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网三少林小刺猬:八仙得道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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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太华山上紫霞洞内,众仙正在谈论秦始皇帝如何致死的问题。忽然飞飞进来,禀称泰山杨师兄到了。铁拐先生笑道:“我算他这个时候也该到了。可叫他进来。”飞飞便偕颠颠出去,一会儿,把杨仁带了进来,向铁拐先生拜了八拜。先生便叫和各位师兄师叔们见过,在飞飞二人上首坐下。  铁拐先生笑对何仙姑说:“你先尽催我去救那清虚观的刘法师,后来怎又不说起了?”何仙姑笑而答道:“先时原很替他发急,后来见师兄做事,处处顾得非常周到。凡是应救之人,没肯漏过一个。凡是应为之事,又不曾少做一件。那刘法师既是屡经妹子奉告,偏偏置之不理,因想师兄做事不会有错,想来这人一定有取死之道,无可救之理,所以不得承师兄的恩泽。妹子自思学识有限,功行毫无,凡事总该随师兄进退,自然可以少点过失。师兄所不愿救不去救之人,我又怎敢多事。既不敢多事,又何必再向师兄饶舌哩。”  铁拐先生听了,不觉呵呵大笑,因指着杨仁说道:“你们认清楚了,这位便是赵高擒去的刘法师哪。那是我乘着秦皇招请方士的机会,派他入京应聘。后分在清虚观内,做个法师。我吩咐他的职事,便是等秦皇恶贯满盈之时,赶紧把他刺死。因为近百年来,人民天天受兵革之苦,暴敛之祸。满望统一之后,有了真命皇帝,即使不能恢复文武成康的故业,总不会再如春秋战国两个时代那种兵连祸结、民不聊生的情景。哪知秦皇即位以来,自恃天命,残暴凶横,草菅民命,比七国时候更甚。果然这都是劫数所定,非关秦皇一人之事。即如秦皇本人,也是应劫而生的一个魔君。照例这等人也是先已犯了天条,贬谪凡世。当以尘世之刑,代替天庭之罚,君民两方都为劫数所支配,不由本身作主。但是帝王称为天子,也称民之父母。为父母者,果能修明政治,也可仰邀天庭。再能存成汤七事自责之心,抱武王罪在一身之念,不可以挽回气运,转大劫为祯祥。须知这都是帝王应有的责任。明知已经不可,何况变本加厉,专作害民之事呢?做百姓的,又何贵有这等帝王呢?到如今,长城戍卒已推定魁首,斩木揭竿,纷纷起义。真命皇帝也已出世。此时万万不容嬴政苟息人间。原因这人仁德不施,而威震寰宇。有他在位一天,义兵就多一天的挫折,还不如乘时了结了他,岂不便利吗?这等事情,有关全国人民的存亡安乐,事体太大,天机不可预泄。所以师妹屡问,而屡不相复者,正为此也。”众人听了,无不惊诧叹息。  正说间,忽听得半空中轰然一声,接着山中树木萧然作响,枝头鸣鸟都作惊惶之声,纷纷飞散。铁拐先生笑对张果说:“你师父派他老友送信给你,你可出去瞧瞧。”张果不解其故,姑且出洞一瞧,只见洞口大枫树劈断一枝,有信一缄,斜挂在枝上。张果慌忙上前,取下来一瞧,果是文美真人寄给他的法旨。  张果叩了个头,捧在手中,走入洞内,呈与铁拐先生,口中笑问:“这不就是用的剑光么?”铁拐先生把那信交还他,命他自己拆开,一面答道:“剑光可以寄书于数万里外,不消片刻工夫。若能借用电力,虽极东极西,还能通达言语,并可在一边写好了字,转眼之间,就映现在对面。可比剑光寄书,又便利得多了。”  众人听了,无不骇然。张果受书参启。原来文美真人因张果功行太浅,叫他至武当山潜修。路过芒砀山中,有人醉中行路,为一条大白蛇挡道,此人即真命天子。白蛇乃已死秦皇嬴政,怨气不散,知道此人将代他而兴,即附于蛇身,欲于狭路中害他性命。汝可隐匿山中,见有大灯一对儿,出现山麓,即是白蛇出来,速助真主诛之。此亦一大功行,不可忽视,等语。铁拐先生即令张果速速动身。去后,又命杨仁也回泰山去了。方笑对钟离权道:“我想偕同何师妹周行天下,顺便还去度化范杞良夫妻的后身。阿权该受我的玄经,可在此和飞、颠二人好好用功。二十年后,你师父必来考验你的功课。要是没甚么进步,不但你师父要弃你如遗,我也不敢再来指教你了。”  钟离权再拜应诺。铁拐先生即把所得的玄经三卷给他,令他好好保守,如有遗失,罪当雷殛。钟离权叩头拜受。飞、颠二人和费长房立在一边,见铁拐先生把玄经独传钟离权,面上显露不快之色。铁拐先生大笑,即命钟离权把玄经取出,供在当中的石案上。又命四人一同向上叩拜已毕。然后随意翻出一页,却命费长房为头,先去瞧了一遍,原来是一页只字毫无的白纸,又翻几页,也是如此。随后飞、颠二人也都上去,一一翻过,所见也是白纸。铁拐先生问他们瞧见什么没有。三人只得据实说了。铁拐先生再命钟离权上去翻读。钟离权便瞧见都是很清楚端正的大字,因即朗朗高诵了一遍。  铁拐先生叹道:“仙缘有定,成就各殊。我岂有偏向,总是你们法缘不同罢了。要是不然,为什么阿权看得明明白白,是一部玄经。你们三人偏都一字不见呢?”三人到此,方才没有话说,而一种不平之气,还不免稍形于色。  铁拐先生因说:“你们虽然没有阿权那样的缘法,但也不是完全不准学习的。不过其中最高最深的几种,非至尔等苦修冥炼,真至可以挽回命运之时,休想领会得了。而且到了那时,还少不得我和阿权相指授。如要直读此经,还是万万办不到的。这真是所谓命有前定,物有主人,一点也勉强不得的。至于我从前读此经时,你们都亲瞧亲见,正是一目十行,非常省力。如今论到阿权用起功来,纵不能比我更快,也决不在我之下。等他读完之后,再选出可能传授的,除了我已经教给你们的之外,大约尚有数十余种,在我们是不费心机的。在你们虽晨夕苦攻,至少也得二三十年,才能稍有头绪。至于寻常的人,竟有苦教三十年,不得最浅玄法的。比到你们,又不可同日而语了。从前我用功时,不是也被妖人劫去,后来带了你俩,同去夺回。这事你俩总该记得。其实他就是得了此书,又有什么用处?还不过是一本白纸罢了。不过那时我却不知此理,生怕内载秘法被妖人偷学得一二条去。即使书可得回,而为祸已经不浅。因此把我急成那个样子。回想起来,深觉好笑。现在这山中,所有的妖精鬼怪,有的被我驱逐,有的被飞飞等诛杀,差不多可以算得肃清。但你们也不能十分托大,宁可小心一点,因为此经乃天地间的秘笈,系八景宫的至宝。当年我读完此经,缴呈祖师。祖师就算定钟离权可以接传此经。因此仍旧交我收藏,说道:‘如遇有大仙缘、大宿慧,能够读得此经的,即可传授于他。’如今恰恰得了钟离权,这人虽然不是我的弟子,却与我是同门,论理关系还在师徒之上。他又真能读得,可见确是祖师所说的人。我将此经传授与他,一则遵祖师之命,二则可以造就他的仙才,三则我也从此可以释去重担。三举三得,真是再相宜也没有了。在阿权,得此异书,可算稀有的际遇,绝大的福命。然而也要担着我这副重担子,万万不得疏忽。还有一层,此书也只能在这三五年中完全读毕。以后再加数十年习演之功,一面再辅之以功行德业,如此捷进,不上千年,已是大罗天仙资格。若论本领,就是天仙中,也是不可多得的了。”钟离权听了非常欢喜,又向空中叩谢祖师。  飞飞、颠颠和长房也跟着叩拜,因铁拐先生和钟离权都允把书中可传者间接传一些,何况论理也该行此一礼。只有费长房拜罢起来,忽见铁拐先生向他微笑。长房不解其意,忙问:“师尊为甚么笑弟子。莫非弟子有什么失仪或有什么不妥之事么?”铁拐先生笑道:“你虽然是我的弟子,实在根基不深。仙缘两字,比飞飞等更不如。我想你离家已久,也该回去瞧瞧家人。”  长房大惊道:“师父怎么今天突然说起这话来?弟子若无仙缘,怎么会遇到师尊?若是道心不坚,师尊也不会把我带在身边。这一段时间,弟子自问也还没曾做坏什么事情。为什么师尊忽然要撵弟子回去呢?”  铁拐先生笑道:“命你回去,也不是一定撵你出门墙之外。师弟之名份早定,便不能修仙,这名份也不能废弃。我的意思,不过是看你将来成就太薄,至多只能成个地仙,也还要你自己十倍用功,才能如愿以偿。你出家之时,一家老小都非常悲痛,十分忧急。你也正该回去安慰他们一下,才是正理呀。”  长房听了,不觉下泪道:“原来师尊还是哄玩儿罢了,倒把我瞎欢喜一场,但弟子出家之时,承师尊法力,家中人都已怀疑我死在外边。现在山中虽然只有几天,只怕家中人老的死,少的大,早都变成另一局面。弟子就是回去,也太没意思。无论如何,还是请师父终始玉成,带在身边,如有福命,就成个地仙,也是弟子所心甘情愿的,决没异言,累师父烦恼的。”铁拐先生笑而颔之。  当夜,师徒三人别了飞飞等,离开华山,仍旧取道咸阳,预备往江南去,找那蓝采和夫妻。此时京中被项羽兵入关烧毁残杀,弄得许多居住之区尽成瓦砾之场,秦始皇费尽心机,拿多少人民膏血换来的离宫别殿,甬道园林,也已大半变成焦土。  铁拐先生等一面闲走,一面感伤叹息,随便谈些前事。只有长房一人,却正在默念自己的居室,不晓得可曾烧毁。一家老小,不知都到哪儿去了。想至伤心,禁不住潸然泪下。因恐铁拐先生察见,暗暗留心他的神色,见他一点没有注意的样子,尽和何仙姑说着闲话,心中一块石头方才摆定。忽见铁拐先生举手指道:“长房,那不是从前的清虚观么?难道所历宅院,倒一点没有损坏。这也许是杨仁设法保全的,也未可知。我们既已到此,就到里面去瞧瞧。如可安身,就在那里暂住,却也未为不可。”仙姑、长房都说很好。  三人到了观中,只见房子虽尚完好,却一个人也不见。就是应用器具之类,也都不知哪里去了。铁拐先生叹道:“桑田沧海,变化极多。此地原是极热闹繁华的所在。曾几何时,弄得如此荒凉。因念人生在世,骨肉之躯,比到木石水田,更容易坏到千百倍。越是名利心重的人,人也越死得快。想起来,真是可怕可叹!”  说时,向长房略略注目。长房笑道:“师尊莫非怀疑弟子还有名利之心么?”铁拐先生笑道:“倒不是专为你一人而发。你知道了,这就好了。”因又说:“你家在咫尺,既已到此,回去瞧瞧,当是应份之事。修道不外人情,仙道也最重有情。贪恋世情固不可;若对于至亲长幼骨肉伦常之间,漠然无所动于衷,好像完全没有什么关系一般,那也不是修道人的本份啊!”  长房回说:“弟子自从随师尊往来各地,早把世情看得淡而又淡了。就是家人父子之间,总还未能释然于怀。自恨识浅学疏,不能悟彻真理,妄自恋爱家庭,即于道心相背。所以蕴蓄五中,不但不敢陈于师尊之前,有时忆念方殷,每用强制法儿,把这些念头撇开。今闻明训,始知凡在情理之中者,仍和凡人一般,不必强为做作,转失人的本真。师尊,可是么?”  铁拐先生摇头道:“此言又有些似是而非。不忘骨肉,不弃伦常,乃是做人的道理。从前祖师拔宅飞升,是为什么?就是我本人,于得道之后,也曾奉祖师法旨,度脱父母,这又是为什么?总而言之,还不是一个情字。可见情之一字,不但凡人不能打破,仙人更不能打破。不过仙人之情,要先从无情中修成可以用情的机缘。唯其先时无情,乃能显他真情于日后。若也如凡人这样,一天到晚不离,夫妻父子时时厮守,刻刻相亲,那还有什么时间和心力,来作他修道工夫呢?你才说,自离家室,时时念及家中人口,那等思想,即是恨不能和骨肉亲人时时见面,寸步不离。但以强制之力使己不迷,这在初学之人,原必经过这个阶段。如谓修道之人,可以如此不背修道的本理,甚至说,不如此便非修道人所宜,那就大误大谬了。总之,修道既成,道心纯一。俗魔外道,不能破坏,尽你心所欲为。出入进退,无不如志,也无不合度。儒家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者,其理可以路通也。若如你们现时情形,道心虽坚,而道体未固,道力更非常薄弱。自谓极有把握,却禁不起外魔的缠绕、勾引,一经牵动,全功尽弃。正该时时留心,刻刻在念,将你所谓强制之功,扩充起来。至于百事百心,归到唯一唯精,不用留心,不消顾念,而自无心念可言,方才可以悟于大道,方才是大道入门的第一步功夫。现在如你等程度,正在可进可退,能出能入的时候。纵不能完全绝凡念,屏俗虑,也断断不许和凡人一般时刻存着此种思想。最好要由强制而入于自然,能够先做到不动心的地步;即有杂念,也便视同浮云过眼,完全不为所拘束。如此久而久之,自然能达到唯一唯精的地步。我今让你回家一瞧,须知不是要你不弃俗虑,不损凡念,乃是命你精一其心,勿为物诱。以我之静,应人之动,以我之无,对人之有,以此心意,毋忘伦常。此乃纯和中之道。和你所说之理,似同而异,相去极微,是万万不可不认清楚的。”  长房受教,又愧又感,自觉心地光明了许多。当晚别了铁拐先生,自去找他的家人。走出观外,问了一声,知道自己的村庄并没遭兵火之灾,心中很是慰藉。于是紧紧趱行。到了自己村口,忽见一个女人,被几个无赖拉拉扯扯的,口中说出许多不干不净的话。那女子只是哭叫救命,还说:“我家中犯法,也须到官府去理论。不能受你们如此凌辱。”长房一听这说话的声音,好似自己的妻子。定睛一瞧,可不是,一点不错的,正是妻子白氏。刚见一个无赖,在妻子面上拧了一下,笑道:“你丈夫早已逃去,你家又犯了大罪。你要是在行的,快跟了我们去,包你有吃有穿,一辈子不受人家的亏。”白氏便破口大骂起来。无赖们也怒道:“我们先把她拉去,大家快活一宵,明天再送官去。”于是胡哨一声,拥着那白氏,如飞而去。长房一见这副情形,气得三尸神跳,七窍生烟,更不思索,拔步便追。  未知能否追到,却看下回分解。
  -------------------------------------------  第053回 费长房因愤开杀戒 二郎神下世儆凶横
  却说费长房眼见自己妻子,被一班无赖如此挫辱,不觉愤火中焦烧,三尸神暴跳;又见无赖们将白氏拉了就走,白氏披散头发,跣着双足,衣服也给扯碎得不成模样。口中只高喊:“救命啊!强盗抢人哪!地方救命啊!”其声惨急,不忍入耳。  费长房再也忍耐不得,看看白氏已被他们拖有百把步远近,施出他的缩地法儿,双足一蹬,早和他们相接。众人见眼前平空来了这么一个男子,不由大家称奇道怪,疑神疑鬼起来。费长房也不和他们多说,却忙着先问白氏娘子:“可还认得鄙人么?”白氏一见费长房道装打扮,神色反比昔时少壮。明明认得是自己的丈夫,但是心中有了这层疑点,兼之隔别多年,遍寻不着,久已传闻丈夫死在外乡。今见他突如其来,无意相遇,更觉天下无此巧事。再不然,或许是他客死他乡,鬼魂回来,知我有难,特地显形相救。所以先时并不见他躲在何处,转瞬之间,忽然立在面前。如此一想,便觉后者最为可靠。好在总是自己同床共枕的丈夫,便明知是鬼魂出现,却也不怕,便拉住费长房的道袍,号天啕地的痛哭起来,说道:“你是早已死了的人哪,如今怎得来此,敢是知你妻子有难,特来显灵相救么?”费长房只说了句:“不得胡说,怎见得我是鬼魂?”  话未说完,那批人已经一拥而上,问道:“你到底是人是鬼,还是什么妖精?就算你是鬼,你妻子现犯了王法,我们正预备送去当官。你在阴界中,和我们阳间不通往来,劝你少管闲事为妙。要是不然,我们先将你捉送城隍庙去,交与城隍神爷,先办你一个妄认民妻的大罪。看你可能作个平安之鬼?”  费长房本来怒极如雷,一听此言,更加恼恨之至,抽出佩剑,向说话的人喝道:“该死的贼子,青天白日,强劫有夫之妇,还敢把生人当作鬼魂,胡言乱讲。我就叫你看看鬼魂的手段。”举剑一挥,这人的脑袋,便轻轻掉下地来。惹得众无赖大呼道:“哪里来的野道士,杀了人啦!”一齐上前,来捉费长房。费长房把白氏一推,用缩地法,推出半里之外,自己却仗剑和众人搏战。这批东西,平日只会恃众横行,鱼肉乡里,哪里懂得拳剑功夫。况且又手无寸铁,十几双赤手和费长房对抗。费长房正在十分恼怒,哪里管得许多,举剑乱砍,一霎时,杀翻了六七人。余下五人,也都受伤逃走。费长房大笑道:“畜奴,早知如此不耐战,何苦作那些恶事。”追上前,喝一声止。五人十双脚,便如钉在地上一般,一动也不得动。费长房笑道:“你们这班光棍儿,留下性命,总是地方之害。不如多费我贫道一些气力,全都给我归阴,也好早早见到城隍神爷,叫他派人来捉我去办罪。”说时,又举起剑,顺次儿一个个横砍将去,接连杀了两个。那些人脚虽钉住,心中还是清楚的,口中也能说话,只得大声哀求:“上仙饶命,小人们再也不敢作恶了。”费长房笑道:“也晓得不敢为恶么?凭你一句空话,谁来信你。”于是又杀了一个,眼前便只剩下两个了。那两人号泣道:“上仙慈悲为怀,济世为本。我们所犯的罪,至多不过是抢劫民妇。无论如何,也还不致杀头的罪名。今上仙已将我们弟兄杀了许多,只剩我们两人。大仙便有万分的雷霆,也可减去一大半儿。就不容我们多活几天么?”说着,便哀哀痛哭起来。  费长房一听这话,蓦然记起铁拐先生的教训来,觉得这两人说得很对。自己原做得太过份了。一时之怒,枉杀多少,真有似乎倚仗法力,欺害平民。况且以宝剑对付赤手,不但不武,也属不仁。心中一悔,不觉把宝剑丢在地下,恨恨地说道:“多年的功行,不及一时横暴。我真不解,与你们有甚么冤仇,害得我如此地步呢!”  自己说了几句,见那两人还在哀求,不觉垂头丧气地说道:“我放你们去吧。你们也得好好地做人,千万不要再重蹈覆辙,扰害闾里。那时,我就是不杀你们,王法和天道,不是一概可以幸免的。走吧,走吧。”  二人得了命,叩个头,鼠窜而去。费长房因一时之忿,杀了这许多人,心机一转,不觉由愤怒而变为悲悔。自怨自艾的怔了许多时,在地上拾起剑,无精打采的,向前走去,找他妻子。  忽听后面又有人大呼:“杀人的凶犯,往哪里去?”费长房大惊,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白衣道人,骑一匹白象,泼风也似的追上来。费长房知道难逃此厄,正在灰心丧气之时,索性放大了胆子,准备拼去这条性命也罢。于是止步不前,等那道人来近,方举手为礼,问道:“道友何来?敢问贵乡法号?”  那道人冷笑地说:“你这蛮野的人,还懂得礼数么?出家人以慈悲为本。似你这等举动,休说报仇过份,违王法,犯天条,种种不合之处。单说你倚仗些小道术,欺凌手无寸铁、不知道法的平民,这等可丑可耻的事,把我们道教中的脸子,都丢完了。再说以法术对付常人,只能用以救人济世。若用于杀人,除非其人身犯大罪,王法未加,而后尚有为害地方之处,既不可以理喻,只好暂破杀戒,为民除害,所杀亦以少为贵。多残物命,已伤天和,何况草菅人命,至十人之多。这是何等残暴之事。常人如此,已该杀有余辜。若以修道之人,利用道法如此残暴,正该加倍治罪。因为照你这等行事,大凡稍通法术之人,简直可以杀尽天下人民。我辈修道之人,真成了天下人民的刽子手哩。此风一长,只怕道教要消灭了。”  费长房听了,满心都是惭惶懊悔,半晌半晌,不敢答辩一言。那道人又说:“再说你的事情。你因眼见自己的妻子受人侮辱,愤而出此,其情也似可原。再如你说,此辈决没好人,杀了他们,也可为地方除害,听来也似有理。殊不知人民犯法,本归官中治理。我辈方外之人,横身加入,已属越职违法。像你这等意思,简直是凡修道之人,都有干涉时政的权柄。试问天地生人,为什么不把政治之权,付与道教中人,不更直截了当,省却许多冤抑。为什么还要设官立职,并设天子以主其事呢?即吾辈不得已而与闻人事,总以多做好事为宜。那些杀人放火的野蛮勾当,决不是我们应为的事。你既然杀了许多人,又要冒这为众除害的美名,尤其近于大言不惭,简直是毫无道理,不必置论。试再就你自己的事情而言,大凡为恶之人,必有一个魁首。魁首之外,也有被迫而来,也有被诱而致,也有出于种种不得已的事情,勉强附和,决非完全都是恶人。官中捕到大批盗犯,为什么不马上并诛,也要细细审问一番。正因为盗中并不全是恶不可赦的人。而恶人之中,又有主从之分,轻重之别。苟可削减,终得破格周全,予以自新之路,决没像你那样不分首从,不别轻重,一味加以诛戮之理。你们师徒,整日都说秦皇凶残不仁,残民以逞,甚至你师父还派人行刺,使他不得善终。如今照你这等行事,岂非比秦皇更来得残酷么?我倒还要去请教你那师父,教出这等徒弟来,可得联带负些责任哩。”  费长房见道人句句中理,语语有棱,而且尽知自己之事,想来必是大有来历的天上金仙。休说自己抵抗不得,而且身负重罪,理应束手受刑。再敢抗违,情同拒捕。本人固罪上加罪,且恐真个连累师尊,此心何以自安。想到这里,连自己老婆现在哪里,家中究竟犯了什么大事,也都不暇计及,扑倒身向那道人叩头伏罪,只说:“一切罪恶,都因弟子性太急,质太粗,冒冒失失,闯此大祸。弟子的师尊,原说弟子不配修道,早有逐出门墙之意。经弟子再三哀求,暂予收录。不料弟子贱性愚鲁,刚刚离开师父一步,就弄出这等大事。这真和师父丝毫没有关系。还求上仙代我师尊执法,刀锯斧钺,心甘领受。”  说罢,叩头不止。那道人叹了一声,吩咐起来。费长房只得起身,站立一旁,俯首听命。那道人说:“吾乃玉帝外甥二郎神,因奉帝命,不久楚汉相争,汉王当为天子,命我巡行天下,视察民间,见有人民疾苦冤抑之事,可救者救之;不可救者,也应设法,使得减少苦疼,或者防止祸事的蔓延,勿令扩大。刚刚下凡,就见你做出此事。本应交付你师父,再行送入冥中,打入九幽地狱。姑念你师父道德高深,不忍他丢此颜面。再见你已知悔罪,况且事出无心,拟即由我带去治罪,还可从轻发放。你可速去,把你妻子送回家中。她是贤德之妇,仙神共敬,你得好为安置,莫教她再受困厄。将来自有人去提携她的。你把此事办妥,三天后,仍来此处见我。”  费长房涕泣叩拜,仍用缩地法,赶到妻子所在的地方。因人烟不多,一找就找到了。夫妻俩稍叙离情。费长房也不再将自己得罪的事告她知道。一同回到家中,问起闹事的起因。原来费长房早年出家,没有子女,由费长房的兄子兼祧过来。此子即上年何仙姑往访费长房时,开门接谈的人。幼时还算了了,长大起来,却一年不如一年,专喜结交匪人,干些没规没矩的事情。不上几时,把所有产业,败个磬荆本生父母气得都成胀病,相继下世。费长房的妻子白氏夫人,年虽不小,却还有些丰韵。费长房在家时,伉俪之情本笃。迨他出家之后,多少亲友都劝她趁年轻时,再醮与人,免得受那青春寡鹄的苦况。白氏矢志守节,百折不回。因此地方上人又都同声钦敬。  不料那兼祧之子把家私卖完之后,不晓听了甚么人的撺掇,说他的继母年纪虽大,多少年轻姑娘,还没她那么丰韵。你天天忧穷,何不把她骗出去,换几个钱使用。这嗣子先时还不敢赞同,后来实在穷不过了,想尽方法,弄了一笔钱,跑入赌场,预备作背城借一之举。自谓一博而胜,聊可度得日月,便当从此洗手,勉为好人。谁知老天爷好像有些不大相信他真能做好人,并也不希罕他能够改过,凭他说得那么好法,偏偏运气不好,结果,不但把背城的资本,一赌而空,还欠了人家一大笔钱,立下证据,限期偿还。这样一来,就不怕他不从继母的身上打主意了。此时咸阳地方虽经兵灾火灾,究竟是曾经建都的地方,和别处气象不同,一般市面上还是熙来攘往,热闹非凡,并且也有许多女闾,供一班王孙公子们追欢买笑之需。白氏品貌既佳,地方上早有美人之称。因此她那嗣子就存着不卖便罢,要卖就和娼家交易,可以多得身价。果然此言一出,不到两天,就有一家女闾,肯出三百两纹银,买去为娼。又怕白氏不肯答应,故意弄来许多无赖,去她家中吵闹,只说嗣子在外,犯了什么大罪,已经捉到官中,并要捉他母亲到堂。  白氏女流无知。果然被他们哄了出门。一出大门,这班人就施出轻薄手段,想她素有美人之名,平时连面都不容易见,今既沦入女闾之中,落得趁此机会,大家寻个开心。却万万料不到费长房正于此时归家,可巧狭路相逢,闹出这么一件大案。这无赖们心尚未开,头已落地,果然太不上算。而费长房因一时之气,闯此大祸,不但修道无望,还得领受刑罚,不知何日方得出头,且不知受的是哪一种刑法,心中也不无担着惊恐畏惧。况且家中之事,虽经查明,而白氏如何安顿之法,却还想不出来。还有那不肖的嗣子,自从惹祸之后,闻得叔叔回家,不敢回来相见。费长房这时满心都是悔愧,哪有责备他的心。而在嗣子却不能不防,为那批无赖之续,没奈何,只好东藏西匿的,躲在外面。费长房对她,也是万分歉疚,无可如何,又得外面消息说:“官中得地方亭长报告,发生十人被杀的巨案。官吏已派人查访,务获正凶究办。”费长房自思杀人之时,似还没人瞧见。因为地处荒僻,本少行人,加以历时不久,也竟没人行过,倒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只怕自己的嗣子祸心不死,要是他老先生自作原告起来,这便没法可以避免官司。自己虽然可以逃走,所虑者还是妻子白氏。看看又过了两天,这天,费长房决心回去,见见师父,索性把自己所闯之祸,和二郎神惩办一节,从直禀告,再行请示办法。  正想出门,忽听空中似有人语。急忙走至廊下仰头一望,一跛足道人自天而降,不是别人,正是自己预备往见的师父铁拐先生。费长房不禁又感又愧,又是惶恐,俯伏于地,口称:“师尊在上,弟子已成道教中的罪人。不敢见师尊的面,只求师尊重重处罚,替弟子消减罪过。”铁拐先生见他如此情形,心中也觉难过。白氏正在房中作事,听得丈夫说话声音,忙着从门隙偷偷一望,见丈夫跪在跛足道人身旁,已知是丈夫的师父到了,忙也抛了女红,跑了出来,和丈夫并排跪下,自称门生媳妇白氏,叩见师尊,愿师尊仙寿无疆。铁拐先生本来高坐上面,由着费长房跪伏,不去理他。一见白氏跪下,忙也立起身,拱手道:“夫人,今之贤妇,苦节可钦,不敢当此大礼,请起请起。”  白氏见丈夫还是长跪不起,便知必为那天杀人太多之故,便也叩头不起。铁拐先生微微把手一摆,说:“大家起来再谈。”夫妇俩这才都立起来,分侍两旁,恭聆法旨。铁拐先生叹道:“这都是注定的大数。你虽一切能忍,而不能受气,便去入道之门甚远甚远。二郎是正直烈性之神,却最有侠心。我方才为你的事,已和他相见。一则怜你事出无心,二则看在你妻份上,叫你做一个专管厉鬼的官员。人虽活着,办的却是阴差。现当大乱之世,各处鬼魂飘泊无依的,不晓多少。其中也有强弱之别。弱者每被强者欺凌。身为孤魂,已极可怜,怎禁得再受欺压。你要查明有这等事情,就该公公道道地替他们维护一下。此外还有鬼欺生人,为害良民者,尤其应该驱除。总之,凡是关于人世游魂,未经冥法鞠理者,都受你的统治辖理。你要能够办得正直公平,使世无冤鬼,人无鬼祟,这便是第一大功,可以赎得今日之罪。若再利用权力,自忖道法,欺鬼侮人,那就要两罪俱罚,不受雷火之殛,也难逃二郎神剑之厄也。”费长房听了,涕泣奉旨,发誓不敢再有差错。  未知铁拐先生可能信得过他否,却看下回分解。
  -------------------------------------------  第054回 费长房奉令治鬼 玄珠子受任防蛟
  却说费长房得管鬼役,发誓不再有舛错,务要尽心办事,以期建功赎罪。铁拐先生听了,微微一笑,点点头说道:“要如此才好!要如此才好!”袖出一卷伏鬼符咒,交给费长房,说:“此乃三卷玄经中最浅的一种。浅便浅,也不是人人可学,更不是粗心可习。似你聪明出众,学习并不甚难。却不许轻易传人,致遭天谴。卷尾另有一篇论制鬼怪的兵器。你可按法炼桃剑一口,以为诛戮恶鬼,震慑顽怪之用。”费长房再拜而受。  铁拐先生又道:“我本知你没有仙缘,经你一再恳求,我也甚望挽回命运,玉汝于成。不料人力不能胜天,结果仍是如此。现在替你安排此职,原为使你可以乘此机会将功折罪。罪完功厚,又是挽回气运的方法。兼因你所杀十人,其因颇多冤屈。屈死之鬼,其气不散。似你道力薄弱,不足以慑服他们。若是联合起来寻你报仇,你也无法抵御。有此职权,他们都在你治下,就不能再逞其报复之念了。但仙神作事,务要持平,安能依仗势力,强压人家。一面你还得尽你夫妻心力,替这班鬼魂超度一下,也使他们得你一点好处,这是最要紧的。”二人听了,顿首遵命。  铁拐先生又道:“长房,这是你最后立功的机会了。你虽旦旦自誓,我却仍恐日久情迁,稍不小心,再酿大祸。望你能时刻当心,不忘今日之言就得了。”说罢,又顿了一顿,说道:“以我预测,你能道心精一,始终不渝,此生纵不成功,来世终有希望。数百年间,便没多大成就,一千年后,必可超生天府,位列金仙。从来凡人修道,有积功万年,未窥堂奥者,又有以物类而修成人体,更从人身求仙道,历年至不可数计者。眼前你们一辈子,张果即其人也。如你这等际遇,果能成功于千年之后,虽不算快,也断断说不上一个难字。似乎天之待你,确不为保恨我道力未深,所知仅此。至于实在情形,详细状况,唯元始老君和西池王母当能知之。我辈所未逮也。但虽不知其详,而大致如是,却可断言。苟非你中道变心,或有甚大恶行,夺去禄位,自取咎戾之外,断乎不得有错。你也可以放心努力,自奋前程。不但用不着怨艾悲苦,更不消灰心短气了。”  费长房叩头称是,说:“弟子决心遵师尊金谕而行。至于成功的岁月,休说千年以上,就如张师兄那般经过二万多年,弟子也是不厌倦,不灰心,百折不回,非要完全成就,决不罢休。还乞师尊鸿慈,常赐教责。弟子有生之年,皆师尊所赐之日也。”铁拐先生颔之以首。  白氏见丈夫话已说完,也来叩问前程。铁拐先生笑道:“你的前生,也不是无闻之辈,乃是战国时候一个王妃,转胎而生。不久罚满,归到来的地方去。下世当可转一男身,前程远大,极可欣贺。这也是你自己苦节造成的佳果,不关命数也。”说完,又吩咐道:“你们现在找寻嗣子。此人业已悔过。我来此之前,并叫你何师叔前去显些灵应给他,导他为善。大约一二天内,定可负荆归来,向你俩请罪。从此一家骨肉又可团聚。大家好好地过日子罢。我去了。”  说完,一阵金光,满室芳气。铁拐先生早已借士遁出了王家。到了空旷之处,又升入空中。可巧,又遇到了二郎神。二仙都举手为礼。铁拐先生谢他替费长房周旋之德。二郎大笑道:“你我一般,都想栽植后进,勉人为德。你的徒弟即是我的徒弟,何劳言谢。等得三天限满,他还来见我。少不得再勉励他几句,只怕他躁心难除,将来不要反被鬼迷,那才上当不浅哩。”  原来二郎职位虽高,若论道法,远不及铁拐先生。他料度后事,至多不过数十年。数十年后,便茫茫渺渺,不甚清楚了。铁拐先生笑而答道:“治鬼者每被鬼迷,此亦意中之事。不过我看此子还有点造化,果能精进不懈,当于七百年后丧生一次,更修五百年,转生贵家,可以超凡入圣。”二郎道:“如此却好。闻得真主刘邦醉行山中,前秦皇之魂附于巨蛇之体,意图吞噬。幸有道人相助,暗用法力,使蛇身疲软,不能动弹。因此刘邦得一剑斩除。又闻这道人叫什么张果。我却从不听得贵班中有这姓名。难道是新近得道的?却何以得膺这一重任,立这等大功?”铁拐先生便把张果出身和奉命斩蛇的事情,并张果对于本身的辈份关系,约略说了一遍。  二郎抚掌道:“原来张果前生即是那灌口蝙蝠。那样说来,他还算是我治下的官吏哩。说起这家伙来,性情倒是很好的。但他不知怎么认识了那灌口老龙,和一条蛟龙为难,闹出绝大的祸事,害得我奔走天庭数次,又带兵下界一次。事情与他无关,却的确由他而起。不料他倒又大大的进步起来,居然又得到了你的真传,可见造化不小哩。”  铁拐先生也大笑道:“二郎还不忘那些古事么?谈到这些事情,似乎还有些耿耿于心的光景。人说正神量大,照二郎今日的情形看来,着实量小得很。只怕不久还要被张果见笑哩。”说得二郎也是哈哈一笑。二郎便问铁拐先生现在去什么地方。  铁拐先生正待回答,蓦见北方一阵紫色祥云,疾驶而来。二郎望见,伸手一招,那朵紫云便停在身边。紫云中端端正正立着一位美如冠玉、神如秋水的仙官。二郎一面招呼,一面笑对铁拐先生说:“你俩通个乡贯儿。这位是玄珠子,现在灵霄宝殿充当秘书郎的。你大概不曾见面,也该闻名了吧?”又把铁拐先生的出身,对玄珠子说了。二仙少不得也有一套客气景仰的话。二郎笑道:“神仙无俗套。二公都爱看俗人的样,这是什么道理?”二仙都笑道:“二郎爽直,至今还是这般脾气么?”二郎笑道:“生来就是等脾气,怎能改得过来。请问玄珠先生打哪里来?往何处去?如此急急忙忙地赶着路子跑,又不展动你本身的大翅膀子,偏喜慢腾腾地走这云路。”  玄珠子见二郎说出他的本来面目,当着铁拐面上有些不好意思,忙笑道:“二郎莫胡说,小弟是奉旨前去查勘钱塘江的妖气。据说,有西海逃来的大蛟,匿居海口,不久将应劫出世,扰乱地方。特行简派小弟前往查办此事,顺便在海宁地方建祠驻防。如可制止蛟患,稍减劫祸,未尝不是人民之福。”二郎笑道:“如此说来,道兄是新膺荣命,前往履新的了,却是可贺。”玄珠子忙笑谢道:“不敢当。倒得请教请教。因小弟新膺外任,一切未谙,深恐贻误公务,害及百万苍生。幸遇二郎,务乞不吝指教,俾免陨越召祸,不胜幸甚。”  二郎听了,一手扯住玄珠子,一手挽定铁拐先生,哈哈大笑道:“我是一介武夫,虽在下界多年,懂得什么人事?现放着这样一位多闻多学有才有识的拐脚先生在此,怎么不和他商量商量,反来问道于盲呢!”铁拐先生料不到二郎有此一番揶揄,不觉红了脸儿,忙笑谦道:“道友千万莫听二郎胡说。他是久膺疆寄的正神,反说不懂人事,本来已算是谦不中礼,还要把我一个新入道门,未窥玄奥的后生小子,恭维得如此模样,越发显见他是有心开我和道友的玩笑。真是岂有此理之极了。”玄珠子却深信二郎的话,忙也笑道:“道友却慢谦虚,二郎是我们多年的至好。小弟深知他的性情,滑稽尽管滑稽,遇到正经事情,还是正经办理,决没有妄开玩笑之理。至他本身,久亲民社,经验定然极富。他虽然远在西天,自我辈看来,也不过半天可到。将来如有疑难之处,看我可能饶得过他,少不得仍要三天两天闹到他那灌口地方去。到了那时,他若再要这样冷心冷面,刻薄人家,我自会邀同三界老友,开个评理大会,非要拆了他那灌口老窠,不算我的本领。若说现在,他却正是公忙之际。小弟也不敢和他多说。明儿他要有了诖误,说不定自不认错,还要往小弟身上一推,说:都是玄珠子误了我的公务。那我可担不起这个风险咧。”  几句话说得二郎、铁拐都哈哈大笑起来。二郎手指玄珠子,笑而叱道:“好好,你倒会刻薄人家,还说人家冷心冷面刻薄你呢。好得很,你既然说我诖误公事,我就在灌口小庙内,天天替你求天拜地,非要求得祸祟前来寻你,要你做几件诖误事情给我看看,才出得我这口恶气咧。”他二人尽管开玩笑,铁拐先生却不觉面上突然变色,暗暗想道:“言为心身,二仙身为正神,职司重任,怎么不拿别的话寻欢取笑,反把诖误二字互相赌赛似的。这个玩笑开得太不成话了。”一面想,一面暗把二仙前程默默推算了一回,心中已经明白了一大半,知道二郎将因戏言失一次体面。玄珠则竟有非常之祸。更禁不住暗暗地替他们伤心。只因事属天机,未便预言,忙对二人劝解道:“大家难得邂逅。小弟之意,想请二公同上华山。彼处有小徒们看守洞居。地方虽小,也颇清幽。容小弟采摘本山果品,尽个地主之谊。何如?”二仙忙笑谢道:“公务在身,不敢旷废。将来公毕回天庭,定到宝山奉扰。”  铁拐先生是神仙中一位热心人,才因听得二人说话不祥,很想请他们同去华山,可以乘机规导数言。纵令天数难逃,也可危词儆戒,只求减得一分灾祸,也稍尽交友之心。今见二仙都不肯去,他们所说公务在身的话,也是实情,只得作罢。只见玄珠又对铁拐先生说道:“道兄却勿客气,小弟的话,还没说完咧。刚说二郎公务太忙,小弟预备等他,替我求到了诖误之时,直等灾祟临身,自会前去找他帮忙。如今却还用不着他。至于道友的才学道德,小弟虽初次见面,却心仰已久。曾于李祖师处,得知太穹玄经三卷,唯十数位大罗金仙能够属目。道兄出世最晚,而福命最高,才人道门,即得传授此经,可见是大有才德的仙神。适间听说二 郎谦不中礼,也可算得夫子自道之词。再说,小弟确是从闲散人员,骤膺烦剧,况值毒蛟肆虐之时,非有真实才学和道德,实恐不能胜任。本来受命之始,即栗栗自危,也曾再三禀请辞职。无奈天眷太殷,固辞不得。只好大着胆子前去一试,此心忐忑,还不知是福是祸,甚愿得一有道神仙,畅聆训诲。如今可巧邂逅道友,也算小弟运气不坏。既见君子,我心则降。万望道友垂念浙中数百万苍生,和小弟本身同道之谊,莫因初见生分,从直予以教训。小弟定当竭忱受教,谨敬奉行也。”  二郎听了,大笑道:“铁拐先生听了,人家说得如此恳切,看你还有什么法子和他客气。我是等不得你们这般互相揖让的客气派头,又看不惯这等文质彬彬的一股酸劲儿,也不晓得你们的交涉如何解决。对不住,我要先走一步了。等玄珠道兄接了新任,再往道驾去吧。”说着,向二仙一举手儿,立刻化只白鹤,冲天而起。看他飞在空中,还伸了个鹤颈,向二仙点头为礼咧。二仙相对笑道:“此公真爽直可爱。”铁拐先生却已明了当前请教的玄珠子,正是元始天尊处一只白鹤修成仙体,久任天职。二郎先时笑他为什么不展翅而飞,和此时化鹤冲举,都是有心开他玩笑。铁拐先生心中却甚觉二郎此等玩笑开得太没理由。在二郎,虽是玩笑,内中却处处变成恶兆。又见玄珠子口虽谦言,面上不觉有些不豫之情,更不觉暗暗叹息,及见二郎一声鹤唳,向西飞去,一霎时不见踪影,方对玄珠子说:“道友如此谦虚,可谓不耻下问。小弟苟有所知,自当竭诚相告,更不敢再说生分的话,好在小弟也是到处游逛的人。将来道兄接了新任,小弟一经知道,必定赶来奉贺。届时很可就当地情形,和蛟龙为灾状况,大家讨论一下,或者可供道友采择,也未可知。”  玄珠子大喜道:“道兄既允辱临,小弟无天不在恭候之中。”铁拐先生点头笑道:“这个,道兄尽请放心,小弟是向不失信的。况道兄所言毒蛟,小弟似乎略知其事。将来如果出来扰乱,小弟必将此畜的历史和治它的方法,仔细奉告,决不叫道友为难。”玄珠子愈加欣慰,因又笑道:“小弟委是初膺外任,每虑贻误太多,害民祸己。今得道友允我帮忙。小弟可以释然矣。”  铁拐先生见他尽说这些不吉之言,心甚不安,忙笑慰道:“正是,这等大事,确要多找几位道行高深的仙人家商量商量。小弟无才无识,所知太少,如蒙不弃,将来再当代邀几位前辈道长,共相协助。唯望道友谨慎,小心处事,勿以有恃而无恐,勿因事难而生畏。苟能永久如此,则道友心中所虑的种种忧危,皆可不致发生。”此之谓也。  未知玄珠子尚有何言,却看下回分解。
  -------------------------------------------  第055回 防后患收聚浙江潮 悟前生勘透人世梦
