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十一选五遗漏top:小说《上天堂》(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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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上天堂》(三)  

2007-05-12 17:20:03|  分类: 中短小说 |  标签: |字号大中小 订阅

 

                                    4
好景不长。酒席散了。大家酒足饭饱,剔着牙齿,提着酒席的礼包,摇摇晃晃,一个个走了。忽啦啦电影散场了。我紧张了起来。想挽留,可是挽留不住。爹在点着钞票,眼看着马上就要点完了。也就是说,我不能再呆这里了。我得走了,不能再来了。记得最先一次,我居然问东家:你们家什么时候再死人?
东家脸色大变。
你这个傻孩子!妈连忙骂我。爹就把我痛揍了一顿。
那时候我七岁,大人们都说我傻。我不明白我傻在哪,我不明白东家为什么要不高兴。
就因为会说他们家死人了吗?死人是不好的事吗?有一次我梦见我妈死了,我大哭,结果又被他们说成傻:梦见别人死了,对这人有利,对你才不利呢!大人们说。我搞不懂了,怎么死的人反而有利,而没有死的人反而不利了呢?他们也说不清。对死,他们总是颠来倒去说不圆。
当然我也有犯傻的时候。比如这丧礼,又不是只有他家才死人。而且就是只有你家死人,丧礼完了,你不还得接下来做“七”?做“七”其实更好玩。天上的神仙都下凡了,你能看见他们挤在灵堂里,吃啊,喝啊。他们都是大道士唤来的。大道士是爹请来的。爹谁都不怕,就怕大道士。大道士是个瘫子。
大道士年轻时据说是个美男子,什么都好了,就是个头不够高了点。那时候说标准身高应该上一米七,他只有一米六九。他听城里人说,有一种增高机器能够把身体拉长的。可是那机器好贵。他没有钱。他就把娶老婆的本钱拿出来买了,说是将来人样百分百了,还愁娶不到老婆?其实在村里人眼里,一米六九已经不错了。可他却说这是二等残废。
残废还有什么可活的?不如死了死了算啦!他亮着嗓门叫,梗着脖子,简直骄傲地。
这话惹得独眼龙不高兴了。他其实才是百分百的残废人。就恨了,就咒。大道士哈哈一笑,真的去买了增高机器,在家里练了起来。练了一阵,发现不但没有增高,腰反而酸酸地挺不直了。吓出一身冷汗,猛觉得被推到险恶之境,前面荒凉,背面荒凉。该不会被这独眼龙给咒准了吧?残废人的嘴是很狠的。赶忙看医生。医生说,那机器把他的腰给拉废了。
好在还可以站,还可以走。只是驼了背,连原来一米六九都没有了。他如何能接受得了?凄惨惨摸回来,什么声音也不吱了。然后又大嚷着要去自杀。大家连忙劝他。
他闹了几天几夜,哭得死去活来,乏了。好在还可以走路呢,大家说,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的,就是腰疼一点,不碍事。他也想:还好,还好,还好一米六九还在。就也平静了。我当初怎么就那么傻呢?偶尔他也会想,一米六九其实也够了,有多少人连一米六九都没达到呢,有人还真残疾了呢!
他仍然拿独眼龙比。他发现自己其实还是非常想活的。就活呗。可后来他就走得勉强了。他又想不通,可是想不通又能怎么样?他就又捶捶腰,说:其实啊,能走能动,也不错啦!还求什么呢?
他变成一个挺知足的人。好像他原来要求的就只是这样。他想娶老婆,可是没有人肯嫁给他。随便娶个什么样的吧,可仍然娶不到。后来他那腰更不行了,弯了,驼了,得趴着,扶着凳子走。他又想,我还能动呢,自己的事自己还能做,这样也算可以啦!他的理想被一再打折扣。
最后,瘫了。
他又想到了去死。可被救了回来。人家把刀子、绳子、药瓶子都拿得离他远远的,他够不着。他死不了。他得活着。身子疼,疼得受不了时,就叫人家给他按摩,又搓又踩的,他嗷嗷叫,像受刑。就连独眼龙听了都受不了,逢人就辩解:这可不是我诅咒的,我可没诅咒他!别看我没瘫……就捶自己那只完好的眼睛,倒好像自己还留着一只好眼,还没有瘫掉,是太奢侈了。
按摩完了,不感觉疼了,轻松了,大道士一脸幸福地说:真爽!真舒坦!活着真好啊!
