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烤瓷牙后悔:反智主义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5 08:07:32

反智主义

 

 

反智主义

 

苏坚

 

近日,我对旅美批评家王瑞芸的“身份”判断有一点点疑惑,原因来自最近阅读她的相关文章。其中,一篇描述她在美国参观一次洛杉矶当代艺术馆展览活动经历和感受的随笔(见其博客文《洛杉矶当代艺术馆的差劲!》),读得我尤甚不解。该随笔我认为有一部分是基于事实判断的、客观的:比如通过对参展的“老一辈”波普艺术家Geonrge Herms的评价,作者延伸开来道出“波普艺术发源时的那股底气”是“我是什么就呈现什么,我吃的,用的,穿的,就这些物件儿,它们也许不美,不精致,不高级,可是,这就是我的生活,直直地拿出来-你去看好了,爱看不看”;再比如,在不太如意地“只能迁就”着品味过她认为“非常粗糙”的三明治和“寡淡无味”地看过馆外表演后,她仍然评价活动是“庸常之物,平常内容”、“随意之极,谁都可以来,谁都可以走”,对应着算是“爱听不听”吧。但是,正如结合王瑞芸女士上面“艺术”与“生活”两方面的评价,恰好天然地交代了“艺术”与“生活”的关系,即她理应由此道出“有什么样的生活就有什么样的艺术”、“有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艺术”这道理,可她接着“琢磨出的意思”,却有点反过来,于是让我颇为疑惑,有些“意思”更让我惊讶。

 

首先,对于展览和表演效果,她对别人的“随意”、“平常”颇不以为然,“觉得他们差透了,一点都不会制造效果”,她拿在北京参加艺术活动的经验与之对比来证明她的感受:国内的展览、活动做派“精美”,“声势造得足”,“进场的红男绿女,打扮入时,气质高贵,眼睛往上”,即使“东西不过尔尔,再不怎么的,也得唬外边的人”。王瑞芸女士然后慨叹:“能跟这些上等人为伍,滋味真不赖耶!”她进一步再“提意见”:美国人“实在该派专家到中国去学习学习”,弄出点能让参观展览、参加活动的人回去能“摆谱”、能摆“高贵”的做派来。回到“生活”,王瑞芸女士又以自己在深圳宾馆楼道里“清洁工人”对她“怯怯让道,不敢正眼看,十分谦卑”与“美国清洁工”另一种状态作对比,然后批评道:“美国有什么好的,没高没低,尊卑不分的鬼地方,没劲,差劲。”

 

我的疑惑之一是,王瑞芸女士在以上表达“意思”的段落里,由于措词上制造了一些不太好把握的语气,使我怀疑她是不是有点借美国“反讽国内”的意思?但联系起她最近批评美国、赞赏“我国传统”、也越出过国越爱国的事实,我觉得她非反讽,而是说了心里话。又,她以上“意思”不是在谈论“礼节”之别;她似乎也无意区别到底是美国社会背景下追求人人平等造成人们普遍的某种生活状态、姿态,还是刚好她在美国老是遇见那些趾高气扬、不拘礼节的清洁工;或者反之,她在国内遇见了多数的因为历史、传统、现实原因,总觉得自己身份“卑微”、不敢抬头挺胸正眼看人的清洁工。基于同是“清洁工”这个身份上中美在城乡、教育、医疗、社会保障等方面的差别造成的各自“眼神”、“腰板”差别这个事实,我另一个疑惑是:是不是常在美国享受福利的王瑞芸女士淡忘了这些基本现实,以至她更要回来欣赏我国清洁工的“卑微”姿态?所以,我是否可以这样给王瑞芸女士下个倾向性结论:她是一个“精英主义”者,追求像传统那种“尊卑”分明有序的“高贵”生活,她在“不好”的美国找不到这样的“好生活”了,反倒在中国找到了……

 

读王瑞芸女士《中国传统为何至今不被看好》(参见其博客)一文时,我曾指出过她“有些感慨泛滥,不重客观、事实,这多少有点出国人的通病”。当然,人如何地“爱自己”、“爱国”,乃至爱屋及“污”,这都无妨;但若因此不客观看待别人、他物、外国,不客观分析所见事实、实情,不是一种益于交流的态度。

 

就以上“意思”,我在此求教王瑞云女士,希望她能解释一下我的疑惑;当然,如有博友热情释疑,亦甚谢。不过,在疑惑之外,我在此另有读后之“所感”、“所想”,这点应该感谢王瑞云女士。以下将想到的“意思”写出来,或者能有互动效果,共促“理解”——关于“美国”、“国内”、“艺术”……等等。

 