  却说玄珠子领了铁拐先生的教言,自去东海履新。原来灌口老蛟,自淮海失败后,曾来海口一次,意图攻破迎龙闸,占据钱塘口,自立为王。因事机不密,被东海中巡海官儿得知风声,赶禀龙王。为是老蛟党羽极多,又有魔教主作他声援,龙王夫妇十分重视,况兼王妃母坟在彼,一旦老蛟得志,势必图报灌口及淮海村两事仇恨,先将王妃母坟淹损。因此由王妃亲自请得十万海族神兵,率领四位太子,并各大神将,守住海口。  老蛟见龙王守备严密,知道计不得逞,只把蛟尾向海岸一扫,发出万丈波涛,浸没民田居室、牛马人口不计其数,算老蛟无可出气,聊以解嘲之意。正合了俗语说的肚子疼埋怨灶神那句话儿。事后龙王上禀天庭。玉帝降旨,派玄珠子下界查勘明白,即在海宁地方,由土地示梦人民,立庙奉祀为镇蛟靖海仙君。  玄珠子到任以后,也曾两次赴海,和龙王夫妻父子共议保守浙海之计。除由玄珠子禀请天庭调遣兵将,常时驻扎庙宇,并由龙王约派海兵,防守隘口之外,原有浙江潮水,向称浩龙。这是因海口两山夹峙,俨如封锁一般。而钱江上游,地势反比下流高峻,几面围逼,遂成极大潮汛。自玄珠子镇守海宁以前,本来各处都有高潮。玄珠子为防老蛟浮潮潜入起见,再与龙王商议,启请日月星辰各大仙君,共同施法,把各处高潮吸将过来,并于海宁一处。又将海宁全年潮水,除每月大小汛外,尽收集于中元节后。此时怒涛澎湃,引为奇观,俗称孤魂潮,往往水能卷人灭顶,所以有名的浙江潮水,从秦汉以来,直至今日,都以海宁为最盛。而海宁的潮汛,又以八月中秋后为最大,就是这个原因。  自从此法施行以后,潮降潮生,都随时有玄珠子派去的神兵,站立空中,遥望远近,但有海妖作怪,无不先期独见,可以立刻制伏。就是老蛟虽能变化身体,忽大忽小,究竟它的原形是非常粗笨长大的,大凡变化形象大小,或幻变他物,非至道行极深,虽然能随意随时,变化不测,却究不及原身形体来得舒适自由。功行最下者,至多只能变化个把时辰,一过时候,便觉非常委顿,不能动弹,就是普通动物,未经修炼,如寻常虎豹豺狼,以至犬马鹰隼之类,都可以置它死命。甚至过时太久,魂魄不能归原,便无加害的仇敌,也属生命难保。不比道行高深的正经仙神,身体在有无之间,魂魄在虚实之境,变与不变,只是一个样子。不变固佳,就变至千百余年,也和不变无殊。总之身心魂魄,都没一定寄托之所,哪有加害之可能。所以除了此等真正神仙之外,都不敢轻易变幻。偶因不得已的事故,随便换个模样,他们也时时刻刻当心留意,一觉身体稍有不舒,便该快快变回原形,宁可休息片刻,再行变换。这是修道人变化一门必经的程序,天然的阶级。如老蛟这东西,修炼年岁确已不少,但它多行不善,懒于习苦,数万年的光阴,都在争强夺势计谋陷害之中无形中消磨过去。所以它在最初的千余年中,进步最快,那时就能变化如志;千年之后,直到现时,仍不过这点本领,一点儿没有加添,就只不曾退化,已算是很难得的了。照他这时的情形;大概变化一物,或化大为小,幻小为大,也可支持得一两个月。一两日后,即须回复原形,休养片刻,方可再变再化。较之变而不变,不变而变,纯任自然,毫无迹象的上界金仙,果然相差太远。若在短期变化之中,能支持到一两月的,已属不可多得。老蛟不习上进,日与下等妖精为伍,在那批东西中,称王称霸,久而久之,越弄越骄,觉得世上,再没有强过它的。自从淮海村大闹,蚌宫失败以来,潜形海底,已有千年。至此不觉故态又萌,野心勃发,方才有占据钱江,独立小朝廷的计划。论江口水量,并不恁大,大部分且多浅滩,如它这等长大身躯,万万不能安居。它所利用的,就因江中潮大,而且当年各处都有潮汐,很可发涨水势,增加水量,可容它隐显出入。如今被玄珠子会同龙王,请得星主,吸水聚潮,而潮水所聚之处,又被神兵把守,它不易进身;就算它侥幸偷渡,而上流水浅潮平,也万非潜蛟之所。  因此老蛟雄心顿歇,不敢再存南面之想。但恨那玄珠子,却比什么仇人都来得厉害。除了赶去灵鹫山,哭诉通天教主,请求派兵报仇外,一面兀自潜居海底,专待这边稍有疏处,便可乘势再起。即使不能达到称孤道寡的目的,也要把玄珠子闹得落花流水,不能安居荣享。这是老蛟所定的毒肠。看它虽是隐伏,大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景况。这边玄珠子自然也料到老蛟尚在,必不肯就此甘休,也在那里天天打算收伏老蛟,为根本肃清之计。邪正两方,相持相待,胜负成败,后文另有交代。  书中再说蓝采和出世以后,转瞬已有十岁了。因从小和对江王家月英姑娘订婚,双方家长,便也走动得非常莫逆,更难得采和的父亲蓝文,和月英的老子王光,都是极旷达大方,不拘小节之人。看看儿女年纪都大,因为教读便利起见,蓝文家便请了一位姓毛的先生,在家教读。王光也想请个先生,无奈自己虽然有些体面,其实景况并不甚佳,无力延请教读。再则乡村地方难得名师。况是女孩子家,择师更不可不慎。正在四处寻访之际,蓝文家已要开馆。蓝文特设盛筵,恭宴先生。请来几位陪客,都是本地有体面的士人。王光以亲家而兼好友,自然也在被邀之列。  席间,王光见那毛先生年逾花甲,须发全白。看他一副非礼不言、非礼勿动的情形,确是一位齿德俱高、品行端肃的老师,心中十分起敬。和他淡了一回,又着实佩服他那一肚子的学问。无心中忽然转一个念头来,笑对蓝文说:“亲翁的洪福不校请到这样一位好先生,小弟钦仰之至。小女和公子同年。今年也拟令她读几年书。虽然女子不一定要学问,但如吾辈家况,小女若是一字不识,也未免太不相称。况小女已许公子,将来终是蓝家之媳。贵府世代书香,向来几位小姐也都能诗能文。小女若没些小学问,将来嫁了过来,妯娌姑娘之间,也甚鲜光彩。小弟为此想培植她读个三年五载,不求甚好,但能略通文理,识得圣贤大义,也尽够了。此念蓄之已久,怎奈敝村僻小,竟请不到一位好先生,心中着实气闷。今见贵老师齿德并茂,才学俱佳,又令弟深恨无缘订交。现在小弟定下一个主见,务请亲翁慨允方好。”  蓝文忙道:“你我至亲密友,何事不可商量?但请见示,无不敬从。”王光便说:“要将小女送在府中,附塾读书。一则免得小弟再去寻师;二则小女尚不愚顽,也可与令郎共同切磋。虽说已订良缘,照俗例,小夫妻不能见面。但你我这等人家,何必拘于俗例。何况孩子们的年纪都还小咧,眼前也说不上避什么嫌疑。且等一二年后,小弟请到了好先生,再作计较。不知亲翁可能答应?”蓝文笑道:“这是最好的事,小弟哪有不允之理?但恐嫂夫人舍不得令爱离开膝下。这却怎么处理?”王光也笑道:“只要吾兄答应,舍下倒没有什么的。好在彼此女眷们,早已互相往还,好似老亲戚一般。两方相去又不甚远,内人辈要是记挂小女,大可早夕渡江过来瞧看瞧看,谅也不见得怎样作难的。”蓝文笑道:“这就好极了。明天上学,已经太晚了。后天由我这里派人备下舆马,渡江奉迎小姐去吧。”王光大喜,因又说:“还得回去和内人辈商量,选个吉日,再行送来,不必相接。”蓝文也答应了。王光回到家中,和夫人牛氏说起此事。牛氏先是不允,说:“只有这个女儿,又已早许人家,长大起来,就要出阁。现在年纪还轻,正好厮伴几年,偏又将她送到人家去读书,知道人家可能好好照管孩子?这还罢了。我又听说,蓝亲家的如夫人胡氏,是个极刁险难弄的人。我女儿又是天真烂漫,不大识得世故的。万一得罪了胡氏,彼此结怨在心,将来嫁了过去,一辈子吃她的苦头,犯得着么?”  王光见说,心中也觉此事有些不妥。无奈他是要面子的人,既然已经说出了口,况且是自己要求人家的事,无缘无故翻悔成约,岂不惹人笑话?因此正色对牛氏说:“这都是你们女流之见。彼此近在咫尺,即使嫁了过去,也天天可以往还,何必定要一天到晚厮守着,才显得你母女的亲昵么?”牛氏原怕丈夫,知他主意已定,是不能和他硬拗的。硬拗一场,结果仍是他的主意,徒伤夫妻情份,何苦来呢!想了一会儿,也只得硬了头皮,一口允许,并择于三日后黄道大吉之日,送月英渡江,赴蓝家入学。  月英虽是女孩子,却从小就大方知礼。打从七岁上她爹替她上学,肚子中很已灌足了许多经书诗文。但她最喜欢的,却不在这等文字,偏爱研习方外道经,尤其是服膺老子道德经。八九岁上,就读得滚瓜烂熟。至今年十岁,知识更为充满,竟能得其言外之意,时常焚香捧诵,默默揣摩,若有妙悟。至于此外各种道书,更是不烦研习,问明真理。因此心地莹澈,悠然有出世之想。每念前生经历,许多惨酷事情,都由婚姻而生。如今第一个关头,便是夫妻两个字,须得首先打破了它。可不晓得同劫同生,相约一同修道的蓝采和,这几年来,日居膏梁纨绔之中,能否不为物欲,蔽却性灵。要是他心已变,势必以夫妻之道,来相迫压,那时,我除了苦口点化之外,如再不回头,就只有独善本身,远适太华,去找我前生的师父去了。想师父道德齐天,必有救他之法,我也可以放心了。这等想头时常萦她芳衷,只不敢在父母前吐出一字。  有时姊妹行中闲坐谈心,别人各有所志,或愿得一金夫,或愿得一才郎,只有她一人,闭目暝坐,一句不去参加。人家笑她已经有了好夫婿,分明一片芳心,业已十分安稳,所以用不着怎样多愁多虑。月英听了,便冷笑一声,说道:“人各有心,心各不同。我的志趣,和你们完全相反,叫我如何插得下嘴呢?”人家忙问:“你的志趣如何?”她便笑说道:“有才人才大如山,过不得百岁光阴,与草木同腐。有财人财源如海,更不消六七十年,只等精神一退,有钱没本领去使用。何况世事无常,财多或竟召祸,可见是件最不中用、靠不住的东西。凡人偏都勘不透,把人生有限的岁月,尽放在声色名利之中。一旦无常猝至,万事皆休。平时斤斤以争,逐逐而致者,究竟可能带得一些回去不曾?所以姊妹们所盼望希冀的事物,做妹子的,却一桩也不中意。”大家听说,都哗然笑道:“问你自己的志趣,你又不肯赐教,只把人家的话,瞎批评一番,算得什么?”月英听了,不觉点头长叹道:“姊姊们竟把妹子所说的,当作瞎批评。所以妹子的志趣,竟不能再向姊姊们饶舌,不但不能,也且大可不必了。”说罢,大家一笑丢开。  月英因见眼前姊妹们一个个生得有才有貌,偏都为名利所拘,一些自主的力量都没有,越发感觉人世间名利两字,真是无形的桎梏,伐性的斧斤,最是可畏可怕的东西。同时就愈恐蓝家郎君不要也被这些无谓的身外事物,迷惑心志。那么,此番下世,不但没有了道之望,反多一层魔障,添一重大劫。而且辜负了铁拐仙师一片玉成的美意,从此就永无入道的可能了。每一念及,不禁代他危惧。只恨自己已为人妇,在未曾作嫁以前,照例不能见面。纵有警勉之心,却无说话的机会。她本是情深意挚的人,对于采和,又有那种生死交情,夫妻关系,兼之仙师特地安排,令他们同死同生。便没别种交谊,在理也不能舍却采和,独寻大道。可怜一寸安静的芳心,反被他人的前程,弄得乱七八糟,一刻不得宁谧。  正在婉转踌躇,无计自遣的当儿,忽在母亲房内,听得父亲谈起,蓝公子年少英俊,力学多才,居亘古以来名臣自况,并盼不出二十岁,当致身卿相,可见是个有志之士。月儿的终身,倒可无虑了。刘夫人爱女心切,听得女婿如此立志,焉有不悦之理?转回头,见月英立在一边,低鬟默默,若有所思。  夫人笑对丈夫说:“你瞧,我们月儿她听了你的话,倒不声不响起来。这是什么道理?”王光笑道:“女孩子家,要她这样知道害羞才好哩!”夫人听了,便把月英搂了过去,捧起她的小面庞儿,一阵抚摩,笑嘻嘻地说道:“我的儿,你没听见人家公子,是那么有志有才。年纪轻轻的,就打算赶过多少人的前头,要做什么大官咧!我儿,公子做了大官,你不是现现成成的一位太太了么?”  月英先听得父亲所说的话,心里已经懊恼,料不到自己平日所深虑的问题,竟要成为实事,已是怪难受的,更不料母亲也是如此,不谅女儿的心,竟又说出这等不入耳的违心之论来,叫她如何忍得下去。但见她双颊微红,秋波流晕,一霎时骨碌碌滚下两行泪珠。倒把王光夫妇吓一大跳,齐问:“心肝爱儿,这是怎么了?”  未知月英如何回答,却看下回分解。
  -------------------------------------------  第056回 王小姐劝夫修道 胡舅爷助姊为奸
  却说月英转世为人,性灵不昧,虽居罗绮丛中,念念不忘修道。但她的修道,和别人不同,别人但求独善,她却和蓝采和生生死死都有联带关系。采和不能升仙,月英也不能独自成道。并非事实上真有何种困难,皆因双方历来的关系太深切了,觉得同生同死,同转凡胎,同入仙界,乃是必然的道理,一定的情势,如有一人不得成道,其他一人,万不能舍之而去。此中原因,看官们已经明白他俩前生情事,定能信为不谬。本来神仙最无情,也最有情。唯其有情,所以不能不以无情为根本。正唯如此,乃愈见其用情之苦,与情之深。月英原是仙种,又经天仙指示,超出迷途,示之正道。当此入世之始,出世之先,别的可以看破,独撇不下一个情字。别的情况,尚可暂时丢开,而对于关系太深的蓝采和,决无忍心弃置,各走各的路之理。  这要照现在文学说来,就叫良心问题。大凡天下事最难解决者,即是良心二字。强盗可以明火执仗,抢劫事主。忤逆子女可以打骂父母,而将死之顷,一点天良无不发现之理。天良的发现,较之法律的处分,一定难过十倍。这等就是良心的问题。恶人为恶,天不怕,地不怕,单怕良心的发现。何况神仙修道,是何等正经大事,焉有不顾天良,率意自私之理。大抵天良之用,即上文所言人之情。而人情之体,即为天良。良心与情所不许的事情,而谓出之修道之人,虽在至愚之夫,亦信其决无此理。  例如月英一寸芳衷,既已决心出世,本来非常镇静,非常安定的,乃反为未来丈夫之事,纷扰其心曲。至于寝食几废,正因本于天良,发于情意,万无丢撇采和,独善其身之理。觉得这等办法,非特理所不通,而自己的良心上,也决对不愿如此。所以平日所虑,只愁采和迷于物欲,而一闻采和醉心名利到此地步,方觉平时顾虑的种种问题,均已实现眼前。在她父母,为爱女幸福计,得这样的快婿,自然万分喜悦。以为女儿心中,一定比他们老夫妇们更来得快活。哪知月英别有怀抱,突闻这等违反自己志趣,增加自己困苦的事情,霎时心中一急,竟忍不住两行珠泪潸然而下,倒把王光夫妻都盛在闷葫芦里,完全想不出女儿是什么意见,存的什么心思,一时有何感触。夫妻俩由不得齐声诧问道:“我的爱儿,你这是怎么了,难道说,许了这等要好的夫婿,还有甚么不满意的吗?”  月英心虽发急,但古时女子对于婚姻上头,或关于未婚夫婿的话,照例是金人三缄,不行吐露一些意见的。况且月英生性非常厚道,既不忘情于前生的情侣,怎能失欢其此生的父母?极知父母深爱采和,而采和少年立志,也实在说不出一个坏字来。月英怎能实说,我是怜他蔽于世情,迷于物欲,怕他不能修道呢?既不能说,而父母逼住,坚问伤心之故。只得随口扯了个谎,说身上有些不快,一时忍受不住,倒惊动了两位大人了。现在却又好了,还请两位大人放心。说毕,强装欢容,莞尔一笑,这一来,倒又惹得两老夫妻相向失笑起来。王光笑道:“女孩子家,闻到未婚夫婿的事情,原该有点害羞,才像我们这等大家的小姐。”夫人听了,也以为然。原来他们明知月英所说都是推托之词,却又误会她是害羞。几句话,倒替月英解了个围。  自从此日为始,月英心中便增添了许多懊闷,苦的是万分不快,只能放在心头,在父母跟前,却仍是勉为欢笑,免得父母忧虑。每至深夜人稀,独坐香闺,一转到这些念头,甚至绕榻彷徨,不安枕席。此时心中唯一希望,但冀早日出阁,得与采和相见,便可早夕劝谏,把前因后果,种种情事,时时对他谈谈。采和果有宿慧仙缘,那些一时的迷惘,究竟属于后添的诱惑,未必难以感悟。只要他能醒悟,夫妻俩便可双双出家,寻访仙师,早完孽根,道成升天,为期当不在远。万一采和迷惘太深,竟难劝解,自己也只有葆住元阳,独修玄奥。等得稍有程度,便当弃家远走,务要访到师尊,设法点化采和。总之,采和一天不悟,自己也一天不敢离开凡世。这是她新近怀着的苦衷。只恨双方年纪太小,成婚尚须待时。在此长时期内,采和日日接近尘网,正恐为日愈久,见念越重,或竟弄到无法收拾,甚或因自身坚守道体之故,致伤夫妻情感,更是可痛之事。  这月英只因一念之痴,弄到寝食俱废,几乎奄奄成病,不料天从人愿。王光忽生不顾俗例,使小夫妻们共读之议。月英听了,认为劝讽采和之时机已至。心中一喜,精神为之大振。一时笑也有,话也有,不知不觉变了一个样儿。这惹得一班姊妹们,大家夥儿开她的玩笑,说她这点年纪,就希望和丈夫在一块儿,真不害羞。几句话,说得月英万分冤屈。可是万万不能辩说,只有一笑置之而已。到了他们择定的吉日,王光夫妻亲送月英渡江。那边蓝氏父子,也按准时刻,带来轿马,在江口迎接。  小夫妻俩初次相见,都似从前旧识一般,也且不知不觉会得忘记羞涩,互相亲爱起来。因在路中,不便说话,比及到了家中,那采和高兴得像疯人一般,带领月英进去,拜见各位长辈,然后和各位平辈的兄弟姊妹们相见。这班人都年轻爱玩的,少不得又要拿采和来取笑几句。采和一味地笑,并不分辩。采和的母亲乌氏,见了这个未来的媳妇,爱得无可不可,笑得两只眼睛眯缝着合不拢来,抱在怀中,只不住地喊宝贝心肝。月英也真乖巧,凑着趣儿,满口地喊妈妈,叫爸爸,也像蓝文的亲生女儿一般。当下乌氏吩咐,让月英和她同睡一房,便于亲自照管,反把原来同房的爱子采和,挪将出去,住到后面的套房里去。月英见尊姑如此宠爱,心中也自欢慰。  这却不谈,单说采和自小不忘前生。五岁上学,七岁就能诗文。彼时的志趣,原和月英一般。但求修仙了道,不望博利心名。但因蓝世代作吏,往来的亲友,也都是为官作吏的人家。小孩子们从小读书,就都存着长大为官的念头。大人教训孩子,也无非是望他们为官作宰,耀祖荣宗。采和毕竟年小,日居此等家庭,常受这等陶熏,不知不觉,已把生来的意志,渐渐换个样子,一心想继武前人,克承先志,大有非此不可的光景。蓝文夫妇自然欣悦。乌氏也把采和如何立志,如何用功,告诉月英。月英哪敢多说,只得随俗浮沉地跟着乌氏,称颂了一番。乌氏也越觉开怀。  到了月英上学这天,小夫妻俩一同到了书房中,面对面儿坐下。那位毛先生,倒真是一位博学的君子,教着这一对儿闻一知十、一目十行的学生,居然也还对付得了。而且天天兀坐书斋,不请一天假。因此,这年小夫妻们的学业,更加进步得快。不过月英另有计划,常于正课之余,把从前读过的几册道书,都拿来放在案上。空下来,就翻将开来,有意读给采和听。  采和先还疑她有心卖弄才学,并不怎样去盘究她。后来日子久了,他俩情好日增,客气尽除。采和方才问她道:“妹妹,怎么爱读这等道书?”月英心中,也正要他来问这句话,忙笑而对道:“哥哥难道竟忘了?这本是你我本等应读的书么?”采和听了,不觉大笑道:“原来如此,妹妹想该明白你我前生的事。一世夫妻,只落得那么一个惨报,回想起来,真令人心伤气短。侥幸如今转世重逢,又得仙师玉成,匹配夫妇,重续良缘,大该快快活活过这一生,藉以补偿前生所受的冤苦,岂不大妙。何苦再向道门中求生活。能否证道,未可必成,而一世的幸福,先付诸东洋大海,这也太可惜了吧。不瞒妹妹说,愚兄从前不昧夙缘,因也时时想出世修道。后来想起人生有限,犯不上自讨苦吃。吃苦还是小事,最怕修仙之事太过杳渺,未必一定能够成功。不说别的,单说古来修道的人,并不在少数,何以我们所知的,不过寥寥数人呢。如此一想,我便大大地悔悟前非,赶紧致力于圣贤经传之学,预备他年出仕皇家,也好和妹妹你共享人间富贵之福,岂不是好?”月英忙道:“哥哥此言差矣。大凡修仙之人,正因人世光阴去得太快,纵使活到百年,不过浮云过眼。百年之中,截尾去头,便有天大富贵,又能享得几时?怎比得世外神仙,逍遥自在,与天地同寿,日月并存。虽然修道之时,不免含辛茹苦,经历艰危,究竟不过短期之事。正是所失者小,而所得者,却无限制。怎见得不上算呢?至于修道难成,果然不错。要知皇天不负苦心人。无缘入道之人,但能苦心坚志,未尝不可有成。何况你我原有夙缘,此番堕凡,又经仙人指导扶掖而来。若是没有前缘,为什么仙师如此热心照料咧?可见别人所难者,你我却并不恁难。越发不能自己暴弃。哥哥又说,自古以来修成仙道之人很少。据妹子所知,海外十州,上中两界,金仙、天仙、地仙、鬼仙,总计也不在少数。若拿古今生人来比,自然上天好,算是难得之事。但要晓得成仙之可贵,就在修道的不易。若是人人能够修道,个个可以成仙,神仙之途既滥,神仙又何足道也。奉劝哥哥,还该时时顾念前生之事,及早回头,莫辜负了仙师的美意和冥王周全之德。而且升天之后,快乐无穷,比之人世富贵,相去何止霄壤。更何况哥哥所言辅佐皇家,荣华安享,究竟也还是杳渺之事,知道可有实在希望没有呢?”  采和听了,哈哈大笑道:“妹子居然着了迷啦。我的意思,既然生在人世,无论修道与否,总该轰轰烈烈干他一场,也叫天下后世,晓得有我蓝采和这么一位人物,方不虚度了我这一世。到了功成名就之后,那时如果仙缘不减,再和妹妹刻苦用功起来,成功固好。万一不成,横竖那时年纪将近老大,不久也快要死的,算来还不算十分吃亏。妹妹以为如何?”月英知他魔障已深,徒费口舌,是挽救不及的了。只得放在心头,慢慢等候机缘,再行劝警罢了。再说,月英在蓝家读书,转瞬已有半年。蓝文夫妇几乎把她宠到天上去,有时关切之情,比儿子采和还来得深密。  蓝文的如夫人胡氏,也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却生得肥头大脸,蠢如鹿豕。老夫妇便不大爱惜他们。胡氏先只是气不过,说同是老爷生出来的公子,为什么要有厚薄之分。夫人虽然听见,总不大去理她,由她自己闹过一阵子,也就罢了。此时平空来了一个未过门的媳妇,夫人又是那样宠爱。就是蓝文,多把他当作掌上明珠一般看待。至于对待胡氏的子女,始终还是一个样子,不曾因月英之故,稍增加一些冷淡之况。  而从胡氏眼中看来,分明觉得蓝文夫妇有了月英,格外把自己子女待得刻保这一股嫉怨之气,怎能忍受得住,初时还不过人前背后作些不平之鸣,后来见蓝文夫妇总不理会,便把胆子放大了一倍。偏偏这位月英姑娘,年纪究竟轻了些儿,她又专心学道,怎能晓得世途的险恶,人心的变诈,而且独居深闺,不大出门,对于普通人情世故,亦从不考究。自从到蓝家读书,除了一天到晚和采和俩切磋琢磨之外,就只陪着夫人做些女红针黹的事情。对于别人,是一概不大殷勤的。不过别人没有心病,虽然见她不大理人,还只当她怕,羞好静,懒得说话,并不见她怎样坏处。独有这位胡氏,本来心存芥蒂,便觉月英一举一动,都含有轻视他们之意。 因想,“这孩子现在还是小孩儿,不过在此附读,论理只算是客人罢了,却已经如此眼大心骄,容不得人;将来长大成人,嫁了过来,作我们的小主人时,不用说,更要拿出辣手来收拾我们。这等日子,自己便勉强挨过,却叫一对儿女如何做人。”  她存着这等心肠,对于月英,越发视同眼中之钉。又因采和处处帮月英说话,更使她愤恨忧惧,不知所措。她有一个兄弟,名叫胡千,是个胸怀鬼祟、专生风浪的小人,家中苦得四壁俱无。平时还仗这位阿姊的照拂,弄个小小的赌本,天天在赌场中出入,揩些油水度日。从来说,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又道是得人好处,与人消灾。胡千既然全仗阿姊生活,怎不替阿姊分忧。况且自己常常进出蓝府,那蓝文夫妇,也非常瞧他不起。若似这样情形,阿姊的前程,甥儿的命运,都觉非常危险。本人恃他们为生活帮助,更向何处觅得活路。因此胡氏也引他为同患共难之人。他也竭忠替胡氏出主意,最好弄得采和、月英一对小主人双双归天,这一家大权,就操在胡氏之手了。夫人虽为正室,失了儿子,便如做官的丢了印信,不怕不让后任来接理公事。而胡千自己,也就俨然是一位扶正的舅太爷。再加以翊戴之劳,定策之功,蓝府一份家私,至少也得派他三分之一。姊弟俩如此筹思,正苦没得机会。哪知天佑恶家,蓝氏该有灾厄。不上几时,就被他们得到了一个根本解决的机会。  不知这是什么机会,却看下回分解。
  -------------------------------------------  第057回 遭家难椿萱归乐土 惑名利夫婿恋红尘
  却说胡氏姊弟正在秘密筹议如何收拾采和夫妻的计策。可巧那年夏天厉疫盛行。夫人首先染着,不到半年,就一命归阴,再不能照护她那一对宝贝心肝的儿媳了。此时蓝文已将望六之年。他是一位忠厚长者,自然不愿续弦收妻,枉误人家女孩子的幸福。而内外家政,又不能没有一个内助。于是一家大权,就于无形中转入胡氏之手。胡氏做梦也想不到有这么一重后福。  正在欣欣得意的当儿,那位新任的舅太爷胡千,又想出好主意来了。他说:“姊姊,如今虽然得了一些权柄,但这是一时之事。况且不是正经的职权,不过似人家店铺中的一个老伙计。经理出了缺儿,没人代他办事,暂时把这位熟悉情形的老伙计来摆个架儿。摆得好时,还没什么人说话。万一出个小小的岔儿,你想吧,外面的批评,还能听得一句两句么?批评一坏,做东家的,随时可以把你这代理的权柄撤销,马上另聘一位经理进来。那时间,这位伙计还有面目在店中办事么?就是自己贪恋禄位,那批同事的伴侣们,一则怀忌他代理时候的权威;二则笑他的风光不久,仍旧跌下来,和他们一样。这等日子,还能过得下去么?说句老实话,姊姊,你这当人家小夫人的,按到地位,原比人家男女仆人高得有限。如今站在台子上,哪一个不怕你?不惧你?都格外地敬你三分,讨你的欢喜。万一做差了什么事情,给老爷看出不对路子,说上一句做小的人,到底只配作小,上不得台盘的。同时或有亲戚朋友中随便劝他几句,甚或鬼讨好儿,替他作个媒人。那其间,哼哼,姊姊啊,你也得自己想想,可有方法阻止他不再续娶么?既不能阻他续弦,试问姊姊,你这个曾任代理夫人的人,可还有什么面孔,去对付这班亲友,尤其是那班下人。这还罢了,还有你那一对小冤家儿,现在屈居你的手下,已是万分不甘心的了。只恨自己没本事,把死鬼老娘拉回阳间来。一旦有了继任的母亲,他们一则要讨后母的喜欢,二则要泄他们多时的不平之气,少不得都要想尽方法,来对付你这失势无助的小夫人。姊姊啊,我替你想来,真比做小夫人时,更来得可危可怕啊!”  胡氏原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听了这些危词儿,益觉栗栗自危。不觉奋然道:“是了,我明白了。我一定要弄得老头子发个狠儿,定个主见,赶紧把我扶正起来。那时有权有势,名正言顺,别说外人不敢放屁,就是家中的一对小畜生,还敢不听我的指挥调度么?”胡千笑道:“好个慈善为怀的好人儿,光做了一个大夫人,得有指挥调度一对小东西的权势,你就心满意足了么?再不想想,这两个孩子,是何等的乖巧,何等的聪明?又深得老头子的欢心。平时,你强煞都是他们手下的一个奴才,如今一下子要做起他们的后母来,人家可就甘甘心心地听你指挥,受你的调度了么?既不甘心,而你又决不肯放弃你这后母的权威,从此母子失欢,永无和好之日。老头子对于他们,究竟又比你亲些。你再从这个地方想进去,可就知道光做一个后母,仍是不能平安无事的。非要……”。  说到这个“要”字,忽然向四下张了一眼,见没有外人,方才轻轻咬着嘴唇儿,一笑说道:“我不说了。这等罪罪过过的事情,我是不来劝你干的。横竖你也是明白人,吃饱了饭,没事做的时候,闭上两只眼睛,自己静静地想一下,看可有永做家主,绝无后患,又可使得一对小家伙,在未能成立之前,凭你如何如何,怎样怎样,一点不敢反抗;就是要反抗,也无从诉苦。须要做到如此地步,这份大大的家私,才算得真正归你的了。要说这等法子,讲破不值一钱。好在你也知道我们这地方有句古话,叫作‘无毒不丈夫,恨小非君子。’你的前途祸福,在此一举,真是第一利害关头。当然你也是能够想得到的,倒用不着我来饶舌了。”  胡氏听了这话,先自着实踌躇,却尽把胡千所说的两句古话,颠来倒去的,念有十七八遍。忽然双足一顿,牙关一紧,指着她自己的一对子女,发狠地说道:“我省得了。我也知道不用这最凶的一着,是无论如何弄不过两个小畜生的。好在我也为的是他们蓝氏的子孙,便做得狠些,也对得住蓝家的祖宗。本来,谁叫他们生下这等糊涂偏爱、不公不平的子孙来呢?”胡千笑道:“你明白了,这就好了。老头子近来多病,天天吃药。这便是你的一个好机会儿。你得陪些小心,赶紧求他扶你为正,先把名份定下。老而实之,须要对着亲友面上,高坐堂皇的,受那一对小东西拜叩的大礼。你别轻视这些俗礼,这当中有些考究。只要叩过这几个头,他们的心坎儿里,一辈子见了你就惧惮三分,那是很有道理的。等得扶正之后,就用不着……”  说到这句,又把下半句缩在口中,微微地笑了笑,说:“这后半出好戏,恁你自己去演。正是你才说的,为了蓝氏子孙,不得不下一个狠心。要不如此,你便得了个贤妇的名声,对于祖宗面上,仍然不能不做一个贻害儿女的罪名儿。功罪好歹,究竟还是抵不过咧。”胡氏听了,恍如发热的人服下一剂清凉散,顿时心花怒开,连称妙计。姊弟俩重又关起房门,悄悄地议了许多办法。胡千便匆匆地去了。去不多时,又回来,从袖中取出一包什么东西,悄悄地交与胡氏。胡氏也慌慌忙忙地,接过来藏在衣柜子里。  从这天为始,胡氏对于采和夫妻,格外待得客气。对于患病的蓝文,格外伺候得周到,也不晓她用的什么言语,不上三天,就见蓝文扶病出堂,命人邀到许多亲族世好,竟自宣布,扶立胡氏为后妻,当堂命一班儿女并月英等,向她叩头行礼。  胡氏胸有成竹,立刻摆第起正室的架子,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面,受了他们的大礼,方才再来敷衍一班亲友人等。这一来,亲友中有明白的,很觉这事来得太奇,也太突兀,深为采和夫妻发愁。采和、月英却始终是一片天真,从前对于胡氏,既无丝毫轻慢之心,此时既然做了他们正式的后母,自更诚心诚意的尽他们自己的孝道。这都不在话下。  谁知他俩的灾星正盛。月英家中,忽然被仇人放了一把野火,一夜工夫,烧得干干净净,月英的母亲竟葬身火窟。父亲王光,见家破人亡,也吐血而死。夫妇俩同日归阴,相隔只有几个时辰。月英是早上得知信息的,午刻赶回家中,刚好送她父亲的终。  王光临死时,吩咐她道:“我一生为善,不晓得如此惨报。然人生百年,终归一死。好在我又没有儿子,只生你一个女孩儿,已经有了夫家。现下婆婆虽死,公公还健在。你丈夫又是青年可选之才,听说待你极好,我也可以放心归西,没什么系恋的了。至于我的家况,虽甚贫困,只要丧礼简略一些,大概所费也不恁大。只有一句话通知你,你公公新把小夫人扶正,这人是一个……”说到这里,竟来不及再把下半句说出,就带了这半句话,到冥司去了。月英这时的悲痛、苦恼,不言可喻。一个女孩子家,初经大故,自己对于这些礼节,都不曾有过经验。只得派人到夫家,请丈夫过来帮忙。她本人就哭得和痴人一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幸得采和深知月英对于这些上头,是完全不懂的。除了请命父亲,带了一些银钱,前来买办衣棺之外,更请了数位族中年长的叔伯们,同来照料一切。这采和既要替王家办丧,又要苦劝月英节哀,倒也弄得个手足无措,可算是有生以来未有的奇苦极忙。好容易把丧事办了,此时自不用说,月英更只有跟了采和一同回去,此外哪有别法。这事在月英,倒反看得不甚重要,因为素来笃信大道,今一旦猝经此变,连遭大故,觉得人世的光阴,越发毫无留恋的价值。本来灰心世故的,至此愈加把世情看得如死灰一般,真没有一丝一毫留恋的可能。独怪采和与本人一样的来历,一般的聪明,何以至今还迷惘不悟,未见入道之机呢?  当她回到蓝家之日,蓝文的病况本来已有起色,将她喊进房去,问了她父母去世的情形,并再三慰藉她。月英谢过了他,方去叩见胡氏。胡氏这日待她忽然非常的亲热起来。赶着叫心肝,喊肉儿,摸着她身上瘦减的腰肢,发出许多惋惜的好话。月英虽然天真,但因初承恩宠,免不得有些受宠若惊的光景,反弄得手足无所措置,索性连坐也坐不住了,谈了几句,慌忙辞了出来。  凑巧采和因恐月英伤心,正在到处找她,约她去花园中钓鱼散闷。月英本来没心情游玩,又却不得他一番美意,于是答应了他,一同步行,到了后面大花园内。那园大可二十余亩,有假山,有池水。水中又养着许多游鱼。采和等月英进了花园,才笑对她说:“妹妹今天见了继母,可听她说什么话没有?”月英摇头道:“倒不听得什么。只觉继母待我比平日更好,或许是她看到我是无父母无家室的可怜人了,因此格外疼我一些。”  采和沉吟道:“妹妹,你我都是实心人,怎晓得人心的变诈。继母现在是尊长,我们为儿媳的,安能疑心她有甚歹意?但有一人,最使我见而心寒的,就是那位舅太爷。那天,我亲自听他对继母说,若要永除后患,除非下一番毒心辣手。第一个,老头子,就不能让他怎样怎样。此下的话,我却听不大清楚,也不敢瞎猜乱讲。大概没什么好事吧。妹妹你想,他们如果存此心肠,你我两个小孩子家,有甚法子和他们对抗。况且父亲现在正受继母的迷惑,一条老性命,正在人家掌握之中。我们怎能坐视他老人家,处在这等危险之中,不思事先预防的办法呢?若把这话先对老人家说明,那是一定不能取信的。倘被继母等知道了,危险就立刻累到你我身上,一点没有避免之法。妹妹,你倒想想,该怎么办法才好。”  月英正因父亲说半句就归天了,那含住的下半句是什么话,也似采和所闻的话一样的意思。虽说没有说完,还有个想不出来的么?这等话,月英却从来没曾听他父亲说过。忽然在临终之时,有这样郑重的嘱咐,可见此事的关系,必非小可。她那心中,正因这事委决不下,又不能向蓝文父子约略打听,直把她闷得要命。幸她对于世情完全看透,想过几天,也就暂时丢下。此时忽听蓝采和如此一提,突然又把一腔心事,直透心头,忙说:“哥哥,这也不是可以乱说的。舅太爷纵有此话,继母是否依他办理,也未可知。就算他们都有此心,也只能随时随地格外当心一些,万不能先把他们的秘密弄穿。那时于事无益,越发促使他们急急下手。这是断断使不得的。”  采和听了,也以为然。于是又把胡千勾串继母种种可疑之点,对月英说将出来。又说:“我们当母亲在日,真是天天过的快活日子,一点没有防人之心。人家也不敢欺侮我们。不料母亲一死,就弄出许多事情来了。照这情形,将来你我的日子,真是难过得很咧!”月英见说,心中忽又转出一个念头,因问:“哥哥,如今还想做官不想了?”采和诧异道:“一个人哪能没有上进之心?我们读圣贤书,为的什么?不是想立身朝廷之上,替皇家做些事情么?为甚么不想做官呢?”  月英听了,惨然不乐道:“哥哥,真可谓贪一时之小利,弃万年的大福呀!妹子自经家难,此心更似枯木死灰。不但世上荣华打不动妹子的心事,就是方才所说继母如何不爱我们,舅太爷如何作祟,也总不在我的心上,横竖大家都是要散的,还顾什么小小的得失利害之事。再说得简捷些,妹子对此凡尘,本来早图摆脱。从前呢,还有几方面的困难。一则是关于伦常天性的问题,是父母单生妹子一人。他们既与妹子相依为命,妹子实在也忍心不下,丢了他们,走我自己的路;二则从感情历史上想,还有哥哥一人,三生有约,关系极深,理当同患共难,不能独奔前程。所以一再因循,未敢轻于出家。如今父母既故,妹子痛心之余,愈觉出世宜早,修持宜速。设再迁延,致恐时不我与。此番原可不必再来府中,所以不能不来者,皆因今后的问题,只是哥哥一身。哥哥虽在迷途之中,妹子料定终有感悟哥哥早出苦海之日。今儿承召来此,妹子虽爱游山玩水,但在大故之中,却也无心于此。但欲借此清幽之地,和哥哥再作一度的深谈,深望哥哥鉴我愚衷。回念曩事,莫被仙师冥君笑你太无定识,忒易迷恋。即哥哥本人,也不致再堕苦海,重历浩劫。望哥哥再仔细想上一想。”  采和听她说得如此坚定,如此恳挚,不觉洒下几点泪水,凄然说道:“妹妹,照你这般说,修道是一定的了。妹子究竟有无成功的把握,愚兄实不敢说。但是,但是……”这采和一连说了三四个“但是”,却把一张面孔涨得绯红,兀是说不下去。  月英见此情状,早已会意,心中不期大恨道:“原来你不但贪图名利,还有这等色欲心肠。这不更多了一重魔障么?”见他既说不出口,索性爽爽快快地代他说道:“这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岂不闻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但此可以语于常人,而不能语于常人以外的仙神。哥哥不曾喝得迷魂汤,大概还记得前生之事。婚姻下场,不过如此。前生之事,幸有仙师垂怜,指点我们,超拔我们。至于今生之事,再不自求上进,一经失足,直到堕入九幽,更没如许好事的仙人,再来救度我们。哥哥虽是胆大欲重,妹子是无论如何不敢奉陪。总而言之,妹子在世一日,即为感悟哥哥。如至最后一日,哥哥终无可悟之机,妹子也只有自顾前程了。待等修道有成,再和哥哥相见。但怕那时妹子是逍遥世外,独享清静长生之乐。哥哥却已变成驼背鹤颜,万缘俱寂之人,甚或有了什么意外的结局,有使妹子不忍言不敢言者。彼时妹子也决不丢了哥哥,独升仙界。仍非拉住哥哥同行同止不可。然而哥哥所受的魔障既深,修为不易。纵使有成,未必还能站到最高地位。这不白白害得妹子多历人间数十春秋,枉受许多无谓的尘俗况味。岂非大可以已乎。”  采和听了,呆着脸,只是不语。月英料他一时未能转变,也很谅他未尝世味,当然不易醒悟。因即笑了笑,说道:“哥哥既不能听我的话,我却先有一事要求哥哥。就是婚姻之事,妹子只能耽个名儿,若要逼我实践夫妻之礼,妹子便当即时出门。非至道修成功,哥哥堕劫日深之时,决不相见的了。”采和听了,仍是一言不发。他那意中,自然很不以为然。  小夫妻俩正在秘密会议之际,忽见家中佣人们纷纷赶来,一见二人,忙喊道:“公子们还不进去。老爷的病十分危险。马上就要……”说到这个“要”字,早把采和的魂灵吓出躯壳之外。月英却把住了他,附耳说了一句。采和点点首,慌慌张张进宅去了。月英也跟了进去。  未知蓝文为何一时剧病,却看下回分解。
  -------------------------------------------  第058回 下狠心狠妇施辣手 动义愤义仆抱不平
