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翔前女友:《红楼梦》第七十八回诗词曲赋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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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姽婳词三首】
  【说明】
  贾政与众幕友谈及恒王与林四娘故事,称其“风流隽逸,忠义感慨”,“最是千古佳谈”,命贾兰、贾环和宝玉各吊一首。贾政所叙述的情节是作者利用了旧有明代传说史事而加工改缉的(参见附录)。“姽婳(音鬼画)”一词初见于宋玉《神女赋》,形容女子美好贞静,所以小说中说,加以“将军”二字更见奇妙。
  其一(贾兰)
  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
  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
  【注释】
  1.“捐躯”二句——自从林四娘为报答恒王对她的恩宠而拋掉自己生命的那一天之后,青州地方的泥土也是香的了。“土亦香”各种脂本都一致,程高本作“土尚香”,不对。“此日”并非“今天”,而是指“捐躯”的“那一天”,所以不该用“尚”字。诗句语法常与口语有别,这两句应如上面所解说的。青州,府名,在山东,明初改益都路置,治所在益都(今益都县)。
  其二(贾环)
  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
  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
  自谓酬王德,讵能复寇仇?
  谁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
  【注释】
  1.红粉、将军——皆指林四娘。上句是写恒王生前,下句是为恒王死后。意未休,心中愤恨不止。
  2.讵能——怎能。戚序本、程高本作“谁能”,连上句意,贾环说她本为道义上酬德,非真能有所作为,以“讵”字为是,从庚辰本。
  3.谁题——程高本作“好题”,戚序本作“诗题”,从庚辰本。这两句中“风流”、“忠义”、“千古”等词,全搬用贾政称道林四娘的话。
  其三(贾宝玉)
  恒王好武兼好色,遂教美女习骑射;
  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
  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丁香结子芙蓉绦,不系明珠系宝刀;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绡。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
  王率天兵思剿减,一战再战不成功;
  腥风吹折陇中麦,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凘凘,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育昏鬼守尸;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
  恒王得意数谁行?姽婳将军林四娘;
  号令秦姬驱赵女,秾桃艳李临疆场。
  纺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
  胜负自难先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
  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血凝碧;
  马践胭脂骨髓香,魂依城郭家乡隔。
  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
  天子惊慌愁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叹息,歌成余意尚傍徨!
  【注释】
  1.“秾歌”二句——恒王对美女歌舞已引不起兴趣,倒对她们列队弄枪洋洋自得。
  2.尘沙起——指发生战争。
  3.“叱咤”句——作者的友人敦诚《鹪鹩庵笔尘》:“吾宗紫幢居士《丽人诗》中有‘脂香随语过’之句,较之‘夜深私语口脂香’(按:白居易《江南喜逢萧九彻五十韵》中诗句。‘夜深’原作‘靥笑’。)尤觉艳媚无痕。”但小说中诗句并非沿袭。叱咤,呼喊,吆喝。
  4.丁香结子——状如丁香花蕾的扣结。芙蓉绦,色如芙蓉的丝带。
  5.战罢——习战结束。夜阑——夜深。
  6.鲛绡——手帕。参见《题帕三绝句》注。
  7.流寇——流窜的盗贼。亦常作为对农民起义军的诬蔑称呼。走——奔驰。山东——太行山以东。
  8.强吞虎豹——即强吞如虎豹。
  9.虎帐——军中主将所在的帐幕。
  10.凘凘——水声。
