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草总局校园招聘:生于江湖,但不能死于庙堂——东北二人转小考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8 04:44:04
生于江湖,但不能死于庙堂不许丢单;不许拉烟;不许错报家门;不许误场;不许滥唱;不许犯狯(意即:不许说不正当的话);不许吵谣(不许在某处住下后乱吵乱闹);不许抠斗挖相(不取外行的钱物,不占内行的便宜);不许招邪(不许搞不正当的两性关系);不滥道。

 

——这是二人转的十条行规,人在江湖,得遵守江湖人的规矩。

 

本刊记者  蒯乐昊  发自北京

 

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

 

东北老百姓说,那三宝跟咱普通人关系不大,生活中咱主要靠另外三宝:大米饭、止痛片、二人转。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版图上,“东北”就是以山海关为界的东北部地区,从行政区域上来说,它主要指的是黑龙江、辽宁、吉林三省。“咱们疙瘩都是东北‘银儿’”,东北“银儿”其实是当年去关外的汉民(尤以山东人为主)和关外的原住民(满族、高句丽族等等),经过100多年通婚融合,形成的新种群。从人多地少、十年九旱的山东地区迁徙至此的百姓,发现这里“棒打狍子瓢舀鱼”,只要肯下力气开荒,土地到处不缺,就住下再也不回去了。

 

一亿零三百万东北人,撒在78.6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置身地广人稀的极北苦寒之地,他们养就了独特的性格。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东北啥环境?冬季非常长,哗哗大风大雪,所以得大块吃肉,大口喝酒,都喝白的,因为冷啊!大高粱烧子,哗哗来几口,就出汗咧!东北人为啥说话都声大咧?离得远!现在逐渐繁华了,以前东北一堡子跟一堡子之间距离非常远,所以扯开嗓子:‘哎——干啥去?’包括女的说话都老高了:‘哎——咋地!’跟呼嚎干架似的,其实根本不是干架,她就是那种性格儿!”

 

猫冬猫出的二人转

 

李青山是全东北有名的老辈二人转演员,他拜师的故事在二人转演员中口耳相传:李青山原本是个放猪娃,被唱戏的老艺人相中了,说这小孩儿嗓子挺不错。结果他妈妈、奶奶都不同意他去学二人转,李青山就偷着跑了,到东三里去撵那伙艺人。到那屯子一问,说“二人转在哪唱捏”?“在前院唱呢。”李青山掉脸就往前院奔,走了60里地,才走到了前院。

 

那会儿的东三里,家家户户不锁门。据李青山说,东北人热情好客,随便到了谁家,主人不在家,自己就可以进屋做饭吃,吃完把碗一涮,出门在地上划个十字,你要是往南去了,就把南边那一竖划得长一点。主人来家一看就知道:来客现在往南去了。

 

国家自然与非物质文化遗产首席专家、辽宁大学教授巫丙安还记得小时候村里请二人转唱堂会的盛况:“刚化着妆的时候我们就跑去看,南炕北炕都站满了,窗户上都是人,根本挤不进去,怎么办?有的人就趴在房顶上,用脑袋从窗户眼望里看。如果这一个礼拜6、7天在我们家唱,那这一个村子什么活儿都不干了,着火了都没人管!”

 

曾经跟拍过有关东北二人转记录片的温普林说,东北人好逗笑,可能跟那里气候冷、人稀少、生活枯燥有关系。“一年里有半年是冬天,外面天寒地冻,啥事也干不了,只能在家呆着,他们叫‘猫冬’。”

 

要叫二人转,不要叫蹦蹦

 

二人转起于何时,兴于何处,源于何种曲艺形式,不同的学者、民间艺人、考据学家都有不同的看法。比较普遍的看法,认为这种艺术形式是在嘉庆年间,脱胎于东北大秧歌,借鉴吸纳了莲花落、什不闲、东北大鼓等不同的曲艺门类,逐渐发展演变而成的,迄今已经有了近300年的历史。

 

东北大秧歌是民间文化的早生子,在元朝之后,农民逢年过节就自发地组织起来走村串户去表演秧歌。秧歌舞的队型是排成两行,一边是男,一边是女,那时候女人不能抛头露面地跳舞演出,所以都是由男人抹上脂粉穿上花衣假扮的。秧歌以“女”为主,旁边的男人绕着旦角舞,一会去逗一下,表演动作里就逐渐有了动手动脚,甚至一些男女调情的说口。

 

白天看秧歌不满足,晚上,农民们就把唱得最好、长得最美的那一对秧歌队员请到屋里去了。

 

