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糖免费全本小说:《莺莺传》中崔莺莺的人物分析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2 08:29:25
崔莺莺是唐代传奇小说中人物画廊里具有独特命运和性格的人物。她既不同于出身低贱而最后跨进了名门望族中的李娃;也不同于被弃后饮恨而终,仍然燃烧着复仇火焰的霍小玉。她是一个出身上流社会的少女,在通过内心的重重矛盾,勇敢地冲破了封建礼教的桎梏以后,却被一个用情不专、负心薄幸的人所抛弃。


这个爱情故事就是如此简单,而且又是中外古今许多爱情小说中反复出现过的情节。然而一经小说家元稹给以独辟蹊径的艺术处理,或者说他找到了描写莺莺命运和性格特异的角度和色调,却成为一曲凄恻的哀怨的恋诗。


《莺莺传》的独创性在于,它不是孤立地、静态地去描写莺莺的爱情生活,而是在感情的流程中,揭示她的内心美。这当中至少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从爱情的特定性出发,表现得有特色;二是把爱情描写作为揭示人物美好灵魂的组成部分来对待。


莺莺出身名门望族。民族文化的精神传统,特别是优秀的中国古典诗歌,自幼就把风神灵秀的莺莺塑造得很美。因此,莺莺给予我们的深刻印象是一个诗人气质的少女。加之封建礼教的熏陶,赋予她举止端庄、沉默寡言的大家风范。所以在她初见张生时,采取的态度是矜持、防卫、不轻易暴露自己的内心秘密。然而在她灵魂深处,却燃烧着青春的烈火,有向往,也有追求,经常以诗言情,属文吟咏,寄托自己潜藏着的思绪。初见张生虽“双脸销红”,羞于应对,却由于“怨慕者久之”,在面对眼前这位“性温茂,美风容”的年轻书生时,自然产生美好的印象。张生的《春词》二首,又使她看出了张生才情富赡,“才”与“貌”一经结合,“怨慕”久之的莺莺开始萌发了对张生的感情。这时的莺莺第一次尝到了爱情的喜悦,感到灵魂进入了一个新奇的自由的境界,终于鼓起了回诗约会的勇气。然而她毕竟是未经世面的纯真少女,一旦张生真的出现在她的眼前,她又感到十分惊惧。难堪的局面应该怎样收拾呢?倾诉衷情,私订终身,她一时不敢;不关痛痒地虚以应对,又难以表述“怨慕”之情。这时她采取了完全违反自己初衷的行动,“斥责”张生“非礼之动”。正因为莺莺“大数”张生,只是一种爱而却惧的心理反映,所以,过后思量,遂由惧而更爱,终于主动地投进张生的怀抱,“曩时端庄,不复同矣”。小说抓住莺莺内心中“情”与“礼”的矛盾,一层深一层地揭示了这个少女情感波澜中的心灵美。


这样,在我们面前出现的莺莺的性格特征,就表现为:单纯之中寓有丰富,柔美之中寓有坚韧。她由一个上流社会的少女而成为一个封建礼教叛逆者的心灵历程,是令人信服的,是那个时代出身于贵族家庭的青年人坎坷道路的合乎逻辑的发展。她走的道路是她独有的。一句话,是崔莺莺式的“这一个”。


元稹不愧为一个心灵探索者。他没有掩饰由于出身、教养,环境给莺莺带来的内心矛盾和性格弱点。他只是写出了一个上层社会出身的叛逆女性,而且在爱情之外的诸如生活道路等重大问题上,却并没有让她叛逆封建主义的规范。所以,元稹真正杰出之处,正在于一千年前,已经敏锐地观察到和捕捉住出身于统治阶级家庭的少女在反抗传统的旧礼教时内心冲突过程,并加以典型的概括。


如果说《莺莺传》从爱情的特定性出发,恰到好处地表达了一个少女的情愫,而且描绘得那么真实、准确、别具特色,那么小说更为重要的贡献还在于它成功地写了一个人的命运。


所谓人的命运,不过是一个人所经历的生活和思想的历程。莺莺正是带着自己命运的独特轨迹和心灵上的鲜明印痕而出现的。小说在写到莺莺和张生结合以后,着意向着人物的灵魂深处掘进。当崔母发现木已成舟,只好“因欲就成之”,莺莺却敏感地发现张生对她若即若离,她痛苦地预感到了“始乱终弃”的威胁。她的心情异常复杂,既有热恋,更有惆怅和痛楚。她用自己的柔情的劝告,来表示她对张生的诚笃。她是这样剖白心曲的:


