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沙漠鱼叉怎么用:红楼梦:钗黛形象的B面 5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14 20:22:27
   《红楼梦》:钗黛形象的B面 作者:郑磊

 

       第三章:“困境”与“救赎”:钗黛合一的真谛 

题曰: 

幽燕梦空转设秦,秦于情中顾自吟。吟成妆泪红犹艳,艳到冷香情不情。 

《红楼梦》是一本用血泪写成的大书,是一座以崇高的精神理念铸就的文学丰碑。血泪与理念相伴,悲情与高情共生。而笔者以为,这正是我们后人解读这部小说的关键! 

曹雪芹出身于一个“诗礼簪缨”、“钟鸣鼎食”的贵族家庭。其高祖、曾祖、祖父辈,虽籍录内务府包衣(即满洲人的汉族家奴),却凭着早年“从龙入关”的经历,以及与清皇室的特殊关系(雪芹曾祖母孙氏为康熙皇帝幼时乳保,家藏有康熙御笔亲赐“萱瑞堂”匾额,祖父曹寅亦做过康熙的少年侍卫),备受恩宠,圣眷之隆,冠绝一时。曹家三代四人(曹玺、曹寅、曹颙、曹頫),蝉联江宁织造之要职六十余年,几成江南百年望族之势。康熙皇帝六下江南,即有三次驻跸曹府。其奢糜繁华景象,真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然而,诚如《红楼梦曲·恨无常》所唱:“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在复杂的权力斗争中,没有谁能够永保权势富贵。康熙宴驾,雍正夺位,作为先帝密党的曹氏家族(一说曹氏姻亲、平郡王讷尔苏同雍正之政敌皇十四子大将军王胤祯有涉),自然成了新帝整肃吏治首当其冲的打击对象。而当年为接驾康熙挪用公帑而造成的府库亏空,更成了曹家被抄的直接导火线。其后,乾隆初年,北迁的曹氏虽还历了至为短暂的家道复兴,却又终因一次详情不为人知的更大的变故,而彻底沦入社会底层(一说北京曹氏并无复兴之事)。曹雪芹的一生就正好经历了这么一个家族由盛而衰的历史过程。少年时代,他亦如书中的贾宝玉,嬉游于温柔富贵的红楼之内,过着“锦衣纨绔”,“饫甘餍肥” 的生活。成年以后,却忽遭剧变,沦落贫贱之中。“举家食粥酒常赊”,“日望西山餐暮霞”(敦诚《赠曹芹圃》)。回顾过去,往昔的繁华与今日的贫困两种真实,如梦幻般迭错于他的眼前。审视现实,从花团锦簇的怡红院到绳床瓦灶的悼红轩,其间却横亘着时空实实在在,不可逆转的推移和变换。就一般而言,像曹氏这样拥有深厚基础,坚强奥援的权贵家族,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迅速败亡的,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可居然旦夕之间便“家亡人散各奔腾”、“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种强冷强热的对比,就不能不使他产生出强烈而深刻的人生虚幻的认识了。人的一生,有什么样的东西是值可永恒留恋的呢?是功名富贵吗?君不见作者自己的家史?昨日方圣眷正隆,今日即天威难测,一不小心便落入了万动不复的境地。即使获得了皇帝的恩宠那也靠它不住。金银财富就靠得住吗?豪华虽足羡,失却更可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古来富贵豪奢者,延其产业于今日的,又有几家几姓哉?如果说这是“封建社会”的例子,现在肯定不一样,那么,今日资本主义社会,商潮起落,股海浮沉,岂不以更快的速度,演绎着“金满堂,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的故事?君不见1998年东南亚金融危机乎?金银财富靠不住,男女欢情就靠得住吗?“山盟海誓一夜间,梦醒时分不相识”。这样的现象,我们还见得少了吗?张三李四遍街走,谁是我知己?也许,你认她做“知己”,她却未必真的同你契合独深。某种突兀而生的“不虞之隙”,就完全可能暴露出你俩相爱之基础的虚幻和薄弱。反过来,也许你以她为“不值”,疏之远之。可历尽三难五劫以后,你才惊讶的发现,她的身上竟有你的真爱,她与你才真正拥有有心灵上最大的共鸣!“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如此说来,爱情又仅仅是“执着”二字就可以了得的吗?那么,问题也就出来了:既然人生万事皆不可靠,人活一世又有何意义呢?或许,多年以前的一句流行甚广的歌词,就是对这个问题的最好回答:

 

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

 

曾经拥有,便历尽了人生的一个“色”字。而知道不能天长地久,就感悟到了宇宙的一个“空”字。(巧得很,现代天体物理学的研究结果表明,我们人类所能观察到的整个宇宙,也是有生有死的。它诞生于150亿年前的一次奇点大爆炸,亦终将由膨胀转为收缩,重新缩回一个奇点。抑或无限膨胀下支,熵值无限增大,最后成一热平衡的“死”态。如此说来,天也的确不会长,地也的确不会久!)由此,即不能不生出一种超越世俗的大慈悲,大智慧。既然芸芸众生皆困厄于一个“色”字,我又何不以悲天悯人的情怀,去点醒世人一个“空”字呢?而《红楼梦》,正是这样一部“具菩萨之心,秉刀斧之笔”的著作。小说第1回,作者借跛足道人之口,用一种看似调侃,实则至深至透的口吻向读都说道:

 

“你若果然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

 

而《好了歌》及注,正是全书至关重要的总纲、总目。

 

《好了歌》云: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好了歌注》云: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涩,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髯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关埋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种深透淋漓的认识,无疑使《红楼梦》大大超起越了同时代的许多长篇小说,如《儒林外史》、《野臾曝言》、《歧路灯》、《儿女英雄传》等。当吴敬梓耿耿于士林的丑陋,臆想着恢复古风;夏敬渠,李绿园、文康辈汲汲于再补苍天,幻想着建立事功时,曹雪芹却深切地体味到了“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循环往复,不可逆转的天道。这是作者以自己“半生漆倒,一技无成”为代价换来的切肤之痛!

 

然而,理智上的深刻认识是一回事,情感上的完全接受,又是另一回事。曹雪芹一方面深知人生的虚幻性,可另一方面,他对于往昔的荣华富贵、家庭温情,又何尝没有一丝留恋之心呢?曹雪芹固然没有走上经济仕途之路,可穷困潦倒之际,他对自己当初的选择,又何尝没有一点悔恨之意呢?这种矛盾的心态,集于笔端,便有了小说第1回的一段开场白:

 

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只,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闺阁中本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也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

 

理智上决绝透彻,情感上却恋恋难舍。看得透,却放不下。对于曹雪芹个人而言,这种内心深处的分裂与冲突,直是个噬心的魔鬼。可对于《红楼梦》而言,它却是推动其进入更高艺术的神力。《红楼梦》既不是代圣人立言,幻想重获皇恩的“歌德派”,也不同于深山古刹中闲坐宣讲的《内典》、《黄庭》。作者自己的内心就陷在“入世”与“出世” 的徘徊之间。那么,反映到小说人物身上,就是一种贯穿于始终的人性迭错和反转理念。前面说过,曹雪芹是非常厌恶“典型”的。为什么厌恶“典型”?因为作者对于人生虚幻性的了解,早已使他明白人性之变幻难测,是根本不能用一两个武断的、单一的、极端的概念去加以概括的。就如同他自己也不能贸然断定自己到底是入世的悲情为多,还是出世的高情为多一样!而在这个方面,秦钟形象的设置,正可谓是作者的自况。

 

秦钟者,设云“情种”也。其父亲名唤秦业。“业者,孽也。盖云情因孽而生也。”(甲戌本第8回双行夹批)“闹学堂”(第9回)与“得趣馒头庵”(第15回)两回,作者写了秦钟的重义重情,不问世务,似乎同宝玉一样厌恶经济仕途。然而,第16回,“秦鲸卿夭逝黄泉路”,秦钟临死前,却对宝玉说了一段在有些人看来与其性格“大不协调”的忏悔的话,对此,小说写道:

 

(秦钟)哼了一声,微开双目,见宝玉在侧,乃勉强叹道:“怎么不肯早来?再迟一步也不能见了。”宝玉忙携手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秦钟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以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说毕,便长叹一声,萧然长逝了。(庚辰本第16回)

 

对于秦钟临死前的这番劝谏,脂砚斋批云:

 

观者到此,必料秦钟另有异样奇语。然却只以此二语为嘱。试思若不如此为嘱,不但不近人情,亦太露穿凿。读此则知全是悔迟之恨。(庚辰本第16回眉批)

 

“我今日才知自误了”处,又批云:

 

谁不悔迟!(庚辰本第16回双行夹批)

 

“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处,再批云:

 

此刻无此二语,亦非玉兄之知己。(庚辰本第16回双行夹批)

 

咦?后世许多评家不是早就将贾宝玉判定为一个“绝不与封建主义相妥协”的“叛逆者”么?可这里作为宝玉知己的秦钟,以为何偏偏劝其“立志功名,荣耀显达”?作为曹雪芹知己的脂砚斋,又为何偏偏对这样的劝言,赞叹有加呢?为什么他(她)还说:“此刻无此二语,亦非玉兄之知己”?这恐怕就是曹、脂诸人,同后世许多“红色红学家”的差异所在了!后人可以站在毫不相干的立场上,高喊“革命”、“反封建” 的口号。一方面喊口号,一方面照样升官的升官,得势的得势。更有甚者,拿《红楼梦》作为打人的棍子,杀人的刀,靠他人的鲜血,染红自己的顶子。而诸如此类的宵小之徒,又怎能体味一个独行者的苦涩与隐衷呢?曹雪芹固然坚守了自己的理念,没有入于仕途,可也正因为这种坚守,才使他深知为此付出的代价有多么沉重,从而大感“悔迟” 的滋味!而脂砚斋作为曹雪芹的同路人,经历了同样的甘苦,所以才深知作者内心的“惭恨”!秦钟不是宝玉的知已吗?正因为他是宝玉的知已,爱之深切,不忍其落入同样的困顿,所以才有了临终前的那番发自肺腑的告诫。若非如此,倒真不是宝玉的知已了。无疑地,秦钟(“情种”)临死前的忏悔,正昭示了作者自己内心深处的两难困境!