  却说胡千自从王光夫妻双双归西之后,便急急忙忙赶到蓝家,和他姊姊商量进取之计。只见胡氏紧锁眉尖,好似有甚重大心事一般。一见胡千,就把手儿一拍,说:“你来得正好,可知那贱人家遭了横么?”胡千道:“怎么不晓得,看你这般烦恼的样子。光景你受那贱人的冷淡还不够,眼见她得了天报,赶替她抱不平儿,可是么?”  胡氏呸了一声,笑起来道:“你就把我看得这般傻?我恨不得那贱人也死在火中,才趁心愿,怎还能替她抱甚么不平哩?”胡千笑道:“那么,你这般愁闷,是为什么?那不成了人家所说的应喜而悲么?”  胡氏又啐了一口道:“便说不用悲忧,却还有什么可喜么?须知老头子近来用度也大,进出不能相抵。如今王家家破人亡,小贱人既是他的爱媳,将来这一份嫁资,和眼前的丧葬之费,不是都要出在我家。这还罢了,本来说小贱人年纪大了,读过今年,明年就要回去。现在既然无家可归,难道老头子还肯撵她出去不成?我家有了一个小冤家,已经把我磨得不得了。若再加上这小贱人长住在此,不更添我一个眼中之钉么?从前虽说究竟还是小孩子家,不大懂事,尽她作对,也没甚么大事。现在却一年大如一年,人大心也大,心大事也多。他俩鬼鬼祟祟,联成一手,岂非使我更加难以为人么?”  胡千听了,不觉从鼻子管中,笑出一个哼声来,说道:“我真不懂你这位老姑大王,究竟还是真要成佛成仙,作个女圣人呢,还是十八副假面具,装出假道学来,哄骗你亲兄弟?老实说一句,要说你真有那种好心肠,只怕天也不容你再在世上做凡人,早就要派着金童玉女,接你上天归位,做那大罗天仙去了。要说你没有那种好良心,却偏要讲出这种仁义道德的肉麻话来。不是哄我胡老千,还是你自己骗自己。再不,就算你当局者迷,是一时的懵懂吧。”胡氏想不到会受他这阵刻薄,不觉红了脸,冷笑道:“你倒是好人,也不替人家想个万全之计,先来取笑我一阵,算什么哩。”胡千叹道:“原来姊姊真个是想发财昏了。这等极易明白的道理,这般容易交运的机会,也会想不出来,枉恐你还是个聪明人儿呢。”说时,走近一步,咬着耳朵,说了几句。  胡氏先是不敢答应。后来被胡千拍胸脯子,担任下完全的责任,方才勉强点点头,颤声说道:“你们男人家,到底是胆子大些。我便有这等狠心,还未必做得出那种辣手咧。上次不是你对我说过,那时我何尝不知壮一壮胆子,下一回辣手,就是一辈子的洪运。怎奈事到临头,两只手就先发起抖来。可见我这人真是不中用的饭桶。既然你完全答应了去,我就把天大干系,放在你的肩胛儿上。事成之后,你的好处,当然不用说。你也晓得我做姊姊的,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坏人。横竖不能错待你的,就完了。不过有一句顶要紧的话,须得预先讲好,万一将来事情泄漏,闹出大乱子来,我却不任其咎,少不得往你身上推。你做了这种歹事,左右不过是个死。我除了竭力替你打点之外,可不陪你吃官司,坐监牢。你要看在先人面上,和姊弟平日的情义份上,千万莫攀出我来。这事可能答应么?”  胡千听了,心中不觉十分好笑,想她对于权利,却说得那么冠冕,把自己抬得那么高尚。说到责任,就看得如此轻松稀淡,还讲什么先人面子、姊弟情义。这真算得一个有己无人的女光棍儿了。不要管她,横竖现在讲不到这些事情,却等干了第一步,自己有了钱,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何必死等在这里,陪她担风险,受罪名。她既然这般聪明,我也不是笨人。总之答应了她再说。  因大笑说道:“姊姊,真会思虑。这等小小事情,也值得如此千叮万嘱,思前想后的。也罢,你总是个女人,胆子小些,也不足怪。我既替你定计,就得替你包办才是,放心,放心。你只牺牲一个老丈夫,此外的事情,无论捉凶手,下监牢,受刑,杀头,一概归我做兄弟的。你却安坐家园,尽享你如天之福,不生一点疮儿,好不好呢?”  胡氏大喜称谢。姊弟俩把这事商量妥当,本定当晚动手,因胡千出去办一种应用之药,甚是为难,挨迟了几天,直至月英已随采和回来,胡千才从外郡弄到了那种药,交与胡氏。胡氏埋怨他误了日期,那一对小畜生,已都回来了,不是又多了两对眼睛么?胡千道:“怕什么?两个小家伙,加起来,统共不到二十五岁,能有什么知识。这等东西,也要怕他,我们还能出去办大事么?”胡氏便不再说什么。此时蓝文旧病略愈,每天还是服药。服药之后,医生嘱他静卧。一会儿,胡氏替他弄好了药。胡千便挨了进来,将他弄来的药物,和入药碗内。胡氏战战兢兢,送入房中,服侍蓝文吃下肚去。  列公都是明眼人,胡千弄来的是什么好东西?送进蓝文的肚子里结果如何?还有个想不出来么!果然,不上几个时辰,蓝府中就闹得沸反盈天,说老爷归天了。蓝文既死,胡氏便是全家之主。胡千便是一位开国元勋,大权在握,气焰大盛。胡千密叫他姊,该趁这个当儿,把采和、月英,先打一个下马威。一则吓得他们不敢存什么疑心;二则使得他们永远慑服在权威之下,从此不敢有倔强行为。胡氏一一听从,把一对小夫妻,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坐了不好,立了又不对,真个是走投无路,生死两难。他俩也明知父亲死得不明不白。  无奈胡千做事缜密小心,不但动手之时手脚非常干净,就是事后,对于尸体的收拾,也都做得一点儿都不露马脚。休说月英、采和,究是小孩子家,不懂这些道理,就是蓝府中许多男女佣人,知主人死得蹊跷,谁不暗生疑虑,都要在尸身面目身体上,特别留心一下。据他们背地谈论,也都佩服这一对姊弟,可算得害人的好手,如此匆促的事情,竟会不露一点痕迹,岂非大有本领。这胡千原是非常刁钻的东西。他大概也听得些风声不好,特地和胡氏商量,拆出大批银子,赏给一班下人。表面说是办丧辛苦,作为特别酬劳,实际就是买他们一个不开口儿。  众人虽替主人不平,究竟谁也没有替主人伸冤的胆量,也且未必有此义侠的心肠。既然受了胡氏的重赏,道不得受人钱财,与人消灾,也只好敬谨领受。大家相约,从此不要多言多事,自取其祸。  于是胡氏姊弟俩,益发地放足了胆子。照胡千的原意:“一不做,二不休。斩草不除根,依旧要发芽。事已至此,横竖负了一刀之罪,不见得刀上加刀,不如趁此机会,将一对小东西,一齐杀却完事。”倒是胡氏执意不肯。她也有她的正经主意。  她说:“一家人家死了个老当家的,未必有人注意。若是连死老小三位,正主儿,不但这班下人面上没话可以解说,就是左邻右舍亲族之间,也是断乎不信他们一个个都是寿终而死的。万一有一个好事的混人说几句不平的话,一传俩,俩传三,传到县大老爷的耳朵里,这乱子就闹大了。不如暂将他们留着。好在自己现是他们正当的母姑,又是一家的正主儿,还怕他们有甚反抗行为么?我自有法子,使得他们一个个受苦不住,不用人家杀他,自己就会跑到森罗殿上去。岂不大妙。”  胡千一听这话,也觉得非常有理,便由她自己去安排了。胡氏等得丧事办完,第一个计划,就是宣言家计困难。自老爷在日,已是入不敷出。现在又办了这场丧事;又替王亲家连办两件丧事;更有王小姐身上的许多开支,都是意外添出来的。只这一个月之内,就去了一半的家产。为开源节流之计,先将请来的毛老师辞退,此公本来衰老,最近又患病在身,本来也不能教书了,留他在家实在无用,不如回复了他,可省许多费用。第二是派采和管理牛羊,采办柴草。第三是派月英织布洗衣,烧火做菜。至于原有的下人,一概派去种田。她自己算是一位总管。把胡千作为账房。所生一对儿女现在年纪还小,等他们长大起来,一个帮哥哥做事,一个助嫂嫂做工,总是一样看承,不分厚薄彼此的。  采和自从接受了这道命令,虽然满心窝都是气苦、悲冤,但也没法子不服她的调遣。倒是月英却一点也不觉什么难堪,还笑嘻嘻地对采和说:“从今以后连书都读不成了,还想什么做官哩。”采和佛然道:“好妹妹,你还来打趣我么?我俩是一条船上的人。我吃了人家的苦头,难道你就能置身事外么?”月英忙道:“不是这么说法,我是原不打算久在红尘之中,无论是好日子,还是坏日子,早对你说明,无非为你之故,暂时敷衍一下。横竖日子久了,终是要走的。何争这几时的困苦?不比你专心一意向着名利上走,无端受此挫折,不能说不是前途一个难关呀。”  采和听了,默默无语。接着胡氏已把樵牧应用的器具,如镰刀、担子、鞭子等类,一起交付采和。同时也把月英喊去,叫她在另一处地方工作。最苦的是隔开二人,使他们一天到晚,没有见面的机会。月英原不为爱情而来,自然不觉怎样,只有采和心中,却万万受不住了。尽管他如何辛苦,只要力之所能,没有不尽力去干,唯有对于此事,就不免有几句怨言吐露出来。此时一家上下,都已经受了胡氏的好处,都倒向她这一边。采和就是没有说话,尚要编造几桩事情出来,前去讨好儿。何况听得这怨言,自然更要加添材料,节外生枝的争着报告。凑巧胡千也在一边,便冷笑一声,向胡氏说道:“听见么?你还口口声声,讲道德,说仁义,可知人家正在背后暗暗地计算你我。你要再不上劲,使点手段出来,只怕将来的事情,还有比这更甚的咧。”  胡氏听了这话,回心一想,觉得自己对待这对前妻子媳,的确太过分厚道了些儿,因也愤然道:“我是他们的母姑,他们瞧不起我,就是瞧不起死鬼老爷,也就不能算是我蓝家的子媳。舅太爷,请你替我想个法子,立刻把这对小东西,赶出我的门庭。他们要不肯滚呢,就替我用根索子一绑,立刻送到县里去,告他们一个忤逆不孝的大罪。”  胡千听说,才拍一拍手儿,说道:“好好,你这个人哪,本来太软弱了,也得有个人时刻警压你,激励你,才不会吃人家的亏。既然你肯把全权交付于我,我便替你担着血海关系,务要把事情干得妥妥当当,才不负你的委托咧。”说毕,欣然而去。  说话的当儿,却有一个已经告老的管家、蓝休的儿子名叫蓝真的,在一旁听见。此时已近黄昏,蓝真因这几天母亲有病,每日总是回家睡觉。今儿得此风声,回到家中,便对父亲蓝休说了。蓝休不觉勃然大怒起来,手指着蓝家那面,大声骂道:“好一对不知王法,丧尽天良的男女畜生。新近主人死得不明不白,人人都说是你姊弟俩干的把戏。只因你俩手段巧妙,不留些儿痕迹。人家明知主人冤枉,也没法奈何你。但要知道,官法可蒙,天道难欺。这还不用说他,如今主人尸骨未寒,你俩又想算计到他子媳身上去。我真不懂你们和蓝家有甚么深仇大恨,竟要灭他满门!咳,咳,此事我蓝休不知便罢,既知道了,看我可能容你们自由自在的干得出来。”  这老头越说越气,越气越骂,气得越盛,骂得越响,吓得他妻子王氏慌忙赶了出来,将他的嘴捂住,王氏本来在病中,经此一吓,连病魔都吓退了三舍之遥,埋怨他道:“你这老儿,喝了几口黄汤,又要多管起人家的闲事来。你也想想,儿子现在他家做工,新太太便十分不好,毕竟是儿子的女东家,去取祸福,在她一言。你怎得无缘无故,为了别人的闲事,白白地去得罪她。明天儿子丢下事情,你的年纪又老了,精力已衰,却再去哪儿找银子来养活我们娘儿。”说着,和蓝真俩一齐用力,将他硬拖了进去,推在床上,放下帐子,由他靠着枕头,叽哩咕噜,自去发他的牢骚。  未知采和夫妻性命可能保存,蓝休这老儿还有什么举动,却看下回分解。
  -------------------------------------------  第059回 为谋财先须害命 因救主反被恶名
  却说蓝休虽然被妻硬拖进屋中,推入床上,但是心中新愤旧怨,发为不平之气,一时那里按捺得住,更念三代恃蓝府生活,蓝文在日时,待他们也有恩泽。如今他本人死得没有分晓,做世仆的,不能代他报仇泄冤,已属有背良心。但那是过去之事,况事前一无所闻,还可说无从尽力。至于眼前一对小主人儿,年轻失势,又有生命的危险,此事却已明显地进了我的耳朵,现当未发之时,正可先时预防。若不预先关照一声,那不成了自己和胡千姊弟勾通作奸了么。  想了又想,觉得除此以外,更无别法。且恐胡千心狠手辣,办事敏捷。万一马上动手,此时急去,已恐不及。安能再事羁延。于是定一定心,假装熟睡的样子,等得一家人都入睡乡,自己便悄悄抽身而起,拔门外出,迳投蓝府而来。相离虽然只有半里,因他年高体衰,眼花足软,好容易一步一挨地走有一个时辰,方才到了蓝家。他是极熟的老人,自然识得蓝家情形。却不投大门,不走后门,迳走西首一道小侧门。管门的人乃是蓝休一个内侄,今年还只有十三四岁。蓝休利用他不大懂得事情,所以迳去找他。这小厮开了侧门,一见他姑丈深夜到来,大为惊异。蓝休却不许他多问,只问他公子现住何处。还有一位王家小姐现居哪里?  那小厮倒是有良心的,见问及公子之事,不觉惨然说道:“姑丈再休提起公子,他现在好苦咧。别的不说,单讲他住的地方,乃在牛棚后面那间茅屋之中。屋内只有三块板,一张床,此外什么都没有。那是太太说的,要把牛羊放牧之事,都归公子亲自去做,所以让他住在那里,是为便于照管之故。你老人家现在问起他,可想去瞧瞧他不是?但他这地方,在正屋后面,从此前去,必须经过太太住房,况须走过数重门户。万一把太太、舅老爷惊醒了,不当稳便。还是去看那位王小姐来得近便。她现在也非常的苦,不过比公子还少许好点,住的地方也清爽得多。太太说,公子和小姐都不是小孩子了,不该同居一处,叫他们一前一后,隔开几重院落。大家隔离起来。所以公子和小姐,现在要见一面,也不容易了。听说公子为这事情,不免抱怨。”  一语未完,蓝休一句叱住,说:“孩子家不许多口。快带我去见王小姐。”小厮没口子答应,说:“这个容易,就在我房间的前面。此时人静夜深,满屋中人都睡静了。姑丈要去,不必再惊动别人,是么?”这话却深合蓝休之意,忙赞他作事有见识,有道理,比你表兄强远了。说得小厮心花大开,将他导至月英窗下。  小厮用个食指,在窗门上弹了三下,轻轻叫道:“王小姐醒么?我姑丈蓝老头来望你咧。”只这一句,就听得里面嘤咛一声,问道:“可是蓝老管家不是?”看官听着,月英以深闺小姐身份,虽然被贬辱,人格是不得变损的。当此更深夜静、万籁沉寂之时,忽有男子前来看望,岂非可怕可惊,而又万分可怪之事。不道这小厮甚是聪明,一开口儿就说出是蓝老头。这一句,就使得里面的人放下了一大半的骇怪之心。再说夜深如此,阁府静寂已久,怎么月英还没曾酣眠,竟能轻轻地一喊便醒呢?原来月英专志修持,每于夜静之时,天明之候,必定做一个时辰的打坐功夫。当小厮打窗之际,正功课刚完,起初上床的时候。她又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年来寄居蓝府,对于他家内外上下的用人行政,也有七八分稔悉。她最钦佩的便是这位蓝老管家。在此生死存亡系人股掌的当儿,本来也时时当心,刻刻留意,作防患未然之计,今闻多时未至之蓝老管家深夜前来,不访别人,单找自己,此中消息,便于嘤咛一声之先,料着了有八九分的谱儿。  一面问话,一面也便跨下床来,向窗隙一望,可不是,一个黑面发的小厮,扶着一位绉皮疙疸白头如银的老头儿,站在窗下哩。月英不敢怠慢,慌忙开了门,自己走了出来,却不让他们进房,只在院子中间,皓月之下,轻轻悄悄地谈起天来。月英先问:“老伯伯,夤夜见访,必定有什么恶耗见告,可是么?”蓝休听了,不觉大惊,拜倒道:“小姐难道也听见了么?为什么还不早作准备呢?”  月英听了这句,反呆了一呆道:“不瞒老伯伯说,我和采和实在一些消息都没有。方才所说,乃因老伯伯的特殊行径而发的一句胡言,还不知是与不是。如今听老伯伯这么说了,可见我的胡言又不幸而中。但采和却还一无所知咧。请问老伯伯,现在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呢,原已游心物外。他们如不相容,却正好促我入道之机,我正感德不尽咧。所怕的是为采和一人,唉唉,这也不用说了。谁叫他……唉,那也何必饶舌,还请老伯快快把那消息告诉我知道。我也可以通知采和,再作未雨之谋。”  蓝休叹息了一声,把胡氏姊弟所定恶计,并自己如何知道的原故,说了一遍。总当月英听了,必有万分惊慌。不料,她闻此言,依然如故,反而冷冷一笑,说道:“哦,原来如此,这也算得我不幸之中的幸事了。请教老伯伯,他们既已定计,可决定在哪日举行呢?”蓝休道:“这就不曾晓得。据小儿说,大概总不过是这一二天内的事情。老奴本要先去告诉公子。谁知他如此胆大,竟敢把公子那样糟蹋委屈。别的不用说,老奴今天不能进去见公子的面,若迟至明儿,又恐奸人马上动手,如何是好呢?”  月英正待说话,忽听夹弄中有人呼的一笑。主仆三人大为惊骇。正在寻找那笑声从哪儿来,又见几条黑影子,从夹道中如飞而出。月光之下,照得明明白白,为首一人,正是那位新任的舅太爷胡千。后面跟随的三人,都是他新近用的下人。  他们一窝风赶到月英身边。胡千冷笑道:“好一个未曾过门儿的少夫人,好一个名门闺秀的大姑娘,原来竟是一个偷下人窃汉子的下流淫妇。蓝府上有你这等媳妇,门风都给你扫完了,面子也被你丢尽了。平日忸忸怩怩,狐媚子似的,迷住了丈夫,活像一个正经人儿,如今到底怎么样?可不是真赃现获,明明白白的,露出马脚来了。好得很,既然你这般不要脸,我也顾不得蓝府上的面子,说不得,送你到官中去走一遭吧。”  说罢,回顾带来的三人,喝道:“还不快快将奸夫淫妇捆绑起来。”三人听了,便各伸拳掳袖,上来动手,却还不知胡千要捆的,除了月英之外,还是要老的,要小的。老的太老,不像做奸夫。小的太小,又不配做奸夫。便悄悄问了一句。胡千见说,倒也禁不住呆了一呆,一会儿又大喝道:“自然要一起都绑起来,我知道谁是奸夫呢?”  三人正待下手,这边蓝休和月英自然也愤不可遏,破口大骂。那小厮见姑丈无端受此委屈,并连自己也冤陷在内,也是怒呼呼地大骂胡千昧良无耻,索性把他从前许多无赖诡诈,和几次三番到蓝府告帮乞贷的历史,一起宣布出来。  这正说着胡千的心病,三分假怒,变成十分真气,连连跌足拍手,催那三人动手。三人便上来,一个守住月英,两个便来捉这老小二人。谁知蓝休和小厮也还有几分气力,动手对抗起来。胡千所用的三人,偏都是市井无赖,一向被酒色淘虚了的,看相虽然威武,实在并不中用。此时原都睡得迷迷糊糊的,因胡千出来小便,听得月英等说话声音,心中大疑,先还防是盗贼,急忙把宿在他下房的三人喊起来,一同赶了出来。一瞧,不料是月英三人。胡千虽是喜出望外,这三位宝货,却因都是从被窝中给胡千拖起,神智还是不大清醒,也不大明白究是怎生一回事儿,糊里糊涂地上前捉人,更想不到他们还会抵抗。蓝休的内侄,身子矮小,不知什么利害,伸出手来,刚刚碰着一人的肾囊,也曾听说捏住人家肾子,可以制人死命。  此时急难之中,哪里还顾得什么,便用力将那人的肾囊一捏,又向外这么一扭,扭得那人大叫一声,向后便倒。胡千和守住月英的那人,大惊大叫,说:“小厮打死了人啦!”其时蓝休和那人也能打得个平手,听得小厮杀人的话,两人也都惊得停住手,却来瞧这挺在地上的人。  这一阵大乱,早惊起了内内外外的人。上自新太太胡氏,下至男女仆役,一齐披衣而起,赶来查看。还有那位被贬受辱的公子蓝采和,也慌慌张张地赶了出来。见胡千正在指手划脚,把上项情形告诉胡氏。采和只听得一两句,已知是胡千陷害月英,忙着找到月英,大哭起来,说:“妹妹,我害了你了。”月英此时倒反说不出什么来,只会翻着两粒秋波,一上一下的,对着采和,欲泪不泪,欲语难语。  那看守月英的人,见采和与月英这般亲热,心中又因自己同道被蓝休和小厮打得如此情形,正在又气又羞,却好把一口恶气,泄在采和身上。明知采和名为公子,实在比下人还不如。月英又是自己奉命监守的犯人,自然不用顾忌,便把乌珠一睁,双手一拦,大声对采和叱道:“你的老婆偷人,亏你还有面孔和他对哭对说的。”  一语未了,忽听拍的一声,接着又拍拍的两声。原来这人的面孔上,不知从哪里飞来三记耳刮子。这人一痛一惊,定神一看,才晓得第一记巴掌,是左边的采和打的。第二次的两下,却是立在右边的蓝休打的。还听得采和大骂他是狗仗虎威。蓝休又骂他是下流畜生。同时胡千等人都来帮助这人,叱辱采和。这人也还骂蓝休,并要打他的耳刮子。  一个大院子内,闹得人声鼎沸,不得开交。只听胡千对大众喝道:“你们若是愿意在这府中吃饭的,须得恭听太太和我的命令,赶紧把这三个奸夫淫妇捆绑起来,送到县中。现在他们又打死了人,这罪名更大了。若是不肯动手,太太叫你们一个个滚出府门去,不用在此当差。”他说了几遍,见众人你瞧我、我看你的,还是不肯上前。这是下人们天良发现,觉得胡千等太没天理。大家都受过蓝氏恩惠,怎能昧下良心,做此叛逆不法之事。倒把胡千急得只向众人乱骂。  蓝休见此情形,忙对采和、月英说:“公子,小姐,我们走吧。天下之大,哪里还不弄口饭吃。把这一份家当让给他们吧。老奴年纪虽大,情愿海角天涯,跟着公子、小姐,一同讨饭吃去,强如在此天天生气、受辱,还要被人暗算。”说罢,一手拉了月英,一手扯住采和,急急忙忙,飞奔出门。那小厮也随后跟着。众人不敢阻拦,由他们主仆三人,出门而去。  这一来,把个胡千气得怒吼如牛,索性回到房中,取了三把朴刀及棍子绳索之类,喊来自己新近找来的佣人们,大夥儿赶出大门。月光之下,望见采和等四人还在前面沿河逃走。胡千吩咐:“捉住四人,都有重赏。如有祸事,归我舅太爷一人担当。如敢故意纵放,须和他们同罪。”众人只得抖擞精神,奋勇追赶。一霎时已经赶到。胡哨一声,各挺手中兵器,威喝他们赶紧回去,如敢抵拒,立刻要取尔等性命。蓝休气极怒极,大骂贼子如此昧良,必遭雷打。小厮见不是路,忙催姑丈快走。  蓝休还在辱骂。胡千已取出绳索,叫众人动手,绑缚这班不要脸的东西。采和、月英手无兵器。采和自命究是一家正主,料到胡千终不敢奈何自己,便冷笑一笑,说:“回去也是我们自己的家,何必要你强迫。妹妹,我们就回家去,看他们有什么法子对付你我。”说时,回转身,大踏步向自己家门就跑。月英也只得跟着同走。后面蓝休等虽然不住地辱骂,也不能不追随在后。不料胡千有心挫辱采和、月英。他又存着一种恶念,把他俩弄死之后,留下胡氏顶吃官司,他却可以乘机攫得利益,远走高飞。因此不容他们这般惬意地走路,索性大放恶势,仍要将他们捆缚起来,就此送到县中治罪。  众人奉命,一声吆喝,奋力上前,先把采和与月英拉住,刚要绑缚,忽听月英大叫一声:“仙师在上,我弟子月英,自小至今,没有一天敢忘记师尊训诲,没有一刻不专心修道。为因不忍丈夫沦入魔道,延滞数年,未得出家。不料今天如此受辱。弟子虽然命苦,也是大家闺女,茹苦含辛,所不敢辞,横被侮辱,断不敢受。弟子今也顾不得丈夫的前程,拼送残生,到天上和师父相见去了。”说到这句,忽然用力挣脱了手,向着河岸飞奔。  众人知她志在赴水,却正中胡千下怀,忙叫众人不必去救。别人还不怎样。只有采和大哭大叫,也想努力追上,无奈一只手已被人拉住,采和心中一急,低下头,在那人手上咬丁一口,咬得那人大痛,一释手儿,采和已奔了上去。胡千也说:“由他去,由他去,看他们怎样死法。”蓝休和小厮却被众人扭牢,不得上去。大家呆呆地望着小夫妻俩同奔河岸,抱头大哭,一齐跳下水去。  原来这水还是长江下流一个湾儿,河水极深,水势又急,一经跳下,是永无生理的。采和与月英又是两个文弱的孩子,这一下去,当然没有命了。哪知天下事没有王法,还有天道。要是采和、月英这样根基深厚的孩子,居然死于胡千之手,那不是天理王法完全没有了么。放心吧,天下没有那么不公平的事情。  这时众恶人正眼巴巴地瞧着两位小主人投水,撑起了耳朵,肃静无哗地等候水中扑通扑通的两声响,他们的公事便算完毕,预备回去,向他们的新主人领赏去。就是胡千也是耳目并用的,专等他俩沉入洪波,也要急急地回去,做他心头存着的第二步计划。哪知眼中虽然见着二人一同投水,耳中却无论如何听不到那扑通扑通的两声响。这才把众人弄得奇怪起来。大家不约而同的走近河沿,向下一望,哈哈,妙不可言。一幕新奇的戏剧,立刻现人大众眼帘之中,喜得个蓝休和小厮连声高叫:“天有理!天有理!”吓得胡千目瞪口呆,半响说不出话来。  未知这是什么好剧,值得作书人大卖关子,却待下回分解。
  -------------------------------------------  第060回 雷电逞威诛恶奴 神仙施法救高徒
  却说胡千带领一班恶奴,逼着两个小主人跳入水中。眼见他们投河多时,却总听不到扑通扑通的两声响。更不见河当中起个手掌大的水花儿。看这河沿,峻削如壁,又没有芦苇之类可以藏住身躯。那么,这两个孩子,却投到什么地方去咧。众人都为好奇心所驱使,不约而同地赶到河边,许多眼睛一齐向河下望去。  忽地一阵金光,从水底冲起来,触着众人眼帘,宛如着了针刺一般,一个个疼得要死,赶紧把双目闭住,大呼疼痛。只有蓝休和小厮,却格外觉得清快明亮,明明瞧见金光之中,一朵红莲,冉冉上升。红莲上面,立着两男两女,除了采和夫妻之外,那一对男女,都是世外装束,神仙气概。  蓝休忙和小厮趁众人不能睁眼的时候,赶紧把绳子脱去,跪下叩头不已:“神仙爷救我主人上天去了。”只这一声,把那班痛眼闭睛的恶主凶奴,喊得惊了一跳,不觉抬头上望,果然瞧见金光阵阵,拥护一朵红莲。红莲之上,立着四个仙人。而自己一对小主人,宛然在内,吓得一班恶奴,也跪地叩拜。只有胡千心中虽慌,口中还要倔强,说这都是妖怪摄人,大概是把一对小畜生摄去洞中,当点心吃哩。  语未完,忽听得空中高喊:“蓝休听着,尔主人本是仙种,因为一念之差,谪下凡尘。尔男主人欲太重,连累女主,同受这场劫运。如今带他们去名山修道。你和表侄,忠心耿耿,深可嘉尚,叫本处土地送你回家,并赐仙丹一粒,寿可百年;黄金百镒,不久颁下,和你表侄一同享受。胡千狠心恶意,罪不容诛。看我派遣雷电神将,立刻行诛。”  胡千这才大骇大惧,伏地颤栗,高叫上仙饶命,从今以后再不敢为恶了。哪知他恶贯已满,半空中顿时起一个霹雳。大众都见金光阵里,有两位面貌狰狞的神将,也是一男一女,向那二仙行了个礼,此时黑云顿起,月色无光,而闪烁金光,却亮如白昼。一时云头骤低,众人都听得两神将说道:“启禀法师,奉旨电殛胡千。怎奈现当腊底春初,天地之气不交,如须行电,必得禀明上帝,特别施刑,小将们方可施法。”又听那仙人吩咐道:“请尊神即行预备施法。贫道即刻亲自上禀,不得差错的。”神将们躬身说道:“既有法师代禀,小将们自当遵旨。”  说毕,又一躬身而退。一霎时连金光都不见了,但觉雷声轰轰,山谷震动,却只不见电光。胡千等众人只想逃走,谁知两脚沉重,好似钉在地上一般,一步都不能走动。胡千虽是凶恶小人,到了此时,也觉恶念全消,魂飞魄散。先还呼号乞饶,最苦的是雷声太盛,比他的哀求之声,大过万倍。可怜他这一番将死的善言,竟不能上达天听。而阵阵雷鸣,又宛然在他顶门儿上打旋,欲下不下的样子,最是使人难受。同时那批恶奴,也都感受同样的苦痛和恐慌。只有蓝休等二人,却似一无所苦的样子,反远远地立着,看他们怎样受雷电之刑。  如此过有许多时候,忽见空中金光又起。金光阵里,仙人大呼:“雷公、雷母听着,玉旨已到,请速行刑。”只此一语,一字字钻入胡千耳中。胡千只觉顶门中轰的一声,三道魂灵,早飞去了两条,剩下一条,听得雷声又起,此番却不比先时,雷电起处,电光随至。但听得拍啦啦露天一声响,顿时空中满布硝磺气味。存心凶恶天良丧尽的胡千,就于此时大叫一声,殛成焦木黑炭一般,自然是不活了。还有他手下的几个恶奴,虽免雷电之诛,却已受惊不小,回去之后,有因惊成病的;有被金光伤眼终身不愈的。  蓝休等老少二人却躲在一边,直等胡千殛死之后,他俩重新伏地叩拜。忽听耳中有人说道:“仙神都去了,不必多礼。快随我同回家去,享你的清福去罢。”二人都听说话,却不见人影。情知是仙人派来的土地,只得再三道谢,相从回家。到家之时,却好天色黎明。蓝休耳中又听说道:“老朋友,再会再会。仙丹一粒,塞在你的耳中,取下吞服吧。”蓝休慌忙向空拜谢。只觉耳中似有什么东西塞住一般,用小手指甲儿一挖,果然挖出一粒晶圆光润的仙丹。立时吞了下去。后来蓝休和他的表侄同在菜园种菜,掘地得黄金一缸,才知仙人真不相欺。两人各分得一半,都享起福来。这蓝休一直活到整一百岁,方才归天。这些全是后话,不必细表。  单说采和、月英自从被男女二仙救出危险,二人又亲见胡千受雷电之诛,快慰之余,却又有些不忍之心。当时却不敢说话,跟着二仙腾云驾雾的如飞而去。约摸过有炊饭时候,忽听那男女仙人说一声到了,就此下去吧。只觉云头向下一挫,一眨眼儿,已落在一座高山之上,一间石屋的前面。二仙立定身子,向采和、月英微微一笑。月英才认出那男的就是前生的恩师铁拐先生。女的虽似见过,却记不大清楚了。采和便都模模糊糊不甚记得。  当下月英口称恩师,拜倒于地。采和也一同跪下,双双叩头。铁拐先生叫他们先拜见那位女仙,说:“这是你何师叔。”二人也行了叩拜之礼。铁拐先生将二人带入石室,即有一个年轻的道人出洞跪接,口称:“师尊、师叔在上,弟子杨仁叩见。”铁拐先生挥手命起,和何仙姑一同入内。杨仁反随在后面,招呼月英、采和一同入内。只见二仙端坐在上面,杨仁等三人重新叩拜。铁拐先生安慰了杨仁几句,又嘉奖了月英一番,末后对采和叹道:“为你这孩子,害得月英延滞尘网,耽误几年修道。她是那样的劝你,你还多方辩饰,沉迷不悟。照你这等下愚之性,早该逐出门墙,任你历尽折磨,挨尽劫数,再不回头,少不得打入九幽十八层地狱,也没人来替你喊屈。如今都瞧在你妻子的面上,就先援救你一次,叫你即日前去王屋山中,静炼三年坐功,瞧你有无变志,方可传授大道。你若自量吃不得山居寂寞之苦,饥寒狼虎之苦,我也不勉强你入道,还是赶紧下山去,干你的功名大事,享受你那高堂大厦美妾娇妻的大福去吧。”  采和听说,不觉痛哭流涕道:“弟子今已豁然大悟。自知前此沉迷的无理。不但害得月英无端耽误仙缘,就是弟子本人,也何尝不是自讨苦吃。现在读书未成,严慈见背,继母不仁,一再肆虐。弟子今日要不亏仙师援手,此时早已葬身鱼腹之中,还有什么功名富贵可言。再说,弟子本来不是没有根基的人,如今又亲见世上神仙的榜样,可知平日那种妄言,真是师尊所谓下愚之尤。再要贪恋红尘,不知自爱,弟子真比禽兽都不如,与草木无异了。师尊请放心,休说叫弟子去做功夫,就是要弟子赴汤蹈火,做那出入生死的事情,弟子也断断不辞。就请师尊派人送弟子前去吧。”  铁拐先生笑道:“话却说得好听,不知可能做得到。你说赴汤蹈火之事,都不能辞。在你以为说得厉害极了。不知修仙求道,真是天下第一难事,到了紧要关头,休说赴汤蹈火在所难免,就是比这更凶更险有死无生的事情,也只得拼上一拼,不但不能避免,甚至连丝毫畏怯之心都不许有,还不知你可真能受得受不得咧。”采和顿首道:“一个人最怕的是不肯死。弟子现在已把自己当作死人看待,纵有万分危险,横竖不会比死更甚。弟子便不敢自命为有志之士,但却不敢不以此时时自励罢了。”铁拐先生笑而点首说道:“好得很,以往不咎。来日大难,有成无成,看此一行了。我也不派人送你,此间也没闲人可派,横竖修道之人,吃苦都是本等。游山玩水,尤其是苦中之乐。此去经过有许多名山大川,正可随时领略些山水滋味。你就慢慢地独身前去吧。”  月英立在一边,备聆二人说话。今见铁拐先生叫采和独往王屋山,虽然不知相距多远,但知铁拐先生意在折磨他的身体,锻炼他的筋骨。况且有危险不能避、畏心不能有的训语,可见此去一路辛劳危苦,势所必有。采和是公子出身,平时渡一道江,也还派许多男女佣人前拥后卫的,寸步不离。如今要他独自一人走这危险的长路,虽说仙师必有分晓,决无害人之理,但是瞑目一想,采和这一等人,怎能挨得如此危苦辛劳。又这样一想,心中便替他发愁起来。  正在此时,忽见铁拐先生回转头,向月英大喝一声。这一声,在别人听来,只是普普通通的声气,不晓什么道理,一进月英耳朵,就宛如当头起个青天霹雳。而且月英才从雷电交作之下来到洞府,却并不觉得雷电的声音怎样厉害,反是此时,听了这一喝,倒吓得心中砰砰地跳个不停。禁不住芳容失色,几乎流下泪来。此际在座诸人,都不知铁拐先生是何用意,并不知月英因甚么怕得如此模样。就是月英本人,也不自知何以惊骇失措到如此地步。却见铁拐先生接着向她咄了一声,说道:“仙人以无情为多情。痴心不死,道心不坚。你是最有智慧有定识的人,何得自缚于这等世俗儿女之情。虽说你的用情,与寻常夫妻之爱完全不同,要知爱根不除,随时可以入魔。魔道深则正道消。君子慎微慎独,正为此耳。”  月英听了,心头顿然一亮,立觉万念尽消。不但对于世上一切,就是平日为采和之心,也一律释除。到此地位,她那方寸灵台,才真个光明皎洁,和以前自命所谓死灰枯木的情状,又是一番景象。不知不觉,欢欣鼓舞的,向着铁拐先生婉转叩拜,复以樱口咬着铁拐先生的道履,久久弗释,以示亲敬之忱。铁拐先生哈哈大笑,连连点头,对杨仁说道:“这孩子可教。这孩子才真不愧是神仙种子,比采和强多了,将来的造化,未可限量咧。”又对采和吩咐道:“你和月英一般出身,一样的根基。只因她能不昧本真,一尘不染,去道既近,成仙甚易。大概三十年后,即可小成。你就吃亏在有了欲念。纵会努力精进,也得比月英迟十年功候。但是无论如何,你们有夙根的人,终是便宜得多。你便迟个数十年,也还比他来得容易咧。”  说时,一手指着杨仁。杨仁也笑道:“师弟但不忘今天师尊的教训,专心一志,勿畏难,勿怕苦,勿惮危险,勿嫌寂寞,行之数年,已可抵我辈数十年。数十年后,我辈还得请教师弟们咧。”采和听了,忙谢他的教言。又说:“师兄不能太谦。你我一家人,须要大家当作骨肉看待。小弟奉师尊之命,即刻就要告辞,自分生性愚顽、此去但有谨遵师命,刻志上进。如有不到之处,仍望师兄念同门之谊,随时督责,实为万幸。”  铁拐先生即命杨仁取来碎银一包,道衣数件,以及一应旅行必需的用品,交与采和,叫他即刻下山。采和意存恋恋,似乎不愿速去。铁拐先生呵道:“儒家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学如不及,犹恐失之。’你既然决心求道,休说一二天的时间,不能枉弃,就是一寸光阴,也不可玩忽。早走一步,便早成一刻的道。话已说完,还在这里干什么?”  采和只得一一拜别,众人也都还礼。辞至月英面前,说道:“妹妹,你为我之心至矣,尽矣。以前数年,妹妹已经贻误在我的手里,以后的岁月,妹妹请放眼望着,做哥哥的,便是死在山中,也决不再叫妹妹失望。还望妹妹珍重道体,将来愚兄稍有长进,还得叨妹妹的大教哩。”月英此时已不如前此那么悲伤,慨然答勉几句,和杨仁俩亲自送他下山。看他走得远了,方才回至洞府。  铁拐先生笑对何仙姑说道:“师妹瞧采和此去,可有什么结果没有?”仙姑笑对道:“这人心地是极好的。可惜世情已深,只怕道心不坚,便与前程有碍。依我看来,不及月英多矣。”铁拐先生笑道:“月英自然比他更好,但他的聪明,并不亚于月英。看他经此大难,已把世情看得十分淡泊。只今天所说,一番坚决之谈,已见他十分沉默。即此一端,便是入道之基。前去王屋,再加三年静功,自然无不成之理。不过,眼前还要使他彻底醒悟,更阻他再生杂念,还须如此这般,方可使他道心专一,日进无疆,成功也就更快了。你我在此无事,可带了月英一同下山走走,暗中跟着采和,顺便玩一下子,也无不可。”仙姑大喜应诺。  铁拐先生于是把杨仁近来的课程,调查了一回。杨仁禀称,后天是先母忌辰,须得前去坟墓,打扫祭奠。铁拐先生点头,说:“这是该去的。你的母亲没有仙缘,我除了度她为鬼仙之外,竟不能再有造就。见了她时,可请她多立功行。待你成了正果,或可度为地仙。”杨仁叩谢说:“弟子一定要劝先慈广施功行,以修后福。”  铁拐先生颔之以首,当下别了杨仁,驾云头先回至蓝采和家,途中对月英说:“你知我此去蓝家,还有什么事情?”月英答道:“弟子的公公死得不甚明白,村中人无一不知,但嫌疑最大的,就是公公扶正的姑嫜。弟子和采和虽然明知其事,而事无佐证,谁能瞎说是非。如今师尊亲自去蓝家,大概是为这件冤案,要替死者伸雪一番。这事弟子份居幼小,不敢妄议。至于弟子夫妻小受挫折,皆由胡千一人之过。彼既伏罪,弟子等嫌怨尽消,更无向尊长寻仇之理了。知师尊决不为弟子夫妻劳动法驾。”  铁拐先生听了,深赞她立言得体,因笑说:“你公公死于胡氏姊弟之手。动手者是姊弟共同,而主谋教唆者,却是胡千一人,所以胡千之罪最重,恶最大,虽然已受雷殛,不能蔽辜,如今还在冥中饱尝刀山剑树之苦咧。至于你姑,身为人妾,新受扶正之恩,不思竭忠图报,反听恶弟之言,谋死亲夫,还要谋害你们夫妻,论其心迹,和胡千也只差得一点。但如今却有一层困难之处,只因你公公一生做人还称不错,留下一男一女,皆系胡氏所生,年纪尚小,正赖生母抚育。万一胡氏伏罪身死,这一对小孩子,岂不苦死。所以对于胡氏,只好暂时不用严刑,叫她好好将一对儿女抚养成人,切勿再生恶念,害人害己,纵不能将功抵罪,也可减得一二分罪过。我们此去,就将此意教训她一番。此外还有一桩事情,也得稍稍留滞一二天,等得两事了结,方能赶回河南,追及采和,察看他的行动。”二人听了,自是感悦。  师徒们正说得有兴,忽地东北角上,一缕乌云如飞而来。铁拐先生大惊道:“孽畜,孽畜,屡受挫折,不知改悔,还敢出来害人。唉!这一出头,不知又有多少无辜人民牺牲在他手下咧。”  未知此物如何这般厉害,却看下回分解。
  -------------------------------------------  第061回 李铁拐访晤玄珠子 王月英试察蓝采和