王瑞芸女士“美国差劲”的骂,让我想起自己看过学者沈睿一篇介绍美国的短文,题目好像就叫《反智主义》,其大意是:美国是个有“反智主义”传统的国家,美国著名学者理查德?霍福斯达德1963年曾出版过一部获得当年普利策奖的著作《美国生活中的反智主义》,至今仍是认识美国的一本非常有用的书,他分析说,“反智主义”是美国民族性格的一部分,有深厚的传统,对美国人及其生活有深广的影响。霍福斯达德在该书中分析道:从根源看,第一,“反智主义”来自于美国的清教徒文化传统,第一批来到美国的白人移民都是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的贫苦农民,看重实践知识而非书本知识;第二,美国是商业国家,实用主义是其本土哲学,特别是开发西部的拓荒精神塑造了美国的民族性格,看重拓荒所需要的强健体魄而非智力,美国人一直还在想象自己是拓荒者的后代;第三,美国虽雄霸全球,但国民自己仍坚持独户、小镇、乡村的理想和民族想象,人虽享用着“国家福利”,但骨子里却认为小镇、乡村生活才是“国”,田野里独户的房子才是“家”,他们不相信城市,认为那里是罪恶的城堡,他们也不相信知识分子、政治精英,认为“越聪明越适合撒旦的需要”,读书太多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美国人一直有靠以上“反智主义”感觉生活的传统。

 

沈睿女士文中还专有举例。比如,2008年某次美国民主党大会开幕式上,妻子米歇尔介绍丈夫奥巴马,很有意思是,她说的不是奥巴马如何聪明过人能当总统,而是介绍奥巴马就是一普通百姓,还特地说,奥巴马每天早晨醒来都有口臭,使得女儿们都不愿一早爬上爸妈的床。在米歇尔的介绍里,人们根本不在意、甚至不知道奥巴马毕业于哈弗大学法学院,当过十多年芝加哥大学法学院教授。同时,米歇尔也在介绍里把自己描述为贤妻良母,好像她不曾是名牌大学毕业生,是高薪律师。这种力图降低自身学历学问的例子,同样也发生在前任共和党人布什身上,他的乡村牛仔形象、说不顺长句子、口吃等“特点”也很著名。候选人、当选人如此,当然是因为有大批不欣赏满口大词、不看重成堆真假博士硕士学历的普通选民的存在。

 

大家或可结合最近“占领华尔街”及引发的系列活动等例子琢磨一下沈睿女士介绍的意思。华尔街是美国精英阶层的中枢,这样的系列活动颇有“驱逐精英”的意味。更早前声势大、影响远的“茶党运动”,据称正好也印证着某种“反智主义”美国传统。

 

我之所以在此想起美国的“反智主义”,是觉得借之看王瑞芸女士所描述的情况,多少能领会其间的一点因果。我相信很多人会对此有一些体会。比如我们看好莱坞电影、美剧,常常有这样的错觉:剧中人物、编剧怎么都傻傻憨憨的不会用脑子的啊……。现实中也常常听说美国人老实、简单、诚实乃至“笨”,或者反过来像乔布斯那样天才地固执、专断,我们认为该转弯抹角甚至耍一下滑头的地方,他们却死脑筋地直接、直白。所以,我相信王瑞芸女士所描述的情状应该符合美国人“爱咋咋的”的自由、自愿,他们不感兴趣或你强其所愿,再怎么“名家”、“名堂”都没用。在这样“个人主义”、“实用主义”盛行的国度里,能想象他们只冲着“排场”、“摆谱”就去吗?想想看,我们很习惯电视里奥巴马到小镇、乡村去演讲去拉票那些随意感很强的场面,但换到我们这里,不请足小学生、大学生、工厂工人、单位员工手捧绸带鲜花去特别张罗,我们习惯不?

 

别说政治生活排场如此了,我们一般的生活排场也多此现象,善于造局、演戏的艺术领域能例外吗?王瑞芸女士久留美国,回国见识北京的艺术活动、展览的排场,很新鲜,也很享受其效果,觉得凑够面子、身份,可以理解。在国内,人家“卢美美”们早把排场里的学问发展出“合影经济”什么的啦,把艺术展览办到国家级的会议中心、钓鱼台、中南海、人民大会堂去,确实是艺术界人士的强烈愿望,艺术展览、活动的排场,形态上就是政商界官场、商场排场的复制,“请柬”、“绸带”、“剪彩”啊,“高大门卫”、“礼仪男女”啊,应有尽有,别说在排场里仅仅与“红男绿女”和“打扮入时”、“一身名牌”(像“郭美美”那样)者为伍就显“高贵”了,一不小心,你或就与名家、明星乃至重要的政治人物同台共列了,来,合个影,这“谱”就更有得摆、足够靠啰……总之,在这里,我们一点不“反智”,各主角、参众还特别能“动脑筋”的!但是,这真的是说明了美国的“不靠谱”我们的“靠谱”,要号召美国“向中国学习”?

