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风暴精校txt下载:我见青山多妩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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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青山多妩媚
家住亚运村和中关村之间的某干休所。04年7、8月间,清晨,出了家门,就去赶815公共汽车,再转5路车。烈日不改,风雨不误。
这是去哪儿,恭王府。干吗?画画啊。
76岁的画家严跃,天天准时到这儿。一天一个景,摆好轻便椅坐下,拿出画板和笔,旁若无人专情飞舞。
约莫3个半小时,游人纷至,她的写生也正好完成。走原路回家,赶得及做午饭。等老伴回来,一起享受粗茶淡饭。
和绅仿照皇家为自己起的庭院,20多天,20多个年代久远美妙绝伦的庭台楼阁,就依次归顺了她的画架。
那是一幅幅多么准确精美栩栩如生的钢笔素描!
严谨的古园林建筑,如同职业建筑师的效果图,铜版画似的细密凸现。只是,多了几许画家的爱意,便取舍有道,分外生动活泼起来。每画边缘都有大片留白,疏疏几笔,树木花草池水,览尽天下风韵。
因为是钢笔,自会对比强烈简约明快。也因为是钢笔,便注定了要在刚毅中,蕴透千般柔弱万般坚忍。阳光,七彩还有阴影,我们看惯了习惯了的色调,都隐在黑灰白明暗交替中,闪烁出别样的不凡。人们的视觉被颠覆,同时,就被眼前的画面震慑征服。
这样的钢笔画,只属于严跃,属于那个几十年出没山野林间,园林景区,寻寻觅觅终有所得的行者。严跃每观胜景,“拿起钢笔……似乎不是我在画,是心在诱导着我的笔在纸上舞动。”“我用钢笔再现历史,有时竟忘记了是在画画儿。我真的醉了。”
一天,严跃在海南写生,有位画家从头看起,单等严跃完成最后一笔,不禁叹道,大家,大家!
在恭王府,难得一见这等好看的景中景,游人连连称奇,园林负责的干脆要买断画家的作品,说要制成恭王府画册或卖或送礼。严跃只顾画自家的画儿,拙于生意门道。一笔充分交流可能公平的交易,根本入不了心。
恭王府画好了,又去南池子。那里新起的四合院让她入迷。
有人给您让座吗?
有,有,看我的白发!有人边让座,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刚才没看见您。还是好人多。我知足了。
生活里,严跃处处知足。轻而易举的,什么都让她满足甚至感动。
唯一让她不满的是,常常有干扰她画画的事儿。比方记者采访,比方为人妻母为人奶奶不得不做的家务。记者可以回避,家务逃不掉。于是边干边嘀咕,唉,我的画——
她原本为了画画而生,理应在山山水水中,做大自然的精灵,一处处美景的魂。北京诸多人文景致里,一不留神,备不住就遇见那个随时随地摆开画纸心无旁顾舞动钢笔的老人家。那也真算得上一景。独特,别致得很。
有谁见过这场面?不大不小的家里,所有橱柜都密密实实装满严跃的写生,水墨画。那里有太行风云,陕西窑洞,江南水榭,美国树林……老伴的全部衣物被挤在一方角落。“再挤挤,我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与这般痴迷画家为伍,必得有超越常人的耐心和极具容量的气度。
严跃这辈子,最对不起的是老伴,最幸运的是居然有这么好的老伴,死心塌地跟她天荒地老。
所以,偶尔,老伴也入了画。如果你看见有幅画,《美国洛杉矶雪景》里,高大的松林中,很小的汽车旁边,还有更小的人影,不起眼背对着画面坐在山坡上,那兴许就是他了,那个严跃对不住又庆幸有之的老伴。
严跃自幼爱画,参军后一直画画。47年在北方大学艺术学院美术系学习,受教于罗工柳、王式廓、古元、彦涵等先生。56年在中央美术学院附中执教。
文革后,有人问,做官你愿意吗?
做官不开会,可以吗?只有严跃,会这么傻气反问。
当然不行。
那就算了,我还是画画吧。
退一步,天地豁然开阔。尽管断了提级加工资的份儿。
79年开始,用钢笔写生,从此一花独放名满天下。88年在北京大学举办个人画展,90年应邀赴美国举办个人画展并讲学,获加利福尼亚州立大学荣誉证书。
96年出版的《颐和园风景》,是严跃第一次出版钢笔写生画册,忠实记载了她多年如一日流连昆明湖畔的足迹和心境。夏日里的万寿山,雾气刚退的排云殿,秀美壮观的大戏台,华丽雍容的石舫……光是长廊这一景,前前后后用了许多角度去表达她内心感受。
最是后山难以入画。几次失败,画家颖悟出局部不能太实。于是放松再放松,整体画面虚灵朦胧,在苍郁的松林掩映中,亭台水榭倒影水面,莹澈诱人,后山后湖的幽静终于跃然纸上。
前不久,女婿开车,女儿陪她去了五台山。一进入山西境地,就在连绵不绝的山地穿行。公路两边,齐腰深的孙竹梅花儿竞相盛开,红色粉色蓝色白色紫色,如醉如痴在山风中摇曳。
越行山麓越挺拔巍峨,待到进入五台山,已是气象万千灵气逼人。五座险峰耸立倨前,万仞大山矜持于后,流水潺潺碧树连天。仰望佛教圣地这等气派,那双到老依然炯炯有神的眼睛,能不大放光明?
