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袋少女全cg:红楼梦:钗黛形象的B面(弁言)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9 13:10:10

红楼梦:钗黛形象的B面
 

郑 磊

 

 弁    言 

 

题曰: 

甄士稀逢贾化繁,石头苦谛世难传。风月鉴里说多情,不若反照思奇缘。 

伟大的作品常常催生出专门的学科。所谓“红学”,就是由不朽名著《红楼梦》而派生出来的一门专项的研究。从十八世纪末叶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红学已经历史性地经历了“评点派”、“索隐派”、“考证派”和“政治评论派”四个发展阶段。其中,“评点派”、“索隐派”属于“旧红学”的范畴。“考证派”及其“自传说”是“新红学”的核心。自1954年以来,“政治评论派”对“考证派”发动了声势浩大的批判运动,逐渐确立了其在红学领域内的“绝对统治地位”(三人战斗小组《〈红楼梦〉是一部政治斗争小说》)。然而,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后,不仅昔日的新、旧红学已趋于式微——索隐之路已被证明走不通,考证挖掘亦很难再发现新的史料,就连号称“以马列主义指导红学研究”的政治评论派,也陷入了越来越大的困境之中。新的论文,新的著作,固然还在一篇一篇的发表,一部一部的出版,但绝大多数都不过是在重复老观点,或者在既有结论的基础上作一些枝节性的、无伤大雅的小修小补。据云,一些“爱好红学的朋友们聊天”,已经开始提出“红学研究应该朝哪个方向去突破?研究工作怎样才能取得较大进展”等问题。另一些敏感的学人更一针见血地指出,红学研究已“面临危机”,“似无路可走”(见《红楼梦学刊》1990年第一辑)。1996年2月21日《文汇报》对一次红学会议的报道,就充分反映了当代红学的这种“危机”状态: 

(小说评论派)能否作为一个学术派别继续发展下去,一些学者是表示怀疑的。……他们认为,这一派的历史也不短了,种种题目的文章都作过,其篇幅已几十几百倍于《红楼梦》小说本身。今天还在作文章,已无多少新意。为了维持红学的发展,它还得一遍又一遍地谈论老话题。……(姜洪文《“红学”之路怎么走?》) 

