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剑痕武功:知青点启示录之三 陈海春

知青点：吃是要吃的，斗是要斗的

——知青点启示录之三

华中科技大学现代领导科学与艺术中心教授

陈海春

坦率地说，这辈子都没有想到我会去从政，搞管理工作。小的时候，我是个非常边缘化的人，一直调皮捣蛋，“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到了中学，由于我的个人条件不太好，老师用人做干部：男同学，一定是人高马大的；女同学，一定是眉清目秀的。所以，总是轮不上我这个个头又矮，眼睛又小的人。现在有副传遍长城内外、大江南北的对联，上下联是“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横批是“不服不行”。这我他妈早就有所体验！到现在我成为一个正教授和正处级双料工作者，也不知是不是祖上哪根高香烧的好，虽然“混”的也不咋的，但我知足了，比我预期的要好的多。不过，凡事都事出有因，每个人都有自己特殊生活和行当的启蒙老师，我也是这样。这要感谢我在从政路上的启蒙老师，他就是当年在我们小队蹲点的公社党委书记饶邦炎同志。是他最初把我识上、选上、用上，让我走上这条路的。

先说说，饶书记是怎样把我看上的吧。我这个人有许多毛病，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但我有几个优点是后来许多人用我的原因：一是较有激情，二是较能吃苦，三是较明事理，四是较好面子。不久前，饶书记的孙子要考我校的研究生，专程来找我，我请了他吃饭。在席上他还清楚地记得几件事，饶书记说，我第一次看上你，是我陪地区知识青年检查组到你们小队检查时，你们队长告诉我，有一个从武汉下来的知识青年，是个干部子弟，很能吃苦。果然，我们在一个水渠的工地上找到你时，你手上的血泡破了，血水浸在锄头把上，你还坚持劳动。（哈哈，象我这样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人手不打泡才怪呢，磨出了茧就没问题了！）后来，我们选你做知识青年的积极分子，到县里开表彰会，给了你一个大会发言的机会，没想到你发言后得到了比那些老知青还多的掌声，为我们公社增了光。（哈哈，这是小菜一碟，不就是讲一点自己亲身体验吗，在一个人人都唱高调的时代，有一个人反弹琵琶，他一定能够赢得听众。）再后来，我在看你们知识青年插秧时发现，你是“屁股在上面，头在下面”的时间多些，而不是“头在上面，屁股在下面”的时间多些。（哈哈，您就不知道，您的这个理论成为我们知青尽人皆知的“紧箍咒”，为了对付您，我学会了双手插在田里睡觉的本事，远处看屁股也在上面，头也在下面，也是太累了。）也不知道，饶书记这时是不是有求于我，尽找好话说，反正他说的是实情。不过70岁的老人这样说，倒让我在老婆面前大出风头、大为得意。（哈哈，我老婆这个人，从来不看好我，当年就认为我最多只可能做好一个采购员，这是她的原话，绝无篡改）。

就这样，饶书记把我调到他身边工作了一段时间，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领导干部，也是我作为幕僚生涯的第一幕。说说饶书记这个人吧，不久前，他给了我一个材料，上面有他的自述：饶邦炎又名邦权字衡平，岁属乙亥（1935年），出生于湖北省蒲圻县罗庄双峰农家，为革命烈士嗣男，因家境贫寒学历不高，所幸时逢共产党翻身解放，作为烈士子弟，得到特殊关照，十六岁起乡中任职，十八岁加入共青团，二十岁加入共产党，二十二岁离乡从政，操理党务。饶书记这个人很有魄力，也很善谈。这里的人给他起了个别号：“饶八嗲（音dia）”，“八嗲”是指那些很厉害，很有本事的人。村子里的小孩吵闹，当妈的只要说“饶八嗲”来了，小孩就会自动闭上小嘴，可见一斑。别看他文凭不高，但他有一种特殊的本事，就是在传达毛主席最新指示、最高指示时，能够把毛主席的思想，用自己的理解并用群众能够听懂的语言，添油加醋地讲出来，既不偏离原意，又不显太枯燥。讲一两个小时，一没有重复的话，二下面鸦雀无声。对这点，我当年那是一个佩服、那是一个崇拜！不过，后来我算是继承了老人家的衣钵，我现在到外面上课用的就是这一招：把中的西的，高的低的，远的近的，香的臭的，各种东西放到一起，融会贯通，自成一体，竟然还颇有市场。为此，我自喻为“红色牧师”和“四化”教授，即学术问题通俗化、严肃话题生活化、复杂问题简单化和海龟理论土鳖化。不过，那是我还是一个小角色，为饶书记提提包，倒倒茶，写点小东西，盛盛饭，打点洗脸水洗脚水，如此等等。