“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没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然而君既不怿,无以奉宁。君常谓我善鼓瑟,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诚。”


这里既有热切的期望,坦诚的吐露,聪明的暗示,又有难以言状的苦衷,情意是缠绵的。她并不回避即将和张生诀别时那令人心碎的痛苦,更反衬出她克制这种痛苦的精神力量。那宁静、深沉的絮絮情语也就更蕴藏了她的心潮奔涌、情如火炽。这是一席表面平静、内心激越、外冷内热的情语。


象莺莺这样一个聪明、敏感、感情纤细、富于幻想的少女,却被命运抛到那样一种难堪的环境;千百种的不公平,对她的敏感的神经尤其不能容忍。在那礼教吃人,恶俗浇漓的社会,一个人的精神越丰富,就越是痛苦。或如契诃夫所说:越是高尚,就越不幸福。坚定的爱情,不仅没有使莺莺自己得到幸福的可靠保证,而是在心里带来了更多的动荡和不安。她实际上已经接触到中国封建时代的一个痛苦的事实:爱情和结婚本是漠不相关的两回事,她可以把整个生命交给爱情,但是却不能把婚姻交给自己。


莺莺这个人物刻划得成功之处,还表现在写出了她的性格的转变。张生在长安“文战不胜”,“赠书于崔\这又使得对爱情专一、执着的莺莺感动至极。她立即寄物喻志,并且写了那封情词感人的长信,表达她忠于盟誓,志坚“如环不解”。这是莺莺又一次向张生捧出的一颗赤诚的心,他们的爱情又有一次成功的机会,也是最后一次机会。但是负心而又变得冷酷的张生,十分轻易地又把这次机会放弃了。他一年多不给莺莺音信,遂使莺莺断绝了一切念头,不得不“委身于人”,悲剧终于不可避免。在整个事态发展中,主人公莺莺的心灵轨迹都是清晰的。如果说,莺莺在和张生初恋时是用热恋的眼光望着他,却不能以理智的心灵来观察他,草率地错走了一步,从而造成了巨大的不幸的话,那末,一经发现张生决意遗弃她,使她再度陷入痛苦与绝望,她便下定决心,毅然离开他,并拒绝张生求见,以表示她的不平和哀怨。这是作者为我们打开莺莺心灵的又一扇窗子。它让我们透视到,在她柔弱的外表里,包含着一个刚强的灵魂。对张生的“竟不之见”,实际上是一次她可能采取的微弱的报复。这在莺莺的性格里毕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应当看到,莺莺的觉醒是付出了代价的。作者写出了莺莺这样一个经过内心的痛苦折磨而最后觉悟了的灵魂,以及造成这种爱情悲剧的个人心理因素。


乍看起来,小说的情绪似乎是低沉了些,哀伤了些,但是《莺莺传》并不是一个被遗弃者的悲歌。因为它在现实写照的背后,提出了一个新的价值标准,提出了人格和精神美的问题。它通过莺莺的形象写出人的感情和尊严的不可辱和不可犯,深邃激越地控诉了践踏人的感情是一种犯罪。这可能是元稹创作这篇小说时始料不及的。


^^二


“情”是艺术的灵魂。任何一篇文学作品,不写出人物的巨大的感情潮汐,就不可能打动读者的心。元稹的艺术功力就在于他敢于把自己的艺术触角向人的感情领域伸展、发掘、开拓,让小说形象浸润着人性美和人情美。从这一角度来说,《莺莺传》是最早为我们打开了又一个崭新的艺术视野的小说。


元稹在表达情感上作了独特的艺术追求:采用书信体以直接抒发女主人公的感情。莺莺致张生的信占全部小说六分之一的篇幅。这一新巧的艺术构思在唐人小说中是绝无仅有的一篇。应当说这是我国小说艺术史上的一个新现象。据笔者所知,采用书信体的形式剖析少女的爱情心理的,最成功也最有影响的是十九世纪俄国伟大诗人普希金的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中达吉雅娜给奥涅金的信。别林斯基曾对此信进行过专门的美学分析,并指出:当达吉雅娜的信在《奥涅金》第三章上发表之后,“立即疯魔了俄国的广大读者”,并且认为这是“披露一个女人内心的最高典范”。


如果我们把莺莺的信和达吉雅娜的信作一比较,那将是很有趣的。


莺莺致张生的信:


“……自去秋已来,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笑语,闲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寐之间,亦多感咽离忧之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一昨拜辞,倏逾旧岁。长安行乐之地,触绪牵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无棥1杀≈志,无以奉酬。至于终始之盟,则固不忒。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致私诚。儿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及荐寝席,义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谓终托。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帻。没身永恨,含叹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或达士略情,舍小从大,以先配为丑行,以要盟为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存没之诚,言尽于此。临纸呜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


再看达吉雅娜致奥涅金的信:


“别人啊!不,在世界上无论是谁,


我的心也不交给他了!


