芋圆事件:【连载】 韩湘子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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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湘子全传   韩湘子全传

  明·杨尔曾

  韩湘子全传(又名《韩湘子十二度韩昌黎全传》、《韩昌黎全传》、《韩湘子得道》、《韩湘子》)

  版本:

  明天启三(1623)年九如堂刻本,八卷三十回。

  作者:

  题钱塘雉衡山人编次,雉衡山人,即杨尔曾。

  内容:

  叙述韩湘子成仙并度化韩愈飞升的故事。

目 录

 序
  第一回 雉衡山鹤儿毓秀 湘江岸香獐受谴
  第二回 脱轮回鹤童转世 谈星相钟吕埋名
  第三回 虎榜上韩愈题名 洞房中湘子合卺
  第四回 洒金桥钟吕现形 睡虎山韩湘学道
  第五回 砍芙蓉暗讽芦英 候城门众讥湘子
  第六回 弃家缘湘子修行 化美女初试湘子
  第七回 虎蛇拦路试韩湘 妖魔遁形避真火
  第八回 菩萨显灵升上界 韩湘凝定守丹炉
  第九回 韩湘子名登紫府 两牧童眼识神仙
  第十回 自夸诩龟鹭罹灾 唱道情韩湘动众
  第十一回 湘子假形传信息 石狮点化变成金
  第十二回 退之祈雪上南坛 龙王躬身听号令
  第十三回 驾祥云宪宗顶礼 论全真湘子吟诗
  第十四回 闯华筵湘子谈天 养元阳退之不悟
  第十五回 显神通地上鼾眠 假道童筵前畅饮
  第十六回 入阴司查勘生死 召仙女庆祝生辰
  第十七回 韩湘子神通显化 林芦英恩爱牵缠
  第十八回 唐宪宗敬迎佛骨 韩退之直谏受贬
  第十九回 贬潮阳退之赴任 渡爱河湘子撑船
  第二十回 美女庄渔樵点化 雪山里牧子醒迷
  第二十一回 问吉凶庙中求卜 解饥渴茅屋栖身
  第二十二回 坐茅庵退之自叹 驱鳄鱼天将施功
  第二十三回 苦修行退之觉悟 甘守节林氏坚贞
  第二十四回 归故里韩湘显化 射莺哥窦氏执迷
  第二十五回 吕纯阳崔家托梦 张二妈韩府求亲
  第二十六回 崔尚书假公报怨 两渔翁并坐垂纶
  第二十七回 卓韦庵主仆重逢 养牛儿文公悟道
  第二十八回 墨尿山樵夫指路 麻姑庵婆媳修行
  第二十九回 人熊驮韩清过岭 仙子传窦氏玄机
  第三十回 香獐幸脱离水厄 韩林齐证圣超凡   

  方玄黄之剖也,混元一气,酝酿开先。天地得之以贞观,日月得之以贞明,星辰得之以贞朗,雷霆得之以发声,霞云电火得之以流光,草木得之以华实,鸟兽得之以为声音毛质,虫鱼得之以为鳞介蠕动。或骞而飞,或妥而行,或五色绚耀而八音鸣和。以至龟以善息,历世长存;鹤以藻神,冲霄遐飞。非是气,孰能使之哉!然山以是而恒峙,水以是而恒流,而山水时有崩溃溢涸者,以气时有滞郁而不通也。人得是气,并生两间,有以御之,则玄都配极,绛节高居。若失其御,则如丧将之兵、朝露之雾,委顿枯槁,茧而且死。欲望长生,得乎?故曰:共工不触山,蜗皇不补天。乃世有号为神仙者,聪明得气之先,玄微穷气之妙。机变化化,浑万象以冥观;道极生生,控六龙而灵矫,觉广劫之大梦,辟群愚之重昏。是以翩翔九有,苦海静滔天之波;容与八埏,疑山息炎崐之火。乘翠凤于丹丘,踪神奇而超世;驭斑麟于玄圃,迹稀有而越人。朝游圆海,夕宴方渚,绝粒茹芝,后天不老。譬如峰峦岭岛,木耸翠而不凋;苑囿园林,草长荣而秀植也。爰稽赤牒,发金记于五图;夷考紫文,泄丹经于九钥。

  有仙湘子,系出昌黎,际唐宪宗之盛时,为韩文公之犹子。术解三真,方明八石;外珍五曜,内守九精。云装解黻,驯登无上之仙梯;烟驾飞凫,圆证一真之道果。第名不载于家乘,事不外于传记,阅公之文集,有祭十二郎文而无其人;参公之题咏,有云横秦岭句而虚其目。只以朦师瞽叟,执简高歌;道扮狂讴,一唱三叹。熙熙然慊愚氓村妪之心,洋洋乎入学究蒙童之耳,而章法庞杂舛错,谚词诘屈聱牙。以之当榜客鼓枻之歌,虽听者忘疲;以之登骚卿鉴赏之坛,则观者闭目。

  今之传湘子者,岂有得于神气之奥,因驾长年之永辙,而托湘子以宜泄其梗概耶?抑果有是湘子而借其事以吐胸中之奇耶?仿模外史,引用方言,编辑成书,扬榷故实。阅历疏窗,三载搜罗。传往迹,标分残帙,如于目次;布新编,文章奇诡,笔纵意宏。识记博洽,锋毫藻振。溯灵毓于雉衡山,源原有自;夺胎气于白鹤侣,化育无穷。脱轮回而名高星相,强合卺而永证无生。洒金桥,候城门,头头见道;砍芙蓉,化美女,在在传神。真火馘妖魔,知丹炉之能守;牧童识神仙,见道情之动人。点化石狮,祈求瑞雪,显神通之广大;手招龙圣,足驾祥云,昭变幻之周圆。善养元阳,雪地鼾眠非浪迹;逍遥地府,情缘摆脱是良因。迎佛骨于禁中,如来显化;渡爱河于半路,美女醒迷。卜身世之吉凶,驱鳄鱼之凶暴;苦修行而有益,归故里以还真。托梦求亲,一枕黄粱犹未熟;假公报怨,三人成虎竟罹灾。幸主仆之重逢,木公引路;喜姑媳之交勖,金母调情。人熊皈心听命,妖獐脱厄成神。析卓韦沐目之秘文,穷人天水陆之幻境;阐道德性命之奥旨,昭幽明神鬼之异闻。分合不相抵牾,首尾不为矛盾。有三国志之森严、水浒传之奇变,无西游记之谑虐、金瓶梅之亵淫。谓非龙门、兰台之遗文不可也。工竟杀青,简堪缥绿,国门悬赏,洛邑蜚声。

  时天启癸亥季夏朔日,烟霞外史题于泰和堂。

  第一回

  雉衡山鹤儿毓秀    湘江岸香獐受谴

  入话

  混沌初分世界,阴阳配合成人。

  黄芽白雪几更新,乌兔回环不定。

  曾见沧田变海,旋看松柏凋零。

  青牛白犬吠天津,转眼棋枰相应。

  盖天地之间,九州岛八极。土有九山,山有九塞,泽有九气,风有八等,水有九品。

  何谓九州岛?东南神州曰农土,正南坎州曰沃土,西南戎州曰滔土,正西弇州曰并土,正中冀州曰中土,西北台州曰肥土,正北济州曰成土,东北薄州曰隐土,正东阳州曰申土。

  何谓九山?会稽、泰山、王屋、首山、泰华、岐山、太行、羊肠、孟门。

  何谓九塞?曰大汾、渑阨、荆沅、方城、殽阪、井陉、令疵、句注、居庸。

  何谓九薮?曰楚具区、越云梦、秦阳纡、晋大陆、郑圃田、宋孟诸、齐海隅、赵巨鹿、燕昭余。

  何谓八风?东北曰炎风,东方曰条风,东南曰景风,南方曰巨风,西南曰凉风,西方曰飂风,西北曰丽风,北方曰寒风。

  何谓六水?曰河水、赤水、辽水、黑水、江水、淮水。

  阖四海之内,东西二万八千里,南北二万六千里。水道八千里通谷,其名川六百,陆径三千里。禹乃使大章步自东极,至于西极,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使竖亥步自北极,至于南极,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凡鸿水渊薮,自三仞以上,二亿三万三千五百五十五里,有九渊。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为名山。握昆仑以下,地中有增城九重,其高万一千里,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上有木禾,其修五寻。珠树、玉树、璇树、不死树在其西;沙棠树、琅玕树在其东;綘树在其南;碧瑶树在其北。一边名曰熊耳山,一边名曰雉衡山。诗云“云连熊耳峰齐秀,水出雉衡山更高”是也。真个好山,有词赋为证:\r

  远望嵯峨,近观崒嵂。山势嵯峨,定汪洋,海翻雪浪;石形崒嵂,镇蛟蜃,穴涌银涛。土龙在木火方隅,云母藏东南境界。高崖峭壁,怪壑奇峰。听不尽双凤齐鸣,看不了孤鸾独舞。雾霭霭,豹隐深山;风簌簌,虎来峻岭。瑶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长春。仙桃红艳艳,修竹绿森森,一片云霞连树荫,两条涧水落藤根。正是:千山高耸擎天柱,万壑横冲大地痕。

  那雉衡山顶上有一株大树,树上有一只白鹤,乃是禀精金火,受气阳阴,顶朱翼素,吭员趾纤,为胎化之仙禽,羽毛之宗长也。有词赋为证:

  瘦头露眼,丰毛疏肉,凤翼龟背,燕膺鳖腹。鸣必戒露,止金穴而回翔;白非浴日,集兰岩而顾足。或乘轩于卫国,驭江夏之楼;或取箭于耶溪,饴潭臯之粟。长比凫胫,群非鸡龊。侣鸾凤以遐征,薄云霄而高啄。真个是缑山王子之遗,辽东丁令之属。

  白鹤儿在那雉衡山中,虽然是一个羽族,凡禽唳八公而戢寇,毛群野鸟,鸣九臯而彻天。恰因那三十三天兜率宫中太上元始天尊驾前一只仙鹤,一日飞下这山上来,白鹤儿见他飞来,就便是福至心灵的一般去与他交媾了一遍。那仙鹤就把仙家的妙理、学道的真诠一一泄漏与这白鹤儿。白鹤儿依了仙鹤的传授,便在山中树上朝吞日液,暮彩月华,饮露含风,餐霞吸露,修行了三四百年。只是盗学无师,有翅不飞,脱不得羽壳毛躯,上不得瑶池阆苑。

  凑巧着这山中有一个香獐,也是百余年不死的毛团,惯会兴妖作怪,驾雾腾云。与白鹤结识,做了弟兄。逐日在江口闲游,山中玩耍。正是逍遥自在无拘束,不怕阎君不怕天也。

  说话的,从头至尾要说得有原委。这阎浮大千世界生着白鹤、香獐,也不知有几亿亿万万数,为何这只鹤,这只獐,就会成精作孽?盖因天地间有四生、六道。且说那四生,佛经上说胎生、卵生、湿生、化生是也;那六道,佛说仙道、佛道、鬼道、人道、畜生道、修罗道是也。投托得胞胎好,就有好结果;投托得胞胎不好,就没好结果。这便是报应轮回、天地无私的道理。原来这白鹤、香獐,都是汉朝时两个人转世,所以今番有这般结果。怎见得是汉朝的人过了三四百年又来做神做鬼?看官仔细听着,说出家门大意,便见这本希奇的故事。

  昔日汉帝朝内,有一位左丞相安抚,生下一女,四岁上母亡,将女交与乳母抚养。这女儿到得七岁,各色俱不待人指点,自然会得。一日,安丞相朝回,听见女儿房中有人弹琴品箫。安抚问:“是谁人?”丫头说:“是小姐。”安抚听了一回,走进房中,问女儿道:“老夫朝中回来,只听得汝在房中弹琴品箫,这是谁人教汝的?”小姐道:“孩儿百艺俱通,不消人教得。”安抚道:“我止生汝一人,上无哥姐,下无弟妹,汝这般天赐聪明,我就取汝叫做灵灵小姐。过了十岁,才与汝议亲招赘,定要与首相做个继室,恁你状元来说婚,我也决不与他。”乳母道:“为何不与状元,到要与首相做继室?”安抚道:“嫁与状元做结发夫妻,也要迟十年五载方才做得一品夫人;若嫁与首相做继室,进门就是一品夫人了。”乳母道:“世上的事只等你撞着,不等你算着,只怕老爷要赔了夫人又折兵。”安抚叱退乳母,以后有许多家来说媒,安抚只是不从。

  一日,汉帝宣安抚上殿,说道:“朕有侄男,年方二十二岁,丧偶未娶。朕闻相国有一位灵灵小姐,肯与人为继室,何不嫁与侄男?”安抚道:“臣昔年有言,愿定与首相为继室,不敢嫁与皇侄。”汉帝道:“嫁与首相,怎见得胜似我皇侄?”安抚奏道:“进了首相的门,就是一品夫人;若皇侄,不知是将军是奉尉,便有许多不同。”汉帝道:“依卿所奏,朕就赐为一品夫人,何如?”安抚道:“赐称一品夫人,还是越礼犯分,终不如首相的好。”汉帝大怒,要把安抚丞相斩首市曹,以警百官。百官替他讨饶,才得放还。

  当下汉帝把他削去官爵,贬在远方安置。又差当驾官宣灵灵小姐入朝相见。却说灵灵小姐听得宣召,父亲又为他几乎性命不保,吃了一惊,乃不梳不洗,含着泪眼入朝见帝。帝命抬头,一看,果然婀娜绝世,娉婷无双。随命当驾发到山西红铜山内,嫁了一个村夫,叫做挬不动。那挬不动生得身长三尺,丑陋粗恶,三推不上肩,四推和身转,因此上,人取他一个诨名,叫做“挬不动”。这灵灵小姐,色艺双全的人,嫁了这般一个蠢物,真所谓骏马常驮痴汉走,巧妻常伴拙夫眠也。那灵灵小姐心怀抑郁,不上数年,得病身亡。这挬不动见灵灵小姐死了,也就悬梁缢死,一魂儿追赶灵灵小姐。他两个三魂缥渺,七魄悠扬,一直走到阴司地府阎罗案前。只见牛头马面拦住道:“你两个是何等人?奉何人勾摄前来?怎的不与差人同来?”灵灵小姐道:“我是安抚丞相的女儿,唤做灵灵小姐。只因那月老错配姻缘,把我嫁与这挬不动力妻,故此抑郁而死,魂魄来见阎罗皇帝说一个明白。”挬不动道:“我是山西红铜山内挬不动便是。蒙汉帝旨意,把这灵灵小姐与我为妻,我百依百随,尽力奉承他,不料他还不中意,郁闷逃走,我舍他不得,故此一路里赶来,要他回去。”牛头马面道:“你真是个挬不动的东西!你妻子如今是死的了,怎么还思量他同你转去?”那挬不动听见这话,才晓得他也是死的了,遂放声大哭起来。惊动了阎罗天子。当下,阎罗天子升殿。便问:“外边是恁么人这般哀苦?”牛头马面吓得不敢出声,判官上前,把灵灵小姐、挬不动的话奏闻一遍。阎罗天子叫他两个进来,跪在案下。他两个又把生前的苦情哭诉一遍,要阎罗天子放他回转阳世。阎罗天子道:“这是你自来投到,非是我这里差人错拿来的,要回去也不能够了。我今判汝两个转世去,又做一块,了汝两人心愿罢。”当下,阎罗天子判道:“夫者,妇之天;夫妇者,人之始。妇得所天,便宜安静以守闺门,不宜憎嫌以生衅隙。今灵灵小姐,生前怨望,已乖人道之常,死后妄陈,应堕畜生之报;幸是性灵不昧,骨气犹存,合无转世为胎,化仙禽羽虫宗长,候三百年后遇仙点化,还复成人。挬不动禀丑陋形容,赋愚痴气质,只合栖身蓬荜,养命村庄,辞婚娶于九重,置妍媸于度外;乃敢妄婚相府,眷恋红妆,致佳人抑郁而死,捐微躯追奔不舍,昏迷性地,应堕毛群,合无(转世为胎)贬为香獐,于三百年后与白鹤结为知识,以完宿果。”

  判讫,灵灵小姐与挬不动低首无言,各寻头路。这便是白鹤、香獐前生的结证。如今只说韩湘子十二度韩文公的故事,且把这段因果丢下一边。

  单表玉帝殿前有一个左卷帘大将军冲和子,因在蟠桃会上与云阳子争夺蟠桃,打碎玻璃玉盏,玉帝大怒,把那冲和子、云阳子都贬到下界去。一个投托在永平州昌黎县韩家的,便是冲和子,叫名韩愈;一个投托在永平州昌黎县林家的,便是云阳子,叫名林圭。原来这韩家九代积善,专诵黄庭内景仙经。韩太公生下两个儿子,大的叫做韩会,娶妻郑氏;次的就是韩愈,字退之,娶妻窦氏。他两个兄友弟恭,夫和妇顺,蔼蔼一堂之上,且是好得紧,只是都不曾养得儿子。那韩会终日忧闷,常对兄弟退之说道:“有寿无财,有财无禄,有禄无子,造化缘分不齐,惟有孤身最苦。我和你这般年纪,还没曾有男女花儿,如何是好!”有诗为证:

  默默常嗟叹,昏昏似失迷。

  只因无子息,日夜苦难支。

  退之道:“然虽如此,哥哥也不必忧虑。我家九代积善,少不得天生一个好儿郎出来,以为积善之报。难道倒做了一个没尾巴赶苍蝇的不成?这般忧也徒然,只是终日焚香礼拜,祷告天地祖宗,必定有报应了。”当下韩会依了退之言语,每日虔诚祷祝。感动得本处城隍、土地、东厨司命六神,各各上天奏闻玉帝,要降生一个孩儿与韩会。那奏章如何写的?奏云:

  永平州昌黎县城隍、土地、司命六神臣某某等稽首顿首,奏闻昊天金阙至尊玉皇上帝:臣闻高皇璇极,总庶民锡福之权;大梵金尊,开群品自新之路,凡伸祈祷,无不感通。兹有昌黎县韩会、韩愈,积善根于九代,奉秘典于一生,情因无子,意切吁天。伏望证明修奉,展布祥光,鉴翼翼之丹衷,赐翩翩之令子。庶乎永沾道庇-,不负诚心;饱沃恩波,益坚崇奉。月轮常转,愿力无边。臣等无任瞻天仰圣、激切待命之至,谨奏以闻。

  玉帝览奏,遂将金书玉诰、道法神术付与神仙钟离权、吕岩两个,到于下界,普度有德有行之人,上天选用;如有修行未到,还该转世为人的,便着他往韩会家投胎脱化,待日后积功累行,不昧前因,才去度他,以成正果。钟、吕二仙领了敕旨,按下云头。

  一路上,钟仙问吕仙道:“为仙者,尸解升天,赴蟠桃大会,食交梨火枣,享寿万年,九玄七祖,俱登仙界。为何阎浮世境三千,大千人众,只知沉沦欲海,冥溺爱河,恣酒色猖狂,逞财势气焰,不肯抛妻弃子,脱屣离家,炼就九转还丹,长生不老?”吕仙道:“人生处世,如鱼在水中,本是悠悠自在,无奈纶竿坠水,香饵相投,以致吞钩上钓,受刀釜煎熬耳。几能息心火,停浊浪,固守鸿蒙,彩先天种子,两手捧日月乎?”钟仙道:“五浊迷心,三途错足,拈花惹草,怨绿愁红,若不吞一粒金丹,终难脱形骸躯壳。我两人今日领旨下凡,不知那州那县得遇知音?”吕仙未及回答,忽见东南上一道白气冲彻云霄,有若虹霓之状,怎见这气的异处:

  非烟非雾,似云似霞,非烟非雾,氤氤氲氲布晴空;似云似霞,霭霭腾腾弥碧落。凌霄彻汉,冲日遮天。两耳不闻雷,原无风雨;一天光皎洁,骤起虹霓。占气者,不辨为天子气、神仙气、妖邪气、海蜃气;望云者,不识为帝王云、卿相云,将军云、处士云。端的这一道白的,还是气?还是云?仔细看来,团团簇簇半空中,未定其间吉与凶。一阵仙风吹扑去,管教平地露根踪。

  吕仙用手指与钟仙道:“这一股白气冲天而起,主在苍梧之间,湘江之岸,非圣非凡,当是妖邪之气,且把仙气吹一阵去。若是仙气,气影了风;若是邪气,风影了气。”于是钟仙掀起了那落腮胡须,张开了狮子大口,望着东南方上吹了一口气去。果然起一阵大风,把那冲天的白气都影住了。吕仙睁开慧眼,望那方一看,就认得是两个毛团在那里吐气。一个是香獐造孽,一个是白鹤弄喧。

  不说两个仙师随风便至。且说白鹤、香獐正在那湘江岸上各自显出神通,随心游戏,忽见这一阵风吹将来,影住了白气,就知是两个神仙到来。他也不慌不忙,摇身一变,都变做全真模样,立在那江边,等候着仙师。这全真怎生打扮:

  一个头顶着竹箨冠,一个头绾着阴阳髻。一个穿一领皂氅衣,腰系丝縧;一个穿一件黄布袍,围条软带;一个脚踏着多耳麻鞋,好似追风逐日的夸父,一个脚着草履,有如乘云步月的神仙。正是容颜潇洒更清奇,装束新鲜多古怪。

  他两个远远地望见祖师到来,便上前稽首再拜道:“师父,俺两个是苍梧郡湘江岸修行的全真,接待师父得迟,万望恕罪!”吕师指着白鹤道:“你本是凤匹鸾俦,如何敢头尾!”又指着香獐说道:“你本是狐群狗党,如何敢隐姓埋名!”老鹤见说出他本相,低首无言,不敢答应。独这香獐向前道:“俺们委是全真,师父休得错认,将人比畜。”吕师道:“汝这谎顽皮,巧语花言,待要瞒我,将谓我剑不利乎?”只这一句话,吓得那白鹤儿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双膝跪倒在地上,道:“老师父,人身难得,盛世难逢。虽然是皮壳毛团,也是精灵变化。如今弟子骨格已全,羽毛未脱,逐日在此迎风吸露,也不是结果,望师父垂悯弟子,舍一粒金丹,使弟子脱去羽毛,恩衔再世。”钟师听了白鹤言语,便道:“这鹤儿性灵识见,尽通人意,再世之言,成先谶矣!我们且度他去见玉帝,另作区分。这獐儿罪业山重,我这里用汝不着,饶汝去罢。汝若不依本分,妄作妄为,我自有慧锷神锋,盘空取汝。”香獐道:“师父不肯度我也罢,弟子这江边景致也不弱于三岛昆仑,我依师父守着本分,也尽过得日子。”钟师道:“怎见得湘江景致不弱于三岛昆仑?”香獐道:“不是弟子夸口说,据着弟子这苍梧江口:

  晨凫夕雁,泛滥其上;黛甲素鳞,潜跃其下。晴光初旭,落照斜晖;翠映霜文,陆离眩目。闲花野草,罩雾含烟;俯仰天渊,爱深鱼鸟。煞强如蓬莱弱水,苦海无边,舟楫难通,梦魂难越。”

  吕师道:“据汝这般说,也不见得十分强过我仙家,你夸这大口也没用。”香獐道:“弟子有诗为证:

  苍梧一席景新鲜,湘水山岚饱暖眠。泛泛白鸥知落日,喃喃紫燕语晴烟。

  红红拂拂花含笑,绿绿芊芊草满前。若是老师来此处,也应撇却大罗天。”

  吕师道:“汝这业畜十分无礼,我仙家无爱无欲,始得成真证果。汝无端造孽,有意贪私,枉自夸张,有何益处?”又暗自忖道:他不知死活,妄语矜争,我且度鹤儿上天,把这业畜贬下深潭去处,不见天日,待鹤儿成仙,才来度他去做一个守山大神,显我仙家妙用。于是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只见天光灼烁,黑雾朦胧,半空中闪出一员天将,立在面前。那天将怎生打扮:

  头上戴着漆黑殷铁盔一顶,手中持银丝嵌钢鞭一条。皂罗袍金龙盘绕;狮蛮带玉佩高悬。脸似锅底煤般黑,唇似朱涂血样红。左站着黄巾力士,右站着黑虎大神。焰焰火轮环绕,飘飘皂盖招扬。他正是降龙伏虎赵玄坛,那怕你兴妖作孽香獐怪。

  一阵风过处,那天将躬身喏道:“吾师有何法旨?”吕师道:“香獐造孽,天所不容!”那天将一手拿起钢鞭,一手拿住香獐,正欲下手,钟师道:“且饶这孽畜性命,贬他在江潭深处,永不许出头,直待鹤儿成了正果,证了仙阶,然后来度他去看守洞门。若不依本分,再作风雷,损害往来客旅,实时把他打下阴山背后。”天将依命,把那香獐一提,提到江潭中间极深极邃的一个去处,锁固住了,不放一些儿松。那香獐有威没处使,有力没处用,只得哀恳天将道:“弟子冲突仙师,罪应万死,遭此贬厄,因所甘心。但弟子原是山中走兽,食草餐花,以过日子,今沉埋水底,岂不淹死了性命,饿断了肝肠?望大神救我一救!”天将道:“仙家作用,汝所不知,饶汝性命,自然不死,怎么怕淹死饿死?汝但收心服气,见性完神,以待鹤儿救汝便了。”香獐拜道:“多谢指教,但不知鹤兄几时才来救我耳。”天将既去,香獐被锁在那个去处,果然,四边没水,只是没有得吃,不得散诞逍遥。乃依前仰伸俯缩,闭息吞精,再不敢妄肆颠狂,以招罪谴。这正是: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如今学得团鱼法,得缩头时且缩头。

  毕竟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逐一分解。

  第二回

  脱轮回鹤童转世    谈星相钟吕埋名

  叹尘世忙忙,笑浮生一似撺梭样。貂裘染,驷马昂,争名夺利不思量,妄想贪嗔薄幸狂。

  算英雄亘古兴亡,晨昏犹自守寒窗。总不如乘云驾雾,觅一个长生不死方。

  话说吕师把香獐贬在湘江潭底,那天将叉手躬身,回话已去。钟师就在葫芦内取出一粒金丹与鹤儿吃了,那鹤儿登时脱胎换骨,化做一个青衣童子,跟着两位仙师前往永平州昌黎县。走到韩家门首,恰好韩退之迎门出来。两师见他人物轩昂,衣冠济楚,头顶上有霞光一道,身旁有捧炉童子相随,便知是左卷帘大将军冲和子,因醉夺蟠桃,贬在他家为男子。怕他不悟前因,日后毁谤玄门,唾骂佛祖。遂转身商议道:“冲和子已将四十岁了,尚不回头省悟,若再堕落火坑,贪恋繁华嚣境、便没有出头的日子了。他兄韩会,镇日焚香点烛,拜求子息,我和你回去奏闻玉帝,把这鹤童送与韩会为子,待他长成,我们又来度他成仙了道,然后转度冲和子复还原职,岂不两便。”两师商榷已定,遂拨转云头,带了鹤童上升天界。

  不移时,来到南天门外,把领金书玉旨,巡游到苍梧县湘江岸上,点化鹤儿等事,奏了一遍。玉帝传旨,便着两师送鹤童到那永平州昌黎县韩会家投胎,托化为人,后行选用。两师奉旨,忙对鹤童说道:“我再将仙丹与汝吞在腹中,化作一个仙桃,送你到永平州昌黎县韩会妻子郑氏怀内投胎,满月之日,我二人又来看汝,与汝灵丹符水,待等十六岁,教汝成道,升入仙梯,长生不老,休得漏泄天机,有误玉旨。”鹤童泣告两师道:“弟子才脱得业躯,指望成真证果,跟着两位师父逍遥自在,谁知又要去投胎为人,受血河狼籍,尘网牵缠,弟子不情愿去了。”两师道:“玉旨已出,谁敢有违,况汝虽脱了羽毛躯壳,还不曾修炼大丹,怎么就得成正果?须正借父母精血,十月怀耽,如太上老君投托玉女怀中一般,才显得修行结果。”鹤童又遣:“既是要投胎托化方得成仙,彼时在湘江岸上点化弟子的时节,两位师父何不就着弟子去托生人家,却引弟子朝参玉帝,又送弟子下凡,费这许多辛苦周折?”吕师道:“不奉玉旨,谁敢擅专。”鹤童道:“弟子有诗一首,献上师父。”诗云:

  湘江岸上遇师尊,度我飞升见帝君。

  今既脱离毛与壳,如何下土复为人。

  吕师道:“我也有诗一首,汝谨听着。”诗云:

  鹤童不必苦淹留,且向韩家转一筹。

  异日功成朝玉阙,苍梧江水也东流。

  鹤童听两师吩咐已毕,只得吞下一粒金丹,化做一颗仙桃。两师捧拿在手,腾步逍遥,直到韩家,恰好是三更时候,两师就遣睡魔神托一梦与韩会妻子郑氏。那郑氏梦见太阳东出,宝镜高悬,一只仙鹤口衔着一颗仙桃,飞将下来,堕在他怀里。旁边闪出一个青巾布袍的道人,肩上负着一口宝剑,口中高叫道:“韩会妻郑氏听者,吾乃两口先生,奉玉帝敕旨,送这仙桃与汝为子。吾有一言嘱汝,汝牢记取。”嘱云:

  郑氏抬头听我言,从来仙语不虚传。

  送儿与汝承昭穆,他日来风上九天。

  郑氏梦中惊觉,不胜欢喜,便蹴醒韩会,与他说道:“妾身一更无寤,二更辗转反侧,三更时分方才瞌眼睡去,就做一梦。梦见太阳东出,宝镜高悬,一只仙鹤口衔一颗仙桃飞将下来,坠在怀里,又有青巾布袍背剑的道人嘱咐云云,你道这梦希奇也不希奇?”韩会喜道:“我夜来得的梦也与你一般的。今年四十二岁,未有子息,想是神天鉴察尔我隐衷,不该绝代,降生一个儿子接续家门香火也不见得。据梦中太阳东照,主生贵子,仙鹤衔着仙桃,一定是天庭降下好人临凡。这两口先生必然天上神仙,故此嘱咐得明白。我如今且和你满炷炉香,拜谢了天地,且看日后若何。”郑氏道:“相公说得有理。”连忙披衣起来,梳洗端正,同韩会两个燃宝炬,爇名香,朝天拜了八拜。到了天明,韩会将夜来梦兆一一对退之说了一遍。退之欢喜道:“若据这个梦兆,嫂嫂必定生一个好儿子接续韩门香火,端的不枉了九代积善,三世好贤。”有诗为证,诗云:

  积善人家庆有余,祸因恶积岂为虚。

  韩门九代阴功茂,天赐婴儿到草庐。

  话不絮烦,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幸喜阴骘门高,捻指间,郑氏生下一子。那子生得两耳垂肩,双手过膝,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端的是好一个孩儿。匆匆喜气,满屋充闾,百眷诸亲咸来作贺。这正是天上麒麟原有种,人间最喜蚌生珠也。不料这孩儿从生下来到满月,日夜只是啼哭不住声。韩会见了这个光景,转添忧闷,与郑氏商议道:“这孩儿生相不凡,久后必是好的,只是这般啼哭,合着相书上一句,说『小儿夜啼,没爷没妻』。多应是你我命中招他不得的缘故,不如把他过继与亲眷人家,做个干儿子,待他养得成人,才收拾回来,有何不可?”郑氏道:“前日不养得儿子,朝夕拜祷天地祖宗,怕绝了后代。如今幸得天地保佑,祖宗积德,生下这一点儿,且是好了。不想日夜啼哭,算来也是养不长的了,空受这十月怀胎的苦楚。若是把他过继与别人家,后来也被人骂他是三姓家奴,不如送与叔叔做了儿子,倒是好的,只怕婶婶要不欢喜。”正说话间,;只听得街坊上有人拍着渔鼓,唱着道情,经过他家门首。那孩儿听得渔鼓声响,就住了口不啼哭;不听得渔鼓声,就哭将起来,忒煞作怪。看官,且说那敲渔鼓唱的是怎么说话,孩子就肯听他不啼哭?原来那敲渔鼓的道人就是吕祖师,唱的是一阕《桂枝香》,正提醒着鹤儿宿世之事,故此孩子惕然警醒,住了哭,听他《桂枝香》云:

  鹤童觉悟,师来看顾。一自去年送汝到昌黎,至今日,又离丹府。汝不要啼哭,汝不要啼突,听咱吩咐,目今安否?暂拘束,久已后升腾紫霄,名鎸洞府。

  鹤儿宁耐,暂居天外。叹循环暑往寒来,捻指间,光阴二载。想韩门小孩,想韩门小孩,非常气概,端的栋梁才。本是大罗天上客,思凡下玉街。

  韩会见孩儿住了哭听敲渔鼓,便对郑氏说道:“这孩儿想是喜欢渔鼓听的,可唤那敲渔鼓的人进来,敲一回渔鼓引逗他一会,待我问他,或者他有药止得孩儿啼哭也不见得。”郑氏便叫张千道:“汝去看那敲渔鼓的,叫他进来。”张千连忙跑到街上,叫道:“敲渔鼓的道人转来,我家相公请你说话。”道人道:“莫不是韩大相公么?”张千道:“你未卜先知,就是神仙一般。”道人道:“我比神仙也差不多些儿。”便跟着张千,摇摇摆摆走进门来,向韩会稽首道:“相公何事呼唤小道?”韩会道:“我止得一个孩儿,从生下至今,已弥月多了,只是啼哭不止,正在忧闷,不想方才听得渔鼓声响,他就住了声,恰像听得一般,故此请师父进来敲一番渔鼓,唱一个道情,引逗他一时欢喜。”道人道:“要止儿啼,有恁难处,抱公子出来与我一看,包得他不哭了。”韩会道:“若得如此,自当重重酬谢。”郑氏在屏风后面,抱孩儿递将出来,韩会接在手中,递与道人道:“这个便是学生的孩儿。”道人用手摩他的顶门说道:“汝不要哭,汝不要哭,一十六年,无荣无辱。终南相寻,功行满足。上升帝都,下挚九族。”那孩儿闻言,恰像似快活的一般,就不哭了。韩会道:“师父高姓大名?仙乡何处?”吕师道:“贫道弃家修行,人人唤我是两口先生,就是我的姓名了,却没有家乡住处。”郑氏在屏风背后,轻轻地对韩会说道:“梦中说两口先生送来的儿子,如今这师父说是两口先生,莫不就是梦中的神仙?”韩会道:“云游方外的人惯会假名托姓,那里信得他的说话。”道人笑道:“姓名虽一,人品不同,相公怎么小觑人?”韩会道:“是学生有罪了。”又道:“孩儿喜得不哭,就烦师父替我孩儿取一个小名,何如?”道人道:“阀阅名家取恁么小名,就起一个学名也罢。”韩会谢道:“若取学名更好。”道人道:“我从湘江路上走来,见那烟水滔滔,东流西转,万年不断,最是长久。如今令郎取名韩湘,小名叫做湘子,愿他易长易养,无难无灾。异日荣华富贵,如湘水之汪洋;寿命康宁,似湘流之不断。”韩会道:“多谢指教,请坐素斋。”那道人把袍袖一展,化道金光而去,留下一个渔鼓,直逼逼矗在地上。韩会去拽那渔鼓的时节,那里拽得起来。郑氏近前去拽,也拽不动。叫人去摇,也摇不动。三五个人去拔,一发拔不起,就如生根的一般。郑氏道:“这个道人一定是一位神仙,怪你我不识得他,故此留下这个渔鼓,做个证验。眼见得当面错过神仙了,快请叔叔来看便知端的。”韩会忙着人去请退之。

  退之来到。郑氏道:“请叔叔来非为别事,只因你侄儿啼哭不止,巧巧的有一个道人,打着渔鼓歌唱而来,孩儿听见就不哭了。你哥哥请他进来打渔鼓唱道情,引逗孩儿欢喜。那道人说孩儿必成大器,在孩儿面前说了几句话,又替孩儿取学名叫做韩湘。你哥哥留他吃斋,他拂袖化一道金光而去,留下这个渔鼓在此。你哥哥拿他不动,许多人也拽不起来,特请叔叔看个明白。”退之闻言,近前轻轻一扯,那渔鼓恰似浮萍无蒂,退草无根,扯了起来。地面上有“纯阳子”三个大字,莹然如玉一般。退之道:“这是吕洞宾下降,哥嫂肉眼自不识他。正是神仙不肯分明说,留与凡人仔细搜也。”于是大家香焚宝鼎,烟爇银台,望空遥谢。

  荏苒一载,湘子晬盘伊迩,韩会不胜欢喜。但湘子自从见那道人之后,一似痴呆懵懂,泥塑木雕的一般,也不啼哭,也不笑话。俗话说得好,只是买得他一个不开口。一日三餐把与他便吃,不把与他,他也不讨,外边虽是这般浑沌,心里恰像是明白的,大家都叫他做“哑小官”。郑氏也无如之奈。倏忽三周四岁,全没一些儿挣扎。韩会思量:“湘子这般年纪尚不会说得半句言语,枉惹旁人耻笑,岂不是:

  命里无儿莫强求,强求虽有更添忧。

  当年忙道无儿子,撇下千千万万愁,”

  这韩会十分不快活,日夜忧愁,染成一病而亡。退之哭泣尽礼,置办棺木,大殓已毕,安葬在祖茔之下。

  一日,吩咐张千道:“大相公死了,止得这一点骨血,指望他成人长大,娶妻生子,接续韩门香火,谁知养到三周,尚然不会说话,莫非哑了,人家养着哑子也是徒然。汝等去街坊上看那好算命的先生寻一个来,待我把他八字推算一推算,若日后度得一个种儿,也好做坟前祭扫的人。”退之吩咐已完,那吕师在云端听见这话,便按下云头,化做一个算命先生,在那牌楼坊街上走来走去,高叫:“算命!算命!”这先生如何打扮:折迭巾歪前露后,青布袍左偏右皱。两只眼光碌碌望着青天,一双手急簌簌摇着算盘。口中叫:命讲胎元,识得根源,若有一命不准,甘罚二钱。

  那张千连忙请他到家里,见了退之。退之道:“先生高姓?家住何方?”吕师道:“学生唤做开口灵,江湖上走了多年,极算得最好命。遇见太子就算得他是帝王子孙,遇见神仙就算得他是老君苗裔,遇见夫人就算得他丈夫是宰相、公卿,遇见和尚就算定他是华盖坐命。”退之道:“依先生这般说起来,算命也是多事了。”吕师道:“说便这般说,八个字还有许多玄妙。不知相公有何见教?”退之说道:“我有一个侄儿,劳先生推算,若还算不准,先罚先生二钱。”吕师道:“从早晨出来尚不曾发利市,相公若要罚钱,请先称了命金,待学生算不准时好做罚钱。”退之道:“这般浑话,免劳下顾。”吕师道:“请说八字来。”退之道:“建中元年二月初一日午时。”吕师道:“庚申年己卯月辛酉日甲午时。庚申乃白猿居蟠桃之位,己卯乃玉兔归蓬岛之乡,辛酉为金鸡入太阳宫畔,甲午为青驾飞玉殿之旁。这八个字不是凡胎俗骨,主有三朝天子分,七辈状元才,不出二十岁必定名登紫府,姓列瑶池,九族成真,全家证圣。若肯读书,官居极品,只是少寿。目下正行墓库运,主其人昏蒙暗哑,如弃物一般,到了七八岁,脱运交运,自然超群出类。”退之道:“他如今像哑子一般,读书料不能够了。若说学仙,世上只有天仙、地仙、神仙、鬼仙,最下一等名曰顽仙,那里有个哑仙?”吕师道:“他面”目清奇,形容古朴,心地十分透明,性质更觉聪明,一日开口说出话来,凭着颜回、子贡重生,也只如是。”