敢情幸福就是不觉得身上疼了,能够麻木地活着。许多年后我明白了这道理,敢情人是拖着痛苦活着的。所谓幸福,就是没有痛苦;所谓健康,就是我们感觉不到身上的任何一个器官的折腾、任何一块骨头的硌卡,一旦被感觉了,就说明我们有病了。
大道士终于像崂山道士穿过了一堵墙,通了。他打通了阴阳两界的墙。他成了大道士。
爹说大道士跟我们不一样。我们哪里能比呢?人家是见过阎王的人了,他一只脚跨在阳间,一只脚跨在了阴间。可其实他没有脚,他的脚不过是摆样子罢了。他那乱七八糟的一堆身体,简直让人想不出它跟一米六九有什么关系。但是他眼睛精亮精亮,像把全身的精气都聚集在了那里。他的身体已经不管用了,他的眼睛就出奇地管用了起来。爹说那眼睛能看到我们凡人看不到的东西。爹很看得起他。爹谁都看不起,就看得起大道士。这让独眼龙很不服。可是不服也没用,谁叫他不瘫呢?谁叫他身体废得不如人家大道士狠呢?独眼龙万万没料到,残废到了底,倒反而到了另一番境界,升华了。
爹请大道士做超度。大道士的身体像个烂架子,扶都扶不起来,爹叫几条汉子抬他。
整个房间就被压得暗了下来,透不过气来。有人在扳门,有人在挪东西开路,七手八脚。
每当这时候,独眼龙就扯着嗓门叫:闪开!闪开!别挡着大道士的道!好像为大道士开道,他也好歹攒了面子似的。
可大道士呢,却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闭着眼睛,像个活死人。倒显得气度不凡了。他身体软软的,头显得非常大,好像整个就是一个头颅,一颤一颤的。我每每瞧见他眯缝着眼皮底下的眼珠。
大家把他端在布团上。他就开始念经。他念着,边上小道士敲着铜镲,跟他的声音配着,很协调,又有点发蒙,很快就让人昏昏欲睡了。好像沉到阴间里,神秘极了。我就去看画师搭纸房子。用竹篾打骨。扎纸绳让它立起来。然后糊上面纸。就要开始画画了。画师用口水把笔尖咂湿,蘸上颜料,就画起来。那房子好大,好漂亮。比我们住的漂亮多了,也比丧家住的漂亮。楼房,前有庭院,后有花园。后门口停着汽车,有开车的。有床,家具,电视,组合音响,都这样,这我知道,桌子上还搁着一台手机。还有丫环。有一次,画师画的好像不是丫环,是男的,他特意在他们裤裆上勾了个鼓囊囊的东西。我笑了。他总是这样,画师很流氓,画丫环,就在她们胸脯上很重地勾了两个肥肥的大包,然后冲我笑,咧开沾着五颜六色颜料的嘴。
他们是谁?我问画师。
男丫环。画师说。
我问,怎么会是男丫环?
画师说,小姐是女的啊。
死的是一个大姐姐。画师笑了,笑得很诡秘。我也懵懵懂懂笑了。
我忽然发现一个电视不像电视的东西。这是什么?我问。
电脑。画师说。
电脑?我叫,什么是电脑?
嘘!里面的大道士喝了一声。大道士已经念了一节经了,歇着。他仍然闭着眼睛,好像魂还没有回附到他身上似的。
电脑是个什么日怪?我问大道士。谁都怕大道士,就我不怕。
电脑就是电脑。大道士说。
我不明白。
电脑嘛,大道士又说了。电脑就是最现代化的东西,不懂得电脑,就不能跟国际接轨了。
接轨!我叫。我听过这词。可是我还是不懂什么是电脑。
电脑就是,大道士又说了,就是里面什么都有。
什么都有?那不跟电视一样吗?我问。
不一样。大道士说,电视是人家给你了,你才有,电脑是人家不给你,你也可以有。
我心一动。他们就是经常不给我。他们就是木头和铁蛋。他们是我的玩伴。可他们其实不肯跟我玩。就在前天,木头家的大黄狗生了小黄狗,我要摸一下,他不肯。铁蛋要摸他却肯,偷偷带他进去摸了。我求就只摸一下,木头说,你身上死尸味会把小黄熏死的!我哭了。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只小黄狗吗?又不是电脑。
我等着大道士再跟我讲什么都有的电脑,可是他不说了。他好像在想什么,很无助的样子。他就又念起经来了。可他又念得不安心,眼皮不住地眨着。他的睫毛很黑,很长,他的睫毛暴露了他的不安心。
终于,他停了下来,不念了。这世界上又多了一条光棍了。他忽然说。
我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看,她在看你呢!他说。
谁?
她。他眼睛瞟了瞟遗像。大姐姐真的正瞧着我呢。大姐姐的眼睛好大啊。我躲到了左边,那眼睛跟到了左边。我又躲到了右边,她居然还跟着瞧我。大道士看出了我的害怕,他笑了。我也怕呢!他说。
为什么?