  却说何仙姑、王月英跟随铁拐先生,驾云前去蓝家。半途之上,师徒们把处分蓝氏子孙和惩戒胡氏的办法谈了一回。铁拐先生又说:“这是小事。我为采和份上,并月英的面子,不能省此一行。此外更有一桩大事。”何仙姑忙问师兄还有何事。  铁拐先生才待回言,陡见东北角上一片乌云,飞向南方而去。铁拐先生叹道:“孽哉此物。不知又要伤害多少生灵埃”因即告诉二人道:“才说另有一件大事,即是为此。你们可能瞧得出那乌云之上,站着的是什么东西?”  仙姑道行已深,早已望见是一条硕大无比,金鳞闪铄,妖矫雄健的大蛟,便对铁拐先生说了。月英却一无所见,只见乌黑一片而已。铁拐先生叹道:“论起此物的年岁,就是现今上界天仙,没有几位能够高出它的。就说道行,它也能天遁,也能变化。普通神仙中,有几位比得上它。但不晓得为什么喜欢沉沦于魔道之中,专干此伤天害理的事情。纵使一时逃得天谴,久后大数一到,终不能免于雷击,何苦呢?”  说时连连摇头,只叫可惜可惜!月英动问此物出世年代和作祟情形?铁拐先生笑对何仙姑说:“那就是大闹螺狮道场的孽畜了。几次三番,想占据钱江,作为它的根据地。幸得玄珠子守卫得力,志不得逞。但劫数已定,久后终得被它捣乱一场,我今此去,就想送给玄珠子一件东西,可以救护百万生灵。如至不得已时,便可取来应急的。”仙姑听了,十分钦羡。当下代铁拐先生将老蛟的历史告诉月英。月英也惊异道:“我们是刻志求仙,难得大道。这老蛟既然有那么深的道行,还要如此横行,岂非自取灭亡?却不枉负了万年的功行。”  铁拐先生及何仙姑听了,相顾叹息起来。此时已到蓝家。铁拐先生和仙姑、月英一同从空中降落,吓得胡氏一家老少,都罗跪面前,不敢抬头。只有月英不敢当她的大礼,忙起而避之。胡氏一见月英和仙人同来,可知她已经成仙,哪里还敢存轻慢之心。又恐她前来报从前虐侮之仇,怕得她战兢兢地,口中喊着:“ 王……王……王……王小姐少……少少……少夫人,”宛如连珠箭一般,叫得好不亲热。待要细诉前情,藉资表白,不料给铁拐先生大喝一声,把她吓得魂胆俱消,险些晕了过去。  月英忙上前扶住,并暗暗关照她,说:“不用害怕,我师父是有道的天仙。此来专为救你,叫免得你活受惨劫,身入轮回。你但静心领教,好好改过,包你将来还有好处。”胡氏听说,不觉战战兢兢地说道:“小小……小姐的好心,我全知道。恨我脂油蒙心,不识好人。从前种种对你不住,望你千万别存在心头……”月英听了,心中反觉不安,忙笑说:“快听仙师指教。你瞧仙师拿的是什么东西?”胡氏听了,不知不觉地向铁拐先生一瞧,哪知不瞧犹可,一经观看,愈看愈怕,看到后来,不由吓得大叫一声,死了过去,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原来铁拐先生手中持的,是一面小小镜子。那镜子的面积,才只有碗儿那么大,而在胡氏看来,竟和天一般大。看了镜子,就不见天日。镜中的情形,宛如又一天地。首先瞧见的乃是一所房子。房子中间,躺着个病人。另外有一男一女,悄悄地商量用药毒死这病人。病人服了他们的毒药,立刻跳了几跳,七窍都流出鲜血来。那情状好不可惨怕人。最奇的那房子就是蓝家住宅。病人正是蓝文。用药的人,正是胡氏本人和兄弟胡千。而且蓝文死状可怕。只有姊弟俩亲眼见到后,经胡千收拾干净,一点不留痕迹。所以别人瞧不出破绽来。但这镜中却宛然替他们留下一幅杀人的绘图,和真事真情不差毫厘。你叫胡氏怎不吓得要死呢。  铁拐先生见胡氏既晕,便微微一笑,向她吹一口气儿,胡氏便又醒了转来,心中明白,想不再瞧那面镜子,无奈眼前所见,尽在镜中,连自己这个身子,究在镜中,抑在镜外,都有些模模糊糊,弄不清楚。只见蓝文死后,自己如何专权;胡千如何进谗;如何谋害采和夫妻;怎样被蓝休得知,夤夜通信月英;胡千怎样诬陷月英;以至阖家哗闹,小夫妻逃走;胡千率众追赶;采和、月英遇仙升天;胡千被殛为止,镜中便空洞洞一无所有了。  而且以胡氏望去,也只碗口大小了。胡氏弄得如醉如痴,神魂飘荡,不知要怎样才好,直睁着两眼望着铁拐先生。铁拐先生便命月英:“你带她进去,问她可肯悔过迁善,好好做人,不得再有恶事?若能广行阴功,多作善举,上天决不绝其自新之路。将来功行圆满,还有意想不到的好处咧。”  月英遵旨,把胡氏扶入内室,按照师父意思,苦苦地劝导了一番。胡氏心中大澈大悟。忽然立起身,飞跑而外,跪在铁拐先生面前,磕头如捣蒜一般,带泣带说地自陈:“痛悔前非,决心为善。如有虚言,或中途改节……”说着,把个小指伸入口中,呱的一声,咬下一大半截来,血流如注,痛彻心肺,兀自挣扎着,继续说下去道:“……此身不得好死,必和此指一样,被斩为两段。”  说完这话,痛得昏了过去。铁拐先生甚喜她有此决心。料她出于真诚,点头赞赏道:“能够如此,犯罪虽重,未尝不可挽补。”随又向她吐口气,胡氏蹶然而起,血凝痛止。铁拐先生亲自安慰了一番。胡氏亲把咬下的指头留着,说:“要每天拿来看一遍,免得事过情迁,重蹈故辙。”  他们这一番热闹,只有当局数人心中明白。其他如蓝府中下人,和胡氏子女人等,却一点不曾看出是怎么一回事情。就是镜子中的许多幻影,他们也都一无所见。到了此时,见胡氏截指明心,大众不觉又怪又惊,又怕又感。  据铁拐先生说,此镜的功用,和他那葫芦,有同样的效力。总之同是本人一些精神所寓。道到深处,魂魄可游于天地之外,虽千百年前后的事情,可凭一照之功,完全显示出来,丝毫不得舛差。此法后被杨仁传出,但道力不及,只能书符念咒,以代魂游之功,且所现甚微,不大明显。用以侦查案情,访察寇盗,很有灵验,数千年来流传不替,今人称为圆光。江湖中人,有藉此以敛钱者,本旨既失,效力愈微。圆光之说,渐为上流社会所诋斥,其实圆光不灵之理,不过窃皮毛欺世之辈,哪有什么道理。可不能因此辈胡闹,就并举圆光而诋毁之,那真成为因噎废食的笨伯了。直到近数十年来,西方哲学家又师铁拐先生之意,创为催眠术,可以不藉符咒,不用镜子,而确知过去未来远近真伪之事,但手续甚繁。也有特种性质的人,不能施术者。亦有精神欠充,未能深造者。而发明未久,不肖之徒又有藉催眠术之名,以愚人者。受愚者多,妄谓催眠术和滑圆光一般,毫无理由。其实真正的催眠学家,学成此术大不容易。此等哲人,世上本不多见。其它皆袭取皮毛之徒,何足以言学理。总之,此法创自铁拐先生。杨仁传其法,西哲师其理,要之不外魂灵的作用,即先生所谓精神所寓。以先生的道力神通,心血一潮,立知千万里外事者;屈指一算,知千百年后事者。不但不用器具,更没什么手续。如此方能成为真仙,才是真正神仙的本领。究竟又非西哲和杨仁所能梦想所能及了。  闲话丢开,如今且说铁拐先生把蓝宅事情办了,即带着仙姑、月英二人,重复驾起云头,直至海宁地方,迳投玄珠子的庙中。玄珠自从接任以来,多显灵应,以故香火之盛,一时无两。听说铁拐先生到来,慌忙出迎。二仙相见,大喜大笑,携手入内。铁拐先生命仙姑等相见,各叙景慕之意。玄珠问起铁拐云游的情形,铁拐先生也问他防蛟守土的事情。因把途中所见老蛟南来的情形,告诉了他。玄珠叹道:“此畜不除,浙难未已。小弟虽会同龙王,多方设法绝其出入之路,怎奈此妖神通不在我辈之下。诚虑百密一疏,中其奸计。那时百万生灵,责任在我一人身上。自顾才浅,担此重任,每一念及,未尝不栗栗自危。道兄既不弃我,惠然肯来,度必有以教我。”铁拐先生笑道:“道友大谦了。老蛟虽凶,从来说,邪不胜正。况有道兄谨慎留心,坐镇海口,又得平氏夫妇相助,料老蛟也无可如何。纵有意外,真是劫数所关,无可幸免。在道兄但能始终如一,不懈不苟,不以一时雅兴,忘却平时的戒惧,如此便是劫数到来,也与道兄无关了。”玄珠子听了,口中连连称是。心中却甚觉铁拐先生这番教言,来得不大切实。好似一种敷衍塞责的门面话。心里这样想,面上也稍觉有些不大诚服的态度表现出来。铁拐先生明知其意,只作不曾明白。当晚玄珠预备了江南鲜果,越中名产,宴请三位远宾。宾主畅谈,竭欢尽情。  到了次日,铁拐先生就率了仙姑、月英离开海宁,北至中州。铁拐先生笑对月英说:“教你一点小玩意儿。”月英不解其情。仙姑笑道:“师兄必有作用。贤妹只用心学习,不必多问。”铁拐先生口念咒语,命月英熟诵,又在她的两掌心写隐显二字,说道:“用此咒语,可以变心中欲变的人物。但非正道,不能持久,大约可有一二天的效用。掌中二字即隐显身子的符咒。欲隐时,可将左手向上,人就瞧不出你的所在。要现时,用右手向下一覆,立可显出身子。这等法子,是一种玩意儿,不能当作正经仙法看。正经变化隐身之法,都要真实功力,可以变化无穷,并用不着什么符咒。但你初起出家,还谈不到这等功夫,也且这等功夫并非修道正宗。到了大道功成,都可不烦勤习,自然通达。若皮毛未得,先学术数,便是弃本逐末,既分学道之心,又于养心有害,是决对使不得的。今天所教,虽非真正玩意儿,也该认作是一种好玩的事情,不必苦苦萦心,反召外魔。至于我所以教你的缘故,你可明白么?”  月英茫然道:“弟子正在狐疑。师尊既言求道不必先求术数,致分学道之心,为什么今天又先把比术数更下一层的符咒之事,教给弟子?并又再三训戒,只可当作一种玩意儿。弟子自揣根基未固,学力毫无,岂是学习玩意之时?又难道不怕分了求道之心么?弟子愚昧,望乞师尊明白指示。”铁拐先生听了,深喜她能知大体,有操守,先奖勉了她几句,方说:“此来专为采和之事,也却是为你起见。我对于你,已有十分坚强的信心。对于采和,却还不敢断定他有无变志。因想,趁此时机,试察他几次,也不专为试验他的诚心与否。他若是真有造化的,经我这番试察,也可益坚修道之心。他能早一日升天,你也可以早一天出世。所以说为他也是为你。你和采和的心愿,也似我和你何师妹一般。师妹一天不成仙,我也一天不登天。你何师妹的用功,还了得么?这几时,你该见她那种刻苦勤炼,晨兴夜寐的情形。她现于性命之学,已十得七八,大概不久也可成正果。我虽等候了她几百年,她也很不辜负我了。希望将来采和对你,也有这样的用心,格外的努力,你也可以省些心事,我也得了极大的安慰了。”  月英听了,还不十分明白。铁拐先生笑而叹道:“这孩子如此聪明,这点小事,都想不出来,岂非懵懂一时?”仙姑也说道:“贤妹不用痴想。师兄的用意,我全明白,告诉了你吧。”月英听到这句,忽然省悟起来,不觉失笑道:“真是弟子太不聪明了。师尊之意,必是要弟子变化什么,去试察采和,可是不是呢?”二仙见说,都大笑起来,说:“你如今才明白了么?”铁拐先生因吩咐她如此如此,切勿有误,可得采和的真情。 月英领命。铁拐先生向下一看,忽然指着下界一个村庄,说道:“这里已是豫州地界,在黄河之南。我料采和今夜必当来此借宿,现在还在半途之上。我和你何师妹先去,如此这般,吓他一下,看他可有些胆量?他要来到村中,你就照我这计策,如法办理,不得有误。”  于是大家按落云头,落在一个土地庙内,吓得那土地慌忙出来招待上仙。铁拐先生慰劳了几句,把来意对他说明,叫他照顾月英,为她年幼路生,恐有舛错。月英便在庙中等采和。铁拐先生和何仙姑仍复出庙,用缩地法,赶到十里之外一个山坡后面。铁拐先生手指对面的林子,说:“那树林中间,彳亍行路的,就是采和来了。此际荒野无人,瞧他正在四顾彷徨,必是想找人问路。贤妹可速动手去引他过来罢。”仙姑听了,笑了笑,一扭身子,变成白发婆婆迎着采和走上前去。  那边采和正因日暮路迷,想找个人来问条路径。忽见前面走来这个老婆子,心中大为欢慰,忙着上前施礼,问道:“贫道是往王屋山的,因贪赶路程,误了打尖,请婆婆指示哪处是大路,哪里有宿头?”仙姑听了,回头指道:“你往那边去,绕过这个山坡,再赶五六里路,就有村子,可以借宿。”采和举手称谢,拔步就行。此时天已垂暮,斜日黄昏。采和心中越急,迈步越快。可奈山坡在望,终是赶不上去。  采和不觉又笑又气,自己说道:“性急的人,终是这等样子。路径长短,是有一定的,怎会忽远忽近。自然是我心中发急,所以觉得越走越慢了。”话虽如此,可是那时的道路,也委实有些可怪,明明相距不远,却实实在在地走了有半个时辰。垂暮光阴,自然差不得一刻两刻,经他多走半个时辰,自然要赶到黄昏时候了。  采和到了山坡下,已觉有些乏力,不觉急道:“据老太婆说,过了山坡,还有六七里路,才有村子。如今天已全黑,路径难辨,人又非常辛苦,怎能赶得这许多路。况且看此山虽不十分高峻,而峰峦重叠,还恐怕有虎狼暴客出没其中。万一遇到这些东西,不但手无寸铁,难以抵挡,而且疲乏之身,连逃走都很是不易的。这可怎么好呢?”  想了一会儿,料到久坐此地终非长策,只得鼓起勇气前进。刚要绕转山坡,忽然满山树木萧然作响,一阵狂风吹得采和浑身发抖,禁不住向山上一望,只见树林中间,两盏极大的红灯,正在一闪一闪地发出光来。采和心中大疑,说:“山中没有人居住,怎能有这等大灯?况且刚才并没瞧见,怎么一下子工夫就有这对红灯?是谁上去悬挂的,挂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呢?”想到这一层,更不觉再往上探望几眼,哪知不望则已,一经瞧清,不由得大喊一声,吓倒在地。  不知采和因甚怕这红灯,却看下回分解。
  -------------------------------------------  第062回 一蟒攀两山劈山成路 孤身访大道为道舍生
  却说采和因见高山之上陡现两盏红灯,心中十分惊异,不由抬头一望,这才瞧清,不是什么红灯,却是一条其大无二,其长无比的巨蛇。所见红灯,乃是它的眼睛。一个蛇头大逾巴斗,身粗十围,长亘十里。头在此山,腹在对面山头,约可五里。采和从小读书,曾听人讲说故事,有十余丈长的泥鳅,吞没一只肥猪。当时听为奇闻,吓得晚上不敢睡觉。哪知今日所见,其荒唐离奇,不可思议。竟又超出泥鳅吞猪之上。这就怪不得他要大惊小叫,吓倒地上了。幸他此番立志求仙,早把性命置于度外,因之胆气也比平时豪壮百倍。略一定心,就奋然起立,自己喝道:“采和采和,你一个求仙访道之人,休说十里长,十围大,一条小小的曲蟮,就是遮天盖地,倒海翻江的真龙,也怕不得这么多。走走走,它干它的,我走我的,怕它作什么。”  放好大步,只顾前进。心中又还时时不忘那条小小曲蟮。小小一个心窝,禁不住弼弼地跳个不祝但同时他又自己责备自己,说不要想它,不要想它,想它便不是好汉。可话虽如此说,他那小小方寸之地,却并不听他指挥,兀自骨碌碌不住的转那畏惧惶惑的念头。心中这般想,两只腿子,也不能受他调度起来。虽是一般的走着,却是趑趑趄趄的,十分不得劲儿。正在拼死前进,那山上的两盏大灯,好似知道他的去向似的,忽地旋转身,向这面射来,照在采和身上,宛然就是两道电炬,同时且有一股腥恶难闻的臭味,一阵阵钻入他的鼻孔子里。这还不算厉害,谁知这怪东西宛如专一和他作对一般,猛可地把个硕大的头颅,向前一冲,但听空中轰然一声,一个大东西,横亘半天,把个绝大的脑袋,搁在离采和身子十丈多远的一枝绝大的古木上。  采和已经吓昏,当然不暇再去考查它的尾巴放在哪个山头上。但见那枝合抱的古木,连根带枝地摆动了几下,似要折断的样子,也可以想见这蛇的力量了。这时的采和,分明已在那蛇的项下,而且蛇身离地,不及丈半,只要稍微伸个懒腰就可以把他压死。或是略为打个喷嚏,把身子震动一下,也能将他摔到数里外面去。更可惊的是蛇眼向着前面,大有与采和同道行进的趋向。此际的采和,真个只有赶紧退回原路的一法。若是一味前进,迟早终必葬入蛇腹中去。  采和惊魂略定,辗转筹思,觉得处此绝境,为保全性命起见,无论如何不如暂向后退,觅个比较平坦广阔的所在,坐上一夜,到天明再作计较。念头方起,猛可地记起在泰山时说的那番壮话来。现在师尊和月英等虽然不在面前,但自己既然夸下这等海口,而前途危险层出不穷,若一遇意外,便思退步,如何到得王屋山。这不但得罪于师尊,见笑于月英、杨仁等,且自己的道行,也永无进步之日。再说,人生安危存亡,确有天命。命该横死,便是退出此地,那蛇也可以向后一转,追逐而来。我这小小身躯,仍不够它一餐点心。或者遇虎狼暴客之类,不死于蛇,仍不得不死于他们之手。若是命不该死,或尚有成仙的希望,我便冲过蛇身下面,只要静静悄悄地不去惊动着它,难道它这么一个硕大的动物,就少了我这份小小的点心不成?  想到这里,胆子壮大起来。并又发出一种孩子的妄想来,要把自己身子来作个修道成否的试验,因即额手向天,虔虔诚诚地祝告道:“弟子蓝采和决心修仙,不避险难。如大道克成,升天有望,俾得安然渡过这座小小曲蟮的难关。要是前途无望,弟子也犯不着白白辛苦这一生。凡人在世,哪有不死之理?同是一死,横死好死,有何分别?早死晚死,更没道理,还请神明示应,饬下曲蟮老爷,将弟子一口吞下肚去,弟子就在它这小肚子内,做根小小的蛔虫,也无怨言。”  说毕,放下手,定着心,大踏步往前便走。走不数步,啊呀,不好了!那曲蟮真不和他客气,也不晓它是打个呵欠,还是伸个懒腰,但见面前黑呼呼一大块东西,从半空中横堕而下,头还在树上,尾巴也仍在山上。只这中间一大段,卧在地上,刚正将采和的去路挡住。  这一来,把采和才提了起来的胆子,又立刻收得比黄豆还小,瑟勒勒地只是发抖,口中只叫着:“天啊,天啊!难道真个我是修仙无望,该往曲蟮肚子中做蛔虫去吗?那么,我师尊他们为什么要将我哄到这里来,白白送死。与其存心要我的性命,何必从恶舅手中,将我劫救出来呢?师尊啊,你老人家也忒会捉弄人了。”  说一阵,哭一阵,再瞧瞧蛇身,并不怎样动弹,而且后面也没有什么阻拦。若要后退,还是可以平安退却。但采和自谓修道之人,须要做克己慎独功夫。虽然命在顷刻,还是守着方才祝告的话,绝无后退之心。并且一味设法,希望越这蛇身而过。  这时天已昏黑,四野中一点灯光都没有。所藉以辨认路径者,还是靠着采和所谓曲蟮爷爷的一对大红灯儿。上文说过,蛇眼向前,与采和有同道行进的趋势。因此两道闪电也似的光亮,竟把采和前进的路子,照得非常光明。采和于百无聊赖中,忽又转出一个孩子念头。他想:“若能和这位曲蟮爷爷做了弟兄,正可托赖着它的光明,送我前去村中,岂不大好。”但他也知道这是孩子思想,哪有这等好事。呆了多时,忽见那蛇又略略一动,吓得山上山下树枝儿上的飞鸟,都四散飞去。自然采和也骇得要死。只得把身子蹲了下去,静待捐躯送命在它肚中。  果不其然,那东西于小动之后,索性大动起来。一霎时间,陡起一阵狂风,四野中树木摇动,砂石卷飞,有好几颗飞到采和的头上,打起了几个包块。采和惊骇亡魂,哪里顾得些小苦痛。  不料那东西真来得刻毒,跳起那个大身子,向空中一跃而起,离开平地,竟有十余丈之高。采和这才瞧见它的全身,也不如平时理想中天上神龙一般大小,此时心中求活的希望,又大盛起来。默念天神保佑,快快伸下一手,把这东西拉上天去。他可赶紧逃走,也便是将来得道成仙的预兆。谁又知道那蛇飞上天空,并没勾留,也没见什么天神伸手拉住,由它舒舒服服,腾跃而下。这时两盏红灯,却东不照,西不射,独独注定采和身上。不消说,它那肚子中的蛔虫,已承认采和是一个新进的同志了。采和这一吓,更比初见大蛇之时,来得厉害,除了束手受噬,奄奄待毙之外,一点没有办法,也一毫没有生望。不料这蛇将近平地,忽然用力一跳,将身子跳在两山之间,竟将两个山峰,劈出一条大路。这条路子,便可直通前面山庄。  数百年间,这条山路,还依旧可通行人。故老相传,称为神蟒坳。山口的村子,就连带称为蟒游坳。但至唐宋以后,这坳中人口渐少,因被妖怪占据,被吕纯阳用一丸土封住山口,此路就不能通行。但至今本处人士,也还有知道蟒游坳的地名和这一段故事。那是后话不谈。  再说那蛇被嵌在两山之中,一时倒有些动弹不得,急得拼足气力,乱蹦乱跳,把两面的山,山上的石,石边的树,都震撼得岌岌动遥这么一座大山,万一被它冲下来时,那下面的采和,不死于蛇,也不免死于山石之下。但他却不管这些,以为蛇身一时不能出来,只要赶得快捷,或者还能脱险。更好在蛇身被两山夹住,转弯抹角地在当中,心急意愤,拼命的左右乱撞,两只乌珠益发张得大大的,光焰也比先时厉害得多。  采和哪里还有工夫去看他这身子,只想趁此机会能够逃出难关,便是如天之幸,也就是成仙之兆。于是再振精神,重鼓勇气,先向蛇身端详了一会,却不便回头去瞧那蛇睛,恐一见那种凶恶的气象,不免又要胆寒之故。量度了一番,觉得蛇身虽粗,若能用力跳过,却省了许多手脚。否则只可另找别的路子,绕过蛇头所在之地,方是出路。约略估算,至少也须多走三五里,而且蛇睛极亮,经不得它打倒山坡,辗转身躯,再一追赶,那时更未必有这等难得的机会。仔细思量,除了冒险一跳之外,简直没有别法。孩子家思路单纯,更无多大转念,计划一定,略不迟疑,马上搂起道袍,闭住双目,向着前路,用尽平生气力只一跳,可可地跳在一部分蛇腹的上面。蛇身本滑,站不住脚,就把他滑了一跤,刚正跌在那边路上,那蛇受此一碰,似乎也有些觉得,忽从头部发出嗡嗡的几声。那种腥恶之气,端的叫人难受。在先,虽然也有这等气味,因采和急于逃难,正在性命出入之际,自然闻不出什么恶味。此时身已脱险,心志稍定,而腥气转盛,如何受得了呢?只觉一个恶心,哇的一声,吐出许多食物,顿时身子发软,神志昏迷,不但勇气全无,就是要多走一步,也是办不到了。只是昏昏沉沉的躺在蛇腹旁边,不省人事。那蛇却又瞧见了它的点心还在身边,努力向上一跃,才把一个身子,从两山缝中跳了出来;又把一个尾巴,随同整个身体,从西边甩到东南面。所经之处,大风猝起,吼声如雷。  多少参天的古木,都被它挨倒冲折,生命难保。这都不必管他,单说刚才脱险的采和,小小的身躯,在巨蛇两大赤睛监视之下,同时垂下两点涎沫,凑巧吐在低洼之地,立刻变成一个小小的湖泊。而昏沉不醒的采和,刚正浸在泊中,浑身为之湿透。那股腥味,愈非方才嗡嗡之气所能比拟。谁知气味大猛,好似含有刺激性质一般,从新又把垂死的采和,从鬼门关上赶将回来。  开眼一望,已知巨蛇不舍,苦苦追赶的情形。可总不晓这一洼滑腻冰冷的水,一下子从何处淌来。思索一会儿,胆碎力乏,自觉万难起动,而巨蛇的血盆大口,已慢慢移向他的身上。转瞬之间,就要应了做它肚子中蛔虫的预言。不觉喟然慨叹了一声,口呼师尊、月妹:总盼修道有成,再得亲聆教训。哪知未到王屋,先丧生命,倒枉负了师尊和月英期望的雅意了。看看蛇口一开一合的,渐渐近身,便睁着两只小眼睛儿,向他点点头,说道:“好大家伙,我是早打算送你做点心哩。自恨生得太小,未必饱得你那尊肚,太对不起了。”  一语未了,蛇口已在他头上,一条血红的舌头,伸得有三尺多长,先来吮采和的嫩面庞儿,同时又滴下几点垂涎。采和望去,宛如两道瀑布从山上泻下。原有低地,不能相容,竟向平地溢出。可怜采和一个身子,竟完完全全溺在水中。此时天色深黑,万籁寂寥。除了采和与巨蛇之外,竟没有稍大的生物。除了两粒蛇睛之外,也竟无有第二种光亮。加以风声怒号,水声呜咽,一种苍凉景象,宛如垂怜此纯洁无辜的童子无端葬身蛇腹一般。至于采和本人,一见蛇舌下舔,已近面庞,但觉魂胆全消,知觉又失,倒也不感什么悲苦。  看官们都是恻隐君子,试替采和闭目一想当时情形,只怕也要废书三叹,洒一掬伤心之泪咧。但是,作书人奉劝列位,尽管洒泪,尽管三叹四叹、大叹特叹,都没有什么关系,可千万不能废书。岂不闻古人有绝处得生、逢凶化吉的两句话么?这采和的处境虽然险到极处,要知有些地方,都是作书人特弄狡狯,故意用这险笔,替列公们醒醒磕睡犯。其实他既是八仙之一,又有神仙护庇,哪有这么容易死的道理。  不信,请把已废的书赶快捡起来,重新读下去。这采和正在临命之顷,忽听得半空中大喝一声:“毒蟒不得无礼!速送采和过去,到前村土地庙内。将功折罪。”一语未完,那蛇又是嗡的应了一声。一声未毕,已把三尺来长的舌头收入血盆大口之中。猛然把身子一缩,本来弯弯曲曲的,此际便成为直线。采和已知必是哪位神仙前来保护,心中一喜,神智又清,却又听得空中说道:“采和专心向道,有志有量,可嘉可爱,宜即骑在蟒身上,它必送你前去村坊之中,不用犹疑。”说罢寂然。  采和但闻说话之声,却始终不见有神仙影子,只得望空额手,虔诚致谢。低下头,见那蟒已伏在地上,宛如等他坐骑一般,形状十分驯顺。采和也不怕它了,真个腾身而上,捧住蛇身。但觉冰冷难当,油滑太甚,总觉不大舒适。正在疑念之时,那蟒已沿途游去,其疾如矢,而稳过于舟,经过许多蔓草之地,耳中只闻萧萧飒飒之声。哪消片刻时间,蟒已停步不进。抬起头朝采和点点。采和向前一望,原来已到了神仙指示的土地庙了。慌忙爬下蟒身,朝它作了一个长揖,笑抚其体,说道:“道友,多亏你送我过来,可惜你的身子太冷。将来我若有了好处,一定做件棉袍送你。”  说罢,看那蟒时,又点点头,却向来路倒游而去。意思之中,大概是自惭粗笨之身,倘一转身,又要伤残多少生灵,并且恐怕吓着采和。采和望它去得远了,看看天色已是黎明,身子疲乏得不可名状,随即走到庙前,轻轻叩门。好一会儿,忽然山门半开,里面走出一位千娇百媚倾城倾国的绝世美人儿来。采和一见,不觉呆了。  未知采和因甚发呆,可是贪这美人颜色?且看下回分解。
  -------------------------------------------  第063回 土地庙畅谈玄理 温柔乡引诱道童
  却说采和于极困难危险之中得仙人救应,反叫大蟒送他到土地庙内。其时天已黎明,采和只觉又困又饥,疲不可支,忙去叩那土地庙的山门。哪知开门迎接的,乃是一个容华绝世,丰韵天成的妙龄美女。采和出自意外,不觉呆了一呆,忙即举手为礼,动问姑娘可是常住庙中,贫道因贪赶路,途中遇着意外,幸得上仙保佑,脱险至此,欲在贵处暂歇游踪,香资照奉,不知姑娘可能允许。那姑娘见他那种狼狈的样子,心中似乎怪可怜的,忙含笑说道:“出家人到处为家,何况是庙宇地方,焉有不能寄居之理?虽今庵主不在,但我和他是俗亲;也可作得主意。道长不必客气,请进里面奉茶。”采和才放了心,道了谢,跟那女子进门。里面有间小小客堂,那姑娘请他坐下,唤道姑泡上好茶。又说道:“道长远来,大概很饥饿了。此间荒僻,无可奉敬,只有我俗家自做的面条儿,道长可能用些?”采和肚中正在雷鸣,羞于启口的当儿,得此一言,不期心花大开,慌忙起立道谢。姑娘含笑,命道姑速去下两碗面来。道姑应命而去,不多时,捧来两大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素面。采和肚中的蛔虫闻得面香,越发大闹起来,再也不及客气,赶紧接过一碗,说声请,举筷儿就吃。姑娘见他饿得如此,真是又叹又笑,忙说:“此地没有外人,道长大可请便,不用客气。”说着,自己也坐在下首,陪他同吃,一面问采和的来踪去迹。采和一一回答。  姑娘一面听,一面很觉有些诧异的样子。等他吃完了面,方才笑说:“道长不要怪我胡说。似道长这等门第人家的子弟,又正在青春之时,怎么不思读书上进,为官作宰,享些人世繁华之福,却要如此遁迹世外,出生入死,受苦茹辛。难道世上真有什么仙人么?仙人真个可以随便修成么?”  采和不等她说完,笑而对道:“原来姑娘虽在庙中,却并不怎样信道,所以说的全是外行话儿。从来说神仙原是凡人做,焉有奋志求道,而不能成仙之理?至于说世上有无神仙,这话在别人或者还要半信半疑,贫道却已一百二十分的信为必有。这也不是据理而言,委实贫道眼见神仙圣迹,已不止一二次了。不说别人,单说贫道自己的师尊,便是一位上界的真仙;还有昨儿晚上在空中指斥大蟒,救护贫道的,当然也是一位仙人。要是不然,怎有那种法力?可使如此凶悍蠢笨的畜生,俯首听命呢?”  说到这里,又回溯前情,把以前经过的许多异事,约略地告诉那姑娘。末了,又很恳切切地说道:“不瞒姑娘说,贫道幼年也是一个世情绝深,道心毫无的人。彼时心中,也何尝不想为官作宰,发财发福,享受几十年人世的风光幸运。比及几次遭变,渐觉人生世上,无论如何富贵,怎样光荣,总之都如过眼的烟云,一转眼儿,什么都没有了。同时因得了仙师的指点,道友的规劝,始知世上真有仙人。而仙人又确乎都是凡人修炼而成的。既然如此,我就大澈大悟,觉得霎时风光,万万不抵无穷福命。若因短时的荣利,失却永久的幸福,未免犯不上算。因此决心抛弃一切,遵从师命,愿吃一世苦楚,务要求得神仙大道。大道得成,神仙可致,那是最好的了。万一中途遭逢危险,竟致身死他乡,或葬身于兽类之腹,总之不过是一个死字。同是一死,富贵至王侯卿相,贫贱至舆台走卒,又有什么分别呢?再换句话说,寿终正寝,与葬身兽腹,也是一样的。长瞑不视,自世俗之见或者看得寿长寿短,好似十分重大的一件事情,自天地同寿万劫不磨的神仙看来,活到百年,与死于襁褓,还不同是这么一回事儿?并无十分长短之别么。贫道自从看透了这层关系,不但对于向日希望的富贵视同浮云之过眼,就是寿限的长短,死状的吉凶,也都全不放在心上。总之,一意专心,向着大道的路上走。走得通与走不通,横竖都属命中注定,非人力可能挽回,那又何必介于怀抱呢?所以姑娘才问我有无神仙,和凡人究竟能否成仙?这两句话,不但我敢断定世上必有神仙,而且必是凡人修成。更谈得切实一些,就算无有神仙,未必可待,凡人能否修仙,未必确有把握,而我的心中,却完全不管这些。更不但不管,简直连想都不去想它就是了。再则,也不必专是我一人如此。贫道愚见,以为凡是修仙之人,都要有此种坚决的意志,和宏伟的毅力,才真有成仙之望。若是今天出家,明儿就想得道;道还未得,马上又想到成仙之后,如何如何快活,恨不得立刻就能腾云驾雾,飞去飞来,长生不老,万劫长存。那等意态,与俗人指望升官发财,又有何等分别?这等人,便请他不必自讨苦吃,横竖是无所成就的,何必白受一番艰危辛苦咧。”  姑娘听了,忽然抬起头,朝采和望了一眼,面上也似乎露出一副愉快欢慰的情形来,但却仍旧淡淡的一笑,说道:“依奴看来,人生一世,短便短,也正为了太短,合该赶紧图些眼前的快乐,别等无常到来,要快乐也来不及了。至于修仙的话,究竟太荒唐了,只可以哄哄那批笨汉;稍微聪明些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道长不信,只看古往今来多少圣贤豪杰,绝世聪明之士,他们难道不喜欢长生不老,永为世外逍遥的人?为什么不听见他们修仙学道,却一个个致身君国,做那君明臣良、国泰民安的事业呢。难道他们都是呆子,不晓得凡人可以成仙么?”  采和正色道:“姑娘此言差矣。世上本有三教:一是儒,二是释,三是道。儒教已大盛于中土。释教方发轫于西方。只有我们道教,起源在开辟以前,虽然不如儒、释两家之盛,而历史的久远,却超过它们。姑娘才说圣贤豪杰为什么不去修仙,这话看似有理,其实并未深知各教源流宗派和内容宗旨。要知三教之道虽殊,而所以利民福国则一。即如我辈,现方出家,去成道之期太远。但欲修成大道,一面固须本身修持之功;一面还得广立阴功,普结善缘。要把心田的基础,打得十分坚实,始能逐步进功,渐臻妙道。阴功愈多,善缘越广,即其所成就也越大。此等方法和步骤,试问同与儒、释两道,有何分别?再从两家说来,它们也各自有修道功夫,情状虽殊,其理则一。即它们的结果,也自有乐在。姑娘,你莫认作圣贤寿命,不过和常人一样。须知人的身体,也和器具一般。圣人庸人同是一器,不见得圣贤的器具,可比常人坚固一些;自然寿数和平常相仿,不能特别长久。但圣贤的灵魂,却也和神仙一般,千秋常在,万劫不磨。正似我辈修道之人,虽然间有肉体飞升者,大多数还是丢撇躯壳,只把灵魂上升,是一样的道理哪。姑娘是大智慧人,可知三教鼎立,殊途同路的话么?儒家既自有了它们的路子,自然不用再做我辈的功夫。犹之我辈自有功课,不必效法两家也。”  姑娘哑然大笑道:“可又来了,既说修仙之外,别有长生之道,何苦定要出家。”采和见说,不觉一呆,忽然醒悟过来,也笑道:“既是修道可以成仙,又何必改走儒、释之途?况三教修持,总贵专一有恒。若如姑娘尊论,于已经出家之人,还可回转家门,重做人世事业。休说道家所断断不许,又岂它教所能容许收纳么?”  采和说到这里,已觉心中有些不大耐烦再和这女子缠绕。偏那女子绝不原谅,老是和他纠缠。采和又是好笑,又有些生气,看窗外红日高悬,晓风入户。自己虽然进了食物,精神增壮,不曾感觉疲乏,但为离开这女子起见,忙说:“姑娘才允贫道暂时借寓,贫道因一夜辛苦,此时竟然支持不得,还乞即赐方便,略得安息,庶不误贫道赶路。”  姑娘听了,好像不信他如此困顿的样子,带笑带讽地说道:“我这面食,和寻常市品不同,有人吃得到的,不但十分补益气血,若每天吃得一碗,就可祛病延年。怎么道长吃这一大碗,还说什么疲乏辛苦的话。不是你没福受用,必是你身体太不行了,简直连这等大补品,都白白送在肚中,可见修仙二字,是绝对没指望的。倒是你自己说的葬身兽腹这话,或者竟有八九分可靠吧。”  说毕,又是嫣然一笑,随向采和乜了一眼,说道:“我一片婆心,好好的忠告,一句都听不进去,还要自恃聪明,满口胡辩。这等妄人,我倒还是头一次看见咧。”说时,又不住的向那采和瞧看,双双眉黛对锁春山,一种含怨含颦的神态,随时流露出来,越显得妩媚娇愁的姿态。除是铁石之身,谁也不能不起一种怜爱心肠。偏偏碰到这位道者,可正是万中选一的铁面人儿,不但不领受她这等盛情,反因萍水之交,觉她关切过份,认为是一件非常可怪可怖的事情。疾忙低下头,不吱一声,连瞧都不敢一瞧。  这时,那伺候的道姑也立在一旁,含笑说道:“这位道长哪里像个穷道士,分明是一位大家公子。我家姑娘今年才十八岁,芳容才德,莫说举世所稀,就是天上神仙,也未必赛得过她。我家老爷在世时,曾做过楚国大官,门第也算极高了。昨儿晚上,他老人家示梦小姐说:‘明天有一位少年道士,前来借寓安身。此人和你有姻缘之份,可留住了他,结为婚姻。’因此我家小姐一早就起身等候。不料才一起床,道长已经到了门口,可见正是天赐良缘,一点没得舛错的。所以我家小姐再三劝你不要出家,就是这个意思了。公子,你也想想,放着小姐这等人品才华,走遍世上,哪里去找第二个人?多少公子王孙,挽亲觅友,前来执柯,小姐都没有一个中意的。今儿偏偏垂青你这位公子。这等福气可是容易遇得到的?我替公子想来,还是乖乖地脱下道装,换上儒服,就在此地结成良缘。即要修仙,也等享过二三十年夫妻之福,那时两人同心同志,一同用功,只要凡心一净,还不随时可以升天。而且夫妇同修,用起功来,也热闹些,强如一个孤独之身,栖栖惶惶的,奔山涉水,历险经危,这是何等不妙。还请公子再思而行。”  采和听她越说越不像话,不期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好了,好了,原来你们主仆不是真心留客,是要遵你们主人的梦兆,把我这出家人,拉到你家小姐的香国中去,重新做起恩爱夫妻来。虽则总是小姐盛情,你们老主人的厚爱,但我却是不中抬举的人。方才早已说过,我连自己的身子、生命,都早已置于度外,便是真个天仙下降结配姻缘,我也断断不能承命。还是请小姐放出慧眼,另外找个门第相当、才貌相仿的公子王孙来做个配偶吧。乞恕贫道执性拘迂,有负盛情……”  一语未完,忽见那姑娘珠泪淋漓,伏在案上痛哭起来。采和见了,心中也似很可怜她的。但这是无可如何的事,只有硬了心肠,向她再三道歉,一面急欲离开此地,求那道姑带去客房休憩。道姑见他如此挺硬,心中似乎很生气的样子,厉声说道:“公子莫非疑我说的是谎言么?先主人梦中,还把公子的姓名门第叙得详详细细。公子如不信,容我一件件说给你听。请问公子不是姓蓝,名叫采和两字么?不是某处某村人么?不是为了后母作对,将你夫妻俩如何凌辱,因此你俩怎样和他们相闹,如何出了家门,同去投水……”  这道姑把采和过去的事,说得十分详尽,简直与亲眼瞧见一般无二。采和不觉骇得目瞪口呆,说不出一句话来。听她说到夫妻投水的话,采和忽然转了一个念头,心想:“一个死鬼,哪有这等能耐,能尽知我家的事。难道眼前的小姐,是什么妖精变化美人,专来诱惑我的?若是如此,我除一死之外,哪里还有别的办法?但她既不曾变脸,我这一无本领的人,当然不能先去寻她的事。”于是一味哀求那道姑说:“本人曾在师父面前赌过毒咒,此生不得成道,便当如何如何。小姐的雅爱,实在不敢承受。就是你们老主人泉下高谊,我也永志勿忘,将来但有寸进,再容尽力图报。现在你这位姊姊说的话儿,却不敢承教,也且不愿入耳,望你莫再启齿。”  道姑听了,微微笑了笑,说道:“真是怪事。如今世上竟有许多年轻人儿,好好的忽然要出家起来。上次不是那位郎君也是要修什么大道,结果大道还不曾得到,却先遇见了大盗,轻轻一刀,把一条小性命儿,送到阎王殿上去了。这还是不久前的事儿。不料今儿又来了这样一位傻子,连这等眼前好事,都丢撇得下,一定要走到那条绝路上去。真是奇怪极了。”  那姑娘却不说什么,只有低头默坐,泪水莹莹,似乎不胜伤感似的。听道姑说完了话,便轻轻地叱了她一声道:“人家不愿意要我,你还要饶什么舌?领他去休息休息,不必再和他费什么口舌了。”说罢,悄然独坐。两道秋波一汪一汪的,险些要流泪下来。忽地抬起头,朝采和瞧了一眼,突又低了下去,芳颈垂到胸臆,再也仰不起来。采和却明明听得出她那一阵哽咽之声从喉间度出,那种似怨还颦的神态,越发令人可怜可爱。就是采和心中,也存着个万分不忍的意态。事到其间,自觉无可慰藉,只得向她谢了一声,立起身,急匆匆跟着道姑走了。到了西首一间厢房内,里面设有极干净精致芬芳靡丽的床铺。道姑悄悄笑道:“你瞧吧,这是我们小姐的绣榻。她那么一个爱洁的人,竟肯把自己的被铺,供你休憩。你这人要不是天生的铁石心肠,怎么没一点回心转意么?”  哪知采和一听此言,就返身出外,说道:“断断不敢轻亵小姊,还请另找房屋,但有一床草榻,可容安身足矣。出家之人,多糟蹋人家一些东西,便增多一分罪过。我这初学道的人,哪经得这般折福。”一面说,一面已走到门口。不料道姑嘻嘻一笑,用力将他拉了回来,说:“你到哪里去?这里是一座荒庙,能有多少房间。除了这一间是新近收拾出来的作客房之外,哪里还去找什么草铺闲房?”采和忙道:“既然如此,我就在殿上打个盹儿也好。人家闺秀的房间,怎能胡乱失礼?”  道姑听了,面上就有些不大自然的样子,冷笑一声,说道:“你这全是使人为难的事情。人家已经替你预备了床铺,你又有许多大道理。你既是客人,可没叫客人受委屈的道理。芒床草铺,连我们当下人的,也不得如此简陋,怎能叫你安身?若说在大殿上打盹,更不成句话儿。我们这等慢客,明儿给庵主晓得了,也不答应。我劝你将就些儿吧,就享这一天的福,不见得老天爷就派了值日功曹,抄了你名姓去,打下你到阿鼻地狱去受罪。倒是你随便一点,省得我们一些脚步气力,或者还算是你的阴功积德。该一百年成仙的,作了九十九年半就得了,岂不便宜了半年、一百八十天的光阴。”  说罢,冷笑一声,把采和一推,直推到那张又香又软的绣榻上去。采和觉得这道姑力大无穷,着这一手,宛然受了千斤的力量一般。而道姑自己却又似拨动灯草梗儿,丝毫不费气力似的,真估计不出这女人有多少神力。心中又骇又怕,料想和她斗气,是不成功了。只有软求的一法儿,正待立定身子,开口哀求,道姑哪里由他发言,又是一手,将他提了起来,放在床上,就把床被头替他盖住,含笑说声:“对不住,失陪了。”说着,又摇摇头,笑道:“不错,不错,我是不配陪你的。那陪你的人,也快来了。你可再不许那样冷面目向人。”说罢,一笑而去。  但听呀的一声,门已带上。接着,又听她在外面反扣了门。尽你再三呼喊,也没有人来睬你。采和想到道姑临去那几句话,难道这样一位小姐,竟能不顾廉耻,自来荐枕么?若果如此,我将如何对付?又想道姑如此大力,万一我和她家小姐相持,她却前来相助,硬要陷我破这色戒,那我真只有死之一法了。  如此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忽然省悟转来道:“修道人随遇而安,履险如夷,若因纤芥之事,萦心不释,那与俗人得失利害心肠,有何分别?别想它吧。”心中一定,神安体泰,栩栩然入梦去了。睡不多时,忽听得开门之声,一个女子声气,悄悄地说道:“这郎君可曾睡熟。”采和从梦中惊醒,心旌大动起来。  未知来者是谁?却看下回分解
  -------------------------------------------  第064回 王月英计探藁砧 东方朔智窃蟠桃