  11.不期——想不到。忠义明闺阁——即闺阁明忠义。
  12.数谁行(音航)——要算哪一个。行,语助词,用于自称、人称各词之后。见张相《诗词曲语辞汇辞》。
  13.秦姬、赵女——泛指美女。古人常说秦国和燕、赵多佳人。秦、赵非实指。姬,古时妇人的美称。驱,率队进军。
  14.血凝碧——《庄子·外物》:“苌弘死于属,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后多以“碧血”说效忠死节者。
  15.星驰——指使者快马如流星飞驰。
  16.余意尚傍徨——尚有未能尽言的感慨留在心中不去。
  【鉴赏】
  《姽婳词》突出地表现了曹雪芹政治观点上的矛盾:他一方面不满封建制度,一方面又想“补天”;一方面憎恶政治腐败、现实黑暗,一方面又为清帝国的命运担忧,为本阶级的没落哀伤;一方面同情奴隶们的痛苦和屈辱,为受冤遭迫害者提出强烈的控诉,一方面又主张“清清白白”地做人,“守着多大碗儿吃多大碗的饭”,反对奴隶们用暴力来推翻现存的制度、争取自身的解放。在《姽婳词》中,他以当今皇帝褒奖前代所遗落的可嘉人事为名,指桑骂槐,揭露和嘲笑当朝统治者的昏庸腐朽和外强中干的虚弱本质:“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这无疑是大胆的。但是,把封建王朝在农民起义风暴的猛烈扫荡下的土崩瓦解看成是一场灾难,把向革命势力作拚死顽抗的林四娘当作巾帼英雄而大加赞美,这又说明曹雪芹并没有完全背叛自己的阶级。
  清代康熙之后,政治上转向黑暗,随着农民与地主阶级的矛盾斗争日益激化,农村中的夺粮、抗祖和“抢田夺地”的斗争也此起彼伏,大规模农民起义的条件虽则尚未成熟,但已在酝酿之中。封建地主阶级中一些对现实比较有清醒认识的人,开始担心像前代青州唐赛儿以至李自成那样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不久就会重新出现,哀叹没有人能“挽狂澜于既倒”。《姽婳词》正反映了这种深怀隐忧的没落阶级的思想情绪。
  脂砚斋在小说写到“黄巾、赤眉一干流贼余党”时曾加批语,以为不能实看这些话,否则,“便呆矣”,还说“此书全是如此,为混人也。”因而,目前有些研究红学和史学的同志认为,从史事看,林四娘应死于抗清,“非与义军为敌者”(周汝昌同志《红楼梦新证》第二三○页),此诗实“与义军无关”,“对立面为侵扰青州之清军”,这样写是为“避清帝爪牙之耳目”,或者更肯定地认为“是指崇祯十五年十二月清军在未入关前一次入侵明境山东青州之事。(引自徐恭时同志一九七六年八月三十一日来信)。此说,不仅关系到作者对农民起义的政治立场问题,也关系到这位满族子弟会不会存在某些反满意识的问题。这是值得进一步深入研究的。
  撇开隐写史实的深意探索不谈,还想再说几句有关小说人物形象的话。《姽婳词》这段情节在小说描述晴雯之死的过程中是强行插入的,给人以一种彷佛是游离的、节外生枝的感觉。宝玉吊晴雯扑了空回来,就被叫去做吊林四娘的诗,做成《姽婳词》,作者连过渡的文字也不要,紧接着就让他撰写《芙蓉女儿诔》,这一切都显然是有用意的,那就是通过诗来暗示诔文中所包含的政治寄托。然而,把一个以生命去酬答平日恩宠的贵族姬妾与一个遭封建势力迫害而死的女奴放在一起写,以便作某种类比的意图,从阶级观点来看实在是有问题的。它同样清楚地表明了曹雪芹思想中所存在的深刻矛盾。
  附录:有关林四娘资料选录
  《红楼梦》小说有咏林四娘事,彼亦实有其人。王渔洋《池北偶谈》云:“闽陈钥字绿崖,观察青州。一日,燕坐斋中,忽有小鬟年可十四五,姿首甚美,褰帘曰:‘林四娘见。’逡巡间,四娘已至前万福,蛮髻朱衣,绣半臂,凤觜,腰佩双剑。自言‘故衡王宫嫔也,生长金陵,衡王以千金聘妾入后宫,宠绝伦辈,不幸早死,殡于宫中。不数年国破,遂北去。妾魂魄犹恋故墟,今宫殿荒芜,聊欲假君亭馆延客,愿无疑焉。’自是日必一至。久之,设具宴陈,嘉肴旨酒,不异人世,亦不知从何至也。酒酣,叙述宫中旧事,悲不自胜,引节而歌,声甚哀怨,举坐沾衣罢酒。一日,告陈言当往终南山,自后遂绝。有诗一卷,其一云:‘静锁深宫忆往年,楼台箾鼓遍烽烟。红颜力弱难为厉,黑海心悲只学禅。细读莲华千百偈,闲看贝叶两三篇。梨园高唱兴亡事,君试听之亦惘然。’”是林四娘事甚奇,而云早死殡于宫中,则与小说家言不甚合,或传闻异词乎?考之《明史》,宪宗之子佑楎封衡王,就藩青州,其玄孙常謶万历二十四年袭封,不载所终。林四娘所云国破北去者,即斯人矣。
  (俞樾《俞楼杂纂·壶东漫录》)
  按:蒲松龄《聊斋志异》中尚有《林四娘》一篇,见张友鹤辑校“三会”本,里仁书局1982年版卷二286页。篇后附有清德州卢雅雨《山左诗钞》中一段文字,乃采自《池北偶谈》而稍异,兹不录。又有林西仲(云铭)《林四娘记》一文,因所记离曹雪芹小说所述情节甚远,亦不赘录。
  【芙蓉女儿诔】
  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
  窃思女儿自临人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衿枕榔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押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奇。