难道“红学”真的走入了山穷水尽的“绝境”,只能靠“一遍又一遍地谈论老话题”,来画饼充饥、聊以自慰?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我们看到,一方面,传统的红学已危机重重、步履维艰,似乎该说的话都已说尽,所有的问题都有了定论;但另一方面,对《红楼梦》本身的研究,却还存在着大片大片的空白地、处女地,从未被人耕耘过!而即使在那些看上去似有“定论”的领域,也普遍存在着粗耕糙作、浅尝辄止的现象。所得出的那些所谓的“定论”,亦未必经得起认真的推敲和检验!以钗黛问题为例,传统的红学就实在有许多不能自圆其说的地方。譬如,传统红学向来把宝钗判定为所谓的“卫道士”,把黛玉判定为所谓的“叛逆者”,但《红楼梦》全书却偏偏以宝钗的《螃蟹咏》骂世最狠,以黛玉的《杏帘在望》“颂圣”最力!这究竟该作何解释?第18回,钗、黛均作“应制诗”以称颂元妃。照一般红学家的看法,宝钗此举自然是“有意讨好”,黛玉则多少是出于“不得已”。可小说却清清楚楚地写明,“原来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一心要博取元妃欢心、满堂喝彩的,恰恰是黛玉,而不是宝钗!脂砚斋也明确指出,对于写应制诗歌功颂德一类的事情,“在宝卿有生不屑为此,在黛卿实不足一为”(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在宝钗“此不过颂圣应酬耳”,在黛玉却有着“以幻入幻,顺水推舟”的机心。这又该作何解释?多年以来,在红学家们的笔下,尤其是那些“拥林派”红学家的笔下,黛玉被描绘成一个清高、孤傲、一尘不染的仙子形象;宝钗则被涂抹成一个“老于世故”、“八面玲珑”,一心欲夺“宝二奶奶”之位的角色。可我们却看到,在第40回贾母携刘姥姥等人游览大观园这样的关键时刻,恰恰是黛玉以自己殷勤的接待、周详的礼数,博得了贾母的欢心;而宝钗蘅芜苑“雪洞一般”的居室布置,却引起了贾母的严重不悦,以为甚是“忌讳”、“离格”!那么,又到底谁更“清高”,谁更“圆滑”呢?第22回,宝钗的一首灯谜诗,竟引得贾政大为扫兴,以为“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详,皆非永远福寿之辈”。相比之下,黛玉作为一个所谓的“叛逆者”,她又是否有过宝钗这样的敢于直接开罪家长权威的举动呢?为什么小说中像“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双瞻御座引朝仪”、“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这样的明确表示自己渴慕功名、向往恩宠的诗句,恰恰皆出自黛玉之口?为什么像“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三山半落青天外,处处风波处处愁”、“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这类明显具有禅宗、老庄之忧世、愤世倾向的辞藻,又偏偏皆同宝钗相关,俱出于她的推介或原创?进入到宝、黛、钗三人之间的爱情领域,人们说黛玉是宝玉“志同道合”的知己,宝钗与宝玉在思想上则“处处相反”、“完全对立”;可脂砚斋却公然提示读者:“钗、玉二人形景较诸人皆近。……二人之远,实相近之至也。至颦儿于宝玉似近之至矣,却远之至也”,“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是要紧两大股,不可粗心看过!”内中的道理又究竟何在?很多人喜欢拿《终身误》中所谓“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一句,来证明宝玉对黛玉的“专情”,以为作者“右黛左钗”的倾向,“原甚明显”。但在甲戌本第8回题头诗——《金玉姻缘赞》里,作者却也同样写下了“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的忠告。若依此而论,则作者“右钗左黛”的倾向,不也“原甚明显”吗?——不用多举,只从有限的这么几个例子当中,我们就不难看出,传统的红学对《红楼梦》的研究,是何等的粗线条、想当然,是何等的挂一漏万、破绽百出!当然,绝不仅仅是钗黛问题,余者如宝钗“冷香丸”的配方,为什么要用那么多的“十二”字样?为什么要历尽春秋四季,遍尝甘苦二味?在此起什么艺术作用?黛玉“人参养荣丸”、“天王补心丹”又有何种寓意?为什么作者说这些丸药“都不中用”,需要古坟里死人戴过的珠子,才能治好黛玉的夙疾?金钏作为王夫人的丫鬟,她为什么偏要去穿宝钗的“旧衣服”?作者为什么还要专门点出她与宝钗“身量也对”?小红为什么也偏偏姓“林”,叫做“林红玉”?这白金钏与薛宝钗,林红玉与林黛玉之间,又究竟有什么样的联系?癞僧、跛道到底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总是在关键时刻出现于红尘闹市?“贾天祥正照风月鉴”和“通灵玉蒙蔽遇双真”是怎么回事?作者为什么写下这两段奇奇怪怪的文字?还有,癞头和尚作为出家人,为什么还偏要管人姻缘,发话让宝钗与宝玉配为婚姻?他不是明明知道所谓“木石前盟”的神话么?可他为何还偏要站在“金玉姻缘”的一边?小说第50回至第51回出现的十四首灯谜诗,除第一首之外,余下的十三首,谜底为何物?其寓意又是什么?那位“真真国女孩子”,又系何许人也?此外,在第22回,宝钗生日的这一天,作者为什么要专门引出《山门·寄生草》的唱辞?同样地,在第63回,宝玉生辰夜宴,宝钗抽取“花名签”的时刻,又为什么要专门引出《邯郸梦·赏花时》的唱辞?这些戏辞曲文,对于小说的总体构架,又将起到怎样的作用?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这些都显系传统红学所从未涉足或者很少涉足的领域。且不说这样一些例子,就连一些比较简单的问题,如作者为什么要写甄、贾两个宝玉,畸笏叟为什么申言“将薛、林作甄玉、贾玉看书,则不失执笔人本旨”,一些红学家也不得不承认“至今也没有完全领会”(见《红楼梦学刊》1990年第三辑)。——显然,如果把《红楼梦》比成一座巨大的金矿的话,那么,迄今为止,被传统红学所挖掘出来的,亦仅仅是冰山一角。就在红学家们纷纷感到已无话可说的同时,其实大量的秘密还从未浮出水面。所谓“红学”的危机,绝不是对《红楼梦》的研究本身,已达到了臻于完满,再无可挑剔,再无法改进的程度;而恰恰是狭隘的视野、陈旧的研究方法,阻碍了这一学科的继续前进,犹如落后的采掘工具曾经一度阻碍了人们向地层的更深处进军一样!怎么办?时代在变迁,“矿业”在发展,红学也要呼唤新的观察视角、新的研究方法。自然,我们所说的求“新”,亦并非刻意的“标新立异”,制造哄动新闻。所有的“新”,都必须立足于实事求是的取证、分析。我们需要的,是一种尽可能摈弃后世成见,却更加贴近于曹雪芹那个时代的新视角,以及一种灵活巧妙,却尽可能植根于《红楼梦》文本本身,而非先验地来源于某种现成文艺理论(如日丹诺夫的文艺理论、杜勃罗留波夫的文艺理论)的分析手法!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笔者不揣冒昧,斗胆推出了这么一篇即将开罪于读者、开罪于世人、开罪于两百年来“红楼定势思维”的小文。有心的读者可能已经注意到了,拙作的标题就叫做“红楼梦:钗黛形象的B面”。何谓之“B面”?自然是与“A面”相对了。所谓“A面”,也就是“正面”、“表面”,人人皆见、人人皆知、人人皆信而不疑的这一面。然而,《红楼梦》却犹如书中的“风月宝鉴”,实在是具有“两面皆可照人”的性质。曹、脂诸人反复提醒我们的,恰是:“观者记之,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庚辰本第12回双行夹批)“是书勿看正面为幸。”(甲戌本第8回侧批)所以,对于《红楼梦》的研究者而言,更重要的,倒恰恰应该是从与这个“A面”相对的“B面”出发,从“反面”、“背面”,人人皆未见、人人皆不知、人人都没有认真反思过,却又的确深藏机轴的这一面上,去参透作者的真意。窃以为,惟有如此,方不辜负曹雪芹“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感叹!本文既然以“钗黛形象的B面”为题,行文的重点,自然是在于分析薛宝钗和林黛玉这两艺术形象的思想性格、心理情感。但笔者并不打算仅仅停留于此。我们将以分析人物形象为契机和切入点,逐步展开,对《红楼梦》的题旨、主线、惯用艺术手法,乃至作者的写作心态和创作意图,均作出相应的论述。鉴于《红楼梦》是一本非常复杂的书——她有她复杂的成书过程和版本系统,更有其复杂的思想倾向和内容结构,故我们在正式展开论述之前,必须首先作出以下几点声明,以免日后的纠缠不清: 

