蓝汁治之。有患应声虫者,人教以读《本草》,至雷丸独不应,遂以主方投之,立差。又有生面疮者,诸药饲之俱下咽,至贝母,则闭口瞑目,乃捩而灌之,遂结痂云。此亦奇矣。余所记忆,蔡定夫之子,苦寸白虫啮肠胃间,如万箭攒攻,医教以勿食。良久,炙猪肉一大脔,衔而勿咽。如此半晌,觉胸间嘈杂不可耐,乃以槟榔末取石榴根东引者,煎汤调服之,暴下如倾,得虫数斗,尚能动云。此虫惟月三日以前,其头向上,可用药攻打,余日则头向下,纵有药,皆无益,故先以炙诱之,令其毕赴,然后一举而歼焉。《西湖志》载医者为吴太师治马蝗,杂记载刘大用为卫承务子治水蛭法,皆与此同,不可不知也。

    《宣室志》载:“渤海高生病臆痛不可忍,召医视之,医曰:‘有鬼在臆中,药亦可疗。’煮药饮之,吐痰斗余,胶固不可解,刃剖之,有一人自痰中起,初甚么麽,俄长数尺,攸忽不见。”鬼藏臆中,已奇矣;而知臆中鬼者,亦神手也。不著其名,惜哉!此与猱藏颈乐,神藏鼻中,何异?

    有皮肤中生虫如蟹走,作声如小儿啼者,治用雄黄雷丸为末,掺猪肉上,热啖之。有手足甲,忽倒长入肉,痛不可忍者,葵菜治之。有面上及遍身生疮,如猫眼,有光彩,无脓血,痛痒不恒者,寒疮也,鸡、鱼、葱、韭治之。有遍身肉出如锥,痒痛不能饮食者,青皮葱烧灰淋洗,饮豉汤解之。有遍体生泡,如甘棠梨,破之,水出,中有石一片,如指甲大,去之复生,以荆三棱、蓬莪术为末,酒服之,有炮艾痂落,后疮肉忽片片如蝶飞去。痛不可忍者,热症也,大黄、朴硝为末,水服之。此等奇疾,虽世所希有,姑笔之以当异闻。

    宋范缙叔末年得奇疾,但渐缩小如小儿,临终,形仅如三五岁耳。此疾终无人识。《太平广记》载有人患此经年而复故。又松滋令姜愚忽病不识字,数年方复故。又有人得疾,视物皆曲,弓弦、界尺之类,视皆如钩,竟无能治之者。

    宋秘书丞张锷有奇疾,中身而分,左常苦寒,右常苦热,巾袜袍,纱绵相半,终岁如是。《太平广记》载无目表弟亦然。可谓异疾矣。

    陶谷《清异录》载:“士人,有蛀牙疾。一日,有声发于龈腭,若人马喧腾而去,痛顿止。夜半复闻来声云:‘小都郎回活玉窠也,呵殿。’以次入口中,痛复大作。”其言似幻妄。余同年历城穆吏部深,家居得疾,耳中尝闻人马声,一日闻语曰:“吾辈出游郊外。”即似车马骡驴以次出外,宿疾顿瘳。至晡,复闻人马杂还入耳中,疾复如故。穆延医治,百计不效,逾年自愈,始信书言不谬。

    又浙有士人,一指忽痛,指甲间生一珊瑚,高二寸,血色气缕,成海市人物、城郭楼台。医谓火所致,服以大黄始愈。故曰:暴病多火,怪病多痰。医者不可不知也。

    善医者不视方,盖方一定而病无定也。余在山东,郡室人产后虚悸,每合眼即有气一股,从下部上攻,直至胸膈,闭急而寤,如是五昼夜,殆矣。诸医泥方,惟以补气血投之,益甚。庠生马尔骐者,晓医,语之曰:“此火也,急则治标,何暇顾气血?”投以胡黄连一服,而熟寐一昼夜,诸症脱然。万历辛亥九月,在家,侍儿忽病气逆,不可卧。一僧善方者曰:“此气不归元耳,六味丸可立愈也。”投之久而如故,且吐出原药。僧怖曰:“胃有寒痰,不受药矣,非附子不能下也。”余信且疑,时有良医薜子勉者,家芋江,距城二十里,病且亟,乃飞骑迎之,至,诊视笑曰:“易与耳。”投以苏子、萝卜子、栀子、香附等少许,饮之贴然,且告之故。薛大惊曰:“凡气逆者,皆火也。附子入口,必死无疑。”僧亦愧服。至今齐中国手推马生,闽中推薜生也。

    古之医,皆以针石灸艾为先,药饵次之。今之灸艾,惟施之风痹急卒之症,针者百无一焉,石则绝不传矣。古之视病,皆以望、闻、问、切为要,今则一意切胗,贵人妇女,望、闻绝不讲矣。夫病非一症,攻非一端,如临敌布阵,机会猝变,而区区仗诸草木之性,凭尺寸之脉,亦已疏矣。况药性未必遍谙,但据《本草》之陈言,脉候未必细别,徒习弦涩之套语,杀人如芥,可不慎哉?

    余里中有齐公宪者,三代习小儿医,而至公宪尤极精妙。凡遇痘疹未发时,一见即别其吉凶生死,百不爽一也。性落魄,嗜酒,每痘疹盛行时,门外围绕,常千百人。肩舆于道,聚众攘夺,齐每自病之,欲弃去而不能也。余行天下,见诸小儿医,未有及之者,即谓钱乙复生可耳。

    痘疮者,乃造化之杀机,儿童之劫数,非可以常理测也。世人沿习之论,但云胎毒所致,故有谓成胎以后,勿复再幸者;有谓初生之时,探取其口中血者;有谓怀胎十月,勿食醇厚煎滋味者。至于烧脐炼砂,兔血稀痘诸方,言人人殊,及其试之,百无一验。况有同母共胎孪生者,而稠稀迥若天壤。又有一时气运,吉凶不同,倘遇其吉,比屋皆安,若际其凶,夭札如麻。至有一村之中,无复儿声者,此盖长平坑卒,南阳贵人之比,而禄命医药至此,尽不足凭矣。但初发之时,吉凶即可辨识,热甚而发骤者多凶,热微而发迟者多吉。吉者,静以俟之;凶者药以解之。无实实,无虚虚,无信庸医谬方,妄以异功木香等散投之,守禁忌,节起居,慎调护,谨饮食,即凶亦有变为吉者。如其不然,足以速其毙耳。至於药七之方,则始终以解毒和中为主,始则发散之,既则表托之,后则健中排脓,如是而已。其它奇方劫药,不可轻试也。

    嗜异味者,必得异病;挟怪性者,必得怪症;习阴谋者,必得阴祸;作奇态者,必得奇穷。此格言也。故曰:“君子依乎中庸。

    卜筮原无他术,惟在人灵悟,推测隐微,固非可以口传而语授也。如占雨得剥,李业兴以坤上艮下,艮为山,山出云,占为有雨;吴遵世以坤为地,土制水,占为无雨,而卒无雨。卜二牛先起,得火兆,郭生以火色赤,谓赤牛先起;麴绍以火将燃,烟先发,谓青牛先起。而卒如绍言。乃知在人见解耳。

    皇甫玉善相人,至以帛抹眼,摸其骨体,便知休咎,百不爽一。今江湖方外尚有传捻骨相者,如正统间虎丘半塘寺僧,两目俱盲,揣骨无不奇中。又高齐时,吴士有双盲者,闻人声音,知其贵贱。文襄历试之,无不验者。此与汉龙渊术同。摸骨揣声,视相人又难矣。时又有馆客赵琼,其妇叔奇弓虽转属它人,无不尽知,时人疑其别有假托,然总是术之至精耳。六朝时有善相笏者,相休笏,以为多忤。休以褚渊最为谨密,乃阴换之。它日,渊见帝,误称下官,大被憎谴。夫一手板,弃之则沟中断耳,于人何与?术固有不可知者耶?它如李峤之龟息,周必大之帝须,甘侯头低视仰,马周火色鸢肩,博识者自当辨之,未为神也。

    李荃为节度判官,望东南有异气,而知安禄山之生。贾耽为节度使,见群小尼入城,而知有火患。二人之识鉴,可谓神矣。荃注《黄帝阴符经》,推演幽奥,佥谓鬼谷留侯复生,而耽于医药卜筮,天文术数,无不通晓,信当代之异人也。   卜,自管辂、郭璞之后,至李淳风而神矣。相,自姑布、子卿、唐举之后,至袁天纲而神矣。宋之费孝先,明之袁忠彻,皆诣极绝伦,上追千古,数百年来,未有继之者也。

    生死祸福,一定不易,精术数者,但能前知之耳,不能逃也。郭璞谓卜曰:“吾不能免公吏,亦犹卿之不能免卿相。”然璞以忤贼臣而死,虽死不犹愈于生乎?桑道茂见污伪命,而哀求李晟以获免,虽前知之力,而生不如死多矣。郑虔遇郑相如,告以祸乱,而勉以守节勿污,卒脱于死。前知者当如此矣。

    余妻父郑参知逑,尝名言:未第时,有江右金道人者,善相,百不失一。嘉靖甲午秋,郑偕诸名士访之,历历如响,独不顾郑。郑时自负才名,恚之。道人曰:“毋怒也,秋榜后,当奉告。”至期果下第。复问道人。道人曰:“君相法在丁酉当魁省试。”郑问:“何以为验?”曰:“至年,发当长尺许,是其兆也。”遂去。郑心记之,洎丁酉春,发果暴长尺许,益自负。秋初,道人复至,告之故,曰:“未也。入试之后,额当隆起如赘然,登第后始消耳。”已而果然,既又问春榜消息。良久,弹指曰:“尚远,尚远,吾不及见也。”郑不怿,遂不终问。越十四年,庚戌始成进士,访道人,则已死矣。

    后时兰溪有杨子高者,跛一足,挟相人术走天下,其辨人贵贱贫富,历历如见,名遂大噪,家致万金。尝至闽,一见朱中丞运昌,而谓其必死。一日,至余斋中,坐客不期而集者二十许人,或文学,或布衣,或据史、赀郎、丹青、地师,辨析无亳厘差谬。人亦疑其有它术者,余闲扣之,曰:“此无它,但阅人多耳。”然已后事多不肯尽言也。

    邓通富埒人主,亚夫位至封侯,而卒不免饿死,相法诚不爽矣。《南史》庾琼家富于财,食必列鼎,状貌丰美,人谓必为方伯,及魏克江陵,卒以饿死。有褚蕴者,面貌尖危,从理入口,竟保衣食而终。相人者,安可执一论也?

    《清波杂志》载:“许志康论太素脉,谓:‘可卜人之休咎。如智缘为王荆公诊脉,而知元泽之登第也。’王禹玉在坐,深不然之。”余在真州,江进之廷尉言:“有易思兰者,太素脉甚神。”试之,其说以左右各三部,每部分为十年,十年之中,分作七十二,至言亦甚辩,时戊戌秋也。余欲以明春入都,四月补官,问可得否。易曰:“据脉,夏方得行,官期在秋。”余谓不然,易傲然笑曰:“太素已定,岂人能为?”然余明年卒以二月行,四月授东郡司理,易言未尝中也。在东郡时,又有以太素脉见者,其说以心脉为君,肝脉为臣,君臣相应者为贵脉,其言视易尤为支离,乃谢遣之。丙午至闽,闻莆有瞽者,亦姓易,精此术,年八十余,老矣,遣人以安车致之。其辨人贵贱,卜休咎如神,而不肯言。诊视之术,诊时,每以一手屈人指,自大至小五屈之,即然矣。时诸客迟诊,言皆如响。间及婢仆,脉亦知之。余潜以手往视,良久,惊曰:“此非凡人,那得至此!”语之故,乃大笑。其人戆直,贵贱祸福,皆直言之,故时为之殴辱,隐深山中,惜其绝技终泯泯不传也。      ●卷六·人部二    禄命之说,相传始于唐李虚中,然三刑六合,贞观初已辟其说,似非起于李也。至于今云屯林立十得四五,声价即烨然矣。大约子平为定体,五星为变用。譬之相者,富贵贫贱,部位大略,一见可识者,子平之局也。至于气色流年,变动不一,则五星之用也。然子平生克死数,人皆童而习之,而五星气余,躔度变化微眇,又岂俗师村瞽之所能测?故余从来未见有奇中者也。

    李虚中以人生年月日所直支干,推人祸福死生,百不失一,初不用时也。自宋而后,乃并其时参合之,谓之“八字”。然虚中末年炼黄金,求不死,而卒发疽以死,可谓不知命之尤者,其术又何能灵?而今之瞽师村究,概能推生克衰旺之数,但不验耳。使天之生人,可以八字定其终身,何名造物?

    世间最不足信者,禄命与堪与二家耳,盖其取验皆在十数年之后,任意褒贬,以自神其术,而世人喜谀觊福,往往坠其术中而深信之。余尝见此二家,有名倾华夏,而术百无一中者,大率因人贵后而追论其禄命,因家盛后而推求其先茔,意之不得则强为之解,以求合其富贵之故。甚矣,人之惑也!

    推禄命者,年月日时相配以定吉凶,然今用《夏正》,故寅月属之今年,若建子、建丑、则十一、十二雨月皆当属之明岁,其生克制化必有相枘凿者,吉凶又何所适从耶?若长平坑卒,南阳贵人,又所不必论也。

    京山曹子野以禄命扬名一时,余过姑苏,偶闻其在逆旅,亟召之至。其论与众不同,每运十年,不分支干,曰:“夫干,属天者也;支,属地者也。合则为用,离则为敌。岂有人之性命,五年行天上,五年又行地中者乎?”其言甚辩,余不能难也。而推未来休咎,亦殊不验。又闻岳州有李蓬头者,其术胜曹,惜未之见耳。

    禄命之说,诚渺茫不足信。人有同年庚日时,而贵贱迥不相同者。相传太祖高皇帝已定天下,募有与己同禄命者,得江阴一人,召至,欲杀之,既见,一野叟耳,问:“何以为生?”曰:“惟养蜂十三笼,取其税以自给。”大祖笑曰:“朕以十三布政司为笼蜂乎?”遂厚赐遣还。然帝王间气固自难以凡人例论也。宋时一军校,与赵韩王同年月日时生。韩王有大迁除,军校则有一大责罚。小迁转则军校微有谴诃,此又不知何故?至货粉郑氏生子,与蔡鲁公同命,而卒十八溺死,则迥若天渊矣。余外祖徐子瞻与同里宋姓者,年月日时尽同,少同学相善也,同食既于庠,同无子,至四十九岁而宋卒。徐惧不敢出户阈,然其后乃相继举三子,即惟和兄弟也,以贡仕至县令,归年八十余始卒。何后事之大不相同耶?永康程京兆正谊,与义乌虞怀忠同禄命,同以辛未成进士,同作司李,同日内召。然虞授御史,声势纟赫,家富不赀,坐左迁后,稍起至县令,郁郁以死。程授比部郎,出入藩臬,位至大京兆,年八十方卒,乃其家赀不敌虞十一也。岂富厚为造物所忌,既夺其爵,复减其算耶?”或“为富不仁”,虞固有以自取之耶?《乐善录》所载二士人亦若此。盖以富贵享用折算耳。然谓之曰命,则宜一定不易。或凶恶而富寿,或良善而穷夭,始足信也。若因生平作为而转移,则又何必言命哉?