  忆女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娣悉慕媖娴,妪咸仰慧德。
  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茞兰竟被芟蒩!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让,遂抱膏肓之疾。故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诼谣謑诟,出自屏帷;荆棘蓬榛,蔓延户牖。既怀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闱闺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
  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影,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盒于尘埃。楼空鳷鹊,从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衿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消;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腔俱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苔晚砌,穷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末泯,檐前鹤鹊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萎。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芳枉待。拋残诱栈,银笺彩袖谁裁?折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涉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近拋孤柩。及闻蕙棺被燹,顿违共穴之情;石椁成灾,愧逮同灰之诮。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磷,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揪渝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岂道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汝南斑斑泪血,洒向西风;梓泽默默余衷,诉凭冷月。呜呼!碧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君之尘缘虽浅,然玉之鄙意岂终。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据浊玉之思,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其位?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治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陋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望伞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傍耶?驱丰隆以为庇从兮,望舒月以临耶?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鹥以征耶?闻馥郁而飘然兮,纫蘅杜以为纕耶?斓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珰耶?借葳蕤而成畤兮,檠莲焰以烛兰膏耶?文瓠匏以为觯斝兮,洒醽醁以浮别醑耶?瞻云气而凝眸兮,仿佛有所觇耶?俯波痕而居耳兮,恍惚有所闻耶?期汗漫而无际兮,忍捐弃予于尘埃耶?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为耶?卿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又奚化耶?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来兮止兮,卿其来耶?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烟萝而为步障,列菖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敔。