  两个谈论正大,那钟师父又化作一个相面的先生,按落云头,在韩家门首高叫道:“我鉴形辨貌,能识黄埃中天子;察言观色,善知白屋里公卿。饶他是仙子降凡尘,我也晓得他前因后果去来今。”

  只见张千听了这一篇大话,又忙忙地跑进来对退之说道:“相公,这算命的不为奇了,外边又有一个相面的,说得自家是康举还魂,许负再世,何不请他进来,一发把公子相一相?”吕师晓得是钟师临凡,便道:“相公说学生算命不准,且请这相面的进来,看他说话与学生相合也不相合?”退之依言,便吩咐张千去请。张千请得那相面先生到于厅上,与算命先生东西坐下。退之便指着湘子道:“请先生把这孩子相一相。”相面的先生定睛一看,便道:“两耳垂肩,紫雾盘绕;双手过膝,金光显现;天仓丰满,地角端圆;神清气朗,骨格坚全,若非天子门前客,定作蓬莱三岛仙。这公子不是愚痴俗子,顽蠢凡人。”吕师道:“星相两家行术不同,每每各谈己见。今日我两人言语相同,岂不是公子生成的八字,长成的骨头。”钟师又道:“相公也请端坐,待学生也把相公细看一相何如?”退之道:“学生正欲请教。”钟师把退之中帻耸一耸起,道:“天庭高阔,地角方圆,金木肩高,土星丰厚。颧骨插天,掌威权于万里;日月角起,全忠孝于一门。五岳拱朝,名标黄甲;浮犀贯顶,一生少病。鹤行龟息,局是天仙;露骨露神,终招险祸。以贫道论之:龙虎难分别,鸾凤要失群。风霜八千里,接引有呆人。”退之道:“多谢先生指教,只是这几句恁么意思?”钟师道:“这四句诗是相公一生结果,后有应验。”退之道:“我侄儿湘子四岁还不会说话,就如哑子一般,如何是好?”两师道:“要公子说话,有何难哉。贫道有一丸药在此,送与相公,待明日五更时分,相公把无根净水与公子吞下肚去,他就会说话了。”退之欢喜不胜,接了这丸药,叫张千取白金二两,封作两封,送与两位先生。两师笑了一声,分文不受,附着湘子耳边嘱咐几句。嘱云:

  鹤童不用苦忧心,须情前因与后因。

  丹药驱除魔障净,管教指日上蓬瀛。

  嘱罢,扬长出门去了。退之着人追赶之时,杳然不知去向,但见祥云缭绕空中,瑞鹤飞鸣云外。退之自思:“这两个或是神仙也不见得,只待五鼓时分,侄儿吃了丸药便见应验如何。但他说我黄甲标名,官居台阁,不知应在几年上,过了明日,收拾盘缠赴京科举,又作理会。”正是:

  时来风送膝黄阁,运退雷轰荐福碑。

  有日蛟龙得云雨,春风得意锦衣归。

  毕竟退之上京去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虎榜上韩愈题名    洞房中湘子合卺

  富责枝头露,功名水上沤。腰金衣紫马笼头,鼻索拴来不久。

  射中屏间雀,丝牵幔后红。洞房花烛喜相逢,傀儡搬毕木偶。

  话说退之到得五更天气,忙忙取了无根净水,调那丹药与湘子吃。湘子吃得下去,腹如雷鸣,喉如开锁,不一时间吐出了许多顽涎秽物,便开口叫声:“叔父。”退之满心欢喜,道:“谢天谢地,这药果有神功。”及至郑氏、窦氏走来问他时,他依先不开口了。退之道:“你们俱不要絮聒,他既开口,自然会说,快去收拾行李,我且上京求取功名。倘得一官半职回来,也替祖宗争光,了我半生读书辛苦。”当下退之辞别了家中大小,一路上餐风宿水,戴月披星,到京科举。不期名落孙山,羞回故里,只得在京东奔西趁,摇尾乞怜。

  那知湘子在家依然不开口说话,郑氏也没法处置,巴不得他年纪长大,娶了媳妇,度一个种儿,以续韩门香火。看看湘子到了七岁,郑氏一病身亡,虽亏窦氏竭力殡殓,湘子泪泣亦如成人。窦氏在郑氏灵柩前拜祝道:“伯伯、姆姆在生为人,死后为神,韩家只得一点骨血,不知为何暗哑?料来不是祖先之不积德,皆因你我隐行有亏,以致如此,望伯伯、姆姆在天之灵保佑韩湘聪明天赐,智慧日增,悔脱灾除,关消煞解,庶乎箕裘有绍,世泽长新。”

  拜罢,又哭。至夜,窦氏恍惚见郑氏说道:“孩儿韩湘今日虽不会说话,到了十四岁时他自然会说。我们一家大小,日后都靠他一人提拔,婶姆且请宽心。”窦氏惊觉,乃是南柯一梦,自思:“姆姆死后英灵若此不昧,湘子决非凡人,且慢慢抚养,看他成人,又作道理。”不题。

  却说退之淹滞在京,囊空裘敝,又接得嫂嫂郑氏讣音,也不能够回家,心中无限焦愁。没奈何捱得过了三科,喜得中了乡贡进士,鹿鸣晏过,星夜回家。刚刚到了自家门首,撞见哑儿湘子。此时湘子恰好十四岁了,迎着退之道:“叔父恭喜,叔父恭喜。”退之见他说话作揖彬彬有礼,就携着他手同进屋里。窦氏出来迎接。相见已毕,退之便问道:“侄儿是几时说话的?”窦氏道:“自相公出门至今,何曾见他开口。就是姆姆死了,也只见他泪流满面,何曾闻得哭声。”退之道:“适才见我就说叔父恭喜,岂不是会说话的?不肖幸登虎榜,侄儿又喜能言,可谓家门集庆。只是哥嫂早亡,不曾见我登科,看得湘子成人,良为苦耳!”窦氏道:“相公且省烦恼。”湘子从旁插嘴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退之道:“汝不会说话,一向不教汝读书,为何倒记得圣经贤传?”湘子道:“侄儿自从那日吃了道士的丸药,就晓得乾坤消长,日月盈亏,世代兴衰,古今成败,那圣经贤传总来是口角浮辞,帝典王谟,也不是胸中实际。九州岛四海,具在目前,福地洞天,依稀膝下。据侄儿愚见,为人在世,还该超凌三界外,平地作神仙。”退之道:“知识有限,学问无穷,汝这一篇话是自满自足,不务上进的了,如何是好?必须请一位好先生教汝勤读诗书,才得功名成就。”湘子道:“侄儿有诗一首呈上叔父。”诗云:

  不读诗书不慕名,一心向道乐山林。

  有朝学得神仙术,始信灵丹自有真。

  退之道:“这诗是谁人教汝做的?”湘子道:“固当面试,奈何倩人?”退之道:“汝既如此聪明,怎么说不要读书?那读书的身上穿的紫袍金带,口中吃的是炮凤烹龙,手执着象牙简,足着皂朝靴,出入有高车驷马,寝息有舞女歌姬。喝一声,黄河水倒流三尺;笑一声,上苑花烂熳满林。真个是我贵我荣君莫羡,十年前是一书生也。”湘子道:“我书倒要读,只是我前生不曾栽种得腰金衣紫的身躯,嚼凤烹龙的唇舌,乘车跨马的精神,倚翠偎红的手段,只好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谈经折露枝。我有小词,叔父请听。

  词名〔上小楼〕:

  我爱的是山水清幽,我爱的是柴门谨闭;我爱的小小曲曲,悄悄静静茅庵底;我爱的喜孜孜仗数杯,如痴如醉;我爱的日三竿,鼾眠未起。”

  退之道:“你说的话不僧不俗,不文不武,都是些诐词呓语,岂是个成器的人。”湘子道:“叔父听我道来。”

  〔那咤令〕我若做大人,佩金鱼挂紫袍:若做客人,秦庄妄有亲;我若读三史书,也须学车胤;我若做个道人,步霞卧云。这三人惟道独尊。

  〔鹊踏枝〕我只待住山林,整丝纶,为道人,草舍茅庵过几春。巨富的大厦高门,居官的位尊台鼎,都不如草履青巾。

  退之道:“小小孩童,本是聪明伶俐,为何甘心做这沿门求乞的勾当?”湘子道:“叔父!你将我做神童看,只恁般小灭人。我将那神童只当儿曹认,大成儒也只当庸人论。富家郎岂是我韩湘子伦。你说道前遮后拥做高官,只怕着一朝马死黄金尽。”退之道:“任汝说来说去,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不听,只是要汝读书,改换门闾,光显父母,我方心满意足。”湘子道:“叔父不必忧疑,若要改换门闾,光显父母,有何难处。”退之道:“汝肯向上,才是韩门有幸。学士林圭同我赴京时节,一路上说有女芦英,年方及笄,许汝为妻。目下择个吉日良时,娶过门来,成其夫妇,接续后嗣,我才放心。”湘子道:“谨依叔父严命。”当下退之就叫张千去对阴阳先生说道:“我相公要与大叔完亲,劳先生择一个续世益后不将的吉日。”张千领命,走去对那阴阳先生说了。

  那先生姓元名自虚,号若有,向年是一个游手游食砑光的人,头上戴着一顶六楞帽子。一日走在外县去,被一个戴方巾的相公羞辱了一场,他忿气不过,道:“九流三教都好戴顶方巾,我就不如你,也好戴一顶匾巾,如何就欺负我?”当时便学好起来,买了几本星相地理、选择日子的书,逐日在家中去看,又寻得一本《历朝纲鉴》,也在家中朝夕念诵。把这几本书都记熟了,便在人前之乎也者,说起天话,掉起文袋儿来,夸奖得自家无书不读,无事不晓,通达古今,谙练世故。只是时运不济,不曾做得秀才,中得举人、进士,其实是个三脚猫儿,一件也是不到家的。谁知那昌黎县城里城外这些有钱有势的主子,都是肚子里雪白,文理不通的,平日只仗着这些钱势去呼吓人,一时见元自虚说出了这许多才干,便被他惊倒了,骗得滴溜儿团团转,那一个不称赞元自虚是个才子,人间少二,世上无双。自虚便戴起一顶方巾,穿件时样衣服,门前贴下一个招牌,写道:“阴阳元若有在此,得遇仙传,与人择日合婚,夫荣妻贵,兼精地理,催官救贫。”因此上昌黎县里大小人家都来寻他合婚、下葬。那有时运的,便婚也合得成,葬也下得吉;那没时运的,不知吃他坑了多少,只是人上再也不埋怨着他。也有送酒米的,也有送银钱的,也有送布帛的,也有送柴炭的,也有送什物家伙的,也有送书画册页的,至于饮食肴馔,时常有人送来与他。一个光拳头精臂膊的人,平空的挣了一份家计,也是他时来福凑,运限顺利的缘故。

  其日,张千一径来寻着他,与他说了。元自虚便道:“既蒙你相公吩咐,我拣一个登云步月、附凤攀龙的上好日子送到你相公家里,只要相公重重谢我。”张千道:“你只要拣得好,我回去对相公说,一定不轻薄你。”元自虚道:“张大哥,凡你百撺掇一声,我扣除一个加二谢你。”张千应允,作别去了。

  元自虚走进屋里,欢喜道:“韩退之是一个知趣识宝的人,不比那白丁,今日来照顾我择一个日子,须用心替他拣个上好吉日送去,极少也有三五两刮他的,只是我口里虽然说得,却不晓得旺相孤虚,时日变换,如何是好?且把家中有的历书都搬出来,仔细对他一个好日子送去,也不枉了名头。”这元自虚果然搬出许多通书摊在桌子上,毕竟是那几样书:一部是《通书快捷方式》,一部是《选择类篇》,一部是《九天嫁娶图》,一部是《六合婚姻历》。《阴阳图》、《遁甲局》,列后摊前;《婚娶经》、《黄籍科》,遮左沓右。翻一翻,各家主意不同;看一看,诸书见解各别。这先生虽然去堆垛翻腾,却合不出一个不将续世。

  元自虚翻来覆去,看不出一个好日子来,只得叹一口气道:“这二月十三日虽是个神仙日,犯着孤鸾寡宿,却合得周堂,且写去与韩家,但凭他自作主张罢。”乃忙忙的拿一个南京双红帖子,写道:“甲申年,乙卯月,丙辰日,戊子时。天喜临门,贵星照户,玉堂金马,紫微福德,都合聚在这一日。若公子毕姻之后,定为鸣珂佩玉摆曎,上凤阁龙楼,积宝堆金,赛过铜山珠海,几十年内也凑不着这个日子。”当下送去。退之看了,满心欢喜,连忙取三两银子送与元自虚。元自虚接银到手,欢天喜地的回家去,于中称出六钱头谢了张千,张千也快活得了不得。

  退之又叫张千来,吩咐他去打点聘礼羹果,和窦氏商议置办钗环缎匹,接那许媒人来到林学士家,说要下盒做亲。林学士并不推辞,到了吉日,请到诸亲百眷,开盒看礼,怎见得那礼的齐整处:

  扎结鬓花都是犀珠宝石,金花五蕊响丁当;镶嵌钏钗尽皆白珩赤瑕;碧玉鸦青光闪烁;簪头龙夭矫环面,凤翱翔玉树玲珑。宝冠喷焰,金鱼吸浪,翠叶迎风。十六羹,十六果,盘中色色锦攒,百尺缎,千两银,盒内般般花簇。前捐着金鼓旗,鼓吹热闹,高擎着黄罗伞,罗列风光。真个是,锦攒花簇锦添花,天合地成天对地。

  林学士看了这许多礼物,无限快乐,赏了来使,回了吉帖;一面打点嫁妆首饰,把芦英小姐嫁到韩家,与湘子成亲。那芦英生得如何:

  眼横秋水,眉尽远山。眼横秋水,犹如水月观音;眉尽远山,好似汉宫毛女。身穿着挑描刺绣百花衣,脚着飞舞盘旋双凤履。湘裙款蹙,罗袜低垂,彩袖蹁跹,霓裳潇洒。果然是姿容娇艳,有沉鱼落雁之容;德性温柔,有举案齐眉之德。

  退之娶得芦英小姐进门,喜悦不胜。喜的是湘子蘩有托,韩门胤嗣可期,料他一点修行念头,从此如石沉水。谁知道华堂席散,花烛归房,芦英卸下浓妆,面壁而坐,湘子衣带不解,隐几而眠,两个全没一些情况,过得一夜。

  荏苒三朝满月,芦英也照例回门,不在话下。

  一日,窦氏与湘子说道:“芦英小姐回去许多日子,汝也该去看望他一遭,才是个道理。”湘子道:“芦英、湘子各自一体,既非比目鱼,又非连理树,我去看他有何益处?”窦氏道:“夫夫妇归,人道之常;一唱一随,人情之至。况鸳鸯交颈而眠,鹣鹣比翼而飞,畜生尚有夫妇之情,何以人而不如鸟乎?”湘子道:“婶娘,你只晓得畜生有交颈比翼之爱,恰不晓得光阴迅速,驹隙抛梭,无常到来,不能躲避的苦。且听侄儿道来:

  养鹅鸭群来群往,做鸂鶒捉对成双,

  为人怎学众生样?夫妻本是同林鸟,

  大限追来,不怕你割肚牵肠。少不得收声放气,两下分张。

  看将来,好一似水上浮沤草上霜,空落得回头望。”

  窦氏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死怎么怕得。汝父母早亡,我罗裙搂抱,抚养得汝成人长大,与汝娶了妻子,只指望汝多男多福,接续韩门香火,做坟前拜扫之人,怎么今日说出这般话来,可不痛杀我也!”湘子道:“婶娘不消烦恼,侄儿一从尊命便了。”窦氏道:“汝若依从我的说话,就是孝顺孩儿,保汝早登黄甲,封妻荫子,也不枉了伯伯姆姆生你一场;若不听我的言语,你就去修行辨道,也是忤逆子了,只怕天上没有一个忤逆神仙。从古说得好:

  孝顺还生孝顺子,忤逆还生忤逆儿。

  若能孝悌兼忠信,何须天上步瑶池。

  毕竟不知湘子肯去看芦英小姐也不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洒金桥钟吕现形    睡虎山韩湘学道

  蓬莱三岛是吾家,一任那尘世里喧哗。因缘漏泄,万里烟霞。

  翠竹影瑶草奇葩。霎时间,浑无牵挂,俺洞府自有那白鹿衔花。

  话说当日窦氏把湘子说了一番,湘子只得依从窦氏说话,去探望芦英一次。

  倏忽间过了数月,退之上京会试,高登金榜,初授观察推官,迁四川监察御使,不二年间,历升刑部侍郎,接了窦氏、湘子、芦英,一同在长安居住。一日朝罢归来,路从洒金桥经过,见桥东坐着一个道人,生的豹头暴眼,虎背龙腰,紫膛色面皮,落腮须胡子,头挽着阴阳二髻,身穿一领皂纱袍,持一管镔铁笛,约摸来力能扛鼎,赛过子胥;气可断侨,度越翼德。桥西坐着一个道人,生的眉清目秀,两鬓刀裁,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头戴一顶九阳巾,身穿一件黄氅衣,约摸来是兴大汉的子房,扶炎刘的诸葛。退之神酣心醉,思量这两位必是异人,遂近前问道:“坐在桥尔那位先生何方人氏?住居那里?因恁出家修道?”那道人答道:“老夫与大人同辈不同朝。”退之道:“怎的叫做同辈不同朝?”那道人道:“大人是唐朝刑部侍郎,老大是汉朝一员大将,总兵戎要路,坐帅府衙门,岂不是同辈不同朝?”退之道:“既与王家出力,辟土开疆,只合河山带砺,与国同休,为恁么弃家修行,装束这般模样?”道人道:“大人有所不知,因我王损害三贤,只得深藏远避。”退之道:“害那三贤?”道人道:“三齐王韩信,大梁王彭越,九江王英布。这三贤闲卧马鞍桥,渴饮刀头血,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在九里山赶田横入海,在乌江渡逼项羽身亡,帮汉高祖夺了楚秦天下,后来死得不如猪狗。因此贫道弃了官职,奔上终南山,埋名隐姓:跟东华帝君学道,得证仙阶,老夫乃汉之钟离权也,原是河间府任邱县人。”退之又道:“桥西坐着那一位先生是那方人氏?住居那里?可与钟离先生是一辈不是?”那道人道:“贫道乃本朝士子,祖贯是河中府夏县人也,生来颇读几行书,文章冠世,志气轩昂,曾与李子英同往东京赴试,前到邯郸十里黄花铺垂杨树下,得遇钟离师父,度我三遭四起,不肯回心。他把那芦席一片化作一座地狱,内有十大阎君,把我一灵真性摄在葫芦内,我梦醒回来,方才晓得为官者不到头,为富者不长久,于是弃儒修行,得成正果,我便是两口先生也。”有诗为证,诗云:

  朝游碧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

  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

  退之道:“据二位先生这般说话,真是文欺孔孟,武过孙吴,一文一武,也所罕见。学生家下三辈好道,七辈好贤,愿邀先生到舍奉款素斋,不知尊意若何?”钟师道:“既蒙大人错爱,贫道自当造府参拜,何敢叨斋。”退之挽着吕师手道:“学生与两位先生同步到舍何如?”吕师道:“大人是当路宰官,贫道是山野鄙夫,逐队步趋,有失观瞻,请大人先行,贫道随后便至。”退之道:“先生不可失信。”吕师道:“大人尊前,岂敢诳语。”

  退之果然先到家中,顷刻间两师也到。退之下阶迎接,坐下吃茶。忽见湘子当面走过,望着两师作揖。钟师道:“此位何人?应得妨父克母。”退之道:“这是小儿。”钟师道:“若是公子,贫道人失言了。”退之道:“是学生侄儿,叫做韩湘子,三岁上没了先兄,七岁上没了先嫂,如今是学生抚养。”吕师道:“此子有三朝天子分,七辈状元才,若不全家食天禄,定应九族尽升天,何患不荣华富贵乎!”钟师道:“只是一件,此子目下运行墓库,作事多有颠倒,直交十六岁方才得脱,须请一位好师傅提撕警觉他一番,庶不致错走路头耳。”退之道:“愚意正欲如此,只是未得其人。请问二位先生,何以谓之天?”钟离道:“牛两角、马四。蹄之谓天。”又问:“何以谓之人?”吕师道:“穿牛鼻、络马腹之谓人。不以人灭天,不以故灭命,不以欲害真,谨守而弗失,是谓合其真。”钟师道:“既蒙大人下问,贫道亦有一言请教。”退之道:“愿闻。”钟师道:“天地人谓之三才,何以天地历元会而不变,这等长久?人生天地间,含阴抱阳,修性立命,为何有寿若彭铿,夭若颜回?又有一等殇子,这般寿夭不齐,却是何故?”退之沉吟半晌,默无一答。吕师道:“人人可以与天地齐寿,人自不悟耳。”退之道:“舜禹相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不知人心可无乎?”吕师道:“剑阁路虽险,夜行人更多。”退之道:“道心可有乎?”吕师道:“金屑虽珍贵,着眼亦为病。”退之道:“吾其以无心有心乎?”钟师道:“曾被雪霜苦,杨花落也惊。”退之道:“吾其以有心无心乎?”钟师道:“不劳悬占镜,天晓自鸡鸣。”退之道:“所谓有心尽非乎?”吕师道:“不得春风花不开,花开又被风吹落。”退之道:“所谓无心独妙乎?”钟师道:“曙色未分人尽望,及乎天晓也寻常。”退之见两师大有议论,尽可教训湘子,便道:“学生家中有座睡虎山,山内盖一座九宫八卦团瓢,尽自清闲潇洒,意欲屈留两位先生在于团瓢之内,一位教舍侄习文,一位教舍侄习武。若得舍侄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学生心愿毕矣,不知尊意若何?”两师道:“贫道俱是山野村夫,胸中实无经济才略,荷蒙大人俯赐甄收,敢不用心教训公子。只是大人要始终如一,不可听信谗言,见罪贫道。”退之待了两师的素斋,便叫张千、李万领两位先生到团瓢内去,又吩咐湘子勤紧学习,以图荣显祖宗,不在话下。

  且说钟、吕两师同湘子到于团瓢之内,过了一日,也不开口教湘子习文,也不教湘子习武,两个只是闭兑,垂帘,跏趺静坐。湘子见两师光景,又不敢问,只得又过一日。看看到第三日,只见钟师吹起铁笛,吕师唱起道情,道:

  叹水火两无情,欲火煎熬损自身。还须着意多勤慎。阴阳自生,筑基炼神,降龙伏虎休狂奔。养其身,调神息气,内外两无侵,内外两无侵。

  唱罢道情,才叫湘子道:“韩公子,你近前来,我且问汝。”湘子鞠躬,立在两师面前。钟师道:“令叔大人请我二人教训公子,我二人敢不尽心!只是不知公子愿学长生二字,愿学功名二字?”湘子道:“敢问师父,功名二字如何结果?”钟师道:“教汝经书坟典,韬略阴符,上可以保国安民,下可以勘凶定乱。逢时遇主,博得一官半职,坐着高堂大厦,出入有轻裘肥马,平白地显祖荣宗,封妻荫子,万人喝采,这便是功名。但是无常一促,万事皆空,到头来终无结果。”湘子道:“如何是长生二字?”吕师道:“传汝筑基炼己功夫,周天火候秘诀,吐浊纳清,餐霞服气,白日升天,赴蟠桃大会,发白再黑,齿落更生,日月同居,长生不老,这便是长生的结证。两样作用如霄壤之隔,公子心下愿学那一样?”湘子道:“弟子愿学长生。”两师道:“这个工夫不比文艺,卤莽不得,断绩不得,所谓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也。”有诗为证:

  堪叹凡人问我家,蟠桃云雾霭烟霞。

  眉藏火候非轻说,手种金莲不自夸。

  三尺焦桐为活计,一壶美酒作生涯。

  骑龙远远游三岛,夜静无人玩月华。

  两师叫湘子道:“徒弟,如今是恁么时候了?”湘子道:“师父,鼓打一更了。”两师道:“仙有数等,汝愿学那一等?”湘子道:“秀才岁考,便有一、二、三、四、五)六等的分别,做神仙怎么也有等数?”钟师道:“不是这个等第之等,仙有天、地、人、神、鬼五样不同。”湘子道:“愿闻其详。”钟师道:“阴神至灵而无形者,鬼仙也;处世无疾而不老者,人仙也;不饥不渴,寒暑不侵,遨游三岛,长生不死者,地仙也;飞空走雾,出幽入冥,倏在倏亡,变幻莫测者,神仙也;形神俱妙,与道合真,步日月而无影,入金石而无碍,变化多端,隐显难执,或者或少,至圣至神,鬼神莫能知,蓍龟莫能测者,天仙也。”吕帅道:“绝嗜欲,修胎息,颐神入定,脱壳投胎,托阴阳化生而不坏者,可为下品鬼仙;受正一符箓,上清三洞妙法,及剑术尸解而得道者,可为中品人仙、地仙;炼先天真一之气,修金丹大药,汞龙升,铅虎降,凝结黍米之珠,则为上品神汕、天仙。”湘子道:“弟子尝闻古语云:学仙须是学天仙,唯有金丹最的端。望师父把那金丹大道传授与弟子。”两师道:“汝既愿学天仙,汝的志向是好的了,只怕汝卤莽灭裂,中道而废,枉费了我们普度的心机,绝了后来修真门路。”湘子道:“师父若肯指教,弟子岂敢懈弛。”两师道:“居,吾语汝,汝须牢记,不可泄漏。”湘子拱立而听。两师唱道:〔五更转〕

  一更里端坐,慢慢调龙虎,润转三关,透入泥丸路。龙盘金鼎,虎咽黄庭户。得些功夫,等闲休诉,等闲休诉。

  二更里,二点敲,阴阳真气妙。上下三关,莫教错了。婴儿姹女得黄婆,自然匹配了,自然匹配了。

  三更里,月明正把乾坤照。产药根苗,只在西南边。铅-遇癸生,急彩方为妙。海底龙蛇,自然来相盘绕,自然来相盘绕。

  四更里更妙,坎离-要颠倒。晨昏火候合天枢,子在胞中,万丈霞光照。位产玄珠-,此法真奇奥,此法真奇奥。

  五更里天晓,笼内金鸡叫。有个芒童拍手呵呵笑,喂饱牛儿快活睡一觉。行满功成,自有丹书诏,自有丹书诏。”

  湘子听了,牢记在心。两师道:“湘子,我们把长生秘诀传授与汝了,只怕汝叔父知道,轻慢我二人。”湘子道:“弟子自有主张,不必多虑。”一连教导了两三夜,到第四夜时,两师又打着渔鼓,拍着简板,唱一同教湘子。词名《梧桐树》:

  一更里,调神气,心猿意马牢拴系。莫学闲游戏,闲游戏。昏昏默默炼胎息,开却天门地户闭。果然通玄理,通玄理。

  二更里,传宇宙,一道灵光渐通透。龙虎初交媾,初交媾。提防三关莫要走,莫要走。

  三更里。一阳动,金鼎将来玉鼎共。炼就真铅汞,戊已配元红。鼎内金花吽,金花吽。

  四更里,月当空,玉镜高悬处处同。照见海东红,隔山取水闹哄哄,闹哄哄。

  五更里,云收彻,灵圭弄新月。处处琼花结,琼花结。火候抽添按时节,氤氲降红雪。莫把天机泄,天机泄。

  到得天晓,两师对湘子说道:“我们连日教汝修炼,汝须用心勤习。汝叔父今日必然要赶我们出去了。”湘子道:“任凭叔父责罚,弟子决无悔心。只是帅父去了,教弟子倚靠着那个?”两师道:“这是理势使然,谚云:“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何况师徒乎!汝只坚心定志,我们自来度汝。”说犹未了,退之着人来唤湘子并当值的去,问湘子道:“汝这几日习读得文武经书,亦谙熟否?”湘子道:”侄儿不敢隐瞒叔父,两位师父教侄儿的是一部大道《黄庭经》,不读恁么文武经书。”退之怫然不悦,再问当值的道:“大叔与这两位先生连日所习何事?所讲何书?”当值的道:“两个道人教大叔一更打坐,二更飞升,三更四更只是打渔鼓唱道情。”退之听了,一时心头火起,紫涨了面皮,便拿竹片打湘子,道:“汝爹爹弃世,托我看汝,教汝读书,只指望汝成人长大,光显祖宗,谁”知汝这般痴呆,要学修行结果,玷辱门闾,怎不气杀我也:”湘子道:“是叔父请这两个师父教我的,不是侄儿自己生发出来的,如何打我?”窦氏在旁冉三劝道:”他爹娘早丧,孤苦怜仃,虽是我们恩养成人,也须索三思教训,不要惹旁人议论。”湘子哭道:“赖叔婶养育成人,今后再不敢违严命了。”退之道:“夫人既劝我,我且不打这畜生,汝快进去勤攻书史,休学那出家的勾当。”一面叫当值的:“快去唤那两个道人来,赶他出去,绝了这根苗,不怕湘子不学好。”

  果然,当值的去叫两师道:“先生,老爷有请!”钟师道:“纯阳子,那冲和子迷昧前因,来请我和你,要赶出门。我们且去见他,看他有恁话说。”两师随了当值的走到退之跟前,稽首道:“韩大人,贫道见礼。”退之怒喝道:“谁与你这般人见礼个见礼!你两个可是有些儿人气的么?”两师道:“大人请我们两人训诲公子,岂不晓得尊师重傅的,却为何不以礼相待?”退之道:“我的你两人教侄儿习文演武,以图进取,你如何终日教他打渔鼓唱道情?岂不是贼夫人之子!那道情可足好人唱的?”两师道:“大人,贫道何曾教他唱道情来?”退之道:“我侄儿已是招承,汝两人如何还白赖?快快出门去吧,休得在此胡缠!”两师道:“我出家人是随缘的,有缘则住,无缘则去,何须发恼!”便向里面叫道:“韩湘子,我们今日去了,汝以后若要寻我们时,可到万里外终南山来,我们在那里等你。”湘子跑出来道:“师父,快不要去,只在这里教训弟子。你若去了,弟子来寻时就难得见了。”两师道:“汝叔父既赶我们出门,有何面目再在汝家里!”湘子道:“弟子情愿跟了师父同去。”退之一手扯住湘子,叫:“张千、李万,把这两个野道人推出去!”两师道:“大人在上,贫道唱一首小词答谢大人错爱,便出门了。”词名《沾美酒》带《清江引》:

  想为官有甚好,看富贵似波涛,不如俺色空清净破衲袄。掩柴扉静悄,也不恋雌鸡叫。紫罗袍,煞强如傀儡棚中喧闹,荣华的似瑞雪汤浇。闲伴着仙童采药苗,闷把瑶琴操。操的是古调,鹤鸣九臯,一任旁人笑。

  退之道:“快出去!我也懒得听这般说话。”两师唱:

  有一日削禄祸难逃,蓝关雪拥长途道,那时方晓。

  唱罢,拂袖而去。诗云:

  大袖遮三界,遨游遍九天。

  腐儒无眼力,不识大罗仙。

  退之见两师去了,便把湘子领在书房中,关锁他在一间房里,吩咐当值的小心看守,不许放他出来胡行乱走。正是:

  埋怨当初二道人,绮言绮语哄儿身。

  如今斩草除根净,撇下黄庭内景经。

  那湘子被锁在房中,并没怨畅意思,只是勤苦修炼,坐唱道情。有《黄莺儿》为证:

  慢慢自沉吟,下深功,受苦辛,经行日夜眠不稳。要见本来那人,把心猿紧萦,三关运转,透入《黄庭经》。炼真精,刀圭不用,天理自相生。

  忽见那牛奔,鼻撩天,吼一阵,摇摇摆摆擒不定。拽住了那绳,休教乱行,往来日夜跟随紧。牧牛人,丹田界,管取稻花生。

  这湘子虽然昼夜勤修,毕竟不知后来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砍芙蓉暗讽芦英     候城门众讥湘子

  白发萧萧两鬓边,青山绿水总依然。人生何异南柯梦,捻指光阴十八年。

  十八年,景物鲜,旃檀紫竹民尘凡。且将龙女擎珠出,鹤驭盘旋下九天。

  不说退之锁闭着湘子,且表夫人窦氏思量:“伯伯在日,朝夕拜祷天地,求得这个侄儿湘子,不料生下来整日啼哭,费尽了心神,幸而养得长成,替他娶了林学士的女儿芦英,今已三年,并没男女花儿,岂不是韩门该绝。常闻犀牛望月,角内生祥;蚌蛤含珠,朝阳游戏。芦英这般不生长,如何是好?”心生一计,唤梅香请芦英出来,问道:“阶下那一枝是什么树?”芦英道:“婆婆,是一枝芙蓉树。”窦氏道:“叫梅香拿刀来,砍了这枝树。”芦英道:“婆婆,莫要砍他,留下与媳妇早晚看看罢。”窦氏道:“我只见他开花,不见他给子,要他何用?”芦英道:“婆婆,

  花与人相似,人生总是花,

  雄花不结子,雄笋不抽芽。”

  窦氏道:“媳妇,我说与你听:

  石上栽芙蓉,很基入土中,

  好花不结子,枉费我儿功。”

  芦英道:“

  一片良田地,懒牛夜不耕;

  春时不下种,苗从何处生?”

  窦氏道:“原来如此。梅香,快请大叔来,待我问他。”梅香道:“老爷关锁大叔在书房内,那个敢放他出来。”窦氏便把钥匙递与梅香,叫他去请湘子。湘子道:“夫人叫我,有何事故?”梅香道卜“夫人与小姐在堂上絮絮叨叨,不知说些什么话,叫我来请大叔去会问。”湘子只得近前相见。窦氏道:“侄儿,我娶芦英小姐为汝为妻,只指望生男育女,接续香火。今已三载,并不生育,我心中好不忧闷。适间问他,他说汝居室情疏,恩爱间阔,这是何故?”湘子道:“婶娘不必问我,我有诗一首,念与婶娘听。”诗云:

  惜精惜气养元神,养得精神养自身。

  炉中炼就大丹药,不与人间度子孙。

  窦氏听见湘子说出这话,便哭道:“我儿差矣!自古男子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汝年纪小小的,妻子又少艾,如何不思想接续祖宗香火,说出这等绝情绝义的话?伯伯姆姆死在九泉也不瞑目了。”湘子道:“佛言人系于妻子,七宝舍宅之,其患有甚于牢狱。牢狱有散逸之文,妻子无合魂之理。情欲所爱,投泥自溺。人能透得此关,即出尘世,是以侄儿与芦英相敬如宾,望婶娘恕罪。”芦英道:“这事羞人答答的,说他怎么。”一溜烟跑入房中去了。窦氏扯住了湘子,再三再四劝谕他。湘子道:“婶娘,你那里晓得,生死事大,非同小可,古人有言说得好:

  三个鱼儿一个头,同心合胆水中游。

  愚人不识鱼儿意,不是冤家不聚头。”

  窦氏与湘子正在那里絮聒,恰好退之朝中回来看见了,便道:“夫人,在此说些什么?”窦氏道:“我在此劝湘子读书。”退之道:“湘子是我锁在书房内的,那个放他出来?”窦氏道:“老身取钥匙放出来的。”退之道:“湘子过来,我且问汝,汝这几日所读何书?所作何事?”湘子道:“仲由说:“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退之提起竹片把湘子就打,道:“汝这痴呆蠢子!也曾晓得孔子说:『是故恶夫佞者』么?”湘子道:“孔子问礼于老聃,老聃便是仙人的宗祖,道侣的班头,孔子也不曾说他御人以口给,叔父怎的就把一个佞字儿加我?”退之道:“知雄守雌,知白守黑,便是老聃之教,老聃也何曾文过饰非?汝既要学道修真,须索要读书明理,为何丢了黄金掰绿砖?我只打死汝这不才畜生便了!提竹片乱打湘子一顿。湘子叫道:“婶娘救我一救,叔父打得我太重了。”窦氏跪下劝道:“相公,你哥嫂临终之时再三嘱咐相公爱护湘子,今日这般打他,晓得的说是相公教训这不肖子,不晓得的只说相公负了哥嫂嘱咐,不看管他,望相公且饶湘子这一次。”退之哭道:“夫人,人家养得儿子,指望成人,求取功名,改换门闾,我家止有这不肖之子,又不肯读书习上,反学那云游乞丐营生,耽误青春。呜呼老矣,是谁之愆?谚云:『桑条从小捋,大来捋不直』,怎么教我不打这畜生!”窦氏道:“韩家只有这一点骨血,恨只恨当初错留那两个道人,把他哄坏了。”退之道:“我留那道人,只指望他习文学武,做一个文武全才替朝廷出力,与韩门争气。谁知这道人哄他出家,误了他终身。如今再休提起这话,只是紧紧的教训他,自然回心转意了。”窦氏道:“相公且省烦恼,待老身慢慢劝他学好就是。”退之方才放手。

  湘子回到书房中,闷闷不乐,坐在那里调神运气。两个当值的近前道:“大叔不要愁烦,我们寻些恁么替大叔解闷何如?”湘子道:“世上有什么东西解得闷?”当值的道:“插牌、斗草、打双陆、下象棋、绰纸牌、斗六张、掷骰子、蹴气球,都是解得闷。”湘子道:“这些博戏都要耗散精神,消费时日,我不喜欢去弄他。”一个道:“吃酒可以解得闷。”一个道:“果是酒好,快些拿来,待大叔吃几碗,把那愁都赶了去。”湘子道:“怎见得饮酒可以解闷?”这一个道:“

  酒是仪狄所造,好者甘香清冽,称为青州从事;恶者浑浊淡酸,号为鬲上督邮。春时有翠叶红花,可以赏心乐事;夏时有凉亭水阁,可以避暑乘阴;秋时有菊蕊桂香,可以手挼鼻嗅;冬时有深山霁雪,可以逸性陶情。趁着四时的景物鲜妍,携樽挈榼,邀二三知己友人,吆三喝五,掷绿推红,履舄杂沓,觥筹交错,那时节百虑俱捐,万愁都卸。

  这才是: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远山横黛蘸秋波,不饮旁人笑我。”

  湘子道:“酒能迷真乱性,惹祸招灾,故大禹恶旨酒而却仪狄,只有那骚人狂客,借意忘情,取他做扫愁帚,钓诗钩。我却不欢喜吃他。”一个道:“天有酒星,地有酒泉,圣贤有酒德。尧舜千钟,仲尼百瓢,子路嗑嗑,也须百榼。李白贪杯而得道,刘伶爱饮以成仙。从古至今,不要说圣贤君子与他周旋不舍,就是天上吕神仙,也三醉岳阳人不识。从来没有一个是断除不吃的,大叔为何说他这许多不好?”湘子道:“你们那里晓得这酒的不好,古来有诗为证,我且念与你们听着。诗云:

  仪狄当时造祸根,迷真乱性不堪闻。

  醉时胆大包天外,惹祸招灾果是真。”

  一个道:“大叔,酒既解不得闷,我们领大叔到秦楼楚馆之中,邀几个知心帮闲的朋友,烹龙庖凤,拆白道绿,低唱浅斟,偎红倚翠,直到那日上三竿,犹自鸾颠凤倒;蝶恋蜂狂,一点灵犀沁心透骨。真个可解闷也。”湘子道:“若说起色,一发是陷人坑了,如何解得愁闷?古来也有诗为证: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叫君骨髓枯。

  古人又有诗专说这酒色财气四样的不好,我也念与你们听。诗云:

  酒色财气四堵墙,多少迷人里面藏。

  若有世人跳得出,便是神仙不老方。”

  当值的道:“依大叔这般说,人都在愁城中过日子了,怎么得一日快活?”湘子道:“果然人是在愁城中过日子的,有〔山坡羊〕为证,你们听着:

  想人生空忙了一世,攒家财都成何济?看看年老,渐渐把你容颜退。亲的是你儿,热的是你女,有朝一日无常来到,那一个把你轮回替?伤悲!不回头,待几时!伤悲!叶落归根在那里?”

