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方和银时灵魂互换:彭淑:王学泰——游民观察者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10 07:24:56
                      
早年的底层经历和劳改、牢狱之灾,让王学泰对游民有了更全面的认识 图/梁辰                         
                               1965年5月1日,南口难友游长城

 

      “在大部分中国人的灵魂里,斗争着一个儒家,一个道家,一个土匪。”1999年,王学泰在他的代表作《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中,引用了闻一多先生(原话来自于英国学者韦尔斯的《人类的命运》,闻一多在《关于儒·道·土匪》中引述过来)的这句话。


   学界曾有人将王学泰研究的“游民文化”,与余英时的“士文化”、吴思的“潜规则”,并称为“中国当代人文学科的三大发现”。


   在多次采访中,王学泰一再阐述他所定义的游民:“凡是脱离当时社会秩序的约束与庇护,游荡于城镇之间,没有稳定的谋生手段,迫于生计,以出卖体力或脑力为主,也有以不正当手段取得生活资料的人们,都可视为‘游民’。有没有文化并非是决定性因素。”


   “游民处于社会最底层,他们意识到,只有在剧烈的社会冲突中才会改变现有一切。他们不理会秩序、欢迎冲突,甚至欢迎剧烈的社会冲突和社会动乱。”


   “当然,这里闻先生指的‘土匪’和‘土匪意识’,也就是我所说的‘游民意识’”——文中,他进而表述。


   目光犀利的受难者


   “这是一个在旧诗词、旧小说熏染下成长起来的人物……他追慕的人格是:看破红尘、苏世独立、清高飘逸、不骛名利、放荡不羁、冷嘲热讽的亡臣隐士。他向往的生活是:一屋线装书、一壶清茶……他最终决定去追求丰富的学识。这样,他就有了傲世人不学无术的资本,生活就有了内容和乐趣。任何新事物的缺点、失败他都欣喜,它都用来证明自己是时代目光犀利的受难者。”


   1960年代,闵家胤偷偷为自己高中时的同学、老师“立传”。他笔下的这位“受难者”便是王学泰。后来,他们还分到了同一所大学,而且同院同系,1980年,他们又成为中国社科院里的同事。


   闵家胤在电话里笑道,“念高中时,我们都在65中学五班。班上五十多名男生,我是班长,而王学泰是落后生。”


   当年,王学泰有一特色:上课爱睡觉。“有一次上俄语课,他又在呼呼大睡。俄语老师把他叫起提问。他睡眼惺忪,没头没脑答了一句,‘Cnamb!’(中文“睡觉”)再看他那张胖脸,全班哄堂大笑。”从此,王学泰有了一个绰号:Cnamb。


   “说他落后还不在这事上。那时候,大跃进、大炼钢铁、下乡劳动、学校迎接外宾,运动一波接一波。王学泰在班上却是个‘观潮派’,有时候还冷嘲热讽,为此,全班给他专门开过会。”闵家胤接着说。


   “我不喜欢耗费时间、永无休止的运动、开会,厌听‘假大空’那一套,我觉得那很像表演,大家说一些谁也不相信的空话……我只爱跑图书馆读书,读几本能够点燃好奇心的书。这种想法是大悖时运的,因此在校方眼中我就是落后分子。我也有自知之明,不溷迹于积极分子之中。”日后,在悼念同窗的文章《野驴顾惟乔》中,王学泰继续揶揄那股“时代洪流”。


   那时,他偏好文科,尤好古典文学。人至暮年,他对闵家胤说起,有3部书自中学时便紧随他:《史记》《杜工部集》《鲁迅全集》


   “还有一本书,他终生难忘——《元曲别裁集》,那是遇罗克送给他的。”闵补充道。


   在《一本书的故事》里,王学泰回忆了好友遇罗克:“他在四班,由于都是学生会下属文学组的成员,我是组长,有时举办一些活动常常请他帮忙,所以往来就多了起来。我们私下常常议论一些文学和人生问题……我记忆最深的一次海聊是在美术馆对面的平房上,一连聊了3天,那时正逢全市消灭麻雀,他很感慨,对我说:人生是不是就像那被驱赶的麻雀一样,永远没有止息之处?”