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爰格爰诚,匪簠匪莒。发轫乎霞诚,还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通,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怦怦,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怅怏,泣涕彷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篔筜。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说明】
  小丫鬟所说晴雯为芙蓉之神事乃利用传说创新。宋代欧阳修《六一诗话》:“〔石〕曼卿卒后,其故人有见之者,云恍惚如梦中言:‘我今为鬼仙也,所主芙蓉城。’欲呼故人往游,不得,忿然骑一素骡去如飞。”诔,历叙死人生前行事、在丧礼中宣读的一种文体,相当于现在的悼词。晋代陆机《文赋》述诔体之特点说:“诔缠绵而凄怆。”
  【注释】
  1.维太平不易之元——维,语助词。作者想脱去“伤时骂世”、“干涉朝廷”的罪名,免遭文字之祸,特借空空道人之口申说小说所叙之事“无朝代年纪可考”,而诔这一文体的格式恰恰应当开头先交待年月日,不得已才想出这样的名目。十三回秦可卿的丧榜上书有“奉天永建太平之国”,十四回出殡的铭旌上也大书“封天供建兆年不易之朝诰封……”等字样,表面上彷佛都是歌颂升平,放在具体事件、环境中恰恰又成了绝妙的嘲讽。
  2.蓉桂竞芳之月——指农历八月。
  3.冰鲛之谷——传说鲛人居南海中,如鱼,滴泪成珠,善机织,所织之绡明洁如冰,暑天令人凉快,以此命名。縠,有皱纹的纱。“冰鲛縠”、“沁芳泉”、“枫露茶”都见于小说情节之中。
  4.白帝——五行之说:古人以百物配五行(金、木、水、火、土)。如春天属木,其味为酸,其色为青,司时之神就叫青帝;秋天属金,其味为辛,其色为白,司时之神就叫白帝,等等。故下文有“金天属节,白帝司时”等语。
  5.曩——从前,以往。
  6.“其为质”四句——仿效唐代诗人杜牧《李长吉歌诗叙》中语:“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
  7.媖娴——女子美好叫媖。娴,文雅。
  8.鸠鸩、鹰鸷——诔文用了许多《楚辞》里的词语,大半都寄托着作者的爱憎。如“鹰鸷”用《离骚》的“鸷鸟(猛禽,鹰属)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圆)之能周(相合)兮,夫孰(怎能)异道而相安?”原为屈原表达与楚国贵族抗争的不屈精神。与此相反,“鸠鸩”之类恶鸟就表示那股黑暗势力,因为鸠多鸣,像人话多而不实;鸩传说羽毒,能杀人。其它如作为香花的“茞兰”、“蘅杜”,作为恶草的“薋葹”,也表示这两种力量的对立。“顑颔”则表示屈原受到压抑而憔悴,“诼谣”则表示黑暗势力搞阴谋诡计。又如一些讲车仗仪卫的用语,像“玉虬”、“瑶象”和“丰隆”、“望舒”等,也都是美好的事物和明洁正道的神祇,用来表现屈原“志洁行芳”、不同流合污的精神。曹雪芹在此用以表现自己对叛逆的女仆与恶浊势力进行抗争的同情,同时又借此寄托着自己对当时现实黑暗政治的不满。
  9.罦罬(音夫拙)——捕鸟的网,这里是被网捕获的意思。
  10.臭——气味,这里指香气。
  11.芟蒩——芟,割草,引申为除去。蒩,可编席的草。脂本作“鉏”,即“锄”,是。
  12.蛊虿——传说把许多毒虫放在一起,使互相咬杀,最后剩下不死的叫蛊,以为可用来毒害人。虿是古书中说的蝎子一类毒虫。这里是阴谋害人的意思。
  13.膏肓——心以下横膈膜以上的部分。古人以为病进入这个部位就无法医治。见《左传·成公十年》。
  14.顑颔(音喊旱)——脸色干枯起皱纹。“顑”一读“坎”。
  15.幽沉——指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怨恨。
  16.罔屈——冤屈。不直叫罔。
  17.长沙——贾谊是西汉文帝时著名政治家,主张加强中央集权,削减地方王侯权势,年纪很轻就担任朝廷里的重要职务,后来受到权贵排斥,被贬逐为长沙王太傅(辅佐官),三十四岁就郁郁而死。后人常称他贾长沙。
  18.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古代神话:禹的父亲鲧没有天帝的命令就擅自拿息壤(一种可以生长不息的神土,能堵塞洪水)治洪水,天帝就叫祝融将他杀死在羽山的荒野(据《山海经·海内经》)。屈原在《离骚》中说“鲧婞(音幸,倔强)直以亡身兮”,大胆肯定了鲧的耿介正直。“直烈”正是用了屈原的话。也正因为鲧是男子,所以诔文引来与芙蓉女儿相比,以反衬“巾帼”遭遇之惨甚于男子,与上一句引贾谊同。小说的续补者传统观念很深,像历来绝大多数封建士大夫一样,把窃神土救洪灾的鲧和头触不周山的共工这一类具有神话性、反抗性的人物看作坏人,将原稿这一句改为“贞烈遭危,巾帼惨于雁塞”(程高本),换成王昭君出塞和亲事。这一改不仅有碍文理,且在思想性上大大削弱了原稿中的反抗精神。