  当值的道:“大叔小小年纪,那里去学得这许多说话来?可不辜负了老爷夫人抚养的思念。”湘子道:“你们且安心去睡。不要在此絮叨。”当值的唯唯而退,背地里商议道:“老爷吩咐我们仔细看守大叔,我们必须小心谨慎,不可托大误事。”一个道:“我和你假睡在门外,听他说些恁么言语,若是他走了出来,就一把捉住了他,通报老爷便是。”这个道:“说得有理,大家小心仔细。”湘子在房中暗忖:“叔父如此严谨,终久误我修行大事。我算起来三十六着走为上着,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只得捱到二更天气,脱了靴帽衣袍,挽起阴阳双髻,穿上一领布衣,悄悄地走到窦氏房门外,拜辞道:“我韩湘自幼蒙婶娘恩养成人,未曾报答,今日不孝抛撇了婶娘,不知何年月日,再得相见?”又到芦英房前说道:“小姐,我虽与你做了三年亲,却是同牀不同枕,同席不同衾,有名无实,误你一生。今朝别你修行去,两下分离不要悲。”湘子拜辞已罢,听见谯楼上鼓打三更,欲要往前门走,无奈前门紧闭,只得留诗一首,爬墙而走。诗云:

  懒读诗书怕做官,日高兀自抱琴眠。

  今朝跳出迷魂阵,始信壶中别有天。

  到得天明,两个当值的不见了湘子,抱着他的巾靴衣服,在那里假哭。

  退之走来,问道:“汝两个为何在此啼哭?大叔如今在那里?”一个道:“老爷,不好说得,怪哉,怪哉!虾蟆生出翅来,昨宵稳稳的藏在房里,不知几时轻轻飞出月台?”一个道:“稀有,稀有!网巾圈儿会走,昨宵端端正正挂在壁头,今朝光光秃秃剩得头上一个刷帚。”退之道:“汝这两个狗才!我怎样吩咐汝来!汝放大叔走了出去,倒在此支吾搪塞,想是汝得了贼道人的钱财,故此放大叔跟他去了。我只把汝这两个狗才送到官去,查问大叔下落。”两个道:“老爷息怒,大寂既逃走出去,我们替了大叔罢。”退之道:“大叔怎么替做得?”当值的道:“老爷没有公子,小的们原是老爷义男,老爷另眼相看,抬举小的们起来,就是大叔一般了。”退之道:“这狗才害疯了!”当值的道:”我不疯,婴儿姹女总无功,一个侄儿容不得,如何做得主人翁?”退之闻言,放声大哭道:“湘子,你抛家弃产往那里去了?我五十四岁无男无女,一旦阎君来召,鬼使来催,谁人在我眼前披麻祭扫?岂不痛杀我也!”有诗为证:

  两边鬓发似银条,半边枯树怕风摇。

  家有黄金千万两,堂前无子总徒劳。

  窦氏、芦英听得退之哭响,连忙走出来,看见退之哭倒在地上,窦氏慌忙扶起道:“相公为何如此?”退之道:“湘子出家去了。”窦氏道:“是真是假?”退之道:“这巾靴衣服不是他的?脱下在此,爬墙去了。”芦英哭道:“他与媳妇虽是恩爱情竦,却是相敬如宾,从来没有一些儿言语,谚云:『女人无夫身无主,』他如今去修行,教媳妇举眼看何人?”窦氏道:“媳妇且自奈烦。”芦英哭回绣房去了。退之道:“夫人,侄儿负我和你抚养之恩也不必说,只是我看见他的衣服东西,心中便要凄惨,可点火来把这些东西烧了罢。”窦氏道:“烧了却也可惜,不如赏与当值的罢。”退之依言,就赏了张千、李万,差他们到各府州县,城里城外、关津渡口、街坊市井、丛杂去处、山林寺观、幽僻所在,遍贴招帖,寻访湘子。

  那招帖如何写:

  刑部侍郎韩,为缉访事:照得本府原籍永平府昌黎县,不幸今月今日五更时分,有公子韩湘子越墙走出,寻访道师,头挽阴阳丫髻,身穿茶褐衲衣,手敲渔鼓昌清词,脚踏芒鞋多耳。不论军民人等收留,酬谢青趺;沿途报信到吾庐,百两白金不误。右招帖谕众通知。

  招帖虽然各处分贴,毕竟湘子没有踪迹,退之郁闷,不在话下。

  且说湘子离了书房,爬过墙头,黑地里奔到城门边。城门还不曾开,那许多做买做卖的经纪,都挨挤在城门口,等候开门。有说家中事务长短的,有说官府贪廉的,有计较生意希图赚钱的,有谈论别人家是非的,也有互答唱山歌的,也有单唱戈阳腔曲子的,纷纷攘攘,唧唧哝哝,好不热闹。只有湘子宁心定性,坐在石块上,再不做声。内中有一个人,手提着一盏小灯笼儿,在那里走来走去,看见湘子不做声不做气,便叫道:“师父,从古来说得好:『朝臣待漏五更寒,铁甲将军夜渡关。山寺日高僧未起,算来名利不如闲。』我们为着这几分利己,没奈何早起晏眠,你出家人吃着十方,穿着十方,既不贪图名利,又没有荣辱得丧,这般时候正好在梅花帐内,软草茵中,长伸淌脚,安稳睡一觉,何苦也这般早起来等开门?”湘子未及开言,内中一个人道:“朋友,你那里晓得这道人的心事?他是冲州撞府,街坊上说真方、卖假药,惯会油嘴骗钱的花子,假装这般模样。据我说起来,他心里有做不得贼,挖不得壁洞的苦,你这朋友怎么把那山中的高僧来比他?”又一个道:“呆朋友,道路各别,养家一般,你我为利己,难道这小师父是个神仙?他早起晏眠,不过也只为利己心重,如何说他做不得贼挖不得壁洞?”一个道:“他或者是牢狱中重犯囚徒,爬墙上屋,逃走出来的,装做这般模样,恐怕开口露出马脚来,故此夹着这张嘴。”一个道:“他这般小小年纪,想是不学好,被父母打骂一场,气苦不过;或者功名上没缘,羞耻不过;或者是妻子被人搭上了,忿气不过,没奈何装做这忍辱的模样也不见得。”一个道:“列位老兄,赵钱孙李,各人心里,何苦说人道人,替人耽忧。《千字文》上说得好:『罔谈彼短,靡恃己长。』又有诗云:『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开了门,大家跑之夭夭,没要紧在这里讨舌头的便宜。”众人道:“这位老兄说得极是。”大家拍手拍脚笑了一场。湘子目睁口呆,犹如聋哑的一般,不敢回答一句。说犹未了,管城的来开了门,各人抢先跑去了,只剩下湘子一个,寻思道:“我如今是巨鱼脱网,困鸟离笼,此时不去,更待何时!”他口唱道情,趱行前去。词名《桂枝香》:

  至今日,便离城,访仙家,做好人。看你为官为宦,图些甚?辞别了六亲,跳出了火坑,把酒色财气都休论,两离分。华堂精舍都不爱,我爱卧松阴。

  天清月皎,白云弄巧。脱离了业海波涛,不顾家中老小,把家缘弃了,把家缘弃了。径往山中学道,日勤劳,但得成功就,飞升上九霄。

  毕竟不知湘子此去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弃家缘湘子修行    化美女初试湘子

  撇却家园浪荡游,常将冷眼看公候。

  文章盖世终归土,武略超群尽白头。

  冷饭一杯辞野庙,闲愁万古泣新秋。

  身披破衲蒲团坐,得休休处且休休。

  话说韩湘子在路行了两日,少不得讥餐渴饮,夜住晓行,只是不晓得终南山在那州那县那个地方。原来钟、吕两帅已是看见湘子越墙逃出,要到终南山寻他,两师恐怕他心里一时翻悔,不能够登真证果,乃按落云头,唤出当坊土地,吩咐道:“吾奉玉帝敕旨,临凡度化韩湘。那韩湘也肯随我修行,故弃了家缘,去了眷族,径来访寻我们。只怕立志不坚,难成正果,汝可一路上变化多般,试他三番四转。他若果有真心学道,不为色欲摇动,利害蛊惑,我便一力度他;他若贪恋懊悔,便降天雷,打下阴山背后,永不超生。”那土地老儿躬身喏道:“谨遵仙师法旨。”两师吩咐山神土地已毕,依先回终南山去。

  土地老儿立起身来,用手一指,化成一所房屋,门前店面三间,一边摆列着时新果品、鲜腊鸡鹅、海错山珍、荤素下饭;一边摆列着麻姑酒、三白酒、真一酒、香雪酒,新醅宿酝,扑鼻撩人。那店柜中间坐着一个及笄女子,生得不长不短,不瘦不肥,眉横春柳,眼漾秋波,两只手柔纤嫩白,一双脚巧小尖弯,穿着的虽没有异锦奇绡,却也淡妆雅致,惊心乱目。真是越国西施重生在薴罗村里,汉朝飞燕再来引射鸟情人。进到里面,有雕阑画栋,绮阁疏窗,绣幕朱帘,彩屏花褥,壁上挂几幅名人诗画,案上摆几件古玩珍奇,纵然赛不过王恺、石崇,也不让陶朱、猗顿。有一个老头儿,青巾布袍,傍着一根过头的拄杖儿,坐在门口曝背。

  湘子一路行来,走到他的门首,便向前稽首道:“老公公,小道动问一声,终南山从那一条路上去?”老头儿摇头颤颤的道:“小师父,你问终南山的路作何用?”湘子道:“小道从昌黎县来,要到那里去寻两位师父。”老头儿摇手道:“去不得,去不得!”湘子道:“怎么去不得?”老头儿道:“此去终南山有十万八千九百八十五里陆路,还有三千里水路不算。一路上,倾岑阻径、回岩绝谷、石壁千寻、嵯峨磊落、蟠溪万仞、潆回澎湃。行者攀缘,牵援绳索。那山中又有鬼怪魔王,毒蛇猛兽,妖禽恶鸟,阗隘吞啮。便是神仙过去,也要手软筋麻,动弹不得。你这个小小的道童儿,不够他一餐饱,如何去得?”湘子道:“老公公偌大年纪,不说些老实话教道后生家,却只把这没正经的话来恐吓人,难道我就听你的说话,半途而废不成?”老头儿笑道:“小师父说话呆了,我偌大年纪,眼睛里不知见了多少。耳朵里也不知听了多少,岂不晓得终南山这条路难走。你说我话不老实,倒是我说的不是了。”湘子道:“不是怪老公公说,只是我道心坚定,不怕那万水千山,也不怕那蛇虎妖怪,只伯世上没有一个终南山,若有这个终南山,就有两位师父了,岂有去不得的道理。”老头儿道:“既如此说,我也不阻挡你,但是天色晚了,且在我家中权宿一宵,明日早行何如?”湘子道:“蒙老公公吩咐,敢不遵命。”便立住了脚,驮着衣包,走进他店中去。那老头儿仍旧坐在店门外椅子上,不走进来。

  湘子进得店门,眼也不抬起来,脚趄趄只往里头走。谁知店里那个女子从柜身子边摇摆出来,手里捧着一杯香喷喷的浓茶。口里叫道:“官人来路辛苦,且请吃茶。”湘子接茶到手。那女子便把他的手捏上一下,道:“官人,哪房安歇?”湘子道:“我出家人但得一席之地就够过夜了,那里管什么房。”女子又低低悄悄叫一声道:“官人,我家有三等房,云游仙长,过往士夫在上房宿,腰缠十万、买卖经商在中房宿;肩挑步担、日趁日吃的在下房安置。”其声音嘹亮尖巧,恰似呖呖莺声花外啭,钻心透髓惹人狂也。湘子道:“娘子,宅上虽有几等房,我不好繁华,只在下房歇罢。”女子怒道:“我是一个处女,并不曾嫁丈夫,如何叫我做娘子?”湘子道:“称谓之间,一时错见,是我得罪,姐姐勿怪!”女子嚷道:“你和我素不相识,又非一家,怎么叫我做姐姐?”湘子道:“你未曾嫁人,我差呼你为娘子,所以叫姐姐,那里在相识与不相识。”女子变了脸道:“出家人不识高低,不生眼色,我只听得中人叫做姐姐,我是好人家处女,难道叫不得一声姑娘、小姐,叫我做姐姐?”湘子道:“姑娘,是贫道不是了。”女子道:“奴家也是父精母血十月怀胎养大的,又不是那瓦窑里烧出来的,你如今才叫我做姑娘,连我也惹得烟人气了。”湘子道:“这个姑娘忒也难说话,难为人。”女子带笑扯住湘子道:“你这等一个标致小师父,一定是富贵人家儿女,如何到下房去歇?依奴家说,也不要到上房中房去,奴家那堂屋里面,极是幽雅干净的所在,你独自一个在那里宿一宵倒好。”湘子道:“小道托钵度时,随缘过日,身边没有半文,只在下房随人打铺,明早就行。”女子道:“堂房间壁就是奴家的卧房,从来没人走得到那里的,奴家如今发一点布施心,不要官人一分银子,瞒着老祖公领官人安歇何如?”湘子道:“小道出家人,足不踏人内室,事不瞒心昧己,如何敢到姑娘房前?”女子道:“我有一句心腹实话要对你说,你须依我。”湘子道:“但说不妨。”女子道:“奴家今年十五岁,上无兄与姐,又无弟与妹,只得这个老祖公,九十多岁了,耳无闻,目无见,家中枉挣下这百万贯资财,却没有一个人承管。奴家日逐在此招接往来客商,再没有一个像官人这般少年标致的。奴今对老祖公说过,情愿倒赔妆奁,赘你在家做一个当家把计的主人公,这正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不是无缘对面不相逢也,不知你心下肯否?”湘子面红耳热,半晌应不出来。女子道:“小师父,你休装腔做势,从来出家人见了妇人就如蚂蝗叮血,只管望里面钻的。奴家这般一个黄花女儿,情愿赘你,你为何不应一声?你莫不是家中还有父母尊长,恐怕惹下不告而娶的罪么?古来大舜也不告而娶,你料来不是个大舜,便有这些不是,父母也不责备你,官府也不计较,你纵有恁么官司口舌,奴家拚着几百两银子,包得官府不难为着你,你忧他则甚?”湘子怒道:“我只说你是个好人家儿女,原来是没廉耻不识羞的淫贱!我叔父是刑部尚书,岳父是翰林学士,娇妻是千金小姐,我都抛弃了来出家,那里看得上你这样不要脸的东西!”女子道:“世界上只有盖门的毡,没有盖门的(毛片),你这等一个游手游食走千家踏万户的野道人,我倒好意不争嫌你,贴些家私赘你为婿,你反骂我没廉耻淫贱,你岂不是没福?”湘子道:“我的清福享用不了,那里希罕你的腌臜臭钱!”女子道:“清不清,享不享,都不在我,我只问你,如今要官休?要私休?”湘子道:“恁么官休私休?”女子道:“奴家如今扯着你走,若要官休,奴就叫喊起来,说你出家人强奸良家子女,待地方上送你到官,把你打上几十荆条,枷示儿处市井,追了度牒,钉回原籍,这便是官休。若肯入赘在奴家,与奴成其夫妇,官人便做了梁鸿,奴家便学了孟光,一句闲言不提,这便是私休。”湘子道:“小道今日出来,就是鼎镬在前,刀锯在后,虎狼在左,波涛在右,我也只守着本来性命,初生面目,那怕官休私不休,私休官不休!”女子便一手扯住湘子道:“爷爷快来,道人要强奸我!”