   “我和遇罗克常常争论,或者是抬扛……后来他对我说:学泰,你的意见不是没有道理,但是不合时宜,坚持下去要犯错误的。”


   不料,遇罗克一语成谶。1958年10月,王学泰随校下乡参加农业大跃进,“我们翻的这一块地是普通地块,只翻一尺五寸深,明年亩产万斤小麦。另外一块试验田深翻一丈二尺,由老乡们自己翻,那里明年亩产120万斤……当时我不到16岁,又长在城市中,根本不了解翻地在农业生产中有什么作用,但120万斤这个数字令我很好奇。劳动休息和同学闲聊时便问,120万斤小麦到底有多少。在旁边指导我们翻地的一个农民插话,一麻袋才装200斤小麦,小麦还别太干了。”


   老农不经意吐出的数据,经他一细思量,“120万斤小麦要占多大地清晰起来。”


   学习会上,他问教导老师:“一亩地怎能产120万斤小麦呢?它要装6000个麻袋,平码在地里要堆6层呢。”


   “你是认为这根本不可能么?”老师追问道。


   “什么样的麦秆能把这6层麻袋挺起来呢?”他说到这里,会场突然沉默了,生怕其他学生被毒害似的,老师匆匆宣布散会。


   “第二天刚刚出工,年轻的教导主任在会上板着一副面孔宣布:王学泰和王某某到队前来……紧接着那位女连长也走到前排,拿着一张事前准备好的发言稿,在全体同学面前指控我的罪状。”王学泰在《生活的第一课》里写道。


   “受到批判后,我变‘懂事’了。报考大学时,班主任为我的操行分评了一个‘良’。幸好有这个‘良’,我才勉强有了上大学的机会。哪怕它是当时最差的一所大学。”王学泰轻轻喘息。


   北京工农师范学院开学当天,王学泰与闵家胤相逢时,大为吃惊:我是落后生,所以给分这儿了,你这积极分子怎么也分到这儿了?


   事隔多年,两人才获知,当年高考录取,考分根本不作数,完全看政审。审卷只用4个图章:一是可录取机密专业;二是可录取一般专业;三是降格录取;四是不宜录取。“我俩估计都因家庭关系,打上了第三个戳,遇罗克则是打上了第四个戳,他就算第二年再考也是落榜。”王学泰压低了声音,“那年,许多优秀毕业生因此名落孙山。我与遇罗克毕业后再没见过面。”


   他最后一次听到好友的消息,是“文革”来临,“遇罗克又一次针对风靡一时的‘老子英难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这一荒唐的‘血统论’,发表了《出身论》,被判死刑。”


   “表现好”就是揭发别人


   大学期间,王学泰与张闻天的儿子张虹生是好友。1959年,张闻天被打为“反党集团成员”,全国通报。“那阵子,我常看见王学泰与张虹生上政治课时,坐在后面小声交谈。”


   “1962年,学校并入北京师范学院,我与王学泰接触渐少。当时,他与我俩的另一高中同学文喆私下交流频繁。”闵家胤说,“在工农师范学院时,张虹生经常与王学泰讲一些党内消息,他把这些转述给几个关系紧密的同学,包括文喆。而系里对文喆早有看法,将他定为‘内定反动学生’。毕业搞‘清理思想运动’时,文喆顶不住,就把王学泰交代出来。


   “当年,北京每所大学要揪出一个正牌反动学生,在全校进行批斗。王学泰渐成学院攻击‘重点’。学校要批斗他的那天,他起初并不知情。有人猫在宿舍里写大字报——‘把死不交代的反动学生王学泰揪出来’,被同宿舍的另一同学瞧见,赶紧通知他大事不妙。


   “王学泰一听慌了神,抱起所有的日记,连夜上交党支部,表态自己如果还有什么思想问题,就请党支部在日记里摘取。多年后,我还与他开玩笑,那天在院里撞见他,算是明白面如死灰是怎么回事。”闵家胤笑道。


   “运动中,眼看同学一个个过了关。轮到我汇报思想时,按同学之前讲的内容讲了3个小时,可政治辅导员根本不理我。后来党支部书记把我叫去,批我没把反省到点子上,让我老实交代与张虹生之间的关系,我才知道张虹生在新疆为他父亲翻案出事。”王学泰回忆道。


   1964年8月,他大学刚毕业,即划为“反动学生”。次年1月3日,发配北京昌平区南口农场二分场劳动改造,直至1969年。


   南口是个风口,卵石遍地,极艰苦。在劳改学员里,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后来导演了电视剧《大宅门》的郭宝昌也在其中。


   “在农场,王学泰睡上铺,我睡下铺。”郭宝昌痛快谈起了至交,“但那时,我们还彼此戒备。”


   “劳改队对待我们这些人,有一非常管用的统治方法,就是给人一个希望,谁表现好就能早点出去。所谓表现好就是揭发、勇于和别人斗争。生存环境恶劣、扭曲,人性毫无尊严可言。大家都必须隐匿地、很有技巧地不犯错误,尽量保住性命。


   “我们的生活主要就是劳动与认罪。每周总结、每月总结、每半年总结,年终还有总结。王学泰是个特别爱说话的人,尽管他谨慎小心、老实干活,但揭发他的言论问题总比我要多。不过他笔头子厉害,认罪书一般写得好,印象中他被批得不多。”