 

同样的困境,反映到全书女主角的设置上,就呈现了一种二美并秀的局面。作者既塑造了一个机敏过人,汲汲于名位,却屡遭顿挫,反显清高含怨的林黛玉,来承载自己一生聪明过人,却世路坎坷,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入世血泪;又塑造了一个虽身处大富大贵之场,却根本不屑于权势地位,而愤世嫉俗的薛宝钗,来寄托自己苦苦追寻的完美人格和出世理想。一个血泪,一个理想;一个悲情,一个高情,汉燕唐环,遽难评判!然而,曹雪芹之写钗黛,又绝不是像后世如王昆仑、王蒙辈所想象的那样,画一个圆,中间划根直线这样简单。如前所述,他实在运用了许多反转与迭错之法,诸如“超对称”关系的设置,“双借影”结构的穿插等等。概括地讲,就是黛玉与宝钗二人,一个身处世外而心向世内,一个身处世内而心向世外;一个大恭似傲,一个大雅若俗;一个多情中富含了心机,一个冷静里包孕着至爱……这样一来,钗黛便超越了许多具体的,形而下的差异,在更高的层面上具有了一种巨大的共性:她们都徘徊于“出世”与“入世”之间,和曹雪芹本人一样,她们俱生活在理想与现实的双重困境之中。

 

对于钗黛的这种困境,小说第5回,作者以一种,相当晦涩的笔调,向读者宣示了至关重要的信息。他说: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读者读懂了其中的深意吗?你不懂,我也不懂。可脂砚斋却一语道破了其中的真谛。他(她)是这样说的:

 

寓意深远,皆非生其地之意。(甲戌本第5回双行夹批)

 

什么叫做“皆非生其地之意”呢?这恐怕就是在强调本心与环境的冲突,所造成的人性迭错和反转了。或许在常人看来,既是心向出世者,就理当过着茅椽蓬牖,绳床瓦灶的生活,与那晨风夕露,阶柳庭花为伴;既是心向入世者,就理当出将入相,飞黄腾达,金银满仓,玉床满笏。可生活的阴差阳错,又岂是永远这样简简单单呢?大富大贵之场见大隐,吟风弄月之所有钓名,这样的现象,又岂是少见呢?“玉带”者,帝王权势之象征也。可求权求名亦不可得,入世之人又为什么不可以“咏絮”之才来彰显自我的价值呢?“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苏轼《洗儿》)这样令人悲伤的遭际,何不“堪怜”呢?“金簪”者,少女真性之隐喻也。可真性之人,偏偏身处礼法繁琐之家,为适应环境,又为什么不可以效法历代贤妇淑女的“停机德”,来求得家庭与社会的暂时容纳呢?“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建德若媮,质真若渝。”(老子《道德经》)这样的扭转,又何不“可叹”呢?这里人性骨相与皮相的迭错反转,又逾在生活的阴差阳错之上矣。然而,人性的迭错反转,在适应环境方面,作用毕竟有限。长此下去,本心与处境的矛盾,又岂不是一种人生的悲剧呢?将赫赫玉带,弃置于枯朽林中,这是何等的清凄!把闪闪金簪,深埋于冰冷雪下,这又是何等的悲怆!再进一步,“玉带林中挂”之“玉带林”三字,倒读不正谐音“林黛玉”之谓吗?“金簪雪里埋”,“雪”同“薛”,“金簪”即“宝钗”。“金簪雪”三字倒置后,不也正系“薛宝钗”之谓吗?由此,我们也就解开了“林黛玉”与“薛宝钗”两个名字的来历之谜!回顾整首词,就如同《红楼梦》本身一样,具有了风月宝鉴的性质。前一联所谓“停机德”、“咏絮才”的意象,分别对映了钗黛各自性格的“正面”,后一联所谓“金簪”、“玉带”的意象,则分别照出了她们各自性格的“另外一面”!

 

生活在双重困境中的悲剧人物,不管其外观如何,其本性必然是脆弱的,小说第65回,作者特借小厮兴儿之口,道出了他对钗黛之脆弱性的感受:

 

“奶奶不知道,我们家的姑娘不算,另外有两个姑娘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一个是咱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小名儿叫什么黛玉,面庞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这样的天还穿夹的,出来风儿一吹就倒了。我们这起没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他‘多病西施’。还有一位姨太太的女儿,姓薜,叫什么宝钗,竟是雪堆出来的。每常出门或上车,或一时院子里瞥见一眼,我们鬼使神差,见了他两个,不敢出气儿。……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气暖了,吹化了姓薛的。”

 

——“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气暖了吹化了薛姑娘”。你看,在作者的心目中,钗黛的本性,皆是这样的珍贵易碎之物!