    万历丙午,浙中有郦道人者挟数学来闽,人信之如神,然小术颇有验。余往访之,郦以片纸书数字内袖中既,令余念《诗经》一语。余漫应曰:“关关雎鸠。”已出袖中书,则此句也。凡人有来卜者,有数事,辄预书贴壁上,令自取之,无不符合,以是名益噪。然余细核之,似有役鬼搬运之术耳。其未来事,分毫不验也。先是广平有籍大成者,最善诸幻术。逆旅天寒,有数客至,大成为符焚之,食顷,酒肴皆具,又焚一符,则歌妓毕集,但自腰以下不可见耳。问其故,曰:“此生魂也,吾以术摄之。”有人苦瘠无力,大成为呵一气,即摄一人力传其体,呵十气,遂可举千斤,少顷,瘠如故。后坐不法论死,系司寇十余年。人问之,曰:“吾越狱如平地耳。但有此宿业,须受之,必不死也。”已而果赦出,戍辽左。自后为幻术者皆宗大成而失其玄妙,若郦生者,又不足数也。

    嘉隆间,新安汪龙受得数学於游僧,颇有奇验。四明袁文荣当国,寄一白棋子,托人问子。汪曰:“白者,北也;棋子者,子也。此北京当局之人来问子也。但此棋子,非木非石,经火锻炼,了无生气,必不能生子。若再以生克之理推之,此老不久亦当终局。”其人隐之,不敢以闻。越数月,而袁公捐馆。

    幻戏虽小术,亦自可喜。余所见,有开顷刻花者。以莲子投温汤中,食顷,即生芽舒叶;又食顷,生莲花如酒盏大。又有燃釜沸油,投生鱼其中,拨刺游泳,良久如故。又有剖小儿腹种瓜,顷刻结小瓜,剖之皆可食。又有以利刃二尺许,插入口,复抽出,又有仰卧,以足承梯,倚空而不仆,一小儿穿梯以升,直至其巅。观者毛发洒沥,至于舞竿走绳,特其平平者耳。长安丐者,有犬戏猴戏,近有鼠戏。鼠至顽,非可教者,不知何以习之至是?余庚戌在京师,见戏者笼一小雀,中置小骨牌,仅寸许,击小锣一声,雀以口啄其机门,便自开,令取天牌,则衔六六出,取地牌,则衔么么出,其应如响。观毕,复击锣一声,雀入而门自闭。《辍耕录》载弄虾蟆者亦然。噫!亦异矣。

    风角之术,起于汉末。谢夷吾望而知乌程长之死,李观星而知益部使之来,精之至也。后来樊英、管辂之辈,皆本于此,第其术有至未至耳。风吹削脯,杨由知人献橘;赤蛇分道,许曼知太守为边官。至于段翳封药门生知与吏斗破,李南爨室暴风,其女预知死期,可谓通变化,入幽冥,无以加矣。至魏而管辂诣其极,至晋而郭璞集其成。五胡之世,佛图澄、崔浩、陆法和擅其称。盛唐之时,罗公远、僧一行、孙思邈闯其室。五代以降,其术不复传矣。

    汉时,解奴辜、张貂皆能隐沦,出入不由门户,此后世遁形之祖也。介象、左慈、于吉、孟钦、罗公远、张果之流,及《晋书》女巫章丹、陈琳等术,皆本此。谓为神仙,其实非也。其法有五:曰金遁,曰木遁,曰水遁,曰火遁,曰土遁。见其物则可隐。惟土遁最捷,盖无处无土也。须炼遁神四十九日,于空山无人之中,独坐结念,更有符咒役使百神。若一念妄起,便须重炼。即如红线、聂隐娘、精精、空空之流,皆此等辈耳。国初有冷谦,字启敬,导人入太仓库,盗钱事发,被逮,求饮,即跳入瓶中,扑破,片片皆应,而竟不知所在。此水遁者也。正德初,有老翁脱太监于流贼者,又钟辱阝髻握土一块,遂不见,土遁者也。

    传记载剑侠事甚多,其有无不可知,大率与遁形术相表里。今天下未必尽无其人也。但此术终是邪魅,非神非仙。蜀许寂好剑术,有二僧语之曰:“此侠也,愿公无学。神仙清净事异于此。”诸侠皆鬼,为阴物,妇人僧尼皆学之,其言信矣。但红线、隐娘及崔慎思、王立、董国度所娶事皆相类,或亦好事者为之耳。

    凡幻戏之术,多系伪妄。金陵人有卖药者,车载大士像问病,将药从大士手中过,有留于手不下者,则许人服之,日获千钱。有少年子傍观,欲得其术,俟人散后,邀饮酒家,不付酒钱,饮毕竟出,酒家如不见也。如是者三,卖药人扣其法,曰:“此小术耳,君许相易,幸甚。”卖药曰:“我无它,大士手是磁石,药有铁屑则粘矣。”少年曰:“我更无它,不过先以钱付酒家,约客到绝不相问耳。”彼此大笑而罢。

    国初程济,朝邑人,有仙术,为四川岳池县教谕,相去数千里,旦暮寝食,未尝离家,而日治岳池事不废。后随建文出亡,卒脱艰险,济有力焉。然则王乔、卢耽之事,世固未尝无其人也。  传记有周文襄见鬼事,盖已死而英气未散,魂附生人,无足异也。如刘伟者为太守,卒已数十年,忽往来人间,言未曾死则妄矣。近万历间,又有称威宁伯王越者,往来吴越间,人信之若神。大抵妖人假托之词耳。安知宋时贺水部者非妄耶?世人好奇,遂不及察,非隽不疑,不能缚戾太子也。

    《夷坚志》载:“法术若毛一公、汲井妇人之类,一遇其敌,便几至杀身。相传嘉、隆间,有幻戏者,将小儿断头,作法讫,呼之即起。有游僧过,见而晒之。俄而儿呼不起,如是再三。其人即四方礼拜,恳求高手,放儿重生,便当踵门求教。数四不应。儿已僵矣。其人乃撮土为坎,种葫芦子其中。少顷,生蔓结小葫芦。又仍前礼拜哀鸣,终不应。其人长吁曰:‘不免动手也。’将刀砍下葫芦。众中有僧,头然落地,其小儿应时起如常。其人即吹烟一道,冉冉乘之以升,良久遂没,而僧竟不复活矣。”盖术未精而轻挑衅端,未有不死者也。夷獠之中,此术最多。《庚巳编》。载吴中焚尸,亦有此术。有李智者,甚与毛一公相类也。

    木工于坚造之日,以木签作厌胜之术,祸福如响,江南人最信之。其于工师不敢忤,历见诸家败亡之后,拆屋梁上,必有所见。如说听所载,则三吴人亦然矣。其它土工石工,莫不皆然,但不如木工之神也。然余从来不信,亦无祸福。家有一老木工,当造屋时,戏自诩其能。余诘之曰:“汝既能作凶,亦当能作吉屋。成,能令永无鼠患,当倍以十金奉酬。”工谢不能也。大凡人不信邪,则邪无从生。

    夷獠中有采生术,又善易人手足。有在獠中与其妇淫者,其夫怨之,以木易其一足而不知也,旬日之间,渐觉痿痹不能起。又久之,皮干木脱,成废人矣。吾闽中有蛊毒,中人则夜为之佣作,皆梦中魂往,醒则流汗困乏,不数月劳瘵以死,此亦采生之类也。

    元世祖诛阿合马,藉其家,有妾名引住者,搜其藏,得二熟人皮于柜中,两耳俱存,扃钥甚固,问莫知为何人,但云:“诅咒时置神座上,其应如响。”汉时宫中巫蛊,但得木偶人耳,未闻以人皮者也。近来妖人,有生剖割人,而摄其魂以为前知之术者,盖起于此。若樟柳神灵哥,又其小者耳。成化间,妖人王臣箧中有二木人,听其指挥,此亦巫蛊之遗法也。

    遇天使而求金,占失仆而假策;伐笼臂而目疾愈,延射鸟而母病除;救堕梁于十世之后,免重辟于黄沙之中,术数之精乃与神通,然亦非颖悟绝伦,不能与也。宋余杭徐复以六壬名天下,及闻州僧与衙校推祸福,怪而扣之,僧曰:“尽子思虑所至,子所不及,吾无如之何。”复即以为课,与日时推之,累日,尽得僧之秘。但有驹堕三足者,未之见也。僧曰:“子智止此,不可强也。”乃知人之天分有限,百工技艺,莫不皆然。

    管仲之识俞儿也,子产之识实沈台骀也,东方朔之识巫雀毕方也,终军之识驺虞<鼠廷>鼠也,刘向之识危与贰负也,蔡邕之识青鸾投儿也,张华之识海凫龙肉也,诸葛恪之识囊也,陆敬叔之识彭侯也,何承天之识威斗也,陆澄之识服匿也。沈约之识焦明罨盖也,斛斯徵之识钅享于也,刘杳之识挈囊也,傅弈之识金刚石也,欧献乘之识息壤也,贾耽之识虱瘕也,段成式之识报时铁也,留源之识冤气也,傅弘业之识虎隹也,徐铉之识海马骨也,赞宁之识蚌泪画也。此以博识得之者也。还无社之对山鞠穷也,驺忌之对隐语也,东方朔之答令壶龃也,杨修之辨黄绢也,李彪之辨三三两两也,刘显之辨贞字也,则天之解青鹅也,班支使之解大明寺水也。此以捷悟得之者也。捷悟者可以思而及,博识者不可以强而致也。至于郑钦悦辨任升之铭,据鞍绎思,仅三十里,而千古之疑,一旦冰解,近于神矣。东平昌生辨石壁道语,斯为次之。其它如谈马砺毕之题川狗御饭之语,已为黄绢之重亻台,而去姓得衣之叙,委时百一之解,不过离合之颦妇,作者固可厌而解者,亦不难也。

    人有一日数行俱下者,非真俱下也,但目捷耳。迟速相去甚者,差四五倍,不但三也。一览无遗,则尝有之矣。闽林志避雨,寓染坊,得其染帐,漫阅之,匆匆而去,越二日,其家回禄,索帐者纷然,莫知为计。林复过之,曰:“我能记之。”取笔疾录,不爽一字。此天生之资,非强记可到者。嘉禾周鼎读百韵诗一遍,即诵,又能从未倒诵,亦绝世之资矣,而功名不显,盖似有别才也。

    子瞻再读《汉书》,张方平闻而讶之,则张之颖悟过苏可知,然而苏以文章名世,张卒无闻也。此陆澄所以有书厨之诮也。

    介葛卢解牛语,公冶长、侯瑾解鸟语,阳翁仲、李南解马语,唐僧隆多罗、白龟年俱通鸟兽语,成子、杨宣皆解雀语。夫鸟兽之音,终身一律,果能语耶?左氏之诬,野史之谬,无论已,公冶长,圣门高第,乃受此秽名。至宋之问诗:“不如黄雀语,能免冶长灾。”则真以为实事矣。世又传公冶长雀绕舍,呼曰:“公冶长,南山虎驮羊。汝得其肉,我食其肠。”又云:“啧啧,白莲水边,有车覆粟。车脚沦泥,犊牛折角,收之不尽,相呼共啄。”余谓雀作人言固可怪,而春秋之雀,知用沈约之韵,又可怪也。至太原王氏因祭厕神而获闻蚁言,又奇矣!

    元时有必兰纳识里者,贯通三藏及诸国语,凡外夷朝贡表笺文字无能识者,皆令译进,令左右执笔,口授如流,略不停思,皆无差谬,众无不服其博识,而不知其所从来也,此其难又甚于介葛卢等矣。

    《冷斋夜话》载:“太平有日者,为市井凡庸之人,课无不奇中。至为达官贵人课,则皆无验。或问之。答曰:‘我无德量。凡见寻常人,则据术而言,无所缘饰;见贵人则畏怖,往往置术之实,而务为谀词,其不验要不足怪。’”此言正与汉郭玉论医相同。余行天下,遇有术数者,多召致之,而十九无验,彼务为迎合故也。

    六壬之数若精,天下无不可测之物。云间有陈生者,善为之,试以小事,良信。尝教余四课三传之法,至于占解推测,在人自悟,不可传也。余时亦懒,且以为无益,遂不竟学,徒家藏其书数百卷。今细思之,终是无益,纵学得如邵尧夫,亦徒为人役役也。

    修武有崔生者,善六壬,余在东郡,曾一致之,言多奇中。但其起课法微不同,大约用金口诀,取其简便耳。向后休咎,亦不肯尽言也。聊城杨师孝术颇精,于崔人以神仙目之,然其人不学无术,故不能尽其变也。

    古人谓蓍短龟长,故舍筮从卜。今之卜则六壬备矣,患人未之精耳。筮用易占其繇,不可得而闻也。

    不知古卜筮繇词,皆何所本,如“凤凰于飞”、“大横庚庚”之类,似非当时杜撰也。焦延寿易林,其占亦多奇。余于己亥春,为友人筮补官,得僵尸蔽野,不见其父之繇。时友人有老父在,不怿也。余解之曰:“僵尸无验矣,而独丧父验乎?妄耳!”无何,献播俘至日补牒下,友人拊心曰:“验矣,奈何!”旬日而外艰之讣至。  自周以后,始有堪舆之说,然皆用之建都邑耳。如《书》所谓“达观于新邑,营卜涧之东西”,《诗》所谓“考卜维王,宅是镐京”者,则周公是第一堪舆家也。而葬之求吉地,则自樗里始。然汉时尚不甚谈,至郭璞以其术显,而惑之者于是牢不可破。然观天下都会市集等处,皆倚山带溪,风气回合,而至于葬地,则有付之水火犁为平田者,而子孙贵盛自若也,其效验与否昭然矣,世人不信目而信耳,悲夫!

    堪舆,自郭璞之后,黄拨沙、厉伯招其最著者也。然璞已不免刑戮於其身,而黄、厉之后,子孙何寥寥也,其它如吴景鸾、徐善继等,或不得令终,或后嗣绝灭,若有地而不能择,是术未至也。若曰,“天以福地,留与福人”,则又何必择乎?江南之俗,子孙本支,人各为冢,一家贵盛,则曰某祖坟也;一支绝灭,则曰某祖坟也。而其家丘垅百数,岂独无一善地,足以掩前人之失?又岂独无一恶地,足以败已成之绪者乎?至如父得善地,子得恶地,祸福又将何适从也?况为其术者,各任己见,甲以为善,乙以为恶,嚣然聚讼,迄无定评,而漫以祖父之骨,尝试于数十年之后,以验术者之中否,而其人与骨固已朽矣,则又何惮而不妄言也?且人之一身,岁不能无休戚,阖门百口,岁不能无盛衰,此必然之理也。而谓生者之命脉,其权尽制于死者之朽骨,不亦可笑之甚耶?

    葬欲其速朽也,比化者无使土侵肤,人子之情也。山形完固,不犯水蚁,不近田畴,土膏明润,梧楸森郁,死者之宅永安,子孙自阴受其庇矣。若必待吉地,暴露浅土,惑于异议,葬后迁移,使祖父魂魄无依,骨肉零落,天且殛之矣,何福之能求?世有掘墓而得石与水者,皆好奇以求福也,不求福则无祸。

    世有葬后而棺反侧者,地脉斜也;棺骸俱散者,无生气也;聚叶满穴中者,风杀也。水蚁之患可避,而此数者稍难辨耳。

    葬地大约以生气为主,故谓之《龙经》。所谓“空手抱锄头,步行骑水牛”者,总欲认得真龙耳。龙真穴真,断无水蚁风杀之患。世有好奇者,先看向背沙水,而后以己强合之,误人多矣。

    有龙真而穴未真者,气脉未住也,故好奇者,有斩龙法。譬之人方远适,而挽之使入门也,不可为训,恐有主客同情之戒。

    吴越之民多火葬,西北之民多葬平地,百年之后,犁为畎亩矣,而富贵不绝,地理安在?

    惑于地理者,惟吾闽中为甚,有百计寻求,终身无成者,有为时师所误,终葬败绝者。又有富贵之家,得地本善,而恐有缺陷,不为观美,筑土为山,开田为坡,围垣引水,造桥筑台,费逾万缗,工动十载。譬人耳鼻有缺,而雕垩为之,纵使乱真,亦复何益?况于劳人工,绝地脉,未能求福,反以速祸,悲夫!

    余从大父观察公,讳廷柱,於书无所不读,聪颖绝人,而尤于择地自负。所著堪舆管见,人争传诵之。致政归,筑室于西湖之上,面城背水,四面巨浸,人以为绝地,公不听也。传及子孙,贫落日甚,孤丁孑然几斩,竟不能有,鬻为宗祠。

    古今之戏,流传最久远者,莫如围棋,其迷惑人不亚酒色,木野狐之名不虚矣。以为难,则村童俗士,皆精造其玄妙;以为易,则有聪明才辩之人,累世究之而不能精者。杜夫子谓其有裨圣教,固为太过,而劝其开阖操纵,进退取舍,奇正互用,虚实交施,或以予为夺,或因败为功,或求先而反后,或自保而胜人,幻化万端,机会卒变,信兵法之上乘,韬钤之秘轨也。《棋经》十三篇,语多名言,意甚玄着,要一言以蔽之曰:着着求先而已矣。

    弈秋、杜夫子、王抗、江彪、王积薪、滑能之技,不知云何,即其遗谱,亦无复传者矣,今所传者,尚有王积薪所遇姑妇,及顾师言镇神头二势。妇姑之说,荒诞不足信,或者积薪以此自神其术耳。镇神头以一着解两征,虽入神妙,而起手局促缠累,所谓张置疏远者安在哉?恐亦好事者为之耳。今之势谱,如所谓大小铁网、卷帘边、金井栏者,凡以百计,要其大意只求制人,而不制于人而已。

    唯其求制人,故须求先。始而布置,既而交战,终而侵绰,稍缓一着,则先手为彼所得,而我受制矣。先在彼者,弃子可也;先在我者,无令人有可弃之子可也。

    近代名手,州论之略备矣。以余耳目所见,新安有方生、吕生、汪生,闽中有蔡生,一时俱称国手。而方于诸子,有白眉之誉。其后六合有王生,足迹遍天下,几无横敌。时方已入赀为大官丞,谈诗书,不复与角。而汪、吕诸生皆为王所困,名震华夏。乙巳、丙午,余官白门,四方国工,一时云集。时吴兴又有周生、范生,永嘉有郑头陀,而技俱不胜王。洎余行后,闻有宗室至,诸君与战,皆大北。王初与战,亦北。越两日,始为敌手。无何,王又竟胜。故近日称第一手者,六合小王也。汪与王才输半筹耳,然心终不服,每语余:“彼野战之师,非知纪律者。”余视之,良信。但王天资高远,下子有出人意表者,诸君终不及也。

    到溉于梁武御前比势覆局,凡有记性者,皆能覆局,不必国手也。余棋视王、方当君差三四道,至覆局则与之无异。与余同品者,皆不能也。此但天资强记耳。遇能记时,它人对局,从旁观亦能覆之。至其攻取大略,即数年后,十犹可覆七八也。

    王六合与余弈,受四子,然其意似不尽也。王亦推余颖悟,谓学二年可尽其妙。时余以废时失事,不肯竟学,然尚嗜之不厌。至丙午南归,始豁然有省,取所藏谱局,尽焚弃之,从此绝不为矣。然世人之戒弈,难于戒酒也。

    邯郸淳艺经棋局,纵横各十七道,合二百八十九道,其制视今少七十一道。汉、魏以前,想皆如是。至志公说法曰:“从来十九路,迷误许多人。”则与今无异矣!