  那老头儿拄了拐杖儿,颠头簸脑走进来道:“孙儿,怎么说?”吓得湘子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口里说道:“韩湘前世少你一命,今朝情愿抵还,但凭老公公怎么处治我便了。”老头儿道:“小官儿,你真呆了,你这般小小年纪,正该在人家做个女婿,承管一分家私,生男育女,接上祖先后代,性命又不是盐换来的,为何只说要死?”女子道:“爷爷,他见我独自一个,就搂住我亲嘴,摸我的腰里,因我叫喊起来,假说要死诈我,真比强盗又狠三分。”老头儿道:“我只说你为何要死,若是你看得我孙女儿中意,我便把他招赘你做了孙女婿,承管门前生意,养我老儿过世就是了,何消寻死觅活。”湘子道:“老公公,我离了家远走出来时,就把性命丢在脑后了,如何说不消死得?”老头儿道:“寻死的有几等:上欠官钱,下欠私债,追逼拷打的过不得,衣不遮身,食不充口,饥寒穷苦的当不得;三病四痛,不死不活眠在牀上,爬起探倒忍不得;作恶造罪,脚镣手肘,吃苦磨折受不得,方才去寻条死路。若是人家有美貌女子,铜斗儿家私,赘你为婿,肯不肯凭你心里,何消得死?”湘子道:“我一心只愿出家修行,再不要提起入赘的话。”老头儿道:“要知山下路,须问过来人。我少年时节,也曾遇着两个游方的道人,卖弄得自家有掀天揭地的神通,搅海翻江的手段。葫芦内倒一倒,放出瑞气千条,蝇拂上拉一拉,撮下金丹万颗。见我生得清秀标致,便哄我说修行好。我见他这许多光景,思量不是天上神仙,也是蓬莱三岛的道侣,若跟得他去修行,煞强似做红尘中俗子,白屋里愚夫,便背了父母跟他去求长生。谁知两个贼道都是些障眼法儿哄骗人的例子,哄我跟了他去。一路里,便把我日当宜,其夜当妻,穿州过县,不知走了多少去处,弄得我上不上,落不落,不尴不尬,没一些儿结果。我算来不是腔了,只得弃了他走回家来。我爹娘只生得我一个儿,那日不见了我在家,好不啼哭,满到处贴招子寻我,求签买卦,不知费了多少。一时间见我回家,好不欢天喜地,犹如拾得一件宝贝的一般。我爹娘背地里商议道:这孩子跟了贼道人走出去许多时节,一定被道人拐做小官,弄得不要了,他心里岂不晓得女色事情,若再不替他讨个老婆,倘或这孩子又被人弄了去,这次再不要指望他回来了。连忙的寻媒婆来,与我说亲行聘,讨了房下,生得一个儿子。巴年巴月,巴得儿子长成,娶得媳妇,刚刚生得这个孙女儿,三岁上我儿子患病身死,媳妇改嫁别人去了。我两口千难万难,才养得孙女儿大,房下又在前年辞世,剩下这许多家当,并没有一个房族来承继,故此要赘一个女婿在家里。如今小官儿思量出家修行,想是遇着几个游方的道人,哄动心了,你何苦做这样事情?不如依我孙女说,赘在我家里,接续这支血脉,承当这般家私,岂不两便?”湘子道:“老人家说的话都颠倒了,空教你这人活这一把年纪。我如今只是出店去罢。”女子又作娇声道:“官人!此时已是黄昏,一路上豺狼虎豹,蛇蝎妖魔,横冲直撞,不知有多少,你出我的门,也枉送了性命。就不肯入赘,权在下房歇一宵,到天明起身何如?”湘子道:“蛇伤虎咬,前生分定,好死横死,总是一死,不劳你多管。”老头儿道:“小官人说话一发痴了。你就是要出家去寻师父,也须留着性命,才讨得个长生,若此时先死了,那里见得出家的长生不死?我有个比方说与你听。”湘子道:“老人家有恁么比方?”老头儿说道:“话有一句,我老人家吃盐比你吃酱也多些,我看书上说,汉武帝闻得君山洞中有仙酒数斗,得吃者便长生不死,乃斋戒七日,觅得此酒。东方朔道:『臣识此酒,愿先尝之。』将酒一饮而尽。武帝大怒,要杀东方朔。东方朔道:『臣吃的是不死仙酒,今日陛下杀臣,是促死酒了,陛下要他也没用处;若果是仙酒,陛下杀臣,臣亦不死。』武帝笑而释之。可见留得方朔性命,才是不死的仙酒。小官人指望长生,先投死路,也是自捉死了,出恁么家?修恁么行?”湘子道:“随你千言万语,我只是立意要走,不听!不听!”那女了大怒道:“野道人这般不识人知重,老祖公苦苦把言语对他说,是把热气呵在壁上了,快拿条索子来,把他吊在后边梁上,饿死这贼道,料没有亲人来替他讨命。”老头儿道:“他既不知好歹,吊他也没要紧,只是赶他出门,由他自送性命罢了!”女子依言,便把湘子一推,推出门外,口中念道:

  十指纤纤来递茶,金盆拥着牡丹花。

  痴人不识花王意,辜负临轩莫叹嗟。

  湘子出得店门,不胜欢喜,连忙答道:

  你说你貌美如花,我看犹如烂冬瓜。

  花貌也无千日好,烂瓜撇下不堪嗟。

  毕竟湘子此去性命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虎蛇拦路试韩湘    妖魔遁形避真火

  莫笑荆棘丛,荆棘生芝兰。除却荆棘刺,芝兰掌上看。

  芝兰近有香,荆棘远勾裳。庭阶植芝兰,荆棘置道旁。

  话说湘子被那女子推了出门,正值星月无光,不辨路径,只得凝神定息,坐在一株大树底下,等候亮光。不想那女子在家中埋怨老头儿道:“这般一个标致小师哥儿,料是受苦不过的,待我把他吊在后头梁上,他自然赘在我家了,生生的被老祖公赶了他去。倘或路上遇着虎狼,不可咬杀了他,那里再寻得这样一个标致的小官人来?”一会儿又咒诅湘子道:“这个小贼道不看人在眼里,十分轻慢人得紧,想他是空桑里生出来的,不然也是江流儿初尚淌来生的,今夜出了我的门,不被虎咬,定被蛇伤,又要吃猪拖狗嚼的,只是辜负了我这一点热心肠。”一会儿又叫道:“你这般一个标致人,心里岂不聪明,为何硬着肚肠。一些儿也没转变?难道是柳下惠重生,封陟再世?”一会儿又叫老头儿道:“祖公公做你不着,快点了火把去寻那小官人转来,不要枉送了他性命。”一会儿又道:“你老人家眼昏耳聋,黑地里没寻他处,料他也去不远,我虽然鞋弓袜小,待我自去邀他回来。”这几段娇声细语软款的话儿,被那顺风儿一句句都吹到湘子的耳朵里,只指望打动湘子。谁知湘子这一点修行的念头如金如石,一毫也惑不动,听了这些声音言语,越发不奈烦了,便顾不得天气昏黑,脚步高低,一径往前乱走。走不上三五十步,只闻得风声泣树,水响潺潺,伥鬼高呼,山魈后应,没奈何强跑了二三里程途。远远的望见前面亮烁烁两盏灯,一阵大风随着那两盏灯吼地而起,这灯光直望湘子面前射将来,并不因风摇动。湘子口中自念道:“我师父有灵有感,见我黑地摸天走不得路,故远远送两盏灯来照我了。”念诵未已,那灯看看移到跟前,止离半箭之地,原来不是两盏灯,是猛虎的两只眼睛光。那虎见了湘子,便发起威势来,怎见得那虎的威势怕人:

  头低尾翘,口中吼吼似雷鸣;腰矗爪爬,地下纷纷起泥土。满身上斑斑点点丝毛,硬比钢针;遍口中截截齐齐牙齿,森排剑戟。山中狐兔闻其声,隐迹潜踪;坞内獐狍嗅其气,藏形匿影。这真是金睛白额兽中王,不让那玄豹黄狮青色吼。

  湘子不看见是虎,还说是明晃晃两盏灯笼,远远的望见是老虎的眼睛,不觉惊倒在地上,一些儿也动弹不得。

  那只老虎在湘子身边左盘右旋,闻了又闻,嗅了又嗅,却像不吃伏肉的模样,忽地里用只爪把湘子拨一个转身。那湘子方才魂复附体,如梦初醒一般,战兢兢爬起身来,道:“我师父常说有降龙伏虎的手段,我今日弃了家计,万里寻师,难道舍身在老虎口里,死得不明白不成?”当下挣扎向前,叱道:“虎是山中百兽之长,算来也通些人性。我韩湘抛弃父母坟茔,妻孥恩爱,找寻帅父,原是舍得身躯,丢得性命的主子,不是那贪生怕死的云游道人!汝今撑开威势,装出头颅,终不然我怕你不成!我又不做那割肉喂鹰、舍身喂虎的老佛,就是我胆怯心惊,被汝这畜生吓杀了,我的帅父也不肯饶汝,我也少不得到阎罗殿前告汝,难道平白地就等汝吃了我!”那只虎听了湘子这一篇话,恰像知言识语的一般,把头摇一摇,尾巴翘一翘,望山那边一溜烟跑去了。湘子此时才明心见性,还却本来面目。正是:

  莫道无神却有神,举头三尺有神明。

  若还少有差池念,猛虎横吞活不成。

  湘子见猛虎去了,不免趱行几步,只见腾云冠峰,高霞翼岭,岫壑冲深,含烟罩雾,天色渐渐明朗起来。正欲赶上前去,寻个人家化些斋饭吃了再走,忽然间火光灼烁,云雾晦冥,分明是一条大路,恰是周围无客往,四望少人行。湘子定睛仔细看时,见一条毒蟒,约有庭柱般粗细,七八丈长短,横躺在地上,拦住了湘子的去路。怎见得毒蟒的凶猛,行人不敢近前,有赋为证:

  满身鳞甲,似赤龙出现山岗;遍体毫光,如野火延烧岭麓。昂头吐舌势凶顽,钻南落北;凹眼曝腮形丑恶,游东过西。尾未有钩,中之则折;鳞中有足,逢人便伤。料不是白龙鱼服,网堕豫且;亦不比酒影弓形,忧添楚客。斯时也,韩湘子不学得孙叔敖,埋瘗两头,功高阴骘,也须学汉沛公剑诛当道,鼎定三秦。

  这蛇望着湘子,喷出一口毒气,湘子望后扑地便倒,正在惊惶,不料那蛇望草丛中游去了。看官,且说这蛇这虎既来赶扑湘子,为何不吃了他,便隐隐寂寂的去了?只因湘子背了叔婶,丢了妻孥,万里跋涉,修行辨道,钟、吕两师怕他道心不坚,人心陡发,难以脱化凡躯,超升天界,故此化这蛇虎来惊吓他,看他生退悔心不生。湘子既无退悔的心,虎蛇自然不敢伤他。

  当下钟、吕两师慧眼看见湘子不贪女色,不畏蛇虎,不怕辛苦勤劬,真真是个玄门弟子,意欲度他,还恐他魔障未除,孽根未净,又吩咐一行鬼判:“在黄沙树下试他一试,待他吐出三昧真火,方许放他过来见我。他若畏缩退避,便把他射在阴司地府,永不翻身。”鬼判领旨,前去黄沙树下,拦着往来的路头。这鬼判怎般模样:

  头角狰狞,面目凶恶。头角狰狞,恰似蛟龙离土窟;面目凶恶,犹如瘗嗻立庙门。身躯靛染又加红,个个獠牙青脸;手足露筋还见骨,双双赤发钩拳。远望着,顶天席地胜金刚;近看时,横阔扁圆如簸斗。若不是追魂摄魄地府无常,也应是铁脚铜头取经行者。

  湘子一见鬼判拦着路口,便忖道:“我万里寻师,辛勤跋涉,只指望得见师父以慰夙心,谁知一路来遭这许多障害。不是师父不来救我,只是我道心不坚,所以不得见我师父,我且上前喝问是恁么妖魔,再作计较。”当下湘子挺一挺身子,整一整衣襟,向前喝道:“汝是何方妖怪?恁处邪魔?敢来拦挡我的去路!”鬼判应道:“咱是凛凛威雄,正直无私之帅将;堂堂猛烈,公平有道之神君。占据一方,庙食千载,专啖生人肝胆,血肉身躯。汝小小道童不够咱家一饱,来此何干?”湘子道:“世间只有天帝,神仙、城隍、社令,顺时风雨,保护下民,那有称为神者纵性贪饕,恣情口腹?据汝说来,不过是妖精鬼怪,假托神灵,妄啖生民,擅干天宪!我韩湘子不辞辛苦,万里寻师,性命脱于蛇虎口中,那怕汝这邪妖拦挡去路!”那鬼判听他言语,便张起欲焰,煽动情烟,把一个天遮得昏蒙蒙,伸手不见掌;一条大路黑漫漫,似有铜墙铁壁阻挡住的一般。烟焰中间现出许多奇形异状、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怪物,正不知有几千几百,一齐嘻嘻哈哈直迸到湘子跟前。湘子到此地位,犹如鸡堕厕中,万蛆攒簇;膻落地上,千蚁丛扛。颤笃速心忙意乱,似狗丧家;还喜得性定神清,如龙蜇穴。当下直截截立着身子,略不退缩;赤裸裸吐出真火,冲着妖魔。怎见得是真火:

  无炉无灶,自丹田透出重楼;没焰没烟,奔泥丸光摇银海。不用硫黄发烛,红的的直射斗牛墟;何烦鼓鞴风箱,赤腾腾遥冲霄汉里。当着的头焦额烂,化作飞灰;近着的手慌脚忙,藏无踪迹。正是:灵台有种,何须乞自邻家;绛府滋生,不让咸阳当日。

  湘子吐出那三尺三寸真火,真个把那许多鬼判冲得无影无形,不知逃躲在何方去了。湘子才把心来放下,道:“我若不亏师父传授秘诀,口吐真火,冲散邪魔,岂不被他一伙挤落阴山背后。”于是大踏步往前又走。不觉过得几日,平安无事。远远望见前面有一座高山,怎见得那山高处?

  苍崖翠岭,千寻矗耸接层霄;赤岸青峰。万仞崔巍连上界。巅顶上,松柏森罗;腰凹里,草芝蕃殖。飞禽有玄鹤,青鸾,黄鹂,练雀;走兽有黑熊,苍鹿,玄豹,灰獐。放鹰逐犬,冬天猎户满张罗;觅静寻幽,随月道人常驻足。真是神仙洞府,蓬岛梯航。

  湘子见了这座山,便道:“前面高山,一定是终南山了,两位师父必然住在那里。不免奔上山去,寻见师父,方才心满意足。”正是:

  得道何愁仙路远,文高那怕状元迟。

  湘子进步上山,口里说道:“怎么走了这许多路,还不见一些影子?不知师父住在那一个山头?”恰好抬起头来,隐隐的树木丛中,露出一个金字匾额。湘子道:“那个去处断然是师父的道院了。”急抓攀藤附葛,大踏步走。但见层松饰岩,列柏绮望;方岭云回,奇峰霞举,孤标秀出,罩络群山。遥见石室之中,有一仙人坐石牀上,凝瞩不转,恰不见有金字匾额的神仙洞府。湘子左顾右盼,又不见有一条去路,不觉心里焦躁,仰天叫道:“师父!韩湘今日走到这个去处,还不得见师父一面,是韩湘道念不坚,师父不肯来接引我耳。我韩湘这一点修行的念头除死方休,不如就这里寻个自尽,把魂灵去见师父罢。”说犹未了,只听得远远地吹笛响,定睛看时,一个牧童骑着一匹青牛在树丛里过。湘子叫道:“牧童哥,你到这边来,我问你一个消息。”牧童答道:“那边都是尘罗欲网。你是恁么人?踏在这里面还不转头。我是识得这条蔑的,决不踏着这个箍。”湘子哀恳道:“牧童哥,没奈何引我一条活路,待我脱离了网罗,自当重重谢你。”牧童道:“既然如此,我这青牛到认得路头,待我牵到你那边,同你骑在牛背上,慢慢领你出活路罢。”湘子道:“哥,你不要哄我。”那牧童果然骑了牛,直冲过湘子这边来,叫湘子爬上牛背,坐在他的前头,呜呜的吹着笛儿,往前便走。那笛儿吹出来的却是一首诗。诗云:

  牛儿呼吼发颠狂,鼻内穿绳要酌量。

  若是些儿松放了,尘迷欲障走元阳。

  湘子听了笛声,不觉心内有感,便问道:“牧童哥,这笛儿是谁人教你吹的?”牧童道:“是我师父教我的。”湘子道:“你师父是准?”牧童道:”我师父是天上神仙,不是凡夫俗子。”湘子道:“莫不是钟离师父么?”牧童道:“若说那钟离,他是个贪财尚气杀人不转眼的魔头,不是神仙,不是神仙!”湘子又道:“莫不是吕洞宾师父么?”牧童笑道:“那吕道人三醉岳阳楼,私戏白牡丹,鼎州卖假墨,浔阳卖敝梳,一派都是障眼法儿哄人,一发不是神仙了。”湘子叱道:“你这童儿有眼不识泰山,趁口胡说!我那钟、吕两师父是天仙的领袖,神圣的班头,你不曾认得他便罢,怎敢谤毁他!”牧童道:“我在这山中,那一日一时不见几个神仙,希罕这两个鸟道人!我老实对你说,若要见我的师父时,却也有许多艰难。你若只要寻钟、吕两个道人,远不千里,近在目前,我引你去就是。”湘子道:“哥,我只要见钟、吕师父,烦你指引一指引。”牧童拽着那牛的鼻索儿向东就走,这湘子如梦里醒来一般。正是:

  分明指与平川路,提起天罗地网人。

  毕竟不知湘子走到哪里,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菩萨显灵升上界     韩湘凝定守丹炉

  牟尼西来佛子,老君东上英贤。算来佛老总陈言,不怕东摇西煽。神定玉炉凝定,心忙丹灶茫然。总来菩萨且登天,那怕凡人不转。

  话说韩湘子与那牧童骑在青牛背上,走上山去。一路里见了些重阜修岩,云垂烟接;青崖点黛,赭石呈红。又到一座风山,有穴如轮,冷气萧瑟冲飈。湘子觉得坐身不定,那牧童全然不怕,在那青牛背上,有若鹰隼迎风,鵰鹗展翼一般,招摇快乐。转过东北行二十里,见一菩萨,珠冠垂映,相貌端严,在于贝多树下,敷吉祥草,东向而坐。湘子心念:“仙佛二教,虽有不同,其源则一,我若得果证金仙,菩萨当有灵验。”念已,石壁上即有佛现形,青螺攒髻,满月金容,长三四丈许。复行十五步,有青雀五百飞来,绕菩萨三匝而去。顷之,诸天幢幡接引菩萨上升天界。湘子暗念:“是佛显灵,我必得道成仙。”牧童道:“五行三界内,惟道独称尊,这菩萨是释迦文佛,昔日我太上老君骑青牛出函关,度化他入中国来,才有此灵异。”湘子道:“你缘何认得他?”牧童道:“庄严虽别,心境皆同,这菩萨与我师父常常往来,故此我认得他。”湘子道:“你既认得他,怎的不跟了他上天?”牧童笑道:“我跟了他去,那个领你去见师父?”湘子道:“这正是不因渔父引,怎得见波涛。”说话之间,又过了几个山头,牧童道:“韩湘,这便是祖师的洞府,仙圣的瑶坛,你怎的还不奔上前去,倒这般从容自在?莫不起一点怠慢心么?”湘子道:“韩湘怎敢怠慢。”牧童道:“你既有信心,便须勇猛精进。”湘子依命,跨下牛背,燕跃鹄踊,前奔几里,才到一个去处。只见岩层岫衍,涧曲崖深,翠柏荫峰,青松夹岸,素湍委练,苍树分绮,飞鸟翔禽,鸣声相和。那两扇洞门,半开半掩,一个小道童站在那里。湘子连忙近前喏道:“师兄拜揖。”道童答礼,道:“你莫不是苍梧郡湘江岸口的鹤童么?”湘子道:“我叫做韩湘,不是恁么鹤童。”道童道:“既不是鹤童,我师父不许相见,请别处去罢。”湘子便在门外叫起撞天屈来,道:“我万里寻师,得到这里,你怎的这般奚落我?”牧童劝道:“哥,你便与他通报一声,但凭师父见不见就是,何苦执滞,不通些疏?”道童道:“哥这般说,我便进去报来,若是师父不许你进见,你只索就走,不要在此做赖皮。”湘子唯唯而立,不敢多言。