 

于是,我们便看到宝钗和黛玉都生活在一种小心翼翼,惟恐受到伤害的生存状态之中。表现在恋爱方面,是一种特别敏感而且容易伤感的女孩心性。她们都受不了别人对她们爱情的粗鲁表述。第23回,宝玉把黛玉比做莺莺,说:“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结果,却引来了黛玉的臭骂:“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儿的,把这些淫词艳曲弄了来,说这些混帐话欺侮我。”第30回,宝玉把宝钗比做杨妃,说:“怪不得人们都说姐姐像杨妃,原也丰满了些。”结果,又招来了宝钗的反讽:“我倒是象杨妃,可惜没有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做得杨国忠的。”第25回,凤姐说黛玉“应该给我们家做媳妇”,惹得黛玉愤然离席。第35回,薛蟠说宝钗心里对宝玉有意,结果害得宝钗“满心委屈气岔,到自己屋里整哭了一夜”。直到次日见了母亲,仍掩面而哭。直至呆兄百般哄劝,方逗得宝钗破涕为笑。在为人处世方面,这种敏感的女孩心性,又化做多疑多虑,心思重重的偏执。黛玉自云:“我最是个我心的。”(第45回)王夫人也说宝钗“这孩子心重”(第78回)。黛玉可以从请大夫、熬药,送燕窝等小事中,猜至众婆子,丫环对自己的厌烦,忧心忡忡,却默不作声(第45回)。宝钗可以由王夫人喝令抄检大观园,联想到自己也难逃嫌疑,干脆主动搬离(第75回),还说:“小心没有过逾的”(第62回)。二人处世上的小心翼翼,由此可见一斑。反映到更抽象的精神层面上,她俩的内心中便都有了一种悲剧性的联想。在她们的诗作中,即充满了对“美”与“洁”的自誉和对“丑”与“污”的忧心。黛玉《葬花辞》有“洁本质来还洁去,不教污淖染渠沟”。宝钗《白海棠咏》有“胭脂洗去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黛玉嫌北静玉的香珠手串,是“臭男人拿过的”(第17回)。宝钗嘲笑贾雨村投机钻营,说:“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些什么!”(第32回)黛玉把俗世比做“风刀霜剑”。宝钗作《螃蟹咏》批判现实之黑暗。黛玉的《桃花行》、《葬花辞》由“桃花盛开”,联想到它的憔悴,联想到“泪干春尽,人花皆萎”,联想到“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宝钗的《忆菊》由菊花绚放,联想到西风后的凋零,联想到“心寄归雁”、“寥听晚砧”的苦思苦盼终将化作“空篱旧固秋无迹”,一片痴心只好付与“冷月清霜”。她的《更香谜》则由更香“焦首”、“煎心”的特点,联想到终宵难眠的痛苦,联想到“风雨阴晴任变迁”的世事无常……这些悲剧性的联想,一方面使钗黛富于了诗人的气质,另一方面也使她们的形象愈发地凸现了“美”与“弱”的特质。

 

钗黛的这些共性,取个名字,就叫做“敏感的弱者”吧!钗黛俱是“敏感的弱者”他们皆因徘徊于“出世与入世”的双重因境之中,而成为“敏感的弱者”。——“皆非生其地之意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曹雪芹、脂砚斋等人,才把钗黛看作了一人!

 

请看下面一条脂批:

 

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今书至三十八回,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一。请看黛玉逝后宝钗文字,便知余言不谬矣。(庚辰本第42回总评)

 

在脂砚斋看来,宝钗、黛玉在肉体的、形而下的层面上,虽系两个女性形象,但在精神的形而上的层面上,却又实属一身。她们有共同的心理困境,皆处于同样的小心翼翼的生存状态之中。她们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作者自己内心人格的写照。之所以把形而上层次上的“一身”,写成是形而下层次上的“两人”,不过是作者有意施用的“幻笔”罢了。第42回,钗黛和好的情节,正是小说对二美合一主题的一次重要的暗示。而原著佚稿中“黛玉逝后宝钗文字”,是更重要、更明显的暗示。一旦读者读到了这些文字,就会由衷地感悟到雪芹的真意。故曰:“请看黛玉逝后宝钗文字,便知余言不谬矣。”只可惜,这样的文字现已迷失,其详情已经不可能为后人所知了。

 

关于全书“钗黛合一” 的主题,畸笏叟也有一段批语评得极妙,他说:

 

将薛、林作甄玉、贾玉看书,则不失执笔人本旨。丁亥复,笏叟。(庚辰本第22回眉批)

 

