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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门:止战之城

2011-10-20 03:34:48 来源: 中国周刊(北京) 有1258人参与 手机看新闻 转发到微博(5)

从打枪驱逐到放下戒备,从执意反攻大陆到主动挥手示好,金门人为这个转变,已耗去六十年光阴。

金门水头码头,往来于厦门和金门的小三通客轮。商华鸽 摄

享誉世界的金门菜刀由炮弹皮锻打而成。商华鸽 摄

金门县金湖镇附近的海滩上,早年用于反登陆的轨条砦,经过数十年的冲刷已经锈迹斑斑。

金门与厦门,两扇门,门对门。

说来惭愧,我也是数年前到厦门工作后,才与中国东南边陲的金门慢慢熟悉。不少大陆人到台湾本岛自由行后才发觉,原来还有一个外婆在美丽的澎湖湾等着去看望。与澎湖类似,对于纵深广阔的大陆而言,金门多年来也常处于海岛边陲,多数人并不熟悉,也无缘到访。

事实上,在台海两岸关系近60年的发展上,金门虽小,却曾起到定局之用。

·一·

1949年后,作为台湾下辖的离岛,金门与马祖构成台湾与大陆军事对峙的最前线,如两颗牙齿嵌在福建北部与南部海域。在台湾海峡中线,澎湖列岛成为第二道防线,至今仍是台湾海空军重要驻防基地。

“有金马才有台澎,有台澎便有大陆”的反攻口号,现在仍镌刻于金门的金汤公园内。时光流转,反攻口号的功用早已不再,到访的游客也多会以其为背景拍照留念。

与厦门比邻的金门,方圆不过150平方公里,距离台湾本岛270公里,距离厦门最近处仅1800米。由于金门远离台湾本岛,且自1949年后即常年忙于战备,其发展现状与一水之隔的厦门差距明显:每逢夜晚,厦门岛上灯火闪烁热闹非凡,而金门岛则黯淡许多。

厦门面对金门的环岛路上,“一国两制统一中国”的巨型标语日夜矗立,而金门海域的一个小岛上,“三民主义统一中国”的红字石刻也硕大醒目。这两句隔空“对峙”的标语,曾是国共内战尚未结束最明显的表征之一,也是两岸意识形态差异巨大的一处具象。

毛泽东在1949年曾提出“1950年解放台湾”,蒋介石则在同年提出“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完成”的“统一复国”口号。中国的口号政治与口号战争,在分居于北京、台北的毛蒋二人口中徐徐展开。

六十余年来,即使两岸秉承主义不同,社会形态有异,但和解的脚步并未停滞。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厦门的渔船一旦越过厦金海峡中线,金门的守军则会向渔船附近水面打枪驱赶。早些年,在敏感海域从事旅游活动是不被允许的,甚至当年厦门鼓浪屿附近码头上曾写过这样的标语:“违法越界观光,小心枪弹扫光。”

到了九十年代,厦门自发形成“海上看金门”的旅游市场——在大陆游客眼中,金门就等于台湾,看到金门就等于看到了台湾。坐船用望远镜看金门,成为厦门旅游的一大亮点。

近十年来,随着“小三通”(金门、马祖与福建沿海地区通航)的开通,金门与厦门的联系更加密切。前任金门县长李炷烽告诉我:“现在金门的守军长官会叮嘱海岛上的驻防哨兵,看见‘海上看金门’的大陆客人隔海跟自己打招呼时,也要挥手致意,这是礼貌。”

从打枪驱逐到放下戒备,从执意反攻大陆到主动挥手示好,金门人为这个转变,已耗去六十年光阴。

·二·

摊开地图,你会发现,金门由大金门和小金门两个海岛组成。大金门岛的样子仿若一只领结。每个晴朗的日子,清风在金门走街穿巷,候鸟在金门的林间跳跃低回,金门县四处可见的辅兽衔环门墙,在夕阳下会被晒成金黄,“金门”二字,名副其实。

金门开发自1600年前,晋朝人为避五胡之乱陆续来到这座岛屿。明初,海盗倭寇屡犯东南沿海,朝廷开始在位置险要的金门岛上大修防御工事,以求“其固若金汤,雄镇海门”。金门之名,由此而生。