    象戏,相传为武王伐纣时作,即不然,亦战国兵家者流,盖时犹重车战也。兵卒过界,有进无退,正是沉船破釜之意。其机会变幻,虽视围棋稍约,而攻守救应之妙,亦有千变万化,不可言者,金鹏变势略备矣。而尚有未尽者,盖著书之人,原非神手也。   象戏视围棋较易者,道有限而算易穷也。至其弃小图大,制人而不制於人,则一而已。

    《唐玄怪录》载岑顺事,可见当时象棋遗制,所谓“天马斜飞”、“辎车直入”、“步卒横行”者,皆仿佛与今同。但云“上将横行击四方”者,稍异耳。唐不闻有象,而今有之。胡元瑞云:“象不可用于中国。”则局中象不渡河,与士皆卫主将者,不无见也。

    双陆一名握槊,本胡戏也,云:“胡王有弟一人得罪,将杀之,其弟于狱中为此戏以上,其意言孤则为人所击,以讽王也。”曰握槊者,象形也。曰双陆者,子随骰行,若得双六,则无不胜也。又名“长行”,又名“波罗塞戏”。其法以先归宫为胜,亦有任人打子,布满他宫,使之无所归者,谓之“无梁”,不成则反负矣。其胜负全在骰子,而行止之间,贵善用之。其制有北双陆,广州双陆,南番、东夷之异。事始以为陈思王制,不知何据。

    博戏自三代已有之,穆天子与井公博三日而决。仲尼曰:“不有博、弈者乎?”庄周曰:“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今之樗蒲,是其遗意。但所用之子,随时不同。古有六博,谓大博则六着,小博则二茕,其法今不传矣。魏、晋时始有五木之名:枭、卢、雉、犊、塞也。其制亦不可考。但史载刘裕与诸人戏,余人并黑犊以还,刘毅掷得雉,及裕掷四子皆黑,一子跳跃未定,裕厉声喝之,即成卢。又曹景宗掷得卢,遽取一子反之曰,异事,遂作塞。则卢与犊塞皆差一子耳。大约黑而纯一色者为卢,相半者为雉。黑而有杂色者为犊塞,以今骰子譬之,则浑四为枭,浑六为卢,四六相半为雉。其它杂色,则犊塞耳。今之樗蒲,朱窝云:“起自宋朱河除红谱。”一云:“杨廉夫所作。”然其用有五子、四子、三子之异,视古法弥简矣。

    掷钱虽小戏,然刘寄奴能喝子成卢,宋慈圣侧立不仆,光献盘旋三日,似皆有鬼神使之者。若狄武襄平广南,手掷百钱尽红,虽云谲术,乃更胜真。

    投壶视诸戏最为古雅。郭舍人投壶激矢令反,谓之“骁”。一矢至百余骁。王胡之闭目,贺革置障,石崇妓隔屏风,薜惑背坐反投而无不中,技亦至矣。今之投壶名最多,有春睡、听琴、倒插、卷帘、雁衔、芦翻、蝴蝶等项,不下三十余种。惟习之至熟,自可心手相应。大率急则反,缓则斜,过急则倒,过缓则睡。又有天壶高八尺余,宾主坐地,上仰投之。西北士夫,多习此戏。

    藏钩似今猜枚,如《酉阳杂俎》所载,则众人共藏一钩,而一人求之,此即古“意钱”之戏也。《后汉书》梁冀能挽满弹棋格五六博蹴リ意钱之戏,其法今亦不传矣。猜枚虽极鄙俚,亦有精其术者。吴门袁君著有《拇经》,自负天下无对,然余未之见。惟德清半月泉,有行者,百发百中。人多疑有他术,然实无之也。惟记性高耳。能记其人十次以上,则纵横意之无不中。《杂俎》所谓察形观色,若辨盗者,得之矣。

    弹棋之戏,世不传矣,即其局亦无有识之者。吕进伯谓其形似香炉,然中央高,四周低,与香炉全不似也。弘农杨牢,六岁咏弹棋局云:“魁形下方天顶突,二十四寸窗中月。”想其制方二尺有四寸,其中央高者犹圆耳。今闽中妇人女子尚有弹子之戏,其法以围棋子五,随手撒几上,敌者用意去其二,而留三,所留必隔远,或相黏一处者,然后弹之,必越中子而击中之,中子不动则胜矣。此即弹棋遗法。魏文帝客以葛巾拂无不中者也,但无中央高之局耳。

    后汉诸将相宴集,为手势令,其法以手掌为虎膺,指节为松根,大指为蹲鸱,食指为钩戟,中指为玉柱,无名指为潜虬,小指为奇兵,腕为三洛,五指为奇峰。但不知其用法云何。今里巷小儿,有捉中指之戏,得非其遗意乎?然以将相为此,已大不雅,而史弘肇以不解之故,索剑相诟,尤可笑也,卒启骈族之祸,悲夫!

    今博戏之盛行于时者,尚有骨牌。其法古不经见。相传始于宣和二年,有人进此,共三十二扇,二百二十七点,以按星辰之数。天牌二十四,象二十四气;地牌四点,象四方;人居中数,以象三才。其取名亦皆有意义。对者十二,为正牌;不对者八,为杂牌。三色成牌,两牌成而后出色以相赛。其取名如天圆、地方、樱桃、九熟之类,后人敷演其说,易以唐诗一句,殊精且巧矣。此戏较朱窝近雅,而较围棋为不费,一时翕然,亦不减木野狐云。

    委巷儿戏,则有行棋,或五或七,直行一道,先至者胜,此古蹙融制也。有马城,不论纵横,三子联则为城,城成则飞食人一子。其它或夹或挑,就近则食之,不能飞食也。有纸牌,其部有四:“曰钱,曰贯,曰十,曰万。而立都总管以统之,大可以捉小,而总管则无不捉也。其法近于孙武三驷之术,而吴中人有取九而捉者。又有棋局如螺形,四面逐敌,子入穷谷中,而后提取之,曰:“旋螺城。”虽鄙亵可笑,细玩亦有至理存焉。(按《经籍志》有旋棋格,即螺城也,然螺城名似更佳。)

    李易安打马之戏,与握槊略相似。但彼双则不击,而此多逢寡即击。如叠至十九马,而遇二十马,即被击矣。一夫当关,则它骑不得过,又可以反而击人之单骑。行至函谷关,则非叠十骑不得过。至飞龙院,则非二十骑不得过。非正本采不得行,而临终尚有落堑一局,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也。此戏较诸艺为雅,有赋文亦甚佳,但聚而费钱稍多耳,江北人无知之者。余在东郡,一司农,合肥人也,恳余为授之,甚喜。

    晁无咎有广象棋局,十九路,九十一子,今不传矣。司马温公制七国象棋法,亦是推广象戏遗意,而近于腐烂。至魏游执肇制儒棋,有仁、义、礼、智信之目,则益令人呕哕不堪。戏者,戏也,若露出大儒本色,则不如读书矣。

    唐李有骰子选格,宋刘蒙叟、杨亿等有彩选格,即今《升官图》也。诸戏之中,最为俚俗。不知尹洙、张访诸公,何以为之?不一而足。至又有《选仙图》、《选佛图》,不足观矣。

    唐宋以前,有叶子格,及偏金叶子格,金龙戏格,捉卧瓮人格,皆不知何物,其法亦无传之者。

    陈晦伯引《咸定录》云:“唐李为贺州刺史,与妓人叶茂连江行,因撰《骰子选》,谓之‘叶子’,天下尚之。”又《归田录》云:“有叶子青者,撰此格。”今其式不可考。杨用修以为似今纸牌,而晦伯元瑞非之,皆未有的证也。晦伯谓杨大年好之,不过因《青琐杂记》有与同辈打叶子之语耳。  晋末诚多异人,如史所载,陈训、戴洋、韩友、淳于智、步熊、杜不愆、严卿、隗照、卜、鲍靓、麻襦、单道开、黄泓、王嘉、郭{鹿香}、台产之辈,皆穷极术数,造诣窈冥,苟能用之,足以息战争,裨治化。如图澄之仕石虎,罗什之从吕光,微言曲诲。利益多矣。索ヨ占梦,其术为下。然观其辞,阴澹之言曰:“少无山林之操,游学京师,交结时贤,希申鄙艺。会中国不靖,欲养志终年,老亦至矣,不求闻达。”乃知彼固有托而逃者耶?

    鸠摩罗什,但能精通术数,博极群书,僧中之子云、茂先也,谓之成佛作祖,吾则未敢。什父罗炎修行不遂,为禁脔所逼,已坠落矣,至什而复蹈其辙焉。虽曰被逼,亦由欲障未除,升座讲经之际,二儿登肩,神识未定,鬼瞰之矣。既生二子,何患法种无嗣?伎女十人之蓄,不亦可以已乎?临终之时,诵神咒自救,未及致力,转觉危殆。其处死生之际,非能脱然无碍者,尚在道安佛图澄之后乎?

    晋会稽夏仲御,能作水戏,操柁正橹,折旋中流,初作鲻鸟跃,后作甫孚引,飞首,掇兽尾,奋长梢而直逝者三焉;于是风波振骇,云雾杳冥,白鱼跳入舟者八九;又作大禹慕歌之声,曹娥河女之章,子胥小海之唱,以足扣船,引声喉啭,清激慷慨;大风应至,含水嗽天,云雨响集,叱咤欢呼,雷电昼冥,集气长啸,沙尘烟起;王公已下,莫不骇恐。此与李谟所遇父老何异?亦旷代之异人也。

    晋石垣居无定所,不娶妻妾,人有丧葬,千里往吊,或同日共时,咸共见焉。又能暗中取物,如昼无差。此亦昙霍、麻襦之流也。而史列之隐逸,误矣。

    谢石之拆字,小数也。然拆杭字,知兀之复来;拆春字为秦头之蔽日;则事与机会隐讽存焉。贾似道时,术士拆奇字,谓立又不可,可又不立,亦足寒奸邪之胆矣,而不免杀身,悲夫!

    耿听声嗅衣以知吉凶贵贱,王生听马蹄以知丁谓西行,沈僧照闻南山虎声而知国有边事,张乘槎见来远楼而知藩司有丧,皆风角之术,与拆字相同。机智之人,可以意会,不可以法传也。

    古者,巫觋之俗,盛于陈、郑,盖奸淫奇袤之所托也。然上有西门豹,则河伯绝取妇之媒;下有夏仲御,则丹珠失鼓舞之势。君正获襦,而一郡之巫息;左震破锁,而山川之祟消。天师杖而甘雨至,杨媪斩而火妖绝。世间第一妖惑,莫此为甚,而世犹信之不已,何哉?

    汉武帝令丁夫人、维扬、虞初等,以方祠诅匈奴、大宛,日与神君、文成等游,故其后卒有巫蛊之祸。父子、夫妇、君臣之间,坐夷灭者,不可胜纪。然《周礼》宗伯之属,咀咒掌盟诅,司巫掌群巫之政,至于男巫、女巫,不一而足,以冬至致天神人鬼,以夏至致地祗物魅,则三代已有之矣,曾谓周公作法而有是乎?

    今之巫觋,江南为盛,而江南又闽、广为甚。闽中富贵之家,妇人女子,其敬信崇奉,无异天神;少有疾病即祷赛祈求无虚日,亦无遗鬼。楮陌牲醪相望于道,钟鼓铙铎不绝于庭,而横死者日众。惜上之人无有禁之者,哀哉!

    闽俗最可恨者,瘟疫之疾一起,即请邪神,香火奉事于庭,惴惴然朝夕拜礼许赛不已。一切医药,付之罔闻。不知此病原郁热所致,投以通圣散,开辟门户,使阳气发泄,自不传染。而谨闭中门,香烟灯烛,蒿蓬勃,病者十人九死。即幸而病愈,又令巫作法事,以纸糊船,送之水际。此船每以夜出,居人皆闭户避之。余在乡间夜行,遇之,辄径行不顾。友人醉者至,随而歌舞之,然亦卒无恙也。

    闽女巫有习见鬼者,其言人人殊,足徵诈伪。又有吞刀吐火,为人作法事禳灾者。楚、蜀之间,妖巫尤甚。其治病祛灾,毫无应验,而邪术为祟,往往能之。如武冈姜聪者,乃近时事也。吾闽山中有一种畲人,皆能之。其治祟亦小有验。畲人相传盘瓠种也。有苟雷蓝等五姓,不巾不履,自相匹配。福州闽清永福山中最多。云闻有咒术,能拘山神,取大木箍其中云:“为吾致兽。”仍设阱其傍。自是每夜必有一物入阱,餍其欲而后已。

    古之善禁气者,能于骨中出镞,移痈疽向庭树。至于驱龙缚魅,又其易者耳。此却是真符咒,非幻术也。诸符咒,《道藏》中皆有之,但须炼将耳。今游僧中有燃眉烧指,及五七日不饥者,非真有道也,亦能禁气耳。至其伪者,又不论也。

    穿杨贯虱,精之至也,然亦可习也。至于截箭啮镞,非可习而能也。神而明之,有数存乎其间,即羿亦不能传之子者也。

    李克用之悬针,斛律光之落雕,射之圣者也。由基矫矢而猿号,蒲且虚弦而凫落,射之神者也。后羿之缴日,督君谟之志射,射之幻者也。魏成帝过山二百余步,胡后之中针孔,射之佞者也。蹲甲而彻,七札射铁而洞一寸,射之力者也。伯昏务人登高山,履危石,临不测之渊,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射之奇者也。范廷召所至,鸟雀皆绝,射之酷者也。魏舒、贾坚,射之雅者也。萧、卢е射之猥者也。

    尝于德平葛尚宝家见二胡雏,彀弩射飞,弦无虚发,每射栖雀,辄离数寸许,弦鸣雀飞,迁与矢会,其妙有不可言者,信天性绝技,非学可至也。吴门彭兴祖弟善弹,藏小石袖中以掷鸟雀,百步之内,无不应手而殪。此与《水浒传》所载没羽箭张清何异?考史载萧摩诃掷钅见,略与此同,惜不用之疆场,而但为戏耳。

    古者,射御并称,而今御法不传矣;歌舞并称,而今舞法不传矣;啸永并称,而今啸法不传矣。然犹可想像见者,“六辔如组,两骖如舞”,必非与亻台掌鞭之手所能操纵也;“宛转从风,缅曼旋怀”,必非羽乐童之辈能俯仰也。至于苏门隐者,若数部鼓吹,林壑传响,步兵闻之,亦且心折,而况千载之下乎?然宇宙大矣,不应遽无其人,或吾未之见也。    ●卷七·人部三
   
    朱新仲《猗觉寮杂记》云:“《唐·百官志》有书学一途,其铨人亦以身言书判,故唐人无不善书者。然唐人书未及晋人也。欧、楮、虞、薛亦傍山阴父子门户耳,非成佛作祖家数也。右将军初学卫夫人,既而得笔法于钟繇、张芝,然其自立门户,何曾与三家仿佛耶?子敬虽不逮其父,然其意亦欲自立,不作阿翁牛后耳。”此一段主意,凡诗家、画家、文章家,皆当识破,不独书也。

    钟、王之分,政如汉、魏之与唐诗,不独年代、气运使然,亦其中自有大分别处,非谓王书之必不及钟也。大率古色有余,则包涵无尽;神采尽露,则变化无余。老庄所为思野鹿之治也。

    右将军陶铸百家,出入万类,信手拈来,无不如意。龙飞虎跳之喻尚未足云,洵书中集大成手也。然庾征西尚有家鸡、野骛之叹,人之不服善也如此。

    右军兰亭书,政如太史公伯夷、聂政传,其初亦信手不甚着意,乃其神采横逸,遂令千古无偶。此处难以思议,亦难以学力强企也。自唐及元,临兰亭者数十家,如虞、褚、欧、柳及赵松雪,虽极意摹仿,而亦各就其所近者学之,不肯画画求似也,此是善学古人者。如必画画求似,如优孟之学孙叔敖,则去之愈远矣。此近日书家之通病也。

    王未尝不学钟也,欧、虞、褚、薜以至松雪,未尝不学王也。而分流异派,其后各成一家。至于分数之不相及,则一由世代之升降,二由资性之有限,不可强也。即使可强而同,诸君子不为也。千古悠悠,此意谁能解者?

    曹娥、乐毅,尚有蹊径可寻,至兰亭、黄庭,几莫知其端倪矣,所谓“大可为,化不可为”者也。

    右军真迹,今嘉兴项家尚存得十数字,价已逾千金矣。又有婚书十五字,王敬美先生以三百金得之严分宜家者,今亦展转不知何处也。李怀琳绝交论真迹,在吾郡林家,余见之三四过,信尤物也。其纸颇有粉墨,淡垂脱。又一友人所见褚遂良《黄庭经》,纸是砑光,下笔皆偏锋,结构疏密不齐,与今帖刻全不类。大抵真迹虽劣,犹胜墨迹之佳者。

    唐太宗极意推服大王,然其体裁结构,未免径落大令局中。大令所以逊其父者,微无骨耳。故右军赐官奴,而以筋骨紧密为言,箴其短也。如《洛神赋》,直是取态,而墓田宣示,一种古色尽无矣。譬之于《诗》,右军纯是盛唐,而大令未免傍落中、晚也。

    作字结构、体势,原以取态,虽张长史奔放骇逸,耍其神气,生动疏密得宜,非颓然自放者也。即旭素传授,莫不皆然。今之学狂草者,须识粗中有细,疏中有密,自不放轻易效颦矣。

    作草书难于作真书,作颠素草书又难于作二王草书,愈无蹊径可着手处也。今人学素书者,但任意奔狂耳,不但法度疏脱,亦且神气索莫,如醉人舞跃号呼,徒为观者耻笑。

    蔡君谟云:“张长史正书甚谨严,至于草圣,出入有无风云飞动,势非笔力可到。然飞动非所难,难在以谨严出之耳。”素书虽效颦,然拔山伸铁,非一意疏放者也。至宋黄、米二家,始堕恶道。国朝解大绅、马一龙极矣,桑氏怿所谓夜叉罗刹,不可以人形观者也。

    唐人精书学者,无逾孙过庭所著《书谱》,扬扌乞蕴奥,悉中綮窥,虽掊击子敬,似沿文皇之论,而溯源穷流,务归于正,亦百代不易之规也。至于五合五乖之论,险绝平正之分,其于神理,几无余蕴。且唐初诸家,如虞、褚、欧、薜,尚傍山阴门户。至过庭而超然融会,变成一家,几与十七帖争道而驰,亦一开山作佛手也。

    陈丁觇善书,与智永齐名,时谓丁真永草。庾翌易右军之书,而右军不觉。怀素换高正臣之书,而正臣不能辨也。然异代之下,知有智永、右军、怀素而已,三子之名无闻也。岂非幸不幸哉?

    颜书虽庄重而痴肥,无复俊宕之致。李后主所诮,叉手并脚田舍汉者,虽似太过,而亦深中其病矣。祭侄文既草草,而天然之姿亦乏,不知后人同声赞赏,何故?此所谓耳食者,可笑!