“东北那种南北大炕,一大家子,包括老公公、新媳妇,全在一个炕上暖着,剩下的也就是三四尺宽的地”,秧歌根本舞不起来,艺人没办法,只好在说唱上下功夫。点上一盏油灯,唱个《白蛇传》、《绣荷包》啥的,大多是江南、河北、山东等地的民歌小故事,用东北的曲调来演唱。这就是二人转的雏形。

 

春天铲地播种毕,东北叫“挂锄”,得唱20天二人转;秋收完了,再唱半个月或20天,一年这两季几乎是二人转的季节。到了猫冬的时候,二人转就更加必不可少。春秋两季的二人转,大多在场院里,露天里唱,所以有个别号叫“滚地包”;田间垄头、粪堆之上表演的,叫“滚土包”;天寒地冻在屋里炕边上唱的,叫“靠炕沿”。

 

唱丑的看相,包头的看浪(‘包头’指装扮好了的女角)。屋里简陋的灯光就谈不上啥舞台照明了,丑角举着油灯、围着旦角唱做,其目的就是为了让四周的观众都能看清旦角的俏脸。他们因此练就了一手绝活:随便怎么转,灯花不兴有一丝跳动,更不兴有灯油溅出。

 

《陪都纪略》里已经有二人转的记载,在当时的十多种曲艺形式里,二人转还没有今天这个学名,它的土名,叫“蹦蹦”。

 

“民间都叫‘蹦蹦’,到后来还这么叫。艺人不愿意,兔子才蹦呢。他们愿意叫‘莲花落(音同‘烙’)’,还专门编了一段‘说口’:‘要叫莲花落,喜事就来到,出门卡砖头,元宝望家抱。谁要叫蹦蹦,扭头就败兴,出门卡跟头,回家就得病。’”

 

1930年代大连的《泰中日报》上已经用到“二人转”这个词,真正定下来,是1952年12月,原辽东省搞文联艺术汇演,艺人们提出来,“蹦蹦”这个名字不好,讨论了3天,最后提出了“二人转”的名字。

 

漂流行多苦也得逗别人乐

 

闯关东的人生活艰苦,所以渴求欢乐。在田间地头,他得说说笑话,说说歇后语,要逗一逗,甚至乐于自嘲,这就是对劳作生活的一种放松和解脱。

 

“他终于在他生活的经验里面,用他的理性找到一个规律:越穷越有盼头。今年盼不来咱盼明年,这辈子盼不来咱盼下辈子。老有这么一种盼头在。想通过这种文化生活创造出一种喜剧人生,用这种喜剧人生,改变自己的悲剧命运。”巫丙安说。

 

人们看二人转,目的很明确,主要是找乐。就连悲剧,都得悲剧喜唱,不能够一悲到底。

 

民国时期出现过一段二人转,讲的是3年饥荒,冯魁一家为了不让孩子们都饿死,打算把孩子卖掉一个。卖男孩吧,就叫老冯家断了香火;可是卖女孩吧又卖不出价钱,救不活一家人的命,于是母亲挺身而出:“卖我吧。你们在家好好过日子。”

 

这是一个非常悲苦的戏,唱的时候艺人们都得掉眼泪,特别是在临别一场戏,为娘的就叮嘱:咱家还有半碗小米,藏在什么什么地方;还有几枚小钱,将来怎么怎么用;还有一捆柴火……买妻子的是个做小买卖的,赚了点钱,说赶上荒年买个老婆过日子吧,结果夫妻告别的时候,把买主感动得哇哇大哭:不行了!把钱也给他们家了,老婆也不买了。

 

“是个大团圆结局。那个时候,冰天雪地,军阀混战,豺狼虎豹,人民生活已经很疾苦,在艺术里再表现疾苦,那日子没法过下去了。所以二人转千方百计地要提供一些欢乐,一些希望,给人信心。”“只要小手帕一转,小唢呐一吹,人身上的律动就是生机勃勃的,而不是大悲大痛的,灰色低调的。你家里有多悲多苦的事儿,只要一听了这个小唢呐,就不一样了。”

 

在旧社会,二人转演员社会地位很低,属于下九流,正经人不屑为之,只有那些家境贫寒又痴迷曲艺的才会入了这一行当。“出来献艺,一走大半年,到春节总得回家吧?天不黑都不敢回家。等着天黑了,溜墙根,偷偷回去,就怕给人瞧见。”二人转老演员安志斌说。

 

三教九流里:“七娼八浪九吹手,”演戏的属“浪”,是“漂流行”。“管妓女还得叫姨呢,小一辈儿,人家是坐娼,你唱戏的是走娼,唱二人转多大的腕儿,见了妓女都得叫姨,就不拿你当人看。”

 

给地主富人家唱过堂会的二人转演员,都有过唱通宵的经历,一宿一宿唱,唱到第二天日出,老有人点,就老得唱,小鸡开口了,艺人才能闭口。喊累?不行!有时候实在唱不动了,那些大老爷们就会给艺人一些大烟点上,强制兴奋了,再唱!