你瞧她长得多好看。
好看?我不明白。好看为什么还怕呢?
你看哪,她嘴角多好看。大道士说。
大姐姐的嘴,确实很好看。翘翘的,我听大道士描绘着,好像在笑呢!
我一惊。真的呀,大姐姐在笑呢。
还是处女呢!他又发了个声音,好像在瓮子里说的,我听不清。什么?我叫。
嘘!他又叫,显得很紧张。其实边上什么人也没有,几个小道士已经到外面喝水去了。也没有丧家的人。他们都在外面忙他们的事呢。
可一会儿大道士又说:给你要不?
大姐姐?我问。
大姐姐?他说,噢,是大姐姐,大、姐、姐!他笑了。笑得很古怪。
我还真想要个大姐姐。我没有姐姐。我妈生了我一个,就不生了。我曾经问过妈,妈说:爹说了,这样都活不清楚,还再生?所以我一直不像木头那样有个姐姐。木头从小被姐姐背在背上。我瞧着他骑在姐姐背上,腿一翘一翘的样子,我想那一定非常舒服。
我点头。
给你了,你幸福吗?
幸福。我说。
会怎样幸福呢?大道士又问。
姐姐能背我。我说。
还有呢?他又问。
姐姐会做很多事。我说。我妈就经常唠唠叨叨说没有生个女儿,没有人帮她做事。
嗯,有道理。大道士点头。还有呢?
还有一起玩。
还有呢?
还有……我想不出来了。
就没有想到她会跟你睡觉?
噢,对啦!我妈也常说我晚上睡觉,睡着睡着就会滚到床下去。有大姐姐一块睡,就不会啦。我睡里侧,大姐姐睡外侧。我说,大姐姐还会给我盖被子。
就盖被子啊,大道士叫。不能再有别的吗?
还能有什么呢?我想不出来。我忽然发现他眼里藏着笑。原来他是在设陷阱引诱我。
我臊了起来,不干了。你说嘛!我推。
我怎么知道!他说。你的事……
我更相信他是在引诱我说了。你说你说!我说。
你说!他也说。
我们推来推去,谁也不说。我就不理他了。他好像怕我不再理他了似的,就说:你不喜欢抱抱她?
抱?抱一抱?我想。
你就没有想跟她结婚?他又说。
我愣了。结婚?
你知道什么是结婚吗?
我知道。就是非常要好的人结婚。我曾经想跟木头结婚,可木头他不愿意跟我结婚,他跟他姐姐好,要跟他姐姐结婚吧?
呵呵,大道士大笑了。你什么都不懂。
我懂。我辩。
你不懂。
我懂!我说,我什么都懂!
好,好,你懂。大道士终于承认了,那结婚了,你可要去跨棺啊。
跨棺?
你就是她的丈夫了,丈夫要从老婆的棺材上跨过去。他说,跨过去,她就是你的了。
可大姐姐不是已经死了吗?我问。
是啊是啊。他叹道,她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了。阴间的人跟阳间的人是不能相见的。
就是见了,也好像隔着层玻璃,伸出手,也摸不到的呢!天隔一方。
我瞧着那些纸房子纸金元宝匣子,也苦恼了。这么多做了半死的东西,死的人怎么拿得到呢?只有烧了它们。简直是残忍。我一直不舍得把它们拿去烧,我想不通,难道做得这么漂亮,就为了拿去烧的吗?
可是不烧,它们就升不了天。残忍是为了它们好。
烧纸房子的时候来了。火燃了起来。火的周围围满了人,扎着红腰带,手叉着腰,像一群暴徒。所有的人都扎着红带子,血红的。总这样,他们喜欢红色。棺材也是红色的。
他们怎么就那么喜欢血一样的红色呢?