  道童进去,替他禀报钟、吕两师。两师道:“韩湘便是鹤童,那有两个,着他进来。”湘子进到里面,朝着两师拜了八拜,跪倒地上道:“师父,你丢得韩湘好苦!韩湘受尽了百难千磨,方才到得这里投见师父,望师父慈悲弟子则个。”钟师道:“韩湘你来迟了,我这里用汝不着。”湘子道:“师父临行吩咐弟子说,若要见我,可到万里外终南山来,故此弟子抛闪身家,越墙逃走,来寻师父,怎么今日说出用不着弟子的话来?”钟师道:“我原叫你快来寻我,汝如今来得迟,我另度了别人,所以用汝不着。”湘子道:“弟子背了叔婶,不知路径,从那万死一生中间,脱得这条性命出来,故此来迟了些,望师父方便,救度弟子,真是覆载洪恩。”钟师叫吕师道:“我用韩湘不着,你收他做徒弟罢。”吕师道:“师父且不留他,吕岩如何敢收。”湘子见两个师父你推我让不留他,他便哭告道:“师父既不肯收留弟子,是弟子前世里不曾栽种得,所以该受这般苦楚,说也是徒然,弟子情愿撞石而死,以表白弟子一点诚心也,羞回故乡去见江东父老。”吕师见湘子这般哀苦,便跪告钟师道:“韩湘既尔坚心,师父将就留他看守茅庵,也不枉他这场跋涉。”钟师道:“然虽如此,韩湘且近前来,听我吩咐。”韩湘跪在案前,钟师道:“我这终南山从来是仕宦的快捷方式,有一等妆高的,便隐在此山中,足迹不入城市,不至公门,以博名高。当道的大人敬仰他如景星庆云。其实他营营逐逐,终日在那里算计着城市中的名利。兜揽得公事去讲的时节,再不说是亲戚朋友来央浼他,又不说出自己得些钱钞,以供酒资,以助放生,祈祝胜会;只说我耳朵里闻得有这件事,心中为他抱不平,素性又憨直,不能隐默,故此敢写这书,为这件事表暴一个明白,那当道的大人看了他的书,便说某老先生颇有澹台灭明之风,他的话句句是真实的,就依他问了。他便暗暗地称心足意,得了谢礼,置买田产,起造房屋。人只说他是好人。这便是如今世上做乡官,把持衙门,嘱托官府的路头。有一等巧宦的,见自己做官有些犯了周折,将次要挂入弹章,他便预先弃了印缓,一道烟跑回家来,躲在这终南山中,说道:我无意于功名,随人弹劾,我只是不做官了。那惠文柱后见他弃了官去,弹章上便不写他的名字。过得一年半载,见人士冷落了,不提起他,他却钻谋营干,依先起官去做。见人只卖弄说:我本无心求富贵,谁知富贵逼人来。这便是昏夜乞哀,骄人白日的路头。故此,这终南山比不得那蓬莱三岛境界清宁。汝既到此地位,我替汝把那名利关牢拴固锁,任汝横冲直撞,荣享一生罢。”

  湘子道:“怎么叫做蓬莱三岛?”钟师道:“蓬莱方丈在海中央,东西南北岸,相去正等,方丈面各五千里,上广,故曰:昆仑。山有铜柱,其高入天,所谓天柱。围三千里,圆周如削,下有回屋,为仙人九府治所。上有大鸟,名曰『希有』,南向张右翼,覆东王公,左翼覆西王母,背上小处无羽,一万九千里。西王母岁登翼上之东王公也。故柱铭曰:『昆仑铜柱,其高入云,圆周如削,肤体美焉。』其鸟铭曰:『有鸟希有,绿赤煌煌,不鸣不食,东覆东王公,西覆西王母。王母欲东,登之、自通,阴阳相须,惟会益工。』上有金玉琉璃之宫,锦云瞩目,朱霞九光,三天司命所治处。群仙不欲升天者,皆往来此地。”湘子道:“弟子把现成富贵都抛弃如浮云一般,只求师父领弟子到那蓬莱三岛上头,做一个散仙,也是师父莫大的恩,决不学那妆高巧宦的愚人,以图荣享,为子孙作马牛。”钟师道:“汝心既坚,我当尽心教汝。”口唱《桂枝香》道:

  天明月皎,修真学道。今朝领到山中,传汝真经玄妙。汝把无明灭了,无明灭了。戒言除笑行颠倒,把门牢。五岳朝天日,金丹火内烧。

  吕师亦点动渔鼓,口唱一词:

  心明意皎,工夫不小。只因你宿世根缘,遇着长生正道。把三尸降倒,三尸降倒。形神俱妙且逍遥。慢饮长春酒,方知滋味高。

  湘子低头便拜道:“弟子有缘,得遇师父。”亦唱一词:

  师明法皎,拈香祝告。若得见性明心,才显恩师传教。喜穹苍知道,穹苍知道。心中情表是今朝,乾坤互换,离坎卦中交。

  湘子唱罢,钟师道:“湘子,你晓得那九还七返大道玄机么?”湘子道:“弟子愚蒙,望师指点。”钟师道:“金丹者先天一气交结而成,为母为君,故谓之铅虎。己之真气,后天地而生,为子为臣,故谓之汞龙。殊不知二物虽有异名,而乾坤为二物之体,阴阳为二物之根,龙虎为二物之象,男女为二物之形,铅汞为二物之真,彼我为二物之分,精气为二物之用,玄牝为二物之门。先天混元真一之气,实产于二物之内。汞龙、铅虎,交合神室之中,结成圣胎,神化无方。世人见闻不广,不辨龙虎二物,若井蛙篱,蠡测管窥,安能证无上九极,成太液金丹。”吕师道:“丹诀云:神功运火非终且。又云:晨昏火候合天枢。火为二弦之气,运为作用之符。子时为六阳之首,故曰晨,午时为六阴之首,故曰昏。晨则屯卦直事,进火之候;昏则蒙卦直事,退符之候。一口两卦直事,始于屯蒙,终于既未,周而复始,循环不己。一月计六十卦,一卦六爻,并乾坤坎离四卦,计三百八十四爻,以应一年及闰余之数。干之初九,起于坤之初六。干之策,三十有六,六爻计二百一十有六。坤之初六,起于干之初九。坤之策二十有四,六爻计一百四十有四。总而计之,三百六十,应周天之数。日月行度,交合升降,个出卦爻之内。月行速,一月一周天;日行迟,一年一周天。天枢者,斗极也。一昼夜一周天,而一月一移。如正月建寅,二月建卯是也。故曰月月常加戌,时时见破军。上士至人,知日月盈亏,明阴阳上下,行子午符火。日有昼夜数,月应时加减,然后暗合大道,得成大丹。”湘子道:“蒙师父指教,弟子不敢有忘。”钟师道:“我们暂上天去,汝且静坐在这里温养丹炉,待过了九日,我们又来看汝。”便引湘子到一个所在,室屋精洁,非常人所居,彩云遥覆其脊,鸾鹤飞翔其上。正堂有丹炉一座,高广径寸,紫焰发光,灼烁窗户。玉女数人环炉而坐,青龙白虎分据前后。吕师取一蒲团放于堂内西壁,命湘子向东而坐,谨视丹灶,莫教走泄。两师吩咐已毕,闭门腾空而去。

  湘子细视室中,空空洞洞,再无他物,才知此般至宝家家有,不必深山守静孤。彼托为高远者,渺茫无涯;妄加作用者,执着有迹。于是闭兑垂帘,盘膝坐定。不及一时,忽有旌旗戈甲,万乘千骑,遍满崖谷,呵叱声惊天动地。内一人,身长丈余,满身金甲,光芒射人,带领亲卫甲士数百人,拔剑张弓,推门直入,怒声如雷,左右竦剑前逼湘子。湘子视之,漠然不动。金甲者指挥攫拿,拗怒而去。俄而猛虎、毒龙、狻猊、狮子、蝮蛇、恶蝎,万有千余,哮吼纷拿,争前搏噬,或跳跃过其头上,或盘据其肩,有顷而散。

  既而雷电晦冥,大雨滂注,火轮走掣,飈驭盘旋。须臾庭际水深丈余,其势若山川崩破,淹没座卜。膛目不开,未顷而止,又有牛头狱卒,马面鬼王,枪戟刀叉,四面环绕,抬一大镬,置湘子前,中有沸油百斛,欲取湘子置之镬中。已而执湘子妻芦英小姐,捽于阶下,鞭捶流血,射砍煮烧。芦英苦不可忍,泣告湘子曰:“妾与郎君恩爱情疏,非妾之罪,是君修行学道,以妾为陋拙耳。今为鬼卒所执,不胜其苦,不敢望郎君匍匐代乞,能不出一言以相救乎?人孰无情,君乃无情若是!”雨泪庭中,且咒且骂。

  倏而芦英不见,鬼卒散逸,见十殿阎君,森坐室中,牵系百十罪囚,跪于庭际,湘子父韩会,母郑氏皆跪其中。但闻阎君指挥吩咐,熔铜化铁,碓捣硙磨,使囚倍受惨苦,号泣之声无远不届。

  未几,天色皎洁,星辰朗然,诸般奇怪,寂不见形。突有一人,自头至足,皆是破烂恶疮,脓水臭秽不可近,强挨至湘子蒲团上头卧倒,要湘子抚摩拂拭,略略停手,便叫喊狂跌,诈死卖命。湘子只得为之抚摩,其脓水浸淫,沾惹手指,叱湘子吮舔干净,方再摩拂。

  湘子正在那里服侍这个臭人,忽见吕师携一个美貌女子近前,叱退臭人道:“尔是何妖?敢来侮弄我仙家弟子?”臭人惶惧,爬沙遁去。吕师指美女谓湘子道:“此女就是白牡丹之流,我若不得白牡丹采补抽添,也不得成仙入道。今汝功行将成,必须得一个补益先天,方得成九转还丹,登瑶台紫府,我故此送这个女子来与你,你好为之,不要使钟师父知道,怪我私心度你。”湘子笑道:“弟子心坚金石,念不磷缁,师父也该鉴察愚衷,怎么把白牡丹、黑牡丹的话头来哄弄我?”吕师道:“轩辕黄帝,彩阴补阳,鼎湖上升,群臣皆从。籛铿娶妻五十三人,生子八十一个,寿至八百,逍遥蓬岛。自古来成仙的谁不用着美貌女子补益元阳。况丹经云:『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又云:『生我之门死我户,几个惺惺几个误。』正说女子之阴是真玄牝,只要那学道的人洗心全神,晓得三峰直义,五字秘诀,自然撤手过黄河也。我且把三峰讲与汝听。女子口鼻舌为上峰,舌下两窍内属心,通小肠经,故心生肝,肺生唾,唾出为液,采取之时咂定女子舌尖,搅他舌底,则玉泉涌出华池,津液满口,吸彩口内,取他鼻内清气,送下丹田,灌溉五脏,名曰上莲花峰。女子两乳为中峰,交媾之时,以我手捻他两乳头,乳得摩捻,则身痒痒,乳窍开通,内有真气,属三焦胆中之药,乳汁流出,咽之,名曰中莲花峰。女子阴窍为下峰,灵龟入鼎,先须缓缓入步,候女子情动,阴窍开张,津液流出,用两手紧抱女子,缩肋提腰,吸取精髓,名曰下莲花峰。那五字秘诀:乃存吸闭抽缩也。一曰存。存者,定其气也。以心想泥丸宫,存夹脊双关;咽一二口气,存想周天,自然气定,体交而神不交也。二曰吸。吸者,交接之时想玉茎为气之管,以我口、鼻、玉茎吸他精气,运至夹脊,透至泥丸宫也。三曰闭。闭者,乃是紧闭人门。人门通天关,天关通命门,若天关不闭,则元神走失。如龟伏气,百无一失。四曰抽。抽者,缓缓进步,不深不躁,接取精气。五曰缩。缩者,交接之时,缩肋提腰,缩令上行,不令顺下。诀曰:言存便吸,既吸便闭,既闭便抽,既抽便缩。五字不是一时俱用,在人先后作用,随其紧慢行之,自然长生久视,日月同庚。”湘子听了这些说话,面红耳赤,大声叱道:“你是何方阴怪?敢假装我师父形象来说这旁门外道,蛊惑世人!”只这一声呵叱,如雷震天庭,炮响空谷,钟、吕两师从空而下,就不见了那个吕师、美女。两师道:“湘子历试不回,大丹成矣。”便开炉视鼎,只见蟾朗星辉,帘帏晃耀,珠成黍米,灿烂金花。果然是出世奇珍,万镒黄金无处觅;身中异宝,连城白壁也难夸。当下两师捧置丹台之上,方寸盘中,令湘子遥空礼谢,然后吸入鼻中,升泥丸顶上。他那一股真气自下元气海中涌将起来,像风浪一般,与此丹翕然相合,方显得凡胎俗骨,一朝改换更移,浊气尘根,今日消磨变化。正是:

  学仙须是学天仙,惟有金丹最的然。

  二物会时情性合,五行全处虎龙蟠。

  本因戊已为媒聘,遂使夫妻镇合欢。

  只候功成朝北阙,九霞光里驾祥鸾。

  毕竟不知后来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韩湘子名登紫府    两牧童眼识神仙

  混迹尘寰百二秋,芝田种子喜全收。

  光生银海天无际,气敛华池水逆流。

  金鼎漫藏龙虎象,玉壶分别汞铅头。

  丹成指日归蓬岛,始信人间别有丘。

  话说湘子既得脱化凡胎,超出世界,在那山中逍遥自在,无拘无束。一日,钟、吕两师领了湘子去邀游海外,遍踏名山,参谒那历代仙真,蓬莱道侣。朝游碧落,暮下沧桑;浪迹烟霞,忘形宇宙。潜踪于大地之山,寓目于壶中之景。正是:神游紫府瑶池内,名在丹台石室中也。

  忽一日,玉帝升坐龙霄宝殿,钟不撞自鸣,鼓不打自响,聚集上八洞天仙,中八洞神仙,下八洞地仙,并无数散仙,各班齐列,同赴蟠桃大会。钟、吕两师也与湘子同出洞天,先去朝参玉帝,然后到瑶池赴蟠桃大会。谁知把南天门的神将,远远见湘子到来。便将金锁锁住了天门,不放进去。众仙道:“湘子,玉帝怪我等来迟,吩咐把天门锁住,不容进去,如之奈何?”湘子道:“众师请过一边,待弟子用手指开天门,同众师进去。”钟师道:“汝有这般手段么?”湘子乃禹步上前,将先天真气一口吹去,吹落了天门金锁。

  众仙齐登金殿。但见:

  瑶天高邈,玉陛森严,帝王端居,后妃胪列。两下里星辰成行逐队,一望地仙子落后参前。琼英缭绕,瑶台上彩结飘扬;瑞霭氤氲,宝阁内香烟沾惹。凤鸾形缥缈,金玉影浮沉。上排着八宝紫电墩,都披着九凤丹霞被;中列着几层青玉案,却堆着千花碧甸盆。席上有凤髓龙肝,猩唇熊掌;壶内有珍珠琥珀,紫醴香醪。果然是珍羞百味,般般出自天厨;异果佳肴,色色来从阆苑。

  玉帝传旨问道:“来者是何等样人,敢闯进我天门之内?”钟师道:“臣等是上八洞神仙,来赴蟠桃大会。”玉帝开金口露银牙,问道:“上八洞只有七个神仙,今有八个,这一个是谁?”钟师道:“臣弟子韩湘。”玉帝道:“卿与吕师领旨下凡,度得几人成道?救得几处生灵?”钟师奏道:“臣与吕岩奉旨到凡间去,见洪州蛟螭为患,拥水漂泊生灵,吕岩飞剑斩之。西粤蛇妖兴云驾雾,吞啖下民,损伤禾稼,臣运神摄伏,幸获清宁。前往永州昌黎县,度得韩湘一人,今来见驾。”玉帝问湘子道:“朕闻一子登仙,九族升天;若不升天,众仙妄言。卿既登仙,为何不度脱了卿家九族,同来见朕。”湘子道:“臣蒙钟、吕两师殷懃点化,屡试心坚,方得成真证果。臣家九族,不蒙恩旨,未得仙师指点,如何便得离脱凡尘,朝参陛下。”钟师奏道:“左卷帘大将军冲和子,因三月三日在蟠桃会上与云阳子醉夺蟠桃,打碎玻璃玉盏,冲犯元始天尊圣驾,贬在下方韩家为男子,名叫韩愈,这便是韩湘的叔父。云阳子贬在下方林家为男子,叫名林圭。如今罪限将满,合还旧职,只是无人前去度他。”玉帝道:“钟离权既前知五百年之事,后知五百年之事,晓得冲和子罪限将完,何不前去度他成仙了道,证果朝元?”钟师道:“臣与吕岩化作道人,三番五次去点化他,只因他现在朝中为官,贪恋酒色财气,不肯回心,所以只度得韩湘一人。这韩湘就是昔年苍梧郡湘江边的鹤童,蒙旨着他去与韩会为子,喜得元神不散,性地明朗,是以臣与吕岩度他来朝参圣驾。”

  玉帝问湘子道:“卿既在家修行,卿叔韩愈怎么不随卿一同修行?”湘子奏道:“臣叔父韩愈尝言:『孔子之道,如日中天,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而天下之人,不入于老,则入千佛。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人此出彼,孰从而正之?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其相生相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静寂灭者。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故不肯同臣修行。臣于半夜三更越墙逃走,寻见钟、吕两师,方才得成正果。”玉帝道:“韩愈虽然不肯修行,卿可下凡度他复职。”湘子奏道:“臣有此心久矣,奈无金旨,不敢擅离洞府。”玉帝道:“朕赐卿三道金书,上管三十三天,中管人间善恶,下管地府冥司,即便前去。”

  湘子道:“臣去不得。”玉帝道:“朕赐卿金书,如何说去不得?”湘子道:“臣无阴阳变化之神通,正一斩馘之术法,是以去不得。”玉帝道:“朕赐卿头挽按日月的风魔丫髻,身穿紫罗八卦仙衣;缩地花篮,内有不谢之花、长春之果;冲天渔鼓,两头按阴阳二气;两个降龙伏虎的简子。卿可即行。”湘子道:“臣去不得,臣叔父韩愈是当朝大臣,出入在驾前驾后,臣无职事,难以度他。”玉帝道:“封卿为开元演法大阐教化普济仙,卿作速前去。”湘子道:“臣还去不得。”玉帝道:“卿左推右阻,只是说去不得,想是卿不肯去度冲和子么?”湘子道:“臣怎敢违旨不度叔父,只是官府走动百役跟随,神仙走动万灵拥护,臣单身独自,如何去得?”玉帝道:“朕敕马、赵二将在卿左右,听卿调遣。”湘子谢恩领旨,即便参拜王母娘娘,俯伏奏道:“娘娘千岁,臣上八洞神仙韩湘,领玉帝金书宝贝,前往昌黎度臣叔父左卷帘大将军冲和子韩愈成仙了道,特启娘娘讨些职事。”王母道:“我赐卿三面金牌,第一面金牌,纠察三十三天一十八重地狱善恶生死;第二面金牌,钤管四海龙王、三十六员天将随身听用;第三面金牌,掌理风云雷雨、各府州县城隍社令、十殿阎罗天子。卿须用心前去,不得停留。”湘子拜谢毕,随众仙宴罢蟠桃,即便收云揽雾,两袖腾空,降下尘凡。

  湘子暗道:“我不怕千人看,只怕一人瞧,倘或有人识得我是神仙,惊动了一郡人民,泄漏天机,我便难度叔父了。”当下收了神仙相貌,摇身一变,变做一个面黄肌瘦、丑恶不堪的道人,在那垂杨树下,盘膝打坐。只见两个牧重,一个叫做张歪头,一个叫做李直腿,正在那青草地上放牛,远远的望见前面一道火光冲天的亮起来,那张歪头道:“李家哥,前面这阵亮光,想是藏神出现,我和你造化到了。”李直腿道:“不是藏神出现。”张歪头道:“莫不是鬼火。”李直腿道:“哥,也不是鬼火,比如大清早晨红红闪闪的光,是日轮初从扶桑推起来,照映得大地光芒的烁,这叫做晨光。晚间青青荧荧,光在地上移来移去,倏远倏近,才是鬼火。午间有光,黄黄灿烁,直透天庭,便是神仙的瑞气。如今这光黄亮灿烂,直透在天庭之上,恰好是晌午时分,一定有一位神仙在那个去处。”张歪头道:“哥既认得真,我和你竟去寻着他,跟他去求仙访道,岂不是好?”李直腿道:“有理,有理!”两个便将牛丢下在这边,你搀着我的手,我搀着你的手,拽开步上前看时,果然是一个道人,盘膝脚坐在那垂杨树下。这道人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一顶参朝洞府的青纱包巾,脑后坠着老龙睛磨就赛日月双圈,上垂着两条按阴阳二气绿罗飘带。身穿一领嵌七星、丽北斗八卦紫绶衣。腰系一条九龙须攒织就双穗吕公縧。脚着登山走海、蹉云雾入搭鞋。手拿定晃日迎风傲松枝一腔渔鼓。看形象,却便是游手游食的道人;论装束,真是个吸露餐霞的仙侣。