在《红楼梦》里,甄宝玉与贾宝玉分别出身于两个大家庭中。一南一北,一虚一实,俨然就是两个青年公子的形象。可是,二人不仅相貌一致,连性情癖好都如出一辙,从更高的层面上看,两个宝玉又何尝不可以视为一副人格的两个分身呢?“假作真时真亦假,无到有处有还无”呵!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钗黛。宝钗、黛玉在形体上是燕环角艳、兰菊竞芳的“双美”。但从其共同的精神特质上看,二位美人的神韵,又何尝不可以合为“一身”呢?你说,甄宝玉与贾宝玉到底是“一人”还是“两人”呢?薛宝钗与林黛玉又究竟是“一人”还是“两人”呢?这就叫做“似一似二” 的关系!如果读者能够颖悟至此,把小说中的钗黛看作是甄玉、贾玉那样的“幻笔”,则不失为领会了作者及评者真心与本意了。

 

过去,中国大陆的学者往往是坚决反对“钗黛合一” 的。其主要理由是根据所谓的“现实主义原则”。在这些人眼中,钗黛似乎是作者依照某种“生活实际”塑造聘出来的“两个对立典型”。一个是“封建卫道士”,一个是“反封建” 的“叛逆者”。因此,二人于恋爱问题上的斗争,就代表了“封建”与“反封建”的两条路线的斗争。而“钗黛合一”居然不讲“一分为二” 的斗争,专讲“合二为一” 的哲学思想,宣扬“阶级调和论”,简直大逆不道,理所当然就是“地主资产阶级的谬论”。然而,我们现在对照以脂批和笏评的提示来看,又究竟是谁正照了“风月宝鉴”,在那里“满口乱说胡话,惊怖异常”呢?什么是“现实主义”?幼稚可笑的“现实主义”!其与曹公所推崇的“幻笔”思想,相去何远也哉!真真是以俗子之心揣度英雄之志了。

 

昔日,李希凡、蓝翎指责俞平伯的“二美合一”论,说:

 

(二美合一)便调和了其中尖锐的矛盾,抹杀了每个形象所体现的社会内容,否定了二者本质上的界限和差别,使反面典型与正面典型合而为一。这充分暴露出俞先生对现实主义人物创造的混乱见解。(《红楼梦问题讨论一集》第56页)

 

但实际上,真正见解混乱的,正是李蓝自己!不错,从一个抽象、笼统的概念出发,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也的确可以说是对社会现实的某种反映。然而,须知真正伟大的文学作品,其人物形象“虽源于生活,却高于生活”,又绝不可能是现实生活中某一简单模式的机械照搬,而只能是作者主观精神加工,再造的产物。作者将复杂的生活内化于心,再凭着自己对世界,对人生的理解,进行主观的、个性化的创作。由此才能刻划出隽永的人性。所以,内蕴丰富的文学形象,与其说直接体现了什么“社会内容”,倒不如说是作者自己内心的世界观,人生观的折射!那么,曹雪芹的世界观,人生观又是什么呢?是所谓的“反封建”吗?是“阶级斗争”、“路线斗争”吗?是这些愚不可及且俗不可耐的陈腐说教吗?其实,小说第1回作者就已经交待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全在于“好”、“了”二字,全在于“大色空”,而根本与俗世的那些乌七八糟的鸡争鹅斗无关!这,也就决定了曹雪芹笔下的钗黛必然是按照色空观念塑造出来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富含了人性迭错、反转和交叉意味的心理、性格与意象的集合体,而绝非后世那种按照什么“斗争哲学”塑造出来的充满火药味的所谓“对立典型”!论者自己头脑冬烘,对生活的理解仅仅停留在诸如“好人”、“坏人”、“进步”、“反动”、“正面典型”、“反面典型”之类的庸俗社会学的水平上,却反过来拿这些机械僵化的认识,去强套文学作品,指责别人违反了“现实主义” 的原则,此等浅薄,浮躁却又蛮不讲理的作风,岂不谬哉!且不说钗黛这样相对复杂的问题,单论书中甄宝玉与贾宝玉的关系,依李、蓝等人的逻辑,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形象都径直对映并体现了某种“社会内容”,其间的界限和差别绝不可“抹杀”,那么,甄玉、贾玉这样“似一似二” 的关系,又该作何解释呢?这是你们所谓的“现实主义人物创造”吗?《红楼梦》中实在有太多的“非现实”成份,若纯以所谓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去妄揣之,岂不尽成不解之谜?脂批、笏评一再告诫读者,“此书勿看正面为幸”,要注意作者的“幻笔”。可后人偏偏死守着一个虚假不实的所谓“现实主义原则”,奉为圭臬。这恐怕就是曹雪芹与后世许多“吃曹饭”、“喝红血”者的又一个根本分歧所在了!