 

从“人”、“生活”延伸出来,我认为从“反智主义”的角度,对准确理解“美国艺术家”、“美国艺术”也是有帮助的——这就是为什么波普艺术、抽象主义、极少主义、偶发艺术等等这些表面看来简单、现成、世俗、实用、无复杂内容的现当代艺术样式,能在美国产生、流行、应用的原因。也许,在我们拜沃霍尔、劳申伯格、波洛克这些人为师的时候,首先应该学会欣赏他们简单、直接的对待艺术、对待生活的态度。

 

我把不准我们是否有“反智主义”传统,即使有人“考古”并言“反智主义古已有之”。当然,如果硬说“不是传统”,不远的“文革”,“知识越多越反动”之流行,说明我们激烈地曾与“反智主义”扯过干系的,虽然那看来更像是“权术聪明过头”。从倾向和近似性看,虽然有专家下结论说孔孟哲学(积极)和老庄哲学(消极)都有“反智主义”倾向,但从艺术的角度,我个人觉得老庄哲学及其传统更“自然地”接近些,其渊养出的那一批批一代代逸士,在追求逍遥自在、简单淳朴的人生状态的过程中,多少提示了某种中外无别的人类相同心态。略为遗憾的是,假如视为一种近似的“主义”,它却与外国“主义”的“实用”有别地不入世,绝少在政治实务等现实领域出现和产生影响,中国自古以来的这类逸士,在归于山林野地的同时,也把自己归化成了不吃人间烟火的“务虚”之躯体;且之,这类仕途不爽故逃遁的人,更多情况下是“圣贤之道不许你聪明”的传统之体现,而不是像美国那样硬要“总统你别太聪明”。不过,不知道是刻意之为或是无心之成,倒是有些许逸士在文化艺术领域成就了一番事业,延续了一种被后人反复且歌且泣的所谓“传统人文精神”。对此,我注意到同在《中国传统为何至今不被看好》一文中,王瑞芸女士列举了四位号称“画坛四隐”艺术家并对其艺术作出了称许评价,我认为这样的艺术家之坚持的,正好就类似于“中国式反智主义”,如果他们自然、自信甘于如此,不失为一种可嘉的“艺术人生”和可敬的现世稀有“艺术榜样”,至于其艺术价值、身份地位如何,应由同是自然流失中的时间作出公正选择。但十分奇怪的是,王瑞芸女士却对此流露出了如上面那篇随笔表达的心态,觉得他们“被我们的社会边缘化了”,大有恨不得他们也被“包装”、“排场”、“立牌(派)”、“推出”心理,这不自相矛盾吗?

 

对“反智主义”,我们或者还应该有另外一层意思的理解。在当代艺术中,我们是有“反智主义”一派的,有评论家、好事者命名之曰“装嫩主义”、“扮傻主义”,典型的做法就是将艺术“弱智化”、“童稚化”,符合此“化”的形象标准一般是:卡通的人物、夸张的动作、傻笑的表情……等等。可是,正如大家所看到的或最后明白的,创作这些艺术的艺术家,且不说“科班”学习历程中那些苏派的、政治的“正确知识”不会使他们傻了——比如国外那些“土著”的、“反智”的涂鸦艺术也被他们学得很“经济政治都正确”,现实生活中见缝插针的机会主义生活经验,也足够让他们决不会真的傻,甚至说他们“纯真”、“率真”都觉拗口。如果说,在他们成名、获利之前的早期,如此这般,还多少有他们在现实政治、商业权贵重压之下发乎内心、积乎体会的真实,则此后他们的华丽转身,或成明星、或当院士、或任硕导,熟练应酬于权力、权贵场所,那已经不是什么真实,乃是“能算计”;而在诸个“成功典型”示范的身后,70后、80后、90后一代代排起长长的队伍有样学样地“装嫩扮傻”的景象,那已然不只是简单的“算计”了——这能耐,俨然已是“玩智”而非“反智”!此时,王瑞芸女士描述的美国艺术家“这就是我的生活”的自然,已经有了“那才是我的生活”的自负升级版,从自然、真实到“算计”,在“智力水平”、“玩智游戏”升级的同时,自然也产生了不同的品质和品格!

 

不知道艺术界是否有人做过“比较”调查,以我粗略之感,我估计结论或会是:中国的理论家、批评家、艺术家一定比美国的更“深奥”,更有将艺术“阐释”得天花乱坠的能够耐,更能玩“高智商”以便让自己也贴上如此标签;美国的观众一定比中国的更有主见故而不轻易被“艺术阐释”迷惑,他们更愿意自己干脆就简单、自信,不必怀疑自己跟不上别人的“解释”就是“弱智”。美国人在努力走向平等、“同智”的“精英社会”,我们还在崇尚“精英主义”主导社会。

 

问题或还在于,任何“反智主义”总是有受众的。美国民众愿意消费那些“反智主义”,是因为其不是、不能玩弄他们,让他们保持真实、归朴的生活。而我们面对我们那些聪明的、能耍花招的、表演前后断裂的“反智主义”主儿和与此相适的“智者通吃”的社会环境,无论真的喜欢、欣赏,或者明知上当受耍却也毫办法,是否证明着我们也有着同样复杂的“反智主义”受众?我们艺术中注重“巧妙构思”、“急智”而不注重真情实感的评价标准,是否在培育着不一样的艺术品质?我们到底如何“反智”?反什么“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