他们瞅着火,眼睛也燃烧起来了。人群一会儿就闪开一个通道,让抬东西的人进来。抬东西的人凶巴巴,弓步,一抡臂,狠狠地把东西投进火里。轰!拍拍巴掌。那些装金元宝的纸匣子,封锁上还写着活人的名字。那些活人的名字被火舌吞了,黑了,成了灰。一件件东西被投进去,火就烧得更旺了。烧成了灰。黑灰随着烟气升腾起来,腾起一道烟幕,大道士和小和尚们就在烟幕的那一面。他们的身影在烟气中颤动,薄薄的,像蝉翼。他们的影子有点变了形,变得模糊不清,好像浸在水里一样,湿漉漉的。那念经声也变得好像从水里发出来似的,汩汩的。只有铜镲声是偶尔从水里跳出来的雪白飞鱼。一群暴徒又过来了,搬着纸房。我有点心慌。我还没明白过来,它们已经被投进了火中,顷刻间,屋子坍塌了。
又有一个人端着什么东西走来。我只看见他汗涔涔的脸。他走得很慢,可是当擦过我身边时,动作一个跳跃,变快了起来。我瞧见他抡起了胳膊。我蓦地瞥见了他手里的东西,是电脑!我扑了过去。我要夺。可已经被他抛进火海里了。我赶忙去火里抢。可我感觉被什么拽住了。我听到了大家的惊叫声。我被拉住了。我挣扎着。我要电脑!我要电脑!我听到了火的声音,呼呼的。我瞧见那电脑刚被燃起一角,还有抢救出来的希望。我更拼命挣扎。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居然挣脱开了那手。可是马上就有更多的手拽住了我。他们在喊我爹。他们知道我最怕我爹,可是我不管了。我瞧见自己的手几乎已经够得着电脑了。可这时,我爹一巴掌把我掴了出去。
我再回头,电脑已经不见了。我哇地大哭了起来。
我一直不敢对我爹大哭,被打了,也不敢哭。哭是一种抗拒。可是现在我大哭了起来。我不怕了。我的电脑升天了。我够不着了。它飞得越来越高。有声音,是天外传下来的,我听见了。又好像是大道士的声音。他在念经。我瞧见大道士的嘴。他忽然念得非常大声。好像是为我哭声助威似的。我从来没听到他念得这么大声的,好像在撒野,有点可怕。我听见大姐姐的妈也哭了起来。烧了,烧了,烧个干净!她在叫。大道士的声音就更大声了。他的身影颤得更厉害了,可是他的声音却生成了一道光,他法力的光,一直通到天上去,像一把梯子搭在天堂的门槛上。他在念:オ

姐姐上天堂,
送你一程程,
送你一重天,
一重为中天,
送你两重天,
两重为羡天,
到了三重天,
神仙舞翩跹,
神仙来相迎,
再上四重天,
四重为更天,
五重为睟天,
六重为廓天,
美景无极限,
七重为咸天,
八重为沈天,
终到九成天,
富贵到永年,
……


5.
那一次,我病了。发高烧。我躺在床上,妈摸着我的头,问:想吃什么?
这是我最惬意的时候,我一直希望生病。生病了,妈就特别疼我了,就会问我:想吃什么?你有挑食的特权了。我就会说:想吃饼干。
可是这次,我不想吃饼干。我什么都不想吃。我只想要电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想电脑了。也许是因为它没有了,我就越发想它了。它已经升到九天去了。九天是那么高啊。我够不着。只有那大姐姐够得着。她身穿红袍,夹着一把红伞,到了天堂门口。天堂的门豁地开了,她倏地进去了。她立刻去领了电脑,说不定现在已经在玩了呢!要什么有什么。我的心痒得不行。若是我向她要,她一定不会肯的。换我也不肯。
我说,妈,我也要电脑。
电脑?妈很吃惊。城里人也不都用得起呢!那东西多贵,你知道不?
我不知道。我猜一定比我所有东西加起来都贵。其实我也没什么宝贝。
我们家哪里有钱买?妈又说,今天听说又要加税了。
加税!我总听这个词。好像非常可怕。今天这个税,明天那个税。爹有一次接手一个被税逼死的人的丧事,那人本来想用死来让税务局的良心发现,不料税务局的仍然理都不理,当他死猪死狗。这是我印象中唯一一个没有效力的死。
……能有饭吃就不错了。妈说。
妈总说要吃饭。可是,我宁可不吃饭,也要电脑。
那女孩子可是想了一辈子呢,妈说。她家那么有钱,她都没能得到。死了,家里惦记着,给她做了个阴物,让她在天堂玩。
那我也去死,我说,我要上天堂!