1.本文以脂评本及其后三十回佚稿为研究对象。《红楼梦》现存两大版本系统:脂评本与程高本。本文所分析之人物形象、情节内容、线索主题,均基于脂评本中的创作描写,除有特殊需要,一般不涉及程高本中的情况。又,脂评本除三十回佚稿外,曾经还存在过另一种不同的早期续文,即所谓“旧时真本”系统。本文的研究对象,一般亦与此本的内容无关。*[注1]* 

2.本文以探究曹雪芹的原始创作动机和写作意图为目的,立论行文只以《红楼梦》本身的文本事实为依据,而绝不受那些在后世读者中普遍流行的观念、印象的束缚和左右。笔者并不反对后世读者从不同的立场,诸如“才子佳人”——“拥林派”的立场、“反封建”——“阶级斗争”的立场、“人性解放”——“女权主义”的立场,去解读《红楼梦》。但坚决反对论者用自己的这种立场,去代替、消解作者原有的思想体系。而以为这些后世意义上的解读,只能严格限定在接受美学的范围之内,不能喧宾夺主,反过来干扰人们对曹雪芹原构思的认识。 

3.基于第2点,本文在具体分析《红楼梦》之人物形象、艺术手法、篇章布局的时候,将尽可能地不用或少用西方(包括俄国)的、现代的文艺理论,而更多地立足于《红楼梦》自身的艺术特点,立足于曹雪芹所生活的那个时代、所置身的那个阶层的思想形态和审美理念,以尽量减少用后世臆想代替前人构思的情况。 