    宋书如苏沧浪、张于湖、薜道祖、李元中等,亦皆极力摹仿二王,但骨力不足,故风采顿殊耳。蔡君谟极推杜祁公,谓之草圣,然杜草书亦媚而乏筋骨。元康里■书学祁公者也,然元人笔力稍峭健于宋,其能书诸家亦多于宋。

    宋人无书学,如苏、黄、米、老等,真帖初见,甚可喜,良久,亦令人厌弃。蔡忠惠胜三家远甚,而时带俗笔。赵文敏之源流,盖自蔡出也。元时名家如鲜于困学钱翼之、■■子山、邓文原,皆出宋人上。不独一文敏,而文敏名独噪甚。上下五百年,纵横一万里,乃知名之显晦,亦有命焉耳。

    元章书才,书学,兼而有之,非苏、黄二公可望也。苏公字如堆泥,其重处不能自举。黄尤杜撰,撑手拄脚,放而不收,往而不返,近于诗家之钉铰打油矣。盖二公于书学原不深,性又不耐烦,信手涂出,便谓自成一家。盖世之效颦,托于自成一家者多矣。

    章子厚日临兰亭一过,苏子瞻哂之,谓从门入者,终非家珍。然古人学书者,未有不从门入。人非生知,岂能师心自用,暗合古人哉?但既入门之后,须参以变化耳。苏公一生病痛,亦政坐此。往与屠纬真、黄白仲纵谈及此,余谓:“凡学古者,其入门须用古人之法度,而其究竟,须运自己之丰神。不独书也。”二君深以为然。

    古无真正楷书,即锺、王所传季直表、乐毅论,皆带行笔。洎唐九成宫、多宝塔等碑,始字书谨严。而偏肥偏瘦之病,犹然不免。至国朝文徵仲先生始极意结构,疏密匀称,位置适宜,如八面观音,色相具足,于书苑中亦盖代之一人也。
文敏书诸碑铭及赤壁、千文等,皆以秀媚胜,而时有俗笔,却无败笔,近俗故能不败也。然文敏入门却从大王来,晚年结构乃自成若此。余家藏文敏尺牍二通,其笔锋完劲,绝似官奴帖,乃知此老源流所自。后来纷纷摹本,亦画虎不成耳。大凡学古人书,当观真迹,方得其运笔之一二,墨帖无为也。

    国初能手,多黏俗笔。如詹孟举、宋仲温、沈民则、刘廷美、李昌祺之辈,递相模仿,而气格愈下,自祝希哲、王履吉二君出,始存晋、唐法度。然祝劲而稍偏,王媚而无骨。文徵仲法度有余,神化不足,张汝弼乃素师之重伟,丰道生实淳化之优孟。文休承小禅缚律,周公瑕槁木死灰。其下琐琐,益所不论矣。今书名之振世者,南则董太史玄宰,北则邢太仆子愿,其合作之笔,往往前无古人。

    文征仲得笔法于■子山,而参以松雪,亦时为黄、米二家书,然皆非此公当行,惟小楷正书,即山阴在世,亦当虚高足一席。

    云间莫廷韩有书才而无书学,往往失于疏脱。济南邢子愿有书学而无书才,往往苦于缠累。吴兴臧晋叔一意临摹,而时苦生意之不足。姑苏王百谷专工取态,而时觉位置之稍轻。夫惟以古人之法度,参以自己之丰神,华实相配,筋骨适均,庶乎升山阴之堂,入永兴之室矣。

    古篆之见于世者,石鼓也,非独其笔画之古雅,规制之浑厚,三代遗风,宛然可挹。或以宇文周时作者,妄无疑也。三代所传彝鼎篆刻,或工或拙,或真或赝,皆不可知。即其笔法篆文,或繁或省,从左从右,不可摸捉。所谓“书同文”者,安在哉?衡山祝融之碑,非篆非籀,非虫非鸟,而后人以意附会,强合成文,虽曰禹迹,吾未敢信以为然也。夫结绳敝而文字兴,科斗残而篆籀作,篆隶微而真草盛,舍繁就简,世之变也。必欲舍今而反古,虽圣人不可得已。

    李斯小篆之作,其古今升降之关乎?峄山之铭,视泰山已不啻倍蓰矣。汉时小篆,仅闻萧相国以秃笔题殿额,覃思三月,观者如流。何起刀笔,为秦功曹。上蔡衣钵,固有所归矣。自晋及唐,数百年间,惟李阳冰一人,以小篆显。五代以来,习者益寡。镌名印者,但取裁汉篆,位置得宜而止,其于斯籀之学,概乎未有闻也。隶书自中郎而下,世不乏人,然东京之笔,古色苍然。降而宜官梁鹄,开唐隶门户矣。唐苏许公摩崖碑,颇有东京笔意,自宋而降,专取态度,汉隶绝响矣。近代之八分,皆金、元之滥觞也。

    小篆,篆之圣者也。汉篆碑文不多见,见于印薮者,大都标置为体,而学问疏矣。唐陈惟玉、李阳冰,以篆显者也。嗣兹以降,虽镌石刻玉,世不乏人,而考古证今,不无遗漏。近代新安何震乃以篆刻擅名一时,求者屦常满,非重直不可得。震盖精小篆者,而时时为汉篆,亦以趋时好云尔。然以小篆作印章,胜汉篆十倍也。

    国初闽陈登者,字思孝,最精小篆,凡周、秦以来,石刻残缺,无可考者,皆能辨之。永乐初入中书,时待诏吴郡滕用亨素负书名,见其后进,忽之不为礼,一日,对大众辨难许氏《说文》,词说逢起,登随问条答,如指诸掌,考古证今,百不失一,用亨愧服,自是名大噪。盖世之精于字学者,未必工书,惟登兼之,以非世俗所尚,故声誉不布,而俗书恶札如马一龙、李昌祺等,反浪得名,悲夫!

    今之隶书,皆八分也,其源自受禅碑来,而务工妍,无古色矣。文征仲、王百谷二君,工八分者也。新安詹泮,永嘉黄道元次之,而皆未免俗,所谓“失之毫厘,相去千里”者,不可不察也。白门胡宗仁善汉隶,尝为余题积芳亭匾,酷得中郎遗法,而世罕有赏者。大声不入里耳,悲夫!

    今国家诰敕及宫殿匾额皆用笔法极端楷者书之,谓之中书格,但取其庄严典重耳,其实俗恶不可耐也。洪武初,詹孟举以此技鸣,南京宫殿省寺之署多出其手。近代有姜立纲者,法度严整过之,一时声称籍甚,然亦时俗之所赏,胥史之模范耳。自后官二殿中书者,皆习姜体,而不及愈甚。昔程邈作书,以便贱隶,谓之隶书。今中书字体,谓之胥书可也。

    詹孟举书虽俗,而端重遒迳,盖亦渊源于欧、虞,而稍变之,非姜立纲可望也。评孟举书者,谓兼欧、虞、颜、柳之法,而有冠冕佩玉之风。然冠冕则有之矣,法度未易言也。真楷书者,如文征仲,斯可矣。

    师宜官韦仲,将大字迳丈,小字寸许千言,可谓兼才矣。子敬垩帚为书,观者如堵,惜其墨迹今皆不传,盖体势过大,既难收藏,而扁额洒壁,终归水火,故不及行草之流传久远也。宋时惟米南宫、朱晦翁署字,今犹有存,然皆作意取态,标置成体,虽非真正楷法,而风韵遒远,自然不俗。赵集贤扁书,一如真书,妍媚有余,而筋骨尽丧矣。近代吴中诸公,率以八分题扁,较之真书,差易藏拙。吾闽林布衣阜学松雪而稍劲,郑吏部善夫仿晦翁而自得,张比部炜得法于米,而参以己意,其所题识,至逾寻丈,莫不极天然之趣,他方之以书名者不及也。

    泰山有唐时摩崖碑,至为钜丽,而近人以林阜“忠孝廉节”四大字覆之,论者动以阜罪,余谓:非阜罪也。阜布衣穷死,力岂办此?盖必当时监司有爱其书者,下郡县镌之石,而下吏凡俗,急承风旨,遂为此杀风景之事耳。太祖平建康,急欲治街道,有司遂监取六朝时碑,磨砻以应命。俗人所为,往往如是。而阜动遭排击,亦不幸矣。余游山中,见后人磨古碑而镌己字,比比也。

    欧阳通作书纸,必紧薄坚滑者乃书之。而米元章亦云:“纸欲砑光,始不留笔。笔欲管小,始易运用。”乃知永师不择纸笔,无不如意之难也。然良工不示人以朴,择而用之,差无遗憾。

    近代书者,柔笔多于刚笔,柔则易运腕也;偏锋多于正锋,偏则易取态也。然古今之不相及,或政坐此。

    书名须藉人品,人品既高,则其余技,自因附以不朽。如虞、褚、颜、柳皆以忠义节烈著声,子瞻、晦翁书不甚入格,而名盖一代者,以其人也。不然,彼曹操、许敬宗、蔡京、章,皆工书者也,而今安在哉?
 运笔之法,在于入门之初,各得其性之所近,故锋有偏正,书有迟速。至其优劣,不全在此。唐晋书多用正锋,然如鲁公祭侄文,及杨少师凝式书,皆已用偏锋矣。赵文敏全用偏锋,近代祝希哲亦然,然祝仅行草耳,赵即楷书亦偏也,何尝以是减价耶?草书欲其峭劲,故当疾速;楷书欲合法,则故尚迟缓。如惊蛇入草,鸿飞兽骇之态,必非舒徐者可能。而黄庭、乐毅等作,又岂可以潦草漫不经意者得之哉?孙过庭曰:“劲速者,超逸之机;迟留者,赏会之致。将反其速,行臻会美之方;专溺于迟,终亏绝伦之妙。”可谓尽之矣。余所见,如莫廷韩、黄白仲,下笔如疾风卷叶,顷刻满纸,臧晋叔书则极意迟缓,然莫、黄多有败笔,而晋叔苦无逸态,亦坐是耳。学者须从迟入,以速成,而终复反于迟,斯得之矣。

    临古人书者,须先得其大意,自首至尾,从容玩味,看其用笔之法,从何起构,作何结煞,体势法度,一一身处其地,而仿佛如见之。如此既久,方可下笔。下笔之时,亦便勿求酷似。且须泛澜容与,且合且离,神游意会。久而习之,得其大概,而加以润色,即是传神手矣。余见人学圣教序者,一点一画,必求肖合。余笑临字如人结胎,一月至十月,先具胚廓,后传形骸,四支百窍,一时毕具,非今日具一目,明日具一口也。若必点点画画求之,去愈远矣。此亦子瞻言画竹之意,惜人未有悟者。

    凡真迹,经一番摹勒,便失数分神采。摹仿既久,几井其面目而失之。至于石刻,尤易失真。淳化,以帝王之力,聚极工巧,题曰上石,其实木也,故其气韵生动,不失古人笔意,为古今墨迹之冠。但其搜罗未广,去取颇乖,分别真伪,不无混淆。盖王知徵等识鉴分量,原自止此,而当时亦但据内府所藏,急于成帙,不闻有广搜博采之令行于幽远也。使以唐太宗、宋高宗为之君,虞、褚、米、蔡佐之,相与尽力括访,极意剖析,去馋鼎之十三,入名流之遗逸,傍及缁流,以至彤管,抉名山石室之藏,泄昭陵玉碗之,勒之贞珉,以布海寓,书学庶无遗憾乎?噫!未易言也。

    淳化一出,天下翕然从风,其后临摹重亻台,不知几十百种。盖墨刻之盛行,从此始也。然摹仿既久,渐致乱真;辩论纷纷,遂成聚讼。盖不独兰亭、黄庭为然矣。国朝帖本,如东书堂、宝贤斋等,皆出宗藩,既非法眼,又无神手,萎靡不振,仅足充枣脯耳。文氏停云馆所刻宋、元诸家,皆非得意之笔,盖家藏有限,目力易穷。以一人而欲尽搜千古之秘,安可得哉?至于好事之家,矫诬作伪者,又种种也。故书学之至今日,亦一大厄也。耳食多,而真赏鉴不可得也。

    魏受禅碑,梁鹄书,而钟繇镌之,李阳冰书,自篆自刻,故知镌刻非粗工俗手可能也。赵文敏为人作碑,必挟善镌者与偕,不肯落它人之手。近时文长洲父子,皆自摹勒上石,或托门客温恕、章简甫为之。二人皆吴中名手也。纵有名笔,而不得妙工,本来面目,十无一存矣。况欲得其神采哉!余在吴兴,得姑苏马生,取古帖双钩廓填上石而自镌之,厘亳不失笔意。闽莆中有曾生,次之。

    唐应用善书细字,尝于一钱上写心经,又于麻粒上书“国泰民安”四字。此虽绝世之技,然亦近于棘猴矣。以余所见,有便面上书《西厢杂剧》一部者。余亦能之,但目力胜人耳,不关书法也。

    古人有善书而名不传于世者。吴有张,晋有刘环之,南齐有萧宣颖,北魏有崔浩,北齐有赵仲将,宇文周有冀亻隽,隋有僧敬脱,唐有薛纯ヌ、高正臣、吕向、梁升卿、席豫诸人。或由真迹稀少,久遂漫灭。或因名过其实,弈世无传。至于萧何以功业掩,曹操以英雄掩,裴行俭以识量掩,司马承祯以高尚掩,郗氏以夫掩,临川晋阳公主以父掩,世无得而称焉。亦可惜也。而业未造就,滥得虚名,亦时有之。故曰:“或籍甚不渝,人亡业显,或凭附增价,身谢业衰。”呜乎,自古已然,何况今日。

    渤海高氏所书圣教序,上比山阴则不足,下视元和则有余,当与虞、褚争道而驰。古今彤管,此为白眉矣。帝王之书,则梁武帝为冠,宋高宗次之,唐太宗又次之,其余不足观矣。

    汉光武一札十行,皆亲手细书。唐太宗尝手书敕以赐群臣。可见古人以手书为礼,即万乘犹然也。故刘裕不善作书,刘穆之劝其信笔作大字以掩拙。彼岂乏掌记侍史哉?故王右军上孝武书,皆手笔精谨。至唐犹然。至有敕令自书谢状勿拘真行者,而诰敕王言,皆用名人代书。如颜平原、柳诚悬之类,传为世宝,良亦不虚。至宋而来,假手者多。迨夫今日,则胥史之迹,遍于天下,而手书带行,反目为不敬,名分稍尊,即不敢用其它借名赝作,十居其九。墨迹碑镌,概不足信。书学安得而不废哉!

    书力可千年,画力可五百年。书之传也以临拓,屡临拓而书之意尽失。矣画之传也以装潢,屡装潢而画之神尽去矣。书名之传,视书稍易,而画迹之藏,视书稍耐。盖世之学画者,功倍于书,而世之重画者,价亦倍于书也。

    画视书微不及者,品稍下耳。况唐、宋以前,画手多工神佛、士女、鸟兽、竹木之形,徒以供玩弄,树屏障,故其品尤自猥劣。顾士端父子每被任使,常怀羞恨。刘岳与工匠杂处,立本以画师传呼,虽声价重于一时,而耻辱怀于终身矣。自宋而来,虽尚平淡清远之趣,而吮笔和墨,终未能脱工艺蹊迳也。

    唐初虽有山水,然尚精工。如李思训、王摩诘之笔,皆细入毫芒。至王洽始为泼墨,项容始尚枯硬。逮夫荆浩、关仝,一变为平淡高远之致,遂令写生斗巧诸名手,索然减价。至宋董源、李成、郭熙、范宽辈出,天真横逸,上无古人矣。然其结构精密,位置适均,浓淡远近,无不合宜,固非草率造次所可办也。自米元章学王洽而不得其神,倪元镇用枯笔而都无色泽,于是藏拙取捷之辈,转相摹效,自谓画意不复求精工矣,此亦绘事升降之会也。

    宋画如董源、巨然,全宗唐人法度。李伯时学摩诘,以工巧胜。自是唐、宋本色,而傍及人物、鞍马、佛像、翎毛,故名独震一时。接其武者,唯赵松雪,然松雪间出独创,而龙眠一意摹仿,趣舍稍异耳。

    古人言画,一曰气韵生动,二曰骨法用笔,三曰应物写形,四曰随类传彩,五曰经营位置,六曰传模移写。此数者,何尝一语道得画中三昧?不过为绘人物、花鸟者道耳。若以古人之法,而概施于今,何啻枘凿!