   为何研究游民


   从南口出来后,王学泰一度被“搁在教师队伍中改造”,“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尔后,他下乡锻炼,与北师大中文系主任廖仲安分在一起。由于对文学的共同爱好,让师生二人甚为相投。“廖先生曾被周扬定为‘红秀才’。他跟其他人说:你们认为王学泰反动,我觉得他很进步。”闵家胤忆道。


   1972年,王学泰在北京琉璃厂结识了一帮书友,时常聚在一起,畅谈“不太尖锐的话题”。一次,他从一书友处借到了传说的预言奇书《推背图》,后转借大学同学章某。他俩曾交心:“当时社会混乱,江青以特殊身份乱政,对此有所感慨。另外,我们对当时搞得声势极大而且弄得人人自危的‘批林批孔’运动都认为‘另有所指’。”


   章某又将《推背图》借给了文化馆干部顾某。王学泰写道:“这位顾某曾当着样板团面骂江青,让人给告发了。此时正抓‘意识形态领域的阶级斗争’……顾某的言论和他的高干子弟身份引起高层注意,抄了他的家,《推背图》复制件出现了。那是个草木皆兵的年代,于是由他追到章姓同学,老同学牵扯到我。”


   1975年初,因为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批林批孔”有些不恭言论,王学泰被拘留了。先是关押在北京市看守所。1976年7月26日,被判处有期徒刑13年。


   一名预审人员向他坦言,“我俩没冤没仇,你也没把我们家孩子抱井里去,今天我审讯你,是因为挣这56块钱。”


   判决两天过后,唐山大地震,“人们惊醒了,一个个呆若木鸡,很长时间缓不过劲来,后来听到许多犯人狂敲铁门,大喊大闹……”


   狱中,王学泰“阅人无数”:猥琐的老强奸犯;“佛爷”(小偷);能自制粮票、油票、火车票的刑事犯;出身贫农,因牢饭能吃上“刚煮出的饺子”,反让探监的家人视为享福的“现行反革命”;还有“眼里揉不进沙子”,发现国家大事出了问题而上书中央的政治犯老崔;以及“文革”之初,在凛冽寒风中散发传单,抗议“文革”反人道因而被判无期的老祝……


   “算起来,我在贫困落后的农村呆过近十年、在监狱里呆过三四年,可以说,底层社会各色人等都见过一些。监狱里关的人,95%跟社会上一样,有好有坏,差不太多。另外5%里,有四成是极好的人,有六成是极坏的人。这两类人都在社会上极少见。我在最坏的人身上,不仅看到了人性之恶,甚至是社会之恶的浓缩。我为什么要写游民?就因为我在狱中净看到这些人、这些事。”


   “荷兰一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发表感言说,‘我有幸生在一个小国,这个小国即使做点蠢事对世界危害也不大。’我们生在一个13亿人口的大国,如果做点蠢事就对世界危害挺大。作为中国人应该关心自己的国家在世界上的地位。至于我,快奔70了,到了这个年纪就是‘3个一样’了:钱多钱少一个样,屋大屋小一个样,连看男女都一个样了。有人问,以前的坎坷经历没让你有过恨?我好像天生就不会恨,我相信人性有光明的一面,这个世界还值得留恋的就是人性的光明。”


   这个世界还值得留恋的就是人性的光明


   1990年代初,王学泰正式开始探讨“游民文化”。


   最初,他想写的是通俗小说与秘密会社之间的关系。研究过程中突然发现,“游民”恰恰是联结两者之间的一座桥梁。“通俗小说的产生源自江湖艺人述写自身的经历,这经历就是游民的闯荡。游民作为个体,很难在社会上生存,他们需要一个组织化过程,最后组成了秘密会社。”


   “那会儿申请研究经费还挺困难。我将通俗小说定义为江湖艺人,或者说是游民的自我表达,包括我对《水浒》《三国演义》里,充满了游民文化与意识的评价,让所里的同仁视为荒谬。恰好董乃斌(现任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时任研究所副所长,与我关系不错,比较了解我的想法。于是,他向大家表示,我们支持学泰研究一下吧,尽管他的观点大家还不理解,但我们试着看看,它到底怎样荒谬。”


   撰写《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期间,王学泰编辑了包括秦晖、雷颐、水天中等人的一套随笔丛书,名为“学人文库”,其中也有他自己的一本《燕谭集》


