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人论画

　
　
    ◆钱文忠
    
    我视春彦先生为兄长。我们经常一同出行，探古访友。我这位兄长是一位独异的画家。他极讲情谊，知友甚多，广至“上下左右”。春彦好诗作文，亦深好文学插图。三十余年来，他与众多作家学者朋友文图合作甚多，格调自具，皆有佳制。
    
    有了这样的一层关系，我就时常嬲着春彦绘画。春彦不以为忤，不仅每次慨允，并不时有超出我请求的惠赐。几年前，我遵时主上海文艺出版社的郏宗培先生之命，不避附庸风雅之嫌，将我的一些文字印成宣纸线装三卷。历来很重兄弟情分的春彦，甚至比我本人还高兴，赐我极精的插图十二帧，印在拙著《钱文忠内外学》内，每卷卷首四帧，为我平庸寡淡的文字掩短遮羞。这份隆情，我感念至深，不敢或忘。
    
    也正是这份因缘，使我一直想写篇谈论春彦的插图的文章。然而，尽管我非常喜欢画，却自忖没有谈画的资格，所以迟迟不敢动笔。在前几天的夜里，我忽然翻开了自己的《内外学》，又一次被春彦的插图深深地吸引住了，静静地欣赏了半夜。于是，我觉得是完成宿愿的时候了。
    
    春彦先生是专业画家，同时也是著作宏富的著名评论家，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不过，大家未必知道的，或许是春彦对生活的热爱。他总是那么快乐的生活，并且慷慨地把他的快乐传递给友朋。春彦是一个充满了情趣的画家，在他的家中，永远少不了花花草草的姹紫嫣红。在花草丛中，有一把只属于他的老躺椅，春彦就摇在其上，经常直愣愣地盯着前面小几上的一台于今罕见的小电视，对各类节目，尤其是其中的女性，吹胡子瞪眼，品头论足。这，让我格外的喜爱。
    
    画家的情趣常常出人意表。春彦的家里经常可以听见各类小虫的鸣叫，蟋蟀、蝈蝈，不一而足。他悉心照料鸣虫的生活起居，却也有过出于过度的宠爱，而将小虫喂得撑死的惨事。
    
    不过，这只是画家的一面而已，另外一面的春彦却出奇的认真和勤奋。他的口袋里永远装着画笔和素描本，只要眼前的景色或者人物招惹了他的注意力，春彦就会旁若无人地掏出本子拔出画笔，沉醉到他的绘画世界里。我早已习惯，自然不以为怪。可是，一直让我惊讶的是，作为画家的春彦先生的阅读竟然是如此的深而且广，思考的问题是如此的奇而且怪。只要我们见面，除了必须的玩笑以外，春彦和我谈论的几乎全是最新的学术理论问题。这，我也不以为怪，但是，却拒绝习惯。毕竟，我到他的画室去，意在换脑休息找点轻松的啊！
    
    也许，正是我习惯的春彦和拒绝习惯的春彦组合在一起，才能创作出令人叹为观止的插图。就拿我手头的《内外学》里的十二帧插图来说，就是姿态迥异而精彩纷呈。书里收了我写的《赵元任的笑与哭》，提到赵先生的一个文字游戏：将发音完全相同的汉字组合成诗文，给主张汉字拼音化的人出了一道死题。春彦先生的插图名为“妙哉赵夫子，饥鸡集机脊”，寥寥数笔，一只蟋蟀，一节枯竹，趣味盎然纸上。
    
    书中还有一篇我写的《“三寸丁谷树皮”臆解》，考证武大郎古怪外号的来源，这引起了同为山东人的春彦的兴趣，他的插图名为“钱教授正名，武大郎感恩”。图中的武大郎形象无疑出自画家酷爱的京剧里的矮子功扮相，因为矮站在土堆上，埋首伸手，紧握一位西装领带戴眼镜的瘦高教授的双手，武大郎的羞怯、委屈、感激，从春彦笔下直直地扑面而来，令人忍俊不禁。
    
    假如说，这是我习惯的春彦的风格，让我和读者感受到轻快的会心愉悦；那么，我拒绝习惯的春彦，也将一份深刻，凝重挥洒在他的插图中。面对后一种风格，我不敢笑，所能表示的只能是尊敬。春彦为我的《陈寅恪与季羡林》所作的插图是“两岸青山相对出”，一幅不着色的简笔水墨，几笔勾出的背影，从容淡定地走向两座青山之间的夹道，两位学术泰斗的人生，被画家诠释得淋漓尽致。
    
    以上说的十二帧插图当然不是春彦先生的全部插图作品，未必能够展示画家插图艺术的全貌。但是，我坚信尝一脔可知鼎味，窥一斑可知全豹，它们至少也可以让我们领略春彦插图的风采和造诣吧。在我，这十二帧插图是无比珍贵的。春彦先生知道我心喜，于是，将原作精裱成一部册页，赐我珍藏了。
    
    春彦先生是一位独异的画家，水墨、艺评之外，又好诗文，故亦深好文学插图。三十余年来，他与众多作家学者朋友文图合作甚多，如何满子、吴仲华、刘绍棠、苏叔阳、赵启正、陈村、须兰、刘海彬、易中天、王蒙、潘耀明、叶树堃、程乃珊、陈瑞献、蒋星煜、郑拾风、王朔、沈宏非、潘亦孚、邓刚、毛晓岚、李庭萱等，包括大王民谣、卡夫卡小说，皆有佳制，格调自具，非凡手可得。
    
    现在，我想的是自己的下一部书，是否还能够有幸得到春彦画家的插图呢？虽不敢必，遐想一下，总还是可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