  两个牧童近前稽首道:“神仙老爷拜揖。”湘子道:“你怎么认得我是神仙?”张歪头道:“远远望见师父头上霞光万道,瑞霭千重,因此识得师父是位神仙。”湘子暗笑道:“我叔父读诗书,中科第,也认不得钟、吕两位师父是神仙,这小小牧童到认得我是神仙,真是异事。”便叫牧童道:“我在终南山来,走得饥渴,我那花篮内有金丝玉钵盂一个,你拿往涧下舀些水来我吃,我把真心度你。”李直腿叫张歪头道:“张家哥,我去舀水,你在这里看着神仙,不要放他走了。”张歪头道:“这个使得,你只要来快些便是。”果然立着看守湘子,眼也不转,头也不回。湘子思量道:“他虽然认着我,我且把地上土灰搽在脸上,变做一个老儿,三分似人,七分似鬼,看他还认得也不认得。”便捉着张歪头的空,改了仙容,变成老相。这老儿怎生模样:

  戴一顶烂唐巾,左偏右折;穿一领破布袄,千补百纳。前拴羊皮,后挂毡片;东漏脊梁,西见胯骨。腰系一条朽烂草绳,又断又接;脚踏一双多耳麻鞋,少帮没底。面似鸡皮,眼如胶葛;鼻涕郎多,馋唾喷出。笑杀那彭祖八百年高,到不如陈抟千金一忽。

  李直腿舀得水来,不见了神仙,只见一个半死半活的老儿坐在那树下,便捶胸跌脚,埋怨张歪头道:“费了许多辛苦,取得水来,不见了神仙,把与那个吃好?”张歪头道:“我站在这里头也不动一动,不知被恁么人把这个老儿来换了我们的神仙去,如今把水来与这老儿吃了,也是我和你一件阴骘。”李直腿气忿忿的道:“宁可倾坏了,把与他吃,当得恁么数?”张歪头道:“你不读书来,敬老慈幼,五霸载在盟书,把这一盂水与老儿吃,也是我们一点热心肠,何苦倾坏了?”李直腿道:“神仙便被人换了,这个钵盂也值几分银子,我和你打破了分好?总卖了分好?”张歪头道:“哥,不要说那分的话,神仙的东西难得到手的,我们拿回去一家轮一日,藏在那里做个镇家宝罢。”湘子见他两个在那里议论,便叫道:“牧童你眼错了,我不是神仙,那里又有个神仙?”牧童回言骂道:“少打你这老柴头,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老而不死是为贼,恁么神仙?”湘子道:“牧童,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孔子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你怎见得我老人家就不是神仙?我且问你,你们要寻那神仙做恁么用?”牧童道:“我们情愿跟他去修行,做个逍遥快活的人。”湘子道:“方才那个道人也是我的徒弟,你们肯跟我出家修行,我就度你们成仙。两个牧童拍手笑道:“你自己性命也是风中之烛,朝不保暮的光景,倒思量度我们两个,岂不是折福的话?”湘子道:“黄梅落地擂三擂,青梅落地扑地碎。我老便老,亏得修行早,修行若不早,今日更烦恼,你怎敢欺侮我老人家?”两个牧童道:“你老人家不要絮烦,且请回去安耽坐一坐,待我们过了二三十岁外头,便来跟你去出家。”湘子道:“这般年纪不肯修行,更待几时?只怕没我老儿的年纪,岂不错过好光阴?”两个低头叹气道:“我们真是晦气,一位神仙老爷不见了,倒吃这老头儿在此歪厮缠。”

  湘子趁他两个眼错,依然变做先前模样,坐着不动。李直腿低头一看,拍手叫道:“哥,这不是神仙来了,只是那个老头儿不知又被恁么人调了包儿去?”张歪头悄悄他说道:“哥,你不晓得神仙变化之术,神仙看得我们有些仙风道骨,故此变化来试我和你的心,你刚才不该骂这老儿。”李直腿便鞠躬尽礼,捧着水递与湘子道:“神仙受人滴水之恩,必有涌泉之报,我取水与你吃了,不知你怎么度我?”湘子道:“我度你同去出家。”张歪头道:“出家有恁么好?还是保护我做一个官的好。”湘子道:“官倒要与你做,只是你们头蓬蓬不像戴乌纱帽,腰款款系不得黄金带;赤裸裸一双脚蹬不得皂朝靴,黑漆漆两只手捧不得象牙简。只好在软草茵中,黄牛背上,横眠直躺,穿东落西,挽着那牛鼻子,唱那无腔曲。一朝阎君来唤鬼来招,两眼瞪空伸直腰,怎么思量要做官?”张歪头道:“神仙老爷说得是,我情愿跟老爷去出家。”湘子道:“你且不要忙,那边树下又是一个神仙来了。”两个回头望时,湘子化一阵清风,隐形而去。张歪头跌脚叫道:“哥,这个不是神仙,是个白日鬼。”李直腿道:“怎见得是白日鬼?”张歪头道:“若是神仙决不说谎,只有那白日鬼弄着自己空头,趁着别人眼错,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味的哄人,哄杀人不偿命哩。”李直腿道:“我们捣了半日鬼,只好依旧去看牛。”正是:

  山有根兮水有源,从来老实是神仙。

  只因不肯分明说,误却众生万万千。

  毕竟湘子隐在哪里,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自夸诩龟鹭罹灾    唱道情韩湘动众

  得逍遥处且逍遥,不学人间两路跑。

  赶得东时西已失,未曾南向北先抛。

  庄生曳尾轻人爵,列子乘风重草茅。

  祸福总缘时下彩,世情争似道情高。

  不说湘子隐形在绿杨树下。且说那绿杨树正靠着湘江岸口,正是湘子前世做白鹤的时节,同那个香獐游戏的所在。那香獐被吕师贬谪在深潭底下,已经一十八载,终日眼气吞精,指望一个出头日子,又不见鹤童来度他。正在没法,只见岸口有霞光霭气,晓得是神仙经过,便伸头探脑,作起波浪,叫做:“弟子今日有缘,凑遇大仙经过,望慈悲方便,救拔则个。”湘子听见声音,明晓得是香獐叫他,故意大声问道:“汝是恁么妖怪?敢在深水下面兴风作浪,阻我仙轺?”香獐道:“我是一个香獐,十八年前曾与鹤兄结为伴侣,终日在此闲游戏耍。忽然一日,有钟、吕两位神仙在此经过,度化鹤兄去做青衣童子,怪我言语冲突了他,把我贬在这潭水底下。待鹤兄成仙了道,果证飞升,才来度我。我悬悬望眼,再不见鹤兄到来。今日幸遇大仙,实是三生有幸,万望救度弟子,脱离毛畜,超出爱河,再不敢作歹为非,自贻伊戚。”湘子暗想:“玉帝不曾有旨着我度他,师父又不曾吩咐我放他,我如何敢自作自是。”便道:“我今日奉旨下凡,来得急了,不曾带得金丹,教我把恁么度你?只有交梨、火枣在此,权且与汝二枚。那鹤童已成仙了,不久就来度汝,汝且安心宁耐,不要躁急,又取罪累。”言罢,把火枣、交梨丢下水去。那香獐接得在手,三咽下腹,顿觉境地清凉,五内宁谧,点头称谢,风恬浪静。湘子遂敛那祥光,依旧坐在那绿杨树下。

  话不絮烦。却说那江潭中间,有一个金线绿毛龟在深凹之处,养活已经百十余年,只是不曾生得腋翅,飞不上天,向来跟着香獐、白鹤做个小妖儿。自从香獐遭贬,鹤童托胎去后,他便逐日在这潭口晒衣游玩,遇着人来,连忙缩了下去,人也拿他不着。这一日虽值天时炎热,气宇觉得清朗,龟儿恰好浮在水面上,伸出头来,四下里一望,见湘子坐在绿杨树下,他也不认得是旧日主人家,只说是渔翁来捉他的,连忙缩了头,浮浮沉沉的不动。正是:

  背负一团瓢,蹄攒四马腰。

  风云难际遇,衣晒在江臯。

  那龟儿在水里浮来淌去,就是一块浮石一般。湘子欲待点化,怕他不醒头,正在犹豫之际,忽有一只鹭鸶望空飞来,这鹭鸶也是历了百十个春秋,经了百十番寒暑,江潭内的鱼儿、虾儿,也不知被他吃了多多少少,这时正飞来寻鱼虾儿吃,见绿沉沉的一块漾在水面上,他只说是一块石头,茸茸的绿草儿生满在上面,一径展翅停下来,站在他背上吃水。这龟儿觉得背上有些沉重,只道是水蛇儿游来歪厮缠他,便昂起头来一看,见是只白鹭鸶,心中不忿,大声喝道:“你是何物?敢大胆立在我背上?”那白鹭鸶吃了一惊,道:“清平世界,朗荡乾坤,你是何物,敢来作人言?”绿毛龟道:“我是一个金线绿毛龟,在此多年,无生无死。你是那里来的泼鸟,敢吐人言,明来欺我?”白鹭鸶道:“我生长在华岳山中,展翅在瑶池碧落,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汝这般龌龊东西,虽能见梦于楚元王,而不免七十二钻之苦,只合藏头缩颈,曳尾泥涂!谁许汝浮沉碧浪,荡漾清波,口作人声,惊人忤物?”绿毛龟道:“倮虫三百六十,人为之长;羽虫三百六十,凤为之长;鳞虫三百六十,龙为之长;介虫三百六十,我为之长。汝虽然翔汉冲霄,不过是羽虫之未,有恁么手段,敢胡说漫天大活?”鹭鸶道:“世上只有鹦鹉能言,鸲鹆念佛,再不曾见乌龟说话。”龟道:“石言于晋,无情之物且然,况我有灵心,何足为异?”鹭鸶道:“我莫笑你短,你莫说我长,今日结为兄弟何如?”龟道:“各将本身胜处说来,说得过的便是哥。”鹭鸶道:我占先了。

  遍体白翎,洒洒扬扬,不让千年朱顶鹤。

  绿毛龟道:满身金线,闪闪烁烁,何殊百岁紫衣鼋。

  白鹭鸶道:我立水窥鱼,影落寒潭成璞玉。

  绿毛龟道:我朝阳向日,壳留池畔赛含珠。

  白鹭鸶道:我举翼傍红霞,锦绣窝中添个太真仙子。

  绿毛龟道:我挺身浮绿水,藻萍深处现出碧眼胡儿。

  白鹭鸶道:我顶有丛丝,谩说江边濯锦。

  绿毛龟道:我胸怀八卦,岂非心上经纶。

  白鹭鸶道:我若吞一粒金丹,指日丹丘羽化。

  绿毛龟道:我若得八仙救度,须臾度脱尘寰。

  白鹭鸶道:我立在清水潭边,清白羽毛堪入画。

  绿毛龟道:我趴在绿杨树下,绿莎甲冑更惊人。

  两物正在那里角口,不曾见得高下。不想一个猎户一步步挨将近来,见白鹭立在那里伸头展翅,就像与人说话的一般,他便兜起金丝弓,搭上狼牙箭,把那白鹭一箭就射倒了。这正是:

  左手开弓右手推,穿杨百步有神威。

  虽然不中南山虎,白鹭翻身一命亏。

  那绿毛龟见白鹭鸶被箭射倒,正叹息间,谁知一个渔翁撑着一只小船,荡在深潭岸口。绿毛龟见船势来得汹涌,连忙伸开四足望水深处就走。那渔翁看见他走,也不慌不忙,便把铁叉照着龟头叉将去。那龟被铁叉一下,就叉开了圆壳,流出许多鲜血来。真个是:

  一把铜叉丈二长,锋尖铦利胜神枪。

  眼捷手快无空放,乌龟今日见阎王。

  不一时两个畜生都死于猎户、渔翁之手。湘子才现出形来,叹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信非虚语。”叹息未完,想得起来道:“我领了玉帝敕旨,离却金殿去朝参过王母娘娘,就该去辞别两个师父,如何竟自下凡,也不对师父说一声,这是我有罪了。”连忙腾云驾雾,赶到洞府,叫清风、明月禀知钟、吕两师。两师道:“湘子领旨去度冲和子,有恁事又转来?”湘子跪告道:“弟子奉玉帝敕冒,领了宝贝金书,又蒙王母娘娘赐弟子金牌三面,前往永平州昌黎县度化叔父韩愈,登真了道,证果朝元,特来拜辞师父,望师父指教一二。”两师道:“他现做高官,享大禄,如何便肯弃舍修行?汝须要多方点化,不负玉帝差遣才好。”湘子道:“叔父若不回心,弟子作何区处?”两师道:“汝三度他不回心时,缴还金旨便了。”湘子道:“谨遵严命。”正是:

  古洞闲云已闭关,香风缥缈遍尘寰。

  神仙岂肯临凡世,为度文公走一番。

  湘子下得山来,将头上九云巾捺在花篮里面,头挽阴阳二髻,身上穿的九宫八卦跨龙袍,变作粗布道袍。把些尘土搽在脸上,变作一个面皮黄瘦、骨格伶仃、风魔道人的模样,手拿着渔鼓、简板,一路上唱着道情。且说那道情是何等样说话?有《浪淘沙》为证:贫道下山来,少米无柴。手拿渔鼓上长街,化得钱来沽美酒,自饮自筛。渔鼓响声频,非假非真。不求微利与鸿名,一任狂风吹野草,落尽清英。湘子打动渔鼓,拍起简板,口唱道情,呵呵大笑。那街坊上人不论老的、小的、男子、妇人,都哄拢来听他唱。见湘子唱得好听,便叫道:“疯道人,你这曲儿是那里学来的?再唱一个与我们听。”湘子道:“俗话说得好,宁可折本,不可饿损。小道一路里唱将来,不曾化得一文钱,买碗面吃,如今肚中饥了,没力气唱不出来。列位施主化些斋粮与小道吃饱了,另唱一个好的与列位听何如?”众人齐声道:“酒也有,斋也有,只要你唱得好,管取你今朝一个饱罢。”那湘子便打着渔鼓、简板,口中唱道:〔遍地锦〕

  十岁孩童正好修,元阳不漏可全周。金丹一粒真玄妙,身心清净步瀛洲。

  二十以上娶浑家,活鬼同眠不怕他。只怕金鼎走丹砂,撞倒玲珑七宝塔。

  三十以上火烟缠,却似蚕儿茧内眠。浑身上下丝缠定,不铺芦席不铺毡。

  四十年来男女多,精神耗散损中和。思量若是从前苦,急急修来也没窠。

  五十以上老来休,少年不肯早回头。直待元阳都耗散,恰似芝麻烤尽油。

  六十以上老干巴,孙男孙女眼前花。那怕个个活一百,皂角揉残一把渣。

  七十以上顷刻慌,妻儿似虎我如羊。若有喜来同欢喜,若有忧愁只自当。

  一个老儿七十七,再过四年八十一。耳聋眼瞎没人扶,苦在人间有何益?

  众人听罢,个个夸奖说好。也有递果饼与他吃的,也有递酒肴与他吃的,也有出铜钱银子与他,说道:“风师父,你拿去自买些吃。”也有递尺布,寸丝、麻鞋、草履之类,说道:“与师父结个缘。”湘子一一都接了,只吃几个果子,其余酒肴并铜钱、银子、布丝、鞋子之类,随手又散与市上乞丐。众人便向前劝道:“这些对象,是我们布施与你的,如何就与了乞丐?莫不是嫌我们不好,不识人知重么?”湘子道:“贫道出家人,全靠施主们喜舍,怎敢憎嫌多寡轻重?只是从古至今,酒色财气这四个字是人近不得的东西,贫道怎敢饮酒受财,以生余事?”便又点动渔鼓,唱一套《玉交枝》道:

  贪杯无厌,每日价泛流霞潋滟,子云嘲谑防微渐。托鸱夷彩笔拈,季鹰好饮豪兴添,忆蒓鲈只为葡萄酽,倒玉山恁般瑕玷。又不是周晏相沾,槽腌着葛仙翁,曲埋着张孝廉。恣狂情谁与砭?英雄尽你夸,富贵饶他占。则这黄垆畔有祸殃,玉缸边多危险。酒呵!播声名天下嫌。

  么待谁来挂念?早则是桃腮杏脸,巫山洛甫皆虚艳。把西子比无盐。那里有佳人将四德兼?为龙厘衾枕是干戈渐,锦片似江山着敌敛。可曾悔恋子秾纤?碎鸾钗,闲宝奁,这风情怎强谵?眼见坠楼人,犹把临春占。笑男儿,自着鞭;叹青娥,藏刀剑。色呵!播声名天下嫌。

  么富豪的偏俭,奢华的无过是聚敛。王戎、郭况心无厌,拥金穴,握牙签,可知道分金鲍叔廉?煞强如牢把铜山占。晋和峤也多褒贬,恰便是朱方聚歼。有齿的焚身,多财的要谦。斗量珠,树系缣i,刑伤为美妹、杀伐因求剑。空有那万贯钱,到底来亡沟堑。财呵!播声名天下嫌。

  么英雄气焰,貔虎般不能收敛。夷门燕市皆为僭。空僝僽-,在威严。探丸厉刃掀紫髯,笑谈落得填沟堑。尽淋漓,一腔丹慊,惹旁人血泪横沾。冷觑王侯暖,守兵钤,发冲冠,雄猛添。惊惶博浪椎,寂寞乌江剑。恁忘了?泡影与河山,算相争都无餍。气呵!播声名天下嫌。到不如我道人呵!

  〔醉乡奉〕打渔鼓高歌兴添,彩灵芝快乐无厌。大叫高呼,前这后掩。腾云驾雾,霎时间游遍九天。一任旁人笑我颠。

  众人听罢,尽皆喝采道:“这道人虽然有些害疯,恰是博古通今,知文达理,不比那街坊上弄嘴头哄骗人的野路货。”那递酒与湘子的道:“师父,你若不吃我的酒,难为我买来这片心。况且酒是人间之禄,神仙祖代传留下的,就是刘伶、阮籍-因之而得道成仙。享天祭地,也用着太羹玄酒。师父今日便吃几杯,也不为害。”湘子被他劝不过,只得吃上几杯,不觉醺醺佯醉,倒在地上。众人见他醉了,便问道:“疯道人,你家在哪里?安身何处?这般醉倒,谁人扶你回去?”内中有一个人道:“这个道人倒也有趣,我们问他一个的确,做个手轿儿抬了他去罢。”湘子见众人唧唧哝哝的碎聒,便踉踉跄跄,立起身来,呵呵大笑,唱《浪淘沙》道:

  酒醉眼难开,倒在长街。人人笑我不咍咳。动问先生居何处?家住蓬莱。

  众人见他唱,一齐拍手笑道:“师父道情虽是唱得好,你想是苏州人么?”湘子道:“我是水平州昌黎县人,不是苏州。”众人道:“原来是本地人,怎的不老实,慢说空心话。”湘子道:“列位施主在此,贫道不打诳语不瞒天,句句说的是实话,为何说我空心?”转身就走。人人都道:“你看这疯子!”一下里跟着他跑去。正是:

  世上肉眼欠分明,当面神仙认不真。

  虎隐深山君莫问,安排牙爪便惊人。

  毕竟不知湘子走到那里去,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