这是神明注定的……


这是上天的意思:我是你的;


不是你吗,亲爱的幻影,


在透明的黑暗里一闪,


轻轻地向枕边弯下身子?


不是你吗?带着安慰和爱,


低低的对我说了希望的话?


你是谁,我的天使和保护者,


还是奸诈的诱惑的人:


解答我的疑惑吧。


或许,这一切都是空想,


都是没有经验的灵魂的幻梦!


而且注定了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


可是随它怎样吧!我的命运,


从现在起我交给你了,


在你面前我流着泪,


恳求你的保护……


我等待着你:看我一眼,


复活心的希望吧,


或者打断我的苦痛的梦,……”


两封信出现的时间、地点相隔得如此遥远,而那如泣如诉的叙述方式却是如此的相近;作为热情、巧妙、朴实的爱情心理的表达又是何等神似;美妙的情思,生动的形象,晶莹的语言,缤纷的色彩,和谐的韵律又是何等相象。它们同样都是真诚的少女悲切的灵魂的告白,都闪耀着一种思想光芒,都向往着美好的未来,都歌颂了纯洁的爱情,都打破了贵族上流社会的偏见。它们都是诗中之诗。


值得重视的是,二者一经比较,我们会发现莺莺致张生的信所表现出的完全是我们民族特有的感情色彩和那表达情爱的独特方式和内在美。


当张生远离以后,在那冷酷虚伪的环境里,莺莺的思念和悲怨之情,是无处可讲的,只有用泪水默默地写在心上。如今张生寄来了信物,此刻郁积在她心底的爱和怨,终于一齐迸发。但这迸发,既不是滚动着的溶岩,奔突而出,也不是闪烁着的耀眼的火光,燃烧着激愤的烈焰,而是象轻拢慢捻的琴音,弦弦掩抑声声思,倾诉着碎心的往事:从她惊惑不安地与张生会面,到“敛衾携枕”相伴,到使她抱憾终生的分别,到剪不断理还乱的悠悠情思,这悲与喜的回忆,这难堪的往事的追述,一字一句浸透着血和泪,真是握拨一弹,心弦立应,悲歌一曲,催人泪下。正是从这颗心里所颤动出来的爱情旋律,才使我们看到了莺莺的纯真和热切。请听那字字传情的话语:


“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所佩。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兼乱丝一、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弊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紫丝,因物达情,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嘉。慎为自保,无以鄙为深念。”


这一段饱和着泪水的独白,出色地刻划了人物内心世界,使人读之禁不住凄然泪下。那一汩汩的“情”的暖流,既是莺莺对爱情的表白,也在读者的心海里激起了美的涟漪。托物寄情,其情如火,构成了从人物内心“情”弦上蹦跳而出的音符和旋律,显示了独特的艺术光彩。


是的,在这里一切都是非常动人的。动人的力量来自莺莺真挚的感情和纯净的道德情操。它的纯净还没有被杂质搅混,世俗的考虑和利害的打算,也还没来得及把它歪曲,它还只是一种向往、一种愿望、一种理想。它还保持着某种超逸、灵致的风度,对对方是仰望和尊重,对自己是自觉和自律。元稹所选取的,所描绘的就是这样一种感情,他用最自然最散文化的形式,把它加以诗化,体现出了对一种美好情操的追求,因而也就必然使这篇小说具有一种动人的情操的力量。


《莺莺传》以它的形象力量表明:在封建社会里,一切对爱的追求,对幸福的向往,对生活的期待,更多的时候是要被社会所扼杀,或者在严酷的现实里化为泡影。莺莺的悲剧命运反映了她纯真热切的个性与冷酷虚伪的社会之间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小说毕竟揭开了掩盖封建阶级上流社会私生活的堂皇帷幕的一角,暴露出他们道德风尚的丑恶卑污!


看来,《莺莺传》的作者的主观的美感判断和客观的实际标准是大相迳庭的。读者的“第一次印象”不都是毫无道理的。形象是最有力量的,而说教总是苍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