  19.洲迷聚窟——古代传说:西海中有聚窟洲,洲上有大树,香闻数百里,叫做返魂树,煎汁制丸叫做振灵丸,或名却死香,能起死回生。迷,迷失方向,不知去路。
  20.海失灵槎——传说东海中蓬莱仙岛上有不死之药,秦代有个徐福带了许多童男女入海寻找,一去就没有回来。槎,筏子,借作船义。又海上有浮灵槎泛天河事,参见前《赋得红梅花》诗注。这里捏合而用之。
  21.镜分鸾影,愁开麝月之奁——传说:罽(音记)宾(汉代西域国名)王捉到鸾鸟一只,很喜爱,但养了三年它都不肯叫。他听说鸟见了同类才鸣,就挂一面镜子让它照。鸾见影,悲鸣冲天,一奋而死。后多称镜为鸾镜。见《异苑》。又兼用南陈太子舍人徐德言与乐昌公主夫妻乱离中分别,各执破镜之半,后得以重逢团圆事。见《古今诗话》。麝月,巧用丫头名,谐“射月”,同时指镜。奁,女子盛梳妆用品的盒子。
  22.梳化龙飞,袁折檀云之齿——《晋书·陶侃传》记陶侃悬梭于壁,化龙飞去。这里可能是曹雪芹为切合晴雯、宝玉的情事而改梭为梳的。檀云,丫头名,也是巧用。檀云之齿,檀木梳的齿。麝月檀云,一奁一梳,皆物是人非之意。
  23.“楼空鳷(音支)鹊”、“带断鸳鸯”等句——《荆楚岁时记》:“七夕人家妇女结彩缕,穿七孔针,陈瓜果于庭中,以乞巧。”鳷鹊,汉武帝所建的楼观名,这里指华丽的楼阁。与“七夕之针”连在一起,可能由李贺《七夕》诗“鹊辞穿线月”联想而来,但鳷鹊与鹊不是同一种鸟。“带断鸳鸯”比喻情人分离。可能用唐人张佑诗:“鸳鸯钿带拋何处?孔雀罗衫付阿谁?”“五丝之缕”即指七夕所结之“彩缕”。
  24.蒹葭——芦苇。《诗·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是一首怀念人的诗。
  25.不度寒砧——古代妇女每于秋夜捣衣,故称寒砧。度,传。这里是说人已死去,不再有捣衣的砧声传来。
  26.怨笛——《晋书·向秀传》:向秀跟嵇康、吕安很友好,后嵇、吕被杀,向秀一次经过这两个人的旧居,听见邻人吹笛,声音嘹亮,向秀非常伤感,写了一篇《思旧赋》。后人称这个故事为“山阳闻笛”。又唐人小说《步飞烟传》里有“笛声空怨赵王伦”的诗句,说的是赵王因索取石崇家的吹笛美人绿珠未成而陷害石崇一家的事。诔文可能兼用此事。
  27.银笺彩袖谁裁——“笺”本是纸片,但与上句“拋残绣线”联不起来,疑是“缣”字,音近而抄误。缣,细绢。
  28.柱杖——说自己带病前往,因哀痛所致。近拋——路虽近而不能保住的意思,与“远涉”为对。程高本作“遣拋”,戚序本作“遽拋”,庚辰本缺字。今从乾隆抄一百二十回红楼梦稿。
  29.燹(音险)——野火。引申为烧。共穴之情——即生死不渝的爱情。穴,墓穴。
  30.愧逮同灰之诮——同灰:李白《长干行》:“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本谓夫妇爱情之坚贞。宝玉曾说过将来要和大观园里的女孩子们一同化烟化灰。逮,及。全句意谓宝玉不能与芙蓉女儿化烟化灰,对因此而将受到讥诮和非议感到惭愧。
  31.尔乃——发语词,赋中常见,不能解作“你是”。下文“若夫”也是发语词。
  32.淹滞青磷——青色的磷火缓缓飘动。骨中磷质遇到空气燃烧而发的光,从前人们误以为鬼火。
  33.汝南斑斑泪血——宝玉以汝南王自比,以汝南王爱妾刘碧玉比晴雯。《乐府诗集》有《碧玉歌》引《乐苑》曰:“《碧玉歌》者,宋汝南王所作也。碧玉,汝南王妾名,以宠爱之甚,所以歌之。”梁元帝《采莲赋》:“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汝南、碧玉与石崇、绿珠同时并用,始于唐代王维《洛阳女儿行》:“狂夫富贵在青春,意气骄奢剧季伦。自怜碧玉亲教舞,不惜珊瑚持与人。”
  34.梓泽默默余衷——用石崇绿珠事。见《五美吟·绿珠》注。意谓如石崇悼念绿珠。石崇有别馆在河阳的金谷,一名梓泽。作者同时人明义《题红楼梦》诗:“馔玉炊金未几春,王孙瘦损骨嶙峋。青娥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季伦!”也用石崇的典故。这除了有亲近的女子不能保全的思想外,尚能说明灾祸来临与政治纷争有关,诔文正有着这方面的寄托。
  35.鬼蜮——蜮,传说中水边的一种害人虫,能含了沙射人的影子,人被射后要害病毒。“鬼蜮”用《诗·小雅·何人斯》“为鬼为蜮”,指用阴谋诡计暗害人的人。
  36.诐奴、悍妇——诐,奸邪而善辨,引申为弄舌。这里指王善保家的和周瑞家的一伙迎上欺下、狗仗人势的奴才管家们。
  37.惓惓——同“拳拳”,情意深厚的意思。
  38.垂旌——用竿挑着旌旗,作为使者征召的信号。待诏,本汉代官职名,这里是等待上帝的诏命,即供职的意思。
  39.叶法善摄魂以撰碑——相传唐代的术士叶法善把当时有名的文人和书法家李邕的灵魂从梦中摄去,给他的祖父叶有道撰述并书写碑文,世称“追魂碑”。见《处州府志》。
  40.李长吉被诏而为记——李长吉,即李贺。唐代诗人李商隐作《李长吉小传》说:李贺死时,他家人见绯衣人驾赤虬来召李贺,说是上帝建成了白玉楼,叫他去写记文。还说天上比较快乐,不像人间悲苦,要李贺不必推辞。
  41.陟降——陟是上升,降是下降。古籍里“陟降”一词往往只用偏义,或谓上升或谓下降。这里是降临的意思。