妈笑了:你真傻。
我真的想去死。我不吃饭了。我说我吃不下。实际上是我想吃得要命,可是我让自己饿,饿死。我的气越来越虚了。我想我也可以死了。我想象着死的情形,死就是让自己什么气也没有了。我就憋住自己的气试试。果然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好像整个人被掏空了。整个人飘了起来。我也可以飘起来了。上九天去,上天堂去。可是我很快就憋不住了,又掉了下来。我的身体可恨地是这么的重,像有一块沉沉的铅坠着我的脚。
要自己让自己死是很难的,简直就像拉着自己的头发要飞起来。除非借个外力。提吊绳,拿刀,吃毒药,可是很疼的。我恨自己忍受不了疼。大姐姐可是经受过疼的,所以才有了电脑。
可是即使我忍受得了,能够成功吗?我一做,妈就会发现了,就会去叫爹,就会把我救活了,最后还免不了一阵狠打。打死了倒好了,就是怕打不死,那样就白受疼了。
我想定了,到家外面去死。那样就是被他们发现也迟了。
可是要出门,就必须是没有病以后,没有病你就该吃东西,我就答应吃东西。妈煮了面,我快快就吃,快快就出去。可讨厌上面加了很多花蛤,贝壳磕磕碰碰,很妨碍。妈说我喜欢吃花蛤,可是我现在不喜欢吃了。我已经不爱吃这里的所有东西了。我的心已经飞到天堂去了。
终于吃完了,我要出去,妈说,下雨了。
外面真的下起了雨。居然在这时候下起了雨了。我从小就讨厌下雨,它会把你的好事稀里哗啦全冲个稀巴烂。就只能眼巴巴等喽。雨越下越大。我在里屋外屋乱走。别等到爹回来了吧。爹是不肯我到外面玩的。小孩家玩什么!他总是说。只要他在,他就让我呆家里。雨好容易小了,眼看要停了。可是爹真的回来了。
我简直绝望了。
当然我可以趁他进里屋时,悄悄出走。反正我是走了,他再也打不到我了。可是爹就坐在厅堂抽烟,像只拦路虎。爹抽得很安稳,一点也没有离开的意思。我瞧见他的烟头沉稳地一明一灭。我就好像他烟头的烟丝,被煎熬着。怎么今天就没有人来找他讲生意呢?那样我也可以趁乱溜出去了。终于抽完了,可是他又捡起一支来,放在拇指甲上顿顿,又抽。这样抽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完啊!一支接着一支。我的好事就要黄了。可是,我不能让它黄。我要电脑!
我只能巴望他快快抽到最后一支了。当然他还可能坐在厅堂上,但他一定会又想抽,他发觉烟没了,就会叫我去买。我就可以跑出去了。当然要等到这样,该到什么时候啊!
爹忽然站了起来。我的心猛地欢跳了起来。他走到里屋。我不顾一切冲出去,奔出门。等到爹发觉,要打我,我已经死啦!
大姐姐是河里溺死的。我决定,也去学大姐姐,去河里溺死。
我来到河边。刚下了一场雨,空气很腥。很生疏很神秘的感觉。我悄悄朝河里走。没有人看到。只有水蛙,瞪着大眼睛。可它不认识我。它知道我在做什么吗?它不知道。别看它瞪着两只大眼睛,其实笨得很。那大眼睛只能看到我的脸在想什么。我竭力不让兴奋显示在脸上。当然如果我把她吓走,就更安全啦。我朝它一冲,它一跳逃走了。现在再没有什么妨碍我的了。蛙叫声也不见了。也就是说,直到我成功,都没有人会发现。成功!这念头让我激动。但是我得更加小心,保不准有哪个鬼精灵躲在草丛间偷偷窥我呢,比如小螃蟹。我果然瞧见几只小螃蟹蹿进了河滩小洞里。我又觉得处境险恶了。当然还有河里的鱼,它们游来游去像巡逻艇。当然它们那么小小的拦截不了我。我拿脚在水里随意划了划。那河看样子很深。我折了一根竹竿探下去,果然是深。这么深的水啊,我忽然又有点犹豫了。可是正因为深才死得成啊,你怎么这么糊涂?我骂自己。
我踏了下去。猛地好像被谁搡了一下。然后就稳住了。原来我还只是站在水草上。我的鞋子进水了。我咣当咣当地淌着往前走,水波在我脚边荡开来,像螺旋似的,我在中心,我好像就要被旋到下面去了。我想象着水最下面的世界。我瞧见自己已经拿到了那个电脑,占着玩呢。我让它给我好多东西,要什么有什么,我说什么它就给变出什么,好像宠着我似的。什么都宠着我。从来没有人宠我,现在我要全世界都来宠我,让我高兴一下。我有电脑啦!我什么都有啦!哇哈哈!哇哈哈!
可是不对,怎么会是下面呢?天堂应该是在上面的。当然,人死了后先是要在地狱停一下,然后被超度上了天堂。水底下最深的地方有个秘密通道,直接通向天堂。
可是谁来超度我呢?我还没有跟大道士交代好呢!好险!我连忙跑去找大道士。
你想上天堂?大道士问。
我说是。
想找大姐姐啊?他又说。
我一愣。嗯,我点头。若是我像大姐姐那样死了呢?我问他,你肯给我超度吗?
你?大道士叫,笑了起来。我不能超度。
为什么?
因为我会比你先死啊。他说。
这倒是。但也不一定呢。我说:若是我比你先死呢?