她赞不绝口,连说“值了,值了”。待到第二天浏览完寺院,从显通寺到普化寺,穿行往事越千年的古迹,那辉煌的建筑,细致入微的局部,包括每一处砖雕木刻,更是深深感动了她。我们山西啊,出了多少代艺术家!
就一个月,你们回去,把我放在这儿就一个月, 让我好好画些画……她低声自语。年轻时行军打仗,练得一副好身板。年逾花甲,依然行得万里路,上得千重山。到底是76岁了。
谁敢放下她,谁又能陪她?“就一个月”,分明美梦一场。
8月的五台山,凌晨的气温,比北京低20度。好个清凉山!不晓得底细的客人,冻得直蹦直跳。7时半,衣衫单薄的严跃,说好和大队人马一起去游览的,已经如约写生归来。
没有人知道她几时起床,几时到达她的心仪之地。
只见她披着一片阳光走来。巧的是,那阳光,那时那刻,正好透过五台山的那处天然胜景——仰天大佛的额头,照见刚刚苏醒的大千世界。
严跃并不笃信佛教,却应了震悟大千的含义。须弥山为中心,太阳月亮照见的4个洲为一个小世界。无限放大千百万倍的大千世界,广阔无边法力无边。芸芸众生中,只有知教化者,方能震悟觉醒。
黄宗英在脍炙人口的报告文学《小木屋》里,形容女主人公许凤翔为了高山植物分类不惜常年累月独自坚持在西藏高原,是向着理想的圣坛五步一拜跪的信徒。在中国知识界,这常拜不已的队伍,前有古人,后有来者,何等漫长,何其壮观。
严跃身在其中。不同的是,少了几许悲壮,多了几分欢乐。高山之颠,近神之位,她开开心心满怀喜悦去顶礼去膜拜。谁让她在一万种选择里,独独挑选了大自然的美,以身相许从此不二?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她与青山,青山与她,相见是缘,也是境。这般境地,要舍去多少方能企及?
有过离乱辛酸。抗日。十年动乱。至今她记得幼年时当亡国奴的种种屈辱,记得文革被迫剃阴阳头失去一切尊严的苦难。
她的善良却丝毫没变。学生中,该执弟子礼的,忘尽先生恩德,跟了别人直喊,打。通彻心肺的过往,毕竟是过往。有才气的弟子需要帮一把,她心无芥蒂奔走呼告,直到安排妥当。后来,那人在出版界名气大震。
人,是会变的。能为人人变好出力气,自己也会更好。严跃是这么说的。
绝不是人人都能如此宽容,包括阅历已深的老人。只有修炼到炉火纯青,仅仅以人的本身价值去衡量人,才能放下简单的恩怨,最大限度释放善待人厚待人的能量。
50年前土改时的房东女儿,现在也是奶奶了,还牵挂着严跃,打发孙子进北京城“看看严奶奶”。离不开老百姓,这是共产党的基本原则。今天,非但画家们不作兴这一套,连有些自称共产党员的,都羞于提起。严跃却操着山西腔调不时叼念着,我的老百姓!人民,和太行山,和多少年养育她的山水,一脉相传休戚与共。
2001年6月,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了严跃的《钢笔园林画技法》(美术名师教学笔记之一),一片好评,被一些美术教科书引用,许多人向出版社打听严跃。这原本是她的教学笔记,更多的学生造访,使她接应不暇。
可是她喜欢后生,喜欢和年轻人的交流中听取晚辈见地,也珍惜自己时不时联想到的新火花,如同流星划过夜空,稍纵即失。
严跃说,真的可惜,那些想法,原本应该是下本书的解说。她对比过南方北方的树和山,还有园林,有非常独到的见解。在技法之上,还有很深的哲学,美学体验。
她还想说的是,做人的根本。操守,决定画家人品,画品。严跃坚信。
2004年夏天于北京西山
注:7年后,2011年之夏,我意外发现,严跃新作长卷颐和园,不在北京,被她随身带到北戴河休养地,赶紧拍了下来。并且做了关于这幅画的采访(另发)。
40米长,90多个景点,一生心血!
我为老人孜孜不倦的努力,83岁高龄,如此杰出作品,满怀敬意,深深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