  42.玉虬——白玉色的无角龙。后文的“鹥”是凤凰。屈原《离骚》:“驷玉虬以乘繄兮”。
  43.穹窿——天看上去中间高,四方下垂像蓬帐,所以称穹窿。
  44.瑶象——指美玉和象牙制成的车子。屈原《离骚》:“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
  45.箕尾——箕星和尾星,和下文的虚、危都是属于二十八宿星座的名称。古代神话,商王的相叫傅说(悦),死后精神寄托于箕星和尾星之间,叫做“骑箕尾”,见《庄子·大宗师》。这里隐指芙蓉女儿的灵魂。
  46.丰隆、望舒——神话中的云神和驾马车的神。后文的“云廉”即“飞廉”,风神。《离骚》:“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又“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望舒”之“望”,在诔文中兼作动词用。
  47.纫蘅杜以为纕——把蘅、杜等香草串连起来作为身上的佩饰。《离骚》:“纫秋兰以为佩。”
  48.斓——斑斓,各种色彩错杂而鲜明。
  49.葳蕤——花草茂盛的样子。
  50.檠莲焰——在灯台里点燃起莲花似的灯焰。檠,灯台。
  51.觯(音音)斝(音假)——古代两种酒器。
  52.汗漫——古代传说:有个叫卢敖的碰到仙人名叫若士,向他请教,若士用“吾与汗漫期于九垓之外”的理由拒绝了他的请求。见《淮南子·道应训》。汗漫是一个拟名,寓有混混茫茫不可知见的意思。九垓,即九天。
  53.窀穸——墓穴。
  54.反其真——返回到本源,指死。语出《庄子·大宗师》。
  55.悬附——“悬疣附赘”的简称,指瘤和瘾肉,是身体上多余的东西。《庄子·大宗师》:“彼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疣溃痈。”
  56.嗟来——招唤灵魂到来的话。《庄子·大宗师》:“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桑户,人名,他的朋友招他的魂时这样说。
  57.柳眼——柳叶细长如眼,所以这样说。
  58.莲心——古乐府中常喻男女思念之苦,用“莲心”谐音“怜心”。
  59.素女——神女名,善弹瑟。见《史记·封禅书》。
  60.宓妃——传说她是伏羲氏的女儿,淹死在洛水中,成了洛神。
  61.弄玉吹笙——传说萧史和弄玉善吹萧,能吹作凤鸣,后化仙飞去。但无吹笙事,吹笙的是王子乔。见《列仙传》。
  62.寒簧击敔——寒簧,仙女名,偶因一笑下罚人间。明代叶绍袁《午梦堂集续窈闻记》:“寒簧偶以书生狂言不觉心动失笑,实则既示现后即已深悔,断不愿谪人间行鄙亵事。然上界已切责其七笑,故来;因复自悔,故来而不兴合也。”洪升《长生殿》中说她昔为月中仙,曾奉月主娘娘之命陪同太真王妃观赏月中歌舞,后又向太真索取霓袋新谱。敔(音语),古代的一种乐器,制成一只伏着的老虎的形状。
  63.嵩岳之妃——指灵妃。《旧唐书·礼仪志》:武则天垂拱四年,“下制号嵩山为神岳,尊嵩山神为天中王,夫人为灵妃。”韩愈《谁氏子》诗:“或云欲学吹凤笙,所慕灵妃媲萧史。”可知灵妃也是善于吹笙的。
  64.骊山之姥——《汉书·律历志》中说殷周时有骊山女子为天子,材艺出众,所以传闻后世,到了唐宋以后犹传为女仙,并尊称为“姥”或“老母”。又,《搜神记》中说有个神妪叫成夫人,好音乐,每听到有人奏乐歌唱便跳起舞来。所以李贺《李凭箜篌引》中有“梦入神山教神妪”的诗句。这里可能是兼用两事。
  65.龟呈洛浦之灵——古代传说:黄帝东巡黄河,过洛水,黄河中的龙背图来献,洛水中的乌龟背书来献,上面都是赤文篆字。见《水经注》。
  66.兽作咸池之舞——舜时,夔作乐,百兽都一起跳舞。见《史记·五帝本纪》。咸池,是尧的乐曲名,一说是黄帝的乐曲。
  67.爰格爰诚——这种句法在《诗经》等古籍中屡见,在多数情况下,“爰”只能作联接两个意义相近的词的语助词。格,在这里是感动的意思,如“格于皇天”。
  68.匪簠(音甫)匪筥(音举)——“匪”通“非”。“簠”和“筥”是古代祭祀和宴会用的盛粮食的器皿。句参诸本校。
  69.轫——阻碍车轮转动的木棍,车发动时须抽去。
  70.霞城——神话以为元始天尊居紫云之阁,碧霞为城。后以碧霞城或霞城为神仙居处。
  71.玄圃——亦作“县圃”。神仙居处,传说在昆仑山上。《离骚》:“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
  72.通——程高本作“浦”,误。
  73.氤氲——烟云笼罩。
  74.怦怦——心跳的样子。
  75.篔筜(音云当)——一种长节的竹子。
  76.唼喋(音匝炸)——水鸟或水面上鱼儿争食的声音。
  【译文】