不可能。他说。
若是呢?
就是不可能!他坚决地说。
他怎么不明白呢?我真想干脆告诉他,我想去死。可是我忍住了:告诉了他,他要告诉我爹怎么办?
我一定比你先死。他又嘟哝了一声,好像在诅咒。他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发现他神情有些异样。他的家很乱,乱糟糟的,好像客人走了,撒下一个垃圾窝。我一定比你先上天堂的。他说,喂,上了天堂,找到大姐姐了,你要怎么样?
我想要大姐姐的电脑。我诚实地说。其实也不是因为诚实,而是我太喜欢电脑了,忍不住就说出心里话了。
要电脑?他却叫。
我点头。
大姐姐要不给呢?
我就抢!我说。
呵呵!好容易找到大姐姐了,你居然去抢她的电脑啊!你可真傻!
我傻?
放着这么好的大姐姐,你不疼,却去跟她抢电脑?你真真的傻啊!他简直是怒不可遏地叫起来。那电脑有什么好?他叫。
电脑不好?那还有什么好?我想,他该不是故意说的吧?难道他就不爱电脑?他不是说有了电脑就什么都有了吗?
我猛地明白了过来。我真是傻了!他是想自己要那电脑。他是故意给我放烟幕弹呢。他是自己要上天堂去,不让我知道,不让我去跟他抢。他在故意骗我!
谁不希望要什么有什么呢?所以他不给我超度。所以他说会比我先死。他要比我先去了。那么,他抢在我之前去了,我怎么办?
我要先稳住他!我故意装出不明白的样子。我要回家了。我说,家,是跟我要去的天堂完全相反的地方。我这么说,他就不会怀疑我是要去天堂了。我溜了出来。我又快快跑到河边,蹚进河里。我的脚一进了水,我就又猛地刹住了脚。那么谁来超度我上天堂呢?
大道士如果知道我抢先去了天堂,他恨我都来不及了呢!那么只能希望我爹去求他。我爹不去,我妈也不会依的。我妈最疼我。
想到我妈,我又有点舍不得了。这世界上就我妈最疼我。可她再疼我,她也请不动大道士的。但她也可以去请别的道士呀,只是他们法力不如大道士。我想还是选个高的地方保险些,离天堂近一些。我就往山上跑。我爬上了云崖。云崖是我们村的最高峰,绝壁,我感觉到了险,很逼仄,但是这逼仄让我激动,好像在跳板上,腾地要飞起来。
天有点阴。山绵绵的直到很远的地方,像波浪,一浪一浪,直到看不见,迷蒙蒙一片。有几只小鸟飞了过去,不见了。那就是天堂入口吧?又好像离得不太远,伸手就够得着。只是我的手太短,我还是个小孩。但飞总可以吧?不管怎么说,飞过去好像不是太远。我感觉我要飞了起来。喂!下来!赶快下来!谁在叫我?
危险!又是叫。后面有个人。我的魂整个被拉了回来。真讨厌!
听见没有?那人仍叫,那不是小孩呆的地方!掉下去尸体都找不着!回来!回来!
回来?回哪里去?回你那?他披着蓑衣,手里捏着锄头,衣裳破破烂烂。都活成什么样了啊你!
他的声音是飘过来的。他恍若是在遥远的地方。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在上面的世界,他们在下面的世界。我居高临下俯视着他那个可怜的世界。他根本不明白我在想什么。而且关他什么事呢?我真想更快地跳下去,不顾三七二十一,单就为了跟他拗着干。
可他已经冲到我的背后,拽住了我。我没办法了。如果来硬的,我力气没他大,他是大人。而且他还会告到我爹那里去,我就会被我爹看管起来。我就只得顺着他往回走。到了他的菜地旁,他撒开了我。我讨厌他身上的五谷屎尿味。我忽然有一种恶毒的念头,我想冲他喊:要加税啦!你要没饭吃啦!
可是我没说。我怕他火了,把我拽到我爹那里去。再说,税不税的现在跟我有什么关系了呢?