  却说采和一梦醒来,已到晌午时分。耳中听得女子声音,推门而入,心中大惊,豁然顿醒,慌忙坐了起来。女子已近床边,搂起帐子。采和才认清,便是晨间接谈的那位小姐,不觉记起姑娘的话来,越发慌得没做理会处。只见那姑娘却大大方方地问道:“郎君醒来了,可要进些点心,再行安睡?”采和忙着要跨下床来。女子一手按住,讪讪地笑道:“郎君何见疏之甚?你我萍水相逢。既然有先人示梦,正见天定良缘,何以一味固执?岂不闻神仙也有成家的么?”采和忙不迭地摇手道:“姑娘再休提起此话,使我惭愧难当。姑娘是天人,自有王孙公子、才子英雄来作终身佳偶。怎么竟和贫道胡缠?”  女子听了,面上红得和桃花一般,羞颜答答的,又道:“郎君切莫打错主意,当我是什么下贱淫奔之女。我父亲是朝中名臣。母亲也出自名门。我虽鄙陋,幼年也曾受过庭训,凡诗书女红之事,无所不晓。岂能效法下流女子,不避嫌疑,向陌生男子自媒?实因先君梦兆十分清楚,已可作为父母之命。而郎君即日就要远去,大好良缘,一经错过,再难复合。为此不避嫌疑,竟忘羞耻,趁着庙中无人,再来请见郎君,务望慨诺一言,订定姻缘,使妾终身早有着落,亦可以慰先父母于地下。不识郎君还能怜其苦情,慨予玉成么?”采和一面听她说,一面留心她的神色举动,倒并不怎样轻佻,心中越觉疑异。为她一味纠缠,又不能走下床去,只得紧闭双目,正容端坐,也不答她的诘问。  那女子自觉没趣,只得叹了一声,悄然退去。却听她仍把房门扣上去了。采和知道喊叫无闻,索性倒头再睡。但是心头鹿乱,再也不能入梦。就是再用克制工夫,也没效果。不觉发起恨来,把上下牙咬得怪响的。自己大声说道:“蓝采和,蓝采和,你在师尊面前夸下那种海口,如今修道第一步工夫都还未到,就有这等魔难。我要悄悄动心,不但难见师父和妻子、同学之面,还怕打下地狱,永世不得翻身。今当紧要关头,无论如何要把性命拼上一拼才好。”说了一会儿,房中似有女子笑声,不觉大疑起来。四下一望,又没人影儿。只当自己听错,也就罢了。  他便再运元功,重新打坐起来。好一会儿,方把心思收定。忽又听得外面争闹之声。仔细一听,不觉大为惊怪。因听得一人声音,宛然是他妻子王月英。忙竖起双耳,再行谛听,可不当真是王月英在那里和那自媒的女子争闹呢。采和心中大为惊异。念这荒村僻地,月英怎能来此?难道是师父知我遭难,特地派她前来救应我么?想到这里,便想破户而出,和月英相见。走到门口一看,叵耐这门虽然不大,却还十分坚实,用手一撼,简直一动都不动,不觉发起怔来。再听听外面,她们却越闹越近了,语音清晰,句句入耳。只听月英叱骂那女子是个无耻的贱婢,怎敢诱惑人家的男子。那女子也不相让,一味地和她胡闹。闹过一会儿,月英使起性子,一顿拳剑,把那女子赶了出去。随后又听得道姑向月英哀求之声。月英也将她赶走了。采和满心指望月英必来开门,夫妻见一见面。谁知等了半天,外面一点声息都没有了。这才心急起来,不由得用足气力,推那房门,并挣破喉咙,狂喊月英。哪知闹了一会,仍无效果,把个采和弄得又惊又忙,又是赌气,便坐在床上,再也不高兴动手了。  过不多时,天色向晚,肚子里却有些当不住了。回头见床边案桌上,放着个大面饼,又有一壶水。此时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拿饼子吃了些,又喝了几口水。听听外面,还是肃静无声。采和知道喊闹无用,索性再来睡上一夜。如明晨再没人来,却再想个法子,破窗而出。于是把个面饼吃完了,做了一会儿坐功。天色已经发黑,一上床,倒头便又睡去。一觉醒来,正是黎明,耳朵中似有人说道:“郎君珍重。师尊叫我试察你的道心。幸亏你立志坚定,我也有词以报师尊。我俩也不必见面,徒乱你的心曲。好好前去,后会不远。”采和分明听得又是妻子月英的声气,却四处找不见人,不期失笑道:“想是师父教了她什么隐身法儿,却来捉弄我。”走下床一看,房门大开,再去各处找找,什么人都没有了。采和知道师父随时都可以试察自己的心力志趣,并且到处都给一些保护。从此愈加坚定心思,大胆前进。  不上几时,采和居然到了王屋山上。一路之中又经过多少困苦艰危,总被他安然过去。到了山上,自去找到了一个安身之所,静静地用起功来。先时未绝粮食,颇虑山高路远,取食不得。哪知每日早起,他那石洞中,必设有一份干粮水果之类,刚够他一天的饮食。半年之后,逐渐减少下去,也总够他一饱。  直至二年之后,方把烟火食完全断绝,只觉精神越好,胆气也越壮了。自己也能出来找些现成的果类充饥。就是不吃东西,也不觉怎样饥渴。自此每隔三年,铁拐先生必派几个弟子,前去王屋查看他的功行,传他一些道术。  其时太华山的钟离权,已把玄经三卷完全读毕,奉老祖法旨,传与采和。转瞬又过了几百年,历西汉而至东汉。那武当山上的张果,也得文美真人请令元始老君,传与玉虚大典一书。  何仙姑更由玄女召去,亲授元门要道,并付与天遁剑法。以上诸仙,都有八九分道行。其时人间正是东汉明帝时代。明帝本是佛门弟子转生,首先崇仰佛教。于是官吏人民,也都弃儒、道之教,尽归于佛。元始老君为防门下弟子与人竞争长短起见,因邀齐各大弟子,以及各帝君、各星官,及一切有职金仙、无职散仙,齐集八景宫,谕以三教同源之理,凡间势力虽然各有消长,此亦定数使然,好在同抱利人主义。既有他人负担,何必功自我成。在这数百年内,教下弟子自愿往来尘世的,只可暗助佛门,共立功果。其好静恶嚣,不愿多事者,大可在山上修养,不必轻易问世。众弟子奉了法旨,又各告诫各人门下弟子,共同遵守。所以自东汉以后,常见儒佛两派,互相攻讦,互相水火,大有入主出奴之概。唯道门中人,无有所与,乃出两大祖师一谕之功也。  如今且说那东方朔。他别号曼倩,乃是岁星转世。自幼得同道仙官下凡,传授种种法术。长大之后,学得一身本领,能出幽入冥,未卜先知。武帝正在好道,闻他名气,召封太中大夫。这东方朔生性诙谐,虽在朝中,却不甚拘守朝仪。有时见了天子,要说就说,要笑就笑,时常把个尊严天子,逗得喜笑颜开。天子日坐朝廷,为苦拘束,有他这样一位滑稽人物陪同谈笑,却自另有意趣。因此天子并不见责,反觉这人率直得可爱,因此宠赉有加。  自来传说西池王母,曾感于天子求仙之切,下降汉宫,谈论至道,三日始去。其实这全是东方朔一人闹的把戏。武帝穷兵黩武,重征暴敛,久已天怒人怨。纵然口说好道,何能动仙人之信用。何况王母为女仙领袖,焉能如此轻易下凡,还在他宫中一住三天。这等行动,与凡人何异?要知实在内容,并不如此。因武帝知道东方朔能够邀请神仙,因此再三要他将瑶池圣母请来。东方朔明知此事难办,但因他几次三番地纠缠不休,欲待固拒,碍于君臣之份;若据情奏闻王母,不但于事无益,反恐惹得王母谴责。没奈何想出这么一个方法,特行邀请几位同道中人,扮成王母和侍女们的模样,配以全副銮驾、仪仗仙车,乘云而来,下降空中,和武帝讲了三天大法。  虽然完全是假冒,却也贡献许多金石之言。武帝果能听从一二,未尝不能仰邀天和,造无量之洪福,成一代之贤王。即他本身的功果,也就非同小可了。无奈他形为慕道,实则全属客气作用,原无诚意可言。言者虽谆谆而道,听者已昏昏思睡。这等情形,休说真正西王母闻而厌恶,就是这位假扮的王母,也觉此公迷惘已深,不可救药。勉强在宫中居住三天。在她是不好意思就去。其实彼时武帝心上,早不如此想法。他本是绝顶聪明的人,关于寻常理论,原可以不问而知,不解而悟。此番听得王母临凡,满望必有什么了不得的新奇议论,可增长见识,开拓心胸。其实这等议论,还不十分贴切。再说简单些,他那唯一的希望,只是一粒长生不老的仙药灵丹,可使他享亿万年人君之福。后来王母是请到了,神仙是见着了。偏偏三天之内,尽听他说些极平常沉闷的经旨,一点没有新鲜特别、动人听闻的精妙之言。这已经够他难受的了。偏偏这位王母不识时务,见他如此没兴趣,即就本题发挥,说什么至道之理,即是平常两字。唯其平常,所以近情。一涉离奇,反成旁门左道了。这话,要在真忱修道之人,平心静气地听来,已觉奥旨无穷,大可寻玩。偏这位汉武帝愈加觉得意兴毫无。亏他生得聪明,居然给他想到不要是东方朔使的狡狯。大概是他请不到王母,怕朕生气,所以找个仙人来替她一下。这位武帝是中国历史上有数的英主,岂能白受人欺罔诳骗?想到这层,不觉龙心大怒起来,忙叫黄门官宣东方朔进宫。东方朔正在家中炼制一种丹丸,突受宣召,觉得事出非常。防有意外之灾,抡指一算,已知端的。不禁抓耳挠腮地为难起来。但是皇命严切,不得耽延,只得硬着头皮赶到皇宫。一路上已定了一个主意。  到了宫中,武帝却并不怎样发怒,仍和平日一般笑问:“卿家请到王母,连日授朕经典和养生要诀,已能领会。但朕闻王母园中蟠桃最盛,五千年一开花,更五千年方能结子。好在每次结子,王母必留下许多,备作赏赐之用。有万年不摘者,也承久不坏。这种仙桃,人能吃得一枚,不但百病消除,还能延年益寿。朕因初见王母,不便面索。卿可为朕代求,赠与几枚。”东方朔料不到武帝会想出这等恶主意来。明明是出此难题,藉以试探王母真假。我若不允代求,或求而不得,便见得王母非真,自己应得欺君之罪。只有暂行承诺。因奏称:王母下凡三天,今日必要西归。臣当随驾同往瑶池,乞赐数枚回来,奉献万岁。武帝见他居然允诺,心中又摸不住他的真假。因贪吃蟠桃的缘故,反格外优待他起来。  这天晚上,东方朔朝见王母,真个跟随法驾,升空而去。到了海上一座仙人山,山中不少散仙都是他的同道。就是此番假扮王母的,也是此中人。当下大家商议如何去求蟠桃。有的说:“一个人间帝王,面子不算小了,向王母要几个桃子,又算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如老老实实,面求王母去吧。”有的说:“汉皇淫暴,不亚秦政。虽说先人德泽深厚,不致身死国亡。但王母心慈,最不喜欢这等人。万一求而不得,更没法索讨。况且曼倩假扮王母一案,也不是正大光明之事。设或因蟠桃而联究起来,岂非打草惊蛇,自讨苦吃?”众仙见说,都替东方朔发愁起来。东方朔究竟是聪明滑稽之人。他自己倒不觉什么,低头一想,竟被他想出一个绝妥当的方法来。  当时却不宣布。别了众仙,离开仙山,迳投瑶池而来。看官们,请猜他用的是什么方法?哈哈,别的事情或许不易猜到,若说东方朔偷桃这件事情,却是历来传说的一句古谚。乡间地方,三岁小儿也约略能够知道些儿。不过事涉神秘,史书上既无正确的记载,稗官家言又各说各的话儿,各不相同。究竟真相如何?休说乡村小儿,不怕得罪列公,只怕也未见得能够明白哩。  说到这里,列公们大概都已晓得东方朔上瑶池,奉旨取桃。名目虽然堂皇,实在却用的穿窬手段。也是他机缘凑巧,刚正这时因西方如来佛预备传道东土,先把佛家玄理讲演一番。除了一班听讲的仙神凡俗之外,其余各位上仙,也均先期发柬邀请。王母自然也是关心此事的神仙领袖,因此偕同元始老君,并各大帝君、各位金仙,一同上西土去,以致瑶池寂静,园禁也不甚严紧,只有一位守园大神,带同几位仙童侍儿驻守。王母生性慈爱,御下最宽。何况这时主人远去他方,这班孩子们有不欢天喜地,各寻快乐的道理么?至于那位守园的大神,更是年高怕事的先生。好在王母园中的蟠桃,从来也决无被窃之事。能够偷桃之人,必是了不得的本领。既有那么大的神通,必属上界真仙。每届蟠桃大会,总得列席盛筵,何致贪心不足,做了上客,再做窃贼。况且也失了身份,有忝面目。这等事情,真是事理所必无,想都想不到的。所以那位守园尊神,名目尽管说守园,其实哪里用得着一个守字。尽管日日夜夜。把园门大开,人出人入,休说桃子,连花儿叶儿,也从没有缺过一瓣一朵。本来这等差使,算是上界顶清闲自在,有权利而无义务的好事情。怎知天下事情真有叫人料不到、揣想不及的。偏偏到了这个年口,忽然那位岁星东方大仙,在凡间闯下这场是非,竟要到瑶池来做起偷桃的穿窬来。以作书人想来,这等理所必无的事情,只怕身在西土的王母,也未必推算得到,休说区区守园之神和一般男女仙童了。  欲知东方朔如何偷桃?偷桃之后,有无危险,却看下回分解。
  -------------------------------------------  第065回 岁星弄狡请君入瓮 守吏夸口不打自招
  却说东方朔到了瑶池,便听得王母远去佛国的消息,心中大喜道:“这真是天佑我成功了。王母既不在此,她手下的一班仙吏,自然不必去见他们,免得多留下一个做贼的痕迹。”好在园中情形,他也深知。于是化个女童模样,手执花锄,一手携花篮,冠冠冕冕,竟从正门进去。刚巧那位守园尊神。因主人不在,事务清闲,长日如年,又无消遣。于是约了几位同道尊神,在园门口一间小花厅内,赌钱耍子。东方朔心中不觉暗笑:王母用这种东西守园,有甚好处?早知如此,就是没有汉帝圣旨,我老朔也老早来偷她几个吃了,岂不大好。正想咧,忽听得里面一阵吆五喝六之声,更加大批男女嘻哈玩笑之声,震得入耳朵发昏。东方朔一面暗笑,一面慢步向前,走近那间房子信步儿进去一瞧,这批人也不理会,自顾尽兴地赌。东方朔笑道:“你们整天地玩,园中没人照管,不要挨个贼骨头儿进来,偷去蟠桃。明儿圣母回来,查究起来,可能吃得住这个罪名?”众人听了,回头一看,是个小丫头,不由得都呸了一声,笑道:“是什么贼骨头?便是吃了豹子胆,老虎心肝,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儿敢来偷这里的蟠桃。”又一人笑道:“真个这是天仙总枢所在。自从有禾有地以来,什么盗贼坏人,哪一处都瞧得见一二个,可就是这个地方,这些事情,是罚咒不信发现的。”说着,大家又都赞叹颂扬了一会儿。  那守园老神不觉把胡子一抹,咧开一张大口,笑道:“说什么话?处处有君子,时时有小人。偌大瑶池就没个不规矩的小人么?何况这地方是万仙领袖所在。四海九州、五岳八荒的仙神,以至水陆两界的妖精鬼怪,隔个几十年,都要来朝觐一次。难道这些当中,都没有一二个不肖徒混迹其间么?老实说,做贼的人,除是不起贪心,贪心一起,哪顾个人利害。不过,各界小人,听到小神万年威名,闻风胆落,连足尖儿也不敢踏近园口一块土,休说要进去偷什么东西了。”说着,又大声对众人道:“列位,这不是我小神夸的海口,打从小神接手以来。偌大王母园中,可曾有甚风吹草动,狗吠鸡鸣?所以圣母也很嘉奖我,说是无忝职守咧。”  众人一面恭维,一面照旧口不停呼,手不住牌的豪赌。东方朔心中暗笑道:“瞧这情形,这位守园尊神,分明借这桃园做他抽头聚赌的场所。这倒不错,真算是一个好所在。除了玉帝亲临,或老君、元始两位祖师前来,别人要想进这园子来搜查一下,真是千古未闻的事情。好一位仁慈宽和的圣母,不是派人守园,简直是替这浑神来做庇护赌博的镖客了。”想到这里,兀自禁不住要笑出来。因想自己的正事要紧,懒得再理他们。却因顽皮性重,带笑而出,口中还咕咕哝哝地说道:“倒也不曾听得这位神爷,守园之前出过什么事情。倒是他老人家自己这等闹法,只怕眼前就会发生几件窃案,也未可知咧。”  一句话钻进守园神耳朵中间,不觉勃然大怒起来,喝问:“这是谁家的妮子,如此没规没矩,胆敢触犯本神。吩咐左右鬼卒,替我拿她回来。”东方朔慌了手脚,不等他们动手,放开步子,带纵带跳的,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他的耳朵最好,半里之外,还能听得人讲话。那时见没人追赶,方立定脚步,听了听,原来守园神性子虽懒,架子却大,还在那里拍胸顿足,贱人娼妇的混骂。还有许多人在那儿纷纷劝解、说笑。  又听守园神恶狠狠地赌气儿说道:“这妮子也不晓是从哪里来的?我在园中这么久了,每隔七八十年,也常将这批孩子检查一下,可总记不起这么一个贱东西。难道是哪一位朋友的孩子跟着爹妈到园中玩耍来的?她既然替我担心园中,不久要出窃案,我偏格外疏虞一点,从今为始,把大门连开三日夜,也不派人承值看管,看有谁敢来太岁头上动土。除非是这贱人的父母兄弟嘴儿馋,眼皮子浅,往常蟠桃大会又够不上到席的资格,或者想趁这机会,特来偷摸几枚,尝尝异味。这孩子不知厉害,口没遮拦,就随便说将出来,这倒还是情理中的事情。要知王母的蟠桃虽然四时不缺,百岁常留,须不是没福气没本领的人所能垂涎得着。明儿给各神查究出来,看她桃子吃不成,还要受守山大将一顿钢鞭,赶下山去,不准再上瑶池。那其间,我可才叫这贱人一家子认得我神的尊严威力咧。”  这守园神爷动了肝火,越骂越有劲儿。虽然有许多人竭力劝解,无奈他老人家虽替人家做了守园之神,位子并不恁高,又是向来受这一班赌友恭维惯了的,他又爱吹几句法螺,人家明知其妄,谁肯戳穿他的纸糊窗子,还不是由他瞎吹一阵,也就算了。谁知今日之下,当着这许多人面上,被这小孩子轻轻一言,将他面上的光彩削了个一干二净,这叫他怎不动怒?怒到极处,越是劝的人多,越是谈锋来得雄剑东方朔听他滔滔滚滚旁若无人的骂过这一阵子,不觉三分好气,七分儿好笑,呸了一声,笑道:“他骂他的什么小妮子、小贱人,于我什么相干?我是偷我桃子要紧。”  一路上,穿花丛,拂柳径,往前行去。也曾碰见几位垂髫仙女,或鬓插名花,或手持嫩叶儿,也有双手捧着花篮儿,预备拿回屋子里玩的,嘻嘻哈哈,成群结队的,往来各处,望去好似一队队的穿花蛱蝶一般,却都是天真未凿的好姑娘儿。最难得的是一种自然生成,不容矫饰的天趣。东方朔也是好玩的人,见得这般好耍,倒把自己的正务又搁过一边,先在计划如何和这批姑娘们玩一下子。正在踌躇,忽然一个红衣女孩,手持小花锄儿,和一个绿衣女子同在一棵柳荫下,悄悄切切地,说得好不有兴趣。  东方朔见四近人稀,放着胆子走上前,笑对她们说:“两位姊姊在此干什么?怎不到那边玩耍去?”红衣女听了这话,不觉朝他打量了一眼,问道:“你是什么人哪?怎的在园中这么久了,也没曾见过你这么一个人儿。”绿衣女也点头说:“一点不错,园中的确没有这人。不知她是从哪儿来的?到何处去?来这园中干什么?”东方朔忙赔笑道:“原来两位姊姊竟不认识我了?我是守园神爷的幼女,从来不大进园的。所以园中许多姊姊,认识的竟没有几位呢!”红衣女听了,笑道:“哦,原来你是守园神爷的小女公子。看不出这位爷如许高年,如今也差不多有五六百岁的人了,怎么生出你这位小妹妹,恁般年纪轻轻的。”说着,她俩便相对失笑起来。  东方朔心中也觉好笑,说:“这批仙姑,是不懂人事的。”听她们这两句话,可就大有意思了,正欲回言,红衣女又问她:“一向为甚不大进来,今天又跑了来干什么?”东方朔笑道:“从前是家中没有佣人,我还要照管小兄弟小妹妹,所以没工夫进来玩。”两女听了,越发惊异道:“怎么,你还有小兄弟妹子呢?”东方朔笑道:“怎么没有?有好几个咧。我爹爹旁的事情倒不见怎样,他就是一天到晚爱赌钱,又会生儿女。我的上面已经有了二十七八个兄长、姊姊了。如今比我小的又有四五个。”  几句话,说得她们咂嘴唰舌地笑个不停。东方朔又道:“今儿本不教我来的。因为我那几个哥哥姊姊,他们常到园中,园中人都认识他们,所以不好进来耍。”听到这话,不觉相对惊异道:“这是什么意思?怎么熟了,反倒不好进来耍?你这陌生的,倒让你随便闯来闯去的。那是什么道理?”  东方朔见问,向四围瞧了一瞧,见没有什么人,方悄悄笑道:“我告诉姊姊,姊姊们可不要再对人说。说了出来,我爹爹是要犯罪的。那时我也要被他打死了。”两女见说,越发当作一件新闻奇事,忙说:“这里没有外人,你快说。我们决不坏你的事。你放大胆子讲就是了。”  东方朔才嗫嗫嚅嚅地告诉她们,说:“我爹因年老身弱,每年都要吃一枚蟠桃,方没有疾病痛苦。自从管此园,每年这个时候,必派我哥哥姊姊们进园来,趁人不见,偷摘这么一二枚回去吃了,果然身体一年强健一年。反比年轻时更来得精神了些。今年本来预备派我第二十八兄来的。不料圣母到佛国去了,管山总神常常在园外巡查,爹怕闯祸,特叫我来偷龋一则我是陌生面孔,人家认不得我,将来少了桃子,就查究不到我家。二则我的年龄幼小,即使被人瞧见,不过说孩子们嘴馋,眼皮子浅,办不到什么大罪。所以派我前来,就是这个意思。我爹因园中人手众多,又怕我不能下手,特地邀了许多人在园门口那间屋子内赌钱玩儿,把这批人都引到那边去。剩下的,无非都是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姊妹们,这就好办得多了。”  一席话说得两女郎面面相觑,做声不得。看那东方朔时,却早笑嘻嘻折转身躯穿入树林子里。一眨眼儿,就失了所在,也不晓得往哪条路出去了。两女怔了一会儿,便商量起来道:“怪不得那位瘟神爷近来越发赌得起劲了。原来内中有这些缘故。这不成了监守自盗么?”红衣女冷笑道:“这老家伙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平时倚老卖老的,见了我辈,总是待理不理的样子。上年我因丢了一方绢帕在那边亭子内,想进去拿回。不料走到门口,他就扳起面孔,硬说天色不早,已是关门的时分,无论甚么人,不得入内。是我赌气儿丢了帕子,不要了,也没肯去求告他。既然那般铁面无私,执法如山,怎么别人所不敢做、不肯做、做不出来的事情,他偏如此大胆,竟是每年一度的干将出来,居然成为他的老例了。你知道,圣母自己还不是每岁尝新呢?他是什么东西,统共不过是一个管园的小吏,倒有这么大的威福,那还了得!”绿衣女也冷笑道:“姊姊,你不提起前事,倒也罢了。谈起从前之事,我们哪一个没吃过这老头的亏?谁不是看他年纪大,资格老,又是现成的权威,没奈何,大家让他这一步儿。那都是小事,也还罢了。只如今这件事情,却算得一桩大案了。这园中新旧桃子,都有一定数目。每一千年,圣母必派委查点一次。现在差不多又要查点了,将来查问起来,少了许多陈桃,他是管园的人,谁敢疑心到他身上去?少不得全是我们这班人的晦气,饶是代替他负这罪名。他还要摆足架子,真要把我们一个个当作贼骨头看待起来,那些闲气,还受得了么?”  二人正谈得热闹,又有一班女郎,携手扶肩的远远而来。二人早忘了东方朔代守秘密之约。心中正在没好气儿,忙把她们招了过来,一五一十地说给她们听了。还没说得十分明白,同时又来了几批女孩,因为天色不早,大家都预备出园回宫。这里是必由之路,所以大家都会得着。一下子工夫,差不多全体女童都会齐了。红衣女几次三番,把所听的话,一句一句地宣布出来。说得这批女孩,一个个怒上眉尖,气得说不出话来。  而且这班人向来又都憎恨那位守园神常常滥用他的职权欺压众人,平时怀恨在心,无法报复,今既有此机会,又怕将来查点起来,不免要代他受罪,尤其觉得可忧可怕。非先发制人,断不能洗刷清白。因此大家便在草地上,开了一个大会。会议诸姊妹行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叫素娥,一个叫寒英,这二位又最会说话,有口才,大家求她俩快去见那管山大神,把这番情由诉说明白。一则新旧蟠桃不致受损;二则赏罚既明,大家可免拖累。  那位总神爷,却是一位精明强干、方正不挠之神。和这位昏聩颟顸、嗜赌废公的守园神,完全不同。得了这个报告,便决定先进园抓赌。那些赌徒一见管山大神进来,连忙将赌具收匿,谁知将牌掸不少在地上。管山大神见地上有牌,因向一同进去的几个士兵示意。兵士们便笑说:“守园神爷,怎么丢了这许多牌在地上?让我们替你捡起来吧。”一面代捡,一面早放了几张在袋中。守园神给他这么一说,愈加不好意思起来,红了脸,一句话也不敢说。总管却笑说:“尊神在此,也甚无聊,弄些小玩意儿,却也未为不可。但不知近来可常去园中瞧看瞧看,可有什么小人混入园内偷窃蟠桃?那倒是件极有关系的事情,这是尊神唯一的职守啊!”  守园神听了这话,胆子倒大起来,忙起身答道:“这个小神怎敢疏虞?不瞒总管说,自从小神司此职,夙夜从公,不敢疏懈。因此叨总管福庇,二百年来,倒不曾有过什么窃案。”总管笑道:“这倒很难为尊神了。”说着,立起身笑说:“有些小事,要在园中看看。尊神请便,不必相陪。”一句话又吓得守园神惊惶失色。  未知总管查看结果如何?东方朔能否偷得蟠桃,却看下回分解。
  -------------------------------------------  第066回 圣母回山明冤案 鬼吏徇情借贞魂
  却说瑶池守山总神得了众仙女报告,说:“守园神有种种不规行为,尤以偷窃蟠桃一事,案情最重。”总管率领神兵到了园中,首先被他察见的便是守园神聚赌情形。心知他不法是实,当时却还不肯发作,迳自带同兵士闯入园中,指定新旧蟠桃数目,按照累年簿籍,逐处逐树地检点了一番,果然少去桃子十余枚之多。于是发下命令,把守园神看守起来,等候王母回来发落。并由总神选派妥当精细的神爷接充守园之职。按王母园中蟠桃,果然不少,但是千古相传,也只有东方朔偷桃一说。除了东方朔以外,就不曾听见再有第二、第三个偷桃之贼。  况且瑶池圣地,多少仙神守卫。王母尊严居诸仙之首,她园中的东西,谁敢前来偷窃?就是东方朔偷桃之举,也是迫于凡间帝命,无可如何,姑且尝试一下。侥幸碰着王母西游,园神昏聩,才被他得手而回。若是没有这等机会,只怕未必有那么容易吧。至于守园神监守自盗一说,出于东方朔之口,此公本是滑稽人物,又刚吃了园神的亏,小试伎俩,害他吃场冤枉官司,也是意中之事。  列公读至此,应该如此一想,便知园中所失的蟠桃,全是东方朔一人所得。他想,一不做,二不休,总是做了-次贼骨头儿,也不为罪过,因此一偷就偷了十余枚之多。却把园神害得有口难分,白白地丢了差使,还要担心日后的处分。这也可算他荒废职务,口舌不谨的报应儿。到得王母驾返瑶池,圣明烛照,无微不至,此中真相,自然一目了然。因把守山大神召去,说知东方朔偷桃及诬害园神之事。对于东方朔,因他生性顽皮,并非有心为恶。况他佐治汉朝,有功于民,本可从宽免治。唯恐别人效尤,无法究惩,当令在凡间薄受惊恐,准折他的罪名。园神虽没偷桃,而渎职误公,亦有应得之咎,罚在园中洒扫三年。三年满后,如能振作精神,确有功绩,再行迁调别的差使。发落明白,大众恭颂圣德。园神虽然贬谪,而覆盆得雪,心中也是感激。只有东方朔偷得蟠桃,回去献与武帝。武帝大悦,从此格外优礼于他。  不觉又过了几年,武帝因王母传戒的道法过于迂缓,不信修仙两字。闻群臣言,有方士李少君者,能通生死之路,有不老之方。于是特派重臣前去,聘请来都。少君却是魔教门下弟子,一见武帝,便大言修道如何容易,升天易如反掌。武帝正苦王母道难,听了这话,刚正合了心意。于是把少君宠任起来,位在东方朔之上。这时武帝因有宠妃李夫人新死,宸衷悲惋,久久不释。于是少君探得帝意所在,自言能使阴魂与万岁相见。  武帝即命在宫中洁治净室,看他试验一番。少君出宫后,便去找到他的友人王一之,和他商量,要借他手下一名女鬼之魂,如此如此,前去代替妃子之魂,和万岁见一见面。这时的一之,年纪越大,神智也越发糊涂了,整日只和一班酒友狂饮为乐。每每饮至沉醉,不理公事。他的弟子费长房,师生感情最深,见他如此放浪,常以危词切谏。无奈一之自谓修仙无成,今年已老迈,在世之日不多,落得过几时快活光阴,犯不着再以有限岁月,消磨在俗务之中。长房劝了几回,见他总是不听,也只得由他罢了。  这时李少君向他借用鬼魂,便乜着一双醉眼,笑道:“这个容易,你得拿十坛好酒谢我。我可选择最美丽的鬼魂,或瘦或肥,要高要矮,任你指定一人,带去应用就是了。”少君笑道:“你真是越老越贪杯了,好好一个肚子,尽把这等黄汤灌下去干什么?万一沉醉误事,明儿被全体鬼魂攻击起来,看你可能逃得脱身?”王一之笑叱道:“胡说,我便是天下千万鬼魂的头脑,什么恶鬼有这般大胆,敢和我为难?”少君笑道:“说着玩罢了,何气急得这个样子。你要十坛好酒,那真容易极了。我即刻替你送到,另外再送一席上等肴馔,备你下酒之需,好么?”  一句话说得王一之大喜大笑,拱手称谢。忙把新近报到的一本女鬼册子拿了出来,说道:“今天晚上,你把酒肴送来。我俩爽爽快快地痛饮一个尽醉。我再召集鬼魂,由你自己挑选一名。我再教给你一个秘诀儿,把这鬼带到宫中,喜欢留她几时,就留她几时。不喜欢留她,马上可以放她回来。老弟,我这样替你办事,这十坛酒,一桌菜,不白吃你的吧?”少君大喜,别过王一之,回至家中,立刻派人先把十坛好酒送去;再去到名酒馆中,定下一席极丰盛的肴馔,也送了去。到了晚上,自己便再到王一之家中,老友对酌,兴趣倍豪。喝到子夜,二人都有了十足酒意。少君事在心头,忙推杯而起,要求一之先把一班女鬼召来一看。王一之乘着酒兴,把他带入一间阴惨惨的密室。一之撮口微呼,即有一团黑气,起于足下。  少君不觉毛骨竦然,定睛一看,却是毛发茸茸、袒胸跣足的一个男鬼,向一之叉手问道:“法师有何旨意?”王一之吩咐道:“可把新来的一班女鬼,一齐召来见我。”那鬼嚎应一声,黑风又起,一霎时踪影全无。王一之说道:“这是听候使唤的鬼差。”少君问道:“如此黑漆之地,就是有佳人,也瞧不出来,怎生是好?”一之笑道:“你忙什么?凡间灯火,一遇众鬼,则阴气大盛,甚至火光为之熄灭。且凡是那种强鬼,来去必有旋风。风起时,虽然在百步之外,可以吹灭绝大灯火。所以要和鬼魂相遇,必得预备一盏明角罩的灯烛,才不致被鬼风吹灭或阴气化熄。今天召来的鬼不在少数,阴气必然极盛,明角灯恐怕不济事。我已经替你预备了一种电火。这火乃是世上最有力量的火。其实世上两字,还不过一句话儿。走遍天下,哪里去找这种天火?说简捷点,就是雷电之电,雷有雷公,电有电母,雷电虽属天成,而雷公电母实有支配之权,管理之责。我这电火,乃是向电母那边借来的。因为常有许多厉鬼,结队成群,不服指挥。他们把身子隐起来,专在暗中和你为难。便有诛鬼的利器,也每每技穷。因此求我师铁拐先生,牒请电母借了若干电力。”  说着,从袋中取出两块似铜非铜、似铁非铁的板子,说道:“这是我师葫芦中锻炼的至宝,名为电板。只要把这板子磨擦起来,便能将空中之电,收入室中。我师又言:‘二千年后,世风愈薄,人心似鬼。人间所用的灯火,不堪应用。那时这位电母太太,责任就更重大了。因为世上所用之火,都要仰仗于她的电力,才能放出大光明来,普照世界咧。’”少君笑道:“这话近于诙谐了。难道二千年以后的人,都能像你这样向电母借电来用么?”一之冷笑道:“你才不懂咧。刚才说过,电是天地间一种自然生成之物。又不是电母的私产,也不是她自己制造出来的,她不过有管理之责、支配之权就是了。  再说,天下之物,原供天下人利用。将来的世界,既然非电不明,世上自会收取电光来用。那时节收电之法,必如今日之耕织蚕桑一般,大家看得没有什么稀奇。可是送电之权,仍操在电母手中。即如现在人们所知的电,也非电母自己的东西,总不过是归她管理、支配罢了。”王一之一面说,一面早已施法,把电光摄到。一霎时,满屋透亮,似在白日之下。但这电光却非常清白,很似月光,不如日光之烈而带红。少君立在一边,只觉有些热腾腾的,甚为难受,忙问:“鬼魂何时到?”  王一之戟指画符,忽然面现怒容,向空叱咤一声道:“怎么如此不守规矩,多少时候了,还不召来?”一语未了,室中出现阵阵旋风,向地上卷起,卷至电光相近,便静止了。即有许多女鬼,闹闹嚷嚷地立在面前,大家向王一之行礼。王一之却傲然微哂,并不还礼。少君仔细看时,见有披头散发,七窍流血的;也有衣冠楚楚,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和活人一般无二的;有肥如豕而蠢如牛的;有长逾丈余,或短仅三尺的。少君已从宫中人打听得武帝亡妃身容是一个瘦小伶娉婀娜多姿的人,便照着所说的目标,放胆找去。  找了多时,才得了一人,年纪不过二十余岁,而状貌又有七八分与所闻相同。便向这鬼仔细端详一番,见她桃腮杏眼,樱口柳腰,端的是一位绝世美人。所难解的,是别的鬼魂,或现怒容,或作病态。唯此鬼则冷肃严整,不怒不悲,更不见丝毫轻佻相儿。少君喜道:“王兄,就请这位娘子辛苦一趟吧。”王一之点头道:“可以可以,你就带她去吧。”一语未了,只见那鬼正容问道:“请问法师,让我跟这位官长去什么地方?须知我生前为的是不肯轻易苟且,才跑到这条死路上来。如今已为泉下之物,难道还不能自在守志,倒要跟一 个陌生男子同去什么地方么?虽然隔绝阳间,无人知道,但我这脾气,是宁愿独居岑寂,不肯和生人为伴的。还请法师转言贵友,另选一个去吧。”  王一之性本暴躁,又在酒后,见一个女鬼敢于如此倔强,不但威令不行,且恐被少君讪笑,因大喝道:“你这鬼魂怎敢不服指挥?老实告诉你,这位长官,他是皇帝面前最有体面之人。他今带你到宫中去见皇帝,多少可得些好处。这是人家所求之不得的事情,你倒又推却起来,不真成不识抬举么?”说罢,也不再让女鬼说话,即请少君捏起诀来,只见一缕香风,缓缓度入袖中。王一之说:“这鬼已经到了你的身边。你要怎样,她就得照你怎样。但你可不能用甚方法和她通奸起来。那个罪名,可大得厉害。不但你,连我也要锉骨扬灰呢!”说毕,收起电光,把手一挥,又是满室的旋风,群鬼都散。二人出了那间密室,仍旧出来饮酒。  饮完,少君笑问道:“方才倒没有想到那皇家后妃,难道竟没法请来么?”王一之摇头说道:“这个却难。你要晓得,一个女人能够做了皇家后妃,当然不是寻常女子,或是星宿下凡,或是仙神谪贬。他们死后,或谪满归班;或生前有罪,重行加罪,再谪;甚或打入地狱,不得超升;或在此有功,更予升迁显秩。这些便都不归我这里管。我也没法子去请她们。要是不然,我很可以替你找这位后妃娘娘,使她本生之魂和皇帝重见一面,岂不更好?何必多费手脚,做这移花接木的事情呢?”少君又问:“这女鬼怎生如此倔强?你是她们的总管头儿,瞧她一点没有怕惧你的样子。这是什么道理呢?”  王一之说道:你别轻视此鬼。她是一个读书人家的女孩子,姓王,叫英英。从小儿由她父母指腹为婚给一家姓刘的。当时两家都在旺盛时代,可算门户相当的好姻缘。哪知这姓刘的孩子,却是个倒霉的角色。自从他出世以后,家中死人、水灾、回禄,相继而起。  好好一个人家,弄得四大皆空。到这孩子长大起来,虽然也读得满腹经纶,可是家破人亡,存身不住,幸得一个老家人赔钱、赔力地把他送到岳丈家中,希望得个照应。哪知英英的父母全不是什么好人,听说刘家那等境况,早已存心把女儿改嫁别人。  英英是一个出名的美人儿,又且怀着满肚子的才学,本地官宦人家,少年子弟,哪一个不想得她为妻。英英的老子二次择婿,专以势力大小为准。他说:“破了家,只要有势力,仍可恢复转来。若是没有势力,虽则眼前过得舒服,是经不起一点意外的。”因此他便属意于一位宰相的公子。以为仗着他的声势,不但将来可以无虑,本人也可仰仗提携,弄个一官半职的。曾把这层意思,对女儿商量过了。偏这英英小姐是一位守正不阿的女道学先生。一听这话,马上闹得觅死觅活的,说:“一女不配二夫。哪怕嫁鸡犬,一辈子定跟鸡犬跑,一任人家笑我是畜生,我也无怍于心。若是贪势憎贫,改嫁别人,纵有王侯之贵,这失节污名,却是万古不灭。为了一时的舒服,受那无穷唾骂,是万万不屑为的。”他爹听了,气得个半死不活,和他老婆俩,关起房门,将她笞杖威逼。英英受刑不过,勉强允可。  到了晚上,便背人自缢。不料又被下人晓得,将她救下。从此父母之间情感大恶。刚巧晦气,照命的刘家孩子到了,求见丈人。英英的老子哪有好心见他?又怕被英英知道风声,慌忙派人送他五十两银子,叫他即日回去读书,限他两年之内,如不为官,就不必再来就亲。刘家孩子也是十分负气的人,听了这话,把五十两银子尽数丢在他丈人门内,还指天指地,尽情地痛骂了一顿。这样一闹,才给英英小姐知道了,连夜派她贴身的小婢,送个信给他,说明自己守义的苦衷,并愿意跟他同回。  谁知小丫头儿的口舌不谨,把这话宣泄出来。于是又被她父母禁锢一室,除了饮食之外,无论何人,不许为他开门;一面又用个计策,说他女儿已经寻死。追源祸始,都是刘家孩子一人之罪。叫人前去用话恫吓,想要吓他回去。偏这孩子甚有义气,一听此话,反倒哈哈大笑起来,说:“小姐真能为我守节,我便死而无憾。任凭我丈人怎样处分我都好。就是他不和我为难,我也义不独生,横竖要陪小姐同死的。  如此一闹,把这事闹得阖城皆知。人人都说王老儿贪势欺贫,逼女逐婿,真是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事情传入相府,连那位相爷也不准儿子娶王家女儿为妇。这样一来,才把个王老儿气得发狂。愤无可泄,少不得再和女儿说话。英英自从被禁锢以来,早拼一死,以谢刘姓。也因她丈夫尚在此间,不知消息,心中委决不下。此时忍着万种凄凉,千般怨苦,勉勉强强地偷息人间。这时忽又被老子一场毒打。  王老头故意造谣,说刘家孩子已死。又叫下人们叹息议论,说他女婿死得可怜。英英得此消息,正在愤激之中,一时不及审思,到了夜深人静,解下佩带,仍旧自缢而死。死后怨气不散,不免常在家中现形、滋闹。她爹被她闹得走投无路,方才把我请去,将她收了回来。这等贞魂义魄,不比寻常鬼物,不能久屈阴曹的。待她案情一了,便当转生上等人家。  在我这里,也至多只能勾留一两个月。别的鬼魂可以多留几时,此鬼却不能久留。事情一了,请你即刻把她带来还我。还有一句话,要先对你说明:你要用她代替李妃,她是一个未出国门的小姐,又是十分贞节的女子,未见得就肯代替人妇,冒认人夫。万一见面之顷,她要吵将起来,大家都有不便。最好是把她与皇帝隔得远远的,可以望见而不能相近。语言既不相通,破绽也易于弥补了,这倒是很要紧的。  少君听了,再三谢教,带了英英的鬼魂迳来宫中,奏上武帝说:”已遵旨把李夫人的生魂请来,须晚上子午之交,方可相见。但陛下乃九五之尊,天下之主,气象威严,气势壮盛,恐非鬼神所能接近。相见之时,也只能远远相望,未必能够交谈,请万岁留神。“武帝只求一见李妃,能否通话,还在其次。  听他这话,只得点头允可。到了午夜时分,少君已把诸事办妥,请人奏请武帝前去相会。  未知武帝会到英英之后,如何情形,却看下回分解。
  -------------------------------------------  第067回 张幕借魂妖物欺主 救徒助法神仙下凡