   “当时出版社想做点宣传,请我联系一些著名学者揄扬一下,我认识的人不多,但恰恰与李慎之先生的女儿李伊白很熟,于是请她捎上这套书给她父亲。本来想让李先生就其中有关西方学术的随笔谈谈想法,不料几天过后,老爷子打来电话,说看了我的《燕谭集》,对其中有关‘游民文化’的部分特别有兴趣,问我还有这方面的作品吗。我说我正做着一个项目就是有关游民文化,基本写完,有三十多万字,您愿意看我可以打印出来给您寄去。


   “我在文中引用三国刘、关、张结义时的一段故事,引起他的共鸣。这是一个反映游民心态的故事。据明朝成化年间刊印的《花关索出身传四种》唱本所说,汉末刘、关、张聚义之初,刘备指派关羽、张飞各自到对方家里杀光全家老小几十口人,以杜绝‘回心’,只因张飞一时心软,放走了关羽怀孕的妻子胡金定,后生子关索。关索长大后认父归宗,为关羽拒绝。关索大怒,翻脸威胁,如果不依他,他便投奔曹操,起刀兵捉拿自己的父亲等人。这些观念都是与宗法传统大相背离的,反映的是处于社会底层的游民进行冒险生涯时的心态。”


   “李先生感慨说,‘我入党时,介绍人问我,你爸爸要是反革命,你敢不敢一枪毙了他?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也不敢想这个问题。’难道非要把革命与不革命搞得如此对立?这绝不是正常人的反应。”王学泰反问道。


   一个月后,李慎之在电话里说,他认真地看了书稿,“希望我能就朱元璋问题深入地谈一谈,他有兴趣给这本书作个序。”


   《发现另一个中国》——李慎之所写的这篇长序中,字里行间折射出他对于“游民文化”牵动中国社会变迁的密切关注——“游民阶级在我国社会力量强大,他们有时与过剩的知识阶级中的一部分结合,对抗贵族阶级。他(杜亚泉)认为秦始皇以后,二十余朝之革命,大都由此发生。可是革命一旦成功,他们自己就贵族化了,于是再建贵族化政治,而社会组织毫无变更。他说这不是政治革命,也不是社会革命,只能说是‘帝王革命’。”


   只有在民主运动中才能学习民主


   人物周刊:《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出版至今已有11年了,其间,您对游民文化的研究是否有变化?


   王学泰:2007年,我又出了《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增订本,字数由原来37万字,增加到近60万字。在增订本里,我提出了“江湖”的概念。


   简而言之,游民是指脱离宗法秩序,从宗法社会中出来的人。他们出来后,很多根本生存不下去,死于道路。但也有些经过奋斗生存了下来,逐渐磨练成为江湖人,形成了江湖。


   江湖不是一个有形的组织,里面当然包括有形的组织,比如一些秘密会社、山头等,但总的来说,江湖是一个“场”。就像只要有电子活动的地方,就形成“电场”。只要有江湖人,这些江湖人按照江湖规则办事,那就有了江湖。江湖既在城市,也在乡村,既在通衢广陌,也在大江大海。即使上层社会也有江湖。


   人物周刊:既然上层社会也存有江湖,游民意识与他们的意识是否有重合?


   王学泰:为什么最底层人的要求有时能与最高层想法重合,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都关注最切近的利益。游民关注眼前,因为明天醒了还没有饭吃,而高层关注眼前那是因为自己的位子问题,这是一切利益之母。


   人物周刊:书中,您还谈到社会变化存在一个“治乱周期率”,200年一个轮回?


  王学泰:对,不到公民社会、法治社会,永远脱离不了这个周期。解放前那几十年,统治者并非有意识要让社会全面退化,只是统治力的疲弱,因此任由社会腐败,大家非常厌恶。解放后,政府希望用一种质朴的文化或说所谓的“同志式文化”来取代传统文化,却不知道这种看似质朴的“同志式”的文化实际上就是“李逵式的文明”。很多人都赞扬李逵,我说那是他没坐在你身边,坐你身边你就会感受到什么是“李逵式的文明”。


  中国这60年是一个极特殊的时间段,执政党力量强大把国家弄得很完整,过去统治者鞭长莫及的地方,现在是无远弗届。“文革”“破四旧”,几乎所有的穷乡僻壤,都会有人主动把“四旧”扫光。统治力强弱也有其两面性。我们是个整体性很强的一个国家,但也非常容易破碎,这就是说“强”既能使国家完整,但因其力强大,也在自觉不自觉地破坏这整体性。


  另外,中国社会最大的问题是缺少自生的机制,一切都靠政府组织,这既增加了统治成本,又使得它缺少弹性。一个组织太刚性也是易碎的。


  人物周刊:您的书中提到,“农民的独立人格、自由个性、主体意识沉睡状态下,即使取消强制,造成的也不会是自由,而是宗法式的散漫”,今天的农民是否依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