 

在曹、脂等人的心目中,钗黛既实为“一身”,那么她俩于爱情上的纠葛与纷争,便并无实质意义。充其量只能作为“风月宝鉴” 的“正面”,引诱浅尝辄止的读者上当。而事实上,八十回本《红楼梦》也的确可大体以四十回为界,分为前后两个半部。在前半部中,钗黛围绕着恋爱问题,总是纠葛不断,口角连连。但到了后半部中,作者却扭转辔头,使二人迅速冰释前嫌,结为了“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的“金兰之契”。第42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宝钗现身说法,深情劝慰。黛玉听了,“心下暗伏”,竟大为感激她。第45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二人又作了一次推置腹的长谈,互诉衷肠,大有知已恨晚之感。至第58回,黛玉认薛姨妈为母,“连宝钗前亦直以姐姐呼之,宝琴前直以妹妹呼之”。她与宝钗就已经好到了“俨似同胞共出,较诸人更为亲切”的程度!由此可见,钗黛之间所谓的“尖锐矛盾”,说到底,不过是作者有意虚晃一枪。而钗黛后来的尽释前嫌,以博大的胸怀,结为“金兰之契”式的知已,方是《红楼梦》的真意!正是在这个基础上,脂砚斋才对宝钗真情动人的美德,发出了由衷的盛赞。第45回,黛玉自道:“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宝钗半是开玩笑,半是安慰地说道:“将来也不过是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这里。”脂砚斋批云:

 

宝钗此一戏,直抵通部黛玉之戏宝钗矣。又恳切,又真情,又平和,又雅致,又不穿凿,又不牵强。黛玉因识得宝钗之后方吐真情,宝钗亦识得黛玉后方肯戏也。此是大关节,大章目,非细心看不出。细思二人此时好看之极,真是儿女小窗中喁喁也。(庚辰本第45回双行夹批)

 

这既是对宝钗品格的极力褒美,同时也间接地表扬了黛玉能够知惭认错,改正前非的态度。“真能受教,尊敬之态,娇痴之情,令人爱煞。”(蒙府本第42回侧批)

 

这样,小说正文及脂批,笏评中所批复提及的“钗黛合一”,便有了四个层面的含义。

 

第一,钗黛都徘徊于“出世”与“入世”之间,她们的悲剧性皆源于本心与处境的深刻矛盾。是谓之“皆非生其地之意”。这是最高层次上的“合一”。

 

第二,她们又皆因这样的困境,而成为“敏感的弱者”。她们都处于一种小心翼翼的、惟恐受到伤害的生存状态之中。这是次高层上的“合一”。

 

第三,二人能够尽释前嫌,结为“金兰之契”,好到“俨似同胞共出,较诸人更为亲切”的地步。这是小说情节层面上的“合一”。

 

第四,才是小说结构上的钗黛对称、均衡。“是书叙钗黛为比肩。……凡写宝玉同黛玉事迹,接写者必是宝钗;写宝玉同宝钗事迹,接写者必是黛玉。”(张新之《红楼梦读法》)“书中钗黛每每并提,若两峰对峙,双水分流,各极其妙,莫能相下。必如此方极情场之盛,必如此方尽文章之妙。”(俞平伯《红楼梦辨》)

 

过去,论者多强调“钗黛对立”,以为她们是“两种不调和的美”。但如前所述,这种说法至少是犯了双重的错误。在小说中,钗黛之间的矛盾不仅可以调和的,而且实际上,二人还好到了如同亲生姐妹一般的程度。而钗黛二人的性格,也绝非两极对立,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早已充满了人性的迭错、反转和交叉。所谓的“不调和”,不过是论者一厢情愿的梦呓!曾经也有人认真地探讨过“钗黛合一”的问题,如前面所举的俞平伯先生、邓遂夫先生等等。但他们所讲的“钗黛合一”,基本上还只是停留在第三、第四个层面上的“合一”。与我们所强调的第一、第二层面上的“钗黛合一”,无疑又有着深浅层次上的差异,不可同日而语矣。

 

钗黛合一,归根结蒂,是作者内心双重困境的反映。“理想”与“现实”、“出世”与“入世”的反复交错,冲突,萦绕于胸,让他的心灵备受煎熬。此种痛苦难言的心态,付诸于笔端,外化于书里,方有了小说中这么一对美而弱,却“皆非生其地”的悲剧女主角。作者是困境中人,他笔下的钗黛便都带有了先天的缺陷和不足,然而,作者的思路却并没有仅仅停留于此,他的内心最深处,还一直考虑着怎样超越困境,使书中的人物,脱离各自的缺陷,而趋于人性和人格上的完美。于是,小说也就进入了一个精神救赎的主题。

 

在《红楼梦》精神救赎的主题中,有两个人物的作用,最不应被忽略,却又常常为世人所淡忘。他们是谁呢?他们就是那时隐时现,穿梭于红尘与幻境之间的一僧一道,即俗称为癞头和尚的茫茫大士和俗称为跛足道人的渺渺真人。这一僧一道生得怎副模样?小说第25回。作者以看似调侃的笔调,对其容貌进行了一番白描。

 

但见这癞头和尚:

 

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蓄宝光。
  破衲芒鞋无住迹,腌臜更有满头疮。

那跛足道人则是:

 

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

相逢若问家何在,却在逢莱弱水西。

 

