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影晓成员都哪集死的:永远的追随者——《八十溯往》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8 02:59:01



2009年10月27日,天涯才子梁由之兄来京小聚,我邀请沈昌文先生参加。事后梁兄在博客中撰文《我有馨香携满袖》,其中写道:“沈公择定餐馆、预订包房、点好菜肴、散席后打包;俞总买单。以前在书上看过他们奇特的合作模式,这番算是切身领教了。俞沈合作,珠联璧合,历十余年,依然如故。我喜欢有长性的人。”

“有长性的人”,这样一句平淡的评价,却让我极为受用。我与沈昌文先生交往,始于1994年。最初是扬之水引见,我们在《读书》上做一些广告之类的事情。后来编“书趣文丛”、“新世纪万有文库”等,我们的交往逐渐热络起来。在将近10年的时间里,在他老人家的引领下,我们做了许多值得记忆的事情。

2003年我离开辽宁教育出版社,离开出版第一线,我与沈先生的业务合作也逐渐冷清了。怎么会不冷清呢?在辽宁教育出版社时,我们每年可以编几百种好看的书;到了辽宁出版集团,我的工作性质变了,做管理工作,6年间只编了几本所谓重点书。比如2006年,我们搞文化“走出去”,请沈先生帮我们找翻译,他请出香港罗伯特先生,翻译王充闾先生散文集《北方的梦》;为苏叔阳先生《中国读本》找俄文翻译,他介绍过高莽与蓝英年二位先生。仅此而已。

其实最初离开辽宁教育出版社的时候,我就有些不舍。郝明义先生来信,还专门为我讲了《易经》中的“节”卦,预示这一变动的不祥。后来确实编不了书了,我真的很后悔,就想有机会再回到出版一线,再与陈原、沈昌文,还有陆灏、孙立哲这样一些人合作,再做我们喜欢做的事情。后来发生两件大事,对我产生了巨大的震动,同时也坚定了我回归的决心。一是2004年陈原先生去世,二是2006年沈昌文先生大病一场。有一次陆灏先生见到我说:“老先生纷纷地去了,带走了那么多资源。你们这些出版人又不肯好好编书,多可惜啊。”我说:“将来我还会做的。”陆灏苦笑着说:“对于逝去的老者而言,没有就没有了,不会再有将来。”

2009年7月,我辞去出版集团副总经理的职位,来到中国外文局海豚出版社工作。记得在调转过程中,有一次在京与沈昌文、吴彬、扬之水、柳青松、张国际等小聚,他们问:“如果你真的来京,有何打算?”我说:“继续追随沈公编书。”他们说:“记住,这可是你说的啊!”

是我说的,这也是我的真心话。不瞒您说,我做出版已近30年,长期以来,总有一个“阴影”在我的心中挥之不去。那就是我一直觉得,此生编书,我可能永远也无法超越沈昌文先生的水平。这样的想法已经深深地根植于我的心底,使我形成一种习惯,每当我策划一种新选题的时候,我会自觉不自觉地扪心自问:如果是沈先生,他会怎么做呢?所以当时光老去、人颜渐改的时候,我急着回归出版,实在与沈昌文先生的存在大有干系!

说白了,跟沈公做书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每每回忆起来,常常会让人产生某种宗教式的痴迷:博学、广识、机智、藏拙、低调、幽默、坚忍、包容、厚道、儒雅、个性、老道、轻松、淡定……总之,沈公有很多超人之处,都值得我们学习和追随。在这里,我无意于把它们一一表诉出来。追溯20年交往,有三个最深的感受,即安全、快乐和吉祥。我记述如下,权做一点标记。

首先是“安全”。有观点说,出版属于政治上的“高危行业”,最容易犯错误。多年来与沈先生合作,编书数千种,一直平安无事,绝不是偶然。以沈先生50年出版经验,他已经把书的事情研究透了。比如说到“韬奋精神”,他一再强调现在的宣传有些扭曲。韬奋先生强调的是“头可杀而我的良心主张,我的言论自由,我的编辑主权,是断然不受任何方面任何个人所屈伏的。”但如何做到这一点,就有方法与路径的不同了。当沈先生出任三联书店总经理的时候,范用先生主张出版全本巴金《随想录》,把香港报纸所删的部分全部恢复,“执行韬奋精神就该如此”;他还说“上面问起来,直接找我。”沈先生自认没出息,不肯“就范”。他曾经有些委屈地说,自己与范用的观点,在骨子里是一致的。但还是主张走陈原先生的路,遇事多转几个弯,钝刀子割肉,有什么不好呢?所以在编《万象》杂志时,他反复强调审稿要慎重,不能把惹来的“板子”打到俞晓群的屁股上。他说:“我们可以犯一些不伤筋动骨的小错误”;我们继承当年廖承志先生提出的“小骂大帮忙”的方法,效果会更好些。

沈昌文先生这样的观点,在审读黄仁宇先生的一篇文章时,尽显无遗。他在审稿意见中写道:“黄作甚佳,他基本上为我们大陆的事业叫好,只是语言与论据与时贤不同而已。对于这类不同,如果还容忍不了,以后大概没法做事了。我改了一些。现传上有改动的六张原稿。请阅。这种改法,是我在《读书》上常用的。不过也许因此,让人们不大高兴。这当然只是把‘右派’的真面目掩盖一下而已——照他们的说法。”