    顾恺之《天女维摩图》,一身长至二尺有五,时犹谓之小身维摩,不知大者何似。今人画若作此,当置之何地?《列女图》人物三寸许,诧以为极细,若在今犹为极粗也。吴道子、黄筌皆画《钟馗捉鬼图》,近代如戴文进乃不肯为方伯作神荼、郁垒。夫使之画者非矣,要之,画亦未为不可也。
小人物山水,自李思训父子始。盈尺之内,云树杂沓,楼观延袤,人物车马,以千百计,须发面目,历历可辨。其后,五代有王振鹏,不用金碧,而精巧过之。宋、元,李龙眠、刘松年、钱舜举,近代,尤子求、仇实父,互仿为长卷,而浸失玄妙矣。

    余所藏有李思训金碧山水,王孤云《避暑图》、李龙眠《山庄图》及元人《水碓图》,皆细入毫芒,巧思神手,非近代诸君所能仿佛也。闻刘松年有仇书图,画塾师外,出而众稚子戏剧之状,备尽形态。仇实父临之,至一童子手竹竿黏蛛丝,蛛且上且止,恍如生动,不觉为之阁笔,固知名手自有不可及处,惟深于个中,始知之也。

    唐画所见甚少,如王维、李昭道、周,不过数轴耳。宋画之可辨者,其气韵不同,墨法皴法,亦各自擅长,非近代优孟手可到也。好事之家,止于绢素为辨,非知画者。

    米芾《画史》云:“世人见马,即命为曹、韩韦;见牛,即命为韩隼、戴嵩,甚可笑。”今人见鹰隼氵,即命为宣和;见马即命为子昂;见模糊云树,即命为米元章。不特此也,所翁之龙,林良、吕纪之翎毛,夏昶之竹,盖愈趋而愈下矣。

    元时有任月山善画马,钱舜举善人物,雪窗和尚善画兰,至于大痴、黄鹤之山水,皆与文敏不上下,而文敏弘远矣。

    国初名手推戴文进,然气格卑下已甚,其他作者如吴小仙、蒋子诚之辈又不及戴,故名重一时。至沈启南出,而戴画废矣。启南远师荆浩,近学董源,而运用之妙真夺天趣。至其临仿古人之作,千变万化,不露蹊径,信近代之神手也。文征仲远学郭熙,近学松雪,而得意之笔往往以工致胜,至其气韵神采,独步一时,几有出蓝之誉矣。唐子畏雅称逸品,终非当家。云间侯懋功、莫廷韩步趋大痴,色相未化,顾叔方舍人、董玄宰太史,源流皆出于此。然为董源、郭熙则难。为大痴较易,故近日画家衣钵遂落华亭矣。

    近日名家如云间董玄宰,金陵吴文中,其得意之笔,前无古人。董好摹唐、宋名笔,其用意处在位置、设色,自谓得昔人三昧。吴运思造奇,下笔玄妙,旁及人物、佛像,远即不敢望道子,近亦足力敌松雪,传之後代,价当重连城矣。吴名彬,莆人,寓金陵。

    仇实父虽以人物得名,然其意趣雅淡,不专靡丽工巧。如世所传汉宫春,非其质也。至尤子求始学刘松年、钱舜举,而精妙殊不及。迨近日吴文中始从顾陆探讨得来,百年坛坫,当属此生矣。

    今人画以意趣为宗,不甚画故事及人物。至花鸟、翎毛,则辄卑视之。至于神佛像及地狱变相等图,则百无一矣。要亦取其省而不费目力,若写生等画,不得不精工也。

    宦官妇女,每见人画,辄问甚麽故事,谈者往往笑之。不知自唐以前,名画未有无故事者。盖有故事便须立意结构,事事考订,人物衣冠制度,宫室规模大略,城郭山川形势向背,皆不得草草下笔,非若今人任意师心,卤莽灭裂,动辄托之写意而止也。余观张僧繇、展子虔、阎立本辈,皆画神佛变相,星曜真形。至如石勒、窦建德、安禄山,有何足画,而皆写其故实?其他如懿宗射兔,贵妃上马,后主幸晋阳,华清宫避暑,不一而足。上之,则神农播种,尧民击壤,老子度关,宣尼十哲,下之,则商山采芝,二疏祖道,元达锁谏,葛洪移居。如此题目,今人却不肯画,而古人为之,转相沿仿,盖由所重在此,习以成风,要亦相传法度,易于循习耳。

    江南顾闳中有《韩熙载夜宴图》,是时韩在中书,广蓄声伎,日事游宴,名闻中外。后主闻之,欲窥其灯烛、尊俎、觥筹交错之态度不可得,乃命闳中夜至其第窥窃之,目识心存,翌日,图绘以献,广布中外。此与宋高宗画吴益王冷泉濯足事相类。虽君臣之眷,形骸无间,然近于淫,非所以训也。今后世所传石崇金谷屏障盖本于此,然粗俚无复仿佛矣。

    王フ、周以唐臣子而画贵妃出浴、明皇斗鸡斫脍等图,不一而足,可谓无礼于其君矣,而世犹然赏之。至于韩晋公与李赞皇同时,而行辈皆高于李,反为德裕见客图,可见当时好事有一传奇必形之歌咏,写之图画,上人不禁也,至宋而此风绝矣。

    张僧繇画龙,点睛便飞去。曹弗兴传,至宋明帝时累月旱,祈祷无应,以弗兴画置水傍,应时澍雨。绘事既精,神物凭焉。乃知韩干画马,鬼使乘之,不足异也。然龙之形状非目力可以细察,视之牛马,难易迳庭,故有三停九似,蜿蜒升降之异,加以海潮风浪之势,如斯而已。不知古人何所传授,而致精绝若是?至宋四明僧传古者独专是技,名震一时,其跃波吟雾,穿石戏珠,涌水出洞诸态,种种备具,当时以为绝笔。元末国初,则长乐所翁,为世珍重。自是以后,无复有传之者。盖亦史所谓得其分数而失其玄妙者与?

    宋徽宗工画花鸟,故宣和殿所藏黄荃父子画至六百七十余幅,徐熙画至二百四十余幅。盖江南之亡,所藏尽归天府矣。但惜其所好止此,故品劣而气下。昔李伯时好画马,有道人戒以来生当堕马腹中,乃改画佛像。当时艮岳所蓄珍禽异兽,动以万计,深秋中夜,凄楚之声四彻,而几案间所爱习临摹者又复如是,安知将来不堕畜生道中耶?

    牛马龙虎之属,画之固亦俊爽可喜,至罗隐之子塞翁者,专画羊,张及之、赵永年专画犬,李霭之、何尊师专画猫,滕王元婴专画蜂蝶,郭元方专画草虫。彼顾有所独会耶?抑幽人高尚之致托于是以寓意耶?而名亦因之以显。故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孔子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有博弈?犹贤乎已。”苟能专工一艺,足以自见,亦愈於没世而名不称者矣。

    余见周、李龙眠及近代仇实父诸美人图,皆发丰肌,女妆稠叠,一种风神媚态,略无仿佛。昔人谓周贵游子弟,多见贵而美者,故以丰厚为体。又关中妇女纤弱者少。此语固未必然,但当时好尚如此。韩干画马,画肉不画骨,岂亦所见异耶?近日始苏有张文元者,最工美人,其绰约明媚,令人神魂飞越,俗笔中之神手也,而名不出里,悲夫!
 米氏《画史》所言赏鉴、好事二家,可谓切中世人之病。其为赏鉴家者,必其笃好,遍阅记录,又复心得,或自能画,故所收皆精品。近世人或有赀力,元非酷好,意作标韵,至假耳目于人,或置锦囊玉轴,以为珍秘开之,令人笑倒,此之谓好事家。余谓:今之纨裤子弟,求好事而亦不可得。彼其金银堆积,无复用处。闻世间有一种书画,亦漫收买,列之架上,挂之壁间。物一入手,更不展看,堆放橱簏,任其朽蠹。如此者十人而九。求其锦囊玉轴,又安可得?余行天下,见富贵名家子弟,烨有声称者,亦止仅足当好事而已,未敢遽以赏鉴许之也。

    今世书画有七厄焉:高价厚值,人不能售,多归权贵,真赝错陈,一厄也;豪门籍没,尽入天府,覃蠹澌尽,永辞人间,二厄也;啖名俗子,好事估客,挥金争买,无复泾渭,三厄也;射利大驵,贵贱懋迁,才有赢息,即转俗手,四厄也;富贵之家,朱门空锁,榻笥凝尘,脉望果腹,五厄也;膏梁纨,目不识丁,水火盗贼,恬然不问,六厄也;拙工装潢,面目损失,奸伪临摹,混淆聚讼,七厄也。至于国破家亡,兵燹变故之厄,又不与焉。每读易安居士《金石录》,反覆再三,辄为叹息流涕。彼其夫妇同心赏鉴,而赀力雄赡,足以得之,可谓奇遇矣,而终不能保其所有,况他人乎?

    观《宣和画谱》及米氏《画史》所载,可见宋时内府所藏山水何寥寥也?岂其所重者尚在人物、宫室、花木,虫鱼间耶?道释自顾恺之始,人物自曹弗兴始,鸟兽自史道硕始,信为绝代奇宝矣,而山水仅始于李思训。且以宋而置唐画,似非难得者,而仅止十人耳,则宣和好尚之偏也。观其论曰:“山水之于画,市之康衢世目,未必售也。”其然岂其然乎?米老所言:“晋及唐初画亦皆神佛故事,即阎立本、王摩诘,似亦未的见真本也。”以此观之,则如近代嘉禾项氏所藏,盖古今无与匹耳。

    项氏所藏,如顾恺之《女箴图》,阎立本《豳风图》,王摩诘《江山图》,皆绝世无价之宝。至李思训以下小幅,不知其数,观者累月不能尽也。其它墨迹及古彝鼎尤多。其人累世富厚,不惜重赀以购,故江南故家宝藏皆入其手。至其纤啬鄙吝,世间所无。且家中广收书画而外,逐刀锥之利,牙签会计,日夜不得休息,若两截人然,尤可怪也。近来亦闻颇散失矣。

    画视书稍难,而人之习书亦多于画。名公钜卿作字稍不俗恶,书名亦藉以传矣。今观宋诸公书,如王临川、司马涑水、苏乐城等,皆非善书者也,而世犹然传赏之。至于画,则非一二笔可了,亦非全不知者可以涂抹而成也。虽难易迥别,而道艺亦判矣。

    自晋、唐及宋、元,善书画者往往出于绅士大夫,而山林隐逸之踪百不得一,此其故有不可晓者。岂技艺亦附青云以显耶?抑名誉或因富贵而彰耶?抑或贫贱隐约,寡交罕援,老死牖下,虽有绝世之技,而人不及知耶?然则富贵不如贫贱,徒虚语耳。盖至国朝而布衣处士以书画显名者不绝,盖由富贵者薄文翰为不急之务,溺情仕进,不复留心,故令山林之士得擅其美,是亦可以观世变也。噫!

    藏画与藏字一也,然字帖颇便收拾,堆置案头,随意翻阅,间即学临数过,倦则叠之,自赏自证,力不劳而心不厌。画即不然。卷子展看一回,即妨点污,卷折不谨,又虞皱裂。壁上大幅,尤费目力。藏则有蠹鲟之虑,挂则有霉湿之忧。卷舒经手,则不耐其劳,付诸奴仆,则易至损坏。有识之士,必不以彼易此。米南宫尝以十幅古画易一古帖。米于二事皆留心者,轩轾若此,其见卓矣。然古画易得,古帖难求,更难辨也。

    画雪中之芭蕉也,飞雁之展足也,斗牛之坚尾也,子路之木剑,二疏之芒ハ,昭君之帷帽也,虽经识者指摘,而画品殊不在此。国朝戴文进画《秋江独钓图》,一人朱衣把竿。宣庙叹其工,欲召见之。有谗之者曰:“朱衣,朝祭之服也,可用之鱼猎乎?”遂寝其命。夫世好奇之士,岂无朱衣垂钓者?然以艳丽之服施之川泽,亦终觉杀风景耳,宜乎谗言之得行也。

    米元章与富郑公婿范大ず同游相国寺,以七百金买得王维雪图,因无仆从,借范人持之。行游良久,范主仆俱不见,翌日,遣人往取,云已送西京裱背矣。米无如之何,因以赠之。余谓:此老平日好攘人物,见蔡鲁公、王右军书,则叫呼欲投水,挟而得之。为天子书千文,则并禁中端砚而袖出。今日遇范,亦出乎尔反乎尔者也,可为绝倒。

    五代东丹王李赞华善画,多写贵人、酋长、戈矛、甲胄之形,为世崇尚。可见戎狄之中亦有文雅不群者。今西北诸狄,识字者盖少,无论书画已。高丽、日本画皆精绝,不类中国。余从番舶购得倭画数幅,多画人物,形状丑怪如夜叉,然长短大小不一,亦不知其何名也。画无皴法,但以笔细画,萦回环绕,细如亳发,四周皆番字,不可识。又有春意便面一折,其衣冠制度甚为殊诡,设色亦不类中国也。

    古人善画者必能写真,盖时尚画人物故也。国初犹然。相传戴文进至金陵,行李为一佣肩去,杳不可识,乃从酒家借纸笔图其状貌,集众佣示之。众曰:“是某人也。”随至其家,得行李焉。今画者以写真为别技矣。吾闽莆田史氏以传神名海内,其形神笑语逼真,令人奇骇,但不过俗子之笔耳。少陵所谓“坎轲风尘里,屡貌寻常行路人”者,政此辈也。近来曾生鲸者,亦莆人,而下笔稍不俗,其写真大二尺许,小至数寸,无不酷肖,挟技以游四方,累致千金云。

    闽人尚有刻木为小像者,召之至,草草审视,不移时即去,殊不见其审度经营也。越一日而像成,大小惟命,色泽姿态,毫发不爽,置之座右,宛然如生。此亦可谓绝技也已。

    戴文进不肯为方伯作门神,方伯怒,囊以三木。右伯黄公泽,闽人也,见而问其故,笑而解释之,戴德黄甚,临行送画四幅,乃其生平最得意之笔,今黄之子孙尚留传其一云。技之厄于不知已,而伸于知己如此。姑苏沈启南亦为太守召作屏风,不应,大怒,欲辱之。及入觐,谒太宰吴原博,首问:“石田先生安否?”出问从者,始大惊,归而谢罪。文征仲在史馆,同时诸翰林相谓:“奈何以画匠辱我木天?”征仲闻,即日拂衣归。三事皆相类。宜乎阎立本有厮役之恨也!

    今赵州有吴道子画水墨刻,其波涛汹涌,翻澜骇沫,细观,目为之眩,不知真迹当何如也。

    人之技巧,至于画而极,可谓夺天地之工,泄造化之秘。少陵所谓“真宰上诉天应泣”者,当不虚也。然古人之画,细入毫发,飞走之态,罔不穷极,故能通灵入圣,役使鬼神。今之画者,动曰取态,堆墨劈斧,仅得崖略,谓之游戏于墨则可耳,必欲诣境造极,非师古不得也。
凡百技艺,书上矣,卜筮次之,棋损间心,画为人役。其它术数,致远恐泥,苟精其理,皆足成名,而高下之间,判然千里。余少也贱,罔不涉猎,而究竟无成,皆同袜线,今已一切敕断,惟柔翰宿业,尚未能驱除耳。

    人之嗜好,故自迥异,如谢康乐好游涉山水,李卫公喜未闻见新书,此自天性,不足为病。右军好蓄鹅,子敬好作驴鸣,崔安潜好有斗牛,米元章好石,近于僻矣,而未害也。王思微好洁,陈伯敬好忌讳,宋明帝好鬼,以之处世,大觉妨碍。至于海上之逐臭,之嗜足纨也,甚矣!

    口有同嗜,常语也。然文王嗜昌<蜀犬>,曾皙嗜羊枣,屈到嗜芰,宋明帝嗜蜜浸豕夷,崔铉嗜新捻头,魏征嗜醋芹,辛绍先嗜羊肝,顾翱母喜食雕胡饭,已为不得其正。至刘邕之嗜疮痂,鲜于叔明之嗜臭虫,张怀肃之嗜服人精,权长孺之嗜爪甲,国朝赵辉之嗜女人月水,刘俊之嗜蚯蚓,殆不可以人理论者。

    古人嗜酒,以斗为节。十斗一石,量之极也。故善饮若淳于髡、卢植、蔡邕、张华、周ダ之辈,未有逾一石者。独汉于定国饮至数石不乱,此是古今第一高阳矣。宋时如寇莱公、石曼卿、刘潜、杜默,皆以饮称雄者,其量恐亦不下古人也。近代酒人,不知视昔云何?但缙绅之中,能默饮百杯以上,不动声色者,即足以称豪矣。以耳目所睹记,若曾学士、冯司成衍、胡总制宗宪、汪司马道昆,皆自负无对者,而其它猥琐不论也。曾学士至铸铜与身等,见其所饮内之,至铜人溢出,而尚未醉。冯司成放春榜,每进士陪一杯,遂讫三百杯,兴未尽,复于中择善饮者五人,与立酬酢,又百余爵。五人皆踉跄不胜,而冯无恙也。胡在浙中迎乡榜亦然。汪司马每饮,大小尊错陈,以尽一几为率,啜之至尽,略无余沥,亦裴弘泰之匹矣。然汪尝言:“善饮者,必自爱其量。每见人初即席便大吸者,辄笑之。”亦可谓名言也。

    廉将军老矣然,一饭斗,米肉十斤。少壮之时,不知云何?壮士猛将,想皆尔尔。樊哙,生彘肩可啖,何论饭矣?符秦、乞活、夏默等,啖肉三十余斤,其人长至二丈,有不可以常理论也。张齐贤候吏置一大桶屏后,伺公饮饭,如数投之,桶溢而食未已。赵温叔与兵马监押对食猪羊肉各五斤,蒸糊五十事,此亦何逊廉将军乎?近代绅中如啖猪首一枚,折胡饼高至一箸者,往往见之,不能尽书,其人亦不足书也。

    亦有因疾而善啖者。余里中有人啖豚,尝至半体。乡里社日时为所嬲。一日,众共执之,缚庭柱上,不得食。久之,观喉中有物,一虾蟆跃出,众击杀之,自此不复能食矣。此与唐佐史食至数十斤者相类。近闻太原有嗜酒者亦然。乃知嗜好之偏而酷者,皆疾也。

    人有嗜睡者,边孝先、杜牧、韩昌黎、夏侯隐、陈搏、王荆公、李岩老皆有此癖。近时张东海有《睡丞记》,言:“一华亭丞,谒乡绅,见其未出,座上鼾睡。顷之,主人至,见客睡,不忍惊,对坐,亦睡。俄而丞醒,见主人熟睡,则又睡。主人醒,见客尚睡,则又睡。及丞再醒,暮矣,主人竟未觉。丞潜出,主人醒,不见客,亦入户。”世有此可笑事。陆放翁诗云:“相对蒲团睡味长,主人与客两相忘。须臾客去主人觉,一半西窗无夕阳。”此诗殆为此丞发耶?