宋明清三朝,金门共产生43位进士,在金门的各家宗祠甚至自家祖宅,各式“进士”、“文魁”的匾额仍在昭示着先祖的功名。金门可能是闽南乃至整个大陆少有的完整保留汉民族传统文化的地方,磕头作揖的方法与讲究,不少大陆人可能久违了。

每逢节日,李氏家庙、蔡氏家庙等各家的宗祠前都有隆重的纪念活动。以姓氏为纽带,族人们男女长幼聚在一处,吃茶饼,聊年景,怀念先祖,祈福未来。

我有幸遇到蔡氏宗亲的一次团聚,一位蔡氏族人拿出族谱,一一向笔者介绍其祖上的脉络与荣光。他眼里的兴奋感人且动人。

这是一种有根有脉的幸福,一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妥帖。他因有记载几十代族人姓名的家谱而“靠谱”,他相信自己的先祖会护佑自己及子孙,因而做任何事也会生出底气与能量。

金门处处可见历史悠久的古厝,且拥有世界上保存最完整的闽南式古厝群。古厝上大量使用燕尾脊与马背脊,为金门的天际线增加丰富的闽南色彩。木雕、石雕、砖雕的繁复应用,与中国北方相对粗犷的建筑风格区别明显。

走在金门村镇之间,处处能感受到战争留给这座宁静小城的强烈痕迹。

在别处风景区里售卖的商品,多为食品或手工艺品,但金门最受欢迎的礼品却是锋利逼人的一把把钢制菜刀。这些钢制菜刀均由早年由厦门打过去的宣传弹的炮弹皮锻打而成,剁骨切筋轻松自如。

战争的荒唐与吊诡在此显现:早年从厦门打过去的炮弹本来是用于“心战”和伤人,如今却被金门人制成钢刀,反过来换大陆游客的人民币以补贴家用。

金门炮弹钢刀的生意,已被金门人拓展到大陆多个省份。金门金永利钢刀的总经理林有忠告诉我,自己选择内陆市场的第一站就是南京。

台湾人对于南京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同时租金也没有上海或北京贵,林有忠希望能在南京试水,将自己的菜刀生意铺到整个大陆。

如今,金门大小道路随处可见的迷彩反空降堡、海滩上反登陆的“轨条砦”、农田里直刺天空的“反空降桩”,都构成了金门独特的战地旅游资源。事实上,金门作为亚洲地区独特的战地遗存,其肃杀景观一直颇具卖点。

2009年,首届台海新闻摄影大赛在厦门和金门举行。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活动被命名为“两门互拍”:大陆摄影师拍金门、台湾摄影师拍厦门。

大陆荷赛得主余海波成为首批赴金门拍摄的摄影师,两天的拍摄活动结束时,已拍过太多大题材的余海波仍被战地金门的景观深深吸引,大呼“没拍过瘾”。

翟山坑道系凿孔山体而成,海水倒灌后成为天然的山体工事。坑道内可停泊20余艘炮艇,平时也可用于训练海龙特种部队。目前已列为重要观光景点。商华鸽 摄

金门琼林坑道,在两岸对峙时代是民众躲避炮击的地下掩体。

·三·

距离台湾本岛270公里,地处台湾防线最前端的金门,曾如秤砣般牵系着两岸关系的转变。在金门,生与死,战争与和平曾只隔一线。

金门作为台湾的海中离岛,业已承受太多两岸对峙的苦果。

古宁头战役、八二三炮战……这些词汇在旁人口中不过是关于历史与战争的闲话,但落在金门人身上,每一家都有一本叫做苦难的经。再难念,也不得不念到今天。

用前任金门县长李炷烽的话说,金门所有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他们的衰老与其他老人都是不同的:他们都是听过了一百多万发炮弹的轰鸣,才活到了今天。

1949年10月25日起,回荡在金门古宁头的三天三夜的炮声,至今仍令不少金门老人印象深刻,“那几天,晚上几乎都被炮弹映成白天了”。古宁头登陆战,解放军28军的三个团共9000多登陆作战官兵,因战前轻敌且后继乏力,结果几乎被国民党军队全歼。战役的结果,以解放军的登陆失败而告终。