我走了。但我没有走远。我离开了他的视线,又观察起别的上云崖的路。可这时,我撞见了木头和铁蛋。
他们怎么也跑到这里了?可不能让他们知道了。我低头要走,他们叫我,我没回答。他们却追了上来。叫你呢,怎么不答应?他们说。
我说,我没听见。
那现在听见了吧?他们说,跟我们一起玩吧。
我说我不玩。
我知道了,你是还在为小黄的事生气吧?他们说。
他们的声音瓮瓮的,脸很模糊,好像我们之间隔着一层玻璃。好像已经离得很远很远,包括那些恩恩怨怨。很淡,很淡。一个快死的人就是这样的吧?我跟你们没关系,我跟你们没关系。
木头瞧了瞧铁蛋,好像要铁蛋表态。铁蛋说,其实,我那天也没有摸到小黄,只是把手放在小黄的上面。
胡说!我想。他的手肯定碰到小黄身上了。当时我人在外面,我见木头和铁蛋从屋里出来时,铁蛋的巴掌一张一张的。他那神情,就像后妈的孩子偷偷被妈喂了东西似的,喋着嘴巴。但我现在无所谓了。跟电脑比起来,小黄算什么?不过是一只小黄狗罢了。小黄狗最终还是小黄狗,玩着玩着就会玩厌,就没兴趣了。
我说,没事啦。
木头说:你不生气了?
不生气。我说。
那你跟我们一起玩了?
我不玩。我说。
那你还是生气。铁蛋说。
不是,我说,我有事情。我说“有事情”时,忽然感到很自豪。我也有我自己的“事情”了。不然他们总认为只有他们有“事情”,我一点也不重要,他们要我怎样就怎样,要我玩,我就得跟他们玩。我现在可以拒绝他们了。我不求他们什么了。
什么事?他们问。
就是有事。我说。我当然不能跟他们说。
说嘛!他们说。
我就是不说。
说嘛说嘛,我求你了!木头求我了。他很着急的样子,跳跳的像憋着急尿。他也有求我的时候了。他怎么不记得当初我是怎样求他们的?我是怎么急的?现在轮到你急了!我很得意。我还真想把电脑的事告诉他们。
说吧,我们一起玩。木头又说。
这话让我警醒。这可不妙!他们要去,就又多了抢电脑的人了。他们历来都比我会抢。也没什么事。我赶忙说。
你在骗我们。他们说。
我没有骗。我说。
你就是在骗。他们说。
我急了。骗就骗呗!又怎样?管你们什么事?我应:我就是不想玩,不行吗?
他们愣了一下。大概我样子很凶,他们从没瞧见过。他们就软了。行,当然行。
木头说。木头比铁蛋凶,他却软得比铁蛋快。我们是说,你一个人玩,多不好玩啊。
我知道你还在为小黄的事生气。铁蛋也说。
你说什么呀?还小黄小黄的!你们就知道小黄。你们拿这么小小的小黄拦住我,耽搁我。已经被耽搁很久了。大道士要是醒悟过来,追上来,怎么办?而且,天就要黑了。我不耐烦了。我说,我没有!我才不呢!
你瞧,你就是在生气。木头说。
怎么跟他们说不明白呢?真是的!我没有!我说。
要不我去抱小黄来给你摸。木头又说,我马上就去抱!
我真的不稀罕。
我马上就去,你就在这等着。可是木头说,就要拉着铁蛋一起去。铁蛋说,我不去,我也在这里等。
木头说,也好,你在这里看着他,别让他跑掉了!就急匆匆跑去了。
木头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草丛后面。铁蛋忽然冲他的背影一个冷笑。别听他的!他居然说。我很吃惊。木头不是就跟他好吗?小黄让他摸,就不让我摸。
我真的没摸到小黄。他说。我只摸到小黄的毛的尖尖的尖尖。铁蛋竭力比划着,表示自己几乎等于没有摸到。他那样子让我可怜他。
木头是世界上最小气最小气最小气的小气鬼!他又说。
我又一惊。我没有料到他也会这么说木头。我一直以为他是木头最亲密的人,木头最亲密的人都反对了他,我简直幸灾乐祸。
我有个好东西给你看。铁蛋又说,十三色蟾蜍。
十三色蟾蜍?我几乎叫了起来。这传说只有月宫里才有的。
我找到了,一只,我把它藏在北山山洞里。铁蛋说。
其实不可能。月宫上的东西怎么可能被铁蛋捉到呢?一定是他看错了。但我也不稀罕。这十三色蟾蜍电脑里也一定有。可是铁蛋仍然说:我带你去看。
我不去。
我都没给木头说呢!我藏着只给你看。
真的?我瞧着他,原来他最亲密的人是我!好像地下党发现了一直隐藏在自己身边的革命同志。我的心像刚杀的鸡内脏一样热了起来。我感到好温暖。好啊!我说。与其是我稀罕十三色蟾蜍,不如说是我稀罕他的情义。
其实你最大人大量了!铁蛋又说。你有了人形何首乌都给我们看。
是啊,那次何首乌,我都给他们看。铁蛋还记得,可见他多么知义。
来,跟我来!铁蛋说,就来牵我的手。我让他牵着。我被他引着向北山走。路很难走,可是我竭力显出走得很轻松的样子。忽而又故意做出很累了,夸张地喘着大气,为的是让气氛很快乐。他也张大了嘴大笑。其实我原来是更想跟木头好的,我有点看不上铁蛋。可是现在,我觉得我最愿意跟他好。