    宋明帝好忌讳,文书上有凶败丧亡等字,悉避之。移床修壁,使文士撰祝,设太牢,祭土神。江谧言及白门,上变色,曰:“白汝家门。”后梁萧恶人发白,汉汝南陈伯敬终身不言死;与妻交合,必择时日;遣媵御,将命往复数四。人之蔽惑,可笑有如此者。

    以余所见,绅中有恶鸦鸣者,日课吏卒,左右彀弩,挟弹,如防敌,然值大雪即不出,恶其白也。官文书,一切史字、丁字、孝字、老字,皆禁不得用。又闽中一先辈尤甚,与家人言无,必曰有;死必曰生。身死之日,寸帛尺素,皆无所有,几有小白之Г。至今乡曲以为话柄。然转相效仿者不无其人也。

    人有好货财者,坐卧起居,言动食息;无所往而不与阿堵俱也。一日,病且死,强起阅库藏,白镪如山,拊摩不忍舍去,谓其子曰:“幸内十大镪棺中,亲我怀抱。”或曰:“以金入木不利,且启发冢之端,不如以楮代之可也。”其人凝泪太息,不能言而逝。噫!斯人何愚也。生积巨万,而死不能将去锱铢。故人之所好,必求死之日得将去者,则几矣。

    范云欲预册命,祈医速瘳,不顾三年后之死也。死生亦大矣,而人之所好,有甚于生者。荀奉倩之死,色也;刘伶之死,酒也;石崇之死,财也;梁冀、韩胄之死,权也。皆知之而不能自克者也。仕宦不止,生行死归,亦其次也。

    金陵人有拾钞于道者,归而视之,荷叶也,弃之门外。逡巡,一荷担者俯而拾焉,故钞也。一钞何足言?乃不可妄得若此,贪得者亦何为哉?    ●卷八·人部四   
   
    士人之好名利,与妇人女子之好鬼神,皆其天性使然,不能自克。故妇人而知好名者,女丈夫也;士人而信鬼神者,无丈夫气者也。

    木兰为男妆,出戍远征,而人不知也,可谓难矣。祝英台同学三年,黄崇嘏遂官司户,娄逞位至议曹,石氏衔兼祭酒,张察之妇,授官至御史大夫,七十之年复嫁,生二子,亦亘代之异人也。

    国朝蜀韩氏女遭明玉珍之乱,易男子服饰,从征云南,七年人无知者,后遇其叔,始携以归。又金陵黄善聪,十二失母,父以贩香为业,恐其无依,诡为男装,携之庐、凤间。数年父死,善聪变姓名为张胜,仍习其业。有李英者,亦贩香,自金陵来,与为火伴,同卧起三年,不知其为女也。后归见其。姊姊诟之,善聪以死自矢,呼媪验之,果然,乃返女服。英闻大骇,怏怏如有所失,托人致聘焉。女不从,邻里交劝,遂成夫妇。此二事,焦氏笔乘所载。前事甚似木兰,后事甚似祝英台。又有刘方兄弟小说,未详其世,当续考之。

    女子诈为男,传记则有之矣;男人诈为女,未之见也。国朝成化间,太原府石州人桑,自少缠足,习女工,作寡妇妆,游行平阳、真定、顺德、济南等四十五州县,凡人家有好女子,即以教女工为名,密处诱戏与之奸淫;有不从者,即以迷药喷其身,念咒语,使不得动,如是数夕,辄移他处,故久而不败。闻男子声,辄奔避。如是十余年,奸室女以数百,后至晋州,有赵文举者,酷好寡妇,闻而悦之,诈以妻为其妹,延入共宿,中夜启门就之,大呼不从。赵扼其吭,褫其衣,乃一男子也。擒之,送官吐实,且云其师谷才山西山阴人也,素为此术,今死矣。其同党尚有任茂、张端、王大喜、任等十余人,狱具磔于市。

    《异闻录》载:“妇人呼夫兄为伯,於书无所载,而引《尔雅》所称兄公代之。然兄公二字亦甚诡怪。”余谓妇人称谓多从子,夫弟既可称叔,夫姊妹既可称姑,则夫兄称伯,又何疑哉?但伯者,男子之美称,古人妇称夫多用之,“伯也执殳”是也。

    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尔雅》曰:“两婿相并为亚。《诗》‘琐琐姻娅’是也。”严助传呼友婿,宋时人谓之连袂,又呼连襟,闽人谓之同门。接《尔雅》注云:“江东人呼同门为僚婿。”则此二字亦古。

    无盐,钟离春,不售女也,而卒霸齐国。黄承彦之女,黄头黑色,而才堪相配。许允之妇奇丑而才智明决。乃知以色举者,末也。

    钟离春三十无所容,而宣王纳以为后。宿瘤之女,状貌骇宫中,而闵王以为圣女。孤逐之女以丑状闻,三逐于乡,五逐于里,而襄王悦之。何齐之君,世有登徒子之癖也?可发一笑。

    美妇人多矣,然或流离颠沛,或匹偶非类,果红颜之薄命耶?抑造物之见妒也?妹喜、夏姬之伦无论已。西子失身吴宫,王嫱芜绝异域,昭阳姊妹,终为祸水,虢国兄弟,尺组绝命,不如意者不可胜数。惟文君之于长卿,绿珠之事季伦,可谓才色俱侔,天作之合矣,而一以琴心点玉于初年,一以行露碎璧于末路,令千古之下,扼腕陨涕,欲问天而无从也。

    男色之兴,自伊训有比顽童之戒,则知上古已然矣。安陵龙阳,见于传册,佞幸之篇,史不绝书,至晋而大盛,世说之所称述,强半以容貌举止定衡鉴矣。史谓咸宁、太康之后,男宠大兴,甚于女色,士大夫莫不尚之。海内仿效,至于夫妇离绝,动生怨旷。沈约忏悔文谓:“淇水上宫,诚云无几,分桃断袖,亦足称多。”吁,可怪也!宋人道学,此风似少衰止,今复稍雄张矣,大率东南人较西北为甚也。

    今天下言男色者,动以闽、广为口实,然从吴、越至燕云,未有不知此好者也。陶谷《清异录》,言:“京师男子,举体自货,迎送恬然。”则知此风,唐、宋已有之矣。今京师有小唱,专供绅酒席,盖官伎既禁,不得不用之耳。其初皆浙之宁绍人,近日则半属临清矣,故有南北小唱之分。然随群逐队,鲜有佳者。间一有之,则风流诸绅,莫不尽力邀致,举国若狂矣。此亦大可笑事也。外之仕者,设有门子以侍左右,亦所以代便辟也,而官多惑之,往往形之白简,至于娟丽儇巧,则西北非东南敌矣。

    衣冠格于文罔,龙阳之禁,宽于狭邪,士庶困于阿堵,断袖之费,杀于缠头。河东之吼,每末减于敝轩;桑中之遇,亦难谐于倚玉。此男宠之所以日盛也。

    叙女宠者,至汉事秘辛极矣;叙男宠者,至陈子高传极矣。秘辛所谓拊不留手,火齐欲吐等语,当与流丹浃藉,竞爽而文采过之。子高传如吴孟子铁缠稍等皆有见解,而“粉阵饶孙吴”一语,便是千古名通。此等文字,今人不能作也。

    邓通之遇文帝,臣不敌君也;董贤之遇哀帝,君不敌臣也;弥子瑕之遇卫灵公,陈子高之遇陈武帝,君臣敌也。而皆以凶终。夫男色,天犹妒之,况妇人乎!

    古者妇节似不甚重,故其言曰:“父一而已,人尽夫也。”辰嬴以国君之女,朝事其弟,夕事其兄;鹑奔、狐绥之行,见于大邦之主,而恬不为耻也。圣人制礼,本乎人情,妇之事夫,视之子之事父,臣之事君,原自有间,即今国家律令严于不孝不忠,而妇再适者无禁焉。淫者,罪止于杖而已,岂非以人情哉?抑亦厚望于士君子,而薄责于妇人女子也?

    古者轻出其妻,故夫妇之恩薄,而从一之节微。今者,非大故及舅姑之命陈于官,不得出其妻,则再醮者,虽禁之可也,定之以年,亦可也。

    “父一而已,人尽夫也”,此语虽得罪于名教,亦格言也。父子之恩,有生以来不可移易者也;委禽从人,原无定主,不但夫择妇,妇亦择夫矣,谓之人尽夫,亦可也。
京师妇人有五不善:馋也,懒也,刁也,淫也,拙也。余见四方游宦取京师女为妾者,皆罄资斧以供口腹,敝精神以遂其欲,及归故里,则撒泼求离,父母兄弟群然嚣竞,求其勤俭干家,千百中不能得一二也。

    维扬居天地之中,川泽秀媚,故女子多美丽,而性情温柔,举止婉慧。所谓泽气多,女亦其灵淑之气所钟,诸方不能敌也。然扬人习以此为奇货,市贩各处童女,加意装束,教以书、算、琴、棋之属,以徼厚直,谓之“瘦马”。然习与性成,与亲生者亦无别矣。古称燕、赵多佳人,今殊不尔。燕无论已,山右虽纤白足小,无奈其犷性何。大同妇女,姝丽而多恋土重迁,盖犹然京师之习也。此外则清源、金陵、姑苏、临安、荆州及吾闽之建阳、兴化,皆擅国色之乡,而瑕瑜不掩,要在人之所遇而已。

    美姝世不一遇,而妒妇比屋可封,此亦君子少,小人多之数也。然江南则新安为甚,闽则浦城为甚,盖户而习之矣。

    妒妇相守,似是宿冤。世有勇足以驭三军,而威不行于房闼;智足以周六合,而术不运于红粉。俯首低眉,甘为之下;或含愤茹叹,莫可谁何。此非人生之一大不幸哉?

    人有为妒妇解嘲者曰:“士君子情欲无节,得一严妇约束之,亦动心忍性之一端也。故谚有曰:‘到老方知妒妇功。’”坐客不能难也。余笑谓之曰:“君知人之爱六畜者乎?日则哺之,夜则防护栅栏,惟恐豺狸盗而啖之,此岂真爱其命哉?欲充己口腹耳。为畜者,但知人之爱己,而不知人之自为也。妒妇得无似之乎?”众乃大笑。

    惧内者有三:贫贱相守,艰难备尝,一见天日,不复相制,一也;枕席恩深,山河盟重,转爱成畏,积溺成迷,二也;齐大非偶,阿堵生威,太阿倒持,令非己出,三也。妇人欲干男子之政,必先收其利权;利权一入其手,则威福自由,仆婢帖服。男子一动一静,彼必知之。大势既成,即欲反之,不可得已。

    愚不肖之畏妇,怵于威也;贤智之畏妇,溺于爱也;贫贱之畏妇,仰余沫以自给也;富贵之畏妇,惮勃溪而苟安也;丑妇之见畏,操家秉也;少妇之见畏,惑床第也;有子而畏,势之所挟也;无子而畏,威之所劫也。八者之外,而能挺然中立者,噫,亦难矣!

    夫子谓“女子小人为难养”,《书》称“纣用妇言”,《诗》称“哲妇倾城”。凡妇人女子之性,无一佳者,妒也,吝也,拗也,懒也,拙也,愚也,酷也,易怒也,多疑也,轻信也,琐屑也,忌讳也,好鬼也,溺爱也,而其中妒为最甚。故妇人一不妒,足以掩百拙。古今妒妇充栋不胜书也。今略记于左:

    后妃之妒者,则若吕氏之人彘,赵家姊妹之啄皇孙,晋胡芳之将种,贾氏之弑姑杀子,梁郗氏之死为巨蟒,隋独孤后之选宫人惟择肥大,唐武之夺嫡篡位,韦庶人之袭武风轨,宋李后之因斋杀嫔。又若楚郑袖教新人之掩鼻,春申君之妾伤身以视君。袁绍之妻僵尸未殡,五妾骈首;闽王延翰之妻,缚练尽赤,木掌掴人,身荠雷斧,稍快人意。缙绅则若叔向之母,遗戒龙蛇;敬通之妻,亲操井臼;袁术之妇,绞妾悬梁;贾充之妻,甘儿绝乳。弱翁见窘於广汉,庞参见按於祝良。王丞相九锡之嘲,谢太傅关雎之讽。桓宣武胆落老奴,车武子衅起绛衣。李相福一事无成,而虚咽儿溺;任环妻拜赐药酒,而立饮不疑。刘孝标家道轲,自比敬通;裴谈甘心崇奉,譬之魔母。宜城公主削耳劓鼻,房孺复妻刻眉灼眼。柳氏截舌断指,祖约身被刑戮。荣彦远面有伤痕,金媚娘支解名姬。苏若兰捶辱舞妓,鱼玄机以疑杀婢,萧铿女以妒受谪。玄龄夫人奉敕慷慨,不辞饮鸩;杜业之妻,雪涕申言,恐误任使。崔铉之见侮家僮,杨文公之取嘲四畏。陈龙丘狮子一吼,拄杖落地;诸葛元直见捉跽跗,面无人色。沈存中常被夏楚,血肉狼籍。威福倒置,于是极矣。又其猥者,京邑之妇,绳系夫脚;陈觉之妻,事婢若姑。铁臼严霜之歌,衡阳三女之厄。仲端忍饥于香团,康凝贻嗤於黑凤。慎言胭脂之虎,义方黑心之符。以功封者,哭其贵而见忘;算本利者,恐其多而娶妾。荀妇庾氏,无须之人,不得入门;武历阳女,桃花艳丽,横被摧折。刘休之妻,亲卖帚,恬不知改;扈载捻香滴水,令严五申。李大壮绾髻安灯,体如枯木,廉耻道丧,又何怪哉?夫人之难割者,爱也。武氏欲倾王后,则忍于杀已女;湖ヘ见夫狎妓支,解所生之儿。人之所爱者,生也。段氏因夫诵《洛神赋》,而即夜自沈;范寺丞妻见夫衾有妓鞋,而阖门自缢。其子之不爱,而又何爱于人子?其身之不惜,而又何惜于人哉?至于介推之妹,庙前清泉千尺,妇人靓妆,必致雷雨;吴兴桑乞之妻死,而因夫再娶,白日现形,操刀割势。蜀功臣家富声伎,妻在不敢属目;妻死之后,方欲召幸,大声霹雳,起于床箦,惊怖得病,竟殒其躯。郑尉李寒纳姬楚宾死而别婚,见其投药浴中,筋骨皆散。华亭卫宽夫,妻死再娶,形见堂中,生子为祟,竟致不育。如此等人,何不捉入无间地狱,而使之为厉耶?或曰:“十殿阎君,恐亦畏妇。”余笑谓:“宋绍兴间,姑苏龙王嬖妾为其夫人妒虐致死,天帝行刑,大风惊潮数百里。夫幽明一理也,阴间岂无惧内之鬼神哉?”书之以发一笑。

    《贵妇》多妒,妒妇多寿;同生同死,有若宿冤。《太平广记》载:“秦副将石某苦妻之妒,募刺客杀之,十指俱伤,卒不能害。如此数四,竟与偕老。”故治妒者,轻则当如宋明帝之于刘休妻,决杖二十,赐妾别处;重则我太祖之於常遇春妻,菹醢其肉,以赐群臣。彼仓庚之羹,不可多得,安能人人而饮之哉?(一云:太祖所杀是中山王徐达夫人。)

    使天之于妒妇皆知王延翰之妻也,然亦不胜其雷矣。使君之于妒妇皆如常开平之妻也,然而不胜其醢矣。使佛之于妒妇皆如梁武帝之郗氏也,然而不胜其忏矣。使巫之于妒妇皆如牵羊之婿也,然亦不胜其祭矣。惟有嵩阳桂昌之妻截婢指而己指落,截婢舌而己舌烂,庶几有惧乎?

    宋时妒妇差少,由其道学家法谨严所致,至国朝则不胜书矣。其猥琐者无论,吾独叹王文成伯安内谈性命,外树勋猷,戚大将军元敬南平北讨,威震夷夏,汪少司马伯玉锦心绣口,旗鼓中原,而令不行于阃内,胆常落于女戎,甘心以百链之刚,化作绕指也,亦可怪矣。昔人云:“禽之制在气。”然则妇之制夫固有出于勇力之外者矣。措大庸人,比屋可封,不足责也。

    戚元敬原不畏妇,后因出师,以军法斩其子,自是夫人怨恨,誓不为置媵。戚无如之何,乃蓄之它室,十余年,生二子矣。一日谋稍泄,夫人大恚,欲得而甘心焉,戚许以翌日。时夫人有弟在幕,戚召语之曰:“亟以三策语若姊:子母俱全,上策也;出其母而内子,次策也;若必欲杀吾子,吾当帅死士入室,先斩而姊,次斩若,次灭而宗,而后弃官爵而逃耳。吾辕门以三通鼓为节,立俟报命。”弟入,膝行涕泣,为姊言之,一不可,次又不可,门外鼓而噪。弟大哭曰:“姊死不足计,独不念灭门耶?”乃报可,令二妾入,各决数十杖,抚其子而泣留之室,即日出其妾。妾归家,俱守志不嫁。越数年,夫人卒,二妾复归公。时咸谓戚将军能处变也。
江氏姊妹五人,凶妒恶,人称五虎。有宅素凶,人不敢处,五虎闻之,笑曰:“安有是?”入夜,持刀独处中堂,至旦帖然,不闻鬼魅。夫妒妇,鬼物犹畏之,而况于人乎?