再说一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情。有一天，饶书记说：“小陈，陪我到白石六队去，要在那里住一晚上。”我问道：“去干什么？”饶说：“最近有人举报他们小队的队长，说他有点问题，我们明天在他们队里开个批斗会，教训教训这家伙。”哦，我明白了，人犯错误无非是三条：政治、经济和作风。但农村的小干部一般犯不了政治错误，无外乎是两件事情，一是多吃多占，犯点经济错误；二是“打皮袢”（湖北方言，指乱搞男女关系），犯点作风错误。当我们来到六小队时，天色已暗，到了吃饭的点。我说：“饶书记，今天怎么吃？”他说：“先到队长家里再说。”估计事先有人通风报信，当我们来到队长家里时，队长已经迎了出来。进屋坐定，队长说：“饶书记，您今天来为了何事。”饶书记脸往下一沉，说道：“都是为你做的好事。明天你召集全队社员，开一个关于你的批斗会，在会上你要做深刻的检查。”队长一听，连忙点头：“好，好，好，我一定做深刻的检查。那饶书记今天晚上你们在那里吃饭呢？”饶说：“这个问题你来安排，饭还是要吃的。我们给钱，给粮票，小陈带来了。”按照当时的规定，上级的同志们下基层检查工作，必须自己掏腰包，与现在大不一样。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现在的领导同志教育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就是吃饭”。世道是变了。队长说：“那就在我家吃吧。”饶不语，队长看看我说：“小陈，你看呢？”我亦不语。队长这时突然提高嗓门：“老婆，饶书记和小陈要在我们家吃饭，小陈带了钱和粮票，收下来。”这时，他的老婆像个幽灵般不知从那里溜了出来，拿了我给的钱票，挽起袖子就下了厨房，翻箱倒柜，尽其所有。那天晚上，我们可是吃了一顿好饭，想想“文革”期间，物质匮乏，有餐好饭是何等惬意的事情。第二天上午，在小队的打谷场上，一大群贫下中农席地而坐，小队队长表现出一番非常虔诚的样子做了检查，而饶书记则表现出一番非常严肃的样子做了报告，而我当时非常想笑，昨天在一起推盏碰杯的镜头象放电影般的挥之不去，我自己问自己，今天怎么就这样了？好长一个时期，我既想不通又不敢问。终于有一天，我抖着胆子问饶书记：“那天到六小队，您为什么要先喝酒，再开批斗会？”饶书记听了一愣，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了一句：“老子‘葜’（音qia）是要‘葜’的，斗是要斗的！”翻译成普通话就是：“老子吃是要吃的，斗是要斗的。”

说实话，当时我是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也不可能明白它的意思，我还嫩了点。几十年过去了，我逐渐明白了：它体现了中国农民出身的基层从政者的处世精明，体现了中国农民出身的基层从政者的领导艺术。不斗行吗？不行，否则你就搞不平“条条”，就没有原则性，就不是正确路线的执行者，就没有资格站在这个位置上，就会被别人替换掉。不吃行吗？不行，否则你就搞不平“块块”，就没有灵活性，就不是当地人的贴心人，同样就没有资格站在这个位置上，就会被别人替换掉。此等事情，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不斗，上级就会认为你无能，下级也会胆子越搞越大，到了最后不可收拾；不吃，下级就会认为你无义，上级也未能明察你的用心，象这些小队队长之类的人在当地多少算是能干的人，收税费、搞计划生育都离不得他们，把他们都斗趴下了，关键的时候你去找谁？可见，敢斗不敢吃，太硬，久而久之伤人；敢吃不敢斗，太软，久而久之伤己。敢吃敢斗利人利己，但这要有分寸，才算有真本事，否则会误事。写到这里，联想起刚才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放的一段新闻，报道了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家副主席曾庆红再次深入到先进性教育活动的联系点湖南省长沙县，就农村先进性教育活动情况进行调研的事情。他可是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分管干部工作的高级领导人，他提出：既要注意发现和培养具有带头致富能力和带领群众致富能力的“双带型”党员，更要注意培养选拔政治素质强、发展能力强的“双强型”干部。特别是要真正把那些政治上靠得住、工作上有本事、作风上过得硬、人民群众信得过的人，把那些想干事、会干事、干成事而又能共事、不出事的人，选进基层党组织班子中来。饶书记应该算是这样的人，看来，不管时代如何变化，基本套路总是差不多的。

还是毛主席说的好：“读书是学习，使用也是学习，而且是更重要的学习。从战争学习战争——这是我们的主要方法。没有进学校机会的人，仍然可以学习战争，就是从战争中学习。”向我的启蒙老师学习，向我的启蒙老师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