我从“从骨子里”非常接受沈昌文先生的做事方法。志同道合,最重要的是生存方式和人生态度的认同,不同的人生观,一定会带来不同的生存形式,它们却未必会影响人生结局的殊途同归。

其次是“快乐”。庄子曾经说过一句话:“寿则多辱”。那么,人老了,最大的屈辱是什么?是衰弱,是病痛,是丧失关照,是老无所养,更是孤单与寂寞?周作人先生为此叹息过,张中行先生为此写过许多伤感的文章。同时,张先生的老年生活也为我们建立一个例证:一个人的老年生活安排得如何,最能反映他的人生智慧。如所知,张中行先生的晚年生活是辉煌的,据说当他最后不能行动时,有记者采访他,老人神智清楚,但无法以言词应对,只在纸上写了这么一句话:想不到老年时期就这么过去了。

我与沈先生交往,正处在他的“老年时期”,不过他展示给我们的却是“寿则多乐”。我觉得,他快乐的最成功之处,就是使别人快乐,尤其是年轻人都喜欢他。找他喝咖啡的人不断,找他吃饭的人不断,找他出主意想办法的人不断,所以他不会寂寞。再加上他早年从蒋维乔先生那里学会的“小周天”,自我修炼之余,家中又有他的夫人白大夫监护,身体很好,老年自然不会“多辱”。我问他窍门何在?他乱说一通,我总结出三点。

一是低调,什么都敢承认“不懂”,不怕掉价。其实关于书与人的事情,他几乎无所不知;他还懂日、俄、英等多门外语。即使遇到真不懂的事情,他也会运用“谈情说爱、贪污盗窃”等手段,很快弄清楚。看到沈公口吐“不懂”时的表情,总会让我想起老版《射雕英雄传》中,秦煌先生扮演的周伯通,那充满稚气的眼神,那双手互搏时的傻气,那见到心爱女子闪烁不定的目光,还有那至高无上、至深无下的功力,实在让人喜爱不禁。

二是细心,沈先生行为貌似随便,实际上细心得很。比如聚会,他不但做到整体不冷场,还要关心到每一个人都不受到冷落。甚至点菜这样的小事,我愿意让沈先生代劳,他会考虑到许多细节,比如每个人的好恶、男女饮食的差异、买单者的状况等,都会在他的菜单上反映出来。

三是谨慎,从前我一直觉得依照沈先生的资历,依照他的性格,接人待物会很放得开。细观其日常行为,我发现他是一位极其谨慎的人。他的发言总是那样宽容,不肯说别人坏话。他经常会在网上潜水,关心各种动态,关心人们对他的评价。那次“《读书》换帅风波”,有人对他说三道四,我去北京看他,他好像没生气,还不断地用别人攻击他的话调侃。但在三联附近一家饭店吃饭时,他却下意识地关上门,说话也放低一些声音,让我想到文革时期;不过只是一会儿,他就缓过神来,又与店内熟人打招呼,又恢复了往日的朗声谈笑。

当然,沈公最可爱之处,还是他独有的“灰色幽默”。例子太多,以往我也说过不少。比如1998年沈公做白内障手术,手术当天我们要去医院给他献花,他回话说:“我已回家,下午就可以出来。鲜花就不必了,鲜饭倒可以考虑。”不久他的眼睛好了,我问沈公:“这回能看清东西了,心情好多了吧?”他说好什么呀,过去看一位女士脸上很光滑,很好看;这回治好眼睛,连她脸上的几颗雀斑都可以数清楚了,多遗憾啊!

其三是“吉祥”。人常言:“老人是家中宝。”有老人在,你才能保持一份纯正的童心,你才能遇事时有所倾诉,你才能孝有所为。社会也是由一个个“家庭”组成的,沈公,以及他们那一辈中的陈翰伯、陈原、宋木文、刘杲、范用、刘硕良……不就是我们一个个出版家庭中的“老人”么!能请一位老先生来到你的“出版之家”中,多吉祥啊!他的学识、他的经验、他的资源、他的号召力和亲和力等等,那一点不是我们渴求的呢?

最后说明。我与沈先生合作多年,他帮我找过许多大作家、大学者,编过许多好书,我却始终无缘出版沈先生自己写的著作。他的《阁楼人语》,其中似乎有争议,他怕给我惹麻烦,被作家出版社出版了;他的《书商的旧梦》和《最后的晚餐》,被陆灏、王为松先生收入“海上文库”;张冠生先生整理的《知道——沈昌文口述自传》,也拿到花城出版社去了。今年,梁由之先生帮助我组织选题,他提议出版“三老集”,为同是80岁的沈昌文、钟叔河、朱正三位先生各编一本小集。我欣然接受,就去找沈公商量,希望他能把拟在台湾大块文化出版的《回忆录》给我。沈公说如果出大陆版,还是在三联吧,他毕竟是三联书店恢复后的第一任总经理。但是沈公答应为我们另外整理出一本集子,便是本册《八十溯往》的由来。书稿成后,沈公请我写序,我连声说不敢。沈公笑着说,我已经给你写过四个序了,来而无往非礼也。闻此言,我只好从命。

是为跋。(俞晓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