    美妇则有仍之发,光可以鉴:昌容之仙,隔窗见骨。条涂之三,赤乌之二。妹喜迁夏,妲己倾殷;褒姒覆周,丽姬倾晋。孔父之室,美而称艳;巫臣之姬,鸡皮三少。南威入晋,三日不朝;夷光归吴,苏台为沼。娄颜之妇,国色见称;吴广之女,颜若苕荣。郑袖擅楚,阴江争赵。敬君以画自媒,女环以计求进。韩凭有妇,罗敷有夫。息妫不言,如皋不笑。至于宓妃、青琴、毛嫱、郑旦、先施阳文、吴娃传予、白台闾须、旋娟提谟、闾И子奢,虽事迹鲜闻,时地莫考,而名标载籍,不可厚诬。自汉而降,则戚夫人之翘袖折腰,李夫人之绝世独立。阿娇贮之金屋,钓弋擘拳自开。丽娟吹气胜兰,昭君光动左右。飞燕掌上可舞,合德肤滑不濡。文君眉若远山,丽华名动人主。女莹朝霞和雪,二乔独步江东。夜来针绝,琼树鬓蝉;宋腊清歌,绛树妙舞。甄氏惊鸿之姿,甘后乱玉之质。莫愁抱腰,江水不流;丽云一曲,醉者顿醒。刘琰以冶容见疑,东美以比肩传子。潘以愁而惑人,张既死而不舍。荀妇贾女,俱云绝伦;朝姝洛珍,同时擅宠。刘聪六后,天锡二姬。金谷坠楼之人,香尘轻躯之媛。翔风以春华见美,宋以吹笛擅声。桃叶以渡江与歌,络秀以门户屈节。徐月华歌声入云,孙荆玉反腰贴地。武康阮公之溪,章浦莲花之瑞。陈则丽华贵嫔,隋则宝儿绛仙。玉儿步步莲花,小怜生死一处。太真姊妹,脂粉不施;浙东舞女,兰气融冶。梅妃宠夺上阳,俊娥情深来梦。知之身殉碧玉,何恢掌失耀华。仙娥时充使典,素娥独避正人。盈盈姿艳,冠绝一时:真真未谐,扼腕千古。薛瑶英香肌玉骨,金媚娘沫墨劈笺。倩娘端妍绝伦,紫云名不虚得。杜牧之寻春校迟,罗虬之比红已晚。娘新月凌云,保仪华丽冠绝。蜀之花蕊,色艺俱工;刘氏琼仙,丰神独擅。侯君集之饮乳不饭,白乐天之细口纤腰。韩氏之园桃巷柳,苏家之琴操朝云。奇章真珠之室,玉堂翠翘之枝。镜儿绝代之姿,张红记曲之捷。毕试所献,相国警魂;韩弘所遗,三军夺目。至于莺莺、燕燕、盼盼、师师,红红、转转,小小、爱爱,李娃惑郑,小玉殉李。韦娘断刺史之肠,柳姬感章台之味。非烟、红拂,不甘非偶;琴客、宋熊,老而失身。解愁幸遇大枢,素娥终辞洵美。史凤迷香之洞,鸾儿袖里之春。若而人者,皆艳质照一时,香骨留千古矣。王元美谓酸士所获,不堪上驷,吾独以为不然。夫遇合有时,爱憎有命,故当其求也,或罗之四海而不遇,或遘之州里而偶得。及其爱也,或三千粉黛而不足,或一人专房而有余。彼岂铢铢而称,寸寸而度哉?但帝王之事,易于夸张;而士庶之家,莫为标榜。至于负绝世之姿,而匹偶非类,湮灭不称者,又不可胜数也。吾读彩凤随鸦之语,伤世有暗投之珠;咏紫鸾舞镜之诗,恨时无报仇之剑。薄命如许,虚名安用?夫欲无附而成名,文士尚难之,况妇人乎?

    妇人以色举者也,而慧次之,文采不章,几于木偶矣。但以容则纟丽纟丽接踵,以文则落落晨星,古无论已,自汉以降,则文君白头之吟,婕妤团扇之咏,乌孙黄鹄之歌,徐淑宝钗之札,道韫咏雪,崔微写真,石氏房老,有春华秋宝之篇;李家雪儿,任品藻雌黄之选。驿骑双果,绛仙之秀色可餐;珍珠寂寥,梅妃之光辉满座。贤妃昭容,擅秀于宫闱;季蔺玄机,流芬于彤管校书管领。春风燕楼,残灯伴晓。花蕊宫词,易安金石;小丛雁门,容华宿鸟。苏小青骢之咏,曹姬玉殿之仙。月英惆怅之篇,慎妇望夫之作。此皆不栉之苏、李,无晨之王、孟。元、白逊其挥亳,沈、宋服其衡藻。若伏生之女,口授尚书;韦逞之母,博究经典。班氏手续兄书,文姬记录先业。皓首大儒,不敢望焉。至于窦氏璇玑,以八寸之锦,八百余言,纵横反覆,皆成文章,夺真宰之秘,泄造化之工,可谓出圣入神,亘古一人而已。谁谓红粉中无人乎?若夫残篇剩语,为时脍炙,而名姓磨灭,莫知谁何。如武昌之伎,有杨花扑面之句;如意女子,有人雁一行之作。凤儿寄怨花枝,霞卿伤春粉壁。彩凤随鸦,已毙健儿之手;枝头梅子,几回铁面之肠。见于纪载,尚未易更仆数也。稍为拈出,以为蛾眉吐气。若夫角枕赠答,杨华寄情,看朱成碧之诗,绿惨双蛾之句,非不婉至,而宣淫败度,吾无取焉。

    唐范阳卢某母琅琊王氏,于景龙中撰天宝回文诗,凡八百一十二字,诫其子曰:“吾没之后,尔密记之。若逢大道之朝,遇非常之主,当以真图上献。”至玄宗朝,东平太守始上之,高适代为之表,言其“性合希夷,体于静默;精微道本,驰鹜玄关。旁通天地之心,预记休徵之盛。循环有数,若寒暑之递迁;应变无穷,类阴阳之莫测。”果尔,则王氏不但词华巧思,亦且未事先知,又高窦氏一着矣。而名不甚张,岂非有幸不幸耶?

    范蔚宗传列女而及文姬,宋儒极力诋之,此不通之论也。夫列女者,亦犹士之列传云尔。士有百行,史兼收之,或以德,或以功,或以言,至于方技缁流,一事足取,悉附纪载,未闻必德行纯全而后传也。今史乘所载列女皆必早寡守志,及临难捐躯者,其他一切不录,则士亦必皆龙逢、比干而后可耳。何其薄贵缙绅而厚望荆布也?故吾以为传列女者,节烈之外,或以才智,或以文章,稍足脍炙人口者,咸著于编,即鱼玄机、薛涛之徒,亦可传也,而况文姬乎。

    唐明皇时,长安大内、大明、兴庆三宫,东都大内、上阳两宫,宫女几四万人,侍寝者难于取舍,至为彩局以定胜负,古今掖庭之盛,未有过此者也。而犹借才于寿邸,佳人之难得,讵不信哉!

    飞燕能于掌上舞,风雪之中,体无疹粟,故当是古今第一人物,而成帝犹以为“不及昭仪体自香”也。遂令千载国色,零落于诸宫奴侍郎之手,不幸孰甚焉?

    白乐天有舞妓名春草,苏长公有侍妾名榴花,秦少游侍儿名朝华,武翊皇有婢名薜荔,此传纪所罕见者。

    名伎之惑人,丧家亡身者多矣。婢妾则原碧乱王,樱桃惑石。雷尚书奸政于始兴,冯成毋败度于崔忄。奇章以真珠丧誉,元宝以红鸾捐躯。薜荔能惑三头,紫光卒败元湛。贤智之人,不能自克,何也?至于迷惑伉俪以殒其躯,若长卿之于文君,荀粲之于曹氏,抑又罕矣。文君犹直得一死,奉倩遗才存色,非难遇也,而以身殉之,不亦可以已乎?

    才智之妇,史不绝书,至于辛宪英者,度魏祚之不长,知曹爽之必败,算无遗策,言必依正,当是列女中第一流人物也。其次则唐侯敏妻董氏耳。方则天朝,来俊臣强盛,而妻逆知必败,劝敏自远。俊臣怒,出为武隆令。妻曰:“但去莫求住。”出关而俊臣败,及抵忠州,以错题纸为州将所督,不许上任。妻曰:“但住莫求去。”无何,贼破武隆,敏又获免。此岂有风角术耶?何其奇中也?

    狄梁公之仕女主也,有取日之绩;姚广孝之佐靖难也,有化国之勋。而皆为其姊所羞。士君子之识见固有不及妇人女子者,抑亦为功名所迷耶?

    高凉洗氏以一蛮女而能拊循部落,统驭三军,怀辑百越,奠安黎獠,身蒙异数,庙食千年,其才智功动,有马援、韦皋所不敢望者,娘子军夫人城视之,当退十舍,而徵侧赵妪辈无论已。国朝土官妻瓦氏者,勇鸷善战,嘉靖末年,倭患尝调其兵入援浙直,戎装跨介驷,舞戟如飞,倭奴畏之。使其得人驾驭,亦一名将也。

冯夫人锦车持节以和戎,浣花夫人出财募兵以御敌,蕲王夫人身援桴鼓,绣旗女将力敌李全,可谓女丈夫矣。彼一丈青、陈硕真等,虽盗贼之靡,亦一时之雄也。孱弁懦将,有愧于妇人者多矣。至《华阳志》所载,荀崧小女,年方十三,父为杜曾所围,女率勇士溃围而出,贼追甚急,且战且前,卒诣周访,请救兵,破贼全城,此尤振古所未闻也。

    荀奉倩云:“妇人才智不足论,自宜以色为主。”此是千古名通。女之色犹士之才也,今反合色而论才,则士亦论以色举,而龙阳、弥子、列游夏之上矣,岂理也哉?但佳人之难得,较之才士为甚耳。

    世传贾充女与韩寿通者,讹也。寿先与陈骞女私通,约娶之,未娶而女亡,寿乃娶贾氏,故世误以为充女。而《晋书》骞弟雉与其子兴忿争,遂说骞子女秽行。骞表徒弟,以此获讥于世。则骞女之事,亦未必然矣。观武帝贾公女五不可之语,则其姊妹似非光丽艳逸,端美绝伦者。

    赵昭仪为卷发,号新兴髻。是时,祸水未成,而已兆新室之谶矣。李煜之天水碧亦然。

    蒲衣八岁而为舜师,子五岁而为禹佐,伯益五岁而掌火,项橐七岁而为孔子师。古之圣贤,生而神灵,长而徇齐,固不在夙慧之列也。其次,则太子晋入龉而言服,师旷、甘罗,十二而辩动。张唐子奇有化阿之声,鲁连杜田巴之口。荆子十五而摄目,闾丘十八而愿仕。外黄小儿,回喑哑之威;杨家童乌,与太玄之笔。吴氏季子,江夏黄童;子琰对日,文举辩果。自此以降,史不绝书。若三岁则黄咏诵诗,能避骞崩之讳;德兴切韵,知辩四声之殊。蔡伯神童应荐,官拜秘书。四岁则任彦升诵诗数十篇,陆元渊问天地何穷际。杨公权封四声,而指灯盏柄曲;萧颖士属文观书,一览即诵。吕嗣兴诵书吟诗,应对不穷;赵郡王子献,读《孝经》而流涕。五岁则王绚草翁必舅之戏,玄龄耸壑昂霄之姿。刘闻管宁传而精意听受,到沆见屏风诗而一诵无遗。苏依依汉阴之语,元之嫦娥玉簪之咏。黄廷坚遍读《五经》,刘觳兼通《阵法》。六岁则士龙已有诗名,刘显尽诵书史。陆琼能作五言,徐勉为文祈霁。简文面试,揽笔立成;德林三都,十日便熟。王子安构思无滞,杨弘农立味弹棋。七岁则愍怀牵武帝之裾,百药辨琅琊之稻。贾嘉隐松槐之对,宋广平鹏赋之诵。邺侯赋方圆动静之篇,杨藏之有鼓吹官私之咏。高定有伐君之问,晏同叔有神童之荐。马略闭室读书,长吉荷衣面赋。韦弘育日,念《毛诗》一卷;杨大年谈论,一如成人;夏侯荣百余奏疏,一目不遗。而国初江左驿卒之子,有天子龙庭之对,不知姓名,亦可惜也。八岁则任月仪之制,何妥眷顾之答,伯玉覆局于帝前,义府借栖于宫树,刘晏时称国瑞,严武椎杀玄英。九岁则杨厚孝迥亲心,崔忄炎秀才应选。慕容农参辰之问,虞荔十事之对。员ㄈ升坛而词辩锋起,宋梦鸟而藻思日雄。十岁则贾逵暗诵《六经》,金銮书堪勒石。谢フ土山之赋,沈璞强识之资。邢子才霖雨五日,而《汉书》悉遍;李善宁子咏贫家壁,而略不构思。十岁以上,不胜书矣。然或岐嶷于稚年,而汨没于末路;或幼见其一斑,而长集其大成;是又在乎器量之盈虚,学问之加损。器盈者苗而不秀,学寡者美而无成,或天固限之,而亦人实斫之也。

    洛阳杨牢,绝乳即能《诗》。白乐天七月未能言,而识之无二字,王采方能言,为贼所负,而以计自脱。此其颖异又在向者诸人之上矣。国朝洪钟以四岁举,李东阳以五岁举,皆入翰林。程敏政、杨一清俱以八岁举。而杨少师廷和以十二岁举孝廉于乡。亦二百年来所无也。

    曾子七十乃学《诗》,荀卿五十始学《礼》,公孙弘四十方读书,朱云亦四十始学《易》、《论语》,皇甫谧二十始授《孝经》,而皆成大儒,早慧者莫敢望焉。岂其不慧于初年而顿悟于晚岁?抑由啬于天资而胜以人力也?夫子谓“参也鲁”,而曾子竟以鲁得之,人可以资钝而自弃哉?

    晚遇则吕望八十之年,鬻熊九十之岁,楚丘七十而见孟尝,公孙弘六十而举方正。颜驷庞眉,冯唐皓首。贡禹年八十,方迁光禄;张柬之八十,以司马拜相。杜德祥放榜,曹松等五人皆七十余。时有五老之称。宋梁颢以八十二状元及第,陈以七十二探花及第,金河中胡光谦以八十三举进士。国朝钱习礼年近八十,犹在翰林。杨翥、周诏皆八十余,以长史从龙,擢拜卿贰。其他七十以上,登科第而名不显者,固不胜纪也。

    公安刘珠为江陵张相君父执,万历辛未,江陵主文衡,珠始登第,年六十余,老矣。其寿相君诗曰:“欲知阁老山为寿,但看门生雪满头。”又十余年始卒。

    奴婢亦人子也,彼岂生而下贱哉?亦不幸耳。卫青纪勋麟阁,王斌仕至太守。李善流誉于托孤,熊翘受知于潘岳。王安存祖氏之宗,都儿化阳城之德。王义身捍白刃,李鸿力给锥刀。杜亮爱颖士之博奥,银鹿佐鲁公以忠贞。近代如陈迪抗节靖难,身膏斧,独家奴来保,收其遗骸。浦江郑氏家僮施庆,执亲之丧,三年不御酒肉。此皆士君子之所难。而陶侃之海山使者,权同休崔:千牛之异人,寄迹严安,脱胡煌于雷厄,又不论矣。至于婢媵笃生名世者,往往而是,不可殚述。天固不以族类限人矣,而人顾苛责此辈,至犬彘之不若,亦何心哉?

    冯子都宠于博陆,秦宫幸于梁冀,依凭城社,亦权门之弄臣也。国朝严分宜当国,家人永年者,号鹤坡,招权纳贿,与朝绅往来,无不称鹤翁者,一御史至与之结义兄弟云。后张江陵相君家奴游守礼,势出严上,号曰楚滨词馆,诸君至为诗文赠之。通侯缇帅与往来燕饮,鲜衣怒马,据上坐偃然矣。后事败,俱诛死,嗟夫!权之所在,爱之所偏,即始兴之贤,尚有雷尚书之惑,况其下此者乎?(按江陵家奴尚有宋九、王五者。九善词翰而权不及游。五颇有识,常笑其侪所为。时有作五七九传者,七即游也。)

    奚婢之子,则无恤引赵,田文张齐;燕吉蕃郑,唐儿启汉;遥集亢宗,裴秀令望;王琨托体,恭心良贵,借胎寮友。其它名公钜卿,又不可胜数也。虞仲翔云:“天之福人,不在贵族;芝草无根,醴泉无源。”其识卓矣。

    郭氏青衣捧剑,言愿为夷狄之鬼,耻作愚俗苍头。柳仲逞之婢,鬻于盖巨源家,见其主市绫罗,亲自选择,酬酢可否,则失声而仆,曰:“死则死耳,安能事卖绢牙郎乎?”夫奴婢有见解者,其学识过主家百倍,而欲强役使之,得乎?
郑玄家婢皆诵诗书。刘琰雪白丫头能诵鲁灵光赋。萧颖士之仆爱才,死而不去。苏眉山之婢易马,感而触槐。至于近代青衣,能文章者,又比比也。

    古者,生齿不繁,故一夫百亩,民无游食。今之人视三代当多十数倍,故游食者众。姑勿论其它,如京师阉竖、宫女、娼伎、僧道,合之已不啻十万人矣。其它藩省虽无妇寺,而缁黄游方,接武远近;粉黛倚门,充刃城市。巨室之苍头使女,拟于王公;绿林之亡命巨驵,多于平民,昔人“谓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噫!何啻十而已耶?

    今时娼妓布满天下,其大都会之地动以千百计,其它穷州僻邑,在在有之,终日倚门献笑,卖淫为活,生计至此,亦可怜矣。两京教坊,官收其税,谓之脂粉钱。隶郡县者则为乐户,听使令而已。唐、宋皆以官伎佐酒,国初犹然,至宣德初始有禁,而缙绅家居者不论也。故虽绝迹公庭,而常充刃里。又有不隶于官,家居而卖奸者,谓之土妓,俗谓之私窠子,盖不胜数矣。昔秦始皇之法,夫为寄,杀之无罪;女为逃嫁,子不得母。至今日而偃然与女冠宴会之列,不亦辱法纪而羞当世之士哉!噫,是法也,谁为作俑?管子之治齐,为女间七百,徵其夜合之资,以佐军国,则管氏者又嬴政之罪人也。

    《左传》:“既定尔娄猪,盍归吾艾。”艾者,牵牡豕以行淫者也。《方言》云:“燕、朝鲜之间谓之,关东谓之彘,《诗》‘一发五’是也。”故以男子之淫于它室者名之。秦始皇会稽碑作寄。今人以妻之外淫者,目其夫为乌龟。盖龟不能交,而纵牝者与蛇交也。隶于官者为乐户,又为水户。国初之制,绿其巾以示辱。盖古赭衣之意,而今亡矣。然里尚以绿头巾相戏也。

    世间人可贵而亦可贱,可爱而亦可憎。上可以陪王公,而下受辱于里胥。不敢校者,伎与僧耳,道尼不足数也。故名伎、高僧,皆能奔走一时,流芳千古。而其猥劣顽贱,嗜利无耻者,至为悲田乞儿所不屑。然伎既以色失身,而僧亦以髡灭伦。所谓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可哉?