  千秋万岁太平年,芙蓉桂花飘香月,无可奈何伤怀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百花蕊为香,冰鲛纱为帛,取来沁芳亭泉水,敬上枫露茶一杯。这四件东西虽然微薄,姑且借此表示自己一番诚挚恳切的心意,将它放在白帝宫中管辖秋花之神芙蓉女儿的面前,而祭奠说:我默默思念:姑娘自从降临这污浊的人世,至今已有十六年了。你先辈的籍贯和姓氏都早已湮没,无从查考;而我能够与你在起居梳洗、饮食玩乐之中亲密无间地相处,仅仅只有五年八个月零一点时间啊!回想姑娘当初活着的时候,你的品质,黄金美玉难以比喻其高贵;你的心地,晶冰白雪难以比喻其纯洁;你的神智,明星朗日难以比喻其光华;你的容貌,春花秋月难以比喻其娇美。姊妹们都爱慕你的娴雅,婆妈们都敬仰你的贤惠。可是,谁能料到恶鸟仇恨高翔,雄鹰反而遭到网获;臭草妒忌芬芳,香兰竟然被人剪除。花儿原来就怯弱,怎么能对付狂风?柳枝本来就多愁,如何禁得起暴雨一旦遭受恶毒的诽谤,随即得了个不治之症。所以,樱桃般的嘴唇褪去鲜红,而发出了呻吟的声音;甜杏似的脸庞丧失芳香,而呈现出憔悴的病容。流言蜚语产生于屏内幕后,荆棘毒草爬满了门前窗口。哪里是自招罪愆而丧生,实在乃蒙受垢辱而致死。你是既怀着不尽的忧忿,又含着无穷的冤屈呵!高尚的品格被人妒忌,闺女的愤恨恰似受打击被贬到长沙去的贾谊;刚烈的气节遭到暗伤,姑娘的悲惨超过窃神土救洪灾的鲧被杀在羽野。独自怀着无限辛酸,有谁可怜不幸夭亡?你既象仙家的云彩那样消散,我又到哪里去寻找你的踪迹?无法知道聚窟洲的去路,从哪里来不死的神香?没有仙筏能渡海到蓬莱,也得不到回生的妙药。你眉毛上黛色如青烟缥缈,昨天还是我亲手描画;你手上的指环已玉质冰凉,如今又有谁把它渥暖?炉罐里的药渣依然留存,衣襟上的泪痕至今未干。镜已破碎,鸾鸟失偶,我满怀愁绪,不忍打开麝月的镜匣;梳亦化去,云龙飞升,折损檀云的梳齿,我便哀伤不已。你那镶嵌着金玉的珠花被委弃在杂草丛中,落在尘土里的翡翠发饰也被人拾走。鹊楼人去楼空,七月七日牛女鹊桥相会的夜晚,你已不再向针眼中穿线乞巧;鸳鸯带空余断缕,哪一个能够用五色的丝线再把它接续起来?况且,正当秋天,五行属金,西方白帝,应时司令。孤单的被褥中虽然有梦,空寂的房子里已经无人。在种着梧桐树的台阶前,月色多么昏暗!你芬芳的魂魄和美丽的姿影一同逝去。在绣着芙蓉花的纱帐里,香气已经消散,你娇弱的喘息和细微的话语也都灭绝。一望无际的衰草,又何止芦苇苍茫!遍地凄凉的声音,无非是蟋蟀悲呜。点点夜露洒在覆盖着青苔的阶石上,捣衣砧的声音不再穿过帘子进来。阵阵秋雨打在爬满了薜荔的墙垣上,也难听到隔壁院子里哀怨的笛声。你的名字尚在耳边,屋檐前的鹦鹉还在叫唤;你的生命行将结束,栏杆外的海棠就预先枯萎。过去,你躲在屏风后捉迷藏,现在,听不到你的脚步声了;从前,你去到庭院前斗草,如今,那些香草香花也白白等待你去采摘了!刺绣的线已经丢弃,还有谁来裁纸样、定颜色?洁白的绢已经断裂,也无人去烧熨斗燃香料了!昨天,我奉严父之命,有事乘车远出家门,既来不及与你诀别,今天,我不管慈母会发怒,拄着杖前来吊唁,谁知你的灵枢又被人抬走。及至听到你的棺木被焚烧的消息,我顿时感到自己已违背了与你死同墓穴的誓盟。你的长眠之所竟遭受如此的灾祸,我深深惭愧曾对你说过要同化灰尘的旧话。看那西风古寺旁青磷徘徊不去,落日荒坟上白骨散乱难收!听那楸树榆木飒飒作响,蓬草艾叶萧萧低吟!哀猿隔着雾腾腾的墓窟啼叫,冤鬼绕着烟蒙蒙的田塍哭泣。原来以为红绡帐里的公子,感情特别深厚,现在始信黄土堆中的姑娘,命运实在悲惨!我正如汝南王失去了碧玉,斑斑泪血只能向西风挥洒;又好比石季伦保不住绿珠,这默默衷情惟有对冷月倾诉。啊!这本是鬼蜮阴谋制造的灾祸,哪里是老天妒忌我们的情谊!钳住长舌奴才的烂嘴,我的诛伐岂肯从宽!剖开凶狠妇人的黑心,我的愤恨也难消除!你在世上的缘份虽浅,而我对你的情意却深。因为我怀着一片痴情,难免就老是问个不停。现在才知道上帝传下了旨意,封你为花宫待诏。活着时,你既与兰蕙为伴;死了后,就请你当芙蓉主人。听小丫头的话,似乎荒唐无稽,以我浊玉想来,实在颇有依据。为什么呢?从前唐代的叶法善就曾把李邕的魂魄从梦中摄走,叫他写碑文;诗人李贺也被上帝派人召去,请他给白玉楼作记。事情虽然不同,道理则是一样的。所以,什么事物都要找到能够与它相配的人,假如这个人不配管这件事,那岂不是用人太滥了吗?现在,我才相信上帝衡量一个人,把事情托付给他,可谓恰当妥善之极,将不至于辜负他的品性和才能。所以,我希望你不灭的灵魂能降临到这里。我特地不揣鄙陋粗俗,把这番话说给你听,并作一首歌来招唤你的灵魂:天空为什么这样苍苍啊!是你驾着玉龙在天庭邀游吗?大地为什么这样茫茫啊!是你乘着象牙的车降临九泉之下吗?看那宝伞多么绚烂啊!是你所骑的箕星和尾星的光芒吗?排开装饰着羽毛的华盖在前开路啊!是危星和虚星卫护着你两旁吗?让云神随行作为侍从啊!你望着那赶月车的神来送你走吗?听车轴伊伊哑哑响啊!是你驾驭着鸾凤出游吗?闻到扑鼻的香气飘来啊!是你把杜蘅串联成佩带?衣裙是何等光彩夺目啊!是你把明月镂成了耳坠子吗?借繁茂的花叶作为祭坛啊!是你点燃了灯火烧着了香油吗?在葫芦上雕刻花纹作为饮器啊!是你在酌绿酒饮桂浆吗?抬眼望天上的烟云而凝视啊!我仿佛窥察到了什么;俯首向深远的地方而侧耳啊!我恍惚倾听到了什么。你和茫茫大士约会在无限遥远的地方吗?怎么就忍心把我抛弃在这尘世上呢!请风神为我赶车啊!你能带着我一起乘车而去吗?我的心里为此而感慨万分啊!白白地哀叹悲号有什么用呢?你静静地长眠不醒了啊!难道说天道变幻就是这样的吗?既然墓穴是如此安稳啊!你死后又何必要化仙而去呢?我至今还身受桎梏而成为这世上的累赘啊!你的神灵能有所感应而到我这里来吗?来呀,来了就别再去了啊!你还是到这儿来吧!