  却说李少君按照王一之所教役鬼之法,在宫中设一密室。室内再张黑幕,中间悬起一盏明角灯儿。布置既妥,仍把英英之魂放在身边,方请武帝前来相会。武帝听说已把李夫人生魂请到,不觉又是感伤,又是欣慰,跟随李少君到了这间密室。  少君请武帝坐在幕外一旁。自己仗剑捏诀,作起法来。武帝目不转睛的向幕中张看,先时空洞洞地一无所有,随后忽起一阵阴风,吹得明角灧儿在空中晃了几下,里面的烛光,黑而复明几次。武帝胆子虽大,至此也不觉有些发毛起来。少君急把剑锋向灯光连指三指,这才风平灯亮。但是亮中带暗,终有几分阴森气象。武帝却已瞧见那边壁儿角上,黑幕边头,似乎有个女人的影子,映在幕上似的。那神情的确有几分像李夫人,可又不十分逼真。武帝想:这是她死后变态,不足为奇的。再一细瞧,那影子竟离开布幕,冉冉而下,似向自己这边走来。但是再注目,又似仍在幕上,并未移动一般。武帝心中又急又痛。  待要出声叫唤,又恐自己阳威冲散了她的阴魂,只得再行耐心地等着。过了片刻,那鬼魂似乎也已瞧见武帝,面上顿时现出一种愤怒的光景。武帝吃了一惊。自思夫人在世时,感情极笃。今日死后重逢,应该悲喜交集,如何反有怒意?正在胡思乱想,那鬼忽然翻了个身,背对武帝,面靠布幕,再也不得相见。武帝不觉大悲,忍不住吟出几句诗来:  “是邪非邪,忽去忽来。何姗姗其来迟?”  吟毕放声大恸,泪如雨下。忽听轰然一声,宛如雷鸣。少君慌慌张张,过来将武帝一拖就走。武帝被他弄得莫名其妙,身不由己,跟了同走。两只眼睛却还舍不得,再向幕中一看,不料所见鬼魂竟是披头散发、舌垂三尺、七窍流血的一个缢死鬼儿,武帝吓得大叫一声,仆在地上。少君急忙将他扶搀而出。回到宫中,面色兀是灰黄。屏去侍从,动问少君:“因何夫人变成缢死鬼模样?”  少君忙奏称:“这是万岁口吟诗句,把李夫人的游魂逼退。臣身边原带有一个缢鬼,乃是鬼师王一之托臣鞫问的一件案子。大凡屈死之人冤气不散。虽逢阳威,仍能出现。夫人既去,她就乘机出现,欲求万岁替她作主。”武帝听了,忙问:“这是什么缢鬼?因甚负屈而死?可细细奏与朕知。朕必替她报仇。”少君奏称:“这事迟早终要万岁作主。不过现在未至其时,说也无用。况内含天机,泄漏有罪。臣也不敢妄奏。”武帝听了,因心中正在苦念李夫人,也没心思追究下去。问了几句,也就罢了。少君便把英英生魂带回,交还王一之。  王一之自少君走后,恰巧他弟子费长房前来,问知此事。长房大不以为然,说:“师父被少君利用了。无论天上阴曹,白玉帝以至阎罗,最重的是男子气节,女子情谊。似英英这等贞节,真当得天神共敬,三教同钦。师父身为鬼师,正合仰应天心,俯合人情。对这等鬼魂,要格外垂青,特别敬重才是。怎么可以滥用道力,随便借给一个不相干的浑人,将去代替人家妇女生魂?这事不但亵渎贞女,且恐有伤老师自己品德,为天神所不容。弟子不敏,很替师尊担忧咧。”王一之听了,这时正值大醉之后,神智模糊,当作长房有心毁谤师长,反将他斥骂了一场,长房知他醉中糊徐,也不和他争辩,暗暗地叹口气,告别回去。到了次日,王一之已把宵来之事,完全忘记。  长房也不再提起这事。直到午后,少君亲来还这鬼魂,一之方才记得起来,头晚长房劝谏的话也还有些影象儿,嵌在心坎儿上。回头一想,觉得长房之言,句句是真。英英是何等贞烈之女,生前尚且不肯稍行变节,死后被自己和少君,用道法将她亵侮,她怎能甘休?此等贞魂烈魄,原可自在游行,往来三界之中,逍遥四海之外。今虽暂托自己宇下,不久必蒙帝天宣召,特加荣宠。那时她念受辱之仇,岂肯默而不谈?那么自己的生命前途,还有什么办法?深想至此,禁不住栗栗自危。他向少君瞧瞧,再向长房怔了一会儿,忽然浩叹一声,泪如雨下,弄得少君和长房都有些莫名其妙起来。  只见王一之恨恨地对长房说道:“老弟,我如今记得你昨天的话来了,恨我太不自检,性情又生得太躁。从前追随名师学道多时,结果偏于这个无关得失的气字,少了一些忍耐功夫,几乎闯下大祸。幸蒙吾师救援,免入地狱,且承委充现在的职司。谁知我太没出息,事情过了百几年,不但没有进步,反而酗酒误事,甚至受损友之欺,厚侮贞魂,无可挽救。想来这事必应天帝查究,-经鞫实,只怕仍要沦入地狱之中。还记得那年吾师谆谆告戒,语气中似乎说我不但不配修道,就连做个厉鬼头儿,也不容易。言外之意,很像替我耽心,防我结果不良的光景。如今回念起来,这百余年间,倒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想不到今日之下,年纪越老越背晦,竟又上了小人的当,作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情来。看来此事的结果,一定不堪设想。吾师预言,莫非就应在今日么?  想我一生刚直,好善施乐,任侠尚义,绝不作那卑卑鄙鄙、龌龌龊龊的小人。自问生平行事,虽不敢妄拟君子,差可免为小人。万料不到修道既不成功,连小小鬼仙的地位都保不住,甚至临老儿,还要闯出这场大祸。我这一生,原不足道,只是有何面目见我师于世外,并且也自觉无以对我长房贤弟。因为昨天之事,要是你规谏之后,马上醒悟,或许还有补救的余地。  偏我这该死的酒性,一经发作,竟昏得人事不知,比鹿豕木石还不如。错过这最后的机会,这才把个大错完全铸成,一点没有挽回的地步。唉,唉,事已如此,我除了安坐待罪之外,还有什么办法?我也决不敢怨我自己的命运不佳。只恨我太没人性,没出息。年纪活到这么大,连个人的邪正都分辨不出来,一件事情的是非都判别不清。可见背晦是真,还有什么话说呢?”  说着,又是一阵叹气,伏在案上,兀自伤心泪下。长房究是他的弟子,平时感情又好,见师父说得那么厉害,转非自己意想所及,也不禁愕然发怔。只有那个借魂欺君的李少君,本来不是什么好人,虽然得到王一之如此帮忙,因他做惯邪事,觉得欺侮一个女鬼,真比芥子儿还小的小事。偏偏王一之口中说出许多不干不净夹风夹雨的话来,叫他如何受得下去。当下也不管王一之伤心怎样,如何难过,忽然仰天冷笑了一声,大声说道:“倒也没曾见过这等没用的混账东西,还要自夸君子,真个惭愧极了。我便算是损友,是小人,是特为害你来的。你是君子,是正人,如何倒绝不犹豫,一口就答应了我呢?你是专管这等事情的,应知此中利害和规矩。本来我只要一个寻常的女魂,你就不该把这位贞魂,也一起弄来。既你做鬼头儿的人把此鬼弄来,我又怎能不信你是不能利用此鬼呢?本来全是你自己做的事情,祸还未闯,先把老友得罪起来。究竟算得一回什么事儿?你得自己思量一下子看,我却懒得陪你这等糊涂东西说话了。”说罢,大踏步出门而去。  王一之等他走远了,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长叹一声,回头对长房说道:“贤弟,你见了么,这等人真可算得是天良扫地了。我总怪自己太没眼力,把小人当作个正人。也是自己作孽,夫复何言。但有一言要对你说一声儿,我也知道这祸闯得太大。上次闹的事情,虽然比这个更大,但所诛的尽是坏人,况是情有可原。加上那时吾师近在一处,有他解厄,免得一死。此番之事,却完全是自己作孽,再没法子可以挽回,也且决无第二师尊再来搭救。料想此事发觉,也不得过迟,至多几天之内,我的生命必然完了。我死不足惜,况有你这等弟子,大可传我衣钵,死也无恨。我从今天起,便要把你学而未全的法力,完全教授了你。你便可作我的传人。我死之后,料我师必当前来一趟。你要千万替我代求他老人家,重行救援一下,使我得减免许多罪过。这是最最要紧的事情,你可不要忘记。”  长房听了,不觉十分感伤。事到其间,无话可劝,只得顺口安慰了几句,也就罢了。不道天曹地府,赏罚最是严明。这件事情,凡间还没有什么人晓得,天宫之内,却早有三界纠察神奏上玉帝。玉帝得奏,以王一之、李少君侮辱贞魂,欺罔君上,叫岁星东方朔查明正法。东方朔近在朝纲,自从李少君蒙召入宫,武帝十分恩宠优礼,在东方朔之上。皆因东方朔正直忠良,立身朝廷,只知导君于正,格君之非,时而谲谏,时而直言,补衮之功端不在少。但也因此为武帝所不悦。同时李少君还要忌嫉东方,最厉害的,是说上次请来王母及群仙,乃是一班妖人变化而来。其实真正王母还高坐瑶池,晓都没有晓得。武帝对于此事,本极疑心。今被少君这样一说,少君又是第一宠信之人,方在言听计从的时候,又兼说的事情,正中了自己的心坎,焉有不信之理。但因事已过去,为没能找到一个证据,恐怕东方朔不服,也就置之不论。  但武帝对于东方朔,却是厌恶越深,忌他也越甚。东方朔自然知道这些内幕。好在自己原不在乎利禄,就是皇帝宠信与否,都是与己无干的。却由他去怎样挑拨离间,横竖一概置之不理,也就完了。但为本人免祸起见,也不便再和从前一样的竭智尽忠,言无不尽,武帝既不大和他说话,他也自顾修他的大道,不大预闻朝中之事。因此君臣同僚之间,尚能相安无事。至此他既奉到天庭法旨,他也早闻少君勾串王一之劫诱贞魂,代充李夫人,欺罔天子。因为事不干己,也不便多口取罪。这时却因职责关系,就想推诿,也是办不到了。  这日,正在家中思量如何可以取那王一之、李少君的性命。王一之虽然没有多大法力,少君却甚有邪术,功行不在本人之下。若是和他相持起来,一则失了天庭体统;二则耽延时日,恐为玉帝所责;再则少君日近帝居,万一我去召他,他却以天子为护符,拒不受传,甚至倚仗帝力,反将我问起罪来,这事更不好办了。若就此不声不响,暗中飞剑伤他,也与体制有碍。须要鞫实罪状,明正典刑,方不愧执法官儿的身份。也且天宫作事,该应如此光明正大才好。想到这里,倒十分为难起来。踌躇多时,忽然困倦起来,就伏在案上打个盹儿。  刚刚有些睡意,蓦听得半空中鸾鹤齐鸣,接着就有飞鸟降落在自己天井内。东方朔慌忙起身出门,睡眼朦胧的看了一眼,只见两位仙人,一穿白,一披氅,立在天井旁边,且有彩鸾白鹤,游行憩息。东方朔却不大认识他们,只得整整衣冠,上前相见,叩问两师何来?是何法号?二仙相顾笑道:“别来未久,你就不认得我们了?”那穿白的乃是一位跛仙,笑说:“我名李玄,外号铁拐。”又指着那仙说:“他是玄珠子。都是前生好友,怎说不认识的话。”  东方朔究竟道行高深,虽在凡间,已通神灵。一闻此言,恍然记得天界之事,忙含笑认罪,把二仙邀人书室。二仙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此来正因岁星有了为难之事,特来替你帮个小忙。再则也还向你恳个小小份上。”东方朔请他们坐定了,方笑问:“可是为那王一之的事情?他是李道兄的高足呀!可惜此遭事情,闹得太不成话,只怕没法周全他罢。”铁拐先生笑道:“贫道岂为救他性命而来?他以鬼师地位,知法犯法,此如可赦,天下十恶大罪之人,无一不可赦了。不过罪到极处,不过一个死刑,身死罪完,再不能加出什么刑罚来。贫道之意,为念多年师徒之情,恐他一入阴曹,便应再受地狱之苦,不知何日方得出头?因此和岁星情商,可否待他身死之后,由我带去他的遗体,使他再用个几百年的苦功,将来或者还有些造化,也算我们师生一场,这事大概可以办得到么?”  东方朔答道:“这个容易。天有常刑,刑毕为止,何能处置过当?况且一之这人,不过是酒醉任性,良心上可没甚坏处。论其情节,亦很可怜,得道兄如此周全,也很可报他一生侠义忠厚的好处。这是一定可以遵命的。”又问玄珠道兄:“远道枉顾,可有什么见教没有?”玄珠子笑道:“铁拐先生为他徒弟的事,贫道却无所求于道兄。只因道兄现在奉旨正法的李少君,这人正是从前跟随通天教主,大闹淮海村和罗圆夫人为难的一个妖物。此物原是一个修炼五千年的大龟,随身有法宝,名为遮眼球,乃用它自己的龟蛋,以人世间最污秽不堪之物咒成。此球一出,人人眼中如受一重厚雾的遮蔽,对面不能相见。”  玄珠子说到这句,东方朔恍然点头道:“怪不得我听人说,上次他把人家鬼魂代替李妃和皇帝相见。皇帝能见其人,而不能瞧清她的容貌,迷离恍惚,如在五里雾中。当时不知他用甚么法力,可以做成这等景象。今据道兄说来,可知是此球作祟了。”  玄珠子点头笑道:“这不过是一桩小事。万岁见不见得李夫人,究竟没什么大关系。道兄还不晓他在钱塘江头闹的事情,才不小咧。本来钱塘江潮,到处很大。自我莅任之后,将各处高潮用法并至一区,别处的潮少水浅,那批不得志的蛟精龟怪,就不能藏身其中。至于潮大之处,有贫道自己管住,它们虽狡猾,也无可如何。不料老蛟想出恶计,竟于上年邀同这个龟精,大举来犯。龟精悬球作法,我方神将,一个个不能相见,几乎着了它的道儿。幸得文美真人派他徒弟通慧,预先在福建文笔峰下,炼就一个水晶瓶儿,既能发光照人,又能吸收它的妖雾。是他准时前来,把它赶入海中,躲得不敢出头。谁知它如今又变幻人形,来此迷惑皇帝。贫道因想此物不除,终为大害。特地赶来帮助道兄,共除此怪。因这厮的法宝,不但能够放雾迷人,并有抗拒兵戈之力。闻它自知作恶太多,怕受天诛,常常把那遮眼球挂在室中,一则防人暗刺,二则使人双目失明,瞧不清他的所在。道兄虽然奉旨查办,倒恐一时未必能够除它呢。”  东方朔听了,不觉竦然下拜道:“承道兄不远千里前来指教。尚望将除妖之法见示,不特小弟之幸,也是天下人民之幸。”  未知玄珠子如何回言,却看下回分解。
  -------------------------------------------  第068回 受官法了结偷桃案 炼秽镜打破遮眼球
  却说真珠子见东方朔施礼相求,慌忙答应道:“同为人民除害,何劳言谢?”说时,便取出一个小小的镜匣,开来一看,只见上下两面镜子。镜子中间,都映出两对赤条条的男女,在那里行那周公之礼。东方朔不觉大笑,问道:“这是何意?”玄珠子也笑道:“李少君的遮眼球,最厉害的是那种阴秽之气,以此秽气炼成重雾。所以无论仙凡,都要睁不开眼。上次通慧所用之瓶,好是好,只能破他的法,还不能坏他的球。我今炼成此镜,取其最最秽亵,可以克制那种秽气。镜子的光,又系采取最烈的阳光,可以消他的雾,烧他的球。非此不能破他。”  东方朔大喜,因把自己所踌躇的意思说了出来。二仙都道:“此物获罪于天。上天垂讨,自应明正典刑,方足以寒妖人之胆。道兄所见,甚是正大。好在既有制他之法,便不怕他抗拒了。”东方朔欣然称是,便问:“何日可以动手?”玄珠子道:“贫道不能久留。最好马上把他捉来,问明罪状,使身受者死而无怨,旁观者见而知惧。然后宣布玉旨,即行处斩何如?”东方朔见说,便和玄珠子、铁拐,同至皇宫西首李少君府,进去指明请李少君出来接旨。少君正在后院和一班姬妾饮酒取乐,听得下人禀报:“东方大人带了两位道人,前来降旨。”少君一时迷迷糊糊的,还当是汉皇诏旨,慌忙整装而出,和三人相见。  东方朔便在上首站定,说一声:“上帝有旨,李少君跪接。”只此一句,陡地把李少君提醒。他也不下跪,也不动怒,反而笑嘻嘻地问道:“东方大人,你我一殿为臣,彼此同僚,又兼同属道门,情况要比别人亲密一些。方才大人说来此降旨,小弟误会是当今皇上诏令,特地恭而敬之地出来接旨。不料大人所宣的,乃是上帝玉旨。说句脱略形迹的话,人天远隔,究竟是可虚可实的事情。大人既然和小弟这般要好,就该先把内容告诉小弟,祸福吉凶,小弟也好作个准备。大人以为何如?”  东方朔见他如此胡缠,分明轻视法旨,不敬上天,不觉心中大怒,大喝一声:“李少君怎敢如此无礼!漫说你我修道门中,理应归上界管理;就说是平常之人,人间帝王所管得到的,难道上帝反不能顾问?似你这等横行不法,罔上欺君,正见你不服玉帝,有心反叛,正是罪该万死。还敢口出狂言,蔑视玉旨,那真是罪不容诛了。”少君闻言大怒,明仗着自己防卫周密,又素知东方朔道术并不十分高深,心中一无怕惧,当即抹下脸孔,冷笑一声,说道:“照你这么说,你就是玉帝派来的执法官儿,是定要和我为难的了?休说我和你教派不同,就算是同一派流,我今已为人间大臣,得皇帝的信用,亦不必定受上界的命令。”  东方朔见他越说越狂,忙向二仙说:“这厮胆大如此,敢烦二位替我拿下。”少君听得一个拿字,立刻拔出佩剑,直奔东方朔。当有玄珠子仗剑迎住,少君大呼:“此地不是厮杀之所,有胆量的,跟我到后面广场上去。”三仙都喝道:“就是到了你那魔主的巢窟,谁还怕你不成?”说着,大家追上前去。不料,少君跑过一重院落,到了一座敞厅,便立住不走。  三仙追入大厅,顿觉眼前如有黑幕障住,对面不得相见。情知这里是他悬挂那个遮眼球的所在,幸而先有预防。玄珠取出镜匣,把上面的镜子向外一照,却也奇怪,小小的一面镜子,居然照得满厅内外发出一片青光焰,顿时黑雾尽除。再把下面的镜子一照,但听哗喇喇一阵响声,大厅上飞下一阵黑色散屑。原来少君的遮眼球儿已被炸碎。李少君见失去此奇宝,知道无可抵抗,慌忙化道黑云,向空遁去。三仙也驾云相追。谁知少君因时时入宫,为行程便利起见,在皇宫后面筑室,相去尺叭之地。眼睛一眨,一道青光降入皇宫之内,立时失去踪影。  三仙见他已入皇宫,不便再追。只得回转身,先去办那王一之的事情。一之自然不比少君,本来早已认罪。玉旨一到,伏地请死。东方朔却令他见一见师父的面,再行正法。一之谢了恩,起身拜见铁拐先生,叩头有声,不敢仰视。铁拐先生见他如此可怜,不觉叹息道:“数有前定,何必再说。你既知罪,快去就刑。身后之事,自有我替你承担,不必挂怀。你弟子费长房,颇有骨气,兼明礼义,可叫他来见我。”一之起身,便唤长房快来。长房见过三仙。  铁拐先生命道:“你师获罪于天,自取刑戮。他死后,由我带他的灵魂再作修持功夫。如能精进,五百年后还有好处。他的职务,该你继续下去,小心在意,好好去做。办得好,也是极大的功德,否则你师即是榜样。”长房涕泣叩拜道:“弟子不愿继续师父之职。但望祖师开天地之恩,念师父平日诚恳勤劳,不无功绩。望乞转呈玉帝,免其一死。弟子师徒自当格外尽心,多作好事,将功补过,仰恳祖师允许。”  铁拐先生摇头道:“这是定数,无可转回。如不信,问你师父。当他初授此职之前,我是怎么告诉他的?至于你接任师父之事,也不是我可以作得主的,乃是奉了道教祖师之命而来。你只要时时记得今日师父获罪之状,刻刻不忘,勉作好人,这就对得住你师父了。而你本身也得了好处。但是……唉……这也不必说了。横竖天下事,逃不出一个数字。数之所定,非大智慧大福命之人,谁能挽得过来。事既无补,多说也无益。吾言已尽,请东方道兄即刻用刑吧。”  说时,王一之已经跪在厅前。东方朔叹了一声,对铁拐先生说:“小弟担些处分,给他一个全尸吧。”一言甫出,双指并伸,即有一道白光突然飞去,附着一之身上,化成一条白丝带,绕紧一之的颈项。仙家法力,与寻常绞刑器具不同。转眼之间,一之神魂出窍,尸身倒在地上。长房和另外几个徒弟,都大哭起来。  铁拐先生早把一之的生魂揪住,塞在葫芦之中,拱手儿对玄珠说道:“不久东方道兄有一场大难,也是前定之数,无法幸免的。有九转还魂符一道,引魂幡一纸,道兄留在身边,待他遭难后,将此符塞入他的颈上,如此这般,妖人可以剪除。再用幡将东方道兄带去,每天将道兄自己制炼的乾元夺命丹,灌一粒下去。三天之后,便可回复元气。此后东方道兄尘缘功满,可以回转天庭,不必再在凡土。就是汉家天子,亦气数已到,也用不着东方兄在此伺候了。”  玄珠听了,一一应诺,转问铁拐先生:“可知小弟此番回去,有无意外之事?”铁拐先生听玄珠说出这话,不觉十分惊讶。因运转神目朝他注视了一会儿,喟然叹息道:“言为心声,心为事主。道兄好好从公,为何有此疑虑?易经说:‘吉凶悔吝生乎动。’道兄此言,也一动也。修道之人,最忌动心。道兄前途确不甚平安。好在弟辈中人与道兄将来还有一段香火缘,尽可前来相救。一切请放心干去。只要良心不死,凡事都可鉴原。身体上的处分,吾辈是不怕的。天机难泄,弟之所知,虽不止此,而可言者,却只此而已。再见吧!”说毕,额手为礼,一霎时人影俱无,原来他却借土遁走了。  东方朔和玄珠子听了铁拐先生一番话,心中都觉有些不快。吩咐了长房几句,又回到东方家,磋商再去诛杀李少君的方法。  不道少君一见武帝,立即哭拜于地,说:“东方朔因忌臣日侍陛下,恐怕把他从前许多欺君大罪一一说出,特地请来远方妖人,和臣为难。将臣千年修炼的法宝炸碎,还敢冒充玉旨,取臣的性命。万望陛下替臣作主。”  武帝听了大怒道:“东方曼倩,一再欺朕。今又和先生为难,真是该死之徒。先生勿忧,朕即派禁军将他驱逐出国,不准他在中原逗留,好么?”少君忙奏道:“此人道行不浅,兼有妖精为助,陛下如不用他,就该快快杀掉。若是驱逐出国,等他怀恨图报,不但臣本人防不胜防,陛下也不免危险。还是赶快诛戮为妙。”  武帝这时正在怨恨东方朔,信任少君,听了此奏,即下道旨意斩东方朔,并令少君亲往监斩。少君得了御旨,欣欣得意地带起几百御林军,围住东方朔的住宅。这把东方朔弄得莫名其妙,正要出来查问。那少君已带了四员健将,大踏步进去,劈头遇见东方朔,喝令拿下。东方朔听了,不觉后退几步,忙问:“这是什么意思?”少君也似东方朔对待他的方法,喝令跪下接旨,一面取出圣旨。东方朔是正当仙人,自然谨守臣节。既有圣旨,自然跪接。少君站立正中,把圣旨开读过了,也不等他谢恩,马上袖出飞剑,将东方朔一颗头割了下来。  看官认清,这便是东方朔偷桃,王母给他的一个报应。但这事究竟办得太冤,东方朔又是有道法之人,岂惧你一刀之刑?看看斩下了头,一下子功夫,又长出一个头来。少君即用飞剑再斩,头才落地,腔子中又出一头,如是数次。少君沉吟片刻,思得一计。立刻派员,飞骑奏请武帝,带了玉玺,御驾亲临。武帝不知何事,一则动了好奇之心,二则不忍违了少君之意,果然排齐銮驾,亲临东方家中。少君跪迎入室,奏明东方朔弄术欺君,藐法罔上情形。武帝被他说动了气,又因东方朔法力高强,恐他将来报仇。既已用刑,自非杀他不可。忙问少君,此事还该如何办法。少君奏道:“请万岁将玉玺印在纸上,待头落地,镇住他的腔子,便不能再长出来。”武帝依言,取出传国御宝,印了一纸。  少君再用飞剑把东方朔的头割下,随用印有玉玺的纸覆在他的颈脖子上。果然国法尊严,帝皇权重,得此一纸,东方朔纵有天大的法力,也无从施展出来,白白地给割去了脑袋,再也长不出一个头来。此时玄珠子早已出来,用隐身法躲在一边,见东方朔头已落地,李少君正在上面和武帝说话,大家都不注意到死人身上,便趁此机会,现身而出,假装去看死人,走近东方朔身边,揭去玺纸,换上铁拐先生的符咒,随把寸许长一把小剑,放在他的掌中,口中说道:“东方朔听着,王法已服,果报分明。天律难逃,尔责未荆咄咄,罪人在此,还不动手。”  一语未毕,东方朔一个无头之体,突然握紧了剑,跟随玄珠飞行而上。一霎时,但听武帝和随从之臣并太监兵士之属,都大叫:“不好了,死鬼跑路了!”武帝虽是英主,奈年已老迈,平日又迷于酒色,精力不济。况以天子之尊,自来未上刑场,不亲战阵,一旦见此可惨怕人之事,怎能支持得住,先已向后仰倒。李少君胆子虽大,却因双目已迷,神志忽然昏昧,竟不能用法抵抗,当被玄珠子双手扼住咽喉,当众朗读玉旨,数其罪恶。众人不知就里,不敢近前,更不敢顾问。等得玄珠子读毕诏书,东方朔手中剑迎风一晃,长有三尺,直刺少君,洞入腹中。少君大喊一声,滚于地下,现出原形,乃是一只大龟,探头探脑,还想逃走。又被玄珠用法禁住,不得脱身,只在厅上不住地爬来爬去,打磨旋儿。武帝晕去未久,得众人叫醒转来,一见少君化成大龟,又是一惊一吓,自觉魂魄飞越,坐立不定,慌命摆驾回宫而去。  这里玄珠子用仙剑在龟壳上连砍三下,只听轰然一声,声震屋瓦,龟壳一点不动,玄珠的剑却被震落在地上。玄珠大怒,披发仗剑踽步而出,书符念咒,请来雷公电母,青天白日之下,忽而天地昏暗,日色天光。雷电二神立在空中,躬身问道:“法师见召,有何公事?”玄珠举手还礼,朗声说道:“龟精李少君,屡害生灵,罪大恶极。近复化成人形,立身朝堂,侮辱贞魂,诱惑皇帝,种种不法,一时也说不荆有岁星东方朔,奉上帝旨意查办此案。怎奈岁星本身有夙孽未了,反被龟精诳奏皇帝,先将他斩首。现在岁星冤孽已了,不久可以回生。而龟精罪重,不能任其再延岁月。当由岁星委托贫道,协助诛妖。现在妖人已现原形,而顽壳甚固。贫道自愧术浅,无法破碎。请尊神慨助一臂,用电力轰碎龟壳,不胜幸甚。”雷公听了,和电母商量了一会儿,说:“龟精胡闹,久应伏诛。好在现当夏令,正是雷电施威的时候。法师请让开一步,容小神作起法来。”  玄珠子称谢,把东方朔身体一招,跟着自己,一同入内。玄珠子又吩咐人,把他的脑袋搬来。玄珠子亲自捧在手中,对准腔子,替他照原状放将上去。一面取出铁拐先生的符咒,改塞在发际。玄珠口中念念有词,喝一声合,脑袋和身体便合了笋儿,不见一些痕迹。但是仍不能动作语言。玄珠将他推在一边,却昂首窗外,听得雷电二人正在分派兵将,把带来的布鼓击得怪响。从地上听去,盛就是一种雷声。雷声起处,同时即有一道金光,自地而起,直奔东方院落中大龟身上,但听豁喇喇之声,龟壳碎作数十块,血肉流溢,腥臭难闻。这李少君一条龟命,就此完结。但是遮眼球之法,却创始于他,而流传至今。今人不知其理,奉以为神。于是大家都称之为遮眼神儿。  此等法术,若用于捕盗探案,以及扶助一切警政事宜,倒也大有效用。可惜能此法旨者,都属于江湖术士,藉为敛钱之具,如当众杀人分尸,立刻又能结合为一,又如用伪币换人真币,虽藏在极坚固神密之处,都有法子调龋这等便都是遮眼的作用。从前老于行旅的人,往往将一种极秽之物,如春宫月布之类,夹放银洋之中,据说可防术士的暗算,也是玄珠秽镜破遮眼球之意。这是闲话,说过便罢。  再说雷公电母协助玄珠击死少君原形之后,玄珠子纵身入云,向二神再三道谢。二神笑道:“彼此都为公事,何敢言谢?”玄珠子又颂扬他们的法力。二神笑道:“小神们不过是顺着天地之气,做个现成的主人。有何法力可言?再则世上恶人太多,雷电却不是时时可致。而且为了一二个恶人,如此兴师动众,甚至害及人民,小神们的意思,很认为不大便利。曾向玉帝上过世条,拟把电力公之于众,要使人间负有执法权者,皆可利用吾电,以惩治恶人。如此,则小人益发知道畏惧,犯罪之事或可减少一点,也未可知。”玄珠子忙道:“此法甚妙。不知可蒙采纳。”  电母答道:“为这事情,玉帝倒很注意,曾经请齐各位仙祖,并西方佛爷,大开会议。结果,因大众都说:‘现在的世上恶人,究比善人少得几倍,有雷电以示威,亦大足警惕一班宵小无行之徒。若将电力操于世人之手,久而久之,人民常见电力,因稔习而生轻薄之心,转失儆世之效,不如照旧为宜。’只有西方如来佛爷叹说:‘世风越来越薄,人心越弄越坏。照此情形,只怕千年之后,至二千年间,百人之中,难得一个正人。彼时凡间兵器将失其效力,未必能够儆世。雷电二人所说之法,只怕终得实施出来。但恐日久弊生,小人也能利用电力,以欺压君子。结果能够秉公处治者,仍不得不仰望于雷电尊神了。’如来说了这话,大众都十分叹息,这事也算没有决定,不知将来如何?”玄珠子也叹道:“那也只好到了那时,再作处理罢了。”二神点头称是,收法而去。  玄珠下落云头,仍至东方家中。东方朔仍是呆怔怔的立在一边。玄珠子取出引魂幡,向东方朔只一晃,东方朔便打了一个寒噤。玄珠子便把幡系在自己身上,向前便走。后面东方朔果然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出了家门,用缩地之法,同回海宁。遇着打尖之处,玄珠子自己进去住宿,却把他丢在外面,面壁而立。所至之处,人家见他带了这么一个不死不活的人一同跑路,无不诧为奇事。玄珠遵铁拐之教,因尸身一倒,即化为浓血,恐被观众推倒,便用咒语划出一个圈儿,人家一近圈口,宛如被垣墙挡住,不能再跨进去。有时搭船渡江,将他立在船头,也用此法拦住观众。一路之上,倒也不出什么乱子。哪知到了海宁,反闹出一件大事来。  未知是何大事,且看下回分解。
  -------------------------------------------  第069回 拐仙首创归尸 淑女误嫁蛟精
  却说现今湖南省内,宝庆、常德一带地方,习俗相传,有所谓归尸之法。凡是甲地之人,死在乙方,不但搬柩为难,而经费也非常浩大。便有一种人,专以送尸还乡为业。他们有一段秘密咒语,用一张引魂幡,挂在自己身上,再向尸身念起咒语,死人自会跟他赶路。遇着打尖之处,将尸体放在外面檐下,面壁而立。若遇渡河搭船,将尸身背下船去,矗立后梢或舟首,如此平安到乡。虽经一月之久,当炎暑天气,一点不会变相,也不发臭;却不能让他跌倒,一倒之后,立刻臭腐出虫,不能再起。更奇怪的是尸身一到家门,这一家人便该老早把棺殓预备舒齐。等他到后,立刻棺殓起来,不能稍延时刻。若是停顿一二小时,尸体也便腐化,而不可收拾。大概运尸之法,要算此事最便最省的了。数千年来,相传至今,盛行勿替,却都不知创于何时,是什么人发明出来的。据作书人考察所得,便是铁拐先生传授玄珠子送东方朔尸体去海宁的那个符咒。因为玄珠得罪以后,谪贬湘江为鹤,也曾幻化平民,替人做过这事,因此这法子就流传在湖南省内。但只有湖南省中有这等归尸的方法,别处是从来没有听见说起的。原因是中国人的特性,凡是有了什么特殊的发明,总是祖父子孙世代相传,不但外人不许传授,就连自家的女孩子,也不得预闻其事。因为女孩子大起来,终是要嫁人的。嫁人之后,对于丈夫的爱情一深,便什么秘密的话都讲出来了,久而久之,越传越广,他这秘法岂非就成了公开的办法么?所以中国的习俗,有许多可以有益于社会,拯济贫病的秘法、单方,终是传流不广,就是这个道理。  再说像归尸一类的事,看似近于迷信,其实不管迷信与否,只要的确做得出来,可以给大众试验,兼且实在是便利人民的事情,谁也不能不信。信到极端的程度,都是应份的,哪里能够说他一个迷字?就算真个迷信其事,只要这事的确有使人迷信的价值,即令迷得十分厉害,又有什么坏处?何况凡事的创始,一定有一种理由在内,不过向来当神秘看待。创之者既仅言其法,传受者又不能究其理,于是造成一种可使有不可使知的情态来了。这等事情,最足以阻隔文化科学的进步。譬如归尸一事,说是一种仙法,这话固然不错。但天下事许有这个理,而未必想出这种办法。决无有了法子,反没有这个道理的。何况神仙是千万人中挑选出来修炼成功的菁华英杰。他们能够创出便利人民的方法,难道会找不出这等方法的道理来?如果一无理由,这法子却又从何想出来?小说书上,尽多杳渺恍惚、不可稽考的鬼话、奇说,那是专供读者酒后茶余作消愁遣闷之需。  事既无证,当然毫无理由。若是本书所记,各种神仙真迹、高人轶事,大抵十之八九有证据,可以寻觅。尤其如上文所记归尸一事,至今湖南省内,确实有这事情。又不但归尸,即上面所言李少君的遮眼球,其人虽死,而遮眼球之术,已流传于世,各处江湖上人,拿来作变幻把戏之用,也是人人所知的,和归尸之法,正属一样的有其法而不传其理。因之大好仙术,仅供少数贫苦人作博取衣食的工具,此外就一无用处,也不能推陈出新。变幻神化,益发造成许多便民的方法,这在立法之人,原没什么责任。可恨者正是那种最初得此方法的人,或得其法而不向立法人究其理,或得其理而秘不肯宣,久而久之,弄得他们个中人也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这是何等可笑、可叹、可惜、可恨的事情!因此我又想到这等方法,假使发明在现时科学家、哲学家手中,不但本人万万不肯轻易放过,非要研究一个彻底明白,甚至还要编成书籍,公之于世。世人读了他的书,又按其已成之法,或者还可以悟出其它的理由,发叨其它的事业,或更就前人之法而益加改良,使之精而益精,美且尽善,这都是昭昭在人耳目的事情。可不是作书人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体面啊!  空话说多了,怕读者讨厌,赶快说到正文上去。上回说到玄珠子创出归尸法,将东方朔带到海宁,又闹出一场大事情来。但作书人先要声明一言,那东方朔到了海宁,经玄珠子遵照铁拐先生指示方法调理,不久就回复性灵,身体精神一概照归。同时他的谪限也满,经上帝召回天上供职去了。他的事情,可以告一段落。所谓又闹一场大事者,乃是专指玄珠本人而言。  玄珠自从辅助东方朔,将李少君斩戮之后,以为老蛟失此臂助,一时不得逞志,对于防范上头,不知不觉的渐渐松懈下来。大凡天下事大都风云变幻,难以预防。但能事事小心,绸缪未雨,自然比较要妥善一点。尤其是国计民生,地方安危的重要事情,关系越发重大。司其事者,格外要谨慎小心,才能够消患未萌。  但是说到这一层,也还要作进一步的议论。人之心理,往往在忧患时期,都能谨慎从事。到了风潮过去,波平浪静,反要不知不觉的大意起来。所以古人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就是这个道理。如今说的玄珠子情形,大致也差不多儿。可是他所闯的祸,却也出人意料之外,俗话说大风起于萍末。风虽大,而发源之地却非常微细。  当时浙江杭州城内,有一家官户,姓何,没有男人,只剩下母女二人,相依为命。母亲胡氏,年已老迈。女儿名叫春瑛,却生得婀娜娉婷,整齐标致,那年已是二十五岁。胡氏自顾年高,膝下只此一女,很想找个妥当人才,招赘在家,也好得个半子之靠。无奈高门大户嫌她们家况衰飒,是个不祥的门第,况且招赘一事,习俗引为耻辱,谁也不愿意尝试。至于低门小户,又非母女所愿。因此蹉跎岁月,把个上好的姑娘,养到二十五岁,还没有成就良缘。  胡氏心中常常悒郁不欢。反是春瑛心中,倒以陪侍老母为乐。她说:“女儿嫁人与否,不在意中,但求母亲多活个一百多岁,待女儿老来,一同入土归天,女儿的心愿足了。”胡氏笑而叱道:“痴丫头,这么大年纪,尽说些疯话。你娘又没做什么大阴功,没积得甚么好德行,哪里能够活到如许高年?再说,果然如了你的志愿,一个人家,活着一对老太婆,生无人顾,死没人送,到头来祖宗的香烟不得接续,终究算不得什么好事。我看此后如有差不多的子弟,但求人品端正,不问他家世怎样,就马虎一些,嫁了去完事。你是真孝顺我的,就不要十分倔强,这就比同死同归好得多了。”春瑛听了,只得点头答应,说:“听凭母亲作主,女儿决不多言就是了。”胡氏听说,方才欣慰起来。  不上几时,家中忽然失窃,把胡氏房中的东西,偷个净荆,报官追拿,踪影毫无。胡氏不觉流泪,说道:“瑛儿,想这都是因为家中没有男子,容易启人轻侮之心。那天的事,别说是贼,就是堂堂皇皇地上门抢劫,你我一对女人,除了拱手奉送之外,还有甚么办法?光偷些东西,倒还没什么关系。万一有些非礼行为,叫我女儿如何做人呢?”说到这里,不觉一阵伤心,大哭不已。  春瑛劝了一会儿,倒想出一个主意来了。因说:“母亲不用忧愁。女儿有个计较在此,想贼人胆大,只因我家屋多人少,我们何妨将许多住不了的房,招个妥当租户,分租出去。我们不求租价怎样高,但求人家规矩正直,能够做个好邻居,彼此可以得个照应;就是不收租金,也譬如一进进一间间白白地关起来,那些房子长久没人居住,也格外容易倾坏,得个正人同居,替我们管管房子,也是好的。母亲看这事可行得么?”  胡氏听了,甚以为是,当下由春瑛亲自写了一张招租的条子,叫下人贴在通衙之中。不到三天,看的人来了不少。不是职业不正,就是人口太杂。胡氏心中,都觉得不大合适。到了第四天,早上忽然来了一个白衣秀士,面如冠玉,唇若涂朱,态度温文,语言清朗。据他自己说,是官宦人家子弟,因贪杭州山水清幽,思欲卜居于此。又说,他父亲曾做过大官,早已去世。家中尚有母亲弟妹,现在建业,待房子租定,不日回去搬来同居。母女二人一见这人体态,心中便有十分欢喜。又听说是官宦子弟,人口又多,觉得事事合意,便一口答应,借给与他。那人问起租金,胡氏便把自己重在择邻,租金多少,概不计较,但凭贵客吩咐就是了。那人也不贪便宜,竟付了百两纹银,说是定洋。等家眷到来,再行议定房租。胡氏见他出手如此阔大,益发深信他真是公子哥儿,谦逊一番也就收下了。问他姓名,他说姓王,名诚夫。说毕自去。  过有半月多些,那王诚夫又来了,说建业那边,因有许多未了之事,一时不能搬来。本人欲在杭城读书,拟带着几个下人,先行迁来。胡氏和春瑛已深信诚夫是个规矩正直之人,有什么不许?诚夫大悦,即日就把行李器具运来。都是非常华美考究的东西。何家虽是富家,有许多陈设珍品,但见诚夫的摆设,都还不能举其名目。诚夫又带来男女仆人共有十余人。照这情形气派,真是十分显赫。而且诚夫为人,又是非常诚实殷勤。他除了读书之外,便到里面和胡氏谈谈。又说,胡氏的相貌性情,很像他的母亲,便拜胡氏为干娘;和春瑛做了兄妹,既不必避甚嫌疑,二人便得时时见面。兄妹俩日侍胡氏膝下,承欢取乐,把个胡氏欣悦得了不得。胡氏心中便有招赘诚夫为婿之意。先向他的下人打听了一回,知道他志大心高,满意要娶个才貌双全之女,所以至今未娶。今年恰和春瑛同年,刚刚也是二十五岁。胡氏听了这个消息,越发大喜起来。因于便中先对春瑛说起这事。  哪知春瑛和诚夫,真是一对儿郎才女貌,双方交谊虽新,情况已深到了不得。听了母亲的话,不觉粉颊晕红,讪讪地说了一句:“王家哥哥人品倒是好的。母亲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胡氏听了,已知女儿心中千肯万肯。却不知诚夫那边,还有甚么意见。眼前又没有媒人可托,只有自己一个兄弟,叫何德山的,常常来到这边,和诚夫见过几次面。诚夫也跟着叫舅舅,看是很要好的情形。除了这人,也更无他人可托了。于是着人将何德山请了来,说清这事。  何德山自然赞同,当即跑到诚夫那边。那诚夫正在房中作什么咧?德山先在窗外咳了一声,里面诚夫早听见,跑了出来,说:“娘舅,哪儿来?”德山挽了他的手,一同进屋,带走带笑地说道:“我是特来向你贺喜来了。”诚夫笑着让座,问道:“娘舅是长辈,说话不得玩笑,我有什么喜事可贺?乞道其详。”德山笑着,便把自己的来意说了。诚夫听了,自然十分欣喜,只说:“瑛妹肯屈嫁我,是决无反对之理。但是身在客边,一切只好简便一些。要请干娘和舅舅、妹妹包涵原谅。”何德山笑道:“大家爱亲结亲,何争这些俗套,只要你愿意入赘在此,一切都好商量。”诚夫也笑道:“现在同居一宅,事实上早已和入赘一般。将来成婚之后,家母和舍弟等横竖都要迎养的,两姓同居,又系至亲,还有什么彼此可分呢?”德山也以为然,回去复命乃姊。胡氏母女都说如此办法很好。但两家年纪都不小了,须得早完伉俪才好。德山又至诚夫那边说明此事。诚夫自然更无不允。  乾坤两宅,既在一处,种种办事,都十分便利。择了日子,随便置备些新房中的器具,也就算了。其余各物,好在双方都是富厚人家,事事现成,更用不着临时张罗。一应妥帖,待喜期一到,自有许多亲友人家前来贺喜。就是诚夫那边,虽在客地,也有许多朋友前来,帮忙的帮忙,道贺的道贺。两家喜事并作一处办,便也觉得格外热闹起来。  三朝过后,新夫妇先向上拜了母姑,然后一同回门。胡氏看看女儿,又看看女婿,见他们的才貌体态,无不相当,正好一对夫妻,不觉满心窝里装着欢喜。两家既然合一,胡氏心疼女婿,怕他住在外面,下人们不会侍候;女儿又是娇养惯的,不会服侍人,便替他们作主,搬了进来,同住在一进屋内。外面许多房子,统给一班下人居住,此时胡氏最耽心的是诚夫的眷属一到,就得将她的爱婿夺去。好似借来的东西,物主要收回自用一般。常时也把此意对女儿谈起,春瑛却甚识大体,觉得伦常骨肉之间,理应一堂团聚。况且同居一室,但隔内外,有甚彼此之分。因此始终没曾将此话向诚夫提起。  哪知事有蹊跷,这诚夫尽说眷属在建业城内,却始终不见有只字往还。时时说母亲等不久来杭,而一住三年,并不见甚人前来。揣测他的情况,可似完全不以家人为念的样子。胡氏年老识昏,但求婿女常依膝下,于愿良足,最好是不要有人将女婿拉开自己面前,也就完了。至于女婿的家事,完全置之不理。春瑛是聪明绝顶的女子,察见丈夫有此特异的景象,焉有不加疑虑之理?每至忍不住时,也常将自己的疑团,微微透露一些。一面留神察看诚夫的状态。不料诚夫似乎有甚心事一般,很怕她问起自己的家事,便是对答之间,也处处显出支吾忐忑的情状。这一来,越发增加了春瑛的疑心。  此时春瑛已孪生了一对子女,所奇的是两次分娩,都有金龙入梦的异征。醒来之时,对诚夫说知。诚夫只说:“这是帝王之象。莫非孩儿们将来有九五之福么?”因恐消息传出,容易惹祸,力戒春瑛不得随便告人。春瑛也是半信半疑。又过了三年,二次分娩下来,仍孪生子女各一。而且同样做有那种怪梦。但是这次梦境较为清楚。她已认清梦中之龙,确和寻常龙形微有不同,而且有一股凶悍之气,使人见而生畏。醒转来时,把这疑点又对诚夫说了。诚夫一听龙形有异,不觉突然变了面色。虽是一般的笑容可掬,和她辩说了一会儿,但从笑容之中,即可显现他狰狞诡秘的意态。此时春瑛心中,不知怎样转念,顿觉丈夫虽然伉俪多年,情深意切,而对于妻子的诚意,似乎还不能十二分的诚挚密切。同时她又感觉到日夜共枕的好夫妻,何以各人心中,还有不能公开的话?莫非丈夫来历有些不大明白么?如此一想,蓦然把平常许多怀念,一桩桩堆上心坎儿,更觉诚夫这人实在有些古怪。今后倒不可不留心,务要把他蕴而不宣的秘事探索出来才好。定下主意,也不对第二个人说。  偏偏这诚夫倒是个极细心的人物。春瑛生产次男次女之后,就细细地察访他的形迹,探讨他的口风。他始终是一些破绽也没有露出。独独对于建业方面家眷有无这一层,却因自己说僵在先,竟没方法可以辩说。每逢母女们说到此事,他就托故走开,或用别的话支吾开去。最后一次,他却说出一个绝妥当的理由来,据说生母早故。现在建业的是继母,她阴狠淫悍,是个万万不可同居的人物。兄弟是她所生,自然和她一鼻孔出气儿。说句老实话,本人来杭,是被她撵逐出来的。从前因为订亲伊始,不便直说。后来屡欲相告,又觉人子不宜谤毁母亲。因此一再忍耐,秘而不宣。今既见疑于贤妻,若再不直言,将使卿等疑我为来历不明之人,说不得,只好从直告诉了你们。说时,看他一语一泪,好似十分悲恨的样子。这番话,却说得入情入理,不由母女不信。而且有此一言,更唯恐他这位继母、幼弟前来杭州,转要帮同诚夫替想出许多主意,希望永久不见这位太太。这事过去之后,春瑛对丈夫疑团冰释,爱情愈深。  不道尴尬人弄出来的事情,总不能完全妥当。一天晚上,气候郁热难当。自胡氏以下,至四个孩子,都在后面花园纳凉儿。诚夫因不耐孩子们烦躁,独踞短榻,在那豆棚之下躺着,离开众人约有百步之远。躺了一会儿,清风顿起,神意俱爽。诚夫不知不觉跑到梦里甜乡去了。胡氏正逗着一个小女孩玩耍,本没留意到他。不料豆棚之上原有一条大蛇,相近豆棚之处,都是各种果木,上面又有鸟巢。胡氏生性慈善,向来不准下人们拆毁鸟巢,所以越弄越多,几乎每棵树都有一两个巢儿。这时胡氏忽然想到女婿睡在棚下,别惊动了蛇鸟,弄出意外之事。  想到这一层,忙忙抱着女孩,慢慢地走了过去。哪知走不上十步,但听得各树上的鸟齐齐叫了一声,纷纷地向空中飞去。胡氏不觉骂了一声道:“这班小东西,胆也太小,我老太太何等慈悲,岂是来害你们的?这般瞎跳干什么?”一语未了,又听得草声飒飒,蛇鸣呜呜,只见一条大蛇,从豆棚上吊了下来,飞也似地向外面游去。胡氏倒点了点头,拍着女孩肩胛,笑道:“瞧你老子这般贪睡,倘使上面那条蛇掉在他身上,岂不吓坏了人?”一语未了,正到这豆棚相近,抬头一看,不觉大叫一声,把手中的孩子直掼下来,胡氏本人,便向后直倒下去,晕绝于地,口喷白沫,不省人事。小孩子被掼惊痛,大声哭喊起来。  未知胡氏所见何物?为何如此惊怖?却看下回分解。
  -------------------------------------------  第070回 显原形吓煞泰水 得梦兆打破疑云