    释氏轮回之说,所以劝世之为善也,而有不足取信者,何也?不论行与否,但欲崇奉其教,则世岂无诋佛之君子,而持经茹素之穷凶极恶乎?一也。生前之吹求太苛,而死后之忏悔太易。当其生,则一物一命,锱铢报应,而及其死,则弥天之罪,一忏即消。愚民且自以为无所逃于生前,而妄冀不必然于身后,何惮而不为恶?二也。大君子之为善,原不为身后计也,至于小人,虽宪典火烈,杀人奸盗,犹不绝踵,而况地狱之眇茫乎?至于回头即岸之说,大盗巨驵,以此自文者多矣。惟圣人之言曰:“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又曰:“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噫,何其简而易行也!

    今之释教,殆遍天下。琳宇梵宫,盛于黉舍;唪诵咒呗,嚣于弦歌。上自王公贵人,下至妇人女子,每谈禅拜佛,无不洒然色喜者。然大段有二端:血气已衰,死生念重,平生造作罪业,自知无所逃窜,而藉手苦空之教,冀为异日轮回之地。此一惑也。其上焉者,行本好奇,知足索隐。读圣贤之书,未能躬行实践,厌弃以为平常,而见虚无寂灭之教,闻明心见性之论,离合恍惚,不着实地,以为生平未有之奇,亘代不传之秘。及一厕足,不能自返,而故为不可摸捉之言以掩之。本浅也,而深言之;本下也,而高言之;本近也,而远譬之;本有也,而无索之。如中间一条大路不行,却寻野径崎岖。百里之外,测景观星,而后得道,自以为奇。此又一惑也。先之所惑,什常七八;后之所惑,百有二三。其于释氏宗旨尚未得其门户,况敢窥其堂奥哉?至于庸愚俗子,贪生畏死,妄意求福,又不足言矣。

    以吾儒之教,譬之为贫贱所驱迫,发愤读书,期取一第,以明得意者,此佞佛以求免轮回者也。志愿已毕,自揣无以逾人,而倡为道学之说,或良知,或止修,拾纸上之唾余而刻画妆饰以欺世盗名,而世亦靡然从之,直谓上窃洙、泗之传,闽、洛不论也。此离合恍惚,自以为奇者也。至于老学究,童而习之,白尚纷纷,藉口青衿以别凡民,则亦愚庸之妄意求福者而已。其于吾儒之道,何曾仿佛梦见耶?

    三教之最失其传者,无如道家。当时老氏之教,清净无为而已。施之于治,则绝圣去智,掊斗折衡,使给绳之治,可复原以用世,而非以长生也。至于赤松子、魏伯阳,则主炼养;卢生、李少君,则主服食。下至张道陵、寇谦之,则主符录篆咒,愈趋而愈下。至近世黄冠,如林灵素者流,则但醮祭上章,祈福禳罪而已。盖不惟与清净之旨大相悖,即炼养服食之旨,驻年化羽之术,亦概乎未之有闻也。夫逢掖之口周孔,犹能论其世;髡缁之托释迦,犹能诵其言,至道流黄冠,口不绝声称太上老君矣,彼讵知柱史为何人?五千言为何物?大道上德之宗旨为何事耶?而悉依托之伯阳氏,以自立于三教之一也,不亦大可羞耶?

    高僧坐化,往往见之史传,此不足异也。万历戊申秋,长溪僧天恩者,来福州,讲经于芝山寺,一旦无疾而终,趺坐自如,略无倾侧。此余所亲见也。当天恩在时,吾辈虽从之游,未有信其高者,惟友人林熙工、陈惟秦,皆往拜为弟子。其平日苦修,余不得而知矣。又有立化者,有倒立而化者。虽自眩变相,要非空寂之教所急也。相传高僧化后,发爪皆如生时。唐僧义存没后置函中,每月其徒出之,发爪皆长,辄为剪以为常,经百余年不废。后因兵火乱,始封而灰之。墨客挥犀所载,鄂州僧无梦亦然,后为一妇人手摸而触之,遂不生。至于仙蜕,余在武夷,见其二齿、发、手指宛然如故,但枯槁耳。余每窃叹,以为释氏之教天地万物,一切归于虚无,故毁形灭性,直欲参透本来面目。其于四大色身,不过百年之暂,寄寓何为?既死之后,犹恋恋不忍舍如此。至若神仙暂游万里,少别千年,世间一切事,弃如脱履,岂复爱护其委蜕,而不令其朽腐哉?则神仙之见解反不若蛇蝉之属脱然无累矣,此理之不可解者也。

    谓死者为必有知乎?则鬼魅纵横冥途,亦不胜其繁扰也。谓死者为必无知乎?则梦兆ツ,祸福感验,不可诬也。圣人之言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夫以为无,则何为赞其盛?以为有,则直云在而已,何言如在也?有无之间,不可思议者也。故曰:“未知生,焉知死?”生死一理也,人得天地之气以生,及其死而气尽矣,然有未遽尽者在也。上焉者,得正气为圣贤,为名世,死则为神为灵,亘古不磨,此即生时之显达者也。中焉者,气有春驳,根皆顽钝,倏而成形,倏而复命,自来自去,无复拘束,此即生时之齐民也。下焉者,气所钟,济恶不才,或为大厉,或为罗刹,譬之草木中之钩吻,禽兽中之虎狼,则幽冥主者,亦必有刑狱狴犴之具以禁制之,犹生人之有十恶不道,而困于圜土者也。故知生之说,则知死之说矣。

    老氏之说,终是贪生;释氏之说,终是畏死。人须到得死生不乱,方有着脚地位。宋僧有云:“古人念念在定慧,临终安得而乱?今人念念在散乱,临终安得而定?”此格言也。如尹师鲁、刘子澄等,平日皆有大见解,方到得此。今人平日矢口圣贤,至临死之时,颠倒错乱,或牵恋不忍舍者,其无实学可知矣。

死生之际,一生学问大关头也,然有名为巨儒,而处死反不及常人者。如林兆恩会通三教,自谓海内一人,而临死乃病狂丧心,便溺俱下。吾郡一缙绅广王者,平日无所闻,年逾八十,自知死期,戒训子孙,无作佛事,仍赋长诗一篇,既而曰:“明日未能便去,后日望日也,吾当以十六日去。”至期,沐浴衣冠,谈笑而逝。此岂有宿根耶?抑平日不言躬行,人有不及知耶?林之虚名,高王十倍,而死生之间,迥别乃尔,殊可怪也。

    释氏教人,临终之时,不思善,不思恶,一念坚定,直至西天。夫不思恶,易也;至不思善,则近于大而化之境矣。昔人所谓“善且不可为,况于恶乎?”然方寸之中惟此一念,既不思善思恶,此心放顿在何处?此处尚有议论不得也。

    学佛者焚身惑众,惧人之不信也,而托之火化;求仙者横罹非命,惧人之见笑也,而托之兵解。则世人恶疾而自焚者,皆佛也;丽法而正刑者,皆仙也?人之愚惑,一至于此。

    僧之自焚者,多由徒众,诳人舍施,愿欲既厌,然后诱一愚劣沙弥,饮以鸩药,缚其手足,致之上座而焚之耳。当烟焰涨合之际,万众喧阗,虽挣扎称冤,不闻也。亦有无赖贪得钱帛,临期服冰片数铢者,但觉寒战,烈焰焦灼,气无痛楚,故远近信之,布衬云集。至于灼顶燃灯,炼指,断臂,剔目,接踵相望,大约伪者十七,真者十三;为利者十九,为名者十一。皆非禅学之正宗也。

    史传所载,僧自焚者有三:其一,唐李抱真,为潞州节度使,兵荒之后,财用窘竭,素与一僧交善,乃谓之曰:“事急矣,欲借师之道,以济军国,可乎?”僧曰:“性命可捐,它何所惜?”曰:“师但投牒,言欲自焚。吾为地道,与州宅通,火发之顷,既潜身而入,彼此俱无所损。”因引僧至地道,往来无阻。僧信之,遂积薪高坐,说法辞世。李亲率将校,膜拜合施。于是州人响应云集,货财山积。克期举火,李已命人潜塞地道。顷刻之间,僧薪俱灰,收其施财,以充公帑,别求如舍利者数十枚,建塔葬之。其一,宋某人为某官,有僧投牒,欲自焚,判许之。至期,亲往验视,见僧两眼凝泪不动,问之不答,乃令人梯取之,授以纸笔,乃自言:“某处游僧,至此寺。”众欺其愚弱,诳言惑众,厚得钱帛,至期,药而缚之耳。遂按诛诸僧,毁其寺。又其一,元时达鲁花赤为政,不通汉语,动辄询译者。江南有僧,田为豪家所侵,投牒讼之,豪厚赂译。既入,达鲁花赤问译:“僧讼何事?”译曰:“僧言天旱,欲自焚以求雨耳。”达鲁花赤大称赞,命持牒上。译业别为一牒,即易之以进。览毕判可,僧不知也。出门,则豪已积薪通衢,数十人舁僧,舁火中焚之。然则从来火化之妄惑,往往如是矣。

    道家之教,若徒以功行积满,白日升天,尚可以诱人为善,即非柱下黄石宗旨,吾不之责也。彼熊经鸟伸,炼形住世,已自是贪生业障,无益于时,而况于黄白龙虎之术,房中采战之方,贪利无厌,纵欲败度,以之求长生,何异适燕而南向郢哉?道家之旨,清净无为,“不见可欲,使心不乱”;“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况神仙乘云御气,下视尘寰,纵有大药,点化山河大地,尽成黄金,亦复何益于身心性命?而且必无之事也。然世间固有一种痴人妄想,甘受邪术所欺,而崇奉惑溺,至破家亡身而不顾者,此又不如佞佛持素,差觉安静耳。

    吾友曹能始尝言:“人虽极善,然一入公门作胥曹,无不改而为恶;人虽极恶,然一入佛寺作比丘,无不改而为善。余大笑:“君但见其形骸耳。不闻有不要钱提控,及杀人放火和尚耶?然此语诚有致。不独此也,吾辈纵极高雅,一入公门,说公事,便觉带几分俗恶,纵极鄙俗,一入佛寺,看经啜茶,便觉有几分幽致。士大夫不可不存此想也。”

    天下僧惟凤阳一郡,饮酒,食肉,娶妻,无别于凡民,而无差役之累。相传太祖汤沐地,以此优恤之也。至吾闽之邵武、汀州,僧道则皆公然蓄发,长育妻子矣。寺僧数百,惟当户者一人削发,以便于入公门,其它杂处四民之中,莫能辨也。按陶谷《清异录》谓僧妻曰梵嫂。《番禺杂记》载广中僧有室家者,谓之火宅僧。则它处亦有之矣。此真所谓幸民也。

    先为僧而后入仕者,宋汤惠休,唐贾岛、蔡京,宋法崧也。先仕而后为僧者,汉阳城侯刘俊,南齐刘勰,梁刘之遴、张缵,魏元大兴,唐圆净,南唐姚结耳。宋饶德操、佛印,元来复见心也。先为道士而后入仕者,唐魏征、卢程,元张雨,国朝陈鉴也。先仕而后为道士者,唐贺知章、郑铣、郭仙舟,宋李大尉也。先为僧又为道而后仕者,唐刘轲也。先入仕,惧祸为僧道,而后又仕者,梁伏挺,唐徐安真也。近时闽李贽先仕宦,至太守,而后削发为僧,又不居山寺,而遨游四方以千权贵,人多畏其口而善待之。拥传出入,髡首坐肩舆,张黄盖,前后呵殿。余时在山东,李方客司空刘公东星之门,意气张甚,郡县大夫,莫敢与均茵伏,余甚恶之,不与通,无何,入京师,以罪下狱死,此亦近于人妖者矣。

    赵普、王旦,皆宋名臣,而旦于临终遗命,髡首披缁,而普二女皆出为尼,长号智果大师,次号智园大师,其可笑如此。

    僧道拜大位者,则唐怀义、于什方、叶静能、郑普思、尹,宋林灵素,元刘秉忠,国朝则姚太师广孝、邵大宗伯元吉、陶少师仲文三人而已。然广孝为佐命元勋,功参帷幄,盖陆法和、佛图澄之流也,虽拜大位,而终身不娶妻,不蓄发,晚年里居,布衲锡杖,萧如也,虽未成正果,似亦得度世法门者。邵、陶皆以房中邪术取悦一时,其品又在林灵素之下矣。

    世传上中下八洞皆有仙人,故俗动称八仙云。如所谓钟离、铁拐、韩湘子、张果老之属,皆列仙传探拾而强合之耳。张果乃明皇时术士,与罗公远、叶法善同在朝,非仙也,独吕洞宾者,史传所载,灵异之迹,昭彰在人耳目,想不可谓之全诬。今世所传纯阳诗字甚多,如“朝游北海暮苍梧”及“石池清水是吾心”者,好事者裒为之集。但纯阳,唐人,既与进士,又列仙籍,而其诗乃类宋人口吻,岂亦后人传会所成耶?不然,既遗世高举,而又屡降人间,若恋恋不忍舍者,何也?退之云:“我自屈曲住在世间,安能从汝求神仙?”此视纯阳去而复来者,过之远矣。

    宋瑞州高安县郑氏女定二娘者,临嫁汲井,忽有彩云掖之升天,州县以闻,立祠建庙,祈祷辄应。既而廉之,则因与人通而孕,父母羞之,密售于傍邑,而托词惑众耳。无何,新建有阙氏者,雇一婢,讯之,即仙姑也。昌黎谢自然华山诗意,亦可见。不独此也,汉末张道陵避疟丘社,得咒鬼之术,遂以符术使鬼疗病,后为蟒蛇所吞。子衡奔往,觅尸不得,乃生縻鹄足,置石崖顶,托以白日升天,至今历代崇奉,称为天师,良可笑也。

张道陵初以妖术惑众治病者,今出五斗米,故世号米贼。陵死,子衡傅其道。衡死,鲁复行之。鲁母有姿色,出入益州牧刘焉之家,以鲁为司马,后刘璋立,杀鲁母及家室,鲁遂据汉中以叛。后为曹操所破,降魏为镇南将军。张之本末,不过如此。自晋及唐,尚未有闻。至五代遂称天师。历宋、元,未有非之者。据广信之龙虎山,金碧殿宇,偃然为世业矣。我太祖皇帝曰:“至尊者天,岂有师也?”削之,止称真人。然以二品秩传流后裔,亦幸之甚矣。真人每入觐,沿途民为鬼魅所恼者,悉往扶牒,所至成市,闻其符亦有验者,故愚民信奉之也。万历间,京师大旱,适真人入朝,上命留之祷雨。终不效,乃遣之,则其伎俩亦与寻常黄冠一间耳。

    今天下有一种吃素事魔及白莲教等人,皆五斗米贼之遗法也,处处有之,惑众不已,遂成祸乱。如宋方腊、元红巾等贼,皆起于此。近时如唐赛儿、王臣、许道师皆其遗孽。而吾闽中又有三教之术,盖起于莆中林兆恩者。以艮背之法,教人疗病,因稍有验,其徒从者云集,转相传授,而吾郡人信之者甚众。兆恩死后,所在设讲堂,香火朔望聚会。其后,又加以符醮章,祛邪捉鬼。盖亦黄巾、白莲之属矣。兆恩本名家子,其人重意气,能文章,博极群书。倭奴陷莆后,骸骨如麻,兆恩捐千金,葬无主尸以万计,名遂大噪。其后著三教会编,授徒讲学,颇流入邪说,而不自知。既老病,得心疾,水火不顾,颠狂逾年乃死。此岂真有道术者?而闽人惑之,至死不悟也。今其徒布满郡城,其中贤者,尚与士君子无别,一二顽钝不肖者,藉治病以行其私,奸盗诈伪,无所不有,其与邪巫、女觋,又何别哉?余十三四时,见三教书,心甚不然,著论以辟之,今亦不复记忆。及既长,入闽,观其行事,益自负前言之不妄也。

    古有百家九流,而今之行世者,仅仅数家而止。至于墨家、纵横家、名家,不惟不能传其学,亦不能举其书矣。战国之时,杨、墨盛行,及其后,而杨之言绝矣,独墨氏之教,至往往称与孔并,即荀卿、贾谊亦尔,何其张也?然自汉以来,不闻有治墨家言者,岂泛爱而忘亲,纤啬而非儒,不可适于世故耶?纵横之术,自鬼谷子而后,秦仪、衍轸相尚为高。至于汉之侯公、蒯彻,三国秦宓、彭美之徒,亦其遗也。唐末藩镇纷争,说士间出,若柏耆、罗隐之流,皆得阖押短长之术,而高者取世资,下至不能保其首领,亦所遇何如耳。名家搏抗千古,鉴察微茫,耳目岂能皆真?毁誉易于失实。不有人祸,必有天刑,谈何容易?是以君子不为也。

    韩非曰:“自孔子之死也,而儒分为八;自墨子之死也,而墨分为三。”噫,今墨之三家,既已失其传矣,而所号为儒者,又岂复八家之儒哉?已之不正,何以攻人?

    孔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孔子当时,杨、墨未兴,其所谓异端者,不过邓析、少正卯之流耳。至孟氏极口诋杨、墨,不遗馀力,想得天下崇信二家,不亚今之释道。观当时著书立论者,动以孔、墨并称,可见矣。当时老、庄之言,已满天下,而孟子不之及,盖以老子为仲尼所严事,非异端也。汉、唐而下,莫盛于佛、老,然道教已非柱史之旧。而世之惑溺者,不过妄意神仙,或贪黄白以图利耳,固无甚见解,而亦不足辩也。惟释氏之教,入人骨髓。然彼之所谈,皆高出世界四大之外,而排之者,动以吾儒之粗攻释氏之精,如以羸兵敌强虏,宜其不能胜而反炽其焰也。二者之外,如白莲回回色目,及吾闽三教等项,然皆猥琐庸劣,无甚见解,此又异端之重怡,而不足与辩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