这样两副尊容,真可谓是人见了人愁,鬼见了鬼怕。然而,且莫嘲笑。这么两位以最丑的面目出现于人世的仙幻人物,其身上却体现了全书中最美、最崇高、最伟大的精神。什么叫“普渡众生”?什么叫“苦海慈航”?每当书中的人物迷眩、缠陷于尘俗的爱与情、势与欲的陷井不能自拔的时候,这一僧一道,或单独,或携手,总会飘忽而至,给人们指点迷津,引导他们逃离尘寰的苦难。在这方面,“风月宝鉴”与“持诵通灵”,正是最为突出的两件。

 

关于跛道送贾瑞“风月宝鉴”一事,我们在第二章中即已谈过。这里就说说“持诵通灵”一事吧。小说第25回叙,贾环谋害宝玉,故意用灯油烫他的脸,结果,反而受到了王夫人、凤姐的严厉训斥。赵姨娘怀恨在心,遂买通马道婆,施展魇魔法,欲置宝、凤二人于死地。这里,宝玉还毫不知情,正拉着黛玉嘻笑,便忽然“嗳哟”一声叫起“头疼”来。只见宝玉大叫一声:“我要死!”将身一纵,离地有三四尺高,口内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众人唬得慌忙来看,宝玉益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闹得天翻地覆。贾母、王夫人见了,唬的抖衣而颤,且“儿”一声,“肉”一声放声恸哭。于是惊动诸人,登时园内如乱麻一般。正没个主见,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众人越发慌张。有的求神问卜,有的寻僧觅道,总无效验。堪堪日落,他叔嫂二人愈发糊涂,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浑身火炭一般。到第四天早晨,宝玉忽然睁开眼,说道:“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了,打发我去罢。”贾母听了这话,如同摘心去肝一般。这赵姨娘一旁煽风点火,说要送宝玉早走,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了半晌。忽然,又有人进来回说:“两口棺椁都做齐了。”贾母听了如火上浇油一般,便骂:“是谁做了棺椁?”一叠声只叫把做棺材的拉来打死。正闹的天翻地覆,没个开交,这时,众人的耳边却忽然响起了一阵似有似无、奇奇怪怪的佛语纶音,使小说的整个情势,立即发生了转折。对此,作者写道:

 

只闻得隐隐的木鱼声响,念了一句:“南无解冤孽菩萨。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颠倾,或逢凶险,或中邪祟者,我们善能医治。”贾母、王夫人听见这些话,那里还耐得住,便命人去快请进来。贾政虽不自在,奈贾母之言如何违拗;想如此深宅,何得听的这样真切心中亦希罕,命人请了进来。众人举目看时,原来是一个癞头和尚与一个跛足道人。

 

贾政问一僧一道:“倒有两个人中邪,不知你们有何符水?”那道人笑道:“你家现有希世奇珍,如何还问我们有何符水?”贾政听这话有意思,心中便动了,因说道:“小儿落草时虽带了一块宝玉下来,上面说能除邪崇,谁知竟不灵验。”那僧道:“长官你那里知道那物的妙用。只因他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故不灵验了。你今日取他出来,待我们持诵持诵,只怕就好了。”贾政听说,向将宝玉项上取下那玉递与他二人。那和尚接了过来,擎在掌上,长叹一声,便开始了持诵。只听他对那玉说道:

 

“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日,若似弹指,可羡你当时那段好处: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

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

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念毕,又摩弄一回,说了些疯话,递与贾政道:“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于卧室上槛。将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内,除亲身妻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说着,回头便走了,贾政等还想赶着说些话,和尚道士却早已不见了踪影。至晚间,宝玉、凤姐果然渐渐醒来,说腹中饥饿。吃些米汤下肚以后,精神渐长,邪崇渐渐退去。养过了三十三天之后,宝玉不但身体强壮,亦且连脸上的烫痕也平服了。

 