 

保护二人转,就像保护地下党

 

从清朝到民国,再到伪满,几乎历朝官府都禁止过表演二人转,理由无非是伤风败俗。这种民间土生土长的文艺形式里,多少携带着粗野泼辣的基因。

 

“场院里唱,宅门里唱,一唱到后半夜,就把看的孩子呀妇女呀都撵走了,剩下的都是男性观众,这时候就要求他们来点荤的、粉的。点名要这些。演员都是男的,观众都是男的,就像现在讲讲荤笑话似的,各种荤段子荤说口就来了。”

 

在行话里面,二人转又叫“谣”,艺人们把家庭演出叫“子孙谣”,兵营里演出叫“翅子谣”,大车店里演出叫“轮子谣”。对子孙谣有严格的限制:不许卖笑,不许卖肉,不许说脏口,不许说粉词儿。轮子谣和翅子谣面对的观众都是小伙子、当兵的、老爷们,就可以说得放开一点儿。

 

“东北闯关东的光棍比较多,有性饥渴,所以艺人说说黄色的、淫秽的,释放释放。艺人们是什么地方什么唱法,什么对象什么唱法。比如《西厢记》里有一段《荼蘼架下》,莺莺和张生在荼蘼架下野合,艺人一看,今天来的正经人多呀,他就掐了。一看今天是在大车店,他还临场发挥了。所以聪明不过艺人,伶俐不过江湖。”原长春艺术研究院院长王兆一说。

 

何庆魁(已故笑星高秀敏的丈夫)说,“张作霖就不许演二人转,连他家人都不许看二人转,有一次他出远门,家里就请了一伙二人转班,在家里围着偷偷地唱戏,正唱着,大帅回来了。家里人吓得不得了,这得惹多大的祸呀?二人转艺人一看张作霖回来了,马上就现改词,改说口,说的是张大帅怎么怎么把日本人打得落花流水,救了关东救了中国,尽歌功颂德,把张作霖说笑了,从此以后他就不管了。”

 

中国人长期以来没有性教育的传统,在过去的东北,老百姓最普遍的性教育手段是听房:哥哥结婚了,家长鼓励弟弟去听。二人转里那些或暗示或赤裸裸的性内容,也成为了另一种性教育的补充。

 

1931年日本人占领东北,成立伪满洲国,给老百姓都发国民证,惟独不发给艺人,不承认他们是国民。那时候的二人转演员,只有极少数还敢窜上街头演一演,还有些艺人就直接参加抗联了。

 

日本人的高压统治也没把二人转的火星掐灭,二人转走进了深山老林,甚至有人专唱反满抗日的段子,他们给矿工唱,给渔民唱,给采人参的和采蘑菇的唱。夜深人静,把窗子挡严,外面再布两个放哨的,小锣小鼓就开张了。

 

“有的村民白天把艺人藏在菜窖里,躲起来,锁起来,晚上出来唱,对二人转艺人的保护,就跟保护地下工作者似的。所以日本人也没能把二人转赶尽杀绝过。”

 

为人民服务不能撒春

 

二人转历史上有过几次大规模的进城。

 

传统二人转精粗美丑不分,国家干部就去宣传政策,今后就这种演法恐怕不行。”解放初期沈阳有13个二人转班组,成立了沈阳蹦蹦戏改进协会。

 

说口不让说了,脏的、粉的不让说了,封建迷信也不让演了。

 

肯定与纠正,恢复与发展,加上新文艺工作者的介入,二人转就这样携带着生命力曲折前进。有人依然爱它,有人持续鄙视它,但是谁也不能忽视他强大的适应能力和变通能力。

 

二人转在形式上比说书、唱戏都更灵活,说大点是为了这种艺术形式的生存,说小点为了自己吃饭,他们会想出各种方法来适应它的发展,从来不敢得罪观众。政治热点,流行歌曲,手机短信,网络笑话,当时有什么他们就演什么,唱的说的都是社会上最流行的东西,听起来很有时代感。

 

凡是民间的东西,往往生于草莽,兴于江湖,死于庙堂或殿堂。民间艺术一旦走到宫廷,走到极致,往往也就意味着它快走到终点了。俗很活跃,但是粗野,雅很高贵,但是和寡,在俗和雅之间,二人转还在摸索平衡点走钢丝。

 

(感谢中央电视台《见证·影像志》制片人陈晓卿;感谢段锦川的记录片《二人转:一百年的笑声》;感谢艺术家温普林拍摄的大量记录片素材对本文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