  却说胡氏行近豆棚,展开老眼向这爱婿一瞧,猛然大叫一声,惊倒在地。手中抱着的女孩,年才四岁,也被她掼在地上,大哭大喊,一会儿瞧瞧睡在榻上的老子,也是狂喊一声,跟随她外祖母一同晕死。这一阵大闹,早惊动了榻上的诚夫,忙从睡梦中惊起,跌将下来,搀起胡氏,抱起女孩,同时春瑛和两个女仆也赶到了。大家正在忙乱,也动问原由。那女孩先醒,一见搀她的是她老子,又大哭大叫,两只小手拼命地挣扎,只向她娘身上乱扯,口中说:“爹不是个人,爹不是个人。我不要他抱呀。”  春瑛听了,大为奇异,忙把孩子搀了过去,一面惊问诚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诚夫一听女孩的话,心中不晓转着什么意思。正在呆呆的不得劲儿,听妻子这般逼问,因说:“连我也不晓得,她是怎么一回事儿?如今该快快先把娘送回去,再作道理。大家都在这里,也不是事儿。”  一句话提醒了春瑛。于是春瑛抱着女孩,还有几个孩子,此时也闻信赶到。诚夫呆了一会儿,皱皱眉头,猛然间把胸脯一拍,满面上现出杀气,回头吩咐下人们:“伺候几位公子,别叫他们跑开。”自己便告着奋勇,亲自来背他丈母。春瑛欲待阻挡,诚夫说:“丈母生平爱洁,她又是老诚规矩的太太,别人怎好背她?我做女婿的和自己儿子一样,当然不要紧。况老人家又喜欢我,不会嫌我不干净的。”春瑛只得依他。大家在前面,诚夫背着丈母在后面走。大家已经进了园门,诚夫还在相距几十步的地方,慢慢地走着。但春瑛等耳中却明明听得胡氏喉中似乎有什么声气。大家都当她已经醒转,倒也十分开心。一会儿都进了正屋,诚夫将她背至床上,轻轻地放下,说道:“怎么娘还是老不开口,你们都来瞧瞧,她这样子,不是已经……”  说到这里,便把下半句忍在口中,不说出来。春瑛听了这话,心中已是明白,她娘必是凶多吉少,慌忙把小孩递给二女仆。自己过来一看,只见胡氏双睛暴凸,舌头伸在口外,宛然像被人缢死的一般,再摸摸她身上,连一丝游气都没有了。春瑛顿时捶床拍案,呼天抢地地哀哭起来。诚夫自然也伏在床沿号啕大哭。  哭过一阵,下人们都来劝解。随后他们的娘舅德山,并老婆张氏、儿子、女儿,一齐得信赶到。大家哭过一场,诚夫不待他们开口,自己先说:“丈母死得大奇,死状也太古怪。若说被人暗害,她老人家和什么人有这般大仇?况且是自己亲自背了进来,大家共见。没有离开我这身子一步,到了床上,就成这样形状。难道是什么缢鬼索替,趁她跌这一跤,有些中风的光景,就将她的性命从我的肩胛上取了去,也未可知。但这事究也近于荒谬。舅舅在此,你是我们的长亲,看该如何查究一下才好?”  德山却是一个醉中圣贤,只要供他好酒、好肉,酒肉一饱,就是向他借个脑袋来用一用,他也没有不答应的。此时听诚夫如此说法,只得抱定个少管闲事的宗旨,忙说:“甥姑爷的话不错,你丈母由你亲自背入房中,谁能从你肩上不声不响,取了她的性命去?再说句玩笑的话,就是姑爷中人要谋死你丈母,也没有那么容易呀。”说到这句,诚夫不觉变了面色,正待说话,却听德山又接着说道:“仔细想来,除了你才说的缢鬼索替之外,简直没有其它理由可供探讨。总而言之,这些全是前生的冤孽,今世得到报应。人已死了,赶紧办后事要紧。这些空话,说它做什么?”诚夫听了,心头一块大石头方才落地。当下大家举起哀来,办起丧事。少不得一场忙碌,这也不必细叙。  单说春瑛自上年诚夫对她辩明建业之事,心中疑念尽消。哪知为时未久,又出这件奇怪的丧事。想母亲死状可惨,决不像是吓死,更不像是中风。而且女孩子年已四岁,略知情事。据她说:“那天晚上,祖母抱她到了爹爹身边,却不见爹,只见一条绝大绝大的大蛇,又好像哥哥读的书本子上那条大龙。爹爹原只系了一条裤子,这条裤子,却明明套在这似龙非龙、似蛇非蛇的下半段儿。因此祖母一吓,就吓倒了,把我也掼了下来。等我喊了一声时,那东西又不见了,只见爹爹从榻上起来抱我。那时娘和哥哥们也来了,我至今见了爹爹,还是怕颤颤的。”  春瑛听了这番报告,更回想到四个小孩分娩时的梦景,并又想起从前的种种疑点,把几个问题合并起来,越发造成一个总疑案。她只觉得自己的亲亲爱爱的丈夫,必是什么神龙转世,所以有这许多异征,而且有几样征兆怕丈夫本人都未必一定知道,所以连他自己也不能说得明白。却不管他本人知道与否,总之既有这等佳兆,可见是个非常之人,将来多分有些造化,也未可知。如此一想,倒欢慰起来。  光阴易过,不觉又是数年,诚夫的小女孩子也有十一二岁了。诚夫既不出门,也不见他有甚么显贵的朋友往来。虽则夫妻情爱始终不改,春瑛也不是怎样指望他求名求利,封侯拜将。但是年华垂老,幻境无穷,芳心默运,终觉种种怪象来得太没着落。  一天,德山夫妇前来闲谈,适逢诚夫出去。德山的妻子尤氏人极老诚、忠厚,素来宝爱春瑛。春瑛也事他们两老如父母,有许多话,在诚夫面前未必敢讲的,对于他们面上,却是无话不谈。这日,无意之中就说到胡氏死状奇惨,大家终是不明白此中的真相。春瑛因把孩子们调了开去,对尤氏说道:“甥女有件不易解的难题,久想请教舅父母。因觉事有关碍,不敢随便出口。今天讲到母亲之事,却使我万分忍耐不住,要把胸久蕴未泄的话对舅父母谈谈。”二人问是何等大事,如此慎重。  春瑛便将自己对于丈夫种种疑团,从最初订亲之日为始,直至诚夫显形吓死老母为止,讲得详详细细。说完了话,又凄然下泪道:“自知母亲老命,送在冤家身上,但他也不是有心谋死母亲。况事情闹将出来,一家人就得拆散开来,一班儿女交给谁教养。而且当时甥女因他有此许多异兆,疑他是必有造化的奇才英俊,一片痴心,还希望他有些大的作为,那么将来也可替母亲争些身后的面子,老人家死在九泉,也可瞑目了。在诚夫本人,也算得将功抵过。甥女存了这等思想,所以把那时的事情,一概放在肚子里边,始终没敢向人透露一句。时常想到亡过的母亲,地下有知,不要恨我做女儿的只顾维护丈夫,不替老人家报仇。我想到这层,兀自心惊胆战的。可怜甥女自从母亲死后之日为始,对于诚夫身上,不晓转过多少念头儿。一念母仇当报,恨不得立刻将他吓死母亲之事,宣布出来。他的有心无心,有罪无罪,听诸王法判断。那我也算对得住母亲了。转念又望他能够建功立业,替国家做事情,替母亲讨封诰,再替儿女们立点根基,也未尝不可邀亡母的原谅。这样两种念头,久留胸中,始终不得个解决。但照现在的情形看来,他这人哪!舅母、舅父都在这里,不是甥女胡乱评断人家,照他这等志趣行为,要想做个英雄豪杰,怕也没甚么大指望了。甥女倒也并不一定要他怎样荣宗耀祖,但既不能成就事业,倒使甥女对于母亲的心愿,没有解决之法。这还罢了,最奇怪的是他这人,说是平常人物,为甚么又有那些异征。既然有许多的异征,怎又不见一些报应?甥女自幼读书,也曾知道自古来多少帝王名臣,当其出世之时,都有几件异于平人的征兆,尤其是梦见金龙,大贵非凡。如今你们甥姑爷,不但几个孩子有此同样的梦兆,而他本身竟于睡中会显出原形来。这等征象就了不得了。何以他的情形,却又一些没有发达腾飞的情状呢?甥女对于此事,怀疑至今。想两位老人家见多识广,也定知道这当中的道理。”  德山是一个拘谨小心的人听了这一大片议论,深怕这位甥婿真有什么举动起来,功名富贵倒不大在意,却怕身家性命被他带累在内。听完了话,早已呆得和木鸡一般,尽自怔怔地瞧他老婆,哪里还能答复春瑛的请教。尤氏虽是女流,胆量倒比丈夫大些。她见丈夫这般情景,不觉好笑起来,说道:“甥女,你不该把这等话对你舅舅讲。他枉为男子,胆子比芥子还微细。听见这等话,兀的把他的魂灵儿吓到九霄云外去了,哪里还有什么主见?”德山听老婆这样讥笑,不觉红了脸,讪讪地笑道:“你这是什么话?我做娘舅的,有个不希望外甥姑爷飞黄腾达么?不过我也自恨才疏学浅。甥女问我的话,惭愧一句也答不出。你既这么说,一定有什么高见。甥女不是外人,她又诚心诚意地请教你我,你却不妨从直谈谈,也好甥女放心。”尤氏笑着呸了一声,说道:“亏你还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平时些小事情,便吓得不敢出头,总要推我出去,替你说话。如今放着甥女嫡亲的骨肉,不过请教几句闲话,说不说,打甚么紧,懂不懂,又没关系。你既然说不出来,也就罢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也要往我身上推,不是可笑么!”德山经她这么一说,面孔越发红了。正要回敬她几句,无奈口才实在不好,期期艾艾了一阵,半句儿也说不完全,引得尤氏和春瑛相对大笑。春瑛因说:“舅父实是万分忠厚的人,比舅母更来得质朴。舅母既然如此说,想来一定能够替我解决这个疑案,还请快快告诉甥女儿吧。”尤氏笑道:“甥女也说得好笑极了。甥女人又聪明,又读过许多书,人家许多男子都说赶不上你。难道舅母这样一个不通世务,不读诗书的乡下婆子,见识会比你更高么?不过说到乡下婆子,又有我们的乡下见识。我听人说,城外东华大帝,非常灵应。多少人求福得福,求财得财,求子孙的得子孙。甥女既是心有怀疑,大家又闲着没有事做,何妨备好香烛,同去求告大帝赐支灵签,就可以明白此中的真相了。”  一句话提醒了春瑛,忙说:“舅母说的一点不错,东华帝君真是最有灵感的神道。好在离我家不远,舅母,我们择日不如撞日,难得今儿两位老人家双双在此。你们甥姑爷又出门去了,他说要到晚上才能回来。此时才午牌时分,快去快回,正好瞒住他,一点晓不得信息。两位老人家,答应了我,我们即刻就去,好么?”德山、尤氏听了,一时倒也高兴起来。当即唤进一个下人,预备软轿香烛之类。三人都坐了轿子,龙氏轿中带着春瑛的幼子毛毛,春瑛自己带了女儿囡囡。并带了男女佣人各一,一行七个人,直奔城外东华庙内。三人都下了轿,下人们把两个孩子带去各处玩耍。春瑛让舅父母先拈了香,自己随后上去,一秉虔诚地叩了几个头,求出一支签来,三人围拢来,一同观看,那签上没有一个字,是一幅白纸。三人不解其故。春瑛便说:“没有择定日子,斋戒沐浴,必是神灵嫌我不诚,不肯赐签。”尤氏却劝她再求一签。春瑛依言,再跪再求,默默通诚,好久好久,才又求出一签。说也不信,求出来的又是那支原签,仍旧不见只字。再由尤氏代求一签,仍是如此。这一来倒把三个吓得没了主意。据尤氏之见,说:“一定是我们三人之中有什么得罪了神灵。久在庙中,越发惹得大帝厌恶,不如赶紧回去。”春瑛信以为真,大家乘兴而来,扫兴而返,慌慌张张回到家中。  春瑛本为决疑而去,如今越发加上疑团。这日晚上,便觉神思不宁,辗转反侧地闹了一夜,倒把诚夫也闹得睡不着觉。先是疑她有什么毛病,问了几次,春瑛怕他疑心,只得勉强蜷伏,动也不动。诚夫方才睡熟,春瑛还在彷徨,直到晨鸡三唱,东方发白,方有些倦意,恍恍惚惚地进了梦境。梦见一位年轻的仙人,道衣道冠,手持拂子,自言是东华帝君的徒弟钟离权,说:“奉帝君的法旨,以尔夫获罪于天,屡逃法网。此番恶贯已满,帝君命我行诛。因念尔生性忠厚,生平并无罪过,误嫁匪人,情尤可憨,特先告戒于尔。遇有意外之事,可速避至外家,切勿心存私爱,妄思有所动作,自取无穷之祸。今天你等前来庙中求签,帝君不肯赐示,也是怕事机泄漏。妖人何等灵警,万一先期有甚么动作,岂非可危可怕?所以不得不格外秘密。你要明白此中利害,务要特别小心,慎之戒之,勿贻后悔。”说毕自去。春瑛醒转来,惊出一身大汗。回思梦境,历历在目。  证明日间求签情形,觉得凶多吉少,又念多年夫妻,深知我丈夫的为人也颇规矩,有何大罪,致遭天谴?如此一想,觉幻梦无凭,不足深信。刚正诚夫醒来,见春瑛还是呆呆地望着,如有深思,心中不觉大奇。又恐她弄出什么毛病来,便拥住了她,温温款款地安慰了一番。又问她有甚么感触,忽失常度。这样一来,可就坏了。春瑛受此温存,愈觉丈夫关爱之深,相待之厚。不知不觉间,竟把梦中仙人切嘱之言,丢在脑后。自思身为人妻,祸福与共。无论梦境真假,别人可瞒,丈夫面上须瞒不得。于是把梦中见闻,一一地说出来。双手抱住诚夫的腰际,悄悄切切地问道:“哥哥你也替我想想,这等恶梦,怎能不叫人惊骇?”问了一回,见诚夫并不做声,心中大奇。忙把自己一张粉脸,靠近诚夫,贴住他的脸儿。正要再问,哪知诚夫的脸上忽然冷得和冰铁一般。二目大睁,怔怔地直视帐外。此时天色黎明,晨光透人,约略瞧得出他的神情十分可怕。这一来,把个春瑛吓得怪叫起来。  未知诚夫为何有此现象,却看下回分解。
  -------------------------------------------  第071回 吐真情妖人诱贤妇 传邪术平地起风云
  却说诚夫听了春瑛说了梦境的情形,一霎时,面孔变色,双目直瞪。春瑛一张粉脸,本来贴住他的脸庞,这时突然觉得冰冷,宛如附在钢铁上面一般。这一下子,把个春瑛骇得真个动弹不得,只把他牢牢地抱住,不住口地喊着。唤了一会儿,诚夫忽然冷笑一声,口中说出一句吓煞春瑛的话来。他说:“哦,原来是东华老儿要来和我为难,又派这小孩子来寻我的事。他也未免忒瞧不起我老蛟了。”只这一言,倒把春瑛惊得反而放开双手,自己陡然坐直了身子,睁大了两粒秋水波光的愁眼,向着诚夫,从头到腹,除了瞧不见的部分之外,下劲儿打量了一会儿。老蛟这才觉得自己失言,慌忙装出一脸笑容,对春瑛说道:“告诉你吧,这是吓你玩的。谁叫你把这等杳渺恍惚的梦境来恐吓人家,难道只许你吓我,就不许我回敬你一下?你瞧你瞧,瞧你自己是什么情形。难道真个把梦当真。把我当作什么罪大恶极,上天不容的元凶么?说句老实话,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身份,更没有那样深的资格。亏你也算个聪明人儿,这等毫无凭据无理由的妖梦,也会当作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大清早儿和人家瞎缠不清。哈哈,这可从哪儿说起呀?”  春瑛见他说话的情形很不自然,明知他是故意掩饰之词,却由他如此遮遮掩掩,越发显出他鬼鬼祟祟的情状来。因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昨日求签的事情告诉了他,看他再用什么话来支吾,再看他的神色态度是何等情状。若能从此探出真话,彼此一体之亲,情好敦笃,如果没有什么大罪,或许为了前生孽债,大家也好早早准备,到城隍庙中还还愿心,做些功德,未尝不可消去罪愆。要是他真个负有弥天大罪,不能仰邀天佑,那么,自己也预定主见,或与同死生,或和儿女到别处去存身,总比永久闷在心里好些。定下主意,竟自绝不迟疑地,把他从前如何显形,以至昨儿求签不着,连得三次白签,并梦中的情况,一一对他说了。问他究竟做过什么坏事。问了几句,诚夫只是仰天冷笑,一言不答。等春瑛问完了话,方转问一句:“假如我真个罪大恶极,久稽天讨,如今却该恶贯满盈,生命将要不保。那么,你是我的爱妻,平时爱情又如此深厚。请问贤妻,你将怎么对待我?”春瑛料不到他有此一问,不觉略略迟疑。诚夫又接续说道:“又如我本无罪,人家因门户派别之见,硬说我是罪人,竟要置我于死地。请问贤妻,又将如何对待我?”  春瑛听至此处,不觉脱口而出道:“那不消说,我一定要助你共同抵抗敌人。如果不幸,你被人家所害,我必率领子女们替你报仇雪恨,至死无怨。”诚夫听了,一跃而起,跨下床来,向着春瑛长揖道:“愿贤妻勿忘今日之言。我今把过去的事情和我的出身来历,一一说给你听。你的满腹疑团,从此也可以冰消瓦解了。”  春瑛一面还礼,一面穿好衣服,夫妻俩并坐床沿。诚夫叹息了一声,说道:“如今的世界,休说凡间阳世没有公道,就是世界之上天帝神仙,也完全成为一班势利团体。我们不幸,生在这等世上,和一班势利人混在一处,怪不得要弄得到处风波了。贤妻,我今天老实告诉你,你却莫要吃惊。我虽然和你做了这许多年的夫妻,又生下这班孩子,而且今天此刻,还和你肩并肩儿,坐在床上谈天,一切起居情形,自然与贤妻你一般,是一个凡人。实实在在却不是这么一回事儿。说句爽快话,我并不是凡人,不是和你一样的是这世上的人,乃是西海中一条金龙修炼万年的法体呀。”说了这句,回头瞧瞧春瑛的神色。  春瑛听了这话,自然惊奇得无可名状。还喜她脑子中间,老早就得有许多兆征,心中本来就怀疑他这个人和平常人有些不同,因此还把惊骇的成分,减少了一大半,不致于神魂飞越,支持不定的地步。而且此时既然答应了和诚夫共生死,又自己要求他说出真情来,更不得不格外表示出镇定的样子来。  话虽如此,诚夫却已瞧出她的面色惨白,浑身颤动,确是十分惊恐的情形,当即和颜一笑,安慰她道:“好妹妹,你别怕。我现在不是仍旧和你一般的凡人么?大凡人生世上,都有一个来历:或系畜类投胎,或是仙神谪贬。安知妹妹前生不是什么星宿鬼神转生而来呢?不过妹妹是不能自知的。我启有生至今不曾死过一次,不能说是轮回,只能算是变化,而且可以不死罢了。究其实,妹妹现是得了我的气质,和我也相差不远,但加修炼之功,也可以到万劫不死的地步。这可是人家求之不得的机缘。妹妹已于无心中得之,真算得你的大幸,更说不上畏惧惊恐也。”  春瑛听说自己也可成仙,虽然半信半疑,究竟喜多惧少,便把头点了点,说道:“既然如此,你我夫妻如此久长,为何瞒到如今,不曾吐出一个字呢?”诚夫道:“我何尝不想早对你说明,也好劝你早早用功,早成正觉。只因那天无意之中显现真形,将岳母吓死,深恐一经说穿,妹妹你必怀杀母之仇。纵不如何为难,心中终有多少不快。岂非修炼难成,白白伤了情感么?”春瑛听了,又点点头说道:“既然是事出无心,我也何能相仇?但你既是仙人,为什么又和我这凡女结婚呢?”诚夫笑道:“那个非你所知。修道之行,千变万化,有一辈子不许近女色的;也有倚赖男女交合,调剂阴阳,备为炼丹之用的。我就是属于后面一类的魔教中的人。但凡曾经结婚的女子,必属生有仙缘之人。如能精一修持,久久也必成仙。所以我辈娶妻,不是胡乱找个凡人,就可配的。若是这人并无仙缘,是个完全尘俗之体,一经交合,于她果然有益,于我反而有损。也有贪图淫欲的人,随便配个毫无仙气的女子,相聚数十年,不但没有好处,反把自己的精气流完,因而堕落凡间,永无成仙之望,反有历劫之虞。这等事情,也是常有的。所以修道之人,真是万分不易。往往修炼千年,结果逃不出一个色字关头。你想危险不危险哪?”  春瑛倒笑了笑,说道:“既然这么说,你自己也不留心些儿,别贪恋爱情,弄得万年功行一旦消灭呀。”诚夫笑道:“这倒不怕。我们最恨的就是天道不公,太把人欺侮得厉害。据你梦中所见情形,和那个什么钟离权告诉你的话,可见他们实在是有把我诛戳之心。”春瑛听了,又惊惶起来道:“话虽如此,但是我想梦说终是无凭,或者不致实现出来吧。”诚夫冷冷地说道:“不,不,据他说的,我屡次脱逃天诛。这话实在是有来历的。因为他们几次三番和我教为难。而我这人呢,偏偏又是教主手下头等人才,第一大弟子。他们所最恨最忌的,除了教主外,就得轮到我了。他们因此曾用种种方法来收伏我,本来在道教中,也没有几人可以和我相抗。只因那年在淮海村中,那边来了许多仙人,都被我战败得七零八落,四处逃生。他们没了法子,才想出一个下流计策,竟用重赂,买通了我这同道中人蚌精儿,趁我不防,突然倒戈相向,这可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这样一来,我便吃了他们一个大亏。”  春瑛听到这里,到底是夫妻之情,不觉替他愤愤地说道:“天下唯有这等人没天良,最是可杀!不晓这小妖儿投了那边,可得了什么好处没有呢?”诚夫见问,踌躇片刻,方笑道:“这等阴奸狠毒的东西,哪有什么发迹之日?听说现在被他们派在一个田螺精部下,名为修道,实在和奴仆牛马一般,供他们驱使罢了。而且蚌螺同是水族,蚌的身份,究竟比螺要高些。他们偏偏把他派在螺精手下,这等糟蹋,也只有他这没志气的东西才受得祝要是换了稍有廉耻的,更不用人家虐待厚侮,只此以大事小的罪名,可就挨不得了。  我从那年失败之后,一路失风下来,当奉教主法旨,以我的运道太坏,嘱我暂时养晦,并道:‘你的功行气候,比现在海龙王高出几倍,照理,这龙王之位原来属于你。因你心气太过高傲,为上帝所畏忌,诸仙所嫉妒,因此反被平和夫妇后来占先,得了这个大位。现在他们子孙繁衍,把各大海洋都分封了四个儿子敖广、敖闰、敖祥、敖贵。其它内地江湖,也派自己亲族子孙把守。你这资高才大的先辈,反因失欢于上帝,把你当作罪人,甚至天下之大,四海之广,没有你存身之地。现在虽赖我的法力,暂在东海中匿迹潜踪。将来被他们知道了,少不得还有一场干戈。我替你想来,也真太吃亏了。所以我很想助你出头,把你应得的地位占了过来。但须先从内河方面得一根据之地,查得钱塘江水势雄伟,两边山高地狭,正是一个大好的发祥之地。而且从前被平和妻子钻断两岸龙脉,从此真龙不得进来。又有一条钻通的曲山路,可作秘密出入之道。你要举大事,成大业,唯此最宜。’嘱我静养一百年后,即从此水入手。  我当遵旨,在海中躲过一百年,方跟随师尊到了钱塘江头,查勘了一回。叵耐又被他们知道,特派玄珠贼道前来海宁镇守,又有什么妖狐得道的慧通会同平和夫妻父子,大家帮着他定计将钱塘江水,汇在海宁一 处,几次三番和我为难,使我辈无容身之地。他们又派重兵守住海宁。每逢潮汛时期,戒备比平时更严,弄得我进无可据,退难立足。那时我也恨到极处,想来想去,只有潜身登陆,随时察看情况。遇到他们防务松懈之时,还可乘势而起,使我平生的法力,可以吸尽东海之水,将海宁附近千里之内房舍人民,悉行淹没起来,便可成一洪水,北通长江,东连东海,从此与平和争衡,正是遁退战守的好方法。想定主意,对教主说了。教主却非常谨慎,劝我慎重行事。我说:‘人家太欺侮我们。弟子此计,志在必行。’师尊嘱我慎重,自当凛遵。至于拦阻我行事,却是万万不从。师尊也没说什么。我就化了人身,来到杭州。这便是我未曾见你以前的历史。”  春瑛此时和他说话多了,觉得这个蛟龙丈夫也还蔼然可亲,把畏惧之心又减去一半。听他说到这里,不觉吐舌一笑,说道:“那还算是我的运气。假如那年不肯嫁你,将来你要作起法来,岂非玉石俱碎,同归于尽么?”诚夫听了,大笑道:“天下事,离不开的是天定的缘份。你我有缘相会,配成伉俪,焉有不能嫁我之理?这却慢说,我再把话说完了。我不是对你说过,我教中仙人得道,大都要在人间娶妻生子,了却一重俗缘,再藉调剂阴阳之功,制炼丹药,服之可以升天。我想,横竖一时找不到举事的机会,身子闲在这里,落得把这重俗缘了结一下。凑巧我师尊也用剑光寄来法旨,说我的俗缘应在某处某姓人家的女子,今年刚二十五岁。妹妹听着,师尊法旨所说之人,就是你的姓氏。我那时却很诧异,怎么念头刚转,就有这等巧事?从此益发可见是良缘有定,连我这娶妻一念,也无非是应顺天人,莫之为而为的一件事情罢了。”  春瑛听到这句,因问:“你一住多年,并无何种动作。大概是那边防守严密,一时不得下手,可是么?”诚夫点头道:“怎么不是,倒瞧不出这玄珠贼道,竟有那样本领。当我未曾来此之前,还有一个同道,不奉法旨,私入钱塘江察勘形势,不是就被慧通那厮驱逐了去。这位同道也太爱繁华,无缘无故又跑去凡间帝皇身边,做起什么官来。后来被玄珠晓得,终于赶去,取了他的性命。说起来,真使人万分悲恨。后来师尊晓得了,说他不识时务,不待时机,冒失从事,该有此祸。又再三告诫我们,机会未到,不许轻举妄动,蹈从前的覆辙,取杀身之横祸。所以我此次人浙,非常小心,平时连大门都不敢出,也不敢胡乱和凡人往来,也是恐怕未曾举事,先泄机谋之意啊!”  诚夫说到这里,忽然顿足握拳,浩叹一声,说道:“万不料贤妻误听舅母之言,又会去东华老儿那边求什么鬼的签儿。这就分明是自己送张供状给人,说我家藏有你们的对头咧。我便是你那对头的妻子咧。唉,妹妹,这也不怪你多事,委实我的形迹可疑。假使你我换个转儿,我做了你,也是要求神问卜,希望知道实在消息的。但是,唉,我这许多年潜身伏处、待势守时的苦功,又完完全全的破坏了。”  说时,向着春瑛瞧瞧,只见她春山蹙蹙,秋水澄澄,更兼面红耳赤,双手捏得紧紧的,似乎无可容身,急得要哭出来的样子。诚夫忙安慰她道:“贤妻快别这样。我早就说过,这都是气数所关,时机未至的缘故,原不和你相干的。况且方才听你那几句话,愿意替我报仇雪恨,和我共生同死,我已心感激得了不得。即使真有不幸,也是甘心瞑目的了。”说了这句,倒也伤心地落起泪来。春瑛却伏在他的身上,呜呜咽咽,哭个不了。诚夫劝慰了一会儿,劝得她止悲停泪。  因要得春瑛做个助手,或留为将来保护儿女,雪愤报仇,诚夫便把许多法术传授于她,命她念得极熟。又于晚间人静之后,自己带回四个孩子,在花园草地上,本人先显个原形给他们看,然后念念有词,在四个孩子的颈间一拍,四个孩子忽然都能腾空,立刻变成四条比较更小的蛟龙,在那空中往来飞舞,十分得趣。春瑛见了,先时还不免含有惊骇,后来也把胆子放大,动问诚夫:“孩子们既能腾云变化,想来我也可以幻体飞行了?”诚夫呵呵大笑道:“要是你无此本领,怎能算得仙缘?况且你我是多年的夫妻,得了我多少精气。这等好处,比到相从修炼,好过十倍。你要不信,不妨也来试上一试。”说着,也便念念有词,更不用手去拍她,只对她嘘一口气,喝声起,春瑛便冉冉而起,高入云霄。诚夫在下面戟指画符,喝声变,春瑛身不自主,立时变成一条蛟龙。心中明白,身子却没自主之权。诚夫怕她胆小,用手一招,将她放下地来,又在她身上一拍,马上又变回原人。  诚夫又把吸水造雾之法,教给母子。究竟是血统相关,比平常不同,只略略教导,母子五人,便都完全领会。诚夫又从迎龙闸外,吸来一肚子江水,纵身入云,向着下方打个喷嚏,下面便下了一阵大雨。跳下来,问他们:“可都明白了,都学会了。”一语未了,蓦听得半空中大喝一声:“大胆妖蛟潜入内地,图谋不轨,已属罪不容诛,还敢煽诱妇女。就你这等行为,益发杀不可耍,俺奉东华祖师法旨,拿你归案惩办。快快带同儿女跪地受缚,或者还可原宥一二。如敢顽抗,管叫你一个时辰内,阖家死个干净。”诚夫等听了,都大吃一惊,仰面一看,只见一个年轻道人,手执宝剑,站定云端。春瑛不觉大喊:“这便是我梦中所见的妖道。他自己说叫什么钟离权的,就是这人了。”诚夫听说,勃然大怒,一踊而上,直升半空,现出原形,向钟离权迎头就吞。  未知钟离权性命如何?却看下回分解。
  -------------------------------------------  第072回 正道破邪神诸仙施法 一桶盛半海蛟妻复仇
  却说钟离权奉东华帝君的法旨,降伏蛟精,早在空中等候时机,以便下手。偏这老蛟不知进退,还在那里训练妻子们,兴云发雨,惊扰民间。钟离权再也忍耐不得,便在空中显出身子,大喝:“妖蛟休得肆毒,俺奉法旨,正要降你。”老蛟和妻子一听,经春瑛辨认系梦中所见之人。老蛟大怒,腾身而起,化出原形,张开血盆大口,来吞钟离权。钟离权见他来得凶猛,也把身子一变,成百丈长十围阔的法身。哪知老蛟法力广大,见钟离权变成如此大体。他也不肯示弱,只把身子一扭,扭成虹一般长,山一般粗的原身。钟离笑道:“不怕丑的妖奴,你倒是来和我比大小,给你妻子瞧么?我这法身可以大至蔽天遮地,尽你怎样变化,都能盖得祝但今日之事,不是和你斗玩笑,好耍子。哪有工夫干这玩意儿,不得把下界人民吓坏。你张开了眼瞧吧,看我取你性命。”  老蛟也不答言,重复踊身向前,张口欲噬。钟离权仗手中剑,喝声:“长!长!”那剑便长得二三十丈,迎住老蛟,向它口中刺去。老蛟大骇,忙把身子一缩,缩成原先那么大小,钟离权哪肯相舍,追上前,又是一剑,削去蛟头一块大皮,血溢如注,地下数十里内,顿成血雨,其腥无比。老蛟负疼大呼,山岳震动,疾忙化成人身,把它的蛟炼成的钩镰枪,来攻钟离权。枪来剑往,剑去枪迎,战有数十回合。钟离权念动真言,召来十万天兵天将,张起天罗地网,将老蛟围得铁桶一般。老蛟身上早着了数十剑,流血愈多,血雨越大。老蛟愤无所泄,猛一纵身,向那东海角上用力一吸,吸来无数海水,张开大口,向众多天兵天将喷来。一时上中下三界,一齐成了大雨世界。钱塘江下游,水势滔滔,顿成泽国。  天兵天将被它迫得倒退了数步,竟被老蛟杀出一条血路拼命下奔。凑巧,他的子女四人因老蛟吃亏,奉母命前来接应,各持兵器,奋勇杀人,和老蛟合在一处,希冀逃回下界。哪知这场水灾闹得不小,那位坐镇海宁的玄珠子,一向疏于防范,只当老蛟潜形海底,一时不敢出头。哪知他化形招亲这些事情,直到这时山洪暴发,才查得老蛟肆毒。自知负罪不小,慌忙率领部下神将,风驰电掣地赶来迎击。刚值老蛟父子行至半天,玄珠子大呼:“孽畜,怎敢作祟害人?”四面八方兜住围攻。老蛟也和四子分头应敌,未及三合,后面钟离权率领神兵神将又已赶到,和玄珠子合在一处,先把它的四条小蛟,一齐斩死,只剩老蛟一身,又悲又痛,又是慌急,不敢恋战,化成一只鸱鸟,向上飞去。  玄珠和钟离权正在寻找老蛟不得,凑巧二郎神奉命巡查三界,见老蛟化鸟而起,便变个大鹰,直扑鸱鸟。老蛟急了,摇身一变,变条鳗鱼,钻入江中。二郎现出真身,告知玄珠与钟离权。他因身有公事,急急去了。二仙按住神兵,也向江中追来。那鳗鱼正在江边接喋,钟离权剑尖一指,江水顿时成冰。老蛟看看冰势将合,急忙又变成一条黄狗,躲入人家厕中吞粪。  二仙恶其秽臭,暂不近前。钟离权笑对玄珠子说:“道兄,瞧这妖奴如此狼狈。我们的法宝都是秉天地灵秀之气而成,犯不着尝赏受用。道兄请去退了洪水,救护生灵。看小弟找个人帮忙,收拾这厮。”玄珠依言,仗剑捏诀,退回老蛟吸来的水。同时钟离权却请到雷公雷母,说明原因,请他们用电火殛死老蛟。雷电二神口称遵命,疾忙作起法来。钟离权也把天罗地网收紧,使老蛟无处逃避。当下青天白日头里,突然一个大霹雳过处,当地人民只见一条大蛟,被炸成十七八段,残骸遗肉,堆满了十七八亩田地。这样一来,才把历次肆毒、久稽天讨的西海恶蛟铲除完结。  事后钟离权退了神兵,回去交还法旨,说起玄珠子协助之功,二郎神报告之德。东华帝君笑道:“二郎乘便帮忙,也是份所应为。若说玄珠子,平时坐镇一方,所司何事?他那唯一的大患就是老蛟,竟容它潜身内地至数十年之久,一点没有觉察,临了还被它放水成灾,害了多少人民生命财产。虽然有协助之功,难补疏虞之罪。上帝已有法旨:‘他本是白鹤修成,罚他去湘江岸上,仍做一只白鹤儿,把守湘江隘口。’五百年后,还得我同你去度他。现时却有得苦吃哩。”  说毕,微微叹息了一声,又道:“若论此番之事,玄珠子果然疏忽。若非平和妻子钻通山路,截断龙脉,老蛟也无由入内。这事查究起来,也还有一场大闹咧。这是后话,暂且不说。但数十年后,你得再去杭州,还有一件未了之事,须去办完了结,你的责任方可交卸。”  钟离权问是甚么事?帝君道:“老蛟、小蛟虽已死完,可知还有他的老婆,立志要替丈夫儿女报仇。此女原没有什么罪恶,但是她报仇之法,却错误得厉害。他以为我们前去除蛟,是固她来吾庙求签而起。假如杭州人民不信我神,她也不能前去庙中烧香。既不烧香,丈夫之事就不能泄漏出来,也就没那场惨劫。因此照她丈夫教训她的法子,正在日夜修炼。修炼成功,她要吸取半海水,淹尽浙江地面,使我神庙像,玄珠法身,全浙人民、禽畜,同归于尽,方消她这口冤气。”  钟离权听了,咋舌道:“不料这女人如此厉害、狠毒。”帝君只叹了一声,说道:“其心可杀,志也可怜!尔等下凡济众,遇此等人,可留者务须将她保全。如万不可留,方许开杀戒,也是你等自己惜福之道。”钟离权拜跪受命,问:“老蛟之妻,既有替夫报仇之心,与其将来养痈已成,难以消灭,或竟不能保全她的生命,何如趁早晓谕她一番,使她能够觉悟伊夫死当其罪。劝她不用枉劳心力,自取灭亡。她要真能觉悟,回头洗心归道,将来还有无穷的后福,不强如等她犯罪已定,举兵讨灭么?”  东华帝君听了,摇头微笑说:“大凡人生受的刺激太大,一时断难使她平息心气。尔等既戮其夫,又将她的子女杀完,一则,她对于你们已成极大深仇;二则,她在老蛟未死之前,已有同生死雪仇恨的约言。这等妇女,情最深,心最切。现在不但丈夫被戮,连她的子女都同归于尽,她这一点报仇之心,固不能因你一言而消灭。而且她以一女子身,孤身独立此世界上,有生之日,如死之年,觉得报仇也死,不报仇也未必能生。报仇而死,死后还得见她的亡夫于地下;若是背弃约言,偷生人世,生固毫无乐趣,死后又见不得丈夫和儿女之面,所以她这报仇之志,倒是十分坚定的,一点也不能动摇的了。至于你所说的养痈贻患,这也未必尽然。以我推算,她虽有报仇之心,却是害不了一人一命,结果还是她本身吃亏。我们虽然想存心保全她,其奈定数如此,无可如何。她那将来命运,须看她吃苦之后,是否转心变志,能否归正弃邪,那时方可设法周全。”钟离权领旨而退。翌日,奉旨仍回华山。  韶光迅速,转眼又过了十余年,钟离权道力越纯,功行愈深,已能神游物外,预知未来之事。这日,正在石室内静炼元功,忽然心血一潮,便知祖师法旨到来,慌忙整肃衣冠,恭出洞外,只见半天之中,有赤鸟一双,飞堕山上,化为二童。钟离权认得是祖师身边青、白二童,忙着上前唤道:“师弟们送祖师法旨来了。”二童笑着和他相见。青童便说:“祖师命师兄可即去杭州一行。”白童接说道:“什么事情,到了杭州自然知道。”钟离权心中明白,又是十年前老蛟未了一案。因口称遵旨,并邀二童入内,馈以本山所产佳果,二童欢跃称谢而去。  钟离权更不怠慢,现成的装束,挂上佩剑,驾云而起,直至钱塘江头落下。因思如此装扮不便打探消息,如遇老蛟之妻,曾经二次相逢,或者还能记得,反使她事先预防,反为不美。于是化作年老女子,用缩地法,走到杭州城内,先在各处游玩了一会。  此时杭州已有一种谣传说:“从前被雷击碎的老蛟,还有一个老婆在世,预备替她丈夫报仇,正在日夜用功,炼制一个水桶。此桶可以装尽东海之水,待她修炼成功,便要出来为害民间。”谣言纷纷流传,妇孺皆知。钟离权听在耳中,随便拉住一人,问他这个谣言从何而来?那人答说:“老太太也是本地人呀,这等大事情,怎么还不晓得?如今杭州城内城外,人人知老蛟之妻替夫报仇。有钱人家都纷纷往外省搬迁,只剩穷苦人家,家中既没有甚丢不了的东西,也且要走也走不脱身,只好在此听天由命罢了。”  钟离权又问道:“这老蛟之妻,自然也是一条雌蛟。她丈夫有那么大的本领,还弄得身化肉泥,性命不保。难道这雌蛟的道行,还比丈夫更高些儿?”那人倒笑起来道:“从前老蛟造反,有天兵天将下凡剿灭。今番有无神人前来保护我们,凡人怎能晓得?就说从前之事,说是雷公天仙一起赶来,将老蛟击成肉酱。可是一阵血雨,一场洪水,也够我们受的了。”  钟离权听了,沉吟了一会儿。那人却唠唠叨叨,把古往今来之事说了一回。钟离权只得应着,因问:“雌蛟作祟,她又不曾出过告示,发过号令,你们是怎么知道的?”那人回说:“这话也有个来历。原因雌蛟本身并不是蛟,乃是本城一个殷户何氏之女,叫春瑛小姐的。从前因受老蛟迷惑,结成夫妇。后来老蛟死了,天兵又将她子女四人一起击毙。好好一个有福气的女子,便被害得家破人亡。她又在丈夫面前赌过咒,立过誓,答应替他报仇,所以又有今日之事。听说,他还有个舅母,再三劝她不要作此伤天害理之事。她却始终没有答应。她舅母倒是个好人。今年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亲自跑了出来,逐家逐户,劝他们早作防备,免受洪水之灾。从此一传两、两传三的讲说开来。如今倒是没有一家不知道了。但也有许多硬汉,偏说事近荒唐,决无此理,倒劝人不必相信。又有一位曾经做过大官的刘大人,硬说这位老妇造谣惑众,罪该万死。便去通知官府,派人来捉。幸得左右邻舍大家动了公愤,说她是个好人,不该将功作罪,冤枉人家。大家出来一闹,宫中也就没敢奈何她了。”  钟离权听了,点头道:“原来如此。但不知那位替夫报仇的女子,现在可还在城内么?”那人摇头道:“她现在是得道之人,来无踪,去无迹,能变化无穷,隐形不见,谁又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咧。不过,据她舅母说来,似乎她也常常回家。每年又至她丈夫坟头祭奠一次,可见这人来是常来,找却找她不到就是了。”  钟离权笑道:“既如此,烦你转告人民,说雌蛟报仇是真。但天上已派有神人前来收伏,而且这次防备周密,决没有血雨洪水之灾。请他们想搬远的人,不要轻举妄动。就是不搬之人,也可照常安居乐业,切勿自相恐慌,废时失业。”那人不等他说完,早已板起面孔,接连吐了他几口唾沫,骂道:“哪里来的混帐老婆子,我倒好意告诉你,你却说这许多混话,和我开玩笑。须知洪水一至,我们壮丁或者还有生路,似你这等龙钟老妪,只好爬在地下,预备作那海鱼的食物,看你还有工夫开玩笑不?”  说罢,回身就走;再也不理。钟离权受他这阵奚落,不觉哈哈大笑,笑得那人不知不觉向后回顾了一眼,只见一阵金光耀入眼目,钟离权已从金光辉耀之中,升入云中。这时立在一边观看热闹的人,也不在少。那人却吓得疾忙跪地叩头,高叫:“大仙恕小人肉眼无珠,语言唐突。如今就遵大仙吩咐,容小人逐家报告去。”那些闲着的人,也都见钟离升天情形,也跟着那人一阵混拜。拜完之后,方才动问那人是怎么一回事儿?那人方才手舞足蹈的把上项情事,演说一遍,又央着众人作证,分头向左近各家,先去通知。一霎时间,杭州城内又哄传仙人下降收伏雌妖,杭城人民可免遭灾之说。  这话不久传入春瑛舅母尤氏耳中。这位老太太倒真是一个热心人物,慌忙又去通知甥女,涕泣劝告,叫她不要轻易取事。一则免伤无罪生灵,二则免蹈诚夫覆辙。哪知春瑛却并不是这么想法。她说:“甥女此番取事,早有决心。成败利钝,都非所问。横竖孑然此身,生死一样。管他天神天将,前来殛我,大不了一死。死是我的素志。说句老实话,这样做人,与死何异?就算报仇成功,冤气已出,那个什么帝君,什么仙人,都给我完全淹毙,更把同城人民溺死大半,我丈夫的怨气,或可稍泄,而我之为我,还不和从前一般无二。而且甥女之志,但求心之所安,报仇有成,也拟一死归真,不再浪迹凡尘。如其报仇不得,死于神将之手,横竖也可以对得住他们父子了。望舅母自保福体,勿再以甥女为念。今蒙舅母见谕,既外间有此一说,可见事在危急,甥女是迫不及待,马上就要动手了。”  尤氏见劝说无效,涕泣而去。这春瑛便化成一个老妪模样,把她费尽心血炼成的水桶,按照她丈夫传她的秘诀,吸来东海的大水,用根丝绦子,缚住桶口,背在肩上彳亍而来,预备到杭城最高的城隍山上,以高屋建瓴之势,倒泻而下。可使附近数百里内顿成泽国。她自己也预备了一柄利刃,等到大水一作,便刎颈投入水中,拟与一切神仙人物,同归于尽,藉明自己的志趣,兼应了丈夫临别的约言。  行了一程,已到城隍山下,提着水桶,一步步走将上去,刚到山腰,觉得有些疲乏,便把桶子放下,暂时歇一歇力,再走上去。坐了一会儿,仰观天空,碧清如画;耳听风松,萧然意戚,心有所感,不禁回想起一生经过来。打从父亲亡过,老母抚育教养,代为择配。十数年中,心力交瘁。好容易得到王诚夫这样一个快婿,总当半子可托,母女终身均可无虑。孰知全家惨祸,也起于这个时候。母亲既被诚夫现形吓死,自己又因诚夫之故,弄得孤单一身,立锥无地。如今还要替他担负起这报仇的责任。报仇是否成功,虽不可知,而悠悠此生,对于此世的关系,便算最后的一刻了。想本人如此薄命,生前如此,死后的情形,不知又将如何?思想至此,心如刀割。四顾无人,不觉仰天大哭起来。忽听后面有人问道:“你这位太太,因甚事情,独自一人跑到这半山之中,如此伤心?”春瑛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却是一个不相识的女孩子。  未知此孩何来?请看下回分解。
  -------------------------------------------  第073回 婆心劝化顽妇 一口吸尽海洋