他在前面走,我望着他背影,他很瘦。他家里很穷。他爹就知道种田,种了交税。又要加税啦!要没有饭吃啦!他家什么都没有。他的鞋子是破的。有一刻那鞋子脱落下来,我捡着了,我看到那鞋底已经穿透了。这就是我朋友的鞋!这就是我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我心里一阵酸。我说:铁蛋。
他扭过头。
我不知道说什么。
他好像想到我是要不去了。他害怕我不去,他就没什么好奉献给我了。他急了。
铁蛋,我带你看电脑。我忽然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有这主意的。
他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好啊!可是我得先给你十三色蟾蜍看。他说。
不必了。我说。我们朋友间的……我说这话时,眼睛有点热。
真的啊!他说,喃喃地,你真好,你真好……
他的嘴唇在发抖。我看到了,他显得那么可怜。我心里一个痛。我说,是真的,咱们间,谁跟谁啊!来,跟我来!我说。
我反牵了他的手。他的手很热,汗涔涔的,显得更加可怜。他的手被我牵着,还有些不自在,手指躲躲闪闪的。我在心里说,我要给他看电脑。我要让他玩电脑!我要把最好的东西给他玩!我要让他什么都有!即使我没有,也要让他有。我要让他先玩电脑,我自己后玩。我要无私奉献,我心甘情愿,我很舒坦。好铁蛋,我最好的朋友,我要让你上天堂!
我把他引到云崖。那个讨厌的大人已经走了。谢天谢地!铁蛋你运气可真好!我引他站到悬崖前。你看,我说,指向远处。那里迷迷蒙蒙的。
什么也没有啊!铁蛋说。
你过去,就有了。我说。
怎么过去啊?
飞过去。我说。
我不会飞。铁蛋说。我怕!
怕什么?怕怎么去得了天堂!
他不吱声了。一会儿,他还是说:我怕,我不会飞……
怎么不会飞?我说。可我也说不出怎么就会飞了。我和他一起呆在那里。我不知道该怎么证明我们是会飞的。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想起有一次在城里,一个丧家家电视里演过蝙蝠侠,他就会飞。
你知道蝙蝠侠吗?我问他。
他摇头。他当然不知道。
他就会飞。我说,张开翅膀,就能飞起来。
他犹疑地瞅着我。我急了。你飞吧!
我不会飞。他仍然说。
就这样。我示范着,张开两臂。
他也张开两臂。可是他又垂了下去。我不会……
我真急了。已经很晚了。天要暗下来,路就看不清了。而且天知道还会出什么意外的事呢,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比如那个拦路虎大人,比如木头,他要回来,没看到我们,就也会找我们的,还有大道士,说不定他已经离家出发了呢。还有我爹,他一发现我不在,也会来找我的。我们村屁大地方,村头撒个尿就撒到村尾去了,很快就会找到我。那我就全完了。夕阳忽然出来了,血一样的红。但我知道,这更说明了天很快就要黑了下去。我真恨铁蛋不开窍。没见过世面的人就是不开窍!机会放在面前也会让它白白失去。不行!我要替他抓住这机会。
来,我们一起飞。我想说。可是我忽然犹豫了。这不行!一起飞了,他要是再反悔,不飞了,我已经飞了,那可怎么办?我决定我先不飞,让他先飞。当然我还得哄他,说我们一起飞。我说:飞啦!他站在最前面一块悬起来的石头上,摇摇晃晃的。他回头瞧我。他要是看到了我并没有飞起,他一定再也不肯相信我了。我心一紧,趁他还没有完全回过头来,猛将他一推。
他不见了。一只鸟惊叫着从下面飞了起来,飞远了。
铁蛋他没有回来。我想,我也应该出发了。这时我听见了我妈的声音,她在喊我。夕阳照着下面的村庄,许多屋顶在冒着炊烟。我妈在喊我吃晚饭。我闻到了炊烟味。我蓦然感觉到肚子有点饿。我想妈妈。难道我就这么撒下她自己走了?我也应该先把她送走!我得下山拉她。可是这样就会碰到我爹,他会揍我的。那怎么办?而且说不定还会碰到谁呢,要是他也央我,也要上天堂,那我怎么办?一个还可以,可是他们要是再来一个呢?他们要是好多人呢?那就没完没了啦。我简直忙不过来了。其实他们平时都待我挺好的。手忙脚乱。唉,真烦!可是不管怎样我首先得去拉我妈,你们再说啦。我这样想着,往家里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