  你住在混炖之中,处于寂静之境;即使降临到这里,也看不见你的踪影。我取女萝作为帘幕屏障,让菖蒲象仪仗一样排列两旁。还要警告柳眼不要贪睡,教那莲心不再味苦难当。素女邀约你在长满桂树的山间,宓妃迎接你在开遍兰花的洲边;弄玉为你吹笙,寒簧为你击乐;召来嵩岳灵妃,惊动骊山老母。灵龟象大禹治水时那样背着书从洛水跃出,百兽象听到了尧舜的咸池曲那样群起跳舞。潜伏在赤水中呵,龙在吟唱;栖息在珠林里呵,凤在飞翔。恭敬虔诚就能感动神灵,不必用祭器把门面装潢。你从天上的霞城乘车动身,回到了昆仑山的玄圃仙境。既象彼此可以交往那么分明,又忽然被青云笼罩无法接近。人生离合呵,好比浮云轻烟聚散不定,神灵缥缈呵,却似薄雾细雨难以看清。尘埃阴霾已经消散呵,明星高悬;溪光山色多么美丽呵,月到中天。为什么我的心如此烦乱不安?仿佛是梦中景象在眼前展现。于是我慨然叹息,怅然四望,流泪哭泣,留连傍惶。人们呵,早已进入梦乡;竹林呵,奏起天然乐章。只见那受惊的鸟儿四处飞散,只听得水面上鱼儿喋喋作响。我写下内心的悲哀呵,作为祈祷,举行这祭奠的仪式呵,期望吉祥。悲痛呵,请来此香茗一尝!
  【鉴赏】
  对这篇诔文思想内容的理解,在注解中已经提到了一些,现在再作补充。在《红楼梦》全部诗文词赋中,这是最长的一篇,也是作者发挥文学才能最充分、表现政治态度最明显的一篇。关于这篇诔文的写作,小说中原有一段文字,对我们理解作者的创作意图很重要,后来被续书者删去。现在,把它补抄在下面:“……二则诔文挽词,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填几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切。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无奈今之人全惑于‘功名’二字,故尚古之风一洗皆尽,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也。我又不希罕那功名,我又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宝玉本是个不读书之人,再心中有了这篇歪意,怎得有好诗好文作出来。他自己却任意纂着,并不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诞,竟杜撰成一篇长文。……这里,“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一句,特别值得注意,它明白地告诉我们诔文是有所寄托的。所谓“微词”即通过对小说中虚构的人物情节的褒贬来讥评当时的现实,特别是当时的黑暗政治。何以见得呢?所引为先例的“楚人”作品,在不同程度上都是讽喻政治的。而其中被诔文在文字上借用得最多的是屈原的《离骚》,这并非偶然。《离骚》的美人香草实际上根本与男女之情无关,完全是屈原用以表达政治理想的代词。清代与“百家争鸣”的战国时代的情况大不一样,特别是雍正乾隆年间文禁酷严、朝野惴恐,稍有“干涉朝廷”之嫌,难免就要招来文字之祸。所以,当时一般人都不敢作“伤时骂世”之文,“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也。”触犯文网,丢掉乌纱帽,这还是说得轻的。曹雪芹“不希罕那功名”、“又不为世人观阅称赞”,逆潮流而动,走自己的路,骨头还是比较硬的。当然,要在这样环境之下揭露当时政治的黑暗,就得把自己的真实意图巧妙地隐藏起来。“尚古之风”、“远师楚人”、“以文为戏”、“任意纂著”、“大肆妄诞”、“歪意”、“杜撰”等等,也无非是作者护身的铠甲。借师古而脱罪,隐真意于玩文,似乎是仿真而实际上是大胆创新,既幽默而又沉痛,艺术风格也正是由思想内容所决定的。明了这一点,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这篇表面上写儿女悼亡之情的诔文中,要用贾谊、鲧、石崇、嵇康、吕安等这些在政治纷争中遭祸的人物的典故。为什么这篇洋洋洒洒的长文既不为秦可卿之死而作,也不用之于祭奠金钏儿,虽然她们的死宝玉也十分哀痛。有人说诔晴雯实际上就是诔林黛玉,并举出芙蓉花丛中出现黛玉的影子、宝玉说了“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的谶语、以及后来黛玉在席上抽得芙蓉花签等等情节来证明这一观点。作者在艺术构思上想借晴雯的悲惨遭遇衬托小说主要人物黛玉的不幸结局的意图当然是十分明显的,但也只是衬托而已,并非可以等同。何况,写林黛玉也并非是作品的目的。对黛玉的描写,曹雪芹同样也是寄托着自己的政治感慨的。作者在诔文中表现出强烈的爱憎态度,用最美好的语言,对晴雯这个“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的女仆加以热情的颂赞,同时毫不掩饰自己对惯用鬼蜮伎俩陷害别人的邪恶势力的痛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