  却说人之将死,除了年老气衰,宛如油干灯尽,奄奄忽忽,终其天年之辈,凡是年富力强,或急病亡身,或因故自尽,这等人身虽死而气不散,死后果能为厉鬼。而其临终之顷,也必有多少感想,或回溯平生,或垂念来日,总之对于曾经托寓的世界,终有几分割舍不得,这是一定之理。  上回书中,说那老蛟之妻春瑛小姐,抱着一腔悲愤,肩荷半个海洋,满拟趋上城隍山顶,趁高屋建瓴之势,与世界一切同尽这等意志行事,说它残酷,也残酷到了极处,说它悲壮却也悲壮到了极端。尤其是出于一个妇女之手,愈觉这等残酷悲壮之事,自有天地以来所未见。列公们都是审情察理的大雅君子,蓦然涉猎至此,纵不责备作书人言过其实,而对于春瑛小姐这人,却无论如何不敢深信其为平常人类,是可以断言的了。而据作书人所知,事情确是那样残酷悲壮。而主其事者,又确实是一位小姐出身的老妇。惟其如此,所以当她临举事之先,也有那番深合人情的感想。就此感想,以揣测其人之品性志趣,益发可见这位春瑛小姐,不但不类上文所说那样残酷悲壮之人,简直还是一位很清高很贞节而又非常近情的好女子。  惟其如此,乃令列公们越觉其人与事之不能相侔。作书人则敢一言以蔽之曰:事无大小,视乎其人之意气。意决如山,气盛似海,虽以弱女子任天下大事可也。否则纵有治世之权,为天下之主,而畏首畏尾,结果也只成为一个昏庸懦弱、一事无成的孱皇弱主而已,何足道也。空话太多,该打该打,快快扳转来,说到正文上去。  按那春瑛正在追思前事,仰天大恸之时,忽听身后有人说道:“你这位太太甚事伤心,怎么跑到这半山之中,号哭起来,敢则有甚冤苦之事不成么?”春瑛回头一看,却是一个垂髫女孩,笑嘻嘻地立在一块山子石上,向着自己注视不释。春瑛本来没有心思去和她纠缠,只因瞧那姑娘活泼妩媚,娟秀聪明,觉得非常可爱,已有些舍不得不答她之意。后来又想起自己幼年时节,也最爱登山涉水,又最喜欢管人家闲事。每次出门,遇有贫乏衰志之人,必设法尽力拯济他们。今见此孩体貌神情和自己竟有几分相似,且好管闲事,喜玩山林,又正和本人习性一样。如此一想,她那垂萎的心花,忽然之间,似受露浆滋溉,略略转了一点生机。而方寸灵台,对于这事的感想,又不知是苦是甜,是酸是辣,这都不必管它。总之她已没有拒绝那女孩问答的勇气,是一定的了。  当下也止泪忍悲,向着女孩点点头儿,对她说道:“小姑娘是天地间刚正最乐之人,也是人间世上最有幸福之人。怎知道同一天地,同一人世,更同一人生,自少而长,会得无缘无故,不知不觉,突然走入人类所走不通的绝路上去。年轻时节所谓欢乐,所谓幸福,一概得个相反的结局。到了这个时候,真有叫你生不得生,死又不能快死的情形。小姑娘,你说这等日子,容易捱得过去么?这样的人生,还能做下去么?但是……唉唉……可爱的小姑娘啊,仁慈的小妹妹呀,这等话,说在你现在的耳朵中,怎么灌得进去?不说别人,就说我本人吧,当我像小姑娘这样年纪的时候,假如有人把我方才这番话说给我听,我也未必能够相信咧。小姑娘,你虽是热心多情,关切我的事情,但是我却不能答复你的话。不但不能,也且大可不必。因为我把事情告诉了你,怕你未必能够相信。我也犯不着把这有限的光阴,和小姑娘胡缠这一阵子。小姑娘请原谅我,我也要走了,再见吧。”  说完这话,就立起身,背上那只水桶,匆匆要走。那姑娘忙着笑嘻嘻上前一把拉住她的小桶,说道:“妈妈别走。你就是不告诉我听,我也不来问你,累你格外伤心。但是何必急急忙忙地走到哪儿去呀?天色还早,再坐一会儿不好么?”春瑛被她拉住了桶,一时走不脱身,又听她叫自己妈妈,而且声气形态都是十分亲昵的样子,禁不住心中又是一动,猛然的又记起自己的几个孩子来。不因不由的立住脚,浑身上下恰如麻木一般,怔怔地看着那姑娘,一动也动不得了。那姑娘忙替她除下水桶,拿来放在石墩子上,含笑说道:“妈妈,你却不要性急,有什么为难的事,想个法子,总得一步一步地过去。自然苦尽甘来,享福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春瑛听了,那眼中的泪水如雨水一般,洒将下来。口说没工夫坐,一个身子却不知不觉地坐了下去,嚎天啕地的又哭起来了。那姑娘劝了一阵,见她哭个不休,也便呆呆地坐着等她。春瑛心中自然很感激她,因便弹去泪珠,哽咽道:“姑娘的好意,我是明白的。但是姑娘的好话,我是不能领受。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久已只剩了孤身一身。我自己既不能制造幸运,又没有一两个亲人骨肉,能把幸福分出一星儿给我。所以我这一生,简直可以说,无论如何没有生路可走。生路尚且没有,何况幸福二字,是更完全谈不到了。承你的情,我们萍水相逢,便承你如此关切,我心中实在感激得很。我在十年前,看得天上都是正神,凡间都是好人。到了近十年来,不但看得世上、没有一个好人,甚至连天曹,也没一位正直的神仙。这或许是我处境太坏,见识太偏的缘故。但我明知其然,而一点烈性没有挽回之地,觉得不存神人皆坏之想,我的身心就不得安闲。小姑娘,你莫笑我,莫怪我。我今恨不能马上将我的事情,完全告诉你听,但是……唉……其实……小姑娘,你是有心的人。我想你若是真有本福命的……不……不……我看小姑娘秀外慧中,天庭亮而且满,一面孔正直慈祥之气,神情体态,处处可以显出你一种浑厚渊雅不俗不浮的气度。可以说,一定是有大福泽大幸运的。既是恁地,我可先行判断一句:大概不久,你就可以认识我是个什么人;有甚么天大的忧愁怨愤,孤苦辛酸,以及为什么来至此地,到这山上,做点什么事情,和所作的事情。结果怎样?我的本身结局又如何?这些都是你不必打听而自能详细的。因为小姑娘但从表面看我是这样一个老婆子,是个毫无能为,毫无价值的老婆子。其实啊,小姑娘,唉……可惜我今天实在不能详说。总言一句,我可以说,我这老太婆,却和普通老太婆有些不同。因为我所经历的惨事,决非寻常老婆子所能承受的。因而我的事情,也大有异于寻常老婆子,很可作得眼前和将来,甚至数千年后的故事。小姑娘,你想,我这老婆子,厉害不厉害呢?小姑娘,你更要明白,我这么一个老家伙儿,所以有恁般大的魔力,可以轰动世界人民,至于永久弗衰者,凭点什么力量和作用,才能到此地步哩?不,不,不,无论如何,我只是一个女流之辈,哪有如许大力量,大作用?说句简单话,这完全是我十年前所经受相当惨劫所造成的一种结局罢了。小姑娘,只凭我永久弗衰可作民间故事的一句话,就可知道我所受的悲惨的份量,也有那么重大。你别说一个女子,死死活活,值得甚么大事?怎么就说得那么厉害?那么,小姑娘啊,今儿闲话,又无纸笔记载,作不得什么凭据。横竖这事不久你就要知道的。究竟我这话是真是假,值得那么夸张与否,尽可由你自己评量。今儿却用不着我设誓赌咒,作那无谓的证凭了。但如今我还有句要紧的话,须得声明在先。我所谓可供民间永久弗衰的传说者,可不是我自吹自夸,什么有功乡贯、有利苍生的好事情。说爽快些,简直是供人唾骂痛恨的一件极大的恶事罢了。”  春瑛说到这里,那女孩忍不住笑而问道:“妈妈所说,我全相信,但据妈妈之意,似乎现在要做一件大恶事,预备害死许多人的,可是么?我虽然不敢问你是一种什么歹事,但觉世上决无明知其为恶事,明知必要害人,偏去尝试一下的道理。我看妈妈正是一个很正气的好人,为什么明知故犯地做这等害人的恶事呢?再说,做了恶事,或者于妈妈本身有什么好处,也还值得一干。今闻许多高论,又似乎妈妈本人一点不想什么好处,甚至这事做过之后,妈妈自己也有不愿再在世上做人的意思,却白白的被千秋万世之人痛恨咒骂,却又何苦来呢?我虽然是个小孩子家,自小我爹妈教我读书明理,也颇晓得一些做人的道理。唯有今天对于妈妈,你老人家的说话行事,我真有些不明白了。”  春瑛听她口齿清爽,语言伶俐,心中大为惊异,不觉朝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方叹息一声,说道:“这事非你所能知。你要多问,便成为笨孩子了。总而言之,我这事情,正因受了出于情理以外的惨遇,所以有此情理以外的举动,唯其如此,所以成了情理难通的怪事。若照小姑娘所见,事事论情,处处说理,世界上先就不该有我这么一个人。既然有了我之后,就不该使我受那身份行事太不相侔的果报了。小姑娘,极承你衷心劝我。我们今生萍水相逢,在你的年龄,是太早,在我的事情,是太迟。总之都够不上做一个闺中良伴。果有因缘,来世必要和你做成亲友。我很愿意时时领受你的教训,好好做个情理中的好人。至于此生此世,相见是此刻,永别也在此时。即使够得上做个好友,时间也未免太短了。但我还有句话要郑重声明。我不是先对你说,十年来我的身心大变,看得天上无正神,世上无好人。但今见了小姑娘,我可不敢再存这等心肠。因为匆促相逢,刹那之顷,我所受小姑娘慈爱和祥殷勤的劝告,已使我的心头起一层重大而迅速的变化。我今决不敢说天上地下全是恶魔那句狂言了。我想,一切不幸,终于还是我一人的特别怪运,可不与天地神人相干。如此一想,我的气倒平了许多。小姑娘,这也是你于短时间内赐给我的好教训。古人说:‘早闻道,夕死可矣。’我今天得了小姑娘这番教训,也算闻道的一种。我觉得心头有此转变,心身都爽适了许多。唉!我万不料十余年狂妄之见,今儿俄顷之间,被小姑娘一片赤子之心挽回转来。小姑娘,你真是我良心上的好医生。你能把我已死的良心医好了一部分,即令我的身体死了,我这一个医好的良心,虽至轮回以后,或在地狱之中,还知道感激你咧。”  小姑娘见她说得如此恳切,如此悱恻,现出一种踌躇婉转的神情来,忽又含笑问道:“妈妈你的话,我是断不敢当的。但愿妈妈既以良心为重,何苦又作那昧害人之事。妈妈个人尚且不肯自害,尚且要保守这一部分的良心,试将许多被害人的生命财产,和你这一部分良心作个比较,轻重大小,不辨可明。妈妈何所保者小,而所弃者大。又何自处之厚,而待人之薄也。况妈妈既以本人良心为重,而又于同时作那违背良心的歹事。敢问妈妈,其将何以自解了?”  春瑛听了,不觉呆了一呆,良久良久,忽然指着女孩大笑道:“小姑娘,我真不信你小小的年纪,怎有那样的知识,那般口才,寥寥数语,直把我这饱经世变、身更沧桑的老婆子,弄的无言可对。但是小姑娘啊,我终得请你爱我恕我。我早已说过,我这事情,不是平常情理之内的事情。从我遭劫以至最后恶果为止,一切一切,全非人情所有,即尽属常理之外,小姑娘但把情理二字折我。我的理论,尽可被你折服,而我的行事,横竖是另有一条道路,不在辩论范围之内,也只好权负你的盛意了。”  女孩子见她如此固执,也不禁为之一怔,两人面面相对,默默无言地坐了许久。春瑛忽然立起身来,向着女孩子强颜一笑,说声:“小姑娘,我们别过吧,天色不早了。此间虽然没有虎豹,许多歹人出没,小姑娘出来久了,也该早些回去,免得府上爸妈悬望。你我来生有缘,很愿再得相逢,订个再世的交情。”谈到这句时,喉咙已经哑了一半。女孩听了,也不觉心有感动,面孔红红的,大有泪意。但是春瑛却突然提起水桶,现出一面孔惨白的颜色,向着女孩再作一度苦笑,也不及说什么了,回转身,急忙忙就走。  女孩子见她要走,慌忙起身追上,仍旧把她的小桶拉住,惨然说道:“妈妈,你是一定要去了,一定要去做你的事情了。我不敢留你,更不忍再来耽延你的时间,只是你我今儿相见,也非偶然之事,请你赐些东西给我,做个纪念。因为我一见妈妈的神色态度,使我一辈子忘不了你这个人,愿意和你一辈子不想离开。既然事实办不到,就给我些纪念的东西,也好使我见物思人,常常相见一般。妈妈,这样可使得么?”  春瑛听了这几句诚恳的话,觉得再没法子不答应她了。但自顾身无长物,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她呢?正在思索,女孩子又道:“妈妈要是没有东西可以送我,那么,请赐我喝几口桶中的水。我的肚子中装了妈妈赐我的水,将来每次饮食,永远都会惦记。今天山中这一会,又好似朝夕不离的样子。妈妈你看如何?”春瑛听了,不觉展眉一笑,道:“如此却好,小姑娘请来喝水。”于是重复坐下,开了桶盖,交与女孩子。  女孩子先在桶口望了一望,忽然摇摇头,说:“使不得,使不得。”春瑛忙问:“怎么使不得,这水不干净么?这是海水呀,虽然带些盐味,倒是很新鲜的。”女孩子摇头笑道:“不是这么说法,我见妈妈坐起行动,不舍这水桶子。大概这水是有大用处的,经不得我这几口,喝完了你的水,怎么样呢?”春瑛听说,禁不住大笑起来,说:“小姑娘你别轻视这点点水,若光是供人吸饮啊,只怕至少也供得……”说了这半句,忽然后悔出口太快。这等事情,何必告诉人家。因即缩住口,改换了语气,说道:“小姑娘,请放胆地喝,不要替我可惜这点水。你便有本事喝得完,我也愿意作东道主的。”女孩子笑道:“既如此说,妈妈却不要口中说得慷慨,回来后悔起来,要我吐出水来还你。休说我没有这个本事,而且吐出来的脏水,只好给你作肥田之用了。”春瑛见她这般歪缠,真是又笑又爱,又有些性急,便说:“不要顽皮,快快喝吧。我是决不后悔的,也决不要你吐还的。”女孩子听了这话,方才嘻嘻一笑,举起水桶,向着自己的小口便倒。但听哗哗地咽了几下,举起桶子,口朝地,底向天,倒持在手,对着春瑛摇了几摇,说道:“真个妈妈太欺人了,原来只有一点点水,怎说得那么多海水。”一语未完,已把春瑛惊倒在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未知女孩是何人?因何有此大腹,装得半海之水?请看下回分解。
  -------------------------------------------  第074回 何女执迷受镇压 张仙恻隐赐水光
  却说春瑛收来一小桶的水,内里却容东海水量之半,预备淹尽杭城内外的神庙房舍,生命财产。哪知半山之中,逢到一个小小女孩,和她殷勤恳挚地敷衍了半天。临了,将她桶中半海的大水,一口气咕噜噜地喝个干净大吉,点滴无存。这一来,才把个春瑛吓得瘫倒在地,半晌动弹不得。女孩子见她如此情状,慌忙过来,搀扶道:“我说妈妈舍不得我喝完你的水。可不是为了这点水,就心疼得恁般模样。如今水已喝干,老实说,我也不过一片诚意,为要永远不忘妈妈的心思。若论我的饮量,妈妈别看我身体小,肚子窄,要是尽量喝来,妈妈就是再赐我这么十桶八桶,也不见得解了我的口渴哩。”  春瑛经她扶起,坐在石上,又向女孩子下死劲地盯了几眼,重复大哭起来,说道:“好好,我认识你。你也不是什么真正女孩子。你便是东华老儿派来杀我丈夫、儿女的钟离权。如今知道我要替丈夫报仇,特地又来收我的。我本打算今天这一举事,就把此身与一切神人生物,同归于尽这话,我也先对你透出点意思来了。你要不信,我这里还备有利刃呢。你瞧吧,这是作什么用的?老实说,我的话,全对你讲过了。报仇不报仇,全不与我本身相干,论我自己是报得成也死,报不成也死。总之有这么一下子举动,我死后的良心,可以无愧天地,并也可以见我的亡夫和四个儿女于地下了。今天既然碰到了你,算是我的对头到了。想我修炼多年,又秉先夫的遗气,得他临终的教训,这样才学了一些些小玩意儿,弄来一桶子海水,已经费了我十年的心血,再加以收取海水的危险,是何等烦难的事情?怎知道被你轻轻一口,就喝个滴水不留。这就可见你的法力,比我要高出不知多少倍数儿。这样子,你我的输赢,已算定准了。即使我自不量力,再和你大动干戈地比赛一下,结果还不是如此这般,那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钟离权听她说出了自己的行藏,便也不再隐身,举手中笏一拂,立刻化将转来,仍是一个面白唇红的青年道者,和从前相见一般情形。因她说得那么可怜,又是那般的诚恳悱恻,心中实在不忍害她,便又论情度理,再三劝谕了一回,并把她母亲实是被老蛟捏死之说,对她说明,劝她赶紧丢了老蛟,急忙回心转意,自修正道,说:“将来证果可期,后福无量,何必把一生幸福,完全送给杀母仇人之手?便今天不遇见我,你这杀夫之仇,算被你报得个透底明白,然而天下后世对于你的评论,只怕你这点为丈夫儿女的义勇,敌不过不孝二字的罪名呢?这其间利害是非,非常明白,用不着解释思量的。怎么你这样一个绝顶聪明之人,还会想不过来呢?”  钟离权这几句话,可算得言简意赅,理达词畅,真如他所言,利害是非是非常明白的。这要在稍许通权达变之人,听了这话,一定能够恍然大悟,翻然变计,立刻跳出迷途,别寻新的生活,岂非失之东隅者,尚可收于桑榆。无奈春瑛这人是天生的固执脾气,相信了一个人,就永远不得疑心。假如有人指说这人不德,纵令有凭有据,也决不能移易她的念头;又如定下一个主见,认定这事应该怎么办的,便当百折不回,死死活活,竭全力以赴之。成功与否,在所不计。总之意见已定,决不许自己少尽一分力量。凭心而论,这一种人,实是世上最可敬可佩而最有希望的人。可是有了这种性格的人,也有一样非常危险之事,就是观察上的错误和见解的乖谬。因为他们的毅力最坚,迷信最甚,对于可信之人,礼为之事,原该有此迷信和毅力;设或遇到一种虚伪的人和谬妄之事,他却一般地迷信和执意,非要把这人抬高到十足,并要拼出全力,牺牲自己,拼命价去干那乖谬的事情。那便要从头错到脚,从生活错到死路上去,甚至已到临死的境界,还不信害他者是歹人,所做的事是坏事。这正合于古人所谓合九州铁铸成的大错。天下可危可怕之事,还有比这更甚的么?  列公们读完上面几回小讲后,大概可以明了春瑛的为人,正是属于这一类的性质。偏偏又遇到了那种可惊可怕的事情。一则,她已深信丈夫是个真正的神仙,是多情的种子;和他交战,将他诛戮之人,都是邪路的妖精鬼怪。其次,自己嫁着这样有情有道的丈夫,又曾在他面前说过代替报仇的话。既说得出,怎能不做到?明知自己法力有限,所谓不管成败利钝,只行其心之所安。这等伟大的气魄和坚韧的工夫,求之男子中,尚不可多得,况且出于一个无拳无勇之孀妇,怎能不令人起敬生感呢?又偏偏她所遇之人,正是一个邪伪的妖人,又是她杀母的仇人,因而她所认为应尽全力、拚性命以赴之事情,也徒然成为一种毫无意识和理由的动作而已。然而她那固执的性格,可能劝说得明白么?越是钟离权说得老蛟一文不值,越令她对于钟离权生一种切齿痛恨之心,同时也越发坚决地更增一息尚存、此志不懈的念头。此中消息,固由春瑛固执太甚,自害自身,要之也未尝没有一定的运数存乎其间。所以东华帝君在派遣钟离权之先,就已料定春瑛这人,是无论如何不能劝之就范的。钟离权修道数百年,又得读尽玉虚秘笈。这等眼前事,也未尝不能臆测而知。知其无效而不惮词费者,也是姑尽本心,乐与为善之心罢了。  闲话少说,再讲春瑛听了钟离权的劝告,只当如秋风之过耳,句也不曾理会,只是要求钟离权速赐一死。钟离权先还不忍下手,后来听她说到你是我的仇人,你不杀我,我却不能不要你的命,是你逃到别处,我必仍要前去各处海洋收水淹城,宁可再等你来吸我的水时,再把性命送你。这些急话,这才知道祖师料事不会有差。看来此妇固执属于天性,不是人力所能劝化、挽回的。与其留她在世终为人害,不如暂且将她禁锢。待至年深月久,她那性情也许能够变易一些,那时却再劝她归正,或者比较有效,也未可知。但是眼睁睁见着这样一个节烈的女子,却要在自己手中受那人所难受的刑罚,心中何以自安?早不觉流下两行慈悲之泪,向她惨然说道:“夫人,这是我最后一次劝告你了。老蛟实是夫人杀母之仇人。照例,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夫人只知为夫报仇,而不知所与报仇之人,正是自己不共之仇。先时你因被他蒙过,还当他恩爱丈夫看待。今既得贫道代为证明,夫人若再不见信,真乃是世上第一糊涂固执不知孝道之人。贫道怜你无故受罪,敬你志节纯良,性情忠厚,所以请命祖师一再开导。希望夫人悬崖勒马,回头登岸。如常修心养性,归入道门,贫道不才,还可稍任指导之责。异时了澈人生,证悟至道,脱尘俗而升仙府,与日月并存,天地同寿,岂非世上第一乐事。夫人智慧过人,还请三思而行。”  钟离权说这番话时,已是竭尽悱恻。而春瑛却只听了他归入道门一语,便冷冷地说道:“这不用说。我听先夫说过,你们教门中派别分歧,大抵入主出奴,各树其党,力排异己。先夫即因不肯苟同你教,致被尔等所诛,连我四个儿女,也一并送命在你们的手里。这等仇恨,也和不共戴天差不多。我只晓得背夫不义;忘子不慈;报仇不成为无勇;反颜事仇为无耻。不义不慈、无勇无耻之徒,留在世上本也可羞。你若真有仁心,请借你剑,速速将我杀死,既全我志,我也赖以解嘲。至于无稽无凭之言,假仁假义之说,我虽愚陋,恕不上你的当了。”说罢,伸过头颈,连叫:“请用刑吧。”钟离权见她执迷如此,心中倒也有些懊恼起来,因即退回三步,厉声喝道:“夫人听着,你既然一定执迷,我也只得奉行天讨,按律处分。但我宝剑不愿斩无罪之人。我今将你镇在这座山下,赐你断食丸一粒,至饥饿时,可吞在肚中,包你永远不知饥渴。你若能够回心转意,将来并非没有出头之日。而且天数注定,将来还有救你之人。你好好的耐着性子,挨着吧。”  说罢,掩着面孔,投下一粒红色丸药,随即举起一只手掌,向春瑛身上只一覆,便听轰隆隆一阵大声,早把半座城隍山,翻了过去。将春瑛镇在山中一个石洞之中。春瑛不久化成雌蛟,屈伏在内。先时忍饥挨饿,恨不一死。后来支撑不得,只得把丸药吞下。哪知仙药厉害,从此以后,果然不觉饥渴。但是镇压深山,展动不得。在钟离权是望她回心转意,尚欲劝之修道,在春瑛却益发恨得她椎心切齿。因为这等不死不活的日子,实在比死更难受。幸而山洞原系现成,经钟离权用法移在半山之下,地方并不十分狭窄。居住既久,习之而安,倒也不觉怎样气闷。就只不见天光,不辨昼夜。人心又是蛟体,非水不安。此中虽有山水,哪里容她活动,且不知何日可以出头?出头之后的境象又且如何?每一念及,总觉难堪。  直到南宋年间,许旌阳修成大道,得封真人,云游至此,爱其地山水秀媚,留恋多时。忽见山头隐隐有冤气出没。掐指一算,已知端的。于是施大法力,把自己声气传入,问她可有什么话要说的。雌蛟被镇至今,乍闻人声,比到空谷足音,更加百倍的喜欢。因即纵声哀求,欲移至有水之地,且求常见天光。许真人心中不忍,即施法力,将她移至水源所在。书符一道,挖出一个大洞,可通入天光。  凑巧这地方的人民想在此开一口大井,今得平地暴裂一洞,群以可异,设法试探,底下却是很深的泉水。众人大喜,以为天赐仙井,即就原洞围以石栏,做成一口大井。从此雌蛟虽然在地下,却有水可游,有光可见。真人怕她逸出井栏,仍用一道符镇住,使她不能出来,并又教她许多修心养气之诀,命她好好练习,别把地下的光阴等闲虚度。雌蛟感激受命,又问几时可以出头?真人道:“境由心造,心正即境宽。要知何时出头,问你何日可能见性明心。”雌蛟因缕述生平负屈含冤之事。  真人笑道:“你本无罪,自取此厄。以前之事,我所尽知,不必多言。‘要知修真学道,山居洞处,原是一般。你能用心修持,成佛成仙,均可以此为发轫之地。到了大功告成,休说区区灵符不扬自去,只怕还有天神下降,迎你升天咧,何必急求出头?浪迹尘世之中,徒萦心曲,有何好处?至于你的修道年限,果能精进不变,大约三千年后,可以成功。如你性质单纯,绝少物欲,本来进功要比寻常来得容易。我所以许你三千年者,皆因你的情爱太深。虽然是正当之情;也非修道所宜。正因有此缘故,我已替你算定,须至那般程度,方能以你的法力道行,消你丈夫的罪恶。你本人可成天仙,你丈夫也可沾你的光,脱地狱而成仙体。要知三千年的功行,不专为你一人啊!”  雌蛟流泪道:“据法师所言,难道我丈夫死得那样惨法,还要受那地狱之灾么?”真人大笑道:“你夫所犯罪恶,哪里说得完。上次钟离仙人对你说的,俱是真话,你却不肯相信。若照他所作所为,所害的人民物类,治以应得之罪,就在十八层下面的地狱中住个千万年,也不为过。你倒说得那么轻松稀淡么?就是我方才所说三千年后他可以沾你的光,这句话也不过说可以如此办法,并没有说你修成天仙,便可救他出狱,立刻变成不坏之身。究其实,仍须看他自己能否悔过,能否精修,以为准则。说句老实话,即是仗你的功德,仅仅可以拔出地狱,得有修道的资格而已。若是妻子成道,万恶的丈夫皆可赖以升天,那不成了营私舞弊的世界了么?”  雌蛟听了,默然无语。真人又安慰她道:“你莫性急,莫嫌苦闷。俗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才已说过,修道之人,吃没好吃,住没好住,你今有水有光,又有洞府,可以安居,又没虎狼妖鬼之患,比到平常修道人,已经惬意得多。须要把眼前处境当作享福,不要当作受灾。心气一平,处境自乐。到了大功告成,自有大光明境现你眼前,那时便是你出头之日,也即你升天之日。努力用功,好自为之。我去也。”双足一蹬,不知所往。雌蛟在洞中跪送。  从此她把真人的教训,时刻放在心头。数年之后,心气全平,怨愤若释,倒安安心心地在地下修道起来。但因真人说过一句,待她‘修道成功,自能放大光明,现你眼前’的话,杭人以讹传讹,造成一种极好笑的谣言。  未知是何谣言,却看下回分解。
  -------------------------------------------  第075回 大井巷仙人留古迹 白云山鬼吏访名师
  却说从许真人救拔雌蛟,在城隍山下放出一线天光,并予水源容身,兼许她修道功成,自有光明发现。这原是修道人一句术语,不料造成民间一种很大的误会。上回曾说杭州人就真人所开洞天,造成一口大井,备大众饮料之处。后来大家传说,这井是许真人镇蛟之用,且有如见光明,许雌蛟出头之语。因此民间互相告诫,傍晚时分,不得以灯光近井,防这雌蛟出来。  这井至今存在,杭人就名其地为大井巷,就是不近灯光之说,至今也还嵌在大众的心坎儿里,故老相传,先诫子女。一句误会之言,竟流传至二千余年之久,这也可笑极了。那是后话,不必多说。就是许真人允许雌蛟三千年后得道成仙之说,也还未到时期。事实既未发现,作书人更难揣测,只好置之不论之列。  现在书中又要提到一人,即是前回说的王一之所传的徒弟费长房。这人自从王一之死后,他已尽传其技,加以刻苦用功,有的地方,颇有超出王一之之上。因此王一之既死,这治鬼之职,就归他管理。但此事职位不高,且日近阴魂,阴气过重。又因督治厉鬼之故,不免多结鬼仇。王一之在世时,本来也不愿任此烦恼而结怨之事。总因修仙无成,又闯下一场大祸,彼时但得保全首领,免入地狱,已属意外之幸。更承铁拐提拔,授以此职,怎能再有奢望?一直办将下来,直至负罪杀身,统共不下百多年,方传位于长房。长房年纪较轻,志量极高。既入道门,怎不希望做到天仙地位?而且鉴于师父任事这么久远,结果因偶尔大意,到头来还是死于非命。可见这等事情,是没有什么意思的。当时因天命难违,勉强遵旨。同时他却立志精进,不敢片刻偷闲,以期超升天界。万劫不磨,精诚所积,感应斯归。凑巧文美真人路过其地,闻得有这样虔修大道之人,当用剑光书遵召到弟子张果,叫他试察长房,可有成仙之福?  张果遵旨前来,半途之上遇到蓝采和、何仙姑诸伴闲游。三人相见,互问缘由,张果便邀他们同去,二仙也欣然允诺,大家驾云而往。到了洛阳地界费长房住处,拣块空地,一起按落云头,大家化作寻常道人,迳投长房家请见。长房正在专心学道,闻有同道求见,自然十分欢喜,当即整顿衣襟,迎接入室,施礼坐定。长房请教过了姓氏,三仙各自胡诌了姓名,说:“从岭南来此。因闻先生道行渊深,统率天下鬼魂,真乃才智道德之士。所以不辞冒昧之嫌,登门拜谒。”原来长房虽居卑职,每每高傲自诩,生平最恨人家说他治鬼,以为有心侮辱于他,分明瞧他不够修仙学道的资格。因此他的朋友们知道他的脾气,明明知他身为鬼师,却不敢提起一个鬼字,正是避他厌恨之意。  不料今儿三位不速之客,开口第一句,就将他的履历捧了出来。长房一闻此言,不禁满面绯红,答又不是,辩又不得。人家初次登门,远道见访,情理上又不好得罪他们,只得支吾了几句,赶紧把别的话搭讪开去。偏偏三人都是不懂世故,不会看人眉眼的笨人,越是长房厌恨,他们却越要和他纠缠不休,尽拿治鬼之事和他讨论,并问他治鬼的情形如何?平时所见,可有何等厉鬼?再说到他师王一之的事情,说一之怎样糊涂,如何受罪。种种撩拨之谈,大有类乎明知故犯,好似约好伴侣,专程来开他的玩笑一般。弄得长房实在忍受不住,既不能开罪远客,只有用那取瑟而歌之法,假作心中有事,懒于对答的样子。他们问了三四句,他才冷冷地回答一半句儿。叵耐三人兀自不大理会,讲来讲去,仍是不脱鬼魂二字。  长房心中估量这三位贵客,也不是什么远道而来,慕名见访,一定是曾在何处和我有过什么嫌隙。再不,也许是师父生前的仇人,现在他老人家业已仙去,只好拿我这个徒弟来顶缸,今天是特为报仇来的,也未可知。想他们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既然志在报仇,我便万分退让,未见得就肯罢手。况他那时正在年少气盛之际,也不肯随便示弱于人。听他们还是那番议论,因即向他们拱拱手儿,说道:“对不住三位得很,鄙人奉旨办理鬼役,一则,继续先师未了之事;二则,左右闲着无事,既有上命,乐得滥竽一下,横竖为地方人民办公,也不敢嫌甚么官卑职小,至于鄙人心中,却的确志不在此。可惜三位初次相见,交浅不便深言,也谈不到那些细微曲折的内容。但是鄙人自信和三位既是初交,彼此似乎还没有什么关系可言。不料三位萍水之交,不谈客套,不论交情,自从进门以至此刻,一味说的是一片鬼话。鄙人固不敢妄疑三位和一班厉鬼有甚么来往,可也不信三位是奉了哪一方面的命令,前来调查鄙人职务的。鄙人生平好客,尤其欢迎同道之士。不料今天逢着三位道长种种议论,使我大失所望。究竟三位有何见教,因甚不谈人事,只说鬼话,敢乞明白赐示。”  说罢,板起面孔,一言不发。三仙听说,相对大笑,都道:“先生真乃天下负气的奇士。若照今人的志趣,不为阳间官宦,就在阴曹地府,先当吏胥也是好的。不道先生膺此重任,竟还引为不满。可见人生怀抱大小,志向高下,自有不同。但不知先生之志,以何者方为高尚,平生志在何种为业,可得闻乎?”长房先时抱着满肚皮的谦恭,和放着一腔子的虚心,把三位迎了进来,总当远方道者专忱见访,必可叨领一点教诲。后来被三仙那么一激,心中激出火来,哪里还把他们放在心头,因即冷然说道:“人各有志,志之不同,各如其面。萍水相交,两无关系。我固不暇道问三位的来历,三位却要知我的志向如何,岂非多事?”  张果见他动了真气,忙笑而道歉,说道:“向未谋面,竟不知先生对眼前职务如此勉强奉公,并非由衷之事。想先生志愿,必有高于现在所任的事情十百倍者。某等既未前知,不期语气唐突,敢乞恕罪。至才问先生之志,无非仰慕气节,妄思结交之意。何意气节如先生,道德如先生,独以一言芥蒂,辄作盛怒之状。似先生度量气魄,当欠阔大。如此气小量窄之人,恐怕只能办阴差,充鬼职。神仙大道,却非所宜。或者先生另有所志,毕竟有胜于神仙者乎?假定志在修仙,或与神仙等类之事,似乎非先生这等气度所能学来。还望明察为幸。”  长房本欲冷淡他们,免得再来缠绕。不料一怒之余,又被人家资为笑柄,竟其当面侮辱,此气如何忍受得住?但见他面上忽而现出红光,忽又露出青筋,满脸孔不悦之情,完全流露出来。只是细味张果的话,却又确有至理。因即转念道:“不管来人的人品如何,有甚话说,而我之为我,还该格外友善,格外虚心,方能提高自己的身份,方能见得修道人阔大宏伟的胸襟。一言不合,悻悻相问,真是猥鄙小丈夫之事,犯不着学他。”如此一想,顿时消却盛怒,反向张果拱拱手笑说:“三位辱临,只此一言,赐益良多。鄙人敢不拜受。不敢相瞒,鄙人生来运蹇,自幼孤立,未得趋庭之训。后从先师王一之学得符咒之法,也与大道无关。先师下世,鄙人原拟弃家远游,访求名师。偏偏又奉命继承师职。纵然行止无碍,而职责分心,未容专精玄理,以此耿耿于心,时引为憾。不意三位远道莅临,不以正道相助,反就鄙人所隐恨者,剌剌不休,似讽似讥,在三位原属无心之言,在鄙人却引为莫大失望,不觉悻然之态现于辞色,实是故耳。”  三仙听说,又相向点头,说一声孺子可教。六目互示,踊身离地,满院中忽现五彩祥云,冉冉升空。室中阵阵芬芳,为尘世所未闻,令人神志彻爽。长房大惊大骇,慌忙仰头上望,则见三仙立在云中,朝着下方呵呵而笑。长房忙不迭地跪在地下,磕头大叫:“三位仙师,方才弟子有眼无珠,出言冒撞。还望仙师怜念弟子一片忱心,恕其罪过,俯赐收录,刊在门墙,使弟子得以早脱苦海。弟子有生之年,皆感仙师大德。”张果听了,在云端把手一摆,命他起来,随即说出自己的来历。问他:“果有诚心,可于三日内到城西白云山顶,有古庙一座,我三人皆在那里,当有妙道相传。限期到达,不得稍有迟早。”说毕,彩云凝合,人影俱杳。  长房叩罢而起,回至内室。原来他的夫人早死。新近续弦的是一位大家闺秀,才貌双全,伉俪极笃。她见丈夫进来,问他:“今日有甚人相访?谈到这个时候。”长房笑道:“好教夫人欢喜。我生平不信人间富贵,专喜求仙访道。不料今天果有三位真仙,念我一片至忱,特来赐教,并命我后天到城西白云山顶相见,面授至道……”  夫人不等他说完,不觉啐了一口道:“官人真个发疯了。谁不知道白云山上最多虎豹之类,每年伤人无数。你虽然小有道法,只能对付人类。若遇不懂灵性的野兽,还恐无济于事。何苦为这渺茫的事,冒这种危险。”长房摇头道:“我有缩地法,一下子到了山头,纵有猛兽,未必赶得上。再说,一个修道人,如此东也怕死,西也畏祸,倒真个还是一心一意,过这凡间的生活好得多了,何必修甚么道呢?”  夫人再三劝谏,长房执意不允,又想:“仙人有语,不在家中说,偏要到这危险地方去,多半是试察我的诚心与否。我若用这缩地之法,一跨就到,便和在家无异,反令仙人笑我班门弄斧,贪懒取巧。这便不显得我的诚心了。”于是瞒了夫人,悄悄预备了些干粮。次日一早,就偷偷地出了家门,向白云山进发。他夫人只防他后日前去,却料不到他转了这个念头,提早出发,以致不及阻拦,只得提心吊胆地等着他回来。  长房虽近在本地,向来也因山中多恶兽,总不曾上去,所以路径很生,问了几处地方,才被他走到山脚下。正是这天晚上,瞧那山势,非常峻峭。虽然有一条小径,也是狭窄异常。不曾走惯山路的人,刚刚上得山坡,已经气促汗流,筋疲力尽,兀自不敢休息。趁月光鼓足了勇气,仍旧拼命地越程而上。如此又挨了有里把光景,两脚已经发软,身子实在支持不了,而且月色忽暗忽明,明时还可辨路,到了云深天黑,便连路径也看不清楚了。长房到此地步,自觉断难再进,只得拣块石墩,坐以待明。  一夜之间,也曾听得山谷虎啸,也曾眼见山鬼横行。鬼是怕见长房的,自然不能为害。至于虎狼之类,却非他所能制。好在他有缩地之法,预备猛兽来袭,可用此法避它。话虽如此,恰喜等到天光,也不曾试用一次。可是他的魂胆,却也吓得几乎跑出腔子外面去了。更有一事使他奇怪的,原来他这缩地之法,至此全无用处。  那是次日的事,他因跑得太辛苦了,不免起了些苟且之心,想道:“如今快到山顶,就悄悄地借用法力,不见得定是轻慢仙师。”于是用起法来。本来跨一步儿,抵得千万步的。他因胆小怕责,还把法力收小,只算一步当得十步。哪知一面缩短,同时这山路好似又会伸长一般。明明见得眼前什么东西作为一种目标,算来一步可以跨到的。岂知到了目标所在,开眼一瞧,相距还在八九步之外。照算起来,他这一步,仍然只是一步的功效。长房不禁大为惊怖。自思先师传授此法,从来没有不验。因甚今日有此变象?这必又是三位仙师的幻术,故意如此作难。连同昨日晚上所见种种可怕可骇的东西,全是他们试我是否有此胆量。我若略一畏缩,遇险即退,又或一出家门即用缩地法儿,真个被三位仙师看得我毫无诚心了。如今幸而难关将过,山顶在望,赶紧爬了上去,多分仙师们不能说我怎样不是,也不怕他们不传大道了。于是看了看天色,吃了些点心,料到挣扎一回,便可登峰造极,心中也便定了一大半。  坐了一会儿,起身再走。看看山峰在望,兼可看得见山顶之上一座破旧庙宇,谅仙师们必在这里。心中一喜,立刻精神大振,也不管鞋穿趾破,也不觉力疲筋酸,好容易攀上山巅,立定脚跟,抬头一望,不觉叫苦。  不知长房已抵山峰,为何又有困难,却看下回分解。
  -------------------------------------------  第076回 蓝采和长歌讽俗客 费长房短见入歧途
  却说长房千辛万苦爬上白云山顶,本来早见顶头古庙巍然,矗立于深木之中,哪知一到山峰,举目一瞧,反不见了那所古庙。长房不觉又骇又惊,又怕仙人怒他不诚,故意隐去古庙,表示拒绝之意。想到这里,不禁嚎天啕地,大哭起来。哭了一会儿,看看天色又晚了下来,昏黄日色斜照在树林子里,和那些枯枝黄叶,互相映照,显出一种凄凉色彩。长房到了此刻,真觉得前无进路,后无退步,大有苍茫独立,四顾踌躇之概。  哭够多时,把个身子倒在一块峻峭的巨石上面,目对长天,发出一声长啸。啸得树林子里那些飞鸟,都仓皇四散地飞逃开去。长房不觉发起呆想来:“念人生世上,真如过客浮生,寄居逆旅一般。一旦大限临头,万事全已。仔细想来,不晓为点什么?转想自身儿遭了许多困苦之事,长大来学法于王一之的门下,好容易得了一些法术,实在去道颇远。后来继承师尊之职,益发没有修持的功夫。侥幸遇见三位仙长,以为迷津可渡,大道可成,不料历险冒危,千辛万苦地遵命到了山峰,又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仙师,竟连古庙都幻化不见,可证他们是决对不肯赐见颜色的了。这个机会错过之后,何时何处再能碰到仙人?既不能遇仙,就不得成道。横竖逃不过一死,与其多受尘俗之累,何如早图摆脱。”  涉想至此,心思就不知不觉横了转来。忽然立起身,大呼:“仙师们既不收留弟子,弟子活在人世,也无甚好处。人生迟早必有一死。弟子如今也不想再作无谓的俗人,就在这里拜别三位仙长,到阴曹地府去了。”说罢,跪下去磕了几个头。刚要起来自缢,忽然听得山后有作歌之声。其歌曰:  昧人寻云路,云路杳无踪。
  山高多险峻,涧阔少玲珑。
  碧障前兼后,白云西复东。
  欲知云路在,云处在虚空。  又歌道:
  我见世间人,生而还复死。
  昨朝犹二人,壮气洒襟士。
  如今七十过,力困形憔悴。
  恰如春日花,朝开夜落尔。  又歌道:
  白鹤衔苦花,千里作一息。
  欲往蓬莱山,将此充粮食。
  未逢毛摧落,离群心惨恻。
  却寻旧时巢,妻子不相识。  又歌道:
  垂柳暗如烟,飞花飘如霰。
  夫居离妇州,妇在思夫县。
  各在天一涯,何时复相见。
  寄语明月楼,莫贮双飞燕。  又歌道:
  骝马珊瑚鞭,驱驰洛阳道。
  自怜美少年,不信有衰老。
  白发本应生,红颜岂长保。
  但看北印山,个是蓬莱岛。  又歌道:
  本志慕道伦,道伦常获亲。
  时逢杜潦客,每接话禅宾。
  谈玄明月夜,探理日临晨。
  万机共泯迹,方识本末人。  又歌道:
  手笔太纵横,身材极魁梧。
  生为有限身,死作无名鬼。
  自古如此多,君今没奈何。
  可来白云里,教你紫芝歌。  又歌道:
  浩浩黄河水,东流长不息。
  悠悠不见清,人人寿有极。
  苟欲来白云,曷由生羽翼。
  翼唯当鬓发,行住须努力。  又歌道:
  我今有一襦,非罗复非绮。
  借问作何色,不红亦不紫。
  夏天将作衫,冬天将作被。
  冬夏递互用,长年只如是。  又歌道:
  世事何悠悠,贪心未肯休。
  听尽天地名,何时得歇头。
  四时凋变易,八节急如流。
  为报大宅主,露地骑日牛。  又歌道:  八仙得道传-4      http://www.360doc.com/showWeb/0/0/120004291.aspx