对于这么一个突兀而起,又嘎然而止的故事,读者可领会到了什么呢?仅仅是神秘么?仅仅是热闹么?不会读书者,看到的或许只是“莫名其妙”四字。会读书者,却知道此处实在是包含了作者的重大用心!从表面的情节上看,宝玉、凤姐的“中邪”似乎是赵姨娘与马道婆的“魇魔法”倾害所致。可是,细细读去,宝、凤二人的忽然发病、发疯,竟至弄到百般医治,总无效验,只待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为之持诵通灵,方救其性命的程度,又岂是区区一二蠢妇、贼婆之力所能办到的呢?什么是“魇魔法”?难道作者真的会相信此等迷信的无稽之谈?其实,所谓“庵魔法”,不过是作者的虚晃一枪。宝、凤二人致病的真正根由,恐怕还是在于他们自己心中的一个“色”字!用癞头和尚的话说,这就叫做“被声色货利所迷”!“声色货利”,归结起来,仍然是一个广义的“色”字。“色”者,佛教,禅宗用语也,用以指代世间的有形,有欲诸目,非专指俗人所谓的“女色”、“美色”。宝玉、凤姐俱为一个有形、有欲的“色”字所困。而确切地讲,凤姐是迷于财势之欲,宝玉是迷于儿女之情。世界本可谓是有形的,人生本可谓是有欲的。适度地追求物质与情感,本也无可厚非。可是,如果一个人追求尘俗的欲念,达到了痴迷的程度,而丝毫不知有更高层次的超越和解脱,那么,在变幻无常的世事面前,其人其心就很可能变得可悲、可鄙、可憎了。在作者看来,一个人若为“色”字所惑至深,甚至会丧失生命的本真和善良的天性。君不见宝玉、凤姐发病时的模样乎?又是上蹿下跳,寻死觅活,又是拿刀弄杖,见狗就砍,见人就杀,还满嘴胡话,口内无般不说。这样的丑态,不也正是红尘中无数蠢物的写照吗?脂砚斋说:“此书表里皆有喻也。”(庚辰本第12回双行夹批)果然不谬呵!暂且按下宝玉、凤姐不表。回思近几十年来,世人强加于《红楼梦》一书的种种评述,什么“四大家族罪恶说”啦,什么“宝黛爱情中心论”啦,什么黛玉“执着于爱情”,多么“叛逆”,多么“高尚”啦,什么宝钗“处心积虑破坏宝黛爱情”,多么“阴险”、多么“冷酷”啦,一个个气势汹汹,杀气腾腾,拿刀弄杖,要死要活,不也同样符合了书中所言的“中邪” 的症状吗?对于这类执迷不悟的痴儿,自然是应当痛下针砭的。而最好的疗法,就莫过于以一个无形、无欲的“空”字,来一个当头棒喝了。癞僧、跛道持诵通灵的作用,正在于点醒这个“空”字,使之复返本真!所以这一回的回目也就叫做:

 

魇魔法姊弟逢五鬼 红楼梦通灵遇双真  *[注15]*

癞僧、跛道,是作者心目中的“双真”。何谓之“双真”?因为只有他们才掌握了书中最大的真理,并达到了最高的精神境界。再进一步,那通灵顽石不也正是由这一僧一道携带下凡的么?当初,这顽石闲置于青埂峰下,“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是有“空”无“色”。未知“色”,而守“空”。这样的“空”,是假悟“空”,并非真悟“空”。故需癞僧,跛道携他下凡走一趟,历经一番人世的盛衰荣辱。而今,通灵玉坠落红尘,“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用鸳鸯”,是有“色”无“空”。这不也同样需要此一僧一道,拿一个“空”字去点醒么?如此,方合于全书“情僧录”——“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主题!

 

癞头和尚临走时,特意嘱咐宝玉的家人:“此物已灵,不可亵渎,除亲身妻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阴人”即指女性。那么,宝玉未来的妻子是谁呢?谁才是宝玉将来的佳配?俗人从各自不同立场出发,或言宝钗,或曰黛玉,或说湘云。然而,在癞僧、跛道的眼中,宝玉的佳配却只能是宝钗。那通灵宝玉不是由癞头和尚携带下凡的吗?这宝钗金锁上的八吉谶,也正出自这位癞头和尚的所赠!“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此八字与彼八字遥相配合,连脂砚斋也赞云:

 

余亦谓是一对,不知干支中四注八字,可与卿对否?(甲戌本第8回双行夹批)

 

为什么独独选中宝钗?因为,在《红楼梦》中,惟有她才能最终超越世俗的小儿女之情,以一种大知已之爱去推动宝玉“悟道”,进而复返大荒,完成“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 的回合。(关于这一点,我们后文中还将详谈。)而这也正是小说写“听曲文宝玉悟禅机”(第22回),以及作者强调“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甲戌本第8回题头诗)的根本用意所在!读者若不能从这样的高度,去理解书中的“金玉良姻”,反徒以种种势利的眼光,去妄而揣之,就只会觉得癞头和尚以出家人的身份,偏去管人姻缘,是无事生非了。而事实上,也的确有人在蒙府本上批道:“和尚在幻境中作如此勾当,亦属多事。”(蒙府本第8回侧批)但很明显,这不过是批书人自己未能解得书中真谛,而发出的妄言罢了。*[注16]*

 

至此,读者也该有所明白了:书中的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究竟是谁呢?不正是作者自己的化身吗?在《红楼梦》中,携带通灵宝玉下凡的,是和尚道士。指引甄土隐脱离苦海的是和尚道士。欲化英莲、黛玉出家的,是和尚道士。送宝钗八字吉谶及“冷香丸”仙方的,是和尚道士。送贾瑞“风月宝鉴”的,是和尚道士。直至“持诵通灵”,拯救宝玉、凤姐性命的,还是和尚道士。正是靠着一僧一道的穿梭往来,作者“色空”的思想,才得以贯彻全书。宝玉曾在梦中呓语:“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第36回)可对于书中的人物而言,“和尚道士的话”恰恰代表了作者的忠告和预言的真理!小说中的人物,只有成功地接受了“和尚道士”的点化,才能最终脱离各自的缺陷,而趋向精神上的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