解放军陆军陆地作战的强悍,举世皆知。但在此役失利后,不擅海战的解放军再也未发动过对台登陆作战。

古宁头战役发生九年后,又一场炮弹雨倾泻在金门人的家园。

1958年8月23日下午6时30分,解放军炮兵开始猛烈炮击金门,两小时内落弹达四万余发,是日,落弹数更达五万七千余发,重点集中指挥所、观测所、交通中心、要点工事及炮兵阵地。

由于当时正值晚餐时间,突发炮火造成死伤440余人,金门防卫司令部三位副司令赵家骧、章杰当场死亡,吉星文重伤,于稍后因伤重不治。金防部司令胡琏、参谋长刘明奎与在金门视察的台湾当局国防部部长俞大维均负伤。

吉星文是吉鸿昌的族侄,是在卢沟桥打响抗日第一枪的著名将领,打日本鬼子八年没死,最终却将生命交付在金门海岛,令人不无慨叹。

2009年10月25日,台湾地区领导人马英九到金门参加古宁头战役60周年公祭典礼,他在发言中说:“古宁头大捷在当年风雨飘摇、危如累卵的局面中,扭转了内战颓势,振奋了民心士气,开启了两岸60年隔海分治的历史格局;也让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识形态与政经制度,在全球冷战的大环境及台海对峙的小环境中,各自进行划时代的大实验。”

·四·

如果说炮火对金门人和阿兵哥造成的伤害如立竿见影,地雷对金门人的威胁则如幽灵般数十年盘踞不散:

在金门走动,需分外小心脚下,因为不时会看到红色的印有骷髅头的角旗上写着“地雷!危险!”——金门早年为防止解放军登陆,曾经埋下10万枚美制地雷,现在仍有数万枚未经拆除。这些地雷一般分为两种,一种饭盒大小,专门对付登陆步兵;另一种有脸盆大小,专门破坏履带车。

一枚地雷的有效时限一般在十五年左右。四五十年过去,地雷的撞针大都已经生锈并不再灵敏。但这些年仍有些牲畜被地雷炸死。

金门人李锡阳还记得自己失去左脚的那个下午。那天没什么阳光,他在家附近帮忙挑柴禾。

平地一声雷,名副其实。

李锡阳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倒地。

驻防金门的阿兵哥站在远处,不敢跑过来救他。李锡阳能够理解阿兵哥,“他害怕旁边还有地雷。”李锡阳的母亲在旁边哭,喊救命。当时年纪不到二十岁的李锡阳反而淡定,但心里已生出一个念头,“这辈子估计完了。”

从那以后,李锡阳会用手摸自己的身体,每一次摸不到早已丢失的左脚,他都会用棉被把腿盖起来。几十年过去,李锡阳有时经过丢失左脚的那块田地,会不自觉地回头多看两眼。他觉得好像能在地上看到自己的一个影子,影子倒在地上。

李锡阳的人生悲剧,在不少金门家庭中都曾发生。

“八二三”炮战开打后一周,庄苓宗在金门的地下防空洞出生。但因为战时的人员流动太大,直到半年后,他才报上户口。庄苓宗常笑着跟人解释,在身份证件上,自己永远比别人多活半年。

庄苓宗家住金门五龙山西园村,村子距离厦门的大嶝岛,直线距离只有八公里。在其幼年,一到炮击的时候,大人就让小孩子提前躲到防空洞里。上小学时,庄苓宗每天都睡在防空洞里,老师布置的作业也都在防空洞里完成。等到庄苓宗念初中之后,炮声就慢慢减少。1979年中美建交之后,两岸之间的炮声就没有了。

庄记得自己小时候曾见过邻居家的牛误踩地雷而被炸死,他和小伙伴还曾拿着长铁丝去勾取被炸碎的牛肉回家煮食。数十年后回想此举,庄不无后怕,“铁丝如果勾住另一只地雷的引线,自己也可能会被炸碎。”

在炮声和地雷声中长大的庄苓宗,对地雷的痛恨深入骨髓。如今,庄苓宗是将专业排雷技术引进金门的第一人。

庄苓宗参考了世界各国的排雷记录,并组织翻译了整套的标准排雷操作程序的书籍。据庄苓宗介绍,依照联合国的国际人道主义排雷标准,最重要的一点是,在非战争状态,不可以使用在役军人排雷;其次,对每个参与排雷的人员都必须投二十万美金的保险;第三,每一项排雷工程的赔偿款的保证金不得低于两百万美金;第四,施工的现场必须要有特约的医师和护士进驻,进行随时可能需要的紧急救护;第五,现场还必须配备一台消防车。