4.本文的立论与取证将多处涉及脂砚斋、畸笏叟等人的批语。自然,我们不能神化脂批。事实上,脂砚斋等人对《红楼梦》的见解,也的确没有达到所谓“句句皆是真理”的程度。然而,我们也应该清楚地看到,脂砚斋、畸笏叟等人,作为曹雪芹生前的知己和《红楼梦》的参与创作者,其对于作者和作品的了解之深、见解之透,却又是任何其他读者所根本无法望其项背的。其最大的一个优势便是,他们可以随时同作者进行观点上的切磋讨论,以不断地提高自己对于这部小说的认识。当然,我们也不能因此就把脂砚斋的想法,完全等同于曹雪芹的想法。但一芹一脂,亲密无间,思想融洽,他们之间不可能有什么大的分歧,却也是一个基本的事实。《红楼梦》一书原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实际上,这一书名本身,就表明了作者希望脂批与他的《石头记》“相伴而生”、“永存共葆”的心愿。脂批是《红楼梦》原著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所以,尽管脂批也难免会有这样或那样的瑕疵,但在探究曹雪芹创作动机、原始意图,尤其是涉及到全书主题、主线、主要人物的评判方面,它仍然是研究者所绝对不可轻视的、具有一定权威性的材料。只是我们在立论、取证之前,应首先辨别出脂评本中哪些批语是真资格的脂批、笏评,哪些批语是鱼目混珠的“伪脂批”——立松轩等人的评语。将“松批”误为“脂批”,这是在以前的脂批、脂本研究中经常发生混乱的一个根源。读者在对照阅读戚序本及蒙府本《石头记》的侧批及回前、回后总评时,这些地方尤其应加以注意。 

5.本文在分析《红楼梦》的题旨、要义方面,将多次运用到佛教和道教的哲学、美学思想。毫无疑问,曹雪芹是坚决反对世俗意义上佛教和道教的。——这是指烧香建庙、念经诵咒、打醮祈福、采气炼丹一类的迷信活动。作者写了张道士、马道婆、王一贴、葫芦庙小沙弥、水月庵老尼静虚等一系列的人物,就是为了暴露这些世俗宗教徒的虚伪。但去掉世俗功利的成分,上升到哲学、美学的层面,无可讳言,曹雪芹又深受佛、道,尤其是老庄、禅宗思想的影响。《红楼梦》中“一僧一道”——癞头和尚(茫茫大士)与跛足道人(渺渺真人)的存在,就是明证!此外,脂砚斋亦多次毫不含糊地宣称,《石头记》系由“宗庄”、“宗老”而来。这也是明显的证据。鉴于此,本文将尽可能地从贴近曹雪芹、贴近于他们这些“旧家子弟”、“破落贵族”的角度,去运用这些佛、道方面的思想。而一般地,不对这些思想本身的“是”与“非”、“对”与“错”或者“进步”与“反动”进行评述。 

6.本文主要由“弁言”、第一至四章、“观点总结”六部分组成。第一章《“理想”与“世俗”:钗黛性格的B面》,主要分析《红楼梦》中的两位女主角——薛宝钗和林黛玉的性格“背面”,分析她们向来被人忽视,其实却更为本真的“另外一面”。第二章《“借影”新说:钗黛的另一对影子》,从分析钗黛的另一对影子——金钏与小红入手,谈《红楼梦》在追摹人性方面的独特审美观,以及这种审美观是如何同一般世俗的审美习惯发生冲突的。第三章《“困境”与“救赎”:钗黛合一的真谛》,剖析作者的心理困境与救赎意识,并由此探讨作品中“钗黛合一”的实质和“钗黛分殊”的情由。在此基础上,破解第50回至第51回的十四首灯谜诗,分析这些文字在全书中的意义和作用。第四章《“远中近”与“近中远”:宝玉情感的B面》,通过分析宝玉同宝钗、黛玉在爱情上的亲疏远近、纠葛纷争,全面阐释《红楼梦》之“风月宝鉴”性质,在艺术上的运用。并通过解读钗、黛对宝玉一生所最终起到的不同作用,进一步论证《石头记》全书的“色空”主题。最后,“观点总结”,对以上各章的内容,进行总结、概括。除此六部分之外,本文亦配有“附注”,对各部份尚未说尽、说透的问题,进行补充说明。这些地方,也希望读者在阅读时加以注意。 

《红楼梦》是一座巨大的艺术宝库,是一座罕见的文学迷宫。笔者才疏学浅,绝不敢自夸穷尽了其中的多少秘密,或者有什么“终结”红学的力量。只希望以这篇小文,给所有有志于红学研究的人们及广大《红楼梦》的爱好者,提供一种新的研究思路和一种新的阅读视角,从而起到抛砖引玉之用。若红学真的能因此而稍稍摆脱多年来的低迷,甚至进而摸索到一条新的前进之路,则幸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