全世界只有两个地方有资格发排雷执照,一个是欧盟,另一个是联合国人道主义排雷组织。金门当地不少人知道排雷的技术,但是台湾不是联合国的会员,与欧盟则更扯不上关系,台湾民众无法取得合法的排雷执照。

很多欧美的排雷公司都在亚洲的新加坡设有驻点,希望能得到远东及东南亚的生意订单。曾经埋下十万颗美制地雷的金门,自然成为他们关注的焦点。十多年前,庄苓宗开始从新加坡带排雷公司到金门排除地雷,参与具体排雷事物的人多来自非洲或东欧国家。

正因为此,金门人对和平的理解,与别处有所不同。他们觉得和平并不仅仅是不开枪、不打炮,而是能再也没有恐惧地撒欢跑步,能尽情感受自己家乡的每一寸土地。

金门成为没有恐惧的和平净地,尚待时日。毕竟,如今在一些灌木丛上仍有画着骷髅头的标语,上面写着:“地雷!危险!”

·五·

岁月在金门刻意放慢了脚步,从金门城的明代石板街,走向现代的金城社区,脚程不过十分钟,却横跨六百年的距离。六百年远比六十年长远,但六十年对金门的改造及影响,可能比六百年更甚。

常年处于战备状态,令金门的发展与台湾本岛差距巨大。披着炮火伤痕的古厝与洋楼,他们的主人多已垂垂老去。金门的年轻人,不少都会到台湾本岛或大陆谋求发展。金门错过了台湾经济起飞,如今要奋起直追时,却发现金门已留不住太多精英与青年。

不过,由于金门高粱酒的名头太响,且销量年年看涨,金门县提供给金门民众的福利待遇、教育生活补助等反而比台湾本岛更高。金门人的日子,不像台湾本岛那样快速且高压力,反而有更好的生活质量。用金门县历届主政者的口头禅来说就是:如果你爱金门,那就多喝几瓶金门高粱酒吧!

金门有她独特的节奏,跑起来飞快,静下来自在。慢工才能出细活儿,就像金门猪脚贡糖的外皮一样,须细火慢熬两天两夜,才成甜到心尖的美味。

在金门,我感受不到台湾本岛的各种政治纷争,红绿灯也少见,生活节奏也相对较慢。在山间田地,牛悠闲,人也悠闲。

这里没有法拉利,没有宝马,我看到的最好的一辆车是一辆本田SUV——当然,最拉风且昂贵的国民党驻军的战车,普通人是无缘得见的。而金门人的生活水准却并不低,不少金门人已在厦门置业,每逢周末都会到对岸的厦门度假休憩。

厦金一日生活圈的形成,让金门的发展开始提速。金门县主政者近年也多次表示,台湾本岛太远,金门要发展,必须依靠厦门,“大陆不是要发展海西经济区吗?海西经济区当然要包含金门,不要把金门丢开。”

此外,马英九就任台湾地区领导人后,厦金“小三通”的客流量不但没萎缩,反而愈来愈旺。民众在台湾、金门与厦门间的往返有不同选择,金门在两岸往来中的独特地位由此显现。最新的消息是,金门已经在盖五星级的酒店,以接待越来越多的大陆游客。

金门人也不愿留下仇恨,事实上,近几年的中秋,金门与厦门都会隔海同放烟火。而每年八月,两岸游泳健将共同参与的横渡厦金海峡活动,也已举办三届。

2011年8月23日,是“八二三”炮战53周年纪念日。台湾地区领导人马英九专程到金门主持和平钟的启用,并亲自敲钟祈福。这座一人多高的和平钟的铸料,全部来自国共军队留在金门的炮弹的废料。

金门县长李沃士称,金门正从神秘战地转变为和平胜地。他最新的施政打算,是想把金门的一些碉堡开发为艺术展览空间,让游客坐在碉堡里喝咖啡,“这恐怕是在世界其他地方难以获得的旅游体验”。

两岸和解,正从金门开始。每一个坐在金门碉堡里喝咖啡的大陆游客,他们可能意识不到,自己每增加的一分对金门的了解,都正在为两岸的最终和解做着点滴建设与铺陈。

(本文来源:中